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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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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袖側】權宦心頭硃砂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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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1 01:33:5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京城

  自溫松的婚事之後,溫家近一年之內的大事,就是溫蕙出閣了。

  溫蕙的二嫂姓汪,也是熟識人家的女兒,都自小認識的。她一嫁進來,除了第一日,溫夫人並不讓她立規矩。汪氏很快就帶著她的丫鬟和婆子加入了幫溫蕙準備嫁妝的行列裡。

  那些鞋子荷包做出來,最後再上溫蕙紮兩針收個尾,就算是溫蕙「親手」縫的了,可把溫蕙的負累減輕了不少。

  女人們聚在一起做針線,聊天,說笑,也一派和睦。

  汪氏還感嘆:「我才來,你就要走。」

  溫蕙說:「好歹你還來了呢,我是等不到英娘姐進門了,怪遺憾的。」

  楊氏說:「英娘前個還叫人來問我,有什麼能幫忙的,說你時間緊,先幫著你弄。我就分了幾雙鞋給她叫她幫著做。」

  「呀。」溫夫人嗔道,「英娘還沒過門,怎好累她。」

  楊氏掩口:「怕什麼,遲早是咱家的人。她現在知道羞呢,要是以前,早風風火火直接上門了,這訂了親,還知道使婆子來問了。」

  大家都笑起來。

  溫夫人心下熨帖,看媳婦們的目光更加慈祥。她是個待媳婦寬容溫和的婆婆,楊氏汪氏便也投桃報李。

  溫蕙的心裡,自己家就是個樣板。她心裡天真地以為嫁人便都這樣——沒那麼多規矩,和和睦睦,歡歡樂樂的。

  過完年,溫家開始著手給溫蕙收拾東西了。哪些要帶走,哪些沒必要帶,又哪些留在家裡給父母兄弟做個念想。

  一些不帶的舊衣服、舊物,就散給僕婦們。

  做這件事,嫂子們卻幫不上什麼忙了。最忙的就是金針銀線,又因為劉富家的以後要在她身邊的當差,就讓她也進屋來幫忙。

  劉富家的不熟悉她的東西,收拾出來都得問問金針銀線,或者直接問溫蕙:「這還要不要?留不留?」

  這一日她抱出來個箱子問銀線:「這個呢?」

  溫蕙正忙著,忽聽銀線「呀」了一聲,沒說留,也沒說不要,吭哧了兩聲。劉富家的問:「這是姑娘從前玩的吧?到底留不留啊?倒給個話。」

  溫蕙拍拍手,過去:「什麼呀?我看看。」

  探頭一看,怔了一下,便明白銀線為什麼猶豫了。

  羊拐,牛筋彈弓,木雕的小馬,泥娃娃,九連環……

  怪不得銀錢難以決斷,一箱子都是從前霍四郎送她的玩意。甚至可以說,這一箱中,盛滿了溫蕙的童年。

  尋常,姑娘家至少會帶一些走,作為對娘家的念想。但偏這一箱,是「前面那家」的遺留物。銀線才犯了難。

  溫蕙伸手拿起一個泥娃娃,問:「這些東西都收到哪去了?我就說怎麼好久沒見著了。」

  銀線嘟嘴:「就你出遠門那趟,夫人叫我們收拾起來的,原說要扔了,又怕你回來了鬧,就先收在了耳房裡。」

  哪知道溫蕙從長沙府回來才兩天,便見了陸睿。

  那一顆心,忽地便從孩童長成了少女,一縷情絲都栓在了陸睿身上,對從前的心愛之物竟問也沒再問過。箱子便一直擱在耳房裡落灰,到收拾東西才又被翻出來。

  劉富家的不知道這許多內情,抱著箱子只問:「留還是不留?」

  溫蕙望著那泥娃娃,臉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一絲懷念的笑容。但那笑容很快閃過,她把泥娃娃又放了回去,道:「拿去給虎哥兒玩吧。」

  劉富家的「哎」了一聲,抱著箱子就要走。銀線伸手攔住:「我去吧。」

  銀線在溫蕙身邊待得久,而且以後就是溫蕙身邊的大丫頭。劉富家的也不跟她爭,她要便遞給她,圍裙上擦擦手,又去收拾別的。的確是個乾淨俐落,又踏實幹活的女人。

  銀線抱著箱子走出溫蕙的院子,打開箱子看了一眼。

  她年紀比金針小,更能跟溫蕙玩到一起去。這些東西從前都是一起玩的,那時候多寶貝啊。

  銀線嘆了口氣,合上箱子,往楊氏的院子去。

  楊氏剛把虎哥兒哄著午睡,輕手輕腳到明間來見銀線。打開箱子,就先「喲」了一聲。

  「這不都是她從前的寶貝嗎?」楊氏說,「生怕虎哥兒給她弄壞了,虎哥兒一去她就趕緊藏起來。這說不要就不要了?」

  銀線拿出一個魯班鎖扭了扭,有點傷感:「自收起來,就沒再問過了。」

  楊氏瞭然道:「長大了啊,又見到了陸家姑爺,自然就再沒心思玩這些了。」

  雖這麼說,看了看那滿滿的箱子,也微生傷感。

  陸睿謫仙似的人,雖好卻遠在雲端,她們說不上話。遠不如從前的霍四郎接地氣又討人喜。

  從前她們多愛用「連毅哥哥」逗弄溫蕙啊。說得多了,潛移默化,不僅溫蕙心裡已經將霍四郎當成了親人,便是她們也有了這種感覺。

  如今溫蕙心裡邊裝的全是陸睿,沒有地方再留給霍四郎。她們卻不愛戀陸睿,自然也就不會被陸睿的存在抹殺了霍四郎曾經留下的痕跡。

  只看著這姑娘長大,看她輕易拋卻了過往,憑空讓人對「歲月」兩個字生出惆悵。

  楊氏最終道:「還是留幾樣給她吧。她還不曉得離家是什麼感覺。等嫁去了江州,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一次娘家呢。雖這些是霍四郎送的,不過都是小孩家的玩意而已,誰會計較。都是從前心頭愛,以後想家了,拿出來看看也好。」

  銀線挑了兩三樣,依舊裝回箱子裡,抱回了院子。

  溫蕙正和金針收拾妝匣。銀線過去跟她說:「大奶奶留了幾樣給你,說作個念想,以後想家時也可拿出來看看。」

  「哦。那你收著吧。」溫蕙頭也沒抬,只顧著反復叮囑金針,「那個瓔珞一定包好了,可別路上顛散了。」

  陸睿送的那副瓔珞做工精美,配色雅緻,溫蕙愛得不行,輕易捨不得拿出來,只在她二哥辦婚事的時候才拿出來戴了一回。

  金針笑道:「你放心好了,包了兩層細布,那匣子扁扁,便是專放項飾的,不會有事。」

  兩個人小心翼翼、聚精會神地,銀線便自己抱著箱子,又收拾了些要帶去江州的舊物,一併放進那個箱子裡,待收滿了,便扣上了蓋子,和別的箱籠放到了一處。

  靜靜的,沒人再想起。

  時光轉眼到了二月,陸家人來接親。

  到了分別的一刻,一直憧憬著江州,憧憬著和陸睿的未來的溫蕙,才好像突然明白了「分離」兩個字的含義。

  明明已經給爹娘磕過頭了,可臨上車前,溫蕙再回頭,看到溫百戶和溫夫人站在台階上痴痴看她,滿眼不捨,陡然間難過便湧了上來。

  忽然懂了為什麼溫夫人總是問她,去江州怕不怕?

  因為去了江州,爹娘便再不能在身邊護著她了。闖了禍再沒人給她收拾善後,難過了生氣了沒人追著她哄。

  想再回到這出生長大的地方,不知道要到何時了。

  溫蕙這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眼淚忽然決堤。

  她掙脫了銀線和陸家僕婦攙扶的手臂,幾步奔回到階前,一提裙擺……又跪了下去。

  「爹,娘……」她只將爹娘叫出口,便說不下去了。重重磕下頭去,抬起來,抹了把臉:「我去了!」

  溫夫人伸手想去扶她,她已經被陸家的僕婦攙起來了:「姑娘莫哭,是喜事呢。」

  溫蕙便被攙著上了車,走得遠了,打開車窗望回去,還能看見爹娘站在階上的身影。縮回頭,眼淚便成了河。

  銀線也哭,同車的劉富家的忙給她倆擦淚:「可都別哭了,天還冷,一個不小心,臉皴了,可多難看。」

  擦乾了又給溫蕙抹香膏子,一邊抹一邊安慰她:「說好了的,你及笄的時候夫人便過去江州給你主持,這也就七八個月而已,到時候便又見了。」

  溫蕙九月的生辰,陸家和溫家說好,過門之後先不圓房,待到溫蕙及笄,才圓房。又說好,到時候溫夫人親去江州給女兒主持笄禮。

  人總是有念想,便能熬過眼前。想到七八個月後便能和母親再見,溫蕙的難過便被安慰住了。

  溫家的兩個年長的兒子溫柏和溫松一起送親,護著妹妹到濟南府登了船。到這裡,溫蕙已經不再難過,反而對坐船生出了興奮,又對未來充滿了憧憬。

  此時她還不知道,在她背後的方向,在京城裡,發生了些什麼。她更不知道,正在發生的事情對她後來的人生又會有怎樣的影響。

  貴人輕輕吹一口氣,拂到小人物身上,便成了暴風驟雨。

  京城。

  皇城,西苑。

  景順帝原在禁中煉丹求長生,頗受文臣非議。為了讓文臣少說幾句,他將丹房移到了西苑,人也常駐西苑,除了大朝會,極少回到禁中去。

  而此時在西苑,八虎一狼除了奉旨外出公派的兩虎,其餘六虎及監察院都督牛貴齊聚在此。

  每個人都面色青白。

  「牛貴,你主意最大,你倒是想個辦法!」有人尖聲道。

  牛貴睜開緊閉的雙眼,嗤笑:「這時候不罵咱家是陰險小人了?」

  旁人喝道:「牛貴!什麼時候了!咱們的恩怨先放下,再不想辦法,就大家一起等著挨那千刀萬剮的凌遲吧!」

  一人忽然暴怒,衝到中間猛踢一個伏在地上之人。

  「咱家叫你教陛下煉丹!沒叫你教陛下喝人血!你是嫌命長,咱家先宰了你!」說著便四處找刀,要砍了那人。

  衛士們都守在殿外,殿中只有牛貴腰間有刀。只那人也不敢去拔牛貴的刀,怒極四顧,抄起一個鎏金瑞獸爐,猛地朝那人頭上砸去。

  地上伏著的是個道士,他早在被帶到這裡便嚇得四肢發軟地趴在地上,還失了禁。咚地頭上挨了一下,頓時鮮血長流,滾在地上呻吟起來。

  一伸手,便碰到了一具女子的屍身。

  這殿上,除了嚇得手腳發軟的道士,竟還有數具妙齡宮女的屍體,血染紅的地磚,在燭光中看起來分外可怖。

  打人的人被旁人抱住:「你發什麼瘋,他不能死,留著還有用!」

  那人卻說:「讓我打死他!」

  旁人有上去攔的,有冷笑的,也有面色慘白不知所措的。

  牛貴看著這鬧劇,微微哂笑,一甩袖子,走進了內殿。

  內殿裡亦有兩具宮女屍體,俱都睜著眼,死不瞑目。

  牛貴一路走到龍床前。

  一個老人的屍體歪在龍床前的地上,他脖頸上纏著腰帶,眼睛凸出,舌頭吐在外面,也是死不瞑目。

  牛貴嘆一聲,蹲下去幫老人將眼睛合上,又將遺體抱上了龍床,為他整理了遺容。

  而後站在床邊,凝視老人。

  他一生富貴權勢,來於此人。

  許久,牛貴輕輕道:「陛下,走好。」

  景順五十年。

  皇帝為妖道所惑,飲處子血並以處子心煉丹求長生。

  每開壇,西苑必有妙齡宮娥暴斃。西苑眾女惶惶,皆知難逃一死,遂於絕境中奮而反殺。

  有九女秦蓉、王茹娘、李梅梅、趙小紅、方六娘、羅招娣、包玉、王燕子、翟鶯鶯,伺帝就寢之時,以腰帶繞頸,合力將景順帝勒斃。

  六虎一狼秘不發喪,矯詔召諸相入禁中扣押,並立張貴人所生之五十二皇子為新帝。是為偽帝。

  諸王震怒,傳檄天下,兵指京城:正國本,扶社稷。

  這是後面發生的事,而此時在西苑,外殿裡傳來爭執聲,牛貴只守著景順帝遺體出神,全不在意。直到外殿忽然傳來怒罵和慘叫,很快大太監張忠喘著粗氣衝進內殿,手裡還握著一柄帶血的匕首。

  「牛貴!」張忠厲聲道,「咱們已經商量好了,立五十二皇子做皇帝,你同不同意!」

  牛貴問:「誰死了?」

  張忠道:「樊三和王樹成兩個傻子想立四十四皇子,咱們已經送他們去見陛下了。就只剩下你,你同意不同意?」

  他聲色俱厲,執著匕首卻不敢靠近。

  只因他們這些人都只不過是會些粗淺功夫,牛貴才是高手。

  他們在禁中的力量強於牛貴,但出了皇城,誰也比不了牛貴的勢力。

  大周朝創立監察院,上至皇族、勳貴,下至文人、百姓,監察天下。

  監察院設提督監察院事,下有左右監察院使,八大監察院行走,三千錦衣番役 ,只對皇帝一人匯報,持駕帖代皇帝行事,可聞風而動,不經三司便行逮捕刑求之事。

  景順一朝,不知道替皇帝掃平了多少異議之人,按下了多少反對的聲音。監察院手段酷烈,又有景順帝「寧錯殺不放過」的默許,製造的冤假錯案多不勝數。

  不論皇子也好,勳貴也好,百官也好,但聽到有人拍門喝一聲「監察院辦事,開門!」,莫不兩股戰戰,面色如土。

  牛貴,便是欽定提督監察院事,俗稱監察院都督,人常稱督公、院公。

  他與禁中八大太監合稱八虎一狼,然一狼便可抵八虎。

  張忠深知,這事要成,必得牛貴同意並參與。

  牛貴卻眉眼不動,只淡淡說:「隨便,哪個都行。」

  因他的人,早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便已朝三個不同的方位派出了快馬。

  五十二皇子今年才三歲,張貴人是個跳舞的女伎。想拿捏著這兩個人,挾天子以令諸侯,也得看看那些被皇帝早早轟出京城的成年親王們幹不幹。

  牛貴下了三支注,不知道哪一支能讓他平安邁過這一道檻。是代王,趙王,還是襄王?

  牛貴在燭光中感嘆,他老了,如今所想,竟唯有「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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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2 01:18:1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長沙

  正月裡青州還很冷,長沙府卻已經一片嫩青色,有些枝頭的花苞已經開始吐蕊,先佔了春時。

  霍決走在襄王府的廊下,迎面不時地走過不畏春寒已經換上了薄薄春衫的婢女。

  這些內院婢女都生得皮膚白膩,盡顯江南女子的秀美。她們裙裾曳地,衣帶嫵媚,將一座襄王府點綴得富貴溫柔。

  見到霍決,她們都笑著福一福。對這些在貴人身邊有些體面的內院丫鬟們,霍決也頷首回禮。但他腳下不停,步伐鏗鏘,一路朝著四公子的書房行去。

  望著他消失的背影,一個婢女微微輕嘆。

  另一個問:「怎了?」

  婢女道:「永平生得這樣英偉好看,若不知底細,誰想得到他是內侍呢。」

  正有別的內侍執著拂塵從這裡走過,另一個婢子扯了扯那婢女的袖角。

  這王府中人個個生得七竅玲瓏心。婢女那言下之意顯然是對內侍們十分不敬,這過路的雖然只是灑掃的低級雜役,誰知道會不會記住今天一個婢女對他的冒犯,他日卻又飛黃騰達,又或者心眼更小些,將這冒犯的話轉達給了別的地位更高的內侍呢。

  那婢女也自知失言,忙挽了同伴的手臂,匆匆走開了。

  四公子書房外立著一個眉清目秀的男孩子,他張望著,待看到霍決的身影,便綻開一臉笑迎了過來:「永平哥哥,公子在等你呢。」

  這男孩子叫小滿,生得不錯,但比起之前的小安,還是遜色了些。霍決也知道,是小安得了四公子的許,開始跟著他跑外面之後,才輪到小滿在書房伺候。

  霍決對這半大男孩子十分客氣:「小滿哥辛苦了。」

  小滿臉上掛著甜甜的笑,慇勤地給他打簾子:「永平哥哥太客氣了,叫我小滿便是。」

  霍決對他點點頭,邁過門檻。心裡卻覺得,小滿進書房也兩年多了,竟沒什麼進步。論起討好人,實是不及小安。無怪之前小安如此受寵。

  霍決進了書房,繞過黑漆落地鑲白玉浮雕的屏風,喊了聲:「公子!」便快步走過到書案前,躬身叉手。

  四公子二十來歲年紀,尚不到而立之年,相貌生得十分端正,比襄王府裡別的公子更肖似祖父景順帝,有著典型的皇家人的眉眼模樣。

  四公子見霍決進來,擱了筆,問:「如何?」

  霍決道:「幸不辱命。」

  他自懷中掏出一份折頁,遞了過去。

  「件件屬實,沒有虛造的。」他說,「皆有人證、物證。」

  四公子仔細地看著,說:「萬不可虛造,一件也不行。一個紕漏,叫我大哥察覺了去,就可能前功盡棄。」

  霍決躬身:「屬下以性命擔保,絕無。」

  「好!你辦事,我放心。」四公子已經一目十行地看完,他的心情大好,把那摺子扔在桌上,站起來來回走動,」我這是運氣嗎?剛想尋他錯處,這錯處便自己到處招搖。」

  霍決卻說:「這不是運氣。」

  四公子挑眉看他。

  霍決說:「這是氣運。」

  四公子哈哈大笑。

  「永平啊永平!」四公子走過來,拍了拍霍決的肩膀,「你說說你,你這樣的人,怎麼不早點到我身邊來。」

  那就是得霍決家早點壞事,家人早點砍頭,霍決早點淨身。

  大概是個會說人話的,都不會這麼說話。

  但四公子會。因為四公子高高在上地俯視,並不會把這些淨身之人再當作「人」來看。並且他對此理所當然,因為他身體裡流淌著的是皇家血脈,天生貴人。

  霍決的眸子裡平靜無波,已經習慣了主人和奴僕的雲泥之別。

  他感到四公子放在他肩膀上的那隻手有些熱度,甚至還輕輕地摩挲了摩挲。

  霍決抬眼:「從前小人身量未成,武藝不精之時,便是來到公子身邊,也不過是一跑腿小廝,公子哪還會缺這樣的人,怕是根本看不到小人。幸而小人來到公子身邊時,已算是身強體壯,功夫不敢說精,卻也可以為公子赴湯蹈火,做一馬前卒,不辜負公子賞識之恩。」

  四公子的手終於從霍決的肩膀上放下來。霍決雖俊美,但他來到他身邊的時候便已經是個身體長成的青年,肌肉結實,還有喉結,聲音也不柔媚,於四公子來說,便不大有趣。

  他又是個十分強幹之人,四公子自用了他,感覺分外順手。比起來,那點床笫間的小樂趣,便不算什麼,沒必要為這個,強求了他,反使他失了忠心。

  對四公子來說,忠心,要比歡愛重要得多了。

  他滿意地笑著頷首,轉身又將那折頁打開過目了一遍,問:「死了幾個人?」

  霍決答道:「死了十來個,還有二十來個男丁,被馬迎春行了宮刑。」

  「哼,這個馬迎春,父王忍他很久了。聖上令他來監稅,不是讓他來吸百姓血的!這被他殺雞儆猴的,都是士紳之家吧?慘哪。」

  「正是。」霍決道,「有舉人和兒子一同被行了宮刑,那家的兒子還沒有成親,三代單傳。舉人抬回家,就吐血死了。」

  四公子搖頭:「慘,慘,慘!」

  嘆罷,問:「陳家逼死了幾個?」

  「沒有。人都是馬迎春逼死的。陳家只不過幫著馬迎春敲敲邊鑼,再跟在後面撿點肉渣,喝點肉湯。」

  「那不行啊。不鬧出點人命來,父王怕是不會太在意。」四公子才生出的惻隱之心消失了,蹙眉片刻,又舒展開,含笑問,「永平,你覺得呢?」

  霍決盯著水磨青石地磚。

  他去暗訪的時候,那些苦主只當他是貴人派來幫他們伸冤的。但他看到了那些人的悲痛和無力,也看到了大太監馬迎春是如何的威風凜凜。

  馬迎春便是赫赫有名的八虎之一,他奉景順帝之命,來這湖廣魚米之鄉監稅。

  他召集了本地的流氓地痞、逃犯流民五百人,置辦了旌旗、馬匹、兵刃,組成了一支「馬家軍」助他監稅。他刮地三尺,所到之處,百姓倒伏,士人哀泣。

  他這「馬家軍」已經亂拳打死了一個縣丞、兩個舉人,還把一個縣令投入了大牢。

  他的搜刮極大地損害了襄王的利益,襄王因此恨他入骨。

  但這又怎麼樣呢?襄王依然對馬太監毫無辦法。

  四公子這般縝密謀劃調查,查的不過是世子寵妾陳氏的娘家攀附馬迎春為虎作倀之事而已。

  誰也動不了馬迎春。

  這便是權勢滔天的大太監。

  霍決盯著青石地板,耳邊聞聽四公子問「永平,你覺得呢?」。

  這聽起來像問題,但永平知道,四公子只想聽到他想聽的答案。他叉手:「公子說得是,陳家這樣倒行逆施,魚肉鄉里,必定會再鬧出人命的。」

  他咬重了「必定」兩個字。

  四公子微微一笑。

  待霍決退下,小滿進來服侍。

  四公子的心情很好,小滿是能察覺的。他便也輕鬆些,一邊說些俏皮話,一邊親密地服侍四公子穿過月洞槅扇,往書房內室去。

  「行啦,行啦。」四公子捏捏小滿的臉,讓他給他寬衣解帶,「叫你去叫小安,他怎麼還沒來?」

  小滿眼神一黯,卻不敢當著四公子的面流露出來,只道:「已經去叫啦,想來小安哥也是才回府,大概要梳洗一下再過來的。」

  「也是。」四公子自言自語,「他呀,頂頂愛乾淨的。」

  四公子寬了衣裳上了榻,倚著大大的引枕,對小滿揮了揮手,撿起一本才看了一半的書讀起來。

  小滿心中暗恨,卻神態恭敬謙卑,小心細致地換了爐裡的香,又放下了兩道帳幔,不甘地退了出去。

  霍決離開四公子書房,迎面碰上了小安。小安看見他,已經歡快地喊了聲:「哥!」

  霍決停下腳步:「幹嘛去?」

  小安嘴角扯出個笑容:「公子喚我。」

  只四個字,公子喚他。為何喚他,喚他何事,都沒說。與他平時的呱噪簡直不像同一個人。

  霍決凝視著他。

  小安揚起脖頸在春光裡微笑。他的皮膚在陽光裡顯得特別白皙,脖頸也好看。

  小安這兩年也在從少年蛻變成青年,但他依然和霍決不同——他沒有喉結,他是自小就淨身的。

  他的目光坦然,神情也平靜,那微笑不因霍決的凝視而維持不了。這點面上的功夫,他實是強過小滿許多。

  甚至他的笑容忽然變大,語氣輕鬆:「我去啦。」

  他和霍決親如兄弟,禮也不必行,腿一邁便繞過他走了。

  霍決在廊下站了片刻。

  長沙府的春光很暖,但那溫度依然比不上四公子先前按在他肩頭摩挲的手掌心的熱度。那熱度讓霍決發冷。

  他忽地撣了撣肩膀,彷彿那裡有什麼髒東西,然後快步地向自己的居處走去。

  小安到了書房,可沒有小滿這樣正當寵的紅人在門後等著給他打簾子。他對給他打簾子的小廝一笑,踏入了書房,繞過屏風,便看到眉清目秀的小滿正躬著身在收拾四公子的書桌。

  小滿抬眼看到小安,視線對撞,空氣裡便泛起了不太友好的氣氛。

  小滿沒說話,咬著嘴唇,視線移到了月洞槅扇垂懸著的簾幔上。

  小安輕蔑一笑,笑完,臉上的神情忽然靈動了起來,走到簾幔前歡快地喊了聲:「公子,小安來啦。」

  那聲音嬌而不矯,既有少年的清越,又有說不出來的嫵媚。

  那雙眼睛更是玲瓏得像是會說話一樣。

  小滿最最嫉妒的,就是小安這雙眼睛。便是因為這個,小安都這麼大年紀了,腰身肩膀都硬了,四公子還沒放下他。

  偏這是,小滿怎麼學也學不來的。

  他只能看著小安撩開簾幔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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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2 01:18:2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對吧

  小滿咬咬唇,躡手躡腳走到簾幔外,把耳朵貼了上去。

  裡面還有一道槅扇,還有一道簾幔,聲音輕微模糊。

  四公子不快地斥責小安說:「你跑野了是吧,回來了都不知道來見我。」

  四公子要是用這麼不高興的口氣跟小滿說話,小滿早就跪在地上謝罪了。小安卻輕笑:「總得洗洗乾淨通一下啊。」

  四公子不知道嘟囔了一句什麼,小安忽然輕輕驚呼了一聲,很快,便是些模模糊糊但小滿熟悉的聲音了。

  小滿聽了一會兒。

  都說小安以前可受寵了,他一定有什麼特別的功夫,要是能學一兩手就好了。

  可聽了片刻,小滿覺得,其實也就是那麼一回事。他實沒覺出來小安有多與眾不同的能耐。

  小滿甚至憑著自己對四公子的瞭解,從四公子的聲音中察覺出來……公子好像也並不是那麼滿意。

  這還真不是小滿的錯覺。四公子的確是不大盡興,因此,當小安撩開簾幔要走出來的時候,他們兩個都聽見了四公子懶懶地喚道:「小滿,來。」

  小滿早在小安要走出來之前,就提著衣擺踮著腳飛快地跑回書案後假裝忙碌收拾。聽到這一聲喚,小滿眼中迸出驚喜,臉上發出了光。他丟下手中的東西,應了一聲,疾步走到了槅扇前。

  他甚至還挑釁地瞥了小安一眼。

  小安一笑,非但沒生氣,還把簾幔挑得更開一些。小滿便挺胸昂首地徑直走進去了。

  小安放下簾幔,緩緩地向門口走去。走到屏風前的時候,還隱隱聽到了小滿故作撒嬌的聲音。這麼遠了還能聽見,這小滿喊得夠用力的。

  小安繞過屏風,拉開了門。

  門口的小廝聽見響動,忙打簾子。

  刺目的春光便潑了下來。小安身前是光,身後是影。

  他握著門的手用了用力,看向自己的彎折的手臂。隔著錦衫看不出來,但小安知道錦衣之下,自己的手臂不再纖細瘦弱,用力的時候,那肌肉會繃得鼓起來。

  公子只喜歡身嬌體軟,他討厭他們的身體變成這樣。

  以後,大概不會再喚他了吧。

  小安勾了勾嘴角,一步踏入光裡,還囑咐小廝:「把門關好,莫擾了公子。」

  小廝忙應了。

  小安回到了自己的居處,同時也是霍決的居處。

  以霍決現在在四公子跟前的體面,他完全可以自己獨佔一室了。但小安偏就賴著,不肯跟他分開,還像從前他非認他做乾哥哥一樣,跟他住一個屋。

  小安腦子聰明,是個很好的說話對象。霍決便任他了。

  小安進門便看見浴桶裡冒著白氣的熱水,而霍決坐在床沿,正用一塊薄圓磨石打磨刀刃。

  「要洗澡呀?」小安問。

  「洗過了。」霍決卻說,「給你準備的。」

  小安開心:「就知道哥哥疼我!」

  他三兩下解了衣服便跳進浴桶裡。動作雖快,霍決依然看見他身上的那些痕跡。

  霍決的視線又落在了他扔在浴凳上的衣褲上。他的眉頭忽然蹙起,走過去,撈起了小安的褲子,問:「怎麼這麼多血?」

  「啊,那個啊……」小安捧起一捧水搓了把臉,抹去水珠,笑嘻嘻地說,「你猜?」

  小安從小便是為著貴人的這種癖好培養的,他的身體早該適應了,不該再有這麼多的血。

  霍決抬眸:「我回來在你床上看到些白色的藥粉……」

  小安嘻嘻一笑:「就知道瞞不過你。」他承認:「我用了拔乾的藥粉。」

  霍決便不說話。

  小安胳膊扒著浴桶邊沿,仰臉看著他。這一刻,他的笑意斂了起來,臉上沒有表情,像一個還沒有雕刻出臉的木偶。

  霍決凝視他片刻,將手中沾了血的褲子扔回到凳子上;「也好,長痛不如短痛。」

  他轉過身去繼續磨自己的刀。

  浴桶裡傳來嘩啦啦的聲音,小安帶著大大的笑容,在浴桶裡開心地瞎撲騰。

  霍決無語:「別搞一地水。」

  「沒事,待會我擦!」

  「永平哥,我跟你說,四公子以後大概不會召我了。」小安又笑嘻嘻起來,「以後,我只能跟著你混了。」

  霍決問:「你不怕?」

  他剛從內院出來的時候,功夫又弱,人又沒有在外行走的經驗。然而大家都不敢輕慢他,倚仗的無非就是四公子對他的寵愛。

  現在他失去了這份倚仗,卻一臉的不在乎。

  「那不是還有你呢嗎?」小安得意地說。

  「我和你一樣,不過奴僕而已,生死都是貴人一句話。」霍決淡淡地說。

  「不,永平哥你和我是不一樣的。」小安扒著浴桶,「當初,馬驚了的那回,我還以為自己要死了呢。永平哥你縱馬上來把我救下來了。你功夫那麼好,那時候我扒著你的肩膀,看見四公子和他的朋友都大聲為你喝彩。四公子的眼睛可亮了……」

  「你不知道,永平哥,做那事的時候,四公子的眼睛像喝了酒一樣,是渾濁的……」小安的半張臉埋進水汽裡,只露出一雙漆黑的眼睛,「他從來沒用那種亮亮的眼光看過我,他只有在做正事的時候,眼睛才會那樣亮。那時候,我知道,我們都是奴僕,可你和我不一樣。」

  「我只是個玩意兒,永平哥你卻是有本事的人,是有用的人。」

  「我也想當有用的人,我不想當玩意兒。」

  霍決用陶盆裡的水沖洗刀刃,沉聲道:「以後,公子不寵你了,我不會保護你,我也沒能耐保護你,但我可以教你的。但我會的,你只要想學,我都可以教你。」

  小安大聲說:「那就說好了!」

  他在盆裡撲騰得更歡了。

  「……」霍決,「趕緊出來,流過血的地方趕緊上藥。」

  小安赤條條出來,擦乾了身體就上了床,放下了帳子。

  霍決問:「我幫你?」

  小安不懼於讓霍決看到他的不堪,但這等醃臢的地方,卻怎麼讓他來,忙道:「不用!我自己來!以前都是自己來的。」

  一邊說著,一邊發出嘶嘶的抽氣聲音,顯是疼了。

  他天生愛說話,抽著氣兒,還要隔著帳子跟霍決聊天:「永平哥,小滿是不是又拍你馬屁了?我跟你說啊,你不許搭理他!」

  霍決瞟了眼帳子,問:「你跟誰都能稱兄道弟,怎麼獨獨跟小滿過不去?他年紀小,他還是四公子跟前的人。你偏要跟他結樑子?」

  「嘖,要不是我年紀大了放出書房了,輪得到他?」帳子裡的少年說,「我就看他不順眼!我就討厭他!」

  「你討厭他,是因為他就是從前的你嗎?」霍決一語道出真相。

  帳子裡的動靜忽然停了一瞬,然後一個腦袋鑽出來,有些惱羞成怒:「才不是!」

  小安氣哼哼地:「總之說好啦,你不許對他好!你就我一個弟弟!」

  霍決扯扯嘴角,笑著搖了搖頭。

  小安的腦袋又鑽回去:「永平哥,你有沒有想過以後?」

  霍決說:「巧了,正在想。」

  「你是怎麼想的?」小安撲騰著穿衣褲,「想的什麼?」

  霍決頓了頓,說:「我想馬迎春。」

  帳子忽地撩起來,小安提溜著褲腰跳了下來:「我!我也在想馬迎春!」

  「永平哥!馬迎春!馬迎春真是太威風了!」他激動得說話都有些不利索了,「我從見了他的排場之後,就怎麼都忘不了!永平哥!你是不是也覺得,咱們當內官的,不活成馬迎春那樣,就白活了一世!我想當馬迎春!永平哥你是不是也想?」

  霍決卻說:「我不想。」

  小安愕然。

  「馬迎春只是八虎之一。八虎一狼,一狼可抵八虎。」霍決問他,「你知道那狼是誰?」

  「牛督公!」小安毫不猶豫地回答,他驚嘆,「永平哥,你可真敢想,你竟然想做牛督公!」

  霍決淡淡地說:「都到這份上了,還有什麼不敢想呢。」

  他說:「小安,穿上衣服,我們出趟門。」

  小安立刻「哎」了一聲,一邊麻利地往身上套衣服,一邊問:「辦什麼啊?公子又交待了什麼事?」

  「公子沒交待。」霍決用細布把刀鋒擦乾淨,插入鞘中,懸在腰上,「但我們這些給貴人當刀使的,怎麼還能等貴人『交待』?」

  「是呢!」小安勒緊腰帶,「我聽人說,牛都督就是陛下的刀。他一定也不是事事都等著陛下交待才知道去做的是不是?要不然皇城裡那麼內官呢,憑什麼他出頭。永平哥,我……」

  他忽然頓了頓。

  霍決外袍剛套上一隻袖子,聽他忽然話說一半沒了音兒,轉頭看他:「嗯?」

  小安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來了:「我,我一直都還沒忘掉溫姑娘!」

  霍決支起袖子的手臂便凝固在空中。

  小安看到了,但小安還是要說。

  「那年溫姑娘對你說的話,我全聽到了,我後來夢見過她好多回。我夢見她反復說那些話,我聽了好多遍!」他說,「她說的太對了。我以前就像小滿那麼蠢,以為自己這一輩子就是個當玩意兒的命。貴人寵愛一點,就沾沾自喜。可我後來遇到了你,你肯教我功夫。不是正像溫姑娘說的,我其實有別的路可以走。」

  他走到桌邊,抓起了自己的刀握住:「永平哥,我們,能活出個人樣子來吧?」

  霍決的手,一伸到底,穿過了那隻袖子。

  「不知道。」他說,「只是現在,我們先不能做人。」

  小安:「啊?」

  「要做刀啊。」霍決自嘲地說,「貴人不便沾手,甚至不能說出口的,我們去做吧。」

  小安說:「好。」

  他也不問去做什麼,總之永平說做什麼,他便跟著做什麼。

  他們穿好了外袍,喊上了康順和另幾個人,穿過狹長的夾道,打算離開這片下人的居處,從後門離開襄王府。

  卻有個小內侍縮在夾道口那裡哭。不過七八歲年紀,看著可憐兮兮的。

  小安「咦」了一聲,走過去:「小芳,你哭什麼呢?躲懶啊?小心你乾爹抽你腿肚子!」

  小芳年紀還小,才進府沒多久,還沒有資格到貴人跟前去,現在只讓他伺候著有體面的大內侍,拜個乾爹,慢慢調教。

  若不好好幹活,偷懶摸魚,那乾爹便拿細細的竹板抽小腿肚子。很疼,可又看不出傷,又不影響幹活。

  小安便是這麼長大的。

  只他那時候生得好,乾爹便教他彈唱,還讓他練身段,只為讓身子更軟更有韌性。還要學騎馬,陪著貴人冶遊狩獵。

  拜這乾爹所賜,他的筋骨韌帶從小便拉開了,雖只會些粗淺功夫,但幸運十來歲上遇到了霍決,一個肯用心教,一個肯刻苦練,功夫倒是一天比一天好了。

  那喚作小芳的,慌忙袖子抹抹臉,著急道:「我沒躲懶……」

  「那你幹什麼呢,喲,這是什麼呀?」小安問。

  他正要伸手,忽地旁邊先伸出一隻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指腹虎口都有明顯的繭,從小芳的手臂中抽出他抱著的東西。

  霍決看著手中的東西,那卻是個摔裂的泥娃娃。

  和從前,他給月牙兒買的很像。

  小芳不想讓泥娃娃被別人拿去,卻知道眼前這個修長結實的英俊青年,是在四公子跟前正當紅的永平。四公子雖不是嫡出,卻是王爺最寵愛的兒子。

  他囁嚅地說:「那是,那是我從家裡帶來的,是、是我娘以前給我買的……」

  「喲。」小安說,「怎麼摔壞了?」

  小芳低下頭:「乾爹說叫我別老想著家裡,他生氣扔到桌上給摔裂了……」

  小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花眼了。

  有那麼一瞬,他好像看到霍決凝視著手中的泥娃娃,眼中流露出溫柔懷念的笑意。

  可是下一瞬,那個泥娃娃就在他手中被捏成了渣渣。

  小芳嚇得呆住了。

  霍決搓搓手指,搓掉指間的泥粉,緩緩地告訴這個小孩:「從淨身那天起,你就沒有爹娘了。」

  「你只有乾爹,只有主人。」

  「你乾爹是世子身邊得力的人,多少人羨慕你。你不願意好好幹,有的是人想擠掉你,做你乾爹的兒子。」

  這個人看人的目光毒蛇一樣,特別可怕。

  小芳被嚇得眼淚都掉下來了,抖得牙齒咯咯作響。忽地大喊一聲,像被惡鬼追著一樣,哭著跑掉了。

  這個時候,京城西苑裡,纖弱的宮女們互相握緊了手,一遍又一遍地籌謀為了生存要如何拚死一搏。

  這個時候,溫蕙小心地收攏未婚夫贈予她的瓔珞,對丫頭拿回來的泥娃娃和牛筋彈弓、魯班鎖,不在意地說「哦,那你收著吧」。

  這個時候,被人叫作「永平哥」的霍決,一腳把地上碎裂的泥人踏成了齏粉,扶著刀大步地走出了襄王府。

  陳家這樣貪得無厭的人家,怎麼能不多逼死幾條人命呢。

  他要想活出個人樣子,便得先不去做個人,先去完成主人的心願,先去做個惡鬼。

  你說對吧,月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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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2 01:18:4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章 進言

  霍決再次回到四公子跟前復命的時候,四公子覺得他眉間的氣息似乎更陰厲了一些。

  四公子不以為然——這些閹人都是這樣,身上陰氣重。他是天潢貴胄,天生的血脈龍氣,自然不懼這些陰氣。

  他只是覺得永平真是好用。

  他想要的,永平就能辦到。還能讓他的手,乾乾淨淨。

  「陳家原不是沒幹過這種逼死人的事,也不是不想幹。反正只要陳氏在世子耳邊吹吹風,便總能抹平。」霍決說,「這一次,純是因為馬迎春的人衝得太前,輪不到陳家來幹。但只要給陳家機會,只要利益夠大,陳家也不怕多欠幾條人命的。只要放出風去,某家還有什麼傳家寶,還有什麼沒榨乾的資財……」

  收買陳家僕人,將這風吹到陳家當家人的耳邊,再在背後推波助瀾……最後,若有那命大還有一口氣的,他們便悄悄上去補一刀。

  事情自然而然地便成了。

  只除了……多了幾條冤魂。

  四公子對永平的辦事能力大大地誇獎了一番,霍決只垂首:「都是運氣到了而已。」

  說什麼運氣,皇家血脈的身上,自然是氣運。四公子想起永平之前的話,哈哈大笑。

  笑完,將小滿喚進來:「去將郭先生、萬先生請來。」

  小滿乖巧地應了,退著出去。

  他不需要用餘光去瞥,光是憑著四公子的語氣,便知道永平定是又讓四公子滿意了。

  永平如今是四公子跟前最得用的,他又辦了什麼讓公子高興的事?以後,在公子跟前會更有體面吧?

  死小安,真是鬼機靈,眼看著年紀大了要失寵,竟然慧眼如炬地就扒上了永平,硬是認作了乾哥。

  哼。

  小滿退了出去,霍決便也躬身要告退——因郭先生、萬先生乃是四公子的幕僚,他們來了,四公子便要與他們議事了。

  四公子卻拂拂袖子,微笑:「你留下聽聽吧。」

  霍決要後退的腳步便止住了:「是。」

  郭先生和萬先生在書房裡見到霍決,也是微怔。

  四公子叫霍決把最新的情況與他們通報了一番,道:「這事永平辦得漂亮,咱們商量一下,這個要怎麼捅到父王面前去才好。」

  襄王雖然寵愛四公子,但也重嫡庶。世子是襄王的原配王妃所出,世子在一天,四公子便得不到他想要的位子。

  郭先生和萬先生早商量過:「事發在荊州,由荊州知府來動手揭開最好。」

  四公子卻擔憂:「李知府和我們走得近,如何使父王不疑到我身上來?」

  這卻是一個難題。四公子一貫以來經營的名聲都太好,不能給襄王留下排擠兄弟的印象。這當爹的,總是無視兒子們不是一個肚皮裡出來的,總是希望所有的兒子都和和睦睦的。

  就在郭先生和萬先生思考著怎麼才能把四公子從這個事情裡撇清的時候,得了四公子特許留在書房裡旁聽的霍決忽然抬眸:「不動荊州的李知府,直接安排苦主去辰州府申冤。」

  眾人愕然。

  不僅因為辰州府和荊州府之間還隔著一個常德府,更因為辰州府乃是世子的勢力範圍。

  郭先生忍不住說:「先不說辰州府的知府是世子的人,便是這異府申冤,案發在荊州,陳家又是岳州府人,辰州知府只要不傻,這麼麻煩的狀子,他是肯定不會接的。」

  只會將苦主打發回原地或者被告歸屬地。

  「他當然不會接。」霍決道,「但辰州是世子的地盤,更是江家的地盤。只要苦主擊鼓鳴冤,這事便逃不過江家的耳目。江家是世子妃的娘家,一定會立刻將這事稟告給世子妃。世子妃定會令辰州知府依律辦事。」

  四公子不信:「我那大嫂會有這麼蠢嗎?我大哥可是她的丈夫。」

  郭、萬二人亦對霍決側目。

  霍決抬起眼睛,定定地看著四公子,問:「敢問公子,可瞭解世子妃嗎?」

  四公子無語:「哪有小叔子去瞭解嫂子的?」

  霍決道:「那麼公子可能不知,世子妃憎陳氏,猶勝於王妃憎咱們側妃娘娘。」

  此話一出,郭、萬二人都忍不住微微向後仰身,抽一口冷氣——這個永平,真什麼都敢說啊。

  霍決口中的王妃,並非世子的生母。世子生母是襄王原配,去世已經很多年。襄王又娶了現在的繼妃。

  不料繼王妃雖然比老王妃年輕,卻一直生不出孩子來。偏襄王的侍妾們卻一個接一個地給襄王生。

  後來不知道怎地,便有了一個傳言,道是王妃不孕,乃是襄王最寵愛的側妃給王妃下了藥。這個最寵愛的側妃,乃是襄王的心頭好,只是身份低微,不能立為正妃。

  她便是四公子的生母。

  四公子的眉毛挑了挑,也頗驚詫於霍決的敢說話。他道:「你說,我聽聽。」

  霍決道:「世子妃乃是當年世子自己求來的,他二人一直都伉儷情深,直到幾年前陳氏來到世子身邊。世子妃被陳氏奪愛,恨陳氏入骨。公子若知道這幾年世子妃對陳氏都用了些什麼手段,便知道拿了陳家這麼大一個把柄,世子妃不可能會放棄。」

  「可大哥是她丈夫啊!」四公子還是不能接受,「便是她因嫉妒發了瘋,江家能沒幾個識大體的人嗎?」

  霍決嘴角扯扯:「公子從來做大事,不曾將後宅女子看入眼中,只自然而然地覺得女子當以夫為天。但女子也是人,天若要壓死她,她也要試著看看能不能捅破這天的。公子有所不知,這幾年,為著陳氏,世子妃和世子幾已經反目成仇。於江家,保證江家女兒的利益才是首要的,因江家女兒生的兒子,將來是世子的繼承人。」

  四公子動動嘴唇。

  霍決沒停,繼續道:「還有重要的一點,在世子妃和江家的心目中,您的大哥乃是原配嫡出,他的世子之位是動搖不了的。在這個前提下,要是能解決陳氏,便是令世子在王爺面前吃些掛落,也是值得的。」

  四公子聽了大恨:「一個人的出身便能決定一切嗎!真是不公!」

  他費盡心機,便是要讓世子在父王面前「吃些掛落」。而在世子妃和江家的眼裡,讓世子「吃些掛落」竟是一件沒什麼大不了的事。

  這一切都是因為世子是從老王妃的肚子裡出來的,他既嫡且長,地位是如此的穩固!

  真是氣得他心口疼。

  霍決心想,像他這樣的天潢貴胄,竟怨以出身看人不公,實在滑天下之大稽。

  他說:「當然不能。所以我等才要試著翻天。王爺身子康健,公子風華正茂,時間還富裕得很。雖然今天陳家的事扳不倒世子,但明天還可以有張家,後天可以有李家。一個人犯的錯足夠多了,總有一天會塌了高樓。」

  「莫說只是王府世子,便是太子儲君,」他直直地看著四公子,直看到四公子的心底去,「歷朝歷代,也都有廢立的。」

  郭、萬二人抽氣聲更大了。

  四公子卻覺得這話真是說到他心坎裡去了!一時血管裡的血都是熱的!

  他道:「好,就照你說的辦!」

  郭、萬二人面面相覷,郭先生站起來質問:「那到時候如何解釋苦主不在荊州投狀,卻跑去辰州呢?」

  霍決道:「這個也簡單,可以讓苦主先在荊州府遞狀子,這事涉及了陳家,李知府定會先來報與公子。公子可以告訴李知府,不欲兄弟不睦,讓李知府不要接這狀子。事發後若被質問,令苦主說,荊州知府與陳家狼狽為奸,迫害於他,不得已才一路逃到了辰州。」

  郭先生又抽了口氣,只覺得牙縫間都是絲絲的涼氣——永平這一「簡單」,就把李知府給坑進去了啊。

  他真敢啊!

  才這麼想,便聽到四公子沉聲道:「好,這件事,你去辦。」

  郭先生眼睜睜看著霍決躬身叉手,口中稱:「必不辱命!」

  郭先生不敢置信地看向四公子,卻只在四公子的眼睛裡,看到狂熱的光。

  剛剛,才一臉不可置信地說世子妃江氏怎麼會為了對付陳氏竟不惜損害世子的利益。

  那麼為了給世子一記暗拳,不惜坑李知府一把,與江氏又有什麼區別?

  ……

  待郭、萬二人退下,四公子卻單獨留了霍決問:「你怎地竟對我那大嫂還瞭若指掌了?」

  「並沒有瞭若指掌。」霍決說,「只是小的剛入府時,分到了馬廄當差,晚上和是內院的雜役們一起睡大通鋪的。大家閒來無事,便會說起各個院子裡的見聞,譬如……」

  「有一天下雨,公子院子裡的芋兒姑娘為了爭門口的位置,便拿樹枝沾了泥水,甩了一串泥點子在青梅姑娘新作的石榴紅挑線裙子上。青梅姑娘被氣得哭著回屋去了。」

  這兩個名字都非常陌生,四公子有點懵:「她們是誰?」

  霍決說:「是您院子裡兩個守門的粗使。」

  四公子噗地一聲笑了出來。怪不得他對這兩個丫頭的名字毫無印象,原來是粗使。又好奇,問:「下雨天,爭門口的位置幹嘛?」

  下雨天,正常都該想躲懶吧。

  「因為不下雨的時候,公子徑直便走進去了,她們要低頭行禮,公子看不見她們。」霍決慢慢講來,「唯有下雨天,公子走到大門口的時候,丫頭要迎上去接過小廝手裡的傘,可以在公子的面前仰起臉來,被您看見一眼。」

  四公子扶額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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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激將

  霍決離開四公子書房的時候,陽光還很亮。自過了年之後,日頭便一天比一天長了。

  霍決走在通往役舍的長長夾道裡,想起了剛來到襄王府的那時候。那時候他沒有資格住在這一片,這一片的房子當然不能與貴人們的居處相提並論,但也是整齊乾淨的房舍。住在這裡的都是些在貴人跟前有些體面的下人。而當年,他被分配到馬廄做馬夫,住的房子低矮潮濕,睡的是二十人的大通鋪。

  同一個鋪上的都是最低級的灑掃雜役,在整個王府裡,他們無處不在,可沒有一個貴人會注意到他們的存在。也是因為這樣,他們雖接觸不到什麼貴人,摸不到什麼大事秘辛,卻常常知道許多瑣瑣碎碎的事。

  低級的雜役內侍一日辛勞之後也沒有什麼娛樂,熄了燈之後,便在大通鋪上交流著各個院子的消息。

  小到丫鬟拌嘴,大到王妃對側妃、世子妃對陳氏的仇恨。

  那時候霍決不愛說話,只盯著幽昏的房樑,靜靜地聽。漸漸地,這個王府裡的諸人,便在他的心目中勾勒出了清晰的形象。

  他的前岳父拼了積蓄保下了他的命,對他說「你活下來啊」。他希望他活下來就好。

  但霍決可不想只是「活下來」。

  在這個地方想要活出個人樣,得去貴人面前露臉。

  霍決悄悄觀察、分析。

  世子自恃身份,做事有些過於端著了,四公子卻是個知權變之人,更合霍決的胃口。

  於是霍決對那匹馬動了手腳。

  那匹馬不是四公子的,是四公子身邊受寵的孌童小安哥的。

  因為這等事情可以縝密籌謀,卻永遠不會不出紕漏。如四公子有萬一,王府追究下來,未必不會發現是他做的手腳。

  換成了小安哥就不會。

  小安只在活著時對四公子才有意義。

  救下小安,是救了四公子的心頭好。

  救不下小安,不過意外死一孌童,沒人會去追究到底。

  萬幸沒出紕漏,他順利在四公子跟前展示了身手,得到了四公子的賞識。小安也沒受傷,更沒有死。

  後來小安纏過來,非要認乾哥,霍決便認了。小安想學什麼,霍決便用心教。

  如此,便不算欠小安的了。

  當溫蕙千里走單騎在長沙府外遇到他的時候,他已經鮮衣怒馬,是四公子身邊得用的人了。

  溫蕙說的那套傻話,在他耳朵裡聽著真是傻。

  這些話還需要她來說嗎?從他踏入襄王府,不,從他還在未到襄王府的路上,不不,應該是,從他傷口還流著血,大舅哥給他擦著身子,問他「還疼不疼」的時候,他就已經在思考要怎樣以殘破的身體,活出個人樣子來了。

  後來他在四公子面前脫穎而出,也沒有去疏遠曾經役舍的夥伴。他時常接濟他們,若他們有事來求,能辦的,便盡量辦。

  所以到現在,他若想知道這府裡哪個院子的動靜,便能知道。

  他能有現在,不是運氣,是步步為營。

  也不需要誰來告訴他該怎麼活。

  可是,當他小小的、傻傻的未婚妻最後看了他一眼,策馬而去的時候,他的眼淚不知道為什麼還是奪眶而出。

  因她讓他知道,這世上他不是一個人,這世上還有她,覺得他不該只是「活下來」,而是該活出個人樣子來的。

  為了告訴他這件事,她一個從未出過家門的小姑娘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路上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

  當她站到他面前的時候,她的眼睛依然那麼明亮。

  她健康而生動,澄澈而明麗。當她注視著他的眼睛,倔強地對他說出那些話的時候,霍決是能感受到她身體裡蓬勃火熱的生命力的。

  而他那時感受到自己緊握的手心,潮濕陰冷,就像這些年,他的心一樣。

  霍決推開了居處的門,小安正歪在床上,抱著罐子吃蜜餞。

  霍決說:「去叫康順他們,馬上收拾,準備出去。」

  「哎?」小安爬起來,「這回來還沒一個時辰呢……」

  霍決說:「你不用去。」

  小安趕緊把罐子一扔:「我就隨便一說!這就走!」

  霍決卻說:「你另有任務。」

  小安精神一振:「啊?是什麼?」

  霍決看了他一眼,告訴他:「在我回來之前,收服小滿。」

  小安一呆,張張嘴。霍決不給他反駁的機會,他譏諷一笑:「做不到?」

  小安梗起了脖子:「笑話!怎麼可能!」

  霍決收拾東西,道:「那就讓小滿變成我們的人。我們常在外面跑動,四公子跟前,也得有能說得上話的人。」

  「他說得上個屁!」小安啐道。小滿比他從前差遠了,小安是真的看不上他。

  「總勝過一個人都沒有,總勝過吃飽了撐的跟四公子的枕邊人為敵。」霍決道,「你想做馬迎春?眼前絆腳的小石子都不能踢開,就做夢手摘星辰了?」

  小安氣得哼哼,叉腰:「永平哥你別激我,我知道你這是激將法。只是我告訴你,小滿在我這裡,不過是小菜一碟,我可不是中了你的激將法,我只是要讓你明白,我小安也是有本事的。」

  「當然。」霍決挑眉,「連收服小滿的本事都沒有,出去別說是我弟弟。」

  小安氣得仰頭磨牙,一跺腳:「你給我等著,等你回來,讓你聽聽小滿怎麼管我叫親哥哥!」

  他身段妖嬈,一扭胯就要出去找康順去。

  霍決喊住了他,又吩咐一個事:「公子院子裡有兩個粗使,一個叫芋兒,一個叫青梅,你分開告訴她們倆,我在公子面前提了她們的名字,叫她們遇到下雨天,勤快點。」

  小安雖不明白,也記住了名字,答應了。

  他在夾道口目送著霍決帶著夥伴們鏗鏘地離去,一轉身,小芳怯怯地貼著牆正瞧他。

  小安挑眉:「跟這兒幹嘛呢?」

  比起霍決的冷漠,小安臉上總帶笑,又皮裡帶俏,小芳對他要親近得多了。見平常裡凶巴巴的那幾個都走了,他也大著膽子過來,道:「乾爹還沒回來,我來迎迎他。」

  小安奇道:「跑這裡來迎作什麼?」

  小芳吭哧了一會兒,說:「乾爹嫌我笨,說我不會做事,所以我想,我想……」

  小安明白了,這是被罵怕了,特地跑來獻慇勤。他失笑:「小傻子,你在這裡迎有什麼用?還不如回屋裡去,給你乾爹燒上熱水,備好點心,最好再拿湯婆子把榻上的坐墊燙一燙。你乾爹在世子那裡站得久了,回來肯定想坐。我們淨了身的人,那裡受涼,容易痠痛。他年紀大了,不比我們火力壯,易畏寒,要把屋子給他弄得暖暖和和的才能讓他高興。」

  小芳的眼睛都亮了,道:「我,我這就去!」

  說著便要跑。小安喊住他,照他後腦來了一下子:「跑什麼!時辰還早呢,你乾爹沒這麼早回來。別著急。」

  兩個人便一起往回走。

  小芳這才想起來謝小安的指點,果然是個有些遲鈍木訥的孩子,怨不得他乾爹要罵他。

  他又問:「小安哥,你怎麼能想到這麼多?」

  小安說:「你以為誰都像你運氣好,你乾爹下手算輕的了。我那乾爹,才真是要人命,一點做不好都不行。要想少挨罰,就得動腦筋想辦法。想得多了,就想出來了唄。」

  那嚴苛的老頭子,前幾年生病死了。小安現在想起來,很是懷念他。

  雖當年挨了很多打,小腿被抽得走路都發抖,可也是因為他嚴苛的調教,他脫穎而出,入了四公子的眼,過了好幾年風光舒服的日子。

  小滿也是運氣不好,他若是能給那老頭子當乾兒子,由他來調教,小安覺得他也就不至於蠢成這樣了。

  不過誰知道呢,也許就是天生蠢也沒辦法。

  「咱們做下人的,就是得多想才行,你木木訥訥的,你乾爹還真沒罵錯你,你這樣以後到了貴人跟前可怎麼辦。」小安想想,又改口,「算了,你要一直這樣,你乾爹那聰明人可不敢把你往貴人跟前送。」

  小芳很是洩氣。他進府也有半年了,已經懂了要想過好日子,就得往貴人跟前去。

  他嘴角微微往下撇,要哭不哭的。小安看著,心中一動。

  他停下腳步,伸手捏住了小芳的下巴,將他巴掌大的小臉抬起來,仔細看了看。

  「讓我看看你牙齒。」他說。

  小芳雖覺得怪怪的,還是聽話地張開嘴。

  小安又捏了捏他的肩膀和腰腿,心中暗暗點頭,囑咐他:「牙齒還不錯,要記得好好刷牙。」

  小芳忙道:「每日早晨都用青鹽刷呢。」

  小安卻說:「光早晨不行,晚上睡覺之前也得刷。最好用完飯就刷,不要讓牙齒變黃,更不要讓嘴巴裡有口氣。」

  小芳十分信服他,忙點頭答應,天真地問:「乾乾淨淨地,就能去貴人跟前嗎?我不夠聰明,能行嗎?」

  小安微微一笑,說:「你是個老實孩子,旁人的聰明既學不來,便不用學。聰明人和老實人,貴人都喜歡。最不喜歡的,卻是那並不聰明卻自以為聰明的半吊子。」

  小安說完,嘴角微撇。自然是心裡有個特指的半吊子。

  小芳聽得似懂非懂。

  他還是個孩子呢。小安自失一笑,捏了把小芳俊俏的小臉。

  「別擔心,你就算不聰明,可長得好。」

  「長得好的人,總有別的路走。」

  隔日小安去給四公子回事,四公子雖然還是喜歡看見他,卻沒有留他去內室,只跟他說了會兒話。

  小滿在外面聽著小安正經事說完,還能語帶俏皮的地逗四公子開心,心下頗為嫉妒。偏他就沒有這份能耐。

  待小安從裡面出來,小滿便看天,假裝小安不存在——他們兩個,慣常這樣鬥氣的。

  小安也不看他,徑直走了幾步,卻忽然停下。

  小滿便偷瞥了他一眼,卻見他腳下微頓,有徘徊之意,似乎在猶豫什麼。俄頃,又像是下了決心,轉過了身來。小滿趕緊別開了視線。

  小安心下嗤笑,面上卻淡淡,把聲音放輕,道:「方家小舅的生辰快到了,記得提醒公子。」

  小滿一怔,不及說話,小安已經轉身而去。

  四公子的妻子姓方,她上面有兩個姐姐,卻只有一個弟弟。便是小安所說的方家小舅。

  可方家小舅的的生辰是四月呢,還早,三月裡再提醒公子也來得及。現在才過完年,衙門也都都才開印而已,這麼早提醒公子做什麼。

  小滿總覺得小安那話裡有深意,卻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意思,又拉不下臉喊住他。

  只能自己心裡瞎琢磨。

  又伺候了一下午的筆墨,也瞎琢磨了一下午。

  小安以前在書房的時候,格外得寵呢。小滿左思右想,雖不解其意,但就算說了,不過是提醒得過早了,也不會是什麼大錯事。小安雖怪討厭的,但也沒給真給他下過什麼絆子,不過是兩個人互相看著不順眼而已。

  這麼想著,小滿決定豁出去一把。

  「公子……」他努力用柔和的聲音道,「奴婢想起來提醒您,四月裡是方家小舅的生辰,公子可莫要忘記。」

  四公子「哎呀」一下,一巴掌拍在自己額頭上:「幸虧你提醒!」

  小滿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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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2 01:19:1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章 交心

  四公子念叨:「她就是矯情!她弟弟過生辰,跟我說一聲便是,我自會過去給她做面子。偏她就不樂意等到自己跟我提,非想要我早早替她想著,早早先跟她提。你說矯情不矯情!」

  小滿哪敢說四夫人矯情呢,他只能硬扯出笑容陪聽著。

  四公子又懷念起來:「還是小安聰明啊。我原不知道怎麼每年舅子過生辰她都要跟我生一場氣,還是小安早早提醒我,勸我搶先一步先提。想不到啊想不到,就一句話的事而已,就能讓你家夫人笑靨如花,溫良淑靜了。」

  後面這溫良淑靜四個字,純是打趣。因他的妻子方氏在家裡是么女,其實是個十分跳脫活潑的女子,也有許多小性兒。但這恰也是他喜歡她的地方。

  四公子這麼說,小滿就恍然大悟了。

  這小安……還真是純好心啊?他不禁感到困惑。小安這是突然轉性了?他這是受什麼刺激了?

  困惑著,卻被四公子捏了把臉,笑著稱讚道:「你小子,長進了。以後就這樣,我想不到的事多替我想著,機靈點。」

  小滿:「……」

  小安怎麼突然轉性兒了他不管。

  反正因為小安的提醒,他被四公子誇獎了是真的!

  又隔了兩日再見到小安,小滿等他回完事,尾隨著出來,喊住了小安。

  小安在明媚春光裡轉身,已經脫了少年的模樣,初初有了青年的輪廓。他生得的確好看,從前雌雄莫辨時是個美人,如今長大了,也是個俊俏的青年。

  「咳,那個……」小滿怪不自在地,磨嘰了幾息,才道,「前個的事,謝了。」

  小安一臉冷淡:「什麼事?」

  看他這樣子,小滿就老想揍他。他下巴一揚:「咱是恩怨分明的人,前個你提醒我提醒公子方小舅的生辰,公子因此誇了我,那咱就謝謝你。」

  小安差點沒憋住,嘴角抽了一下,好歹還是把笑憋回去了,只「淡淡」說:「哦,小事而已。」說完,轉身就走。

  小滿個傻東西,要不問明白,肯定不會放他走。

  一步,兩步,第三步的時候,身後那傻子喊道:「哎,你別走!」

  小安嘴角斜勾了勾,轉過身來的時候,已經又一臉「淡淡」的表情了:「幹嘛?」

  小滿氣呼呼地上來,說:「我就不信你這麼好心。你說,你突然提醒我,到底是想幹嘛?」

  小安聳肩:「順口一句話的事,什麼幹嘛不幹嘛的。至於嗎?」

  他說完又要走,卻被小滿扯住了衣袖,一直扯到了稍遠的廊下才放開。

  「小安哥呀小安哥,你別裝。」小滿叉腰,「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小滿。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你給我把話說清楚。」

  小安哎呀一聲,一臉「竟然被你看穿了」的模樣,扭捏了一下,才道:「其實也沒什麼,就……永平哥罵了我一頓。」

  小滿一愣。

  小安嘆了口氣,清了清嗓子,沉著聲音模仿霍決:「小滿人不錯,你吃飽了撐的,老跟他鬥什麼氣兒?」

  小滿一聽,點頭:「永平哥說得對,你幹嘛老給我臉色?」

  小安一副「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就破罐子破摔都招認了吧」的模樣,嘆了口氣,道:「我沒好意思告訴永平哥,我看著你便討厭。」

  小滿才要為這一句炸毛,卻聽小安幽幽地說:「因為你活脫脫便是從前我的模樣,關在書房小小的地方,不知道外面是是什麼樣。成天只想著怎麼討寵愛,公子給個好臉,便沾沾自喜,以為自己是什麼有體面的人物了。豈不知,咱們這樣的,不過是公子的玩意罷了。只三四年得用,身體長高長硬了,公子便會尋來新人,將咱們從書房攆出去,然後便忘記。」

  小滿聽得愣了。

  小安緩緩道:「等從書房出來,待遇便一落千丈。從前賠著笑臉追著你喊『小安哥』的,再見面喊你便是『喂,小安』。吃的喝的用的,再別想有書房裡的待遇了。一天天便渾渾噩噩地過日子,便像回事處的康亮一樣。」

  小滿更愣了:「回事處的康亮?是誰?」

  「看,你都不知道他是誰。他是康字那一撥的,跟康順哥哥一起進府的。從前,我是說,我進書房之前,誰不得追在他屁股後頭慇勤喊一聲『小亮哥』,可現在呢?」小安道,「你看康順哥前幾年不顯,這幾年跟著永平哥做事,漸漸也成了公子得用的人了。可當年的小亮哥呢?只靠著臉生得還算好,在回事處負責接待和送帖子,每日裡就是來回跑腿。」

  「我從前便好怕自己以後出了書房便成了下一個被人忘記的。幸好我遇到永平哥,永平哥肯教我功夫,肯帶我做事。我不偷懶,勤練功夫,以後公子不寵我我也不怕,因為我能為公子做事了,我是個有用的人。」

  說了這許多,小安終於對小滿發出了靈魂的質問:「小滿啊,你,有沒有想過以後呢?」

  小滿的眼中閃過了迷茫和恐懼。

  看來,還沒有傻到底,小安想著,忽地被小滿扯住了衣袖。

  「我想過,我想過的!」小滿完全和小安共情了,「只我不知道以後該怎麼辦,我不像你筋骨好能練功夫,小安哥,你教我,我以後該怎麼辦?」

  從前叫「小安哥」都是語帶挖苦,今日這一聲,叫得發自內心。

  小安壓下心中得意。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教你,因我自己也正在摸索。」他拍拍小滿的手臂,「只你別怕,永平哥是個可靠的人,我先跟著他幹。等以後你出了書房,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就跟我和永平哥說。咱們倆都是書房出來的,旁人看咱們的目光不一樣,咱不能自己窩裡鬥,誰敢拿那種眼光看咱,誰敢跟咱陰陽怪氣地,咱們一起戳瞎他的招子!」

  小滿的眼睛濕潤了:「小安哥,我以前錯看你了!我……」

  「別說啦!也是我以前不穩重。要不是永平哥罵醒我,我還傻傻地跟你鬥氣呢。有什麼好鬥的,旁人看咱倆,都知道咱倆在書房是幹嘛的。」

  一句話便叫小滿垂淚,忙用袖子擦了擦。

  小安知道火候足了,輕描淡寫地道:「說以後都是空話,眼前我能幫你也不多,只四公子的脾氣習慣,我倒是瞭解得很,你有不知道怎麼辦的事,倒可以幫你想想主意。」

  他果真便提點了幾處,都是以前四公子覺得他做的好,而小滿沒有做到的地方。

  小滿感激涕零,心中把原先的偏見全拋了,只把小安當成了親哥哥似的。

  小安回到居住,看到小芳蹲在院子口抓石子玩。

  他喊了一聲「小芳」,道:「來我屋裡吃點心。」

  小芳眼睛頓時亮了,又期期艾艾,猶猶豫豫。小安失笑,道:「放心好了,我屋裡有漏刻,你掐著時間回去,不會叫你乾爹回來找不著你的。」

  小芳便蹦蹦跳跳地跟他去了。

  他吃點心吃得十分香甜,樣子分外可愛。

  小安笑:「慢點,別著急。」

  小芳誇:「真好吃。」

  小安微微一笑,道:「這不過是外面鋪子裡買的而已。你呀,沒見過好東西。以前我在四公子書房裡,吃的都是府裡鄭師傅親手做的細點,喝的都是鮮榨的果汁。書房裡燒著地龍,冬天裡一點都不冷,成日裡暖烘烘的……」

  小芳漸漸聽得住了。

  四公子的書房,聽起來……那麼美好。

  這日下起小雨,四公子見過了襄王說了些事情,待走出長遊廊後,小廝撐著傘護送著他回到自己的院子。

  門口有當值的丫頭,見著主人回來,迎上去接過小廝手中的傘。

  四公子一隻腳邁過門檻,忽然心中一動。

  他轉頭看去,那撐傘的丫頭細皮嫩肉,生得俏麗。

  只是能到這院子裡來的,哪有生得不好看的呢,大丫鬟們個個風情,四夫人更是個美人,想出頭太難了。

  俏丫鬟撐著傘,一雙妙目含著情,怯生生地望著四公子。

  四公子問:「你是芋兒,還是青梅?」

  丫鬟眼中閃過驚喜,羞澀道:「賤名污了公子的耳朵,奴婢是芋兒。」

  芋兒應該是……那個為了在下雨天搶門口的位子拿樹枝子甩了別人新裙子一串泥點子的。

  四公子撲哧便笑出來。

  他喜歡有小心機,有小性兒的女子。就譬如他嘴上抱怨四夫人矯情,其實很愛她耍那些小性子。都是閨房之樂。

  芋兒茫然,不知道他因何而笑。

  四公子捏了捏她的臉,風流一笑:「生得不錯,進來伺候我更衣。」

  芋兒的心怦怦地跳起來!

  永平哥讓小安哥給她傳的話,果然是真的!

  若富貴,大恩大德,必不相忘!

  小安在永平面前並不算吹牛。他若是肯,的確是能讓小滿心甘情願管他叫親哥哥的。

  不到一旬的功夫,小滿和他已經是交心的關係了。

  這一日小安問小滿:「有沒有想過,以後離開書房,找誰接替?」

  小滿愣了:「這是我們能想的?」

  「怎麼不能。」小安扯扯嘴角。不敢做倒也罷了,連想都不敢想,那可真是慫包一個。

  看看永平哥在想什麼,他想做牛貴!這就是差距。

  「小亮哥離開書房,我乾爹把我送了進去。我離開了書房,你乾爹又把你推了進去。」小安說,「怎麼就不能下一個進書房的人,是咱們送進去的呢?誰規定只許老傢伙們養乾兒子,不許咱們養乾弟弟啦?」

  小滿想想,他如今在書房,他乾爹不僅跟著威風,還吃他的孝敬,十分舒坦。

  「只是,上哪去找這樣的人呢。」他抱憾道,「這得生得好,還得年紀合適,還得慢慢教他。」

  「你天天關在書房裡哪也去不了,天上又不會掉個人給你。」小安嗤笑,笑完,道,「我為什麼跟你說這個,自然是因為我見著合適的人了。」

  「在我隔壁院子,他乾爹是世子那裡的興慶。你知道興慶吧,那老傢伙以前和我乾爹不太對付的。做事迂腐得很。」

  「那孩子生得好,年齡正合適。先把他帶在身邊慢慢教,等將來你出書房的時候,正好把他放在公子身邊。」

  「哦,他叫小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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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2 01:19:2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 人鬼

  興慶腳步匆匆地往四公子的書房去。

  他適才回到役舍居處,沒見著小芳。喊了兩聲,住在廂房裡的人推開了窗子:「慶管事,小芳叫四公子的人帶走了。」

  「哦,小安哥嗎?」興慶罵道,「貪嘴的傢伙,又去吃人家糕點去了!」

  「不是……」那人卻頓了頓,道,「是,四公子書房的小滿哥。」

  聽到「四公子書房」,興慶的臉色變了……

  府裡進了一批新孩子,興慶想養個孩子,便去挑。

  那長得好看又聰明的,無需擔心,遲早會出頭。那長得普通但老實的,踏實做事,總能有飯吃。

  送進王府裡的,自然沒有又醜又蠢的。但卻有漂亮卻傻老實的。便是這種,最令人擔心。

  興慶老了,容易心軟。心裡一軟,便捨了那好看又聰明的,選了小芳做乾兒子。

  只他沒想到,便是這樣,小芳還是去了他最不想他去的地方。

  「正想著找您呢。」小滿在四公子的書房接待他,「瞧他生得可愛,便帶來給我家公子看看,誰想到公子中意他,留在我們書房這裡了。他的東西也不用拿了,這邊都給他辦新的。您養了他半年,這是公子賞的,您收著。」

  興慶接過那荷包,裡頭的銀子,足夠在府外買十個小芳。

  興慶心頭苦澀,只事已至此,他也無力挽回,心裡恨著小滿,卻只能道:「這孩子現在可在?他是個傻的,我想多囑咐他兩句。」

  小滿給他指了後罩房。

  興慶過去,小芳正在吃點心吃得開心。見到興慶,他先習慣性地嚇了一跳,隨即想起來小滿哥說過,自己以後不是興慶的人了。緊張褪去,反倒是在陌生環境裡見到熟悉的人的歡喜湧上來。

  「乾爹!」他過去拖住興慶的手,「你來吃點心!這裡的點心可好吃了!」

  「我不吃。你吃。」興慶坐在桌邊,問他,「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小芳老實回答:「小滿哥帶我來的。」

  「乾爹,我見到貴人了!貴人誇我呢!」他眼睛閃亮。

  以前乾爹常說他愚笨,說他若到了貴人跟前定會動輒得咎。乾爹說的不對,貴人看見他就笑了呢,給他點心吃,給他蜜水喝。

  小滿哥說「這孩子不如就放在書房這邊,我來帶他」,貴人欣然就同意了呢,還說:好好把他養大。

  小芳巴拉巴拉給興慶講四公子的書房有多麼多麼好,說:「我萬萬想不到我竟能進四公子的書房,做夢似的。」

  興慶聽得暗暗心驚。

  「這都是小滿哥講給你的嗎?」他總覺得不對,小芳被帶走應該不過一個時辰的事而已,那個小滿怎麼有本事在這麼短的時間裡,給小芳灌輸這麼多東西?

  「不是。這都是小安哥給我說的。」小芳歡快地說,「小安哥帶著小滿哥來看我的。」

  興慶的瞳孔微縮。

  待他離開的時候,小芳生出了不捨。

  他這乾爹養了他半年,十分嚴苛,不僅逼他認字讀書,還要學算盤學術數,學不好就要用小細竹條抽他的小腿。

  他怕他,也恨過他——雖然他還不太懂什麼是恨。總歸是,不論大人還是小孩,對那些對他們要求得過於嚴苛的人,總是容易生出類似「恨」或者「憎」的情緒的。

  但現在,他這乾爹準備離開的時候,他忽然生出了濃濃的不捨。

  「乾爹,以後……」他怯怯地問,「還來看我嗎?不不,我能去看你嗎?」

  興慶摸了摸他的頭:「你若想,便來。」

  而後他離開了,頭也沒回。

  小芳莫名悵然,又吃了塊鄭師傅親手做的點心,才好受起來。

  小安把小芳交給了小滿,自己便出門浪去了。

  四公子說得不錯,他自從出了書房,開始跟著永平做事,就野了。眼看著都是下晌了,他估摸著這會兒小滿把小芳帶到四公子跟前,定然沒什麼旁的事,他便出府去了。

  他現在雖不再承寵,卻依然像從前一樣有體面,甚至,更體面。他是有著自由出府的權限的。

  小滿便沒有。因為小滿沒有出入的腰牌。他被關在書房裡,像關在籠子裡的金絲雀。

  小安則是已經飛出了籠子的那隻。

  在外面自己享用了一頓飯食,又買了李記的點心,小安在天擦黑的時候悠哉地回來了。

  步上台階,才要推開自己的房門,卻忽然有人喊了一聲:「小安哥。」

  小安轉頭,台階下,隔壁的興慶攏著手凝視著他。昏黃中,他看著比平時蒼老。

  「慶管事。」小安扯個人見人愛的笑臉,招呼,「怎麼在這兒?」

  興慶看著這個年輕人。這兩年他明顯長大了,因為練武勤奮,體型有了明顯的變化,結實硬朗起來,不再雌雄莫辨。

  「我一直覺得,你是個聰明的孩子。」興慶上前一步,將這孩子看得更清楚些,「你從四公子書房裡出來,給自己找了條很好的出路,不像小亮那樣,泯然眾人,我很是替你高興。」

  小安笑容更大:「勞您操心了!」

  「我只是想不到,你沒有人心。」興慶在夜色裡定定地看著小安,「你從那裡出來,卻把小芳送進去。你的心是什麼做的呢?」

  小安臉上的笑容在夜色裡淡去。

  「您這是什麼話呢。」他淡淡說,「四公子的書房是個福窩,吃的喝的用的,都是這一輩子再不會有更好的。康亮出去那麼久了,到現在要跟人吹噓,都還在吹他在書房時享的福。四公子也不是暴戾的人,並不磋磨折騰我們。從書房出來的人,都好好的,健健康康的,比旁人更平安呢。十一公子小小年紀,便已經打死過兩個小監了,咱們四公子寬仁宅厚,可從來沒這樣過。」

  興慶的一縷白髮在夜風中飄動:「可是從那地方出來的人,要麼成了康亮那樣的庸才,要麼……」

  成了小安這樣的……鬼。

  小安在夜色裡笑得妖嬈。

  「您的心可真善呢,我看得出來,您是真的心疼那孩子呢。」他一直笑,「只您這樣心善,當年,老傢伙拽著我的胳膊說要認我當乾兒子的時候,您怎麼不攔著呢?」

  「老傢伙那時候看著我兩眼放光,像看到個寶貝。我他媽的嚇死了!」

  「您可是在場呢,我不知道您是去幹嘛去了,總之您是在場呢。我瞅著就您面善,我向您求救呢,您怎麼不搭理我呢?您怎麼不認我回去當乾兒子,只肯與我做個鄰居呢?」

  「我可比小芳聰明一百倍呢。您要肯教我讀書識字,教我打算盤,啊呸,我心算就夠了,我心算都比小芳打得算盤快。但凡您當年肯帶我回您的屋裡,我也能好好學本事,以後像您一樣,憑本事吃飯。」

  「可您沒理我呀,您任我乾爹把我拽走了,哦,現在又嫌我變成這樣了?」小安冷笑,「您充什麼善良人呢?」

  興慶閉上了眼睛。

  「我只是被旁人拉去看熱鬧的,我那時候沒打算養孩子。」他睜開眼,緩緩道,「你不明白,人和人之間的牽絆……太過麻煩。」

  「嫌麻煩你養小芳幹什麼?怎麼著,這是老了老了,開始盤算養老了是不是?看著我給我乾爹送終,嫉妒了是不是?」小安嗤笑,「什麼人和人?說得真好聽啊?」

  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這個人,眼睛在夜色裡漆黑:「都是沒有子孫根的人了,還真把自己當個人啊?」

  院落裡一片寂靜。

  這個院子裡住的都是四公子的人,他們都跟著永平出門辦事了,只有小安一個人留下。

  片刻後,院落中忽然響起小安「嗤」的一聲笑,就著夜色,竟隱隱有回音。

  那個已經長大了的又漂亮又聰明的孩子,頭也不回地推開門進去,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二月長沙府春暖花開,霍決回來了。

  他一身塵土,先回屋洗漱。

  小安捧著毛巾在一旁給他匯報他走後的事:「小滿現在跟我是穿一條褲子的關係,四公子院子裡的芋兒被收房了,我瞅著她挺機靈,再努努力,說不定能抬個妾……」

  「哦,還有,」他說,「我讓小滿把隔壁慶管事屋裡的小芳,給四公子看了看,四公子很喜歡,養在書房了。」

  霍決「嘩」地一聲潑了一臉水,抹把臉,轉頭看向小安。

  小安坦然地看著他,還把毛巾遞了過去。

  霍決接過毛巾,擦乾臉,點頭:「年紀正好,以後可以接替小滿,就是得好好教他。小滿一個人不行,你花點心思。」

  小安勾起嘴角。他就知道霍決和他是一樣的人。

  從當年驚馬那件事他就知道了。

  他是個心眼很小,睚眥必報的人。要不是霍決救他,那一次他可能就死了。他總覺得那馬不會無緣無故受驚,他憋著怒氣去查馬的事,想揪出那個差點害死他的人。

  結果那馬通身都找不到傷痕,連個蜜蜂叮的包都沒有。

  小安本來都打算放棄,都已經轉身準備離開了,卻突然靈光一閃,他又跑去扒了馬屁股。

  果然,裡面有血痕。

  有什麼人,在那個時候,趁著大家的視線都在別處的時候,在他後面用什麼東西戳了馬屁股,從而驚了馬!

  然而那個時候,在那個位置的,就只有「永平」一個人。而「永平」是那個反應迅敏,立即把旁人拽下來飛身上馬,以出色的身手救下他的人。

  想通這一點,小安渾身汗毛都立起來了。

  但驚懼之後湧上心頭的是興奮!他興奮得一晚上沒睡好覺,第二天便纏上「永平」,死活要認乾兄弟。

  那人沒拒絕,那人認了,那人不藏私地教他功夫。

  他找對了人。

  這人身上跟他有著一模一樣的氣息。

  興慶覺得他是鬼,啊呸,鬼怎麼能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們該是,半人半鬼。

  子孫根都沒了,充什麼人啊。

  殘破之軀,想活出個人樣子,就不要怕踩著別人的肩膀,踏著別人的血跡。

  你說是不是呢,溫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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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2 01:19:4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章 恐懼

  事情捅到襄王面前的時候,正是京城牛貴的密使抵達長沙府的前兩天。

  襄王大怒。

  自馬迎春出任湖廣稅監,他便刮地三尺。湖廣這樣的魚米之鄉、富裕之地,都出現了賣兒鬻女的慘狀。更不要提那些被所謂的「馬家軍」姦淫擄掠得家破人亡的人家。

  當然襄王生氣的不是這個,而是餅就這麼大,現在馬迎春奉旨監稅,吃掉了那麼大塊的餅,襄王能吃到的,自然就小了。小了還不是一星半點,是小了很多!

  襄王被這太監攪得連年都沒過好,天天醒來要問一句:「馬閹還沒死嗎?」

  這只是惡毒的詛咒,襄王實則對馬迎春沒有一點辦法。

  馬迎春是刮錢不錯,但他是在替襄王的親爹景順帝刮錢。襄王一想到這親爹殺起自己那些異母兄弟們不手軟,襄王就只能恨恨地再問一遍:「馬閹還沒死嗎?」

  他身邊的內侍便回答:「尚未。」

  他問:「何時?」

  內侍便答:「快了。」

  這對答每天至少要來上一遍,襄王的氣才能順點。

  結果襄王恨得天天詛咒的人,自己嫡親長子、襄王府的王世子,的寵妾,的娘家,居然不僅巴巴地去攀附,還為虎作倀!

  還被辰州知府給狠狠辦了,鬧得人盡皆知!

  又打襄王的臉,又丟襄王府的人!

  襄王就沒見過這麼蠢的!

  世子真是有苦說不出。

  他已經知道是世子妃從中搗鬼了。但他能說什麼,世子妃生了嫡長子,他們這一房是襄王府的嫡中嫡。不管他和世子妃鬧成什麼樣子,對別人來說,他們夫妻一體。世子妃妻憑夫貴,母憑子貴,輕易也動不得。

  他尤其不能把真相告訴親爹。否則,在縱容寵妾娘家的罪名之外,還在他親爹心目中添了一筆「管教妻子無能」的罪名。

  他只能愁眉苦臉地跪在地上挨罵。

  因打發了旁的人,也不怕被人看到,襄王氣急了,衝過去奔著世子屁股上就踹了兩腳。世子也不敢躲,齜著牙生受了。

  襄王的貼身內侍忙從背後架住他:「王爺息怒!王爺息怒!咱們王府家大業大的,零零碎碎那麼多依附的,世子爺也不能個個都盯著呀!」

  一邊說一邊猛給世子打眼色。

  世子老老實實地磕頭賠罪。

  襄王這氣消不了,指著這傻兒子:「你去給我跪祠堂!跪三天!誰也不許偷偷過去伺候他!」

  老內侍喊了聲,外面進來兩個中年內侍。老內侍道:「王爺有命,令世子爺在祠堂自省三日,不得著人伺候。」

  中年內侍們從地上把世子扶起來,半攙半架著出去了。

  世子到外面猶聽到襄王還在罵,他掙脫一條手臂,抹了把臉,真是又氣又恨。

  氣陳家又蠢又狠逼死人命,不給他長臉;恨世子妃心胸狹小,全沒了當年的溫柔賢淑。

  有心想回去跟世子妃吵架,兩個中年內侍又架住了他:「世子爺!王爺在氣頭上,您別節外生枝!」

  這都是襄王的貼身心腹內侍,世子無奈,被他們半架著,架去了祠堂。

  世子妃那裡早盯著,一聽說世子被罰去了祠堂自省,便冷笑一聲,撫平了衣袖上的褶皺,親自去襄王書房外求見。

  老內侍給傳話:「說不知道怎麼處理那個陳氏,特來請示。」

  襄王問:「她有孩子沒?」

  世子有數個妾,除了一對嫡出的兒女之外,還有數個庶出的兒女,襄王這麼多兒子,也鬧不清庶出的孫子孫女們的親娘都是誰。

  老內侍卻是都清楚的,立即便回:「並無。三年前倒為世子生過一個女兒,沒立住,周歲裡便沒了。」

  襄王不悅地一拂袖子:「她堂堂世子妃,我家的長媳,竟不知道怎麼處置一個沒孩子的侍妾嗎?」

  老內侍傳話當然得經過加工,這話傳給世子妃就是:「王爺說,一妾而已,世子妃處置了便是,不必請示。」

  世子妃拿了這雞毛,回去就當令箭用:「王爺說處置了這拖累了世子的陳家賤人。」

  當即著人便將陳氏綁了帶走。旁的妾和通房個個眼觀鼻鼻觀心。

  世子妃江氏只覺得痛快。

  她也是大家千金,自詡是個大度的,並不約束世子納妾收通房。因她自小接受的觀念,全不當這些人是人——妾通買賣,婢女不過奴僕。在她眼裡,她和世子是一生一世一雙人,其他的都不算是人。

  世子本也是這樣想的。他們這樣身份的人,自然是接受的教育差不多,看人看世界的眼光也差不多。

  如此,本也能在妾室和通房的簇擁之下夫妻和美,伉儷情深。

  怎料得這個陳氏忽然來到了世子身邊,狐媚得世子五迷三道的。一個被父兄當貨物送人的玩意,世子竟為了她屢屢傷了世子妃的顏面。

  江氏不在乎丈夫養些玩物,甚至寵愛玩物。但她世子妃的尊貴不可冒犯。天長日久,終是累積得夫妻反目。

  四公子在書房得知世子被押去了祠堂,恨恨拍桌:「就這麼被輕輕放過了!王妃肚子裡出來的,果然是不同!」

  這倚仗便是嫡庶。

  襄王自己也是皇后所出,嫡皇子。世子是原配王妃所出,嫡皇孫。世子的小公子是世子妃所出,嫡嫡的皇太孫。

  眼下國無儲君,成年的、還活著的皇子中還有兩位是嫡皇子。這身份便與別個皇子不同。

  襄王雖覺得世子不如四子聰慧機敏,也依然從未有過動搖這長子地位的想法。只因他們全都是嫡庶之下的受益者,必得盡力去捍衛嫡庶之分。

  四公子撬牆角撬不動,便只好如現在這般,使勁地磨牆角,只盼天長日久,將這牆角磨鬆了。

  郭、萬兩個幕僚自然紛紛勸他。

  「這一次王爺可是動了大怒。」

  「世子在王爺心中,可是落下了十分不好的印象。這等事,就得積少成多,才見效果。」

  一人匆匆繞過屏風進來,一身鮮亮錦衣,是王府內院武衛的服色,不是旁人,正是霍決。

  他走進來叉手道:「世子妃將陳氏令牙人領了去,還將世子身邊的人管住了,不令他們去給世子通風報信。」

  四公子總算開心點:「挺好,遠遠發賣了,等我大哥從祠堂出來,發現他心尖尖上的人不見了,怕是心肝肺都要氣炸了,還不得跟我大嫂鬧翻天。」

  想著就樂。

  郭、萬二人都跟著大笑。

  唯有霍決不笑,眼垂著。

  四公子收起笑,挑眉:「永平是覺得不好笑?」

  「小人只是在想,與其賣到遠處……」霍決卻說,「不如賣到南城後槐街去。」

  霍決這麼說,自然是因為賣到那地方去,會比「遠遠賣了」要更好。四公子好奇道:「那是什麼地方?」

  萬先生「咳」了一聲,道:「都是些腳夫、苦力去的醃臢地方,公子不必多問。」

  四公子瞬間便懂了。他也「咳」了一聲,神情淡去,高貴不食人間煙火般地道:「一個妾,難道還要我操心?不要拿來煩我。」

  霍決立刻單膝跪下請罪:「是小人的不該。」

  四公子頷首:「行了,做你該做的事去。」

  聽話聽音兒,重點在「該做」。霍決低頭:「遵命。」

  霍決雖是個內侍,但因為是武侍,身姿頗為英挺,走路鏗鏘。

  萬先生、郭先生望著他離去的背影,都端起茶盅來假裝喝茶。眼角的餘光瞥見四公子也端起茶盅,以袖遮面,恰好擋住了那微微勾起的嘴角。

  霍決在四公子身邊幾年了,從來不是說空話的人。他既給出來這樣的建議,想來人必定已經到了他的手上。

  四公子嘴角的笑意裡,全是滿意。

  陳氏原本跟世子正柔情蜜意,忽地世子被喊走,她沒等到世子回來,就被世子妃的人繩子一綁,嘴巴一堵,提著腳扔給了牙人。

  世子妃的心腹媽媽說:「一文錢不要你的,你把她遠遠打發了,要快。」

  陳氏驚懼交加,奈何手腳捆住嘴巴塞住,掙扎不得,叫喊不得。只渾身冷汗,驚怒交加得險些昏過去。

  被塞進了馬車,聽著車子從後門駛出了王府,到了街上。行了一段,忽又有人攔住了車。

  「我們是世子的人。」

  「你知道她是誰?」

  「世子要了你的狗命!」

  夾著那牙人「不敢、不敢」、「小的哪敢摻和內院的事」的求饒聲。俱都是壓低了聲音,誰也不聲張。

  但聽到的這幾句,足以讓陳氏精神一振!

  這是世子的人來救她了!

  青油小車的簾子一掀開,陳氏滿懷希望地看過去,卻被射進來的陽光刺了下眼,只瞥見堵著車廂的幾個男人,都穿著鮮亮錦衣,正是王府內侍的服色。

  陳氏還沒來得及大喜,一個黑布兜便兜頭罩臉地套住了她的腦袋,瞬時什麼都看不到了。

  那些男人把她扯出來,扔到了另一輛車上,手下粗魯,毫不憐惜,她幾乎是摔進去的,腦袋還磕了一下。

  陳氏心裡大怒,心想等見著世子,定要讓世子好好責罰這些個粗人。又想,果然無根之人與男人不一樣,半點不懂得什麼叫憐香惜玉。

  在這時,她都還天真地以為自己獲救了。

  然而這些人並沒有將她帶回王府,卻將她帶到了不知道什麼地方,扔進了一間發著黴味的屋子裡。

  陳氏隱隱覺得不對了,但口中堵布塞得死死的,撐得頜骨都合不上,吐也吐不出來,只能扭著身子發出「唔唔」的聲音。

  那房門「當啷」一聲關上了。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只感覺時間過得極其漫長,宛如一輩子那麼長。

  忽然又聽見了腳步聲,有人粗暴地推開門,緊跟著頭上的黑布頭套被扯下來。

  陽光還是刺眼,也許現實中過去的時間並不久。陳氏眼睛流出刺痛的淚水,也不肯閉上,努力睜開想看看這些人到底是什麼人。

  但這幾個人都穿著灰撲撲的粗布外衫,還用布巾蒙著臉,顯然是換裝了。

  一人手上還拿著一套粗布的女裝,那意圖十分明顯。等其中一人解開了捆綁的繩子,開始扯她衣服時,陳氏的手甫一獲得自由,立刻扯出口中的麻布,大喝:「住手!」

  可那些人並不為她所動,他們粗魯地扯她鮮亮的外衣,要給她換上粗布衫裙。

  陳氏一邊奮力掙扎,一邊怒叱:「你們是誰!你們不是世子的人!」

  「誰給你們的膽子敢動我!」

  「放開我!放開我!」

  「我是世子的人!世子不會放過你們的!」

  房外忽然傳來一個年輕的男子聲音,又柔又細,彷彿少年未變聲:「哥,她這麼喊不是辦法。」

  另一個低沉的成年男子聲音道:「弄啞她。」

  年輕些的男子道:「好,只現在火急火燎地我上哪去弄啞藥去?」

  成年的男子道:「開水。」

  陳氏停止了掙扎,她被按在地上,僵硬地抬頭看去。

  青天白日地,兩個男子的影子投在了窗紙上。

  一個有高高鼻樑,一個有細細脖頸,看那剪影,都該是相貌出色的男子。

  年輕些的男子欣然道:「這個辦法好!我去燒水!」

  陳氏只覺得深深的寒意在背上竄起,直如墜入冰窟。

  那窗紙上英挺的剪影忽然轉頭,彷彿化作了惡鬼,目光穿透了窗櫺看著她。

  她想叫,卻被巨大的恐懼攫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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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2 01:20:0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 進策

  景順五十年的二月,發生了很多事。

  後來四公子回想起來,始終覺得霍決是他的福將。

  霍決若不是辦事這麼俐落,他再晚些天,等大事傳來的時候,世子寵妾娘家的這個事,還算個屁!怕是到時候父王聽都不願意聽。

  偏偏霍決是一個辦事如此果決俐落的人,一點都不拖泥帶水。

  後面更是引發了一連串的變數。

  第二日四公子一大早便去襄王跟前去給世子求情:「今天才聽說了,還請父王息怒。這原怪不得大哥,大哥身邊姬妾眾多,哪個不是打著『襄王府世子岳家』的名義在外招搖,總不能讓大哥一家一家地都去盯著吧。」

  襄王聽著火氣更大,罵道:「滾!誰也不許給他求情!」

  四公子嘆著氣離開了。

  老內侍只垂著眼。

  襄王不是氣世子,他真正氣恨的還是馬迎春,只他對馬迎春無可奈何,陳家這事簡直是正正地自己撞上來,襄王不遷怒世子才怪。

  四公子一走,他又喊人:「去給我看一眼,有沒有人偷偷過去伺候他!他有沒有好好地反省!敢敷衍了事,給他上家法!」

  四公子在外面都聽到了,嘴角翹著,一路忍著開心回去了自己的書房。

  小滿迎上來,貼著耳朵低聲稟報:「小安哥來說,已經想辦法把世子的人從世子妃的人手裡弄出來了。他們會想辦法去見世子,最遲下午,世子就會知道了……」

  四公子的心情更好了。

  他瀟灑地端起熱茶,蓋子撥了撥茶葉,微笑:「我那多情的大哥啊,知道了怕是要氣吐血吧。」

  這其實只是一個誇張的說法,因四公子本心裡,並不覺得以世子之尊,會為一個妾吐血。

  他萬想不到,一語成讖。

  世子的人一獲得自由,便打探消息。

  世子被罰到祠堂自省,這沒什麼。

  陳氏被世子妃提腳賣了……這、這麻煩了!

  世子的人當即便撲去牙人那裡,卻撲了個空。

  牙人震驚:「她已經被你們的人帶走了呀!」

  眾人面面相覷,再追問,意識到有人冒充,便問那些人的形貌。

  牙人之所以能做牙人這行當,便是因為應變機敏,他是決不想捲入王府後院的紛爭的。一口咬定:「就穿得跟你們一樣,都戴著大帽,遮著臉呢。我只顧打躬作揖,根本沒看到臉。」

  大帽又叫大簷帽,有個寬寬的簷,需要的時候的確能遮一遮臉。

  世子的人知道糟糕了。

  只得令眾人去尋。長沙府就這麼大點地方,又是襄王的地盤,只要陳氏還在,不信找不出來。只是要花些功夫。

  領頭的那人自己,卻得硬著頭皮,回到王府,想辦法潛入了祠堂,去跟世子稟報這件事去了。

  世子覺得身上十分不好。

  因為他的親爹發了一通大怒,不許人伺候他,要他好好反省。他在這祠堂裡,連個火盆也沒一個,陰冷陰冷的。

  偏世子這人,因為出生即為嫡長,從小被教導要穩重,不像弟弟們那樣會變著花樣地討好父親。他雖覺得身上不好,卻想硬撐到襄王消氣。襄王嚴苛,他便忍著。

  誰知心腹送來一個驚雷!心愛之人竟不知所蹤!

  世子大驚之下,站起來喝道:「怎麼會這……」

  一個「樣」字還未出口,一陣天旋地轉,軟了下去。

  心腹慌忙接住,一入手便覺得不對,一探那額頭,燙手!

  就在世子倒下的時候,襄王府的後門悄悄地打開。

  牛貴從京城派來的密使終於趕到了長沙府,秘密給襄王送來了一句話——「山陵崩,王爺及早籌謀!」

  襄王目瞪口呆,手中的茶盞「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的手抖了起來,忽然吸一口氣,大作悲聲:「我的父——」

  老內侍二話不說上來摀住了他的嘴:「王爺禁聲!時候未到!」

  襄王頓時從對景順帝的敬畏慣性中醒過來——老妖怪已經死了!他活著的時候可怕,他死了還有什麼可怕!

  「習慣了!習慣了!」襄王掏出帕子擦擦剛剛迸出來的眼淚,轉頭問密使,「聖人怎麼去的?」

  密使道:「小人不知。」

  「宮裡、京城什麼情況?」

  「小人不知。」

  「京衛、閣老們什麼情況?」

  「小人不知。」

  這一問三不知,京城又遙遠……

  襄王撫著胸口,努力把一口氣理順,問:「牛都督可還有別的交待?」

  「沒有。」密使道,「事態緊急,只此一句。」

  「明白了,明白了,辛苦了,你且去休息。」襄王讓密使退下,轉身立即吩咐召集心腹幕僚和王府長史,「把世子那個笨蛋趕緊叫過來,等一下,老三、老四、老七都叫來!共商大事!」

  除了世子,三子、四子、七子是成年兒子中他最器重的幾個。

  這其中,最心愛的還是真愛側妃所出的四子。

  四公子聞聽召喚,立即便趕來了,原不知道是何事,但見到了可以說是整個襄王府最核心的人物都在場,便知是大事了。

  四公子面色一肅,上前來:「父王,出了何事?」

  襄王坐在上首閉目養神,道:「等你大哥來了一起說。」

  但四公子的世子大哥沒能來,因為就在密使入府的時候,他倒了。

  聽到內侍來稟報的時候,四公子心下大樂。

  倒得好,倒得妙,倒得呱呱叫!

  大哥你倒得真是時候啊!

  內侍稟報:「已抬回去,著了大夫來看,是風寒入體……」

  還有急怒攻心,四公子在心裡默默地補上一句。

  「啪」的一聲!一個玉螭龍的鎮紙被摔在地上粉碎!把四公子嚇了一跳。

  「什麼時候了!給我玩這套!去把他給我立刻叫來!」襄王暴怒!

  內侍匆忙去了。

  所有人都察覺到襄王的情緒嚴重不同於以往,都互相遞著眼色。卻發現大家都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唯有襄王身邊的老內侍,眉眼低垂,一派入定模樣。他肯定是知道的,只是這王府裡除了襄王,沒人能讓他開口。

  等了片刻,在襄王的怒氣要到頂點的時候,內侍回來了。

  「世子是真的病了!」內侍額頭貼地,「小的親自摸過了,額頭身上都燙手!」

  這內侍也是近身伺候的可靠之人,不會說謊欺騙襄王。那就是真的病了。

  襄王怒拍書案:「病得這麼不是時候!退下!」

  四公子愕然。

  世子乃是王府繼承人,他病倒了,襄王不說親自去探望,也得至少過問一下。

  什麼事,竟嚴重到連「世子病了」都無足輕重?

  內侍爬起來退下,並帶上了門。將襄王府最核心的人物們都留在了屋裡,商量他不能聽的機密事。

  ……

  從襄王處出來,四公子立刻告訴身邊人:「去,叫萬先生、郭先生書房見我!回來!還有!叫永平也來!」

  四公子用極大的意志力才控制自己用走而不是用跑的回到自己的書房。

  他內心裡一片火熱。

  作為親王非嫡長子的兒子,按著本朝規制,將來他只是個郡王。

  但是,如果他父王能坐上那個位子……

  那可就不受什麼規制禮法的約束了。天下,賢者得之,有能者得之!

  等待萬先生和郭先生的這段時間感覺特別漫長,令四公子焦躁,連小滿湊上來都被他不耐煩的揮退:「一邊去!」

  在焦躁和興奮中,四公子忽然想到,世子……倒下的可真是時候啊!

  他的心情忽然就好得不得了!連焦躁都減輕了好幾分!

  等萬先生、郭先生和霍決齊聚在書房,四公子令小滿帶上門出去外面守著。他將三人召至了書案前,用極低的聲音宣佈了天一般大的事件:「山陵崩!」

  萬先生還好,郭先生腿一軟,險些坐到地上。

  「現在什麼都不知道!完全是兩眼一抹黑!父王也很焦躁!」四公子在書房裡開始轉圈子,不斷地以拳擊掌,「你們快都想想,現在我能做些什麼!我那好大哥病的太是時候了!我若不趁眼前時機脫穎而出,就枉費了這個大好機會了!我該怎麼辦呢?我該怎麼辦呢?」

  襄王自有一套幕僚班子,最終的那些大事的決議會由這些人共同參議。四公子雖也有參議的資格,但他既不是幕僚也不是決策者。他更多只是個旁聽的,在襄王眼裡,其實……和他三哥、七弟一樣,是給他世子哥哥打下手的。

  所以四公子此刻所思所想,全是趁著世子病倒的這個空檔,在這個大變之時如何在襄王跟前脫穎而出。

  兩個幕僚腦子還亂哄哄沒理出頭緒,剛剛低聲交流了兩句,書房裡忽然聞聽「倉啷」一聲!

  眾人愕然看去。

  霍決繡春刀出鞘,刀尖在地上戳出了火星,人單膝跪下。

  四公子凝目:「永平?」

  「事態緊急,刻不容緩!」霍決握緊刀柄,抬頭逼視自己效忠的這個人,「請公子即刻趕往荊州!」

  「去荊州?」四公子愣住,「幹嘛?」

  霍決的眼睛裡閃動著野心的火焰,直直地看著四公子趙烺——

  「請公子以王子之身,代襄王府斬殺奸宦馬迎春!」

  書房裡忽然一靜,落針可聞。

  只有霍決的聲音既沉又穩:「世子染疾,諸公子茫然,此時此刻,正該公子代王府行事,為王爺分憂,為百姓作主,還湖廣一個朗朗乾坤!」

  「讓湖廣的民脂民膏,回歸湖廣!」

  書房裡安靜極了,甚至能聽到萬先生、郭先生粗重的呼吸。趙烺覺得心口怦怦地跳。

  馬迎春自到湖廣任稅監,可以說是無惡不作,天怒人怨。不止一兩個官員來過王府請命,想請襄王彈劾這豎閹。

  襄王只是不幹。

  馬迎春的背後是景順帝這個不死的老妖怪,傻子才去想去剁了老妖怪派出來撈錢的爪子。

  但馬迎春再如何,也只是個太監。這些無根之人,既無根也無基,只能依附貴人生存。

  現在景順帝崩了!馬迎春就什麼都不是了!

  斬殺馬迎春,可收湖廣人心。

  馬迎春的手裡,那些還沒往京城輸送的錢,那些被他自己貪污的錢……金山銀山,不知幾何!

  「公子!」霍決道。

  「公子!」萬先生道。

  「公子!」郭先生道。

  趙烺的腦袋雖熱,還有一絲清明,吸一口氣,道:「馬迎春有五百騎兵……」

  「皆是地痞流氓,烏合之眾。欺弱怕硬,貪生怕死之輩。」霍決道,「欺壓百姓、魚肉鄉親尚可。兩軍對陣,一觸即潰!」

  但霍決頓了頓,還是道:「非常之時,公子亦可以坐鎮府中,予我一道手令、二百府兵,永平絕不辱命。」

  趙烺還沒說話,萬先生已經否決了這個提議:「不行!」

  萬先生的腦袋也從熱烘烘的狀態冷靜下來了,他道:「你或許可以殺了馬迎春,但你代表不了襄王府!」

  「公子!」他朝趙烺叉手,「此時此事,非公子不可!」

  「是,非我不可。」趙烺也冷靜下來。

  他看向霍決——這個永平啊,他的腦子,竟比幕僚轉得還快。

  「永平,」趙烺目光炯炯地問,「你可能保我平安?」

  霍決一直單膝跪地,他抬起頭來,一雙眼睛幽黑:「小人此生如何,全繫公子一身。公子於小人,千尊萬貴,決不能有閃失。」

  趙烺聞言,如吃了一顆定心丸。

  「走,去荊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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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2 01:20:1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鋒利

  要帶二百人出行,也不是說走抬腿就能走的,黃昏時分,整裝完畢可以出發,已經可以看出襄王府的府兵訓練有素。

  臨到出發前,有小監提著衣擺,飛快地奔來。小安看到,迎過去,那小監攏著嘴在他耳邊匯報了什麼,小安撲哧一笑。

  趙烺正要登車,心中充滿了將要做大事的興奮、緊張和激動。小安這一笑,與他心情頗不符。他不悅道:「笑什麼?」

  小安憋著笑湊過來叉手,壓低聲音稟報:「世子吐血了。」

  眾人皆是一怔。

  「他們找到了陳氏,稟報了世子,世子吐了一大口血。」小安的笑快憋不住了。

  世子的人能這麼快找到陳氏,自然是因為霍決他們故意留了線索。

  世子的人硬著頭皮將情況稟告了世子,世子本就高燒,忽冷忽熱,聽了稟報,大叫一聲吐了一口血便昏了過去。好不容易掐著人中醒過來,流下兩行情淚。

  「送她上路。」大情種說,「給她個痛快。」

  趙烺萬料不到自己一句玩笑竟成讖語。風寒入體本就沒有十天半個月不能痊癒,這情殤吐血,只怕世子一個月是起不了身了。

  在這人生難遇的非常時刻,氣運明顯眷顧了他而不是出身貴重的世子。

  正所謂天予不取,必受其咎,趙烺仰天大笑三聲,意氣風發地登了車。

  世子為心愛小妾吐血的事先報到了襄王跟前,襄王險些氣昏過去。

  他現在滿腦子都是「大事」,這不爭氣的兒子卻還纏在情情愛愛的事情上。襄王手氣得發抖,怒火還沒來得及發,又有人來稟報:「四公子帶二百人出城了。」

  襄王大怒拍桌:「他做什麼去了!」不知道現在是非常時刻嗎!

  來人戰戰兢兢地回答:「四公子派來回稟的人說、說是,為王爺,為咱們王府,四公子斬殺馬、馬迎春去了……」

  襄王驚得有一息沒說出話來!

  「他瘋了,他怎麼敢……」襄王話說到一半忽然失聲。他反應過來了,景順帝都死了,馬迎春算個什麼東西,有什麼不敢的!

  非但不敢,還正應該趁著馬迎春尚未得到消息,捲著金銀財寶逃走之前……

  房中幕僚們已經起身,沖襄王拱手,大喜道:「恭喜王爺得此金鱗兒!」

  「我等正想著馬迎春的事呢,不料四公子已經棋先一招。」

  「這是王爺之喜,這是咱們襄王府的氣運!」

  兒子太多,襄王有時候顧不過來,最小的幾個湊過來,他都分不清誰是誰。

  真正親的也就是大的那幾個,畢竟相處時間長,感情深些。

  只不料,嫡長子平時看起來四平八穩的,山河將要變色之際,他只顧著談情說愛。

  四子平時小心思挺多,不料大事當頭的時候,竟全能放下,行事果決有眼光。

  幕僚們恭喜聲、馬屁聲一片。襄王老神在在地想,人啊,真是不經點大事看不出來到底如何啊。

  荊州府馬迎春的宅邸中,馬迎春正在舒舒服服地倚在軟塌裡,一個美貌婢女給他打磨手指甲,一個美貌婢女給他修剪腳指甲,一個美貌婢女給他揉肩,一個美貌婢女給他捶腿,還有一個美貌婢女用銀匙餵他吃切成小塊的嶺南快馬送過來的新鮮果子。

  人生活到這份上,值了。

  房子中央還坐著個邊彈邊唱的,是他新得的絕色。

  這一個容貌、唱功還壓了牛貴府裡的那一個,一定要帶回京城去給牛貴顯擺顯擺。

  正這麼想著,下人來稟報:「襄王府四公子求見。」

  馬迎春懶懶地問:「他說了什麼事沒有?」

  下人道:「沒有,但他揪著前面的人打聽了清嫵姑娘。」

  「清嫵姑娘」 就是坐在屋子中央彈唱的那個絕色。她上個主人十分愛她,不肯出讓。現在那戶人家已經不存在了。清嫵也成了馬迎春的人。

  想不到還有別人惦記她。

  馬迎春嗤笑一聲,起了身。婢女們忙取過外衫為他披上,待要替他穿好,馬迎春不耐煩地揮揮手:「披著就行了。」

  要是襄王府世子,他還會顧忌些,四公子不過一個庶出的王子而已。馬迎春就這樣一派風流名士般的姿態去了前面。

  倘若來的是那些知府知縣的,馬迎春或許還能提起警惕防一防。畢竟那些人恨不得他死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也怕遇到那種讀書讀傻了的,捨了一身剮也要為民除他這個害的。

  但來的是個皇族宗室,是襄王四子,這將來就是一個閒散郡王。誰會為民除他這個害,這些宗室也不會,也不敢。

  馬迎春見趙烺,完全是放鬆的、不設防的狀態。

  他來到前面,便見那玉樹臨風的貴公子帶著笑站了起來:「馬公公。」

  馬迎春披著外衫,笑著往前走:「這是吹得什麼風,把四……」

  眼前白光閃過。

  這一生,如夢。

  戛然而止。

  來之前說好了,趙烺負責和馬迎春敷衍,霍決伺機狙殺。

  但趙烺沒想到霍決說的這個「伺機」,連給他和馬迎春說一句囫圇話的時間都沒有。

  馬迎春笑著過來,他才想笑著迎上去,霍決已經出刀了!!

  血飛濺到了趙烺的臉上,甚至嘴巴裡。他品出淡淡的甜和腥。

  他的眼睛一眨都沒眨,真的是眼睜睜地看著馬迎春一顆大好頭顱是怎麼騰空飛起,劃出了旋轉的弧線,而後落地。至於落地之後的彈跳、滾動,他沒再關注。

  他的視線只盯著霍決的刀鋒。

  雪線一樣的刀鋒上有紅色流動。

  那刀鋒還斬定在空中,沒有收式。那握刀的人,渾身緊繃,蓄滿力量,如箭矢,如獵豹。

  霍決這個姿態定格在趙烺的瞳孔中很多年都沒有忘記。

  廳中的婢女、小廝尖叫起來。

  那雪鋒在空氣中劃過幾道轉瞬即逝的光,那些尖叫便也戛然而止了。

  小安在外面聞聲,便和夥伴們動手了。等他跑進來的時候,廳裡廳外的事都已經結束。霍決喝道:「去!」

  小安又跑了出去,放了一支信號煙花。

  很快趙烺聽到外面響起的嘈雜的聲音。

  「襄王府替天行道!」

  「四王子已斬殺豎閹馬迎春!」

  「繳械不殺!繳械不殺!!」

  霍決從懷中掏出帕子,將上首濺上了血珠的椅子擦乾淨:「公子。」

  四公子一提衣擺,走過去坐下。

  廳裡躺著赫赫有名的大太監馬迎春的無頭屍體,血流了一地。婢女小廝的屍體橫七豎八。

  窗戶上時有人影晃動,有呼喝叫罵,有驚叫哭喊,也有兵器之聲。

  趙烺坐在椅子上,眼睛卻直直地盯著大廳的正門——霍決提著繡春刀站在那裡。

  那個不算是男人的男人,兩腿微分,立在那裡。細窄的刀刃上有血一滴一滴落在水磨石地板上。

  他一動不動,如磐石,如砥柱。但有人敢衝入廳中危及趙烺的安全,他便會手起刀落,將危險斬殺於未然。

  他與他殺的這些人無冤無仇,甚至素不相識。

  但人生就是這樣,作為一個無根之人,他的腳下必須踩著些什麼,才能一步步走高。

  手起刀落,又一個闖進來的人身首異處,屍體倒在地上。那些血液漫過來,霍決微微抬腳,然後狠狠踩住——

  為了活出個人樣子……我變成鬼也不怕。

  月牙兒,你的連毅哥哥絕不會叫人踩在腳下踐踏!

  外面漸漸響起的都是求饒聲。四下呼喝的都是襄王府府兵的號令。

  襄王四子趙烺,一直盯著霍決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般的背影。

  便是在景順五十年的這一日,趙烺終於意識到,霍決……是一柄多麼鋒利的刀。

  ……

  溫蕙是想不到,暈車的人,也會暈船。

  她剛上船的時候,吐得七葷八素,連離家的悲傷都沖淡了,實在是也沒有力氣悲傷了。

  好容易終於適應了,不再吐了,船眼見著也要到江州了。

  溫柏只愁:「你下了船多吃點,瘦成這樣子,身體都壞了。」

  他年紀最大,從小跟著父親,見到的都是軍戶人家的健實婦人。從小耳濡目染被灌輸的也是,娶妻要娶那看著就結實、能幹活、好生養的。

  他娘疼他,為他求的楊氏,不僅身體結實,相貌生得也不差,兩全其美!

  他原覺得他妹妹也是又結實又好看的,正好。誰知道她走了一趟湖廣回來,就跟漏了氣似的,一日比一日瘦。這看著都不像山東女人,倒有點像她那個婆婆了。

  溫柏是親哥,這親的,就只想看見自家人都健健康康的,哪怕溫蕙瘦下來大眼鵝頸,削肩細腰的十分好看,他也心疼。

  溫蕙照著銅鏡,卻說:「你別管,不吃。」

  溫柏再囉裡吧嗦,她就踢他。氣得溫柏直翻白眼,罵:「死妮子!再踢我我還手啦!」

  溫蕙脖子一梗:「來呀!」

  溫柏齜牙對著空氣揮拳頭。

  陸家的僕婦忽來敲門,兄妹兩個嗖地一下,一個「惇厚沉穩」,一個「溫良嫻靜」了起來。

  僕婦進來稟報:「管事讓稟報舅公子,明日便要靠岸江州了。路上沒有耽擱,想來公子定已在碼頭迎候新娘了。」

  溫蕙臉上熱了起來,全沒了剛才跟哥哥鬥嘴時的小性兒模樣,微微垂了頭。

  陸家僕婦看在眼裡,心裡微微點頭,告退了。

  溫柏一看人家都走了,他妹子還一副傻樣子,忍不住道:「嘖,嘖,人都走了,不用裝了。」

  溫蕙提起裙擺就踹過去!

  溫柏機敏後撤,溫蕙這一腳就踹空了。

  「你再潑!你再潑!」溫柏叫喚,「小心叫你婆婆知道了不待見你!」

  溫蕙:「有本事別跑!」

  溫柏已經沒影了。

  翌日,劉富家的、銀線和落落三個人下了大力氣把溫蕙打扮了出來。

  陸家的人早提點過,二三月青州還凍人,南方已經春暖花開。一路行來,的確衣裳是越穿越薄,襖子都穿不住了,只穿著夾衣即可。

  鮮亮的新衣裳上身,溫蕙可不敢再淘氣,老老實實安安靜靜地跟在哥哥們身後出了船艙。

  船還沒靠岸,便看見那碼頭上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比起記憶中,已經開始有了青年的模樣,站在他的父親身邊,為管事、小廝和僕婦簇擁著,含笑望著她。

  翩翩公子如玉。

  他明亮的眼睛和溫潤的笑令溫蕙忘記了羞澀和規矩,她與他隔空對視,忍不住也是一笑。

  陸睿的腦子裡一瞬間閃過了許許多多的美麗詩詞,卻都不足以描述未婚妻子春風裡這一笑的明媚。

  充滿了對未來,對婚姻,對他的期盼。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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