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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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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袖側】權宦心頭硃砂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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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2 01:20:3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厚道

  陸睿的父親陸正親自到碼頭來接溫氏兄妹三人。

  溫柏不知道陸正這個人便是這樣。他要做一件事,便要做得漂亮。

  譬如他既然決定了要與溫家結兩姓之好,便能做到給溫蕙添嫁妝、做體面,讓溫家上上下下都念著他的好。

  溫柏見陸正竟親自來碼頭接,而不是坐在府中等他這個晚輩上門拜見,十分地感動。跳下舢板便幾步過去,誠心誠意地給陸正深揖行禮:「陸叔叔,您怎麼來了,折煞我們兄妹了!」

  陸正熱情地扶著他手臂將他托起,又對跟在後面行禮的溫松點頭,笑道:「賢侄們不必多禮。你知道我家人丁稀薄,這添丁進口的喜事,你想讓叔叔在家坐著乾等嗎?快與我說說,令尊令堂可都康健如舊嗎?」

  他話語詼諧,態度親暱熱情,讓人如沐春風。

  溫柏心下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心想,陸大人這樣誠心誠意與溫家結親,想來月牙兒以後的日子不會難過。

  忙與陸正執手道:「都好,都好!托您的福。」

  眼睛不由自主地卻看向陸睿。

  陸睿帶笑行禮:「大哥、二哥,一路辛苦了。」

  「哎!」溫柏高高興興地應了這一聲「大哥」。

  溫松則趕緊擺手:「不辛苦,不辛苦!」又回頭喊妹子:「來見禮。」

  溫蕙一直老老實實地跟著哥哥們呢,好容易他們男人說完話,終於輪到她了。

  規規矩矩地上前福身給陸正行禮。陸正虛抬:「侄女一路辛苦了。」

  待到給陸睿行禮的時候,不敢抬眼看他——她剛剛突然發現自己有個毛病,看見了陸睿就想對他笑,這不知道是什麼病,總之眼下肯定是不適宜的。

  陸睿含笑回禮:「妹妹辛苦了。」

  溫蕙垂著眼,學著她二哥的樣子,中規中矩地回答:「不辛苦。」

  未婚夫妻不宜相見,見過禮溫蕙便被陸家的僕婦簇擁著上了車,留男人們在車下說話。

  銀線與溫蕙同車,在車裡壓低了聲音與溫蕙道:「這車真寬敞。」

  從溫家出發到濟南府登船,安排的都是車行的車,到這裡換了陸家的車。溫家自己也有車,跟陸家這個比起來,就顯得寒酸了。

  陸家的車不僅寬敞,還精緻。從車外飾物,到車內擺設,都透著一股子雅緻的感覺。

  很快嫁妝箱籠都裝上了車,陸正、陸睿倒是都騎了馬來。溫柏和溫松的馬是坐船來的,一路跟人一樣,也是萎靡不振。這一下船,馬和騎馬的人都精神了。要不是兩兄弟按著,這兩匹馬恨不得揚蹄子先在碼頭上跑一圈。

  男人們都上馬,走在前面。溫蕙的車子緊跟。後面是劉富家的和落落與溫家僕婦的車子和嫁妝車。

  溫家兄妹被迎進了客棧裡。

  婚期是早定好的吉日,在十日後。本就是算好了時日上路,路上順風順水也沒耽擱時日,到這裡正好。兄妹倆在客棧裡住上十天,再從客棧裡發嫁。

  陸家包了一間整齊的院子。溫蕙作為新嫁娘什麼都不用操心,被陸家僕婦簇擁著送進了上房。

  房中床帳被縟都精緻乾淨。跟著來接人的僕婦中有個上了年紀的老媽媽,笑起來很喜慶:「姑娘放心用,都是咱們自家的東西,都是新為姑娘做的。」

  這老媽媽穿著青花緞的比甲,頭上插著嵌著紅珊瑚的簪子,手腕上玉鐲又潤又亮,一看就是個體面的媽媽。

  溫蕙便問:「多謝媽媽,不知媽媽貴姓?」

  「回稟姑娘,老奴夫家姓喬。」喬媽媽笑眯眯說,「上回夫人和公子去青州,嫌我年紀大,留我看家。沒能見著姑娘,老奴一直遺憾呢。今日一見,果真像大家說的一樣,是個天仙似的的人呢。咱們睿官兒真是有福氣。」

  北方人喜歡稱哥兒,柏哥兒,松哥兒。南方喜歡稱官兒,睿官兒。

  只這說話的口氣,再次證明是有體面的媽媽。

  旁邊有機靈的媳婦子,笑嘻嘻地說:「喬媽媽是咱們夫人的教養嬤嬤。」

  劉富家的被陸家這些婆子、媳婦擠在外圍,便隔著人給溫蕙打眼色。溫蕙省得,便站了起來:「原來是喬媽媽。」說著便要福身。

  「使不得,使不得。」喬媽媽結結實實地托住了溫蕙,不讓她給她行禮,硬按著她的手臂按她坐下,「折煞老奴了。老奴可受不得。」

  「家裡母親一直教我,對長輩身邊的人也要敬重。」溫蕙道,「我從北邊來,對南邊很多事不大懂,以後若有疏漏的地方,還請媽媽教我。」

  喬媽媽說:「親家太太真是好家教。只姑娘也不用緊張。我知姑娘初來乍到,遠離家鄉,必是難受的。咱們夫人和親家太太一樣,也是賢惠明理的人,十分可親。至於我們這等做下人的,原就是要為主人分憂解難的。姑娘以後在家裡有什麼不清楚的地方,盡管問便是。」

  她頭髮花白,眉目十分可親,又帶著笑說話,溫蕙對她印象很好,便忍不住對她露出笑容:「那,先謝過媽媽了。」

  少女這一笑,眼睛彎如新月,甜美嬌俏。那目光也十分坦誠清澈。喬媽媽心裡暗暗點頭。

  等到回府路上,同車的媳婦子討好地往前湊:「媽媽恁地客氣,便受她一禮又如何。你看她,下船連個帷帽都不曉得戴,到底小門小戶的……」

  喬媽媽本來閉目養神,聞言忽地睜開眼看過去,冷聲道:「那好,你去跟公子說,他娶了個小門小戶的妻子。」

  那媳婦子嚇了一跳:「那、那怎麼成!」

  喬媽媽冷臉斥道:「既知不成,在這裡胡說什麼。溫家姑娘十日後便是我們府上的少夫人,是睿官兒的媳婦了。我們什麼身份,敢受少夫人的禮?去下少夫人的臉?少夫人的臉面就是睿官兒的臉面,睿官兒的臉面就是夫人的臉面!不然你以為夫人憑什麼給她添這麼多嫁妝做臉!不都是為了睿官兒!」

  那媳婦子馬屁拍到馬腳上,訕訕地閉嘴了。

  喬媽媽繼續養神,不理她。

  待回到府裡,陸夫人正等著她回稟:「這回見著了吧,怎麼樣?」

  喬媽媽嗔道:「你鎮日裡嚇唬我,我還以為睿官兒媳婦是個怎麼上不得檯面的。今天親見了,人看起來簡簡單單的,明明很好。聽說我是你身邊的人,站起來要給我行禮。我伸手去托,託了個實實在在,不是虛的。娘家人教導說敬重長輩身邊的人呢,可知家裡人也是知禮的。」

  陸夫人微嘆,揉額角:「我不是說親家母或者這孩子人壞,只是……」只是無論是門第還是人本身,都離她理想中的媳婦差得太遠。

  喬媽媽過去幫她揉:「人不壞就很好了。只要人不壞,就不怕把日子過差了。」

  「我知道你心氣高,過去那麼多想說給睿官兒的,你都沒看上。誰知道老爺招呼也不打一個,就給訂了個軍戶家的姑娘。」喬媽媽道,「可月老要牽線,誰能抗拒得 ?這就是緣分啊。說不得睿官兒等這許久,就是為了等她呢?」

  「我知道你看不上她讀書少,可說真的,內宅裡過日子,哪裡是靠讀書多讀書少的,還是看人啊。我今天粗粗一看,覺得像是個實在的姑娘。以後慢慢再看,只要人不壞,咱們慢慢教她,總能將她教出個樣子來。」

  「要不然咱們幹什麼這麼早就抬她進門呢。就趁著現在年紀小,好教。」

  「以後啊,教出個媳婦來,孝敬婆母,恭順丈夫,再教她學會打理家務,等她再給睿官兒生個大胖小子。到時候你看,會不會人人羨慕你的福氣!」

  「知道了,別念叨了,頭都疼了。」陸夫人嘆氣,「也只有慢慢教了。」

  客棧裡,溫蕙從入住便被照顧得很好。溫茶熱飯,伺候周到。喬媽媽臨走,還留下了兩個僕婦給她:「有事盡管叫她們。」

  溫蕙再三道謝,要起身相送,喬媽媽堅持將她按下。

  陸家的僕婦收拾停當,道:「咱們便在外面,姑娘但有事,使人喚我們便是。」

  說罷,規矩退下。

  溫蕙這才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整個人想往榻上癱去,卻叫劉富家的伸手頂住了:「別,可不是家裡,叫陸家人看見了不好看。等天黑了再歇。」

  溫蕙嘆口氣,只稍稍倚著,卻不能像在家裡那樣想怎麼癱怎麼癱,想什麼時候癱就什麼時候癱了。

  想起來問:「我哥他們呢?」

  劉富家的說:「跟陸大人和陸公子去前面酒樓吃接風宴去了。有小子們跟著呢。要有事,讓我家大穗兒去傳話。」

  「沒事,就問一下。」溫蕙又問,「你們吃了沒有?」

  剛才都是陸家僕婦圍著她伺候。銀線、落落和劉富家的都被擠到後面去了。待用過飯食,喬媽媽又與她溫聲說話,問起路上辛苦,溫蕙也不好問。

  「吃過了,就吃不太慣。」銀線砸吧砸吧嘴,「味道跟咱們那裡不太一樣。」

  溫蕙和劉富家的都笑了:「那是肯定的,走了這麼遠的路呢。」

  溫蕙說:「其實我也不大吃得慣。」而且還被那麼多人圍著吃,只能硬著頭皮小口吃。

  劉富家的寬慰她:「沒事,灶台上的事我會。以後若吃不慣,什麼時候想吃家鄉菜了,我給姑娘做。」

  只落落沒說什麼,對江南飲食沒什麼意見。

  溫蕙道:「都過來坐。」

  在家裡的時候沒那麼大規矩,一個屋裡圍坐著聊天做針線都尋常。見客的時候才稍微講講排場,立立規矩。

  如剛才那般,只喬媽媽陪著坐,其他人都站得規規矩矩的,搞得溫蕙都緊繃著。

  三個人都圍過來。

  銀線先擔心:「陸家規矩好大,以後我們是不是也得那樣啊?要是做得不好會不會挨罵挨罰?」

  劉富家的道:「先看看,咱反正聽姑娘的。咱就算現在不知曉他家的規矩,等過去了好好學就是了。」

  溫蕙其實也擔心,別說銀線,陸家規矩大得連她心裡都發怵。可如今離開了溫家,她就是這三人的主心骨,只能胸脯一挺,強作鎮定地道:「別怕,有我呢。」

  落落坐在榻沿,垂著頭輕聲說:「有規矩的人家,不論南北,其實都差不多這樣子。陸家的規矩也沒什麼特別的,江北、江南有底蘊的人家大體都是這樣子的。只咱們家是軍戶家,平時不大講究,便覺得他家規矩大了。其實沒什麼,到時候多聽多看,跟著學就是了。」

  「就是。」劉富家的搡銀線,「你看看你,你看看落落,落落才多大,都不怕。」

  銀線吐吐舌頭。

  房中的東西準備得太齊全,以至於溫蕙都無需開大箱籠,只把那隻裝貼身物品的小箱籠打開就行了。

  劉富家的一邊拾掇,一邊道:「先不管規矩大不大,這用心是看得出來的。姑娘,就憑這點,便不用怕。」

  陸家的周到體貼,溫蕙自然感受得道。她想起碼頭上與陸睿匆匆一見,心頭便如這江州河岸上的拂柳春風一樣,暖暖柔柔,連聲音都軟起來了:「我才不怕……」

  天色都黑了,院子裡有響動,溫柏和溫松回來了。

  「傻妮子!」他們倆一見到溫蕙就咧開嘴笑,感嘆,「你真是傻人有傻福!」

  「你不曉得陸家給你添了多少東西!」

  「陸家,真是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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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2 01:20:5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 不能

  陸家過去這一年送到溫家的東西,溫百戶夫妻倆一點都沒留,全給溫蕙帶過來了。但即便這樣,溫蕙也就只有二十八抬的嫁妝,許多箱子也不是全滿的。

  溫家盡力了,便是溫松的婚事也是簡辦的,想盡量給溫蕙擠出些錢來。

  因為媳婦進門以後可以好好對她,找機會補償她。女兒嫁出去,家裡不能給她足夠體面的嫁妝,去了旁人家被輕視了、受氣了,娘家也無能為力。尤其溫蕙嫁得遠。

  但即便這樣,溫蕙的嫁妝還是簡薄。

  這也是為什麼陸家一個媳婦子也敢輕視她的緣故。她的嫁妝從船上抬下來,精明的媳婦子便悄悄在心裡撇嘴了。

  只當初,陸夫人便慷慨表示,喜帳喜被這些大件繡品都不必溫家出,她這邊全包了。她果然沒有食言。但溫家給添的又遠不止這些。

  溫柏同陸家父子吃過接風宴,便被引著去看添妝。

  溫柏、溫松兄弟倆是眼睜睜看著一隻又一隻的箱籠抬進去和溫家準備的嫁妝堆在了一起。那些箱子都沉甸甸的。

  溫柏待想說些什麼話,陸大人只笑吟吟地擺手:「都是一家人,說這些作甚。」

  未來的妹夫只抿唇微笑。

  溫柏原覺得這妹夫太瘦弱了些,現在卻是怎麼看怎麼好。

  陸家的僕婦送上了醒酒湯,溫柏喝完,從懷裡摸出張單子給溫蕙:「你自己看看。」

  溫蕙在燭光下看了,驚道:「這麼多嗎?」

  「要不我幹嘛說陸家厚道呢。硬是給你添到了四十二抬!」為淘氣的妹妹收拾了多年的爛攤子的苦逼哥哥欣慰道,「你呀,掉到福窩裡了。」

  銀線心癢,低聲問:「能去看看嗎?」

  其實大家都心癢,溫蕙也心癢。溫柏哥倆喝了酒,又興奮,人也有點飄,當即便想帶她們去看。

  劉富家的卻說:「陸家的人可在呢,別讓人覺得咱家的人眼皮子淺。」

  到底年紀大的人老成,一句話把幾個人的蠢蠢欲動都摁住了。

  「明天!」溫柏忙道,「明天再看。剛剛我看過了,就落鎖了,今天要看,動靜太大。」

  溫柏又道:「跟嘉言說好了,明日裡他帶我在江州府四處走走。」

  溫蕙「啊」一聲:「那我呢?」

  「你?」溫松咕咕地壞笑,「你老老實實在這兒等著嫁人。」

  溫蕙睜大眼睛:「十天都關在這院子裡嗎?」

  「不然呢?」溫柏也好笑,反問,「你見過誰家待嫁的新娘子到處亂跑?死心吧你,別這麼看我,看也沒用!」

  溫蕙垂頭喪氣的。

  溫柏笑道:「傻子,以後你就住在江州,想什麼時候出來看看,叫嘉言帶你出來轉就是了。」

  溫蕙一想也是,又高興起來:「不用他帶,他不是還要去書院讀書嗎,我自己出來玩就是了。」

  在青州,武風昌盛,女子出門不是什麼大事。特別是那些拳腳功夫厲害的女子,想出門就出門了。

  銀線和劉富家的也沒覺得有啥。

  只落落在屋子一角,忽然聲音細細地說:「怕是沒那麼容易。」

  大家靜下來,都轉頭看她。

  落落道:「這等人家,姑娘、媳婦輕易不隨便出門的。若要出門,安排車馬,出入門房,都要對牌才行。想出門,得主持中饋的人肯給對牌。當然了,姑娘要是自己就是主持中饋的……」

  但溫蕙都還沒及笄呢。陸家也早就表明意思,早早抬她進來便是便是怕她許多事不懂,想早早帶在身邊教導。

  溫蕙怔道:「這麼麻煩的嗎?」

  溫柏猶豫一下,道:「那要不然,你先看看,別著急到處玩,先看看陸家的規矩再說。」

  他生怕溫蕙不懂事,道:「一家有一家的規矩。你看你嫂子,原在家裡也有許多習慣與咱家不同的,進門之後,也都跟著咱家的規矩走。」

  落落心道,你家一個鄉下百戶家,哪有什麼「規矩」可言。便低下頭去不吭聲了。

  溫松也道:「那什麼,你別任著性子瞎來,以後,畢竟不是在家裡了。」他話說得小心翼翼,唯恐溫蕙耍脾氣。

  溫蕙無語:「你那是啥眼神看我?」

  她微微一嘆,扯起嘴角:「別瞎操心了,我曉事的。以後,跟從前再不一樣了,我不會給爹娘丟臉的,你們都放心好了。」

  溫柏沒想到這傻妹妹也有這樣懂事的一天,想著以後她就是別人家的人了,再不能由著性子撒嬌淘氣,心裡不由得一酸,安慰她道:「我想著也沒那麼懸乎,陸大人可和氣了,嘉言是個周到貼心的人,你有什麼事,跟人好好說便是。」

  劉富家的心想,這話說得,偏把最關鍵的人漏了。只現在未嫁將嫁的姑娘正擔憂以後,她也不說這話出來再給她添壓力,只閉上了嘴。

  溫柏卻瞧了瞧落落。他知道落落是溫夫人幸運從賀夫人手裡得來的,是個出身好,讀過書的伶俐人。

  他道:「落落別看年紀小,可懂得多。以後你有事多問問她。她要是做得不對,你也多提醒她。」

  後一句卻是扭頭對落落說的。落落便站起來福個身:「是。」

  這一晚便歇了。第二日用過早飯,僕婦便來稟報:「喬媽媽來了。」

  溫蕙忙請進來。

  喬媽媽笑眯眯問:「昨晚可睡得習慣?」

  溫蕙老實道:「挺好的,就是被子太輕了,好像沒蓋一樣,怪怪的。」

  喬媽媽失笑,說:「是絲綿的,這絲綿還不是本地的,是我們餘杭的。」

  「我聽說過餘杭絲綿,沒想到這麼輕,雲朵似的。」溫蕙說,「我們在家蓋的都是棉花的,冬被一床要七斤重,春秋的薄一些,也要四斤重。壓在身上沉沉的,才覺得踏實。」

  她目光坦然,落落大方,並不因自己沒用過絲綿而羞慚。

  喬媽媽年紀大了,見過許多人。因她是陸夫人跟前第一人,府裡太多人在她面前用心思。溫蕙的坦率簡單,便讓她格外地喜歡。

  兩人又就著這個話題,說了些穿衣裳薄厚和南北天氣的差異,喬媽媽才轉入正題。

  她道:「這些天,姑娘待嫁,不宜走動見人。怕姑娘太悶,夫人譴我來與姑娘說說話,姑娘若想知道什麼,也可問我。」

  溫蕙只是生長在鄉下,見識少,不是傻。聽了喬媽媽這話,便欠身:「我什麼都不懂呢,問都不知道從哪裡問起,媽媽若不嫌我煩,都請跟我說說吧。」

  喬媽媽心下暗暗點頭,笑道:「那我便先從咱們餘杭陸家說起……」

  溫蕙認真地聽著。

  溫柏兄弟倆待到日頭西斜了才回來,玩得十分盡興。只當妹妹的在房子裡憋了一天,他們當哥的也不好表現得太開心的樣子,溫柏裝模作樣地說:「應酬了一天,累死了。去給你婆婆請了安,又跟著嘉言見了些人,跑了不少地方……」

  溫松到底有些心虛,咳了一聲,問:「你今天都幹啥了?可覺得悶?」

  「還可以。喬媽媽說這些天都會來陪我。今天給我講了許多餘杭陸家的事,很了不得,出過九位進士,還出過三品大員。」溫蕙道。

  「陸家當然了不得,書香世家嘛。」溫柏在榻上坐下,屁股還扭了扭——他們坐慣了炕的人,總不太習慣這榻。抬眼看了眼自家妹子,問:「你不高興?」

  溫蕙托著下巴:「今天講了一天陸家的祖宗和陸家在餘杭的各支。明天喬媽媽還會過來跟我細說說陸府的規矩。這些天就都這樣了。」

  溫松道:「這不是挺好的嘛,提前跟你說了,省得你進了門兩眼一抹黑的。」

  溫蕙嘆口氣。

  溫柏問:「到底咋啦?是那喬媽媽態度不好嗎?她是不是見你年紀小,欺負你啦?」

  「沒有。喬媽媽可好啦。」溫蕙說。喬媽媽對她有善意,這是能感覺得到的。

  「那你咋還不開心?」哥哥們不明白。

  這兩天所見,陸家著實是不錯的。如今看陸夫人身邊的體面婆子對溫蕙也好,就更讓人放心了,怎地妮子還不開心起來了?

  「哥。」溫蕙說,「落落大約是說中了,我以後可能不是想出門玩就能出門玩了。」

  「廢話,誰家姑娘做了媳婦還能想去玩就去玩了?你看你嫂子,她從前多喜歡打獵啊,你小的時候,咱們一起去打獵,都是她帶著你騎馬。你看她從進了咱家門,可還有那個時間?倒是娘輕鬆了很多,反而能跟爹出去跑個馬。」溫柏說著,有點心疼自己媳婦了。

  但楊氏是長媳,溫夫人器重她,她進門不久,溫夫人就把中饋全交給她了。

  楊氏也因此在家裡說話有份量,下人們沒有敢駁她的。

  楊氏自己並沒有因為不能如少女時代那麼自由自在不開心,她娘家更是十分得意,覺得自家女兒有體面。

  「還是不太一樣,哥。」溫蕙道,「陸家的規矩跟咱們家真的很不一樣。」

  喬媽媽人很好,對溫蕙也很好。但溫蕙也從喬媽媽身上清晰地感受到,陸家和溫家的差距。

  她隱隱感覺到,未來的生活,將會有天翻地覆的變化。

  溫柏偷瞧她。才一天呢,一下子好像就又長大了些似的,懂事了似的。

  當哥的有點心酸,摸摸懷裡,掏出包東西丟在几上:「喏,陸嘉言給你的。」

  溫蕙:「……啥?」

  溫松笑道:「孫記的茶餅。」

  溫蕙奇道:「給我茶餅做什麼?我今天吃過茶餅了。」

  茶餅是江州特產,今天和昨日上的點心裡都有茶餅,溫蕙已經吃過了。

  溫柏溫松同時覺得他們妹子有點傻,都沒有他們的媳婦當年靈醒。

  「那當然是因為,你吃的是這客棧的廚房自己做的。」溫松嘲笑道,「而孫記的,是全江州最好的茶餅,要從一早上籠屜便開始排隊,才能買得到。」

  溫蕙眨眨眼,忽地明白過來,那粉紅色便從脖根開始,迅速蔓延暈開。

  還行,哥哥們想,還沒傻到底。陸嘉言這一份心思,沒白託付。

  溫柏道:「去看看陸家給你的添妝嗎?」

  溫蕙強撐著發燒的臉道:「不是陸家給幫著看著呢嗎?合適嗎?」

  溫柏道:「昨個是我們倆都喝了酒,又太晚,陸家人才幫著看著,今天一早就把鑰匙給我了,現在劉富和他倆兒子給看著呢。你想看我便帶你去看看,你心裡也有數。」

  銀線激動起來:「想看,想看!」

  溫蕙其實也想看,可她想起喬媽媽沉穩的氣度和陸家僕婦的進退有度,壓下了好奇,道:「你帶銀線和劉媽媽去看看吧,清點一下,讓她們倆心裡有數。」

  溫柏驚奇了:「你不去?」什麼時候,他這妹妹這麼能沉得住氣了?

  溫蕙放低了聲音,道:「陸家留的人在看著呢,我不好亂跑。」

  那麼淘氣,連大鐵鎖也鎖不住的小妹妹,如今知道為了不讓人覺得「不好看」,規規矩矩地將自己關在屋子裡。

  溫柏的鼻子一酸,心底剎那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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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婚禮

  溫柏道:「好,我帶她們去清點一下,叫銀線回來講你給聽。」

  銀線拉上了劉富家的,雀躍地去了。

  溫蕙一抬眼,看見落落還在角落裡坐著打絡子。

  溫蕙詫異:「你不去看看?」

  落落道:「我陪姑娘。」

  這孩子便是這樣,很安靜,似乎與溫家人一貫風風火火、嘰嘰喳喳的風格有些難以融合。到底是半路買來的,時間短,不像銀線那樣,完全被溫家人的行事風格同化了。

  溫蕙安沉默了片刻,忽然問:「落落,你家裡從前,也跟陸家一樣規矩很大嗎?」

  落落打絡子的手頓了頓,輕聲道:「都差不多,這樣的人家,都差不多的。」

  銀線和劉富家的去了很久才回來,回來時神情都有掩不住的激動。

  「好多!」銀線抓著溫蕙的手使勁晃,「好多好多!」

  溫蕙詫異:「我知道呀,昨個晚上不是已經看了單子了嗎?」

  「看單子哪感覺得到!」銀線激動得情緒平復不下來。

  連沉穩如劉富家的,也使勁點頭:「是,是,光看單子沒啥感覺的,就一張紙。」

  那真是要親眼看見才能感受到。

  「那套珍珠頭面,珠子有蓮子那麼大!」

  「那赤金絞絲鐲子,我從沒見過這麼好看的鐲子!」

  「那些繡品都不用說了,哎呀,咱們青州,上哪去找這麼精緻的東西啊!」

  「還有那些南邊的衣料,塞得箱子滿滿的,手都插不進去!」

  銀線和落落原睡在次間裡,這個晚上她非要睡在溫蕙的腳踏上,給溫蕙說了半晚上陸家添的那些東西。

  「咱們大少爺說陸家厚道,這何止是厚道啊,這簡直……哎,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她興奮得睡不著,「姑娘,姑娘,陸家對你可真好啊!哎!要是夫人也能親眼看到就好了!她一定會高興得哭了!」

  溫夫人最難受的便是溫蕙的嫁妝太薄。只溫家就這麼些家底,溫百戶做人十分小心,旁的百戶能吃掉三成四成的空餉,溫百戶只吃半成意思意思。旁的百戶強佔軍戶的屯田,這事溫百戶從來不幹。

  但只靠著俸祿和慢慢積攢下來的基業,溫家的底子實在有限。若結個門當戶對的婚事,倒不十分顯眼,偏高攀了這麼一門親事,溫蕙的嫁妝便顯得十分的寒酸了。

  溫夫人為這個,偷偷哭了好幾回。

  次間裡的落落聽著銀線嘰嘰喳喳說的那些,翻了個身,用被子捂著耳朵。

  她實在提不起興致。銀線從沒見過的、想都不敢想的那些東西,從前於她,只是尋常。

  只嘆現在,她淪落成奴婢,伺候一個沒見識的鄉下小姐。

  落落躲在被窩裡,眼淚打濕了枕頭。

  溫蕙望著帳子頂,輕聲說:「是,陸家對我太好了。」

  陸家太好了。

  溫蕙翻了個身,說不清自己心裡的感覺。

  夫家對你太好了怎麼辦呢?那只能,孝順公婆,尊敬丈夫,努力做一個好妻子呀。要做不到,都對不起人家對你的這份好是不是?

  溫蕙閉上眼睛。明明洗過手了,指尖卻好像還隱隱沾著茶餅的香。

  陸嘉言讓溫柏給她帶的茶餅,果然比客棧自己做的好吃許多。

  想起未婚夫看她時明亮的又帶著溫柔情意的目光,一絲絲的甜,沖淡了那一點點不安。

  要是在從前告訴溫蕙,她能在一個屋子裡一待十天,連屋都不出,溫蕙肯定覺得是個笑話。

  她沒想到有一天她真能做到。

  喬媽媽每天過來陪她說話,給她講些她不知道的東西。她十分有耐心:「我隨便說說,姑娘隨便聽聽,不必強記。以後日子長著呢。」

  十天的時間就這麼過去了。到了吉日,溫蕙終於穿上了新嫁衣,蓋上了蓋頭,溫柏將她背上了花轎。

  「以後,孝順公婆,勤儉持家。以後爹娘不在你身邊,哥也不在你身邊,你照顧好自己。」他扒著轎子低聲說,「別怕,你先去,待會我們便過去喜宴上。」

  因是黃昏,轎子裡暗,他湊著外面的火光只看見妹妹的手攥緊了裙擺。

  她「嗯」了一聲,也不知道哭沒哭。從小就是個心大的傻妮子。

  反正做哥哥的是要哭了!

  陸睿穿著吉服,如菩薩座下的金童下凡,美玉一樣的人。他給溫柏行禮:「有勞兄長了。」

  行完這個禮,他便要將溫家的女兒帶到陸家去了。

  「她從小就倔,脾氣不好,又淘氣,家裡把她慣壞了。」溫柏吸了口氣,道,「往後,還請,還請……」

  請怎麼著呢?請人家像他們一家子那樣慣著溫蕙嗎?那是不可能的了。

  溫柏說不下去了,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忙別過臉去,抹了一把。

  丟人!

  陸睿卻露出了微笑,深深一揖:「大哥放心,我必好好待蕙娘,今生今世,舉案齊眉。」

  溫柏覺得這個妹夫真是太好了,陸家也太好了。好得有點讓人承受不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奇怪的感覺。

  大約是,若別人對你好得太過,的確是會令人惶恐吧。

  他們青州講究做舅兄的,要凶惡一點,妹夫才不敢欺負妹妹。

  大哥眼淚崩得不大行了,二哥溫松便粗聲粗氣地說:「記住你今天說的話!」

  若在青州,舅兄們肯定還得多說幾句恫嚇的話,甚至要揮揮拳頭以示「我妹子娘家有人,不好欺負」。溫松娶汪氏的時候,汪家的大舅哥可是按著溫松的肩膀對他晃拳頭的。

  可溫柏、溫松對著陸睿這玉一樣的讀書人,實在下不去手,只好說了這麼一句便罷了。

  那俊美的新郎便上了馬,迎親的隊伍動起來,陸家的公子,將溫家的姑娘娶回了家。

  溫蕙全程蒙著蓋頭,下轎、進門、拜天地高堂都是丫鬟攙扶著完成的,然後便把她送進了她自己的院子——陸家與溫家說好了,等溫蕙及笄才給二人圓房。溫蕙嫁進來,便有一個單獨的院落。

  她被扶著坐下,感覺到屋子裡有許多人。

  喜娘唱完了吉祥話,眼前便忽然亮起來——那一直蓋在頭上的喜帕終於揭起來了。

  溫蕙順勢抬頭,陸睿含笑的眉眼落入她眸中。

  溫蕙新得的那個怪病便犯了——只要陸睿對她笑,她就會不由自主地笑回去。

  甚至這一刻,溫蕙竟覺得天地間只有她和陸睿兩個人似的。她看著陸睿的眼睛,陸睿的眼睛裡不僅有笑意,還有她的影子和綿綿的情意。

  這一刻他們的心意有那麼一剎那的相通——此時此刻對他來說,天地間也是只有他和她兩個人。

  直到嗤笑聲四起,陸睿和溫蕙才落回現實裡。

  這是新房,房裡還有很多人。

  大家都在笑。帶著善意,帶著揶揄,或者是帶著羨慕。

  喜娘唱「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觀禮的人也低聲說笑,溫蕙聽見那些人說「新娘子是個美人呢」,她臉頰忍不住發起熱來,微微垂下了頭。

  她聽到很多人說「恭喜」,她餘光悄悄看過去。看到一個貴氣矜持的老夫人,正笑吟吟地看著她,並接受著眾人的恭維和祝賀。

  她知道這是誰,喬媽媽已經提前告知了她——獨孫子成親,陸正的母親,陸家的老夫人,怎麼能不來參加婚禮。餘杭到江州的水路如此暢通,過來一趟原不是難事。

  新房裡自有一番熱鬧。而後熱鬧便移出了新房,分了內院外院,開設喜宴。

  溫蕙在屬於她自己的新房裡,隱隱能聽到外面不真切的聲音。

  溫蕙側耳聽了一會兒,正打量這房間,喬媽媽來了。

  「可累著了吧。先換了衣服吧。」她吩咐銀線,「去給少夫人取套舒服些的衣服來。」

  因不圓房,溫蕙今日的任務算是已經完成了。銀線忙去找劉富家的。嫁妝有劉富看著,她們幾個人自己常用的箱籠劉富家的在看著。

  喬媽媽瞥了眼還在旁邊服侍的落落。她這些天早知道了,溫蕙的身邊便這麼老、中、少三個人。她告訴溫蕙:「已經吩咐了廚下準備飯食,先寬衣裳,待換了衣裳用些飯。」

  說話間銀線已經拿了要換的衣裳來。

  落落還沒伸手,一直在房間角落裡安靜侍立的兩個丫鬟上來伸出手:「少夫人,這邊。」

  溫蕙順著丫鬟的手看到一架花鳥屏風,她便跟著她們到屏風後面去。銀線也跟過去了。人已經夠多了,落落便在屏風外面等著。

  溫蕙終於脫了那身又沉又繁瑣的嫁衣。

  這嫁衣以後圓房還要再穿一回的,得保存好。銀線小心地抱出來疊好,收進箱子裡。兩個陸家的丫鬟打了溫水來服侍著溫蕙卸了花冠,洗了臉,換了衣裳出來。

  喬媽媽打眼一看,銀紅的琵琶袖短襦,寶藍的八幅湘裙,白生生的小臉,水潤潤的眼睛,像小蔥,像嫩柳,像院子裡剛剛綻放的嬌花。

  與睿官兒多麼地般配啊,金童玉女!

  喬媽媽歡喜得眼睛彎了,過來托著溫蕙的手臂:「少夫人。」

  她是陸家後院僕婦之首,溫蕙哪敢託大,與她互挽著手臂一起走到桌邊坐下。喬媽媽對兩個丫鬟道,「來與少夫人見禮。」

  兩個丫鬟便蹲下身去。

  「奴婢青杏。」

  「奴婢梅香。」

  兩個人整齊地道:「見過少夫人。」

  「這兩個,以後便在這屋子裡當差,聽少夫人的。」她告訴溫蕙,「今日先不忙,待明日認完親,這院子裡人,我慢慢告訴你。」

  溫蕙已經知道「告訴」便是「教」的意思。南地北地,豈止是飲食語言,各方各面實在是有許多不同之處,甚至南轅北轍。

  溫蕙曉得好歹,保證:「我好好學,都聽您的。」

  還是個孩子呢。喬媽媽握著她的手,欣慰地笑了。

  丫鬟端來了雞絲湯麵和小菜,清淡精緻。溫蕙聞著那香氣嘴巴裡便不由自主地分泌出口水。

  她臉上藏不住表情,尤其那一雙眼睛,什麼情緒都明明白白。喬媽媽掩袖而笑:「餓了吧,快吃吧。吃完等一等再歇,別積食了。」

  「別積食了」之類的話,分明都是長輩看顧小孩子的時候才會說的話,溫蕙臉上一紅,心中卻溫暖。

  有喬媽媽在,陸家雖陌生,卻讓她不那麼緊張了。

  有青杏、梅香伺候,便讓銀線和落落也下去用飯了。她們用得更快些,溫蕙才落筷,她們已經回來了。

  喬媽媽便給她們講明日的安排,見公婆、敬茶、認親等等……

  忽然有丫鬟進來稟報:「公子過來了。」

  大家都向溫蕙看去。

  溫蕙低下頭,臉紅得不敢看人。

  陸睿進來,喬媽媽笑吟吟地站起來:「睿官兒來啦。」

  陸睿跟她十分親暱:「媽媽。」看了眼跟著站起來,臉上暈紅著的溫蕙,又道:「辛苦媽媽了。」

  「瞧你,我老婆子辛苦什麼。」喬媽媽嗔道,「今個真正累的是新娘子。行啦,我這把老骨頭的確也是有點累,我這便回去了。你和少夫人好好說說話。」

  陸睿還行了半禮。可知喬媽媽雖是僕婦,體面卻大。

  溫蕙餘光瞧見,暗暗記住了。

  丫鬟們都帶著笑跟著喬媽媽出去了。

  銀錢一看落落也綴在後面跟著出去了,瞧瞧溫蕙瞧瞧陸睿,也出去了。也不是離開這房子,只退到了槅扇外面的次間裡聽候。

  裡間裡便只剩下溫蕙和陸睿一對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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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2 01:21:2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三章 傳來

  陸睿轉過身來,溫蕙已經站起來,等他先開口說話。

  她一身鮮亮的新衣裳,色澤飽滿明麗。雖不是陸睿喜歡的風格,但卻十分喜慶應景,正與這新婚的氣氛相稱。

  看她的眉眼間有些緊張,陸睿未語先笑,問:「餓了沒?」

  陸睿還穿著吉服。溫蕙喜歡這種濃麗鮮亮的衣料,覺得衣裳料子襯得陸睿的面龐特別英俊,所以才不由地有些緊張。誰知他開口如此接地氣,溫蕙忽然便不緊張了。

  緊張什麼呢,天地都拜過了,她已經是陸睿陸嘉言的妻子啦。

  她對他一笑:「喬媽媽叫人給我煮了雞湯麵,已經吃過啦。」

  緊張褪去,她的眉眼間便有了往日的明媚俏麗。

  陸睿大她三歲,已知人事,又是這特殊的日子裡,頗有些心動。

  只事前已經跟他說清楚了,她年紀還小,今年九月才及笄,還要再等上大半年。

  這其實已經算早了。因為體面人家很少姑娘及笄便出閣的,通常都會再留個一兩年,留到十六七。那寵姑娘的人家,偶爾還會有留到十八歲的。

  因父母都知道,姑娘出了閣,再不會有這樣舒服的好日子了。能多留一天是一天。

  溫蕙會這麼早出閣,實在是餘杭那兩百畝上等水田壓垮了溫夫人。

  陸睿忽然走到溫蕙身前,伸出手去,指背蹭了蹭她的腮邊。

  溫蕙嚇一跳,趕緊用手抹抹:「沾了油了嗎?」

  抹了一下看看手指,乾乾淨淨,什麼都沒有。想想剛才用完飯食,她明明用帕子擦過嘴了呀。

  陸睿嘴角含著笑,眼瞳有種異樣的明亮,和溫蕙前幾次見他都不太一樣。他沒回答她,反而又捏了捏她的臉。

  溫蕙驚得呆滯住了:「你、你幹嘛?」

  陸睿說:「我高興。」

  「我每天都想你,想跟你說說話,卻根本見都見不著。」他的眼睛亮得嚇人,「想了十天了,今天終於能見到你了,能碰到你了。」

  他捏住溫蕙的下頜,拇指摩挲著她的唇瓣,低聲問:「蕙娘,我心裡歡喜,你歡不歡喜?」

  這這這這這!他他他他他!陸嘉言是在輕薄她嗎?

  溫蕙覺得身體都熱起來了,口乾舌燥,心臟怦怦跳得讓人無法呼吸!

  可是,可是,他是她拜了天地的夫君啊,這這,這算不得輕薄吧?

  陸睿微微低下頭。

  少年看她的瞳眸中,有些什麼跳動,讓溫蕙覺得害怕。

  但她忽然頓住,抽了抽鼻子……

  「你喝酒了?」她撥開陸睿的手,質問。

  她真是一遇到陸睿就變傻。他身上這麼大的酒氣,她居然現在才反應過來。

  陸睿笑了。

  從前溫蕙覺得他是個謫仙一般的人,笑起來的時候能讓人看得失神。可此時此刻,他穿著吉服笑起來,卻沒有從前那種雲淡風輕、冰清玉潤的感覺。

  好像,很放肆。

  就,怪怪的。讓人莫名臉紅心跳。

  「哪有新郎不喝酒的?傻瓜。」陸睿的手今天是注定不能老實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又捏住了溫蕙的臉,揪一揪,再捅一捅。

  溫蕙:「……」

  溫蕙終於明白了!這個人,他在撒酒瘋啊!

  真是的!他們讀書人撒酒瘋怎麼這麼斯文呢!

  她爹撒酒瘋就要去赤膊掄石鎖。

  她大哥撒酒瘋就要爬牆上樹。

  她二哥撒酒瘋就要去馬廄裡抱著馬一起睡。

  她三哥撒酒瘋要打醉拳。

  她娘撒酒瘋,要把家裡所有的男人都揍一頓。

  陸睿這酒瘋撒得太斯文,他說話的樣子也看起來太正常,以至於溫蕙都沒能第一時間發現這個人其實已經醉了。

  但他那輕風流雲一樣隨意、放肆的笑和奇怪的、讓人情不自禁羞澀的眼神都有瞭解釋——他醉了嘛。

  溫蕙撥開了他的手,跺腳:「我哥他們是不是灌你酒了?真是的!我讓銀線去說他們!銀線!銀——」邊喊,她邊向外去。

  陸睿捉住她的手腕,對剛從槅扇帳幔外探了個腦袋進來的銀線喝道:「沒事,出去!」

  陸睿於銀線彷彿群山之巔高不可攀的雪蓮花,銀線頗有些怕他。且兩個人的對話聲音不小,尤其是溫蕙嗓門大,銀線都聽到了,知道是怎麼回事。

  陸睿一喝,她便止住了腳步,又退回到帳幔外面去了。

  「傻瓜。」陸睿握著溫蕙的手腕,無奈地笑,「今天是什麼日子,舅兄們敬酒,怎能不喝?別叫人笑話。」

  溫蕙仔細看他,驚奇地說:「你這樣說話,一點也不像喝醉的樣子。」

  陸睿眼中笑意更濃:「誰說我喝醉了。」

  好吧,反正喝醉的人總是不會承認自己喝醉了的。

  他要不是喝醉了,怎麼會對她動手動腳?他要不是喝醉了,怎麼看她的眼神那麼奇怪。他要不是喝醉了,怎麼會現在還握著她的手腕不放開呢。

  溫蕙也覺得剛才自己一著急,嗓門太高了。怨不得他會說「別讓人笑話」。她壓低了聲音,問:「那我叫她們給你煮醒酒湯吧?」

  小小年紀,眉間青澀還未褪盡,卻要擺出一副賢惠模樣。陸睿覺得十分想笑。

  他眉梢眼角都透著風流,問:「那你是要留我嗎?」

  他們不圓房,現在他過來看過她了,等喜宴散了,就不會再過來了,會直接回自己的院子去。

  溫蕙卻說要給他煮醒酒湯。那不是馬上就能煮好的,是不是得他晚上再過來?

  陸睿其實是真的醉了,雖還有一絲清明,但總歸於平時不太一樣。何況今天是新婚大喜之日,眼前人是明媒正娶拜了天地的妻子,陸睿便覺得調笑一二也無妨。

  只是他想不到,他說完,溫蕙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眨眨,分明是全然沒理解其中的調笑之意。

  兩個人只差了三歲,卻是一個已經知曉人事,已經邁過了成人的那道檻;另一個還懵懵懂懂,想來不到圓房的前一天,不會有成年女子來告訴她人事。

  陸睿反應過來,妻子還小,尚不解風情。他心底笑嘆一聲,終是收斂了,告訴她:「喜宴會到很晚,待散了,你大概已經睡了,我也直接回我自己的院子去了。」

  溫蕙才「哦」了一聲,有點擔心地道:「那……」

  陸睿喜歡溫蕙惦記他,關心他。他笑起來,道:「沒關係,大廚房那邊……」

  話沒說完,突然聽到外面傳來了嘈雜的聲音。

  兩個人同時轉頭向窗口望去,自然什麼也看不到。但隱隱能聽到,外面似乎亂了。

  「怎麼回事?我去看看。」陸睿捏了捏溫蕙的手,「你歇了吧,今晚沒你的事了,好好養精神,明日裡認親。」

  說完對她微微一笑,放開了她的手出去了。

  他走了,銀線才探頭探腦地進來。卻見她家姑娘猶站在原地,一手輕輕摩挲著另一隻手腕,嘴角噙著甜甜的笑。

  銀線嗤一聲,掩著嘴笑道:「行啦,人都走啦。」

  溫蕙才恍然回神,臊了一下,強行鎮定問:「外面怎麼了?」

  「不知道呢。落落出去看去了。」銀線道,「咱們是不是可以歇了?」

  「可以了吧。」溫蕙說,「他剛才說今晚沒我的事了。」

  「他什麼他?」銀線又捂嘴笑,「該改口了。」

  溫蕙臉上飛起紅霞,啐她:「你討厭!」

  銀線不依:「你現在不改,明天也得改啊。我問你,你明天可一下子改得過來?不如現在先練一下?」

  溫蕙一想也是,遂吸口氣。

  銀線眼巴巴地看著她。

  哪知道想得容易,那個稱呼就在舌尖上,想吐出來卻不是那麼容易。溫蕙憋了一會兒,終於聲如蚊蚋般地說:「夫君……」

  「啊?」銀線把手搭在耳朵上,「你說啥?」

  溫蕙跺跺腳。反正四下無人,房中只有銀線,她再吸了一口氣,這回音量起來了:「夫君說,今晚沒我的事了,咱們可以歇了,好了,你滿意了吧!」

  銀線捂嘴樂。

  溫蕙哼了一聲,一邊向裡走,一邊便自己去解衣帶。

  銀線忙過去:「我來。以後,都我來。」

  溫蕙道:「我又不是沒有手。」

  銀線道:「你看剛才青杏梅香,可許你自己動手了?入鄉還得隨俗呢,何況是嫁了人家,自然要跟著夫家的規矩走。以後啊,你少夫人的架子端起來,凡事叫我,可別跟以前似的自己往上衝,咱可不能讓人小看了咱們。」

  溫蕙悶道:「知道了。」

  銀線又小聲告訴她:「剛才劉媽媽在廂房理箱籠,聽見說姑爺過來了,忙不迭地也過來了,就在明間裡候著。看姑爺走了,她才放心回去……」

  溫蕙不解:「她有什麼不放心的?」

  新婚夜,少年男子一身酒氣地過來。她家姑娘還是個小姑娘,什麼都不懂。劉富家的怎能放心,當然是得盯著那喝了酒的新郎離開,才能放心。

  銀線比溫蕙大些,又時常與百戶所軍堡裡的人打交道。鄉下人的確粗鄙些,言談中常常不太講究。銀線便懂得比溫蕙多些。

  剛才陸睿調笑那一句,溫蕙沒聽懂,銀線隔著帳幔倒是聽懂了。

  只是溫蕙一派懵懂,銀線反不好解釋了。只想,這姑娘都嫁了人了,什麼時候才能真長大啊。

  又想,待九月裡她及笄的時候,溫夫人還要過來。到時候必會在圓房前教她了,這事輪不到她操心。

  銀線便沒解釋,含糊了過去。只才幫溫蕙解了衣裳,捲了袖子,剛拿來齒木和青鹽,落落回來了。

  「姑娘!」她腳步匆匆,略顯慌張,「聖人、聖人崩了!」

  聖人便是皇帝。於百姓心中,皇帝便是這天上的太陽。

  銀線嚇得一鬆手,青鹽灑了一地。

  景順五十年三月裡,皇帝駕崩的消息終於傳到了各州各府。一同傳來的還有新帝登基的消息。

  皇城裡到底發生了什麼外人不知道,只知道閣老們被宣入禁中,皇城大門便落鎖,十多日才重新打開。

  張貴人所出的五十二皇子登基稱帝,改元泰升。

  詔令諸王各在封地憑吊,不得入京。

  新房裡,三個小姑娘都被這消息嚇懵了。

  縱落落出身官宦家,也不懂這消息到底意味著什麼,只是本能地感到害怕。

  陸府的喜宴已經亂了,遠遠地,聽到許多不真切的嘈雜聲。

  溫蕙茫然:「那……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嗎?」

  很快就知道了。

  這一天是個吉日,江州城裡辦喜事的不止陸家一家。如今街上,已有衙役敲著響鑼挨街挨巷地向百姓宣告景順帝殯天,泰升帝登基的消息。

  百日之內禁宴飲、音樂、玩樂、嫁娶。

  官宦之家需服國喪。

  梅香快步進來傳達:「所有喜綢、吉服、紅燭都要撤了。外面已經在撤了。少夫人這裡也得撤。」

  溫蕙與銀線面面相覷,問:「那,喜宴……?」

  「已經散了。」梅香回道,「老爺已經換了衣服往府衙去了。」

  陸家的丫鬟都伶俐可人,梅香道:「少夫人稍安,咱們該怎麼辦,青杏已經往喬媽媽那裡去請示了。」

  溫蕙定定神。

  她是少夫人了呢。可不像在家裡,萬事都有爹娘和兄長們頂在前頭。她不能讓陸家人小瞧了去。

  她便點點頭,沉聲道:「知道了。」

  紮著大紅花的紅綢從樑上撤去,喜慶的龍鳳燭換成了尋常的白燭。

  織了金線的紅錦桌布換成了青色織錦。新人的石榴紋多子多福的紅帳摘下來,劉富家的現從箱籠裡尋出一頂薑黃的換上去。鴛鴦喜被、喜枕一併撤了,換了尋常日用的素色……

  丫鬟們倒是不亂,有條不紊。

  只溫蕙坐在桌邊看著大家手腳麻利,很快這房中再沒有「新房」的氣氛。

  她忍不住想,那個在遙遠京城裡的皇帝真厲害啊,他一個人的死,便驚動舉國。

  她明明從未見過這個老人,卻因為他,一場喜慶的婚禮剎那如流雲吹散,彷彿從沒發生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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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2 01:21:4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四章 做夢

  景順帝在位整整五十年,成為了大周開國以來在位時間最久的皇帝。他活活地熬死了五個皇后,還熬死了一個太子。就在眾人都以為他是個不死的老妖怪時,他終於是死了。

  他殯天時,國無儲君。突然就讓一個女伎出身的人生出來的三歲娃娃坐上了那個大位,成年的親王們可甘心?

  陸正顧不得喜宴賓客,換下了喜慶的衣袍,便匆匆趕往府衙。

  第二日溫蕙早早就醒來,落落準備了套霜色的衣裳給她穿。銀線老大不開心。

  「國喪呢,沒辦法。」落落勸說,「說不得還要披麻戴孝呢。」

  銀線道:「新婚大喜呢!」

  「那能怎麼辦?」落落說。

  銀線垂頭喪氣。

  「沒事,沒事。」溫蕙向來是個心大的,反而不在意,「這衣服不也挺好看的嘛。」

  真是睜眼說瞎話。溫蕙喜歡大紅大綠,喜歡織著金線銀線,閃閃發亮的遍地金的料子。這件霜色的衣服自裁了,就沒穿過幾回。但這是去年裁的新衣,而且是好料子,所以一併帶過來了。

  銀線跟溫蕙的審美完全一致。她一直覺得落落有時候給溫蕙配的衣服太素了。

  但不管怎麼說,她們家姑娘心這麼寬,其實也挺好的,起碼不容易因為一點小事就喪氣。

  銀線便跟落落爭辯:「頭上戴得也太素淨了吧,多插一支吧。怎麼也是新嫁娘呢。」

  落落為難:「那就顯得頭重腳輕了,看著不協了。」

  落落言談舉止和氣質,比起溫家人,都更向陸家人靠近。

  溫蕙雖然有自己的審美,可也頗有自知之明。她想她娘肯定亦是。要不然她娘做什麼專門尋了一個落落這樣的婢女給她呢。

  銀線道:「姑娘,你看……」

  溫蕙卻道:「聽落落的吧。」

  便這麼定了。

  落落小聲提醒:「以後要叫少夫人。」

  收拾俐落,原是預備著今日認親的。溫蕙卻被告知她的公公半夜才趕回家歇下,恐怕一時半會是起不了身。

  溫蕙問:「那……認親?」

  來人稟報:「喬媽媽吩咐,情況特殊,請少夫人先用飯,待老爺起身再說。」

  溫蕙還能說什麼,只能點頭。

  外面已經有粗使的丫鬟拎了沉沉的食盒到正房明間,青杏、梅香往桌上擺飯。

  忽又有小丫頭掀開簾子來稟報:「公子來了。」

  看起來跟落落差不多年紀的小丫頭,可能還不如落落大,也還不知道名字。這院子裡現在溫蕙才只知道青杏和梅香,還是因為這兩個是貼身屋裡伺候的。

  溫蕙忙起身去了明間正堂,一跨過槅扇就看見了陸睿。

  陸睿在正堂負手而立,聽見聲音轉過身來。他穿著件霜色的圓領袍,絲絛束腰,玉珮垂懸。有種說不出來的乾淨出塵之意。

  溫蕙以前沒意識到,霜色可以被穿得這麼好看。

  銀線呆呆地張開嘴。旁的丫鬟都低下頭去抿唇而笑。

  實在太巧,溫蕙和陸睿,竟然不僅穿了一樣的顏色,還顯然是一樣的料子。溫蕙忽然想起來了,這塊料子,本就是去年陸家送來的節禮中的一塊。

  陸睿眸子明亮,對溫蕙一笑:「心有靈犀了?」

  他雖然開著玩笑,但那笑容溫和,人也守禮只停在正堂,沒有進裡間。負手而立的樣子像一叢挺拔的青竹,既清且淨,還給人一種安心之感。

  不像昨天晚上,看她的目光讓她心臟怦怦直跳。

  所以昨天晚上果然是因為喝醉了吧。

  溫蕙吸了口氣,微微屈膝,道:「夫君怎麼過來了?」虧得昨天晚上跟銀線練過了,要不然今天這一聲「夫君」怎能叫得如此流暢。

  陸睿道:「父親昨天半夜才回,快四更才歇下,今日府裡也在忙著搭靈棚準備祭品、孝衣,認親的事且得等父親起身。我怕你不安,過來陪你用飯。」

  溫蕙心中如喝了溫水一般,忙道:「我並沒有不安的,你別擔心。你若有事,就先去忙。」

  陸睿仔細看她。沒有洞房,新娘子安穩睡了一個晚上,精神抖擻,確實沒什麼惶恐不安的模樣。

  「該忙的自有管事們去忙,我能有什麼事。國喪事雖大,卻遠在京城。」陸睿含笑,「眼前,我的事便是你了。」

  他這個人!

  丫鬟們都聽著呢,他怎麼能這麼說話!

  然丫鬟們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的,陸睿又含著笑,溫蕙不想表現得小裡小氣地被人看不起,硬撐著羞澀,努力表現得淡然鎮定,道:「那、那便一起用飯吧。」

  陸睿的目光在溫蕙變得粉紅的耳垂上掃過,知道她恐怕是到了極限。她是新嫁婦,逗逗可以,卻不能讓她在僕婦面前失了方寸,損了威嚴。遂忍住笑,收斂了,正色道:「先用飯吧。」

  兩人挨著落座,青杏、梅香伺候著。銀線覺得自己該上去,可插不上手。便老實地站在後面,看著陸家的丫鬟怎麼做。

  一落座,衣裳料子的同步便更顯眼了。陸睿問:「誰給你挑的衣裳?」

  看了眼銀線:「這丫頭嗎?」

  「不是,是落落,小的那個。」溫蕙臉上雖繃著,內心裡卻因這小小的巧合有點雀躍。

  「這丫頭眼光好,記得賞她。」陸睿說著,夾了一個小籠包放到溫蕙的碟子裡,問,「可吃過我們餘杭的湯包?」

  那包子小小的,麵皮也跟山東的大包子很不一樣。

  「沒有。」溫蕙說,「但我在《亭翁游記》裡讀到過,說這裡面有熱湯,不小心的話,會燙破嘴皮是嗎?」

  陸睿瞥了她一眼:「給你的書都看了?」

  「都看啦。」溫蕙的聲調歡快起來,「你給我的書好多都很有意思,有的我看了兩三遍。」

  剛才還在害羞,忽然間就歡悅了起來,真的是還小。陸睿笑起來:「可知道怎麼吃?」

  「知道,《亭翁游記》裡寫了的。」

  「趁熱吃吧。」

  湯包裡的湯汁真的很燙,虧得先在書裡看到了,曉得要先咬破皮,吹吹涼,輕輕吸湯,再吃皮和餡,不至於露怯。

  溫蕙照著亭翁所說的那樣,吃到了滿口的鮮香,眼睛都亮了。

  陸睿也吃了兩隻湯包,喝了半碗粥,用些小菜,落箸說:「江州這邊飲食,有吳楚之風,喜食辣,一大早便喜歡往湯粉、湯餅裡撒辣椒,我實是吃不太慣,日常都是在家用了早飯再去書院。咱家的廚子都是從餘杭帶過來的,擅長江浙菜系,偏淡偏甜,可能與青州不大相同。你先試試,若吃不慣,我叫他們學學魯菜,也可以再找個擅長北方菜的廚子。」

  「不用如此。」溫蕙忙道,「我素來不挑嘴的。」

  「這不是挑嘴,實是飲食因地域而異,吃不習慣太正常。母親到江州這麼久了,一口江州菜都吃不下的。」陸睿道,「你不要多想,但有什麼不習慣的,只與我來說便是。」

  溫蕙感受到他的關心體貼,垂下頭柔聲道:「我若真個不習慣,定與你說。我若沒說,你不要興師動眾。總之,多謝你啦。」

  陸睿凝視她綠鬢如雲,雪白脖頸纖美微垂,染上淡淡的粉,十分地想去撫一撫那頸子。但今天他可沒醉,只移開視線,溫聲道:「你我夫妻,不必說謝。」

  新婚第一日,撤紅燭,著素服,至今尚未見到公婆,未敬茶,未認親。然而陸睿的話又甜又暖,溫蕙的心裡竟絲毫沒有了新嫁娘的惶恐不安。

  待用完飯,兩個人在次間榻上坐了,溫蕙問:「我們便在這裡等嗎?」

  「別擔心。等父親醒了,母親會使人來喚我們。」陸睿道,「也不會很晚,今日還有很多事。」

  「國喪的事嗎?」溫蕙問。

  「是。」陸睿點頭,「先帝仙去,五十二皇子已經登了大寶,詔令下來,各州各府皆在本地憑吊。今日裡各家都在搭靈棚,明日準備路祭。」

  溫蕙的關注點卻歪:「皇帝有那麼多兒子呀?」嚇,五十二?

  陸睿失笑:「先帝長壽,子嗣豐盛,在本朝列位帝王中算是最多的。」

  溫蕙心想,這可比他們百戶所裡錢大娘養的豬還能下崽。當然這話只敢在心裡想想,說是不能說的,要是對皇帝不敬,可是會掉腦袋的。

  這個皇帝,可是連自己兒子們都會殺的皇帝。

  溫蕙欲言又止地,陸睿挑眉:「想說什麼?只管說。」

  溫蕙其實很想問問,老皇帝死了,對她們到底有什麼影響。但她又怕說錯話,若被陸嘉言笑話倒沒什麼,只怕被陸家的丫鬟們笑話了去,丟了溫家人的臉。

  便忍住了好奇心,說:「昨天揭蓋頭的時候,彷彿看到一位老夫人,是不是……」

  「是祖母。」陸睿點頭,「祖母一直在餘杭,我從前在餘杭的梧桐書院讀書,一直在她老人家身邊。祖母特意為著我們的婚事而來。」

  「蕙娘。」他微笑向她保證,「祖母一定會喜歡你。」

  陸府的中路正房,因為陸正半夜才歸,還在補眠,整個院子裡都十分安靜。

  陸夫人原坐在西次間的榻上看書,等著陸大人補覺醒來,喬媽媽卻自外面而來,停在了槅扇門口,給她使了個眼色。

  陸夫人會意,放下書冊,輕手輕腳地跟著喬媽媽穿過正堂,去了東次間。

  陸大人有自己的書房,正房的東次間和梢間裡有琴有榻,有書案、筆墨、畫卷,是陸夫人日常起居的場所。

  喬媽媽關上了東次間槅扇的門。

  「怎麼了?」陸夫人問。

  喬媽媽放低聲音,道:「老太太今晨一起來,便喚了管事,叫他去請個有名望的道士或僧侶。」

  「她是要卜什麼?還是要做什麼?」陸夫人蹙眉。喜事遇上國喪,家中本就亂,偏老太太還添亂。

  「院子裡的丫頭說,老太太昨天回去一直不高興。好好的喜事竟碰上了國喪,念叨了一晚,怕會妨了睿官兒。」喬媽媽道,「我想著,十有八九是要卜算卜算。管事報過來,我讓他去請白月庵的慧明了。」

  陸夫人眉頭蹙得更深:「怎地找她?」

  白月庵的慧明師太是個極會鑽營的人。自陸正到江州履任,陸夫人也跟過來之後,這個慧明曾數次來訪。只陸夫人只見她一面便知道這是個六根不淨,汲汲營營之人,十分厭惡,次次都給她吃閉門羹,只給些香油錢打發了。

  喬媽媽忙道:「若是平常,決不叫她這等人踏進我們家的門。只慧明這姑子雖市儈,卻有一個好處——她收錢便肯辦事。想讓她說什麼話,只要給足銀錢,她便說什麼話。」

  「原來如此。」陸夫人秀美的手指在榻几上緩緩輕叩,「那就讓她告訴老太太……新娘子命格薄弱,經不得沖。她遇上了國喪受不住,大半的福氣都給沖掉了,且容易妨著老人家,不宜與她相處過久。也別說得太過了,就說……倒也不需驚懼,離得遠些,不要同處一室超過半日即可。」

  喬媽媽掩口笑:「和我想的差不多。」

  「她巴巴地從餘杭趕過來,看蕙娘的眼神那麼明顯,當我看不出來嗎?」陸夫人冷笑,「只這是我的媳婦,怎麼能給她當槍使,反過來對付我?」

  「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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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2 01:21:5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五章 認親

  今日有太多的事要辦,故陸大人在睡下之前便告訴了何時叫醒他。

  溫蕙的院子裡,劉富家的到正房裡探了探頭,銀線瞧見了,悄悄出來跟她說:「姑爺還在裡面跟姑娘說話呢。」

  劉富家的低聲道:「姑爺看著還是個會體貼人的。」

  銀線高興:「可不是!」

  劉富家的只擔心今天的安排:「原本該敬茶,認親,如今可怎麼著?」

  「嗐,皇帝爺爺都仙去了。」銀線說,「這麼大的事,那咱也沒辦法啊。」

  正說著,上房的人來了。陸大人起了,可以敬茶認親了。

  劉富家的和銀線大大鬆了一口氣。

  聽了來人稟說「請新人往正廳裡去」,陸睿起身:「走吧。」

  溫蕙跟著起身,出了正房便看到一個才留頭的小子,正在院門處跟個婆子說話。見他們二人出來,忙都站直了。

  「平舟。」陸睿喚道。

  那小子便過來,麻利地跪下便磕頭:「平舟見過少夫人。」

  「這是平舟,在我身邊跑腿。」陸睿道,「他年紀小,內院外院都可以進,我在外面的時候,你若有事找我,叫平舟傳話。」

  「噢!」溫蕙點頭,「好。」

  銀線和劉富家的都托著大托盤,落落掏出個紅封遞過去,平舟笑著接了:「謝少夫人。」

  只捏到手裡,神情頓了一下,隨即如常——陸家人這麼多,能來到陸家獨子身邊當差,自然是聰明的。

  但溫蕙也不傻。那孩子雖然臉上的表情只頓了一瞬,溫蕙也看出來了。她便知道自家準備的紅封定是薄了,沒被夫家的一個小廝看在眼裡。

  但那有什麼辦法呢。有多大碗吃多大飯,溫家家底就這麼些,爹娘已經盡力了偏向她了,為了她還簡辦了二哥二嫂的婚事。

  溫蕙並無怨言,甚至很坦然。明知道這院子裡肯定不止她一個看出來剛才是什麼情況,但她依然坦然。

  因溫家不曾隱瞞過、虛報過,溫家的是什麼樣子的,陸家早知道的。

  陸睿將一切收在眼底,看著溫蕙平靜的面孔,坦然的目光,嘴角勾了勾。

  平舟機靈著呢,立刻躬身:「小的給少夫人帶路。」

  平舟走在前面,陸睿跨上一步跟上。溫蕙微提裙擺,正也要跟上,前面陸睿忽然半轉過身,對她伸出了手:「走吧。」

  溫蕙的平靜保持不下去了!

  丫鬟婆子都看著呢!

  可,可也不能任陸睿的手就這麼伸著,更不能當著大家的面拒絕他讓他失了面子。溫蕙鼻尖冒汗,只能試著伸出手去。

  陸睿自然無比地攥住了她的手,微微一笑,施施然牽著她離開了院子。

  銀線和劉富家的互相使了眼色,含笑跟在了後面。

  落落留在院子裡收拾箱籠。

  陸府的正廳裡,從陸老夫人起,個個都著著素服,廳上人雖多,打眼一看過去,真看不出來這家是在辦喜事。

  陸老夫人坐在上首,猶在關心自己兒子:「可睡足了?可睡好了?」

  陸大人無奈:「睡足了,睡好了。您老人家莫要擔心了。」

  陸老夫人嗔道:「這當娘的怎麼能不擔心。你如今年歲上來,也不比從前了,要注意身體。」

  陸夫人只帶著淡淡微笑。

  丫鬟進來稟報:「公子和少夫人來了。」

  廳中眾人都是精神一振。

  很快,簾子撩開,一對新人比著肩一起走了進來。霜色的衣裳,玉一樣的一雙璧人。

  眾人頓覺眼前一亮,竊竊私語起來。

  便是陸夫人,雖對溫蕙有諸多不能滿意的地方,但在此刻望著這一對小兒女交輝相應的容顏,也露出了發自內心的歡喜微笑。

  廳堂上有許多人,也有許多聲音。

  上首更是坐著一位富貴雍容的老太太,便連陸大人夫婦都坐在這老太太的下首。

  溫蕙覺得這時候是應該緊張的。可奇異的是,她竟一點也不覺得緊張。這可能是因為手心裡還殘留著陸睿的溫度。

  這一路,陸睿牽著她的手,告訴她:「不用怕的。祖母是慈愛長輩,這次我成親,她不知道有多高興。」

  「親戚們大多是餘杭過來的,沒有出仕,或者需仰仗父親的,且都出了三服,出了五服的也有。都是來添人氣,決不會來添堵的。」

  「你是父親母親親自相過求來的,他們必珍你重你。」

  溫蕙忍不住問:「那……你呢?」

  她知道這麼問不合適。誰個婚姻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呢,當事人自己沒有決定自己姻緣的權利。可她就是忍不住問出來。而且她直覺,陸睿不會因為這個問題不高興。

  陸睿說:「這樣問,不合禮法呢。」

  單聽聲音,覺得他頗嚴肅正經,彷彿在責備她。可他眼睛裡其實在笑呢。

  這個捏她的臉、牽她的手的傢伙,果然不會因為這個不高興。他眸子裡閃動著的亮光讓溫蕙明白,他甚至喜歡她問出這樣大膽的問題。

  看著溫蕙黑亮清澈的眸子盯著他,陸睿拳頭在鼻端抵了一下,好像發出似有似無的一聲輕笑,最後卻說:「回去再告訴你。」

  捏了捏溫蕙的手,牽著她往正廳去。

  溫蕙雖沒聽到回答,可她心裡知道那答案一定不會讓她失望。她嘴角翹起,用力地回握了陸睿的手。

  他們的手直到到了正廳的時候才放開,兩個人規規矩矩,以合乎禮法的姿態一起走進廳裡。

  溫蕙心中非但不生怯,反而覺得滿滿當當,無所畏懼。

  她容色過人,眼睛大而明亮,眉間厚正,進退行禮規規矩矩。許多事前知道新娘子是軍戶出身的人都暗暗點頭,怨不得陸正和陸夫人會肯願意抬一個軍戶家的姑娘進門。

  這新娘子和陸嘉言看著,著實般配。有些原先暗搓搓想看陸夫人笑話的,也熄了心思。

  溫蕙敬過了媳婦茶,改口稱「父親」、「母親」。陸正夫婦倆賞下一套頭面。

  媳婦茶喝完,陸正便起身:「還要往府衙去。」

  國喪事大,娶媳事小。

  陸睿道:「父親辛苦了。」

  陸正卻對溫蕙溫聲道:「委屈你了。」

  溫蕙福身道:「父親為公事操勞,媳婦沒有什麼委屈的。」

  大大方方,眼神清澈。看得出來坦誠,並沒有什麼不滿或怨氣。

  陸正娶她做兒媳,一是報答溫百戶的救命之恩,一是為著她母親擅生養。原是想著其他的地方,便只能將就了,不意今日看這新媳婦,倒比預期得好不少。

  陸正拈鬚點頭,向老夫人和眾人告個罪,先離開了。

  待他走了,認親則從陸老夫人開始。溫蕙奉上鞋子、抹額,口稱「祖母」,老太太笑眯眯地點頭,賞下一頂赤金花冠子。

  那花冠子鑲嵌著各色寶石,丫鬟端出來,便在堂上熠熠生輝。眾人發出低低的驚呼聲。

  貴重竟還壓過了陸夫人賞的頭面。

  餘杭來的陸家人哪有不知道這對婆媳之間的事的,便有人拿眼去瞧陸夫人。陸夫人只面帶微笑,一如往常。

  溫蕙當然不知道這裡面的條條道道。

  這些天她已經認識到陸家的富庶,因此接了陸夫人的賜下,倒還平靜。只陸老夫人這花冠子著實嚇了她一跳——尋常來說,兒媳婦以後這半輩子,主要是跟婆婆相處,所以這場合旁人給的禮通常不會壓過兒媳的親婆婆,即便是太婆婆也不該。

  這太婆婆給的東西卻顯然過於貴重了。

  但溫蕙想起陸睿說的「祖母一定會喜歡你」,他說的時候語氣十分肯定。溫蕙心裡便踏實了,穩穩妥妥地接了,交給了銀線,穩穩妥妥地福身謝長輩賞賜。

  陸家這一房人丁單薄,正如陸睿所說,廳中旁人都出了三服。主家兩代人都明白表示了對這媳婦的滿意和重視,自然不會再有人不識趣地刁難新人。

  事先準備好的香囊、扇套、帕子、鞋子一一送出去,收回來各種各樣的回禮——大部分都比較體面,沒有什麼過於寒酸的。

  這一日,陸氏族人對陸正這一房新進門的媳婦的印象都還不錯。

  貌美,恭順,穩妥。第一條且不提,有了後面這兩條,一個好女子的形象便已經立起來了。

  上午的認親順順利利地結束了。陸夫人帕子掩口:「累了吧,去吧,歇一歇。」便放了溫蕙出來了。

  待從上房出來,劉富家的和銀線都放鬆了下來,喜氣洋洋。

  院子裡卻沒見到平舟,隨身的小廝不是該在這裡候著嗎?溫蕙微感詫異,但陸睿毫不見怪的樣子,她便沒多問。到了一個新地方,新環境,若事事都要問一嘴,也怪讓人煩的。

  出了上房,略走遠些,陸睿就自然而然地牽住了溫蕙的手:「認得路嗎?」

  「認得,我是住在西路。」溫蕙有點小驕傲,「我最會認路了。」

  陸睿挑眉:「那你帶路。」

  「好。」

  溫蕙反牽住陸睿的手,就朝正確的方向走去,果真是記住了路。

  「我住的院子離你稍遠些,在花園北邊那個坡上。」路上,陸睿給她指認陸府裡景物。待稍停,卻見溫蕙似乎有話要說,問:「怎麼了?」

  溫蕙猶豫一下,還是問:「我今日……還可以嗎?」

  陸睿失笑。

  到底還小,還沒離開過父母,定是習慣了做任何事都要接受來自父母家人的肯定或者否定。他便捏捏她的手,表揚她:「很好呢,很穩重,我看父親母親和祖母都很滿意。」

  溫蕙便籲出一口氣。

  陸睿含笑,又道,「這宅子的園子還不錯。等你收拾好屋子,回過門,我帶你好好逛一逛。」

  溫蕙高興地答應了:「好!」

  她的眼睛很亮,閃動著雀躍的、歡喜的、期待的光。這蘊含的飽滿情緒帶著極強的感染力,令陸睿的心情都跟著好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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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2 01:22:1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六章 銀錢

  陸睿便牽著她的手,不緊不慢地走,緩緩給她講府裡的格局。

  路上不時能遇到府中的下人,腳步匆匆,還看到了有抱著孝衣的,顯是都在為國喪忙碌著。見到這對手牽著手的新人,都躬身避讓,那嘴角眼中都忍不住流露出笑意。

  那些笑意讓溫蕙覺得羞,可心裡又覺得高興。

  陸睿一路就牽著溫蕙回到了她自己的院子,進門便對梅香說:「我在這邊用飯。」

  梅香應了,去外面傳話。那跟落落差不多大的小丫頭子便飛快地跑出去,顯然是去廚房傳話了。

  「你先收拾屋子。」陸睿道,「與我隨便找卷書來,我在旁邊等你。」

  箱籠都還沒拆,都是劉富家的管著的。她放下手裡東西,飛快地去找了。好在溫蕙那幾個貼身的箱籠裡的確放了幾本書,她不識字,也不知道是什麼書,便都抱來了。

  陸睿一看,六本書裡,有三本是他給她的游記,另三本……他翻了翻,抬眼看溫蕙。

  「咳……」溫蕙表情嚴肅道,「就、就打發時間……」

  那三本都是講游俠故事的話本子,仗劍走天下,路見不平一聲吼的那種。起碼對讀書人來說不是什麼正經書,屬於家裡孩子偷看被發現了要被打手板的那種。更加不適合女孩子讀。

  陸睿看她一張俏臉繃著,明明心虛得厲害,似笑非笑:「正好,我也打發時間。」拿著書去了東次間。

  沒說她呢。溫蕙才鬆了一口氣。

  劉富家的不明所以。

  回到內室,便張羅收拾屋子。

  所謂收拾屋子,便是開箱籠將她自己的物品都取出來挪進屋子裡。實際上她們回來之前,落落已經在做了,只她人小力氣小,做的慢。

  青杏、梅香雖是在屋裡伺候的,但新少夫人還沒正式發話,她們也不敢擅動少夫人的東西。

  溫蕙終於回來,她二人給陸睿上了茶,便主動到西側內室裡求活幹。

  溫蕙已知道這以後就是自己的丫頭了,便讓她們一同幫忙。人多力量大,很快便收拾俐落。

  外面小丫頭進來告訴:「飯來了。」

  青杏梅香便出去擺飯。

  果然如陸睿所說,陸家的廚子燒的菜都是江浙口味。

  陸睿問:「可還吃得慣?」

  溫蕙點頭:「比家裡吃得淡些,但好吃。」

  好吃就行。陸睿笑道:「在你家的時候,可把我鹹死了。」

  溫蕙驚了:「那你不說?」

  「我先以為,是你家廚子失手了。左右一看,岳父和舅兄們都吃得若無其事。才知道你們便是這般口重。」陸睿道,「只我一個男子,挑剔這種事,舅兄們恐怕更不喜歡我了。」

  「……」溫蕙強道,「別瞎說,沒人不喜歡你。」

  「真的?」陸睿斜睨她,「沒人嫌我弱不禁風?」

  溫蕙吃驚:「你怎麼知道?」說完就想咬自己舌頭,忙找補:「不是,我意思是……」

  陸睿無語抬頭看屋頂的描金:「三哥說的。」

  溫蕙想打死溫杉。

  只又想著那時候她全家都看著陸睿謫仙似的一個人,雪裡踏過,好像不沾人氣一般,誰知道他吃完飯回到房裡會不會「噸噸噸」地灌水。

  光是想就憋不住,「撲哧」笑了出來。

  陸睿睨她:「想什麼呢?」

  溫蕙:「沒什麼。」

  陸睿彷彿能看到她那小腦袋瓜裡在想像什麼畫面,瞭然,道:「在我面前便罷了,到了母親面前不可這樣,食不言,寢不語。」

  溫蕙忙道:「我曉得。」

  在面對公婆的時候,陸睿還會提點她。雖還沒圓房,溫蕙卻能體會到什麼是夫妻一體了。陸睿是陸家裡與她最親近的那個人。

  用完飯,溫蕙問:「你可累了?要回去歇個午覺嗎?」

  陸睿卻說:「院子裡的人都認過了嗎?」

  溫蕙道:「還沒來得及。」

  通常新婚第二天,都是天不亮新人就準備好了去見公婆,敬茶認親。認親的時候,自家的丫鬟便該把屋子收拾出來,箱籠該挪的挪,東西該放的放。等新嫁娘回來,夫家給的下人便一起來拜見新夫人。

  今天卻趕上國喪,陸大人起得晚,溫蕙敬茶認親去得晚,便也結束得晚。

  她又統共只陪嫁了一個媽媽兩個丫頭過來,銀線和劉富家的還要跟著她去上房,只落落一個在院子裡收拾箱籠。

  便每一件事都往後拖了,直拖到了用了午飯。

  陸睿點頭道:「我陪你一起認認人。」

  溫蕙卻道:「稍歇歇,先讓她們用飯吧。」

  陸睿看了她一眼,溫柔一笑:「好。」

  溫蕙以為陸睿和她該去東次間裡稍歇,不料陸睿一撣衣擺,徑直去了西次間裡。

  東邊的次間和梢間才該是溫蕙日常起居的地方。也可以招待閨中密友。西次間則更私密,再往裡的內室,也就是西梢間,便是溫蕙的臥室了。

  溫蕙張張嘴,又閉上,努力淡定地跟上。

  該適應了,這個人是她的夫君,原就不是旁人,原就有權利踏入別的男子不能踏入的地方。

  到榻上坐了,青杏奉上茶。陸睿道:「先去用飯吧,都用了飯再一起過來拜見少夫人。」

  剛才夫妻對話青杏都聽到了,因此現在說話的雖然是陸睿,她卻笑著朝溫蕙福身:「謝少夫人。」

  待她退出去,陸睿告訴溫蕙:「青杏是母親院子裡出來的,梅香原是我院子裡的人,都還算伶俐,對家裡的事情也盡知道。你先用著。若不稱心,再與我說,總之給尋個稱心的。」

  雖才一個晚上一個上午,但溫蕙已經覺得青杏、梅香伶俐遠勝銀線。她從前在家裡也不過就兩個使喚丫頭,如今給了她這許多,怎麼會覺得不稱心。

  但她知道陸睿這都是好意,彎眼一笑:「好。」

  陸睿定定地看著她。

  溫蕙摸摸臉:「沾了什麼嗎?」

  陸睿端起茶盞,垂下眼:「沒有。」

  待放下茶盞,他指節在榻几上緩緩叩了幾下,抬眼開始審溫蕙:「在家裡常看那些話本子?」

  「咳。」溫蕙挺直背脊,「就偶爾!」

  瞧那心虛的眼神!

  陸睿道:「我那裡有更好看的。」

  溫蕙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 ?你也喜歡看?你都看過什麼?郭俠的故事看過沒?楊蓋的故事看過沒?我最喜歡的還是獨孤客!秦地馬幫十三郎的故事也好看。快跟我說說,你喜歡哪……一……個?」

  在陸睿似笑非笑的目光裡,聲音越來越小。

  陸睿挑挑眉:「偶爾?」

  溫蕙訕訕。

  陸睿偏過頭去,拳頭抵住了鼻尖。

  溫蕙臉紅紅:「你想笑就笑唄。老這樣,誰還不知道你是在笑。」說著,也做了個拳頭抵唇的樣子。她跟陸睿單獨接觸的時間其實沒多少,可已經好幾次看到他做這個動作了。

  這的確是陸睿的一個習慣動作,陸睿自己也知道。只叫溫蕙做出來,竟很是學出了幾分他的感覺,分外有趣。他便又笑了。

  溫蕙問:「你是真的也看,還是就為了誆我?」

  「當然也看。」陸睿終於承認,「不然天天讀聖賢書,要累死我嗎?只是不能叫先生們知道,也不能叫父親母親知道,不然定要挨說。你自己悄悄看便是,不要出去嚷嚷。」

  那個在天上飄的謫仙好像落地了似的,特別地接地氣。

  溫蕙說不出來是什麼感覺,好像並沒有幻滅,反而心裡更踏實了。

  落落忽然在簾子外面道:「公子,少夫人。」

  溫蕙奇怪落落在外面喊什麼,怎麼不進來?陸睿已經道:「進來。」

  有他這一句,落落才掀開簾子進來。溫蕙恍然大悟。

  在溫家沒這麼大規矩,若有事直接就掀簾子進來了。溫蕙暗暗記在了心裡,提醒自己要多注意陸家的規矩與溫家的不同之處。

  落落抱著一隻匣子放在了榻几上,對陸睿道:「公子院裡的平舟哥哥送過來的。」

  從正房出來就沒見著平舟,原來是拿什麼東西去了。溫蕙只當是陸睿的東西,沒在意,問落落:「你吃過了沒?」

  落落道:「吃過了。剛才公子和少夫人用飯,姐姐們在跟前侍候,我就先和劉媽媽她們一起吃了。」

  大家都能各自安排好就行。溫蕙點點頭。

  落落便要退下。

  陸睿將那匣子推過去:「這個給你。」

  溫蕙問:「是什麼?」說著掀開了蓋子。

  落落正撩起簾子,轉頭瞥了一眼。那蓋子掀開,泛起了一片光。

  落落出去了。

  整整齊齊排列在匣中的小銀錁子映著日光,泛起一片銀光,把溫蕙的臉龐照得明亮。

  溫蕙摀住半邊臉頰,發出小小的驚呼:「這花樣子真好看!」

  她拿起一個舉到眼前看:「竟還有魚形的?我從沒見過。」

  陸睿含笑。

  溫蕙又道:「這種銀錁子我也有幾個。都是以前跟著我爹娘去賀千戶家拜年,從賀夫人那裡得的。樣子特別好看,我捨不得用了,都攢著呢。」

  陸睿道:「以後多得是,不用捨不得,待會認人的時候,用這個打賞。」

  溫蕙扒拉著銀錁子數花樣子到底有多少種的指尖頓住。她抬起眼。

  陸睿坐在對面,嘴角有淡淡的笑,只看著她,不說話,像是在等著什麼。

  電光火石間,出嫁前大嫂楊氏悄悄與她說的私房話在溫蕙腦子裡飄過——

  【這些話原輪不到我來教你。只誰讓咱們倆認識得久呢,我雖是你嫂子,心裡卻只當你是半個姑子,半個妹妹,才與你說的。】

  【以後到了夫家,要記得夫君才是這個家裡與你最親最近的人。你兩個就該是共進退的。】

  【夫君對你的好,全收著。嘴上關心也好,送你首飾銀錢也好,不管,都收著!別跟他生分,給你就收。人家對你的好若總不受,久了,人家就不對你好了。】

  【你若不知道該怎麼謝他,簡單,就對他笑便是了。】

  【聽嫂子的,沒錯!】

  溫蕙腦子清明,意識到了兩件事。

  一是,她家準備的賞封肯定是薄了。上午平舟拿到賞錢露出的那一瞬異樣,果然不是只有她察覺。

  二是,她嫂子教她的,該踐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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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2 01:22:2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七章 護航

  溫蕙實在覺得她的大嫂楊氏,真不愧是過來人。怨不得她大哥溫柏總是時時刻刻都惦記著自己的媳婦。

  她居然什麼都料到了!不僅料到了夫君會對她好,還料到夫君會以給她銀錢的方式來表達這種好。

  並且溫蕙還真的不知道這種時候該怎麼應對陸睿。她嫂子居然連這一點都料到了!

  溫蕙便笑了。

  倒不是假笑,光是想著她嫂子的料事如神,她都忍不住差點要笑出聲來,更何況陸嘉言對她體貼入微,竟然注意到了這樣的小事,竟然第一時間就做出了安排。

  怪不得從中路上房出來的時候沒見著平舟呢。話說,他是什麼時候偷偷支使平舟去取這匣子的呢?她竟然都不知道。

  新婚妻子明媚婉麗,笑起來正如這時節的春光一樣燦爛。

  陸睿看到她眉間舒展開來,眼中眸光明亮,綻開了一個讓人看了心情就愉悅的笑容,聲音清脆而響亮地應道:「好。」

  又道:「多謝啦。」

  終於不會動不動就害羞了。畢竟已經拜過天地了。

  陸睿心情大好。他矜持了一下,道:「你我夫妻,謝什麼。」

  話雖然這麼說,卻被溫蕙發現他的嘴角都是翹著的。

  這個人從天上落到了地上,溫蕙發現他沒那麼遠了,甚至近到了她也能察覺他的小情緒的距離了。這讓她心中竟也有了小小的得意。

  還好溫蕙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能藏得住情緒的人,怕被陸睿看出來,便轉換了話題,問他:「平時都做些什麼呢?」

  陸睿才說了半句「平時自然……」,外面又響起落落的聲音:「公子,少夫人,喬媽媽來了。」

  這次不用陸睿開口,溫蕙便先道:「快請。」因她才是此間主人。

  落落便打了簾子,喬媽媽笑吟吟地進來了,身後還跟著個丫頭,抱著個匣子。

  整個陸府,溫蕙最熟悉的人甚至不是陸睿,而是喬媽媽。自她在江州府下船,這老媽媽在婚前的十天裡幾乎日日都陪伴她,告訴了她許多事情。以溫蕙那很容易和人親近的性子,早已經與她熟稔親暱了。

  她喊了「媽媽」,便要起身。

  「少夫人不用。」喬媽媽按住了她,「我雖痴長些年歲,也是府中下人。姑娘過了門,已經是咱家的少夫人了,尊卑不可廢。」

  溫蕙看到陸睿雖然也親暱地喊了聲「媽媽」,但他的確也沒起身。她有些猶豫:「但是我娘說……」

  喬媽媽笑眯眯:「親家太太仁善。少夫人以後見了我,給我賜個凳子,叫我不用站著,腰酸腿疼便是了。」

  她在陸夫人、陸睿和溫蕙跟前不用自稱「老奴」或「奴婢」,已經是十分的體面了。

  溫蕙便乾脆往榻裡面挪,讓出一塊地方:「媽媽坐這裡。」

  這動作不算十分端雅,卻真誠可愛。且她的言語神態裡,也明顯對喬媽媽透出一種雛鳥對母鳥般的情結。這自然是因為喬媽媽是她到了江州後第一個也是與她打交道最多最深的陸家人的緣故。

  喬媽媽心中喜愛,便不推辭,笑著在榻沿坐下了。落落上了茶水。

  喬媽媽問:「院子裡的人可認過了沒有?」

  溫蕙道:「還沒呢,想著先讓她們吃飯,都忙了一上午,別餓著肚子。」

  「那可好。」喬媽媽道,「今天事情實在多,我緊趕著過來,也還是這時候了。沒認正好。」

  她說著,扭頭看了眼跟著來的丫頭。那丫頭原抱著個匣子,便過來交給了喬媽媽。

  喬媽媽接過來,放到了榻几上,似乎還挺沉的樣子。溫蕙把陸睿給的那隻匣子稍微旁邊挪了挪,給騰出地方來。卻見喬媽媽揮了揮手,那丫頭便退出去了。

  落落上過茶原本站在門口聽喚,見狀也跟著出去了。

  喬媽媽便道:「落落這丫頭,伶俐。」

  溫蕙聽了高興。因為她進門之後便發覺,陸府的丫頭都精緻伶俐,把銀線比得有些粗憨了,落落卻十分地給她長臉面。她道:「她年紀雖小,但是讀過書,背過《百家詩》呢。」

  「挺好,挺好。」喬媽媽笑眯眯,將那匣子推過去,「這是夫人給少夫人的。少夫人看看。」

  那匣子比陸睿給的匣子高厚很多,幾可以說是小箱子了。

  溫蕙好奇道:「是什麼?」說著,掀開了箱蓋。卻竟是滿滿一小箱銅錢。

  溫蕙吃驚:「媽媽?」

  那箱子分兩層,上面是箱,下面還有個屜。喬媽媽拍拍她的膝蓋,拉開了下面的小抽屜,告訴她:「這些天少夫人要見不少人,少不得要打賞。家裡月初才發月錢,這還不到時候,夫人便先叫拿些散錢給少夫人。」

  說是散錢,可這一箱子別說是只價值一文的小平錢,便是折二折三的也沒有,俱都是折五折十的重寶大錢,一枚便是五文、十文。

  而喬媽媽拉開的下面的抽屜裡,整整齊齊碼著的都是小銀錁子。

  就和陸睿給的一樣。

  溫蕙忽然笑彎了眼。

  「媽媽,你來晚了。」她說,「相公已經給我啦。」

  她把陸睿給的匣子打開給喬媽媽看。

  喬媽媽十分驚喜,「唷」了一聲,袖子掩口:「我們睿官兒,還知道想著媳婦了?」

  陸睿被調侃了也不在乎,反而一挑眉:「自己的媳婦,我不想著,還讓誰去想?」

  他原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因氣質清冷,便使溫蕙一直覺得他更偏於青年,更穩重更成熟。誰知他與喬媽媽說話,卻是這樣,忽然又多了幾分少年氣。

  就跟溫蕙在外人面前也能端著的,可一見到溫夫人就恨不得滾進她懷裡撒嬌去,差不離。

  顯然跟喬媽媽十分親暱。

  喬媽媽直把眼睛笑成了一條線:「好好好,小夫妻原就該這樣。少夫人千里迢迢遠來,還有許多不知道、不熟悉。你原就應該時時想著她,照顧她周全,才能對親家老爺、太太交待。」

  溫蕙耳根微熱,心裡也暖,道:「媽媽,銀子我已經有啦,母親給的媽媽帶回去吧,晚上我去給母親道謝。」

  夫君想著她,一發現她銀錢上手緊,便立刻著人去取了一匣子銀錁子來。已經讓人開心歡喜。

  婆母竟也想著她,也照顧她。這便是意外的之喜了。

  晨昏定省,晚間的時候還要去給陸夫人問候,溫蕙想著那時候當面跟婆母道謝。

  喬媽媽卻嗔道:「少夫人說的什麼話,公子給的是公子的心意,夫人給的是夫人的心意,豈能混為一談?難道少夫人只領公子的心意就不在乎夫人的心意了嗎?」

  溫蕙忙道:「不是這樣的……」

  「長輩賜,不敢辭。」陸睿笑道,「既是母親給的,你收著便是。」

  喬媽媽道:「就是,這長輩給出去的,哪還有收回來的道理。」

  她嫂子教她要跟夫君共進退。這話其實母親也早跟她不知道念叨過多少次了,要孝順公婆,要和丈夫一心,要好好持家。

  就連連毅哥哥曾經也說過差不多的話呢。

  總之一個女人嫁了,從此夫家便是她的家,夫君的父母便是她的父母了,從此便是一家人了。

  連陸睿都發話了,溫蕙便道:「那我便厚著臉皮,偏了母親的錢啦。」

  她年紀小,便是怎麼樣努力做穩重樣子,都還有幾分稚氣。在喬媽媽和陸睿面前放鬆下來,便更不怎麼端著,露出幾分真實模樣,眉眼靈動,性子直爽。

  十分可愛。

  喬媽媽和陸睿都笑了。

  落落又在外面稟告:「大家都用過飯了,劉富一家也來了。」

  喬媽媽坐在榻沿上,先站了起來:「正好我給少夫人指認指認這幾個。」

  溫蕙先喊了落落進來,想了想,指了陸夫人給的那一箱錢,道:「待會用這個打賞。」

  在夫君和婆母之間,當然得先敬著婆母,將夫君暫往後放。

  她能注意到這點細節,可見是將「孝」字放在心上的。喬媽媽和陸睿都在心裡暗暗點頭。

  三人便一併出去了。落落抱著箱子也跟出去了。

  陸睿和溫蕙在上首分左右坐了。

  落落將錢箱放一旁,搬來個錦凳放在了溫蕙斜前方,喬媽媽也坐下。

  眾人便一起進到屋子裡,這是頭一回拜見新少夫人,是必要磕一個頭的。落落也跟著站過去,眾人整整齊齊地跪下,一起道:「見過公子、少夫人。」

  一側是陸家的僕婦丫鬟,動作都整齊;另一側是跟著溫蕙嫁過來的丫鬟和陪房,只落落靈巧,跟上了節奏,銀線和劉富一家的動作便不大整齊。

  溫蕙說了聲:「都起來吧。」

  眾人站起來。

  陸睿端起茶,道:「都與少夫人說說自家,讓少夫人認認人。」

  喬媽媽道:「說清楚些,以前在哪裡做事,爹娘是誰,都說明白些。」

  陸家的幾個丫鬟僕婦忍不住抬眼看過去。

  那少夫人坐在那裡,圓滑些的世僕都能看得出來那眉眼間的青澀稚氣。也都知道她不過是一個百戶之女,高嫁進了陸家的大門。

  也聽說過一些小道消息,說是夫人在青州的時候便不大看得上這少夫人。

  然而眼下看過去,這少夫人左右兩邊,一邊是公子居高臨下,目光淡淡地壓過來,一邊是夫人跟前的第一體面人喬媽媽笑眯眯地,如一尊笑面佛鎮著。

  大家都垂下眼去。

  這兩尊大神陣仗擺出來,如左右護法,為新少夫人保駕護航。誰個還敢輕視少夫人年紀小,出身低?

  這傳言……不大靠得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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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2 01:22:4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八章 相扣

  溫蕙的院子裡配了六個人。

  青杏、梅香是在屋子裡伺候的。其中青杏是從陸夫人院子裡出來的,倒不是家生子,是七八歲上便被採買進府。梅香則是從陸睿院子裡調過來的,她娘是老太太跟前的人。

  另有兩個粗使,寧兒的娘是廚下的,彩雲的爹是門房上的。

  一個看門的婆子,喬媽媽稱呼她「孫家的」,道:「許久沒見你那親家了,她可好?怎地這次沒跟老夫人一起過來?」

  孫婆子忙道:「勞您老記掛了。我閨女那妯娌給她生了個大孫子,老夫人出門的時候,我那親家正告了假照顧媳婦月子,才沒跟來。」

  喬媽媽笑道:「那替我恭喜她。」

  最後還有一個小丫頭子,看著比落落還小些,名叫蕙兒,爹娘卻是陸夫人的陪房。

  溫蕙問清是草頭惠的「蕙」字,道:「和我是一個字呢。」

  「那可不行。」喬媽媽道,「少夫人給她改個名吧。」

  溫蕙很有自知之明:「我不會起名呢,落落的名字都是她自己取的,還是相公給取吧。」

  陸睿卻問落落:「你的名字是『爛熳南枝與北枝,殘香落落影離離』?」

  落落道:「是『勞勞燕子人千里,落落梨花雨一枝』。」她說完,解釋說:「因原先的名字是叫梨花。」

  陸睿點點頭,對蕙兒說:「你以後便叫燕脂。」

  燕脂相貌不及落落精緻,但年紀小就自然可愛。她問道:「就是胭脂嗎?好,那奴婢以後就是叫燕脂了。」

  落落給燕脂解釋:「梅花耿耿冰玉姿,杏花淡淡注燕脂。我是梨花,你是杏花。」

  燕脂驚奇地說:「咦,那玉姿姐姐就是梅花了?」

  溫蕙笑問:「玉姿又是誰?」

  燕脂正要回答,陸睿先開口道:「是我房裡的丫頭。」

  這話一出,空氣中有了些微妙的氣氛。喬媽媽、銀線、劉富家的都不約而同地看了溫蕙一眼。

  溫蕙隱約察覺到了氣氛的變化,卻不明所以,只「噢」了一聲。

  陸睿神情如常:「等明日回過門之後,叫我院子裡的人都來給你磕頭。」

  溫蕙道:「好。」

  落落已取了小銀錁子遞給了燕脂。

  溫蕙特特給落落指了陸夫人給的錢箱而不是陸睿的那隻。一是因為受人好當所有表示,譬如人家贈你釵環,便該戴出來給人看,予你衣裳,便該穿出來給人看。陸夫人給她一箱「散錢」本就是為了讓她打賞下人,她便拿來用,以示收下了陸夫人的心意。

  另一個卻是因為,她覺得雖一樣是給錢,但陸睿到底是男人家,憨憨地給的全是銀錁子。雖然這種帶花樣子的小銀錁子不是市面上流通的,那也是銀錁子呀。溫蕙手裡幾個從賀夫人那裡得來的幾個小銀錁子,都很寶貝地收著不捨得用呢。陸夫人和喬媽媽就細致多了,除了小銀錁子,還準備了這麼多的銅錢。

  哪知道箱子抱出來,丫頭婆子一個一個上前自報身份然後領賞,落落小丫頭直接取了銀錁子而不是銅錢打賞。

  溫蕙:「……」

  然而不說陸睿和喬媽媽都面色如常,便是領賞的丫頭們,雖然帶著笑說著謝賞的話,卻也並沒有什麼特別大的驚喜神色。

  可知這樣的打賞在陸家是再正常不過,正如她去賀家,賀夫人也是隨意便摸出幾個給她:「拿去玩。」

  溫蕙其實並不是小氣的人,她看多了話本子,原是很嚮往那些「視金錢如糞土」慷慨之風的。只她從前在家裡,一個月溫夫人才給她三百錢的零花,沒碰過這麼多銀錢而已。

  溫蕙便不做聲,看著落落發賞。不管這是從自己家裡帶出來的習慣,還是在賀家養成的習慣,落落顯然也是習以為常的。

  溫蕙便調整著心態,等前面幾個丫頭都領過了賞,她心態已經調整得頗好,不再為打賞幾個銀錁子而心疼了。

  待到燕脂也領了賞,溫蕙看她年紀小也可愛,也記得中午她撒開小短腿往廚房跑的勤快,反對落落說:「她小呢,多給她一些。」

  落落便又抓了一把銅錢給燕脂。

  燕脂雙手接了抱著,臉上便比旁人多了幾分真情實感的歡喜:「謝少夫人!」

  陸家的人都認完了,溫蕙的人便來拜見陸睿。

  溫蕙告訴陸睿:「劉富原給我爹做親兵的,他功夫很好。他家的兩個小子,也不錯。」倒沒說劉富家兩個小子的功夫是她在家裡的時候親自考過的,底子都紮實,倒真不錯。

  平舟過來給溫蕙的人打賞,也一樣是小銀錁子。

  有陸家的丫頭珠玉在前,溫家的人便是再沒什麼見識,也知道不能給溫蕙丟臉,都努力表現出鎮定的樣子。

  陸睿問了劉富兩個兒子的年紀,點了他家的大小子劉麥:「以後跟在我身邊。」

  來了就能得差事,還是姑爺身邊的,可知這是姑爺給姑娘臉面,對姑娘重視。溫蕙的人都很高興。

  都認完了,賞完了,人都退下。喬媽媽開口跟陸睿說:「我與少夫人再講講府裡的事。」

  陸睿便起身:「交給媽媽了。」回去了。

  喬媽媽便教溫蕙:「青杏是我調教出來的,她若做得不好,少夫人盡罰她便是。燕脂的爹娘是咱們夫人的陪房。她們兩個與上房的人都熟,傳個話什麼的都方便。寧兒娘在廚房,吃食上的事,可以叫她去說。彩雲的爹在門房,要有去外面跑腿採買的事,可以找她。」

  這都是有用的信息,溫蕙都記在心裡,謝過了喬媽媽。

  喬媽媽又與她說了明日的安排:「原該新人起了便回門的。只明天卻得先祭奠,再回門。已經譴了人去與舅爺們打過招呼了。」

  溫蕙道:「那自然。」眼下什麼事都得給國喪讓路。

  待交待了許多,喬媽媽要回,溫蕙起身要送她。喬媽媽只不讓:「少夫人要習慣,莫折煞我這老太婆。」

  溫蕙在家裡時,對溫夫人身邊的黃媽媽雖親暱卻也沒這麼多講究,不過因為初來乍到,與喬媽媽是才開始相處。總之,禮多人不怪。

  喬媽媽既然這樣說,溫蕙心裡便暗暗決定以後便像對待黃媽媽那般對她。

  待喬媽媽走了,溫蕙卻只看見落落,沒見著銀線和劉富家的。落落去喊了一聲,那兩個才從耳房裡出來。

  溫蕙奇怪地問:「你們兩個做什麼呢?」

  劉富家的笑道:「得了賞,高興呢,說兩句話。」

  銀線也忙道:「是呀是呀。」

  大家都得了賞,溫蕙雖然是那個把銀子花出去的人,她從陸睿和陸夫人那裡得的卻比誰都多,很理解這種高興,又想起陸睿的話,便笑道:「以後多著呢。」

  銀線笑嘻嘻地,同劉富家的一起跟著進了內室。

  青杏、梅香便識趣地出去了。

  只剩下「自己人」了,溫蕙才徹底地放鬆了一下,道:「說說吧,都感覺怎麼樣?可還習慣?」

  銀線道:「賞錢這麼多,有點不習慣。」

  溫蕙啐她:「出息!」

  大家都笑起來。陸家的日子富庶,從這房子裡的裝潢擺設都能看得出來。既精且雅,沒有俗氣的鑲金嵌銀,可偏偏就是能從中感覺到其中蘊含的富貴底蘊。

  溫蕙又把陸睿和陸夫人都給她銀錢的事跟劉富家的和銀線說了。

  銀線高興地說:「落落已經跟我講了。姑爺和夫人可真好啊!」

  「老爺夫人真是好眼光,好福氣。要不然都說要抬頭嫁女呢。這陸家的規矩、氣派,我是再沒見過的。」劉富家的盛讚,「姑爺體貼,婆母大氣,這誰羨慕得來。」

  溫蕙臉有點熱,又有點小驕傲。

  這世道,女子若能嫁得好,自然都是歡喜驕傲的。

  溫蕙又關心劉富一家:「住處什麼的可好?」

  「好的,好的。」劉富家的說,「給我們一家子安排了個三間的北房呢,耳房也給我們了,住得寬敞。兩邊廂房裡的人家,也都是老爺夫人跟前的體面人。出了院子後街就有井,方便得很。」

  溫蕙便放心了,跟她說:「先別急,等以後看看,能不能給你當家的尋個差事。」

  「不急。我們的事都不急。」劉富家的道,「姑娘……少夫人自己先站穩才重要。」

  溫蕙道:「我曉得。」

  劉富家的又道:「今天的事,明日記得告訴大爺二爺,讓家裡人好放心。」

  「正是呢!」溫蕙道,「讓他們告訴我爹娘,爹娘知道夫君母親都這麼好,肯定就放心了。」

  說起「家裡」,幾個人都微微傷感,便湊在一起說了會兒話。

  這會兒陸府裡許多人都很忙碌,溫蕙院子裡卻閒下來,沒什麼事。

  溫蕙原想比照著家裡楊氏給溫夫人晨昏定省的時間來,沒想著稍晚時候青杏卻進來與溫蕙說:「少夫人去上房的話,最好早一些。老夫人在這裡呢,夫人肯定還要去老夫人跟前問安的。」

  溫蕙猛省,鼻尖微汗:「幸虧你提醒我!」

  她的祖母好幾年前便去世了。她從前小,在記憶裡模模糊糊地,好像溫夫人也並沒有日日去祖母跟前晨昏定省。她家這規矩,還是大嫂楊氏進門之後才立起來的。

  楊氏恭謹純孝,侍候婆母從不偷奸耍滑。溫夫人也寬厚,並不磋磨兒媳。婆媳十分相得。

  整了整衣服,理了理頭髮,想著青杏是上房出來的,溫蕙便叫上了青杏一起:「你與那邊熟。」

  青杏欣然領命,與銀線兩個一起陪著溫蕙出門。才走上台階要跨出院子,迎面陸睿也正要跨進來。兩邊的人都站住。

  「要去母親那?」他問。

  溫蕙點頭:「正要去。」

  陸睿道:「我陪你一起。」

  溫蕙:「咦?」她習慣性參照家裡,而家裡楊氏也並不需要溫柏陪同的。

  陸睿直接牽了她的手。他如今牽她,再自然不過。不過一天的功夫,溫蕙竟然也沒了羞澀,還反握著他的手。

  一邊走,陸睿一邊告訴她:「我向書院告了婚假。等我回去,自然不能日日陪你做這些事,但這幾天既然在家,便都陪你,有事盡可問我,也省得你抓不著頭腦。」

  溫蕙甜甜一笑:「好。」

  又道:「我本來打算再晚點出門的,多虧青杏提醒我,祖母在呢,母親怕是還要往祖母那裡去,我才趕緊出門的。」

  陸睿回頭看了眼青杏,對溫蕙頷首:「上房的人都是喬媽媽親手調教出來的,不會差。」

  溫蕙道:「是呢。」

  說完,心頭卻忽然閃過一念。上房的人都是喬媽媽調教的,那陸睿身邊的人呢?

  只這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便被陸睿的笑容帶跑了。他牽著她在春光裡慢慢走,偶爾會看她一眼,眼中帶著笑意。

  慢慢地,本來只是相握的手在袖子的掩護下,便成了十指相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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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2 01:22:5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章 婆婆

  喬媽媽從溫蕙的院子回到上房,陸夫人正在聽管事媳婦們回報:「……虧得昨晚便去找了方記的掌櫃,讓他連夜開庫房,咱家差不多包了他庫裡的全部素麻,上午已經統計完,盡夠了。正在趕工。」

  陸夫人問:「來得及嗎?」

  管事媳婦道:「來得及,只粗粗綴幾針一件便成了。過來前才去看了,再兩個時辰,便都能趕出來了。」

  陸夫人點點頭。

  又有旁的管事僕婦上來稟報旁的事。喬媽媽也不打擾,自進到了裡面去等著。不多時,外面的媳婦子都陸續打發了,丫鬟打開簾子,陸夫人進來了。

  喬媽媽起身,扶陸夫人榻上坐了。

  「新房那邊怎麼樣?」陸夫人問,「她人都認完了?你可趕上了?」

  喬媽媽跟溫蕙說上房事多,的確是真的。所以溫蕙上午認親時,賞了正房外伺候的丫頭的賞錢到底有多少,終於傳到陸夫人這裡來的時候,時候已經頗晚了。

  喬媽媽才會怕自己去得晚了。

  「趕上了。」喬媽媽說,「我緊趕慢趕生怕趕不上,哪知道去了,睿官兒已經在那,還給了一匣子銀錁子給她。這成了親,真是不一樣。」

  說著,帕子掩口笑起來。

  陸夫人忍不住感嘆:「成親了,自然是大人了。」

  喬媽媽道:「早就是大人了,只你一個人總把他當孩子。你明知道他最不喜這樣的。」

  陸夫人嘆口氣,點頭:「是,以後我注意。」

  喬媽媽接著說:「我去的時候他們一起用過飯了,我一問,原來是少夫人不想大傢伙餓著,讓丫頭們都先去用飯,用完再認人。旁的不說,只眼睛能看見的,便知道是個宅厚的孩子呢。」

  陸夫人點頭:「是能看得出來。在青州時,我瞧著她便是個心思簡單的,只不太坐得住。」

  「年紀小呢,家裡又是鄉下,又是軍戶人家,自然活潑些。」喬媽媽寬慰她,「這嫁過來了,你慢慢教她便是。」

  「先磨磨性子吧,當家夫人,不沉穩可不行。」陸夫人說。

  「哪有,今個認親,你看誰說咱們少夫人不沉穩了?」喬媽媽嗔道。

  陸夫人想起上午小姑娘乾淨的眉眼,也露出笑容:「倒比預想的好不少。」又問:「她院子裡如何?可有那等不開眼的?」

  「怎麼會呢。」喬媽媽說,「我和睿官兒都在呢,便是再傻的傻子也該明白了。」

  「那就好,溫氏還小,我們要多看著點,別讓她被人欺了去。」陸夫人冷冷地問,「查出來是誰嘴碎了嗎?」

  喬媽媽道:「是金良智家的,從青州回來說給了她嫂子,她嫂子到處嚷嚷你看不上少夫人。她嫂子是老太太那邊老趙的孫女。」

  陸夫人眼中現出怒色:「把金良智、金良才兄弟兩家,都給我打發到莊子上去!」

  喬媽媽答應:「且忙過這幾天,就安排。正好讓他們跟著大傢伙一起回去。」

  陸夫人猶自惱怒。

  一個是她身邊的人,嘴巴不嚴。她當初在青州是想做黃這門親的,身邊親信便都知道她沒看上溫蕙。

  只後來事不遂,這門親事還是成了,聰明的就該閉上嘴巴。偏金良智家的禁不住她嫂子左問右問,透了口風出去。

  一個更加根本就不是她這邊的人,不過是因為嫁給金家兒子,才跟著來了江州。

  然陸夫人看不看得上溫蕙,或者喜歡不喜歡溫蕙,是她們婆媳之間的事。她便是再不喜歡溫蕙,溫蕙都已經是她的媳婦,是陸睿的妻子了。

  她正經抬回來的媳婦、陸睿三媒六聘的正室妻子,怎麼能被些賤僕嘲笑欺辱。

  陸夫人沉聲道:「在我的家裡,容不得這種膽大欺主、不知尊卑的東西。」

  「決不能。」喬媽媽最知道她,道,「少夫人宅厚,親家太太教她要敬重長輩身邊的人,我一去,她便總想讓我。我都按著她,不許。讓她身邊的人看明白,別仗著是誰誰身邊出來的人,就覺得可以騎在年輕主子頭上了。」

  於孝道上講,小輩的確該敬著長輩身邊的人一些。但凡事皆有度,再敬著也不能越過尊卑二字去。

  只可恨有些長輩偏要將一個「孝」字無限放大,縱著身邊的人欺壓年輕的主子。

  陸夫人年輕時在陸老夫人和她身邊的人手裡受過不少這種惡氣。如今江州的陸府她當家,是決不許再有這種亂了尊卑的事發生的。

  喬媽媽又與她說自己都提點了溫蕙些什麼,笑道:「聽得十分認真呢,那眼睛睜得溜溜圓的,像個孩子似的。」

  陸夫人頷首:「畢竟還沒及笄。咱們好好地教她,等到她母親過來給她主持及笄,也叫她知道我沒有虧待她的女兒。」

  喬媽媽道:「咱們可不是那樣的人。」

  陸夫人乏了,便去了釵環,歇了個午覺。再起身後稍作洗漱,召了兩個管事媳婦問了問事,處理些家務,喬媽媽進來,俯身在她耳邊道:「慧明午飯後過來,見過了老太太,已經回去了。老太太在屋裡發了通脾氣,摔了個杯子。」

  陸夫人目露譏諷:「庶女填房,也就這樣了。」

  陸老夫人原不是陸正父親的原配。那原配成親兩年便染疾過身了,彼時陸正的父親功名未成,娶繼室便娶了個庶出的,稍遜一籌。

  後來陸父為陸正聘了陸夫人,餘杭虞家嫡支嫡房嫡出的大小姐,正經的書香世家的嫡女。

  陸老夫人總疑心陸夫人看不起她,總是想方設法要壓陸夫人一頭。

  喬媽媽掩口一笑,召了丫頭過來服侍陸夫人用了盞香露飲子,又來了個媳婦子匯報客院各家賓客的事務,處理得差不多的時候,丫頭來稟:「公子和少夫人來了。」

  陸夫人看向喬媽媽,喬媽媽抿著嘴樂,陸夫人笑著搖搖頭,道:「快讓他們進來。」

  喬媽媽親自去迎了。

  陸睿和溫蕙到了上房就放開了手。

  陸睿在前,溫蕙在後,兩個人施施然進了來。還都穿著上午的衣裳,相映生輝。

  陸夫人看在眼裡,也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她這媳婦雖有許多達不到她期望的地方,卻有一個長處,便是生得好。她這相貌,很是配得上的自家兒子。

  人皆愛美人,對美人總是多些寬容的。且溫蕙雖美,卻不妖媚。她眉目清正純厚,美得端正乾淨,很容易令長輩心生好感。

  而陸夫人也有一個好處,她不看過去,只看眼前和將來。

  過去她不滿意溫蕙,自然想攪黃婚事。

  但眼前這樁姻緣已經成了定局,陸夫人便不糾結於過去,而是放眼現在和將來,如何讓這媳婦與自己一條心,如何去教導她讓她成為一個合格的陸家少夫人。

  陸睿和溫蕙一併給陸夫人行禮:「母親。」

  陸夫人看著這一對容貌出色、賞心悅目的小兒女,抿唇笑道:「快來。」

  陸睿便上前一步。陸夫人嗔道:「誰叫你了。」

  陸睿撲哧一笑,回頭看溫蕙。陸夫人道:「蕙娘,到這裡來。」

  溫蕙臉紅紅地過去,屁股挨著榻沿,在溫夫人對面坐了。那原是陸睿的位子,現在陸睿見自己只配得到一個錦凳,嘆道:「有了媳婦,便不要兒子了。」

  眾人都笑。

  在青州的時候,溫蕙覺得陸夫人矜持疏離,陸睿則如流雲上的明月,都頗有距離。如今這兩個人都落在地上了,原來讀書人家裡也是這樣常有笑聲,母子親密。她心下頗是放鬆了幾分。

  陸夫人問她:「院子裡的事可打理好了?」

  溫蕙便向她匯報:「原該做什麼的,都暫還做什麼。銀線和我一起長大的,青杏、梅香對我的習慣還不熟悉,先讓她們跟著銀線。以後慢慢熟悉了,若需要再調整。」

  又道:「您給的銀錁子賞給大家,大家都開心呢。多謝母親。」

  陸夫人道:「一家人,不用謝。」

  兩個人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直接接觸,都不免互相觀察打量。

  喬媽媽剛才去外面迎了小夫妻,這時候適時地插一句:「青杏跟著來了。」

  這便是將喬媽媽的話聽進去了,曉得什麼地方該用什麼人。陸夫人心裡暗暗點頭。

  溫蕙從進來便注意到陸夫人換了衣服,已經不是上午認親時的闊袖大衫。她穿著袖子也就半尺寬、顏色淡雅的家常衣衫,頭上的冠子也摘了,髮髻簡單,髮間竟除了兩根一點油的金簪,再無他物。

  只她妝扮如此簡單,卻並不給人以寒酸之感,只有一種淡淡、清清說不出來的感覺。

  陸夫人又問飲食。

  溫蕙老實說:「甜甜淡淡的,乍一吃覺得味不夠,但吃完又覺得腸胃清爽。」

  並沒有像尋常人那樣只說都好,敷衍了事。

  陸夫人並沒有不喜,便是她自己,都完全吃不下江州本地口味呢,人的口味本就因地域而有差異。反倒溫蕙這樣說話坦率,不遮不掩的,令人覺得輕鬆爽快。

  總歸,仔細找,還是能找出優點的。

  反倒是陸睿,笑著插話道:「我說尋個會魯菜的廚子,她還覺得興師動眾,叫我不要。」

  看著隨意,其實是在為溫蕙說話。這點小伎倆陸夫人豈能不察?不由心中微哂,只白他一眼:「你要找便去找,又何必說。」

  陸睿訕訕。

  溫蕙睜大眼睛,萬想不到她心中流雲明月一般的陸嘉言竟也有這般被嗆得尷尬得無話可說的模樣。

  她的模樣實在可愛。

  陸夫人一輩子只一個兒子,雖有幾個侄女為了兒子在她面前賣力討好,卻在她心裡失之過於諂媚,落了下乘。

  娶個媳婦,被家裡養得天真。既來到她身邊了,且不管以後婆媳是否能相和,眼下她年紀還小,且先當個閨女養著吧。

  陸夫人一笑:「別理他。走,我們去給你祖母問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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