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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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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袖側】權宦心頭硃砂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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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2 01:23:0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 嫌棄

  陸睿也站起身來,陸夫人卻道:「你父親已經回來了,在前面和先生們談事,你去吧。」

  陸睿施個禮:「是。」

  卻看了溫蕙一眼。

  那一眼裡帶著些不一樣的意思,並不是尋尋常常的「看一眼」。溫蕙覺得她收到陸睿的意思了,腰背一挺,也用眼神表達了「你放心,我能行」的意思。

  陸睿鼓勵地一笑,離開了。

  小夫妻在這裡偷摸傳遞信息,全落入旁人眼裡。

  陸夫人只看屋頂。

  喬媽媽扭頭偷笑。

  丫頭過來幫陸夫人整整衣服,理理髮髻,陸夫人站起來:「咱們走吧。」

  陸夫人便帶著溫蕙往陸老夫人那裡去。

  陸老夫人住的卻不是客院,乃是東路專為老夫人留的一間院子。陸夫人道:「不管老人家肯不肯來江州,咱們做兒女的本分得盡到了。」

  世間孝道,自來能壓死個人。

  溫蕙忙稱是。

  她們兩個人出來,丫鬟婆子一大堆,喬媽媽卻沒有跟著出來,跟在陸夫人身邊的卻是往青州去過的那個楊媽媽,溫蕙也識得的。

  陸夫人告訴她:「喬媽媽看著我長大的,她年紀大了,若沒什麼事一般不叫她跑動。」

  溫蕙想起來她在客棧備嫁十天,還有今天來送銀錢,俱都是喬媽媽在跑動,不由心下溫暖,道:「這些天累著喬媽媽了,我……」

  想想也沒有什麼別的能表示,便道:「我給喬媽媽做雙鞋吧。」

  陸夫人無奈一笑,說:「那倒不用。你和睿兒和和美美的,她便開心了。」

  溫蕙臉頰微紅,低聲應道:「是。」

  陸夫人想起喬媽媽說過,溫蕙是真心敬她。這兒媳雖出身差些,卻是個簡單實在的孩子。想一想,總比那七竅玲瓏卻心不正的要好。

  只要心正,哪怕愚笨些,總能教出來。何況溫氏看著也不是愚笨之人。

  更何況,她對兒媳百般要求,為的是什麼,還不是為了兒子。兒子喜歡她,小夫妻甜蜜和美,才是最好的。

  如此,陸夫人心裡安慰了許多。

  待來到了老夫人的院子,丫鬟進去稟了,卻出來一個婆子,一臉為難地道:「老夫人下午便犯了頭風,頭痛得緊,十分怕吵。夫人一個人去看看吧,少夫人就先請回吧。」

  院子裡忽然靜了一下。丫鬟婆子們都屏著氣似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銀線愕然。她心都提到嗓子眼,唯恐溫蕙說什麼不適當的話。

  只她跟在後面,只能看到溫蕙的後腦勺,也看不到溫蕙此時是什麼神情。

  卻見陸夫人偏過臉來,似是嘆了一聲,溫聲對溫蕙道:「既這樣,你先回去吧,也累了一天了。」

  溫蕙沉默了一下,道:「我在這裡等母親吧。」

  陸夫人卻道:「不用等,我還要侍候母親用飯的。你自回去用飯吧。」

  溫蕙屈膝道:「是。」

  小姑娘白皙的面孔失去了開心的模樣,努力地鎮靜著。

  真的是很努力很努力鎮定著,不讓眼淚落下來。

  新嫁娘才認完親的當天,晨昏定省竟見不到太婆婆的面,這換了誰家的姑娘,都得花容失色,眼淚簌簌了。

  何況她還這麼小。

  這原是陸夫人一手促成的。只此時她自己先心軟了。

  她個子比溫蕙略高,抬起手摸了摸溫蕙的頭,柔聲道:「你回去自用飯吧,睿兒可能會跟老爺那裡用飯,你不用等他。等明天再叫他陪你一起用飯,他還有好幾日婚假可以在家呢。」

  溫蕙險些繃不住淚意,只屈膝道:「是。」

  溫夫人便進去了。

  溫蕙看著她的背影。

  她的婆婆生得十分窈窕,皮膚白皙。她穿著舒適簡單的家常衫子,妝容首飾都素淨,就和她的丈夫一樣,有種說不出來的出塵之感。

  只溫蕙看著她挺直腰背脖頸,走進老夫人的正房時,竟奇異地生出了「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感。

  她也不知道為何心中竟會有這種感覺。

  貼身的丫鬟婆子跟著陸夫人進去了,還有幾個留在外面。

  陸夫人對少夫人什麼態度,大家都看到了。見溫蕙還站在那裡,便勸說:「少夫人回吧。」

  溫蕙吸了口氣,問:「母親在祖母這裡用飯嗎?」

  丫鬟道:「並不呢。夫人要服侍老夫人用完飯,再回自己房裡用飯。」

  銀線暗暗咋舌。

  溫蕙點點頭:「多謝。」

  丫頭屈膝:「少夫人折煞奴婢了。」

  溫蕙便帶著銀線和青杏往回走。

  一路上,溫蕙不說話,銀線和青杏都不敢說話。

  到遠遠地離開了老夫人的院子,溫蕙忽然站住,轉過身看著青杏,認真地問:「我做錯了什麼嗎?」

  青杏忙屈膝:「從奴婢跟著出來,未見少夫人有什麼做的不對的。」

  「是呀,我想了一路,也沒想出來錯在哪裡。」溫蕙轉過身去。

  明明,昨晚掀開蓋頭看到那個老夫人滿臉歡喜笑容。明明,今天早上還慈眉善目,給她的見面禮比婆婆給的都貴重。

  分明是對她滿意的。怎麼就歇了個晌午,突然就變了呢?

  說生病不想見。這可是新婚第二日,認親之日。除非病得入了膏肓,誰會這麼對待新嫁娘。溫蕙便是再天真也知道,這明明白白是不喜歡了。

  她只是想不明白為何。

  「少夫人。」青杏跟在後面,輕聲道,「不是這條路。」

  「我知道,我記得路。」溫蕙說,「只母親還要伺候祖母用飯,我一個晚輩怎可自行先去用飯。」

  青杏躊躇一下,銀線已經道:「正是呢。」便跟著溫蕙往上房去。青杏便閉上嘴也跟上。

  溫蕙走著,問青杏:「母親一直都要服侍祖母用飯嗎?」

  「奴婢是在外面採買來的,沒跟著去過餘杭。只聽上房的姐姐們說,老夫人極重規矩。只要夫人在跟前,老夫人都要晨昏定省地給夫人立規矩。」

  陸夫人這年紀了,兒子都中了秀才了,又身有誥命,竟然還要在老夫人跟前立規矩。

  溫蕙以前一直以為,立規矩這個事,不過是為了讓新嫁娘適應一下身份的改變,是一個階段性、過渡性的事。如果遇到像她娘溫夫人這樣寬厚的婆婆,甚至就是走走過場,意思意思就得了。

  溫蕙沒想到,立規矩這個事,原來可以是一輩子,哪怕你已經生了兒子,掌著中饋,自己都被人尊稱一聲「夫人」了。

  溫蕙想起來,出嫁之前,溫夫人好幾次問她「怕不怕」。

  她一直覺得好笑,不知道有什麼可怕。她一身功夫呢,三哥要不是膂力強,都未必能打得過她,有啥可怕呢。

  可是現在,溫蕙走在通往上房的路上,回想起婆婆髮髻簡單,脖頸挺立,走進她自己的婆婆的正房時的背影。那姿態,那感覺,多麼地熟悉啊,那不就是在軍堡裡,準備上台打擂時的準備姿態嗎?

  溫蕙隱隱地有點明白,溫夫人為什麼會問她「怕不怕」了。

  喬媽媽聽稟報說溫蕙又回來了,忙起身迎出來,卻見外面只溫蕙一個人。小姑娘的臉上也沒了離開上房那時候的輕鬆開心模樣。

  喬媽媽心中便有數,忙過去問:「少夫人怎地一個人回來了?」

  這不是在家裡,溫蕙對自己說。祖母今晨還對她那麼慈祥,不也是一轉臉就翻臉了嗎。

  喬媽媽現在雖然看起來也十分和藹慈愛,但溫蕙不敢真像在家裡那樣露出委屈。她努力扯出一個勉強的笑,道:「祖母犯了頭風,怕吵,叫我先回來。」

  喬媽媽心下雪亮。

  雖她們的確是不想溫蕙與陸老夫人親近,可這老虔婆,仗著輩分,竟是一點面子都不給新少夫人留。不想想她這麼一來,新嫁娘以後在這個家裡怎麼立足。

  要比起狠心來,夫人還是比老虔婆差得遠了。

  只看著溫蕙一張雪白小臉,緊繃著,還要強笑,著實讓人心疼。這本是老夫人和夫人之間的事,卻讓這孩子夾在中間受氣了。

  喬媽媽嘆一聲,安慰道:「老夫人慣常這樣的。年紀大了,脾氣有些古怪,也是常見的。少夫人別往心裡去。」

  溫蕙眼淚險些掉下來,告訴自己不要哭,使勁憋住了。

  成親才第二天呢,哪能就哭,也太沒出息了!

  喬媽媽又道:「夫人留在那裡,定是還得服侍老夫人用飯的,今日便沒什麼事了,少夫人不如先回去歇息用飯吧。」

  溫蕙卻道:「母親還沒用飯,我如何能先用。自是要等母親回來,先服侍了母親。」

  她有孝心,喬媽媽聽了自然心中歡喜,牽了她的手道:「那少夫人來這邊等吧。」

  溫蕙被引著進了東次間。

  這裡卻和西次間的擺設大不相同,有榻有琴。有多寶閣,也有一摞一摞的書。次間和梢間中間是落地的黑漆槅扇,寶瓶形的門洞,沒有門,掛著蓮青色的帳幔,素雅寧馨。能看到裡頭有大大的書案,許多畫軸、畫筆。

  屋裡有淡淡的香氣,沁人心脾,十分舒服。

  喬媽媽牽了她往榻上去,告訴她:「少夫人稍坐。」親自動手換了香爐裡的香。

  白煙裊裊地,那似有似無的淡淡香氣便飄到了溫蕙的鼻端。溫蕙抽抽鼻子:「真好聞。」

  喬媽媽見她神色緩和下來,一笑,出去喚丫頭。不多時,丫頭便端上了精緻點心和帶著香氣的飲子上來。

  「少夫人嘗嘗這個。」喬媽媽將茶盞推到她面前。

  瓷器精緻,掀開蓋子便是一股淡淡的花香氣。輕輕抿一口,溫熱,甜香。

  溫蕙驚奇道:「這個好香。」

  「是香露飲子。夫人一貫愛喝的。」喬媽媽說,「少夫人要喝得慣,回頭我把方子給你,只管叫丫頭們煮給你喝。滋潤腸胃,是極好的。」

  「再嘗嘗這個。」老媽媽又將點心推到溫蕙面前。

  溫蕙在家時便有個毛病,她若哭過了,便會想吃東西。此時雖忍住了沒哭,可看到點心還是想吃。便拿起一塊。

  才咬了一口,聽到喬媽媽說:「老夫人用飯時間長,少夫人先吃些點心墊墊,莫餓著了。」

  溫蕙頓了頓,抬起眼問:「母親一直都這樣侍候祖母的嗎?」

  陸夫人雖比溫夫人年輕,可那身子板看看便羸弱,顯然是沒有溫夫人結實的。可便是溫夫人,這兩年也總是不時便腰酸背痛的。

  這年紀的婦人不比年輕媳婦,站個半個時辰沒問題。

  陸夫人她……

  喬媽媽沉默了一會兒,長長地嘆了口氣。

  陸夫人說,喬媽媽年紀大了,所以去老夫人那裡問安便不帶她了。

  溫蕙忽然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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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2 01:23:2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章 盛怒

  陸老夫人用飯的時間頗長,陸夫人回來的時候,溫蕙都讀完半本游記了。聽到院子裡傳來聲音,她跟著喬媽媽起身,一起去迎陸夫人。

  陸夫人見到她,頗意外:「怎麼在這裡?」

  溫蕙道:「我服侍母親用飯。」

  陸夫人眼中現出笑意,欣然道:「那就在我這裡一起用飯吧。」

  溫蕙的情緒顯然已經平復了,她臉上露出並不勉強的笑容,屈膝道:「是。」

  新媳婦都得立規矩,溫蕙早有準備。銀線幫她紮好袖子,她凝神靜氣為溫夫人布碗碟,這在家裡都是練過的,穩穩當當地,一點差錯都沒有。

  又上了湯羹,正打算為陸夫人布菜,伺候整頓飯,陸夫人卻道:「行了,坐下用飯吧。」

  便有有眼色的丫頭扶著溫蕙坐下。

  溫蕙不安。陸夫人道:「孝心到了就行,家裡原也不缺人使喚,實在沒必要。」

  可陸夫人卻要伺候陸老夫人一整頓飯呢。剛才溫蕙跟著喬媽媽迎她,明顯看到了她眉間的倦意。

  餘杭風味對溫蕙來說有點淡,但在這種心情下,卻正好。因為人心裡有事的時候,總歸是不會太有胃口的。

  溫蕙尤其吃不下。

  她終究是忍不住,開口想問:「母親,可是我……」

  陸夫人平靜地打斷了她。

  「你沒有做錯任何事。」她說,「老夫人年紀大了,便是這樣,一時喜,一時怒。習慣就好了,別為這個苦惱。」

  和喬媽媽一樣的說法。原來真的是這樣嗎?溫蕙心裡安定了許多。

  一頓飯吃得很平靜。待用完了飯,正好碰上了陸正回來。

  「我服侍了娘用飯,回來蕙娘服侍我用飯。」陸夫人笑道,「感覺像從前買的那套木頭福娃娃似的,大著套著小的,小的打開還套著更小的。」

  陸正眉間也有些疲倦,但陸夫人言語詼諧,他便忍不住笑了。又慈藹地對溫蕙說:「趕上國喪,委屈你了。」

  溫蕙忙道:「父親不要這樣說,媳婦不曾委屈。」

  陸正見她憨直孝順,滿意地點點頭。

  公公回房,兒媳就得迴避了。溫蕙便告退了出來。

  一路走回自己院子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下來。院門口已經亮了燈籠,守門婆子十分慇勤:「少夫人回來了。」

  溫蕙點點頭。

  院子裡的人都聞聲而動,燕脂十分勤快地給打了大門的簾子,梅香在屋裡打起槅扇的簾子。

  溫蕙跨進次間,不料陸睿斜斜倚坐在榻上,長長的腿支著,正看書。溫蕙看見他,怔住。

  陸睿見她回來,放下書起身,笑道:「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可用過飯了嗎?」

  溫蕙點頭:「在母親那裡用過了。」

  陸睿又問:「祖母那裡……」

  話沒說完,戛然而止。

  燭光下,他青澀的小妻子咬著嘴唇努力地憋著,可那眼淚還是掉下來了,吧嗒吧嗒的。

  溫蕙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回事。那些委屈明明在外面,在婆婆面前都能忍住。怎麼回到自己的房裡,在陸嘉言面前就忍不住了呢?

  可就是想哭。

  少女站在那裡不說話,啪嗒吧嗒掉眼淚,還努力想憋回去,就憋不住。

  陸睿凝視她片刻,過去抬手給她抹去臉頰上的淚珠,輕聲問:「怎麼回事?跟我說說?」

  「就,跟母親去了祖母那裡問安。婆子說,祖母頭風犯了,只見了母親,沒有見我。」溫蕙哽咽,「我、我想了一晚上,想不出來自己哪裡做錯了。母親和喬媽媽說,祖母就是這樣……」

  「我當是什麼事呢。」陸睿作恍然失笑模樣,「原來是這樣。祖母素來是這樣的,她頭風常犯,犯起來難受,自然脾氣不好。常常連我也不見,只見母親的。」

  連陸睿也這麼說……

  溫蕙抬頭,抽抽鼻子,問:「真的?」

  小臉雪白,卻眼睛紅紅,鼻頭也紅紅,又委屈又難過的模樣,令陸睿心裡軟得不行。

  他板起臉,作出不高興的樣子:「當然是真的,難道我會騙你?」

  溫蕙一直將信將疑,覺得喬媽媽和婆母當她是小孩一起鬨她的心,終於放下來了。

  陸睿一直都當她是大人看呢,該不會騙她的。

  陸睿自懷中取出手帕,給她擦了擦淚,又摁到她鼻子上,笑話她:「自己擦,醜死了。」

  溫蕙忙接住帕子,自己擦抹乾淨。只陸睿是如此乾淨一個人,那帕子上沾了她的鼻涕,便不好意思還給陸睿了,塞進了自己的袖子裡,說:「我洗乾淨再給你。」

  「當然。」陸睿說,「不然難道讓我自己洗去?」

  溫蕙被他逗笑。

  見她笑了,陸睿神情柔和下來,低聲道:「傻丫頭,母親和喬媽媽分明都跟你說明白了,怎地還這樣委屈?」

  「我就是想了許久,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明明上午祖母還很歡喜,賞了我那麼漂亮的一頂冠子。」她低頭道。

  「因為你根本就沒有做錯任何事。」陸睿肯定地說,「你今日一直做得很好。我去前面聽父親和先生們議明天的事,小東房的七叔也去聽了,他還誇你年紀雖小,人卻沉穩呢。」

  但溫蕙還是有點難過。新嫁娘,誰個不想讓全家人都喜歡她呢。

  陸睿笑嘆,伸出手臂將她半圈在懷裡。

  突然這樣親密,溫蕙慌得趕緊轉身扭頭看身後。

  「……」陸睿問,「找什麼呢?」

  次間裡除了他們兩個,再沒旁人。溫蕙大大地鬆了口氣:「大家怎麼都沒進屋?」

  陸睿挑眉道:「若連這點眼色都沒有,那就別在屋裡伺候了。」

  陸家規矩大,溫蕙今日已經知道了。

  只有青杏和梅香是在屋裡伺候的,那個比落落還小的小丫頭新改名叫燕脂,可以進屋裡來傳話。其他,寧兒、彩雲和孫婆子不得許都進不得屋的。

  他攬著她到榻上肩膀挨著肩膀坐了。

  「都說老小孩、老小孩,你不知道嗎?」他說,「老人年紀大了,左了性,喜怒無常都常見的。你就當她是個小孩,你想小孩什麼樣。」

  溫蕙一想,家裡虎哥可不就是,上一刻還滿臉陽光燦爛,下一刻說哭就哭。

  的確是聽說過這個說法的。這麼一想,就釋然了許多,道:「我知道啦,以後祖母不管怎麼發脾氣,我都不難過了。」

  所以今天,是難過了。

  陸睿按住情緒,笑道:「瞧你,又哭又笑的,像小孩子。」

  溫蕙頗覺不好意思,趕緊轉移話題,問他可用過飯,又問明天的事。

  陸睿問:「明天的流程都知道了吧?」

  溫蕙點頭:「喬媽媽都與我說了。」

  「總之先祭奠,祭完了咱們便出發。」陸睿說,「舅兄們那裡已經著人去說了,都安排好了。你明天可不要起不來床。」

  溫蕙不服:「我從來都是天亮就起的,我每日裡還要晨練的。」

  因一天的精氣神在清晨時乃是最佳,所以習武之人講究晨練。

  陸睿道:「我也是啊,都是早上起來先背書的。」

  溫蕙便給陸睿講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陸睿給溫蕙講懸腕提筆凝神靜氣。

  明明是南轅北轍互相八竿子打不著彼此又不感興趣的東西,此時卻都覺得有趣,聽對方講,竟也津津有味。

  其實少年男女有情時,多是這樣。一件無聊小事,也是卿卿我我,甜甜蜜蜜。

  到陸睿要走的時候,溫蕙的情緒已經完全紓解了,真的信了所有陸家人的話。

  她送陸睿出了正房,陸睿轉身說:「行了,別送了。」又道:「你那眼睛想想辦法敷一敷,別明天見著舅兄,讓他們以為我欺負你,說不得按著我一頓打。」

  溫蕙撲哧一笑,嗔道:「瞎說,我哥他們才不會亂打人。」

  說完卻又覺得還真不大能保證,又找補:「要真打,我擋在你前頭,你別怕。」

  這人有沒有神,看眼睛有知道了。

  燈火下,她眼中有認真,有俏皮,有兩心相知的甜蜜歡喜。眸光靈動,總歸是一雙有魂有魄,讓人心動的眼睛。

  不像世間許多人,哪怕生一副好相貌,也只是個空殼子、臭皮囊。

  陸睿擅畫,看人都是先看眼的。當時在青州,便是先為溫蕙這雙明眸吸引了,美貌都還在其次。

  他忍不住就抬起手。

  溫蕙的視線落在他手上:「?」

  陸睿的手頓了頓,撩了撩她的額髮,指背擦著額頭,輕輕掠過皮膚。

  「行了,早點睡。」他說,「明天可別起晚了。」

  溫蕙嘟囔:「說了不會!」

  陸睿笑笑,順手給了她腦門一個小小的爆栗。

  溫蕙摀住腦門:「陸嘉言!」

  陸睿挑眉:「叫什麼呢?」

  丫鬟婆子都看著呢,溫蕙「咳」了一聲,羞惱道:「夫君!別鬧!」

  陸睿勾唇一笑:「就鬧。」

  燈火下,溫蕙捂著額頭呆住了。

  她還不能理解什麼叫作「風流」。只是陸睿燈火下的這一笑,眉梢眼角都蘊著不一樣的味道。

  叫人心跳亂了,臉頰發燙,身體發熱。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在身體的深處潮湧。

  陸睿捏捏她臉:「走了。」轉身離去,袍袖拂動,背影身姿如竹似柳。

  守門的孫婆子殷殷恭送:「公子慢走,小心腳下……」

  只一抬眼,聲音戛然而止。

  背對著少夫人,公子人如玉,只一張臉沉似水,分明盛怒。哪有半分剛才與少夫人輕鬆調笑的模樣?

  孫婆子打個寒噤。轉頭看去,年輕的新少夫人猶自站在廊下,在朦朧燈光中帶笑望著自己夫君的背影,沉浸在少年男女的甜蜜情意中。

  孫婆子低下頭,含糊道一聲:「天晚了,關門了啊。」

  陸睿一路大步走回自己的居處。他走得太快,平舟人小腿短,不得不撒開腿跑著才勉強跟上。

  陸睿所居之處原是開塘造池推起的高地,在上面建了房子,取名棲梧山房。這名字寓意好,又離別處都遠,十分清靜。陸睿到了江州,便選了此處做日常居所。

  他從外面回來,面沉似水,打簾的丫頭都低眉順眼地不敢吭聲。

  陸睿一路大步走進內室,便有丫頭迎上來:「公子回來了。」雪白柔荑便伸出來,要幫他寬衣解帶。

  陸睿拂開丫頭的手,自己拉開衣帶,問:「玉姿呢?」

  「這兒呢。」

  一個美貌丫鬟從屏風後面轉出來,笑得溫柔:「正試洗澡水呢,溫度正好。就想著公子該回來了。東西都準備好了,快來沐浴吧。」

  陸睿脫下外衣扔給丫頭,大步走了過去。那屏風後面是淨室,水汽蒸騰,一盆熱熱的洗澡水已經給他準備好了。獸爐裡白煙裊裊,清香淡淡。

  旁的丫鬟留在了外面,玉姿跟進了淨室,待要伸手幫陸睿寬衣,陸睿卻連她的手也撥開了。

  玉姿一愣。

  這才看到陸睿沉著臉,忙問:「公子這是怎麼了?」

  陸睿明明是去找少夫人去了,怎麼這般生氣地回來了?難道是那軍戶出身的少夫人第一天便出了什麼紕漏,丟了公子的臉,惹得公子惱了?

  才這麼想,便聽見陸睿開口。

  「你是老太太跟前出來的,」他冷冷地說,「去給我問清楚,哪個狗東西在祖母面前犯口舌,竟敢編排我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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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口舌

  且不論老夫人和陸夫人之間的婆媳關係怎樣。陸正是老夫人的獨兒子,陸睿是老夫人的獨孫子,這是兩個比心肝還要寶貝的寶貝。

  溫蕙是軍戶家姑娘,陸老夫人對她這個出身滿意不滿意,陸睿不去猜。

  因為老夫人來到江州的時候便已經是滿臉笑容,一直在對他說她是如何地期盼這個孫媳婦。

  陸睿不是看不透老夫人對溫蕙存的是什麼心思,但單對溫蕙而言,這實在是個有利的局面。所以他放心地對溫蕙打包票說,祖母一定會喜歡她。

  認親時老夫人的賞賜甚至貴重過了陸夫人,足以說明陸睿猜想的都是正確的。

  那麼怎麼會才過了一個下午,老夫人那裡便風雲變色?只能是什麼人在老夫人面前搬弄了口舌,說服了老夫人改變了對孫媳婦的策略,放棄拉攏直接厭棄了。

  想到這一點,陸睿便心下恚怒。

  因溫蕙嫁給了他,她的一生是榮是辱,是富貴還是貧賤,都繫於他身上。

  羞辱溫蕙,便是羞辱陸睿陸嘉言。

  「是。」玉姿應道,又道,「只現在晚了,各院該都關門落鎖了,明天婢子便去打聽。」

  「行,記得這事。」陸睿自己脫去了衣衫,跨進了浴桶裡。

  溫蕙今日裡明明沒做什麼體力活,就只是對著人而已,不知道為什麼就感覺特別累。又知道明日要早起,早早地睡下了。

  陸睿跟她保證說,她今天做得十分地好,極大地安慰鼓勵了她。溫蕙是帶著甜甜的笑入夢的。

  而這個時候,劉富家的卻翻來覆去睡不著。

  劉富叫她翻得煩了,嘟囔:「你翻個啥啊,煎魚啊?」

  劉富家的道:「我睡不著。」

  劉富道:「你就是窮命,這麼好的床,這麼軟的被,你說睡不著。」

  劉富一家是陸府少夫人唯一的一房陪房,女人是少夫人房裡的媽媽。因著這個身份,他一家四口給分了這院子裡的三間正房。房裡不僅床櫃都有,家具整齊,他們還被賞了幾床絲綿被。

  軟得跟雲朵似的,輕得也跟雲朵似的。餘杭的絲綿以前可是只聽說過,摸都沒摸過的東西。不想跟了姑娘,他們竟也用上了。

  要不是賞東西給他們的人告訴他們這東西放久了會漸漸不好,還不像棉花那樣可以重新彈,兩口子都想把這幾床被子壓箱底留給大穗兒小穗兒成親時候用了。

  「呸!」劉富家的說,「我在想那個玉姿。」

  劉富莫名:「啥魚籽?」

  「玉姿!姑爺房裡的一個丫鬟!」劉富家的拿這笨男人沒辦法,他徒長個大頭,腦子實在不靈光,「白日裡你沒聽見嗎?姑爺房裡有個丫鬟叫玉姿,那名啊,十有八九是從詩裡來的。落落呢,是梨花,燕脂呢,是杏花,這個玉姿,是梅花。」

  劉富道:「讀書人,花花真多。你想這個幹嗎?」

  劉富家的翻身瞪他:「就知道你沒注意。白日裡提起她的時候,姑爺是怎麼說呢?」

  劉富:「……咋說的?」

  「姑爺說,是房裡的丫頭。」劉富家的說,「你聽,他說的是『房裡的』,不是院子裡的。」

  劉富懂了:「你是說……?」

  劉富家的發愁:「十有八九是通房了。」

  「通房不通房的,咱也管不了。」劉富卻說,「夫人叫你管姑娘房裡的事,可沒叫你管姑爺房裡的事。」

  「我自然是知道,我算哪根蔥,手能伸到姑爺房裡去?」劉富家的說,「我只愁,要不要跟姑娘說明白?」

  白日裡她和銀線便嘀咕過了,猜測那個玉姿可能是姑爺的房裡人。只姑娘年紀小,雖聽到了,可跟她家這個傻子一樣,沒聽明白。

  「可別!」劉富坐起來,「姑娘還小呢,還不懂得收斂脾氣。你去瞎說八道,姑娘和姑爺鬧起來,能得什麼好?」

  劉富家的道:「自然是不能讓姑娘和姑爺鬧起來。只是覺得,總該讓姑娘明白過味來,心裡好有個準備……」

  「咋準備?」劉富切了一聲,「你要是先知道了我要跟田寡婦說話,再看到我跟田寡婦說話,便能不氣了麼?」

  劉富家的氣死了,被窩裡擰他:「田寡婦是個半掩門子!你沒事跟她說什麼話!這能比嗎?」

  「差不離。」劉富揉著被擰痛的肉,「你這麼大歲數一個婆娘還這樣呢,姑娘才這麼丁點大,她能管得住脾氣?萬一衝去給姑爺的通房揍壞了,可怎麼收場?陸家可是讀書人家,規矩大著呢。再說了,夫人再半年就過來了,到時候自有夫人去給姑娘說。這事啊,還得夫人來,你本就是半路來的,又不熟悉姑娘脾氣,就管好屋裡的事就行了。」

  男人說的話不中聽,但在理。

  劉富家的道:「那還是指望夫人吧。我明天跟銀線說一聲,可別在姑娘跟前漏了口風。」

  男人嘴賤:「就你們大驚小怪,這大戶人家老少爺們,房裡有個通房怎麼了。我不信夫人想不到這一齣。」

  他婆娘惱怒:「什麼叫怎麼了?哪個女人歡歡喜喜嫁個男人,願意他房裡還有別人的?」

  劉富道:「那也得看什麼人家。咱們家百戶就是懼內,你看人家楊百戶還養著兩個妾呢。要我說,咱家百戶沒個妾室通房的,雖然夫妻和睦了,卻把孩子養得心思太簡單了。你看看大奶奶,大奶奶兩個庶妹三個庶弟,你看大奶奶多精明的一個人,要不然咱們夫人怎麼就沒看上別人,偏相中她做長媳呢。」

  劉富家的更怒:「你當大奶奶自己願意?你去問問,看大奶奶願不願意用精明換咱們姑娘的心思簡單!」

  男人嘟囔了幾句,翻過身去:「我不跟你吵,睡覺!」

  女人也生氣,心裡罵著天下烏鴉一般黑,世上的男人無論貧富貴賤都想三妻四妾,區別只在於有沒有能力三妻四妾而已,背對著轉過了身去。

  很快睡去,又早早地醒來,這會兒還不到寅時——今日裡溫蕙要早起,她得比溫蕙起得更早才行。

  摸著黑起來起來穿衣洗漱,提著燈籠出門。頭頂還星河璀璨,陸府各處已經次第亮起了燈,丫鬟僕婦們已經在廊下穿梭,有條不紊,忙而不亂。

  只今天國祭,人人穿著素麻孝服,遠遠看著便瘆人。

  劉富家的趕到溫蕙的院子,那院子也已經亮起了燈,孫婆子給她留了門:「就覺得姐姐該來了。」

  內院裡若沒有明確輩分,按著身份高低而不是年紀稱一聲姐姐,便沒錯。

  劉富家的也笑道:「有勞姐姐了。」

  孫婆子笑眯眯:「都是一個院子裡的人,別這麼見外。」

  劉富家的進了屋,青杏、梅香都已經穿戴整齊在忙碌了。這的確是比溫家的丫鬟有樣子得多了。

  見她來,都喚一聲「劉媽媽」,說:「姑娘已經醒了,正洗漱。」

  劉富家的道聲「好」,掀開簾子進去。

  溫蕙已經洗漱完,披著衣服,銀線打著哈欠給她梳頭。

  劉富家的過去低聲說:「你精神些,別叫陸家的丫頭小瞧了。」

  銀線一個哈欠沒打完,硬生生嚥回去。溫蕙撲哧一笑。

  「我的姑娘,別笑。」劉富家的無奈,「今日國祭,可不能笑啊,千萬憋住了。」

  她家姑娘性格直爽心思簡單,缺點就是實在太愛笑了。

  溫蕙忙道:「知道,知道。」

  劉富家的又出去打點,卻發現早飯也擺好了,孝服也準備好了,實沒什麼她能做的了。

  陸家的丫頭實在調教得好,其實沒有什麼她能插得上手的。劉富家的覺得自己的存在實在雞肋。

  如果這只是她自己的差事,她大概便會求去了,畢竟沒臉吃白飯。可這不是她一個人的事,這是姑娘的事。

  離開江州前,夫人和大奶奶反復囑咐她和銀線,一定要在陸家站穩腳跟,萬不能使溫蕙屋裡全是陸家丫頭的天下。就姑娘這簡單的小腦袋瓜,可不得被她們哄得眼盲耳聾的。

  用過早飯,大家紛紛穿上孝服。

  銀線還是不開心。溫蕙一直安慰她:「這不是沒辦法嘛,想開點。跟皇帝爺爺比,咱算個啥?就是公主正成親,也一樣得脫了喜服換孝服。」

  唉,這姑娘,心真大啊。

  不過心大也有心大的好,不會因為那些針頭線腦的小事便成日裡自尋煩惱。

  劉富家的決定,她先好好觀察、打聽,看看陸睿房裡那個玉姿是怎麼個情況。等溫夫人來了好跟溫夫人匯報。至於跟溫蕙怎麼說,怎麼教,就是溫夫人的事了。

  都收拾好了,便出門了。

  青杏前面打燈籠,銀線後面打燈籠,劉富家的挽著溫蕙,一行人往上房去。

  上房一片燈火通明,人影憧憧。年輕的丫鬟穿著素麻孝衣,多出了幾分俏麗。只過於安靜無聲,感覺詭異,讓溫蕙無端地有些害怕。

  陸夫人已經收拾停當,她髮髻簡單,素面朝天。素麻孝服映得她臉龐反倒年輕幾分。

  從前必定是個美人,即便是現在,其實依然是個美人。只是有了年紀。

  待溫蕙行過禮,陸夫人道:「男人在外面祭,我們在裡面。先隨我去請老夫人。」

  溫蕙便跟著她行動。

  路上,陸夫人道:「這麼早起,老夫人必要犯頭風的,脾氣不會好。待會有什麼委屈,你且先忍忍。」

  溫蕙忙道:「長輩訓責,晚輩自該受著,沒什麼委屈。」

  陸夫人點點頭,又告訴她:「你今日跟著我,看我做什麼,你便跟著做什麼。」

  溫蕙道:「是。」

  很快到了東路老夫人的院子,昨天那個叫溫蕙先回去的婆子出來抱怨:「折騰這麼大歲數的人……喊頭疼呢……」

  溫蕙耳朵豎起來。

  這話怎麼說的?好像是指責陸夫人存心折騰老夫人似的?這不是國喪嗎?

  她這婆婆卻波瀾不驚,眉眼不動地請罪:「是媳婦不孝,累著母親了。」

  那婆子便滿意了,說:「夫人稍等等,就快好了。」說完進去了。

  那態度,彷彿她便是那「母親」似的。她明明只是個下人。

  她又望了自己的婆婆一眼,她婆婆站在那裡,依然沉靜如舊,顯是早就習慣了。

  那沒辦法啊,溫蕙想明白了,因為那婆子就是在代老夫人訓話。

  而媳婦,是不能夠跟婆婆頂嘴的。這就是為什麼出閣前,溫夫人和楊氏反復叮囑她「要聽夫家的話」的原因。

  因為,口多言,離親也。

  「口舌」,七出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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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2 01:23:5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三章 國祭

  陸老夫人雖然諸多抱怨,也不敢真誤了時辰,到底還是收拾停當,被簇擁著出來了。

  陸夫人和溫蕙都上前給她見禮,昨日上午還滿臉慈愛笑容的老太太,見著溫蕙就皺眉。

  溫蕙當然感覺得出來。但陸夫人都提前打招呼了,有委屈讓她忍著,她只垂著眼,不吭聲,亦步亦趨地跟著自己婆婆。

  這等祭奠之事都有禮法規矩,陸家書香之家,禮法上自不會有紕漏。

  溫蕙就沒看見她公公,也沒看見她夫君陸睿。男子們在府外設路祭,女子才在家裡祭。

  因為趕上她的婚禮,女眷還挺不少,都是陸氏族裡的伯母、嬸子、嫂子。也有兩個陸夫人娘家的舅母。

  老夫人年紀大了,勞累不得,還是陸夫人主祭,大家都跟著她。

  到了靈棚先按賓主、輩分分了位置。溫蕙也省心,只緊緊跟著陸夫人就行。才站好位置,楊媽媽過來給她手裡塞了個東西,涼颼颼的。

  溫蕙悄悄一看,竟是塊切開的生薑塊?

  陸夫人袖子掩住半張臉,不叫人看到她口唇動,悄聲告訴她:「待會哭的時候用。」

  溫蕙也悄聲:「還要哭嗎?」

  陸夫人無語:「……祭奠呢,當然得哭。」

  溫蕙:「噢!」

  溫蕙人生還短,記憶中唯一的一次喪儀是她親祖母的葬禮。

  那葬禮哭聲震天呢。

  溫蕙記憶中,對她親祖母的印象實在不怎麼樣。她小時候有些記憶模糊了,但有一幕畫面始終在她腦海裡——那時她爹應該還沒當上百戶,因那模糊畫面中的房舍還不是後來百戶所裡的大宅。她親祖母堵著門跳腳大罵:「一個賠錢貨!養這麼嬌!」

  祖母的面容有些猙獰。但溫蕙並不害怕,因為溫夫人將她扯在身後,嚴嚴實實地擋住了。

  溫夫人生的孩子太多,那時候腰身已經粗起來了,再瘦不回去。溫蕙在她身後,感覺很安全。

  只母親也並沒有回嘴。她握著拳,卻也不回嘴,只緊緊護住她。

  溫蕙甚至不記得那到底是什麼事了,前因後果都不知。只有這模糊的畫面刻在腦海深處。

  溫蕙忽然意識到,那時候母親的沉默就和今天的婆婆一樣。

  她們面對著自己的婆婆,都不發一言。但她們的脊背都是挺直的。

  她們原是兩個南轅北轍,永遠吃不到一個鍋裡去的完全不同的女人,背影卻莫名地重疊了起來。

  而溫蕙現在想起了祖母的葬禮,那葬禮哭聲震天。溫蕙那時候覺得真是奇怪,並沒有很多人喜歡她的祖母,為什麼大家哭得那麼悲慼?

  哭得最響的就是溫夫人。溫夫人那哭腔也怪,節節拔高,還轉彎,像唱戲一樣好聽。

  可她真的有很多眼淚,就跟溫百戶一樣。

  溫蕙現在看著手裡的生薑片,恍然知道那些眼淚是哪裡來的了。

  大人們!竟這樣!

  祭奠的儀式很繁瑣,有很多叩拜,前進後退,拜了起,起了再拜。

  雖然有專門負責唱禮的,溫蕙還是暈。她只能眼睛緊緊盯著婆婆,婆婆做什麼,她便做什麼,才沒出紕漏。

  陸夫人身姿如柳,下拜和起身的時候輕提裙裾,十分優雅美麗,

  溫蕙便也不敢騰地站起,噗通跪下,只能緩緩起身,緩緩屈膝,努力壓住節奏。

  好容易這一節終於完了,眾人都拜伏,一個挨著一個。陸夫人和溫蕙挨著。時辰到了,該哭靈了。

  陸夫人抬起袖子,掌心暗藏的薑片往眼睛周圍熏一熏,淚水便滾滾落下了,吸一口氣正準備哭,身旁響起一聲「阿嚏」!

  陸夫人:「……」

  見婆婆還流著淚的眼睛看過來,溫蕙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脖子,揉揉鼻子,訕訕地道:「有點嗆……」

  國喪呢,不能笑!陸夫人袖子裡狠狠掐了自己幾下,換口氣,低聲告訴她:「往眼睛周圍熏,別往鼻子上湊。」

  溫蕙恍然:「噢!」照著做,果然眼淚就下來了。

  大人們真是精於此道!

  只是,以後她也是大人啦!

  四周便響起了哭聲,隱約地,聽見空中也飄來似有似無的哭聲,全城都在哭呢,不分男女老少。

  只外面百姓的哭聲震天,陸家就不一樣了,女眷們都哭得悲慼但斯文。

  婆婆還悄悄指點剛過門的媳婦:「袖子半遮,只露眼睛不露嘴。只讓人看見眼淚,別讓人看見你那鼻涕……」

  大國喪的!怎麼逗她笑呢!

  溫蕙袖子裡下了死手狠掐自己才忍住了沒笑出來,趕緊袖子遮臉,生怕她婆婆看出來責備她。

  再放下袖子於哭聲裡偷瞧,她婆婆哭得甚美,袖子半遮面,只看到眼睛垂著還流眼淚。肩膀和背心還抖了抖。

  溫蕙:「……」

  是哭的,一定是哭的!她得相信她婆婆的人品!

  才哭了沒多久,陸老夫人忽然就「暈」倒了。

  溫蕙嚇了一跳,差點就提著裙子跳起來想衝過去看看。結果所有人都不慌亂,老夫人的僕婦們高聲說:「老夫人為著聖人仙去悲傷過度!」

  眾女眷都道:「老夫人對聖人一片赤誠之心,蒼天可表,快快回去休息吧,聖人定不會怪罪。」

  陸夫人更是淡定指揮著僕婦們將老夫人攙扶回去休息。

  溫蕙:「……」

  溫蕙現在對大人們的套路已經有點麻木了。薑片熏一熏,繼續哭。

  為這場大祭,溫蕙寅時便起了,一直折騰到巳時才算結束,整整三四個時辰,真是比練功還累人。

  眼睛也腫了,昨天晚上特意敷過,也白瞎了。

  等回到自己院子裡脫去了孝服,就想往榻上爬,叫銀線一把薅住了脖領子:「今天回門呢!」

  「不想回!」溫蕙閉眼,「大哥二哥肯定更願意睡回籠覺,而不是接待我!」

  她好想睡啊!

  那也只能想想。雖然每個人都很睏很累,但還是得給溫蕙收拾打理。又拿早準備好的雞蛋給她重新敷眼。

  銀線強烈要求:「換身衣服!」

  溫蕙說:「才穿了半天呢。」

  銀線說:「祭奠穿的呢!回門還穿,多喪氣。」硬是壓著溫蕙換衣服。

  只可惜溫蕙喜歡的那些銀紅、柳綠的衣裙都不能穿。落落找了身玉色的衣裳給她,又重新梳了頭,插了一對珍珠簪。

  這人淡如菊的模樣,陸睿來了一看就喜歡。

  那喜歡是眼睛裡的亮光,是嘴角噙著的微笑,是上來就牽了她的手,明明白白,毫不遮掩。

  銀線和劉富家的都對此喜聞樂見,捂嘴偷樂著,推著落落一起退了出去。落落還小,對男女事沒興趣,聽說沒她事了,便自去了。

  這兩個卻在槅扇外聽候,那耳朵卻都尖尖地豎著。

  青杏、梅香也掩口笑。雖則才三日,都已經看出來公子十分中意少夫人。她們有幸擠到少夫人院子裡來,以後前程是沒什麼問題了。

  熬一熬,說不定以後就是喬媽媽、楊媽媽那樣的體面了。

  陸睿問:「可還睏?」

  溫蕙忍住哈欠說:「睏死了。」又道:「眼睛又腫了,敷了也沒下去,你一頓打逃不了了。」

  陸睿「嘖」一聲,道:「怎地腫得這樣厲害?哭得這樣賣力?」

  「母親說薑片往眼周用,我沒經驗,直接摁眼睛上了。」溫蕙抱怨,「眼淚就停不了。」

  銀線兩個聽著陸睿撲哧笑出來,繼而變成了哈哈大笑。溫蕙嘟囔著抱怨了什麼,陸睿的笑聲一直沒停下來。

  等兩個人手牽著手從裡面出來,眼睛裡都帶著笑。

  今日是成親第三日,按禮該是新娘子回門。溫蕙的家在青州,回門便回發嫁的客棧。溫柏溫松代替爹娘在那裡接待她。

  需要先去上房給公婆請示才能出門,溫蕙對青杏說:「你不用跟著啦,我們直接從那邊就走了。」

  只帶了銀線和劉富家的,又問:「落落呢?」

  燕脂過來說:「她靠著就睡著啦。」

  落落還是孩子,起得太早了,撐不住了。溫蕙問:「你怎麼不去睡?」

  燕脂難為情:「我就沒起,大家都沒叫我。」

  燕脂比落落還小,是院子裡最小的。她在屋裡給青杏、梅香打下手,在屋外給寧兒、彩雲打下手,兼著傳話、跑腿兒。

  今日大家寅時就起了,那還是三更半夜呢。想想也沒什麼她能幹的,就沒喊她起。她是正常天亮了才起的。

  溫蕙一笑:「你小呢。」

  自和陸睿領著銀線、劉富家的往上房去了。

  他們一走,大家紛紛打起哈欠來,道:「你看著點。」

  燕脂道:「有我呢,姐姐們去睡吧。」

  她坐在正房門檻上從懷裡掏出線繩翻起花繩來。

  耳邊聽著青杏、梅香低語。

  「少夫人是個很寬和的人呢。」

  「是啊。」

  「咦,銀線可帶上少夫人的帷帽了沒?」

  溫蕙眼睛都有點睜不開了。

  陸睿說:「精神點,等辭了父親母親,路上再補覺。」

  溫蕙強打起精神來。到了上房一看,陸大人夫妻倆都換了衣服等著她呢。所有人臉上都帶著疲倦。

  小夫妻便去辭別,陸大人強打精神勉勵了幾句,陸夫人道:「去吧。」

  小夫妻便出發了。

  只到了垂花門,看到等著的車竟好幾輛,嚇了一跳:「這、這麼多?」

  「當然。」陸睿挑眉,「不會給你丟面子的。」

  嫁妝是女人在婆家的臉面,回門禮是女人在娘家的臉面。夫家的態度,從回門禮的薄厚上就能看得出來。

  溫蕙開心:「謝謝啦。」

  陸睿捏她的手:「又說謝。」

  嘴上這樣說著,那神情,明明很受用。

  溫蕙笑得都不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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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2 01:24:0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四章 回門

  待溫蕙上了車坐下,掀開簾子向外看了一眼:「噫,大頭叔騎馬呢?噫,大穗兒也騎馬?我也想騎馬!」

  「……」陸睿,「大頭?大穗兒?」

  「咳。」溫蕙解釋,「就劉富,他頭大嘛,綽號劉大頭,我們都叫他大頭叔。大穗兒就是劉麥。他們兄弟倆,一個麥子,一個稻子,小名就叫大穗兒、小穗兒。」

  以前在家的時候從來都沒覺得這些綽號、乳名有什麼不對。直到現在對著陸睿一張不染塵世煙火的俊臉解釋,溫蕙才漸漸覺得……怎麼這麼土氣。

  不由訕訕地。

  「你還想騎馬?」陸睿好笑道,「別想了,就是我許,母親也不會許的。」

  溫蕙吃驚且失望,問:「以後都不讓騎了嗎?」

  陸睿看到她眼裡的失落,有些心軟。只這事他也沒辦法,不管江州也好,餘杭也好,沒見過哪家的女眷騎馬的。

  女眷出門戴帷帽,講究的還要設步幛,一路走,一路擋,不叫旁人看了去,如此才貴重。

  「不行了,以後是陸家的媳婦了,得學著做個合格的陸家少夫人了。」他摸摸她的頭。

  溫蕙心中失落,卻也知道既然出嫁了,終究跟家裡是不一樣了。再一想,從前她大嫂楊氏還沒嫁到他們家的時候,他們一群年輕人約著一起騎馬狩獵,多麼快活。之後楊氏成了她的嫂子,再去想,竟想不起來楊氏後來何時再去獵過?

  也不是說溫家約束著她。實在是溫夫人看重她,她一進門,溫夫人便將中饋就交給了她。她成日裡忙忙碌碌的,哪還有時間去行獵。

  反倒是溫夫人,有了媳婦掌家,反而悠閒了。溫蕙竟還能記得近幾年她爹娘一起去打獵的幾次呢。

  再抬眼,陸睿目光溫軟,七分情意,三分疼惜。溫蕙心裡便也柔軟了,拋開了失落,輕快地道:「你放心,我也不會給你丟臉的。」

  她十分清楚婆母這樣早便抬她過門,便是為了早點教導她。因早被告知了這事的利弊考量,且是她自己也願意的,她心裡並沒有抗拒,反而暗暗下了決心,等婆母教她,定要好好學,不叫陸睿對她失望。

  只說完,終究還是忍不住打出一個哈欠,還揉了揉眼睛。

  陸睿攬住她的腦袋,往自己肩膀上靠:「睡吧。」

  這樣親密,有些不好意思,但心裡又很甜。溫蕙咬唇笑著靠上去了。

  陸睿的肩膀沒有爹爹和哥哥們的那麼寬闊厚實,但有種別的任何人都沒有的感覺。

  「嘉言,」溫蕙問,「你用的什麼香,好好聞啊。」

  陸睿道:「是大象藏,從海路來的。喜歡嗎?」

  溫蕙道:「喜歡,就是好淡,要貼得很近才能嗅得到。」

  陸睿道:「便是因為它既清且輕,我才喜歡用。回頭我拿些給你,你用慣了,便不喜歡那些沉且重的香了。」

  溫蕙「唔」一聲,便沒聲了。

  陸睿還以為她睡著了。不料他才閉上眼睛也想小憩片刻,溫蕙又開口了。

  她聲音幽幽的,像嘆息,又像睡著了的囈語。

  「真是太奇怪了。」她說,「為什麼我這樣靠近你,就總覺得沒法呼吸?可又想往你身上靠?想跟你更近一些?」

  她不解,喃喃地道:「怪啊……」

  陸睿睜開了眼睛。

  微微低頭看著靠在自己肩頭的鴉青綠鬢,凝視片刻,他嘴角勾起,低頭在那秀髮上輕輕一吻。

  只溫蕙已經一息入睡,全不知道。

  陸睿攬著她肩膀的手稍稍緊了緊,與她互相依靠著,也合上雙目小憩。

  等到溫蕙被搖醒的時候,車子已經在客棧門口停下了。

  銀線在外面喚了聲「少夫人」,掀開簾子,竟遞進來一個帷帽。

  溫蕙揉了眼睛,正打呵欠,頓時愣住,有些不可思議地問:「這哪來的?」明明銀線跟她出門的時候沒見拿這個東西啊?

  銀線小聲說:「臨上車的時候,青杏趕著送過來的。」

  溫蕙頗為無語:「不都到了客棧門口了嗎?」

  銀線小聲地說:「還是戴上吧……」

  銀線神情口吻都有些怪怪的,全不是從前爽利的模樣。溫蕙還沒問她是怎麼了,陸睿已經伸手接過來遞給她:「戴上吧,陸家少夫人拋頭露面的不像話。」

  溫蕙聞言一怔。

  因為聽話得聽音兒。陸睿這話沒說完整。順著這話鋒接下去,可以自然而然地接一句「惹人恥笑」。

  溫蕙陡然明白了銀線的不對勁——以銀線大大咧咧的性格,青杏塞這個給她,她是必然得問一句「戴這勞什子作甚」的。青杏必然得解釋,大約就和陸睿說的差不多。

  不戴會惹人恥笑呢。

  可他們從青州到江州下船的時候,就是光頭光臉地下來的,這麼說起來……那時候是不是就已經被人笑過了?

  銀線十分要臉面的,特別注意不給溫家丟臉。所以聽了,想明白了,難受了吧。

  溫蕙也小小地難受了一下下。

  但她自來豁達,或者用溫夫人的話說,臉皮厚。立刻便想到,她又不是存心的。

  在青州,女子風風火火騎馬奔馳都是有的,誰成日裡戴這個。

  她認識的女眷裡,戴這個出門的也就是賀家的莞莞了。賀夫人拘得嚴,莞莞沒辦法只能戴著出門。但到了外面和她們一起玩耍,到了賀夫人看不到的地方,還不是一把摘下來丟給丫鬟。

  溫蕙那一點點難受就立刻煙消雲散了。因為這不是她做的不好或者品行不好什麼的,這只是地域差異而已,南方人太講究啦。

  不過想到自己無意中已經給陸睿丟過一次臉,陸睿卻從沒提起過,不由得有點過意不去。便接過來,道:「好。」

  戴上了,又叫住他:「陸嘉言。」

  陸睿已經起身正要出去,聞聲轉頭看她。

  溫蕙撩著帷帽的白紗,露出半張嬌花似的面孔,脆聲說:「若以後我做的有什麼地方不合你們這裡的規矩,你趕緊告訴我。別掖著。」

  陸睿一笑:「好。」先下了車。

  這車子的高度其實完全可以自己跳下去的。但陸嘉言已經站在車旁伸出了一隻手,溫蕙便將自己的手搭在他手裡,踩著高低凳老實走下來了。

  溫松溫柏並沒有出來迎他們。他們兩個雖然只是兄長,但今日裡回門,他們乃是代替父母接待出嫁的女兒和女婿。兩個人都只站在包的那間院子正房的台階上等著。

  他兩個倒還好,不見特別疲倦的樣子,可能是已經休息過了。只是等真見著了溫蕙,倆人還挺驚奇:「戴這勞什子作甚?」太不像月牙兒的風格了。

  溫蕙:「……」

  看吧,就說了不是她個人的問題。

  陸睿見他們兄妹三人如出一轍的表情,不禁莞爾,又正經施禮:「見過兩位舅兄。」

  溫柏、溫松忙還禮:「妹夫多禮了。」

  陸家的僕人們一箱一箱地往院子裡抬東西。陸睿道:「一點薄禮,兄長們不要嫌棄。」

  溫柏溫松打眼一看那「薄」禮,暗暗咋舌,臉上都露出了笑容,假惺惺客套:「哎呀呀,叔父和嬸子真是太客氣了。」

  遂把二人迎進了房裡。溫蕙這才摘下了那礙事的帷帽,長長吐了一口氣。

  兩兄弟拿眼把妹子一打量,三天不見,就覺得這妹子好像哪裡不太一樣了。

  看她一身玉色衫裙,頭上珍珠簪,好看是好看,就不像新嫁娘。溫松不由嘆道:「唉,沒想到趕上國喪,真倒黴。」

  也只敢說倒黴,不敢說「晦氣」。撞上旁人家的白事還可以說一聲晦氣,遇到國喪,關乎國運的事,誰敢說晦氣。也就自認倒黴吧。

  溫蕙問:「你們今天祭了嗎?」

  「祭了呢。」溫柏道,「街上商家都要設祭棚的,店裡的客人都跟著店家一起祭的。天不亮就起來了。」

  溫蕙道:「我更慘呢,寅時就起了。好復雜呢,唱禮的我都沒聽明白,全跟著我婆母,她怎麼做,我怎麼做,學了不少東西呢。」

  溫柏道:「可沒淘氣吧?別惹你婆母生氣。」

  溫蕙梗脖子:「我怎麼會淘氣!」

  溫松道:「看你那眼睛腫得,怎麼哭這麼狠?」

  溫蕙道:「別提了,我跟你們說……」

  陸睿端起茶,蓋子緩緩拂過水面,輕輕「咳」了一聲。

  溫蕙硬生生半途改口:「就,大家都哭呢,我當然得使勁哭啦。要不然顯得對皇帝爺爺太不孝啦。」

  溫松溫柏都道:「是呢,可不是!」

  又忍不住議論了一番:「聽說五十二皇子才三歲呢,張貴人年輕輕就做了太妃。」

  陸睿放下茶,正色道:「現在京城沒什麼消息,只新帝過於年幼,太妃出身過低,於國不是好事。且各地親王還不知道什麼態度。哥哥們回去,務必請岳父謹守門戶,雖不至於枕戈待旦,但也要加強警惕。」

  溫柏溫松都肅然道:「嘉言說的是。」

  因出來得晚,到得也晚,說了會兒話,便到了該用飯的時候了。溫家兄弟已經在前面酒樓訂了席面招待小夫妻。

  看著哥哥、丈夫都起身,溫蕙跟著起身:「走,一起……」

  溫柏卻笑道:「我和嘉言先去,你幫你二哥收拾一下東西,不急。」

  溫蕙:「?」

  陸睿卻知道這是兄妹要說私話,微微一笑,和大舅兄把臂同去。

  他二人一走,溫松就扯著溫蕙連珠炮似的問:「陸家待你咋樣?公婆咋樣?僕婦咋樣?陸嘉言有沒有對你那啥?」

  「……?」溫蕙問,「哪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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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2 01:24:2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五章 質問

  溫松是溫蕙的二哥,他年前八月才成親,跟妻子汪氏正蜜裡調油,食髓知味,天天黏膩得分不開。

  從到了江州一下船,他一看陸嘉言看他妹子那眼神,就知道陸嘉言在想啥。別看陸嘉言斯斯文文的,大家都是男人,誰還不知道誰呢。

  陸家是答應了先不圓房,但溫家兄弟都是這火熱年紀過來的,只怕陸家看管不嚴,陸嘉言忍不住,同溫蕙做下事來。

  只現在看溫蕙這天真眼神,溫松曉得應該是無事。他「咳」了一聲,道:「沒啥。陸家人待你可好?」

  「大家都很好呢。」溫蕙簡略講了婆婆太婆婆都賞了她什麼,講了陸睿和陸夫人都貼補銀錢給她,喬媽媽指點她管理院子裡的丫鬟僕婦。

  溫松大大鬆了一口氣:「挺好的呀。」又問:「你婆婆咋樣,可有要你立規矩?」

  這話一說,溫蕙就想起老夫人磋磨陸夫人,心中微嘆。卻知道溫松問的這些,她說的這些,等哥哥們回去都是要回報給爹娘的。她不想使爹娘為她擔心,只揀好的說:「我才只布了碗碟,就喊我坐下一起吃。跟咱娘一樣。」

  溫松將信將疑:「你那婆母,有這麼好說話?你可別報喜不報憂。」

  溫蕙想起溫夫人優雅的身姿,忽而嘴角噙了笑:「我婆母……或許是個有意思的人也說不定。」

  溫松:「……」

  這可真是,女生外向。這傻丫頭哪隻眼看到她那個婆母有意思了?

  陸夫人在青州的時候,溫家全家人在她面前說話都不由自主地放輕聲音。那婦人清高得很,跟在雲端似的的。哪裡「有意思」了?

  溫松又問院子裡使喚的人,怕溫蕙年紀小,丫鬟僕婦欺負她。

  「怎麼可能。」溫蕙說,「都聽話著呢。我現在連她們娘老子是哪個,親家是哪個,都門清了。」

  如此說來,感覺陸家至少在這些方面算得上十分厚道了。

  溫松暗暗點頭,猶豫了一下,問:「陸睿房裡呢?」

  「我還沒去他院子裡看呢,這兩天事太多了,大家都忙。」溫蕙說,「他說回完門帶我去他院子裡認人。」

  傻丫頭就沒明白他的意思。

  溫松知道跟他這傻妹子沒法兜圈子,乾脆直接說了:「他房裡可有人?」

  溫蕙頓了頓,說:「你是說……」

  「通房丫頭啥的,妾啥的。」溫松直接問,「有沒有?」

  「不知道呢。不跟你說了,事情太多,還沒去他院子裡認人呢。」溫蕙辯解道。

  溫松跟她瞪眼。

  溫蕙瞪回去。

  溫蕙原一直腦子裡就沒想這個事。她知道陸大人有妾,也知道陸家這樣的門戶,妾室通房什麼的十有八九是少不了的。這原就是世情常識,別的不說,就說她大嫂子的爹,不過跟她爹一樣是個百戶,都還養著兩個妾呢。

  只知道歸知道,內心裡下意識地就想迴避這個問題。此時叫溫松把事挑開了說,迴避不得,不由有些悶悶的。

  只這個事溫松也沒法跟她說太多,只好說:「你也打聽打聽,要是有,你先沉住氣,等娘過來了,讓娘教你怎麼辦。」

  溫蕙悶悶道:「噢。」

  溫松又問:「姨娘們見到了嗎?」

  「沒。」溫蕙道,「認親的時候沒看見她們,可能沒讓出來見人。」

  「也是呢,不大上得了檯面。」溫松說。

  陸大人有五個妾。剛知道的時候,溫家兄弟都挺意外。就陸大人那瘦瘦的身子骨,看不出來呢。

  大哥擔心地說了一句:「這恐怕以後家裡不太好整吧。早知道不如嫁個差不離的人家。」

  他們娘卻冷笑:「差不離的人家就不納妾了?你媳婦怎地還有好幾個庶出弟妹?你爹要不是被我揍得半死,你們早就有姨娘了。」

  兄弟三人就都訕訕的,不敢說話。

  偷眼看他們爹,溫百戶縮得像個鵪鶉似的,怪可憐的。

  「你對姨娘們,要拿好分寸。」溫松一個粗糙漢子,擔憂起妹妹的後宅事來了。

  溫蕙道:「曉得的,大嫂子都教我了。」

  溫松倒抽了口氣:「不是教你擼袖子揍人吧?」因他們大嫂子楊氏,十二三歲的時候就敢跟姨娘幹架,十分火辣的。

  溫蕙瞪他:「你編排大嫂子,我告訴大哥去!」

  「別,別。」溫松忙道,「我哪有。大嫂子咋教的你。」

  溫蕙道:「大嫂子叫我問陸嘉言,再看我婆母,取個中。」

  這是個辦法,怎麼對待姨娘,的確是既要看婆婆,又要看丈夫的。溫松連連點頭。

  兩個人說完了私話,便一起往前面去。

  溫蕙路上捏著那帷帽,嘆氣說:「很多地方跟家裡不一樣呢。」

  溫松心疼起來,揉她腦袋:「嫁人都這樣。你二嫂也悄悄跟我哭過呢。」

  家裡已經那樣和睦了,二嫂竟然還會偷偷哭,溫蕙訝然。隨即感同身受,微微悵然。

  因昨夜今天折騰,大家都疲倦,溫柏溫松收斂了。又國喪期不該宴飲的,幾個人吃席都是關起門來偷偷的,喝酒也是偷偷的。這種事,不被人發現便沒事,這裡又離京城千里之遙,便沒那麼講究。只也不敢灌陸睿太多酒,意思意思便輕易放過了他。

  臨走前,告訴溫蕙:「明日裡我們去跟陸家叔父、嬸子辭行。」

  溫蕙知道哥哥們很快便要走了,不由有些傷感。

  陸睿牽著她的手扶她上了車,轉身又對舅兄們深深施了一禮。溫家兄弟還禮。陸睿才登車。

  待那華麗寬敞的馬車遠去了,溫松抽抽鼻子,忽然捂著眼睛,哞哞地哭起來。

  「出息!」溫柏罵道,「多大人了,還哭!」

  溫松哽咽:「你不哭,你眼睛紅啥?」

  溫柏嘴硬:「我酒喝多了就眼睛紅。」

  轉身就走,再不讓弟弟看他眼睛。

  車廂裡有淡淡的酒氣。

  溫蕙一直悶不吭聲,心情似乎有些低落。

  陸睿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別難過,岳母九月就過來,就又能見了。」

  溫蕙嘆口氣,「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離家思鄉這種事,無可安慰,怎麼安慰都存在。陸睿長長手指攏攏溫蕙耳邊的碎髮,給她別在耳後,捏捏她粉紅可愛的耳垂:「我眯一會兒。」

  說完,手肘支在窗框上,撐著頭閉上了眼睛。

  沒幾息,忽然聽溫蕙輕聲問:「陸嘉言,你……房裡有人嗎?」

  陸睿撐著額角,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眸子既黑且亮,看她的目光十分幽邃。溫蕙微微有些不安。

  陸睿凝視了她一會兒,聲音低沉,緩緩道:「妒,可是七出之六。」

  溫蕙咬唇:「我沒妒,我就是問問。我是你妻子,總該知道清楚。」

  陸睿撐著頭又看她片刻,忽然輕笑起來。

  溫蕙有些羞惱,伸腳輕輕踢了他一下:「別笑。」

  陸睿不惱,含著笑伸手捏住了溫蕙的下巴:「這就醋啦?」

  溫蕙不承認:「誰醋了!」

  陸睿道:「你。」

  溫蕙正要反駁,陸睿的面孔已經貼了過來,淡淡的酒氣撲面而來。溫蕙瞬時失聲,甚至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陸睿的臉就在眼前,前有未有地貼近,鼻尖都挨到了鼻尖。他甚至還蹭了蹭。

  溫蕙覺得自己鼻尖、額頭都冒汗了,不知道為何,背心的雞皮疙瘩好像都起來了。

  她想叫陸睿別這樣,太、太讓人難為情了。只嘴唇才微微張開,便叫陸睿貼過來堵住了。

  那唇溫熱,帶著些酒氣,輕輕摩挲。

  呼吸也是熱的,手也是熱的。

  溫蕙腦子裡一片空白。要不是陸睿捏著她下巴的手去扶了她腦後,她可能要向後倒去。

  鼻端全是陸嘉言的氣息,淡淡的大象藏混著淡淡的酒氣。也不知道時間到底是過了多久。反正車子骨碌碌的聲音,街上人來人往的聲音都很縹緲、遙遠。

  直到陸睿好像終於品嘗夠了,放開了她的唇,溫蕙的理智才回籠。

  「你你你你你!」她磕磕巴巴,「怎能這樣?」

  陸睿挑眉:「怎了?」

  溫蕙快哭了:「你不能、不能這樣!」

  「就能。」陸睿的手摸上溫蕙的臉,宣告,「我是你夫君,我對你做什麼都可以。」

  他眼中嘴角,笑意張狂,不似平常。

  溫蕙忽地懂了,他今日又醉了,就像成親那天晚上。這個人怎麼一醉酒,就總是輕薄她!

  陸睿的面孔又貼了過來。溫蕙想逃,又手腳發軟。

  這次陸睿卻並沒有親的她的唇。他貼過來,嘴唇在她耳廓上蹭了蹭,直蹭得她半身都酸麻,忽地懶懶地在她耳邊說:「房中有個叫玉姿的,是我的通房。」

  溫蕙怔住,後傾身體扭頭抬眼看他。

  陸睿撐著車廂壁,低頭看著她,說:「她在我身邊多年了,伺候人尚可。你不妨先看看她,若實在不喜,打發了便是。」

  「傻丫頭。」他笑著嘆氣,「不值當為這些個人不開心的。」

  溫蕙一路都沒想明白這算好還是不好。因為陸睿伏在她膝蓋上睡著了,呼吸均勻而綿長。

  溫蕙看著他好看的側臉,長長的眼睫,看了許久,大著膽子俯身下去親了親他的臉頰。

  陸嘉言老輕薄她,她也要輕薄回來才不吃虧!

  親完了,又想起來他剛才還用嘴唇蹭她耳朵,弄得她身體都麻了,遂也親了親他的耳朵。見他睡得熟,還用牙齒輕輕咬了咬。

  行了,不僅收回了本錢,利息也賺回來了。

  溫蕙心滿意足。

  今天實在太累,來時路上小憩那一會兒,根本沒補夠。腦袋還漿糊著,什麼玉姿,什麼通房,等母親來了再說吧。溫蕙將腦袋靠在車廂壁上,閉上眼睛也又睡了。

  車子輕輕搖晃,陸睿微微勾起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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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2 01:24:4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六章 回稟

  回到了陸府,小夫妻先去給父母請安。

  若往常,父母親都該等著了。只今天情況實在不同往常,到了上房,丫鬟低聲稟報:「老爺夫人歇下後還沒起來,喬媽媽、楊媽媽也……要奴婢去請老爺夫人起身嗎?」

  都是昨夜今晨折騰得太狠。溫蕙尚且受不了,何況這些上了年紀的人。

  陸睿腦袋靠近溫蕙,小聲說:「都累著了。」

  溫蕙點頭,也小聲說:「可不是嗎,太折騰人了。」壓低聲音對丫鬟說:「可別了,讓父親母親好好休息吧。等他們起了,姐姐代為回稟一聲,我和相公回來了。」

  丫鬟福身:「少夫人折煞奴婢了。」

  感覺陸家的丫鬟僕婦都十分知禮。

  嗯……也不全是。溫蕙想起來老夫人跟前的婆子對陸夫人說話的態度。縱然是代老夫人訓話,一個僕婦那樣對當家主婦說話,怎麼看也是僭越了吧。

  離開上房陸睿問:「是現在去我那裡,還是晚上去?」

  溫蕙看看天色,道:「還是晚上吧。我今日下廚呢,得準備一下。」

  嫁人洗手作羹湯,新婦入門三日,該展示廚藝了。

  陸睿道:「別緊張,灶台娘子不是吃乾飯的。有她們在,不用擔心。」

  他還要送溫蕙回她院子去,溫蕙說:「你也累了,別送了,酒醒了沒?」

  陸睿「咳」了一聲,板著臉道:「什麼酒?國喪期間哪裡有酒?莫胡說。」

  這個人說瞎話不眨眼呢。溫蕙直樂。陸睿捏她臉。

  最後到底也沒讓他送,溫蕙推他轉身:「趕緊回去。我也回去了。」

  回到自己院子裡,丫鬟們顯然都補過覺了,看起來都還精神。

  青杏跟著進房伺候,劉富家的先問梅香:「廚房那邊準備好了嗎?」

  梅香道:「準備好了,寧兒帶著燕脂專門去廚房看過的。」寧兒的娘便在灶上,她去最是方便。

  丫鬟們都很伶俐,劉富家的也不用操什麼心。

  屋裡銀線在一旁打個呵欠,青杏幫溫蕙除衣裳,說:「時候還早呢,少夫人再歇一歇吧。」

  「好。」溫蕙揉揉脖子,齜牙,「在車上靠著睡,脖子疼呢。」

  青杏說:「我給少夫人捏捏。」

  溫蕙便低頭讓青杏給捏,又對銀線說:「你也歇會去。」

  銀線說:「我就眯一會兒去。」先出去了。

  內室裡就只剩下溫蕙和青杏。

  青杏捏得頗不錯,溫蕙覺得好多了,忽然想起來,問:「你知道夫君院裡的玉姿嗎?」

  青杏的手明顯頓了頓,隨即又捏起來,含糊道:「公子院子裡的事,婢子不清楚呢。梅香是公子院子裡出來的。」

  溫蕙低著頭讓青杏捏脖頸,心想,誰個都不傻啊。她問問陸睿的那個通房,青杏就推到梅香那裡去了。

  如果這事是昨天去給老太太問安之前發生的,說不定溫蕙現在就去問梅香了。然而從昨晚到現在,雖然也不過一天多的時間,溫蕙就已經跟一天前不太一樣了。

  昨天喬媽媽給她細說院子裡的人的時候,著重說了青杏、燕脂,也提了寧兒、彩雲,卻沒提梅香、孫婆子。那時候溫蕙不是沒注意,但沒細想。

  只因那時候所有人在她眼裡都一樣,都是「陸家的人」。

  可經歷了昨晚陸老夫人的喜怒無常,溫蕙再看院子裡的人,忽然理解了昨日在喬媽媽那裡未曾理解的一層意思。

  青杏、燕脂或出自陸夫人的院子,或爹娘是陸夫人那邊的人。梅香、孫婆子則是跟陸老夫人牽牽連連

  寧兒、彩雲兩邊不靠。

  喬媽媽昨日笑眯眯的叮嚀和囑咐裡暗含著不一樣的意思,只她當時傻傻地全沒聽明白。

  溫蕙想起來這些其實在家裡的時候,溫夫人叮囑過她的。

  溫夫人說,大戶人家的下人多,關係復雜,叫她要眼明,搞清楚誰是誰的人。

  她只聽著頭暈,雖聽進耳朵裡去了,卻沒裝進腦子裡。

  誰想成親才第三日而已,不須母親揪著耳朵反復嘮叨,她已經自己自發地去辨識每個僕婦的出身和關係歸屬了。

  成親了,真的和在家裡太不一樣了。

  溫蕙心裡輕輕一嘆,十分地想念溫夫人。並後悔在家裡的時候沒有用心地去聽溫夫人那些嘮叨話語,現在身在陸家了,十分地想讓溫夫人再來重教自己一遍,卻求而不得了。

  陸睿和溫蕙分開,回了棲梧山房。

  內室裡玉姿迎上來:「公子累了吧?」嗅到他身上的酒氣,又問:「公子喝酒了?」

  玉姿當初到他身邊的時候十分伶俐可人,這兩年卻漸漸囉嗦。尤其是收房之後,話變得多起來。

  陸睿沒搭理她這些囉嗦,拉開了衣帶脫下外出見客的大衣裳,問:「叫你問的事問清楚了嗎?」

  「問清楚了。公子,少夫人十分嚇人呢。」提起這個,玉姿便花容失色,「竟剋老夫人!」

  陸睿脫衣衫的手頓住,轉頭看向玉姿。

  玉姿憂心道:「說少夫人福薄,經不起國喪的沖,福氣都沒了,還剋老夫人。」

  這婢子面上憂心,心底暗喜。

  前個晚上她也湊去了新娘子的院子,悄悄躲在人群後頭親觀了陸睿掀蓋頭。

  果然如她所想,新少夫人生得十分美。若非如此,公子白雪般潔淨的人,怎麼會肯低就她一個軍戶姑娘。

  不止如此,昨日裡還巴巴地讓平舟跑回來取了一匣子銀錁子。她原管著陸睿的銀錢事,問平舟陸睿是有什麼急用,平舟當時說不知道,事後知道了告訴了她,是公子貼補給新少夫人做臉面……

  玉姿這心裡就一直憂心忡忡的。

  到後來,從陸睿那裡知道新少夫人竟在老夫人那裡吃癟,她這心裡頗是樂見。今天前面國祭,她溜到老夫人的院子去打聽昨晚的事,這一打聽可不得了,少夫人竟剋老夫人!

  其實慧明原話都照著陸夫人要求的說的,不敢太過,只說這新少夫人福薄,對上了年紀的人不好,最好不要跟她共處一室太久。

  只玉姿回來轉達,不免添油加醋,便成了「新少夫人剋老夫人」了。

  玉姿心裡暗暗得意,臉上卻只作出憂心忡忡的模樣,只等陸睿吃驚追問。

  不料陸睿的聲音沉沉,道:「我讓你打聽的是這個嗎?」

  玉姿一愣,期期艾艾地道:「可是……」

  陸睿把脫下來的衣裳丟給她,涼涼地道:「你若不知道我讓你打聽什麼,我叫別人再去。」

  玉姿額上微汗。

  陸家獨子陸睿陸嘉言,旁人會說他有才,倜儻,俊秀……等等。

  但玉姿到他身邊七八年了,深知他是怎麼樣的梅魂雪魄,骨子裡就冷的一個人。

  玉姿忙道:「婢子已經打聽清楚了,因公子的喜事撞上國喪,老夫人心中不安,便找了人來卜算,才知道少夫人原來……」

  陸睿冰潤的眼睛看過去,問:「找的什麼人?」

  玉姿道:「聽說是白月庵的慧明師太。」

  慧明也配被稱作師太?

  那姑子幾次求見陸夫人不成,依然死皮賴臉地每隔一段時間就來,圖那一封香油錢。有一次正撞上了陸睿,知道這是陸家獨子,便上前奉承。

  陸睿只看一眼她的眼睛,便知道她是個滿肚子市儈盤算的醃臢俗物,和陸夫人一樣厭她。

  「門子上是吃白飯的?竟放她進來?」陸睿的聲音裡已經隱隱有風暴。

  玉姿垂首道:「是老太太著家裡的管事特意去請的。」

  陸睿頓了頓。

  老太太第一次來江州,她隨身帶的人根本都不熟悉江州,怎麼會知道去哪裡請什麼人。老太太下了這樣的指令,真正落實到具體執行的人,只能是江州陸府自己的人。

  江州陸府的下人都知道陸夫人、陸睿母子厭惡慧明,慧明每來,也只能坐在門房裡等稟報,見是肯定見不著陸家人的,每次不過一封香油錢打發了。

  縱是老夫人要找人卜算,沒有陸夫人的允許,江州陸府誰有膽子放這俗物進府?

  陸睿眉睫垂下,目光投在了地上。

  他其實非常討厭為這些內宅事花心思。偏牽涉進來的是他的祖母、母親和妻子。

  他生來早慧,很早就看懂了祖母對母親的磋磨。只孝字如天,他只能悄悄地、不動聲色地替母親去擋,去攔,卻不能正面與祖母抵抗。

  到了他該娶妻子的時候,他就和他的母親一樣挑剔。

  譬如舅家的表姐妹們,她們都是不錯的。只陸睿深深知道,她們那眼睛太靈活,一顆心太多玲瓏竅,給不了他想要的寧靜後宅。

  去青州本沒抱著什麼期望,甚至帶著少許的惡意,想去拒絕一門他不甚同意的親事。

  卻不料第一眼看到溫蕙,就看到了她眼底的清明。

  人的眼,是魂魄之窗,藏了太多,又暴露了太多。陸睿一眼看進了溫蕙的眸子裡,便覺得,她或許就是他想要的妻子。

  她眸中的清澈和簡單不是因為無知,是因為本性的淳厚。

  陸睿也喜歡她的家人。她的家人當然不是什麼才華橫溢飽讀詩書之人,但他們養育出了一個既靈秀又淳厚的女孩子。

  也只有這樣的家庭環境中,一個女孩子才能長成她這樣,眼中有神,明媚燦爛。

  人都是有私心的。

  陸夫人的私心,是想趁著兒媳年紀小,好教導,也好籠絡。

  他亦有差不多的私心。因此雖然將母親的盤算看得明白,他也沒有反對,早早地便將溫蕙接過了門,期望她能快快地成長為合格的陸府少夫人。

  眼下後宅的事,一望既明。

  母親的盤算,祖母的狹隘,都清清楚楚。只祖母雖然可以壓母親一頭,但溫蕙未來幾十年,終究是與母親相伴的。

  正常來說,一個女子與婆婆相處的時間,甚至遠遠超過與丈夫相處的時間。

  眼前局面,對溫蕙害處小,益處大。

  陸睿一垂眸間便想明白這些,嘴角微微扯了一下。

  玉姿卻上前了一步,將在家裡燕居時穿的家常袍子遞上去。

  陸睿瞥了她一眼,接過袍子展開,手伸進袖子,問:「玉姿,你今年多大了?」

  陸睿極少會關心她個人的事,玉姿驚喜,用溫柔得能滴出水的聲音媚聲道:「婢子今年十九了,在公子身邊已經七年多了。」

  漫長的七年,她陪著他從男孩子長成俊美少年,從俊美少年長成雪梅崖松般的青年。去年老太太一封信,將她從大丫頭提成了通房丫頭,實現了她的夙願。

  只公子尚未娶親,還不能有妾。

  如今公子已經完婚了,問起她的年紀,是要……讓她再進一步嗎?

  玉姿一想到這可能,便飄飄然,燻燻然,幻想著自己翻身,從奴婢變成半個主子。

  只她不知道,人的眼是魂魄窗。

  一個婢子對年少的女主人的詆毀、幸災樂禍、盼其不好都寫在眼瞳中,騙不過陸睿天生的一雙利眼。

  陸睿最不需要的,便是後宅女人這些讓人厭煩的陰私算計。

  有些男人不愛插手管後宅的事,任她們亂著,覺得女人家生不出什麼大事。

  陸睿覺得可笑。一屋尚不掃,何以掃天下?

  溫蕙年紀還小,心機全無。她昨日回到自己房中,若不是真的委屈到控制不住掉眼淚,大概都不會告訴他在祖母那裡發生的事。

  他因自己的私心讓她年紀小小就離開家,那麼在他的身邊,他就得好好地保護她。

  陸睿輕飄飄一句話,打碎了玉姿的美夢。

  「你娘這次跟著老太太來了,正好讓她把你帶回餘杭去。」他修長的手指繫著衣帶,平靜而淡漠,「你年紀不小了,叫你娘給你好好配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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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2 01:25:0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七章 下廚

  銀線回房裡去眯了一會兒,囑咐了燕脂喊她。燕脂啃著糕點果子一直盯著漏刻,到了時間果然將她喊起來了。

  銀線回來就先伺候溫蕙換衣裳,落落已經準備好了,是件半新不舊的素淡家常衣衫。因著是要去下廚房,溫蕙不太捨得那些新衣裳。

  溫蕙嘟囔:「一天換幾次衣服啊。」

  青杏、梅香都掩口笑,道:「咱們夫人,一天換三次衣服也是有的。」

  溫蕙咋舌。

  她到底年紀小,藏不住事,忍不住多瞧了梅香一眼。

  梅香倒沒察覺,青杏伸手幫著繫衣遮掩過去了。

  倒提醒了溫蕙。

  不管這些人來歷如何,她們現在都是她的人了。溫夫人教過她的,自己院子裡的人盡力地籠絡,要努力讓她們真正成為自己人。

  只到底要怎麼籠絡人呢。在溫家,多給幾文賞錢,大家就都很開心了,在陸家給個二三十文的紅封,大家眼皮子都不夾一下。溫蕙的小腦袋瓜不禁苦惱。

  她此時想起昨日陸夫人和陸睿先後趕緊趕慢地趕在自己院子裡的人正式拜見她之前送來銀錢貼補她,內心裡的感激又深了幾分。

  待準備要去廚房,寧兒特地告訴她:「我爹是家生的,早賜了姓陸。廚房裡都喚我娘作『陸春家的』,少夫人有事,但喚我娘便是。」

  寧兒的爹是前院的一個管事,她娘在廚房負責點心果子湯羹,在廚房說話也有些分量。

  這就是僕人間的人脈關係啊。寧兒雖然在溫蕙的院子裡還進不去正房,但她能到陸家獨子新娶的少夫人的院裡來,本身就說明了實力。

  溫蕙覺得自己又長進了。而且廚房有「自己人」,心裡踏實了很多,精神抖擻地帶著劉富家的、銀線和青杏去了廚房。

  新夫人下廚,要不是趕上國喪了,就是今天府內的頭等大事了。廚房果然都準備好了。

  掌事的全灶婆子領著婆子、媳婦們笑臉相迎:「都齊全了,就等著少夫人了。」

  溫蕙沒想到陸家廚房裡這麼多人,嚇一跳。穩了穩,道了謝,說:「那開始吧。」

  一個婆子便拿來一件洗乾淨的圍裙,笑道:「少夫人穿上這個吧。」又自我介紹道:「我是陸春家的,我家的閨女,在少夫人您的院子裡聽差。」

  溫蕙道:「啊,是陸媽媽。」

  陸春家的忙道:「不敢當一聲媽媽,叫我陸婆子就行。」

  眾人便幫著紮袖子綁帶子,溫蕙感覺至少有八隻手同時在她身上。三兩下襻膊就紮好了,圍裙也繫好了。

  一堆人簇擁著她進了灶房。這灶房窗明几淨,東西都歸置得整整齊齊。溫蕙心底暗暗點了點頭。

  只灶房裡還擺著一張椅子,十分突兀,不知道是幹什麼用的?難道廚娘們做飯燒菜,還有個人要在這裡監工不成?

  全灶婆子引著她往砧板處去:「少夫人,這裡。」

  菜已經洗淨放在了砧板上,刀也擦得乾乾淨淨。那麼多人看著她呢,可不能露怯給陸嘉言丟臉。

  溫蕙吸口氣,凝神上前,拿出軍堡裡打擂台的架勢拿起了菜刀,那手穩穩地,第一刀、第二刀……待第三刀剛切下,婆子媳婦們便擁上來了,齊道:「少夫人下過廚了。」

  溫蕙:「?」

  還沒整明白,刀便被人拿去了。人被左右架著,給攙到了椅子上按著坐下:「少夫人已經開過刀,下面我們來就是,少夫人教我們。但有做的不好的地方,少夫人請指點。」

  頓時廚房就行動起來了。切菜的,切肉的,燒火的,揉麵的,雖忙不亂。

  溫蕙只目瞪口呆。

  溫蕙新婚,要做幾道菜,分別是什麼,需要什麼食材,怎麼炒製,早在成親之前就已經跟陸家溝通好了。她在家的時候好好練過的,今天本想著擼袖子大幹一場,萬萬想不到廚房那張椅子就是給她準備的。

  在她家裡,她大嫂二嫂新婚三日下廚,可都是實實在在地做了好幾道菜的。

  等到食材都侍弄好,該下鍋了,全灶娘子又來請溫蕙掌勺。

  溫蕙把食材下鍋,勺子不過顛了兩三下,全灶娘子一邊讚著「少夫人手真穩」,一邊就自然無比地過來接過了那勺子。

  溫蕙嘴角抽了抽,沒跟她搶,直接把勺子遞過去了。

  退一步,旁人便圍過來,幾隻手同時上來,圍裙也脫去了,襻膊也被解了去。還有個一看就很會來事的媳婦子,幫她把袖子上的褶子都捋平了。

  她們道:「此處油煙大,少夫人外面喝茶吧。」

  溫蕙已經全明白了。

  套路,都是套路。

  就跟她在家繡嫁妝一樣。大家都幫她繡好了,她最後紮兩針,這就算是她「親手」繡的了。她只是沒想到到了陸家就連新娘子下廚也是這樣的。

  但想想,也能想明白。

  陸家的底蘊和排場,實不是溫家能比的。單說這廚房,光是掌勺娘子就好幾個,還有刀工、燒火丫頭等等,分工明晰具體。根本不像溫家那樣,偶爾還需要溫氏婆媳親自下廚。

  新娘三日下廚,在這樣的家庭已經純粹成為了儀式而已,走個過場,象徵性的表示一下就可以了。

  哎,還真是得慢慢適應呢,跟家裡太不一樣了。

  溫蕙真的是在廚娘們吃飯的廳裡坐著喝茶,等幾道菜都燒好,全灶娘子出來請她查驗。溫蕙打眼一看,那色澤模樣和香氣,可比她自己親做的強太多了。

  嘗著又的確是該有的味道。

  溫蕙想起來之前劉富家的提過一嘴,說與陸家人交涉這個事的時候,灶房娘子問得特別多特別細,差不多稱得上是學菜譜了。原來那時候人家就在準備了。

  溫蕙由衷稱讚道:「比我做得好呢。」

  全灶婆子笑得見牙不見眼。

  這頓飯開在了花廳裡。菜奉到花廳的時候,陸正夫妻已經衣冠端正在等這一餐了。陸睿亦在座。

  還有小東房的七叔七嬸、老二房的一對伯父伯母,及陸睿舅家的兩位舅舅舅母,都作陪。成親前喬媽媽便在客棧給溫蕙捋過這次來觀禮的親戚了,溫蕙知道這都是親戚裡比較親近的。

  只唯獨不見陸老夫人。

  陸夫人微微一笑,道:「老太太頭風犯了,在歇著。」

  溫蕙知道這一句是解釋給她的。她垂下頭,道:「願祖母身體康健,壽比南山。」

  陸正點著頭,捋鬚微笑。

  待開席,男女分作兩席,溫蕙在女眷席上侍奉婆母。菜上了,眾人嘗了嘗,自然無有不誇的。偏一位虞家舅母笑道:「魯菜真是口重,不太吃得慣呢。」

  溫蕙頓了頓。這位舅母笑得十分溫柔祥和,要不去聽她說的話,還以為她是誇她呢,真讓溫蕙有了一瞬的迷惑。

  另一位虞家舅母嗔道:「全家就你吃得淡,卻怪魯菜口重。」

  新婦下廚這場合,只要不是特別計較苛刻的,哪怕新媳婦出了點紕漏,大多數人也就寬容過去了。但開口說這種話的,必然是有點什麼。

  溫蕙這回聽明白了。前一位對她不知道為什麼不甚滿意,後一位好心為她解圍。

  溫蕙對後一位舅母心存感激,只十分不明白前一位舅母為什麼對她有意見。要說一般誰會對新嫁娘有意見,通常都該是婆婆。

  她猶豫了一下,覺得應該說點什麼話圓圓場,只還沒開口,陸夫人先開口了。

  「我吃著還挺好,換換口味,也怪新鮮的。想來你就是只能吃餘杭菜。」陸夫人笑道,「所以啊,這注定了是我的媳婦啊。」

  當家夫人、新嫁娘的親婆婆都這樣說了,陪客要再說什麼,就太沒眼色了。那舅母帕子在唇邊一拈,笑得雲淡風輕的。

  陸夫人也帕子沾沾唇角,對溫蕙道:「好了,你也坐下吧。叫她們來。」

  溫蕙心裡一暖,福了福身,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丫鬟們上前,替代了她剛才的位置。

  婆母對兒媳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便是那位心裡對溫蕙有意見的舅母,也不是真沒眼色的。原以為自己這姑姐也該是對這軍戶姑娘不滿意的,沒想到她會這樣護著。再說下去就是自討沒趣了,只能面上帶笑,心裡怏怏不樂。故意跳過那幾道新娘做的魯菜,單只挑著餘杭菜吃。

  菜都是全灶娘子親自掌勺,甚至其實在用油、用鹽上,已經根據自家的口味調整過了,自然不會出什麼問題。

  溫蕙原想著待用完飯,便跟陸睿去他的棲梧山房去認認他的人呢。她連打賞的銀錁子都讓銀線帶好了。只誰知,用完飯陸夫人並不放她走。女眷們移步到花廳的內室裡,說話喝茶。

  女人們主要同陸夫人說話,間或也會帶上溫蕙兩句。只還是那位舅母,問:「平時都讀些什麼書呢?」

  溫蕙放緩語速,恭敬回答:「最近讀的是《亭翁游記》、《餘杭古志》和《醒世言之岳九娘》。」

  這三本都是去年陸睿給她送去的書。她也的確都認真讀了,游記還讀了好幾遍呢。她以前在家只摸得到哥哥們買的游俠兒演義,並不知道原來這些個游記竟十分怡情養性,開拓眼界,一看便喜歡上了。

  至於《醒世言之岳九娘》,雖則她對整個故事表達的「生個兒子中狀元便苦盡甘來」始終耿耿,但那筆者實在很會寫,至少中間的過程跌宕起伏,揪著人心起起落落地十分精彩呢。

  最重要是她嫂子點評過一句:陸嘉言是個有分寸的人,給她的書,都是適合閨中女子讀的。

  萬幸沒再回答什麼三百千了。可見不是個傻的,教一教,點一點,她也眼明心亮。

  陸夫人放下心來,又拈著帕子在鼻端沾了沾,趁勢擋住了翹起的嘴角。

  這媳婦,之前對她整體遠觀,只覺得條條道道地都達不到她的要求和標準。哪知道等會喘氣的活人真到了身邊才發現……

  還怪好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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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等你

  那位舅母對陸夫人道:「原想著睿官兒媳婦的爹是武將,該與咱們很不同呢,不想原也差不多。」

  溫蕙眼觀鼻,鼻觀心,只告訴自己當聽不到就是了。

  陸夫人嗔道:「當然是嫁到哪家像哪家了。你看貞貞,別看你現在在家裡把她寵得這樣嬌,不拈針不動線的,等以後去了婆家,不照樣得日日早起,晨昏定省,都跟著婆家的規矩走,那還能像現在這樣,要月亮便不能摘星星的。」

  那舅母的臉色僵了一下。

  溫蕙聽了半天她們說話,已經能把人都對上號了。這位看她不太順眼的舅母,行五,是陸睿么舅的妻子。為她打過圓場的,則是二舅母。

  大舅母在餘杭主持中饋,脫不得身。三舅母四舅母都隨丈夫在外地任上,離得太遠。便由二舅和小舅兩對夫妻代表外家前來觀禮。

  待聊得盡興了,伯母、嬸子、舅母們都起身,溫蕙恭敬陪著陸夫人送她們到廳口。

  在廳口幾個人又說話:「待祭完就回去了。」

  陸夫人道:「不多待幾天?」

  挑過溫蕙刺的小舅母嗔道:「百日之內不得宴飲游樂,待什麼呀,還是回家吧。」

  百姓家要為皇帝戴三日孝,三日之後便可除服。只百日之內不許嫁娶宴遊,以示哀思。

  陸夫人也嘆氣:「誰想得到呢,正趕上了。」

  待眾女眷結伴回往客院去,陸夫人又留了溫蕙宴息室裡說話。

  「可分得清誰是誰嗎?」她問。

  溫蕙點頭,說出了各人的身份,還說了說小東房和老九房跟陸正這一房的關係。

  可見是用心記了。陸夫人還算滿意,說:「你小舅母自己便是么女,嫁了我家又是么媳,十分有性子,你別在意她。」

  溫蕙道:「長輩訓,總之聽著就行了。」

  這個她有經驗呢,溫夫人氣得跳腳,讓她跪祠堂。她跪著,溫夫人在旁邊車軲轆話地訓斥她。她只低頭做懇聽狀,其實在打瞌睡。

  陸夫人也道:「是,這沒辦法。只親戚裡除了我這么弟妹,旁人也沒這麼大性子了。倒還好。」

  溫蕙欲言又止。

  陸夫人知道她心中不明白,告訴了她:「嘉言十四歲上便過了院試,一直是他幾個舅母心目中的乘龍快婿的不二人選,都想與咱家再親上做親。你么舅母尤其喜歡嘉言,一心想和我做親家。」

  「只是我這侄女,就和她娘一樣的性子,實在太嬌。做姑姑我可以寵著她,做婆婆可不行。」陸夫人笑著搖頭,又道,「嘉言更不行,直與我說了別總指派他去舅家送節禮,望見幾個表姐妹他便繃著臉,不苟言笑的。你么舅母不死心,明著暗著與我提了幾回,我都沒接話。她一直生著氣,如今便落在你身上了。」

  溫蕙恍然大悟,以拳擊掌:「我竟是替陸嘉言擋槍!冤枉!不不,我是說,替夫君,夫君!」

  陸夫人扭過頭去,袖子遮臉,咳了兩聲,聽著彷彿嗆到了。也沒喝水啊?

  待她轉回臉來,雲淡風輕,若無其事。只打量了溫蕙兩眼,又道:「與你說這個,是覺得與其讓你瞎猜,不如讓你知道,以後親戚難免見面相處,也好知道如何拿捏分寸。只你別為了這個與嘉言生氣。」

  溫蕙道:「怎麼會。一家好女百家求,男子一樣的。還有人為我大哥,跟我大嫂子打過架呢。」

  陸夫人愕然:「啊?」

  溫蕙有點小驕傲:「我三個哥哥您都見過,我大哥生得最俊,好些人家搶他。我娘給他訂了楊百戶家的長女,就是我大嫂子。胡百戶家的閨女知道了,氣得騎上馬就奔去了楊家,指名我大嫂子約拳。兩個人打了一架。」

  陸夫人駭然:「還能這樣?」

  「就……大家互相不服氣打一架,在我們那邊還……」溫蕙覷著陸夫人得了臉色,小心地說,「挺正常?」

  陸夫人只揉額角,卻忍不住好奇問:「後來呢?」

  「嗐。」見陸夫人沒責備,溫蕙膽子又大了,講起古來,「就那兩個花拳繡腿,能怎麼樣。到最後什麼招式都忘了,還不是扯頭髮、揪耳朵、掰手指。我哥又不能碰她倆,直接把我扔過去了,我棍子一撥就把她們倆挑開了。誰想再往前衝,我棍子這樣一攔一纏,她們便原地打個轉,有我在,誰也別想衝過去。」

  陸夫人聽出了她話裡的一點自傲,不由好笑,問:「那你的功夫很厲害了?」

  溫蕙假假謙虛了一回:「也不敢說很厲害,就我們那片,女子中我也就打不過我娘。我若力氣再大些,我三哥也不是我對手。」

  陸夫人想起溫家三個兒子的體格,自家媳婦竟然說,她只要力氣再大些,她那牛犢子似的三哥都打不過她,不由又抬手按住額角。

  溫蕙忙道:「母親,可是頭痛?」

  陸夫人心想,我家兒媳竟這般厲害,我能不頭痛嘛。

  她揉了揉,放下手,嘆口氣,板起臉告誡溫蕙:「只你再厲害,任何情況下,也不可以與別人打架。」

  溫蕙訕訕:「噢。」

  陸夫人告訴她:「我們這樣的身份,都要代表夫君在女眷中行走,或公或私,總會有人言語上要與你爭一爭,想壓你一壓,甚至羞辱你。但你記住,別人拿話說你,你當做的便也是拿話說回去,可不能動手。」

  溫蕙忙道:「我懂,動手了便說明說不過了,便已經輸了。」

  陸夫人道:「正是呢。誰說我們,我們說回去便是了。且要記得控制好情緒神情,這等口舌之辯,總是誰急眼誰便輸了。對方越是想壓你一頭,你越要雲淡風輕,臉上帶笑。你風儀維持住了,便襯得她落了下乘。」

  溫蕙想起來剛才么舅母挑她的刺和給她挖坑的時候,臉上都還笑得那麼慈藹呢。幸好她沒著急著慌地去頂嘴。二舅母和婆婆圓場的時候,也都是帶著笑,宛然一團和氣呢。

  理論與實際頓時結合起來了!溫蕙覺得自己又長進了!她點頭:「我曉得了。」

  那眼睛烏黑溜圓,十分認真,十分可愛。

  縱然的確有許多短板,遠遠達不到陸夫人的期望,可這麼鮮活的一個丫頭在眼前,你教,她學,還十分認真,誰也沒法討厭她。

  真是讓人十分無奈,陸夫人便道:「你這幾天也累了,早點回去歇了吧。」

  溫蕙心裡一直惦記著和陸睿說好的去他院子裡認人的事呢,聞言便趕緊行禮:「那媳婦去了,母親也早點休息。」

  陸夫人點點頭。

  溫蕙心裡有事,走的時候不免步子便邁得大了些。

  叫陸夫人看到,又搖了搖頭。

  溫蕙出來一看,天都黑了。因廳裡點著許多蠟燭,說話時候竟沒感覺。一問丫鬟,陸大人那邊跟陸夫人這邊散的時候差不多,老爺們都回房去了,公子也回房了。

  溫蕙不由有點沮喪,便帶著銀線青杏往回走。才離開了花廳走了一段,銀線便道:「姑……少夫人!」

  溫蕙抬頭,卻見前面杏花樹下,平舟提著燈籠,卻有一人衣襟袍袖在夜色裡拂動,眼睛含笑有情,夜曇花一樣,正看著她。

  溫蕙的沮喪瞬間就沒了,拔腳就跑過去牽住了陸睿的手,歡喜道:「你怎麼在這裡。」

  「慢點。」陸睿責備她,又道,「自然是等你,怎麼這許久?我看長輩們都走了。」

  溫蕙開心地說:「母親留我說話呢。」

  陸睿觀她神色,見她眉間輕快,便知道這頓飯平安過去了,放下心來,問:「都說些什麼?」

  一邊說著,一邊從平舟手裡接過了燈籠,自己打著。

  平舟便湊到銀線她們身邊去,幾個人乖覺地跟新婚夫妻拉開了距離,只遠遠綴著。

  溫蕙拖著陸睿的手,忽起了促狹心,道:「你娶了我,么舅母還在不高興呢。」

  陸睿並不意外,頷首道:「么舅母性子嬌些,定是說了什麼不太好聽的話。但母親是長姐,不會縱著她的,定會為你解圍。」

  溫蕙不可思議:「你怎麼都知道?」簡直彷彿親見一般。

  陸睿嘴角微勾。

  陸夫人對溫蕙的態度,他心裡已經大體有數,便告訴她:「你是我妻子啊,外人面前,我不在,母親自然會護著你。」

  溫蕙覺得夜風都是暖的。

  她笑得眼睛彎彎:「是呢,母親人可好啦,跟我娘一樣,待人特別寬厚。」

  陸睿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陸夫人和溫夫人,這輩子都是不可能吃到一個鍋裡去的。也只有溫蕙,能自然而然地說陸夫人和溫夫人「一樣」了。

  陸睿問溫蕙:「怎地這會兒不妒了?」

  溫蕙:「哈?」

  陸睿嘴角斜斜一勾:「下午還為個丫鬟妒了一回呢。」

  溫蕙啐他:「說了沒有!」

  陸睿停下腳步,挑眉:「我舅家的表姐妹中,頗有幾人對我有意,真不妒?」

  「那有什麼好妒的。」溫蕙望著他明潤的眼睛,俊美的臉龐,「她們又不瞎,當然會喜歡你啊。」

  她說得如此理所當然,理直氣壯,陸睿不由莞爾。

  溫蕙才想起來問:「今天還去你院子裡嗎?」

  「不去了,太晚了。」陸睿牽著她的手,緩緩走,「去得匆忙,顯得你不貴重,顯得我不尊重你。」

  溫蕙在夜色中看著丈夫:「噢……」

  陸睿接著道:「欺軟怕硬,捧高踩低,下人們素來便是這樣,人性如此,沒有辦法,何況家裡人又多。下人們若覺得我不尊重你,便總會有人時不時地想冒犯你一下。尤其你年紀小,總有些沒眼色的,想在你面前倚老賣老。此種情況,就不能讓它出現。」

  陸家真正在戶籍上的人口真不多,就是下人太多啦。

  溫蕙道:「那我明天再去吧,本來都讓銀線揣上打賞用的銀錁子了。」

  陸睿失笑,問:「還夠不夠?不夠我再給你。」

  「不用 ,還有好些呢。」溫蕙眉開眼笑,「你和母親都貼補我,我現在可富了呢。」

  陸睿忍不住鬆開她的手,拳頭抵住了唇,低低地笑。笑完,摸著溫蕙的頭說:「旁的不說,在這個家裡,銀錢上肯定不會讓你受委屈。我們這一房三代單傳了,財產不曾分割過,底子還是有幾分的。」

  「那可好啊。」溫蕙道,「我娘常說呢,一文錢難倒英雄漢。」

  溫蕙差一點就想說,她從長沙府回青州的路上,就被盤纏難倒了呢。

  只幸虧話沒出口,先醒悟過來。去長沙府的事,別說溫夫人千叮嚀萬囑咐地告誡過她,決不許說出去,便是溫蕙自己也知道,這個事真不能說。

  怎麼說啊?

  你去長沙府幹嘛去了?

  看我未婚夫去?

  陸睿挑眉:「想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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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2 01:25:3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章 拜託

  溫蕙總算還有點急智,改口說:「那我明天去你那裡?」

  「好。」陸睿點頭,「明天祭完,再一起去。」

  兩人便牽著手一起走,待走到岔路口,溫蕙有心想賢惠地說一句「不用送我,你早點回去休息」,可牽著陸睿的手,竟捨不得放開,自然也就說不出口。

  結果陸睿根本停都沒停,牽著她直接往她院子的方向去。回頭瞥她一眼,還奇怪:「偷著樂什麼?」

  夜色裡溫蕙不說話,只笑。

  陸睿便也笑了,道:「這麼愛笑……」

  溫蕙晃他的手,道:「你笑起來這麼好看,以後要多笑啊。」

  陸睿心中忍不住泛起點點漣漪。

  因在這個家裡,其實大家都不怎麼愛笑。或者笑起來,便都笑得很標準。父親的笑矜持,母親的笑賢淑,他的笑……不提也罷。

  總之不會溫蕙的那種笑。

  才泛起這樣的思緒,便聽溫蕙忽地壓低聲音道:「母親也很愛笑呢!」

  陸睿:「……」

  溫蕙鬼鬼祟祟地告訴他:「是真的。我跟你說,母親雖然常常板著臉,但騙不過我。我都發現好幾次了,她借著袖子擋著臉笑,不想叫別人發現。」

  陸睿沉默了一下,緩緩地問:「既擋著了,你又怎知她是在笑?」

  「那不一樣的。」溫蕙篤定地說,「她放下袖子還是板著臉,可人笑過,眉毛眼睛都是好看的,跟真正板著臉的時候根本不一樣,騙不了我的。」

  不知道為什麼,她說完這個。陸睿的腳步便停了下來,在夜色中,借著燈籠朦朧的光看她,目光有些奇特。

  溫蕙有點後悔亂說話,到底這裡不是家裡,到底婆母不是親娘,到底丈夫不像兄長們會包容她的一切淘氣。她訥訥道:「咳,是不是……不該這樣……背後編排母親……」聲音越來越小。

  陸睿似笑非笑:「你還知道?」

  溫蕙訕訕。

  以為陸睿會訓她,沒想到卻聽陸睿說:「你若能,請想辦法常讓母親笑笑。」

  溫蕙驚訝抬頭。卻見夜色中,陸睿的神色十分認真,並不是開玩笑的樣子。

  他目光誠懇,道:「拜託了。」

  「母親有個頭痛的毛病。」陸睿牽著她的手繼續走,告訴她,「大夫早說了,要調心養性,少怒少躁。」

  溫蕙恍然道:「我就說,我老看見母親揉額角。」

  陸睿說的她也懂:「是的,頭痛的話,的確是要心情好才會痛得少。」

  陸睿說:「正是。你看母親是不是常覺得她人有些冷?其實不是的,只是為了少頭痛,盡量讓自己心氣寧和,少動情緒。」

  溫夫人也有頭痛症,其實就是頭風。溫夫人常說,都是溫蕙太淘氣給她氣出來的。

  但陸睿這麼一說,溫蕙腦海中卻閃過今早在老夫人的正房外,婆子代老夫人訓陸夫人時,陸夫人那微垂的脖頸,平靜的面容和語氣。

  不由腳步頓了頓。

  溫蕙想起自己在婆婆跟前,下廚也不過動三刀顛三勺,上桌也不過布布碗碟,意思意思,便可以坐了。她婆婆那弱柳扶風的身子骨,自己都做婆婆了,還要在婆婆跟前立規矩。那麼多丫鬟婆子呢,還要親自伺候婆婆整頓飯。

  一時心疼起自己的婆婆來。

  只到底還有理智,知道磋磨自己婆婆的這個人,是丈夫的祖母,公爹的親娘,說不得。

  她嘴唇動動,到底沒說出來。只她七情上臉,心疼和忿忿便都在眸子中,清清楚楚。

  陸睿知道她這三天經歷的全部,看她欲言又止,再看她的眸子,便都能理解其中的情緒。他欣慰地捏捏她的手:「父親每日要去公房,我日常也要在書院讀書,母親平日都是一個人在家,頗為寂寞。如今你來了可真好,以後我和父親不在,便有你和母親相伴了。」

  這正是世間女子人生的常態,在後宅內院裡,和婆母而不是丈夫常相伴。

  溫蕙道:「我也不能保證,但我盡力。只我還不知道母親都喜歡些什麼,該怎樣讓她高興。」

  「你別急,來日方長呢。」陸睿道,「你有這份心,到時候順其自然,無需強求。」

  來日方長的可不止她和婆婆,還有她和陸睿呢。

  溫蕙其實知道,她娘她嫂子一直都擔心她婆婆對她不好。她們只不說,怕嚇著她。

  真是的,她又不傻。那些話本子裡看到的,磋磨兒媳的惡婆婆還少嘛!

  當然啦,雖然最後那受盡委屈的兒媳,哪怕在四面漏風的庵堂裡吃糠咽菜了十來年,最後總歸會有一個中了狀元,手持尚方寶劍的兒子替她平反,但那做盡壞事的惡婆婆,只要半掩著臉,表示自己羞慚得沒臉見這兒媳,甚至都不用道歉,吃盡苦頭的兒媳便主動上來原諒了這婆婆了。

  然後便一家團聚,和和美美。

  奇了個怪哉,居然還能和和美美!

  啊,扯遠了。

  總之她娘她嫂子老當她是個傻子,她可一點都不傻。她都懂的!

  只是現在看來,她婆婆面上冷,人可未必冷,情況跟母親嫂子擔心得不大一樣呢。這府裡的確是有個磋磨兒媳的惡婆婆,卻不是她的婆婆。

  溫蕙忽然發現,直接把陸老夫人定義為一個「惡婆婆」,她看事情的視野便忽然清明了許多。

  首先,大家都在哄她。婆婆、丈夫,喬媽媽。

  說什麼老太太常犯頭風喜怒無常,不過是想掩飾昨晚老太太對她表示出的不喜,怕她難過罷了。只難為他們,居然個個都跟真的似的。她昨日裡竟真的信了。

  要不是今晨看到老太太的僕婦是怎麼對待陸夫人的,她可能到現在都還信。可她的眼睛不會騙她。老太太就算因為有頭風喜怒無常,一個僕婦也喜怒無常嗎?

  其實真相就是很簡單。

  這家裡有個惡老太太。只她身份最高,所以沒有一個人肯承認她是「惡」的。

  反倒是溫蕙,現在在內心裡便承認了老夫人的「惡」,昨晚那點委屈便消失得乾乾淨淨了。

  你跟個惡人委屈什麼呢?那不是媚眼拋給瞎子看嘛。

  對這種欺負人的惡人,你要在她面前掉眼淚,你就輸了。

  誒?這不……正合了婆婆今天教她的東西嗎?

  你維持住自己的鳳儀,便襯得對方落了下乘。

  哦哦哦!

  「怎麼了?」陸睿忍不住問,「想什麼出神呢?」

  短短一段路,就看她表情豐富。

  溫蕙嘴角一翹:「沒什麼。就,今天母親教我的東西,我以為懂了,結果剛剛又懂了。」

  陸睿莞爾。他知道什麼叫作「又懂」了。書上學的東西,當時以為自己懂了,及至在外面行走,看世情,看世事,忽然便「又懂」了一層。

  雖不知道陸夫人教了溫蕙什麼,但甚好,而且有趣。正是他樂見。

  很快就將溫蕙送到了她的院子,孫婆子在大門那裡殷殷地候著呢。

  「早點休息,明天還要繼續哭呢。」他說,「好在不用這麼早了。」

  今日裡國祭,有特定的時辰,全城的人都是半夜三更起得床。不過第二日第三日守靈哭靈便不用了,只在白天進行,可以正常時間起。

  「知道啦。」溫蕙道,「你也早點歇了。」

  只陸睿剛轉身,溫蕙又叫住了他:「陸嘉言。」

  陸睿轉身看她。

  大門上方懸著燈籠,朦朧地映得溫蕙的面龐瑩瑩有光。

  她是那麼愛笑,笑著說:「來日方長。」

  陸睿提著燈籠凝視著她,衣袖在夜風中颯颯拂動,衣帶翻飛,如雪如松,如圭如璧。

  這一刻孫婆子後悔自己太慇勤,非在這裡候著少夫人。

  她就不該出現在這裡。你看人家銀線青杏和平舟多聰明,站得遠遠的。

  奈何她就站在溫蕙身旁,只好屏住呼吸,往影子裡縮了縮,減弱自己的存在感。

  許久,她家素來清冷似雪的公子笑了起來。

  他也欣然說:「來日方長。」

  ……

  陸睿一路自己提著燈籠往回走,只覺得心情如飲了溫酒,燻燻然。

  平舟小短腿緊捯飭,想接過燈籠。只陸睿根本把他忘了,一路走得比往日快得多。好不容易有一下子,平舟快跑著眼看著追上了,伸手想去接燈籠,陸睿一步邁出去,他又撈了個空。

  平舟熟悉公子性情,公子此時嘴角噙著笑,眼中渾看不見他,顯是神思根本不在眼前。他不喜人話多,平舟也不敢出聲擾他,只能一邊小腿緊跑跟著,一邊心想,少夫人話那樣多,怎地公子從來沒有不耐煩,還聽得開心?

  陸睿的好心情在回到棲梧山房,見到老太太派過來的人的時候消失了。

  平舟眼睜睜看著剛才夜色中,那眉梢的情、嘴角的笑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熟悉的那個公子,矜持,淡淡。

  婆子臉上堆著笑,福身:「老太太請公子過去說話。」

  陸睿撣撣袖子上並不存在的灰塵,道:「帶路。」

  陸睿知道老太太這麼晚找他做什麼。

  果不其然一到了老太太那裡,院子裡燈火通明,老太太坐在榻上,一個婆子站在旁邊,玉姿哀哀慼慼地跪在地上。

  今日傍晚,他出門之前,打發玉姿收拾東西,回了老太太這裡。她本來就是老太太這裡出來的,那站在旁邊的婆子便是她娘,是個在老太太面前有些體面的婆子。

  親祖孫,沒有外人在場,陸睿便隨隨意意地往榻上一坐:「祖母怎地還沒歇下?找孫兒什麼事?」

  他知道自己在老太太跟前越隨意,老太太越喜歡,覺得這是他與她親近的表現。

  瞥了眼跪在地上哀泣的玉姿,他道:「可是這丫頭惹您生氣了?」

  「您別生氣,不值得。」他親暱地勸祖母,「叫牙人來,提腳賣了便是。」

  三個女人還沒開正題,便先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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