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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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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袖側】權宦心頭硃砂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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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2 01:25:52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章 自辱

  「瞎說。」陸老夫人嗔他,「玉姿是個乖孩子,小時候在我跟前長大的,覺得她好才給你的,怎會惹我生氣。」

  「那祖母這麼晚還叫我來做什麼?」陸睿問。

  陸老夫人不高興道:「原想叫你吃完飯便過來,誰想你媳婦下個廚,怎地拖到這麼晚?」

  陸睿道:「飯早就用完了,一直和父親還有長輩們說話來著。祖母到底何事?您年紀大了,沒事最好早點歇,明日還要哭靈,祖母若累著了,可是我們的不孝。」

  獨孫子關心體貼她,陸老夫人心裡熨帖,道:「還能有什麼事。我且問你,玉姿是哪裡讓你生氣了,竟將她趕了回來。你倒與我說說,要真是她不對,我好好罰她,叫她給你磕頭認錯。」

  玉姿把頭垂得更低了,還抹了抹淚。

  陸睿卻道:「她沒做錯什麼。您給的人,做事情還是很妥當的。」

  陸老夫人嗔道:「既什麼都沒做錯。你怎地不要她了?」

  玉姿悲泣了一聲。

  玉姿的娘臉上堆著笑,湊上前道:「公子千萬別為她瞞著,她的錯處只管說,老奴定好好教訓她,叫她改。」

  什麼東西,也配在他跟前說話。

  陸睿心下厭惡極了。

  府裡凡是陸夫人和喬媽媽調教出來的人,都十分地知道尊卑,行事循規蹈矩。唯有老夫人這邊,因老夫人這些年要借著這些人的手打壓陸夫人,給陸夫人沒臉,使得這些人張狂得不知道自己的斤兩了。

  他扔下手裡正剝殼的乾桂圓,斜斜往後一靠,頗有幾分憊賴子弟的模樣。

  下人再張狂,能有陸家三代單傳的獨孫張狂?陸睿不管做什麼,只要不明著忤逆老太太,或者不明著幫他母親說話,老太太只有笑眯眯包容他的份,決不捨得說他半分不好。

  他眼角也不夾那婆子一下,百無聊賴般的說:「她都十九了,這麼老了,要她幹嘛?」

  陸老夫人和玉姿的娘,頓時被噎得死死的。

  她們原想著,他若出挑玉姿的錯,她們便一個唱紅臉勸說,一個唱白臉打罵玉姿,再讓玉姿哭一哭,求一求,給陸睿磕幾頭認錯,總能哄著他把玉姿留下。

  誰想著他根本不跟她們講道理,偏作個涼薄公子,嫌棄玉姿年紀大。

  這年紀大,可怎麼改?

  玉姿眼淚嘩啦啦地就落下來了。

  玉姿的娘額角冒汗。

  這事本來好好的,她早早地就把閨女送到了陸家千金萬貴的獨孫身邊。待公子婚事定下來的消息傳來,她一個勁地在老太太耳邊給少夫人說「好話」。

  門第低?門第低怎麼了,多好拿捏!

  軍戶人家?軍戶人家與讀書人家吃不到一個鍋裡去,誰最不開心?難道不是那個眼睛長在頭頂上自命清高的虞家大小姐?

  陸老夫人磋磨了餘杭虞家嫡支嫡房的嫡女一輩子,也沒能讓這虞家大小姐發自內心地尊敬她,畏懼她,乃是她心中的一根刺。

  玉姿娘說的,恰好搔到了她的癢處。

  她原覺得這親事委屈了她的金孫,被玉姿娘說得,又覺得挺好。

  玉姿娘繼續給她吹風,道是自己的閨女在公子身邊已經好幾年了,正好提個通房。自己閨女對老太太的忠心自然是不需多說的,有她在公子身邊,不怕公子疏遠老太太,被他母親籠絡了去。

  陸老夫人被她給說動了,動筆寫了封信斥責陸夫人沒有給到了年紀已經訂親了的男孩子準備好通房教他知人事,作為母親實在失職,又指名玉姿,提為了通房。

  玉姿娘的盤算盡數得逞。誰知道到了江州,更簡直如有神助,那個慧明師太直接粉碎了陸老夫人籠絡孫媳婦的盤算。玉姿娘心花怒放,還想著抽個時間好好叮囑閨女,要她務必把公子伺候舒服了,等自己逮個合適的機會再給老太太吹吹風,給她抬個妾,這輩子就不愁了。

  哪知道還都沒來得及叮囑閨女,閨女就抱著包袱,哭哭啼啼地來陸老夫人的院子找她來了。

  被公子趕出來?簡直晴天霹靂!

  一家子都指著靠她翻身做主人呢!

  情急之下,玉姿娘脫口而出:「年紀大點,會疼人哪!」

  玉姿一聽她娘說這話,就覺得要不好!

  陸睿終於看了這婆子一眼,只那眼眸冰潤,連目光都是涼涼的。彷彿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道:「我自有祖母、母親和娘子來疼,她?」

  他盯著玉姿的娘,冷笑:「她是什麼東西?配來疼我?」

  玉姿娘平時仗著自己是老太太陪嫁丫鬟的閨女,走到哪裡都威風。這會兒踢到鐵板,臉都快掉到地上了,強撐著,掏出帕子抹眼睛,對老太太哽咽:「只大家都知道玉姿叫公子收用過了,這……嗚嗚……」

  原是想博老太太同情,孰料陸老夫人還沒來得及跟她唱和,一個茶盞已經狠狠地摔在她腳下,粉碎!

  公子陸睿已經從榻上站起來,臉帶怒意:「你是什麼東西,敢拿捏我!」

  他臉帶怒容,叱道:「要是收用過便個個都要留下,家裡的房子早不夠住了。留不留,竟不是聽主人的,要你個賤婢說了算?什麼狗東西,還敢當主人的家了?讓你姑娘回去好好配人,還哭哭啼啼?是對主家不滿嗎?好大的膽!祖母,我看也不必配什麼人家了,這般不知道尊卑的東西哪還能留,趕緊喊了牙人來,一家子提腳賣了!」

  所有人都嚇呆了!

  溫蕙要是此時在場,是決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彷彿「被長輩寵壞了的驕狂憊賴的公子哥」是她的翩翩如玉的夫君的。

  陸睿要是有得選,也絕不想做這副模樣的。

  只陸睿也沒有別的辦法。孝字壓死人,他們讀書人,尤其得有好名聲。他是決不能跟祖母起正面衝突的。獨這副無賴驕縱的樣子,會令祖母拿他沒辦法,又氣還又笑。

  行起事來,有許多方便之處。

  說完,就喚起人來,當場要去請牙人。

  玉姿的娘嚇得跪下磕頭請罪,玉姿已經癱在了地上。

  老太太心驚肉跳地喝道:「快把那碎片趕緊收拾了,別紮了他的腳!」

  又呼喝丫鬟們:「攔著他,攔著他!」

  房中頓時亂糟糟的,勸的、攔的、打掃收拾的。

  陸睿心想,倘若這是在他母親的上房,如何會出現這般混亂的場面。他與母親便是有分歧,也是互相講道理,只看誰能說服誰。何須他做這憊賴丑態,折身自辱。

  心底不由嘆一聲。

  有個有眼色的婆子,把玉姿母女兩個從地上拉起來往外推。玉姿娘還想說話,那婆子擰了她一把,使勁給她使眼色,壓低聲音快速道:「你真想被提腳賣了嗎?」

  玉姿娘打個寒噤,跟玉姿一起捂著臉出去了。

  這一輩子的體面,今天都叫公子這一杯子給砸沒了。

  丫鬟婆子們好歹將陸睿又推回榻前。陸睿坐下,猶自生氣道:「別讓我再看見這兩個,見到了就發賣出去。」

  「行行行,都聽你的。讓她們避著你就是。」陸老夫人嗔道。她眼中早沒了玉姿。什麼金姿、玉姿,惹她金孫動怒就是該死。

  她心疼道:「要不然,我再給你個年紀小點的?」

  陸睿生生被氣笑了。

  他道:「祖母可別。知道的曉得祖母心疼孫兒,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陸家是什麼家風呢,新婚長輩就往房裡塞人?叫外人知曉了,還不知道背後怎麼編排您呢。倘您這樣慈愛的祖母,竟因孫兒的事被按上了惡名聲,孫兒只有以死謝罪了。」

  陸老夫人忙道:「呸呸呸!別瞎說。」

  「怎麼是瞎說。」陸睿道,「父親要我娶溫氏女,本就是為了報答溫百戶的救命之恩。如今誰不誇父親知恩圖報,人品高潔?可祖母要是往我房裡瞎塞人,委屈了溫氏女,父親這知恩圖報頓時就成了沽名釣譽,得叫人嘲笑是個偽君子。祖母這可是往父親身上捅刀呢。」

  陸老夫人瞠目結舌半晌,怏怏:「她一個軍戶女兒,嫁到我們餘杭陸家,哪裡就委屈了!」

  「委屈不委屈,我們都得待溫氏好才行。要讓別人看到,我們是真心報恩的,不是嘴上說說。」陸睿說,「您看母親,母親原是最反對這門婚事的,她為這個還跟父親吵了一架呢。可現在溫氏抬進門,母親卻對溫氏十分慈愛,皆是因為這不在於母親喜歡不喜歡她,而是母親不能去拖父親的後腿。」

  陸老夫人聽著兒子媳婦吵架就開心,又聽著的確陸夫人該是不喜歡溫蕙的,心裡更加舒服,忙道:「我也沒拖你父親的後腿,你看我給她的冠子,可是花了大心思準備的。」

  陸睿面色緩和了一下,道:「祖母自來是最慈愛的,我自然知道。溫氏十分開心呢,直說自己掉到了福窩裡,竟有這樣好的長輩。」

  陸老夫人微感心虛,卻不見陸睿提起昨日她將來請安的新娘子拒之門外的事,暗想,料那小妮子也不敢跟夫君告狀。倘若被夫君知道了她被長輩不喜,於她也不是什麼好名聲。

  如此,膽氣又壯了,大言不慚:「那是自然,咱們家怎會有那等脾氣乖戾對小輩不慈之人。」

  陸睿道:「孫兒都知道的。只祖母身邊這些人實在可惡,仗著女兒不過伺候我幾日,便想騎在我頭上。真是可笑,奴婢伺候主子,難道不是該當的?怎麼聽著竟跟立了什麼大功似的。真是讓人看著就生厭。」

  房中丫鬟婆子,俱都垂下頭,不敢吭聲。

  陸老夫人又心虛,道:「這當下人的,還不都是那樣,都貪心呢。」

  陸睿道:「祖母也知道他們貪得無厭的,以後還請不要聽她們攛掇。我要讀書呢,房中要許多想做翻身做半個主子的鶯鶯燕燕做什麼,來妨礙我考功名嗎?」

  陸老夫人忙道:「那怎麼行。」頓了頓,又道:「只就怕你母親給你亂塞人。」

  是真的擔心。因為她一直就是這麼幹的,給兒子房裡塞自己人。後來她這兒媳也學會了,開始給丈夫納小妾。

  陸睿道:「不會的。我去與母親說。」

  陸老夫人豪氣地道:「你說管什麼用,我去說她好了。」

  陸睿無奈,心底暗對陸夫人道一聲抱歉,也只能說:「好。」

  陸睿將陸老夫人塞給他的通房解決了掉,終於脫身,離開了老夫人的院子。

  明明剛才和娘子一起牽手時覺得柔和溫暖的夜風,都讓人不舒服起來。

  待回到自己房中,進門就開始解衣帶。丫鬟們伸手去接都沒來得及,一件好好的衣裳直接扔到了地上。

  「拿去燒了。不許給人。」公子說。

  在老太太房中不知道被幾雙手摸過了,令人厭惡。

  丫鬟們不敢多言,忙撿起來匆匆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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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2 01:26:05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一章 姨娘

  新媳婦回過門,進入了第四日,便意味著婚姻生活開始進入了正常軌道。只溫蕙大概是最倒黴的,新婚還要再繼續穿兩日孝服。

  今日是正常天亮的時候才起的,睡得十分足。溫蕙早起就自己摸起來,先紮了馬步,又拉了筋骨。待用了早飯,溫蕙精神抖擻地帶著銀線青杏出門了。梅香望著她們的背影望了一會兒,才轉身回房。

  燕脂跟落落說:「我們翻花繩?」

  落落說:「我不玩,你自己玩吧。」

  說完進屋去了。燕脂是可以就進屋的,便跟了進去,見落落去了次間裡,拿了少夫人的書在看。

  讀書識字是個厲害的事呢。尤其在這種書香門第中,下人們都懂。燕脂原是想著看看落落幹嘛,想纏著她一起玩,看她在看書,便不敢擾她了,自去玩了。

  落落讀了一會兒,抬頭。

  次間裡沒有旁人,十分安靜。家具擺設都雅緻,陽光透窗,獸爐飄香。恍惚竟以為家裡還沒壞事,自己還是官宦人家的千金,正在閨中閒閒讀書。

  只片刻便醒了。

  這閨房不是她的閨房,這書不是她的書,身邊也沒有隨時聽喚的丫頭。

  她自己就是那隨時聽喚的丫頭。

  不由落下一行淚,抹去淚水,垂頭許久,想著好歹遇上個心思淳厚的主人,是不幸裡的萬幸。終是嘆了一聲,把書放下,去了外面。

  燕脂騎在院門的門檻上,一個人翻著花繩似乎很無聊。落落走過去,燕脂抬頭:「你不看書啦?」

  落落道:「不看了,你悶不悶?進來我教你打絡子。」

  燕脂開心地跟她進屋去了。

  溫蕙還沒走到那株杏花樹下,便看到陸睿負手站在樹下。風一吹,落下許多花瓣,像一場粉色的雪。平舟似是提醒了一句,他一轉頭,看見她,笑了。

  怎麼那麼好看哪!

  溫蕙開心起來,提著裙擺便跑過去了:「夫君,你是不是在這裡等我?」

  「慢點!」陸睿板起臉,心中十分無奈。到底還是年紀小,人前還知道端著,私底下一開心起來就忘形,蹦蹦跳跳。

  溫蕙訕訕,又忘了呢。趕緊轉移他注意力:「你怎麼在這兒呢,我以為你直接去前面了呢。」

  陸睿道:「今天沒那麼早,我自然和你一起去給母親、祖母請安。」

  溫蕙和他牽手走,問:「父親呢?」

  陸睿道:「父親要去衙門,走得早。」

  溫蕙好奇:「父親不哭靈嗎?」

  「去衙門便是哭靈去了。」陸睿解釋,「連百姓家裡都要祭,衙門自然也有祭,規格比各家的要大得多。父親昨日便在那邊。」

  「咦?」溫蕙問,「那昨天咱家前面是哪位叔伯主祭的?」

  陸睿理所當然地說:「是我啊。」

  溫蕙眼睛都睜圓了。

  陸睿好笑,說:「叔伯們都出了三服了,家裡既有有功名在身的男丁,自然不需親戚來替。」

  「可是,可是……」溫蕙吭哧,「那麼繁瑣呢,能記住嗎?不暈嗎?」

  她昨日只是跟著陸夫人都暈頭轉向呢。陸睿竟然主祭,太厲害了吧。

  「不會。」陸睿失笑,「從小就背得爛熟了。」

  溫蕙咋舌。

  「誰像你,笨丫頭。」陸睿揉她的頭,覺得好玩。

  溫蕙卻捉住他的手:「你不許揉我腦袋,我哥哥們才這樣,他們當我是小孩,你不能當我是小孩。」

  陸睿:「哦,那當你是什麼?」

  溫蕙眼睛彎起來:「是你娘子呀。」

  陸睿笑了,手指點了點她的唇:「好,笨娘子。」

  那指尖與柔唇相碰的觸感忽然喚醒了昨日的記憶。微微顛簸的車廂裡,有唇有舌,淡淡的酒氣。

  溫蕙感覺莫名的熱氣氤氳了起來,她不自在地避開,嘟囔:「你才笨……」

  卻不敢抬頭看陸睿的眼。因剛才一瞥間,已經看到陸睿的眸色也變,顯也是回憶起了什麼。

  那種目光,讓她害怕。

  光天化日,還能看見遠處行走的僕婦,身邊還有平舟和她的丫鬟們。陸睿只笑笑,收回手,牽住她。

  兩個人來到上房,卻正碰上三個沒見過的美貌婦人。

  兩撥人相遇,都停下,三個婦人都福身:「公子。」

  陸睿還了半禮:「姨娘們安好。」轉頭對溫蕙道:「娘子,來見過姨娘們。」

  陸睿簡單給溫蕙做了介紹:「范姨娘,李姨娘,張姨娘。」旁的,便沒了。

  有他在前做範例,溫蕙上前便也行半禮:「見過姨娘。」

  三個婦人都也還了半禮。這是因為她們雖也是主子,也是長輩,卻是半個主子,半個長輩而已。

  三個婦人的年紀有差別,從范氏到張氏,年紀依次遞減。范氏看著像是已經快有三十了,李氏還在花信年華,最年輕的張氏不知道有沒有二十歲。

  她們是陸正的妾,前日認親,連個臉都沒露。今天終於見到了。

  范氏年紀最大,便代表三個人向二人道賀:「恭喜公子和少夫人新婚。」

  陸睿只淡淡道:「多謝。」微微側身,向院門抬抬手,示意請她們先行。

  姨娘們十分安靜,魚貫而入。陸睿才和溫蕙跟在後面,也進了上房的院子。

  有丫頭在正房門外候著,見到姨娘們來請安,道:「今日還是事多客多,姨娘們磕完頭早些回去,不要出來走動。」

  說完又揚起笑臉:「公子,少夫人。」為陸睿和溫蕙打起簾子。

  姨娘們十分乖覺,進來後站的位置便不是正中,微微錯開站在了側邊,將正中的路留給了陸睿和溫蕙。

  所以她們對著正房跪下的時候也並不擋路。

  安安靜靜地跪下,安安靜靜地磕頭,安安靜靜地站起來後退,轉身,離開。

  這是溫蕙在家裡從未見過的場景,她往前走著,步速都緩下來,扭著頭看得人都怔住了。

  陸睿瞥了她一眼,本在院子外面就放開的手,又牽住她,拖著她走。溫蕙醒過神來,忙掙脫他的手,自己跟著他進了正房。

  陸夫人自然收拾得整齊了。她沒坐在榻上,坐在了圓桌邊。

  等兒子媳婦行過禮,便招呼他們:「先喝杯茶潤潤腸胃。」

  原本這等晨昏定省,該是媳婦來服侍婆婆用早飯的。只這幾日的情況特別,不能一概而論,昨日便告訴了溫蕙,讓她用過飯再過來,以免時間太緊,來不及用飯。

  更何況還要給陸老夫人去問安,傻子才會真餓著肚子去。

  桌上原已準備好了三隻茶盞,分別是三個樣子,陸夫人面前的是淡淡蘭草紋的玉瓷,餘下兩隻一隻是花鳥紋粉彩,另一隻卻黑乎乎的,竟像是黑陶,又隱有不一樣的光澤流動。

  三隻茶盞竟不是尋常一套整齊的,更像是……專門的杯盞,給專門的人。

  溫蕙用膝蓋想都知道那隻漂亮的粉彩盞是她的,黑乎乎奇奇怪怪的是陸睿的。

  果不其然陸睿坐在了那個位子上,溫蕙便也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

  只陸睿端起揭開蓋子,便有茶香散逸出來。溫蕙揭開蓋子,飄出來的卻是甜香。

  那杯中液體是琥珀色,看著濃鬱,嘗一口,肯定是蜜水,只不知道還加了什麼別的東西熬製,特別香。

  溫蕙微微垂頭,嘴角卻翹起。

  陸睿都不用看,光用鼻子聞都知道溫蕙杯子裡不是茶。他撥著茶葉,嘴角也翹起。

  陸夫人端起自己的蘭草紋茶盞,垂眸微笑。

  真是奇怪呢,溫蕙想,明明這裡這麼安靜,丫鬟僕婦安靜,婆婆安靜,夫君安靜,沒有一個人像溫家人那樣大呼小叫,或者哈哈大笑,可屋子裡的氣氛就是與她從前在家裡時的感覺很像。

  叫人安心呢。

  三人略吃了小半盞,潤潤喉嚨,潤潤腸胃,便放下了。陸夫人起身:「走吧。」

  領著小夫妻,施施然往老夫人的院子去。

  有她壓著步速,溫蕙便走不快了,只能硬壓著速度。怨不得陸嘉言總是叫她「慢點」。

  她在後面悄悄看,發現陸夫人走路的背影特別好看。裊裊娜娜,纖細卻又不折不倒的感覺。溫蕙竟看了一路。

  待到了老夫人的院子,溫蕙已經調整好了心態。她模仿著陸夫人的站姿——頭雖然微微垂著,以示對老夫人的尊敬,腰背卻始終都是挺直的。

  站在她婆婆身後,十分無懼地準備迎接來自老夫人的冷遇。

  今日出來傳話的婆子,卻不是昨日那個趾高氣揚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陸睿也在的緣故,今日的婆子說話竟十分謙卑。只昨日老夫人只是不見溫蕙,今日竟連陸夫人都不見了。

  婆子說:「老夫人頭風犯了,經不得吵,只想見見公子,因有話還要囑咐他。夫人和少夫人先請回吧。稍遲些老夫人自會過去。」

  陸夫人點頭道:「辛苦母親了。」又對陸睿道:「你去吧,別吵著你祖母。」

  陸夫人自是知道怎麼回事。

  昨晚老太太的院子動靜那樣大,怎麼可能瞞得過主持中饋的當家夫人。

  陸睿新婚第三日,把老夫人給的通房丫頭攆回去了。陸夫人想想便想冷笑。

  只又想到自己如冰似雪的兒子,卻要在老虔婆的跟前裝出那等紈絝憊賴的醜態,又難過。心裡更恨了陸老夫人一層。

  要磋磨,磋磨她便是。做什麼讓陸睿小小年紀時,便懂得作嬌賴狀替她擋槍擋劍。

  男兒當志在朝堂,為家中內宅婦人之間的事竟要花這些狡詐心思,實是令人難過。

  卻聽旁邊有人喚她:「母親。」

  陸夫人轉頭看去。

  兒媳正望著她。

  這孩子有一雙好眼,十分乾淨,讓人忘憂。陸夫人其實也能明白陸睿為什麼喜歡她。

  早早把她抬進門放在自己身邊果然是對的。

  陸夫人微微一笑:「我們先過去吧,可別讓親戚們先到了,等得久,便是我們失禮。」

  陸睿雖然去見老夫人了,但溫蕙並不擔心。那些話本子裡,磋磨兒媳的惡婆婆都可寶貝自己的兒子和孫子呢。

  溫蕙也一笑,明媚地道:「好呀,母親教我這場合如何招待安排吧。」

  陸夫人眼睛彎起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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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2 01:26:2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二章 擔心

  陸夫人果然帶著溫蕙主持場面。溫蕙也不用多說話,見長輩便行禮,亦步亦趨跟著陸夫人便是。

  親戚女眷們大多趕在時辰之前提前到來,老夫人來得頗晚,面色倒還緩和。看來是陸睿將她哄得還行。

  眾人之前她甚至還對溫蕙笑了笑,但溫蕙覺得那笑頗有些僵硬,甚至有點嚇人。

  笑跟笑不一樣呢。

  從前她婆婆去青州相看她的時候,那笑就客氣疏離,不達眼底。其實是看得出來的。這兩日的笑卻不一樣了,哪怕還板著臉,那眼睛裡的目光都不一樣的,是真心的笑了。

  這太婆婆的笑,總覺得嚇人呢。

  溫蕙便一句不多嘴,恭恭敬敬地不出差錯便是了。

  只陸老夫人叫陸睿哄著對她假笑完,到底還是不太自然地對陸夫人說:「你帶著溫氏去忙吧,我自在這邊。」

  陸夫人心底嗤笑,知道她是不願意和溫蕙久待,怕妨了她自己。

  對自己的命和福運真是相當小心愛惜呢。

  遂帶著溫蕙福了福身,忙去了。老夫人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走遠了幾步,溫蕙才將肩膀鬆下來,便聽前面她婆婆輕聲道:「不要做出鬆了一口氣的模樣,叫別人看出來。」

  溫蕙:「……」

  不是,她婆婆背後長眼睛的???

  神奇了!

  陸夫人嘴角微微勾起。

  今日裡比昨日輕鬆多了,溫蕙對假哭已經輕車熟路,哭得十分適度。

  老太太就只哭了一小會兒,就往旁邊人身上「倒」。沒人驚慌,淡定地將老人家攙扶回房去了。

  等結束了,女眷們說:「明天就是最後一天啦。」

  「再堅持一下吧。」

  「明天哭完就可以脫了。」

  沒人願意穿孝服,又不是真的自家長輩去世。

  又說:「好容易來江州一趟,卻不能好好玩個盡興。」都頗遺憾。

  遺憾完,她們又同情溫蕙:「尤其委屈了你。還有三個月呢,都不能穿得鮮亮些。」

  溫蕙恭恭敬敬:「國事大,私事小,侄媳不委屈。」

  她們又讚溫蕙懂事,說陸夫人好福氣。陸夫人微笑:「蕙娘十分孝順踏實。」

  陸夫人話語簡練不囉嗦,可那笑是到了眼底的。這是當婆婆的公開肯定媳婦了,而且是真心的。

  溫蕙心裡美得冒泡。

  只又有人問:「你父親真的那樣厲害呀,說是一個人殺死了好幾個匪徒。」

  溫蕙不料她們還知道這個,老實道:「沒有,他身邊還帶著個親兵呢。」那親兵就是跟著溫蕙陪嫁來的劉富,綽號劉大頭,功夫頗不錯。

  婦人們咋舌:「就兩個人,也很厲害啊。幸虧遇到了,也是族兄福大命大。」

  說話的便是小東房的七嬸,論親緣關係,陸正便是她丈夫的族兄。

  陸夫人對溫蕙道:「你回去收拾收拾,等你哥哥們吧。你公爹說了會盡早從衙門趕回來,等他們來了,先請他們去你那裡說說話,待你公爹回來好好再好好招待。」

  溫蕙屈膝:「那媳婦去了。」

  她轉身要回去,卻聽得身後婦人們對陸夫人道:「……知恩圖報,原是讀書人應有之義。這親事傳回餘杭,大家都讚我們陸家高風亮節,不同世俗。」

  如今世俗風氣,許多人家娶媳婦看門第挑嫁妝還要嫌棄嫡庶。陸正家從前拒絕了好幾個媒人,最後卻娶了一個軍戶家姑娘。消息傳到餘杭,人皆愕然。再細問,才知道是竟是一齣知恩圖報喜結良緣的精彩大戲。

  不管是不是有人關起門來嗤笑陸夫人以前眼高於頂結果如今栽在一個軍戶家,總之打開門的時候便只能讚陸大人一句品格高潔。

  不愧是餘杭百年陸家。

  溫蕙腳步頓了頓,回頭瞥了一眼,看到長輩們還在說話。

  父親救了公爹,大家都知道呀?

  溫蕙覺得這事本是好事,便被人知道也該是好的。

  只不知道為什麼,婦人們說的話,卻讓她有些微妙的異樣感。只說不清。

  算了,不想了。

  溫柏、溫松上門辭行的時候,果然陸正還未來得及趕回來。陸睿在正廳招待他們,待吃了茶,寒暄過,帶他們去了溫蕙的院子。

  陸睿十分知情識趣,人送到了,便道:「我去問問母親,中午的席面準備得如何,可別慢待了兄長們。」

  溫蕙嗔他:「母親做事你還有不放心的。」她小小的人兒,現在對她婆婆是十分敬服的。

  陸睿展眉一笑,春風十里。

  哎呦喂!瞧這倆眉眼互動的笑模樣!

  溫柏袖著手看天,溫松袖著手看地,怪不是滋味的。

  陸睿告一聲罪,將空間留給了兄妹三人,離開了。

  他一走,溫蕙就解了綁,蹦跳到哥哥們跟前:「哥,來看看我的屋子!」

  溫柏道:「穩重點,都嫁人了!」

  說著話跟著溫蕙進了房。

  一進門,正堂的牆上掛著一幅四尺中堂,畫的是蘭花。只與常見的蘭花圖不一樣的是,那圖中還有一對兔子。蘭本高潔典雅,多了這一對兔子,忽然變得十分有雅趣。

  溫蕙指著那中堂問:「好看不好看?陸嘉言畫的!」

  溫家兄弟哪會賞畫,只看那兔子,道:「有趣!可愛!」

  又跟著進了次間,這裡用作溫蕙的宴息室,可以待客。

  兄弟倆四下打量,只見粉牆雪白落地,地上青磚光亮,黑漆的槅扇,帳幔門簾都精緻,家具一水的檀木,几上是鮮嫩淡雅的粉彩茶器。

  不僅雅緻而且一看就是小姑娘家家的閨房。

  他們一進來,青杏梅香便搬了錦凳,奉上茶水、點心和春季剛上市的鮮果。

  兄弟倆在次間、梢間裡轉了一圈,打量夠了,溫柏上榻,溫松坐了錦凳。溫蕙推了推點心:「喏。」

  茶葉都是上等的,點心都是餘杭風味,精緻好看,果子是新上市的,價格正貴。

  溫柏溫松都是成了親的人了,注意到這些細節,看的出來溫蕙在陸家過得挺好,都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溫柏問她:「昨日可下廚了?」

  溫蕙道:「下了。」

  溫松道:「你昨天一走,我倆便後悔了。忘了多囑咐你兩句了。該做得精緻些,別讓他們南邊人覺得咱們北邊飲食粗糙。」

  溫柏追問:「做的咋樣啊?難吃不難吃?」

  「呸!」溫蕙說,「怎麼會難吃,全灶娘子親自做的。」

  兄弟倆異口同聲:「啥?」

  銀線撲哧一笑。

  溫蕙的哥哥們來了,青杏、梅香上完茶點都識趣地退出去了,屋裡伺候的只有銀線和劉富家的。落落年紀小,又是半路買來的,在外面跟青杏一起聽候。

  見銀線笑,溫柏問:「到底咋回事?」

  溫蕙便把下廚的經過將了一遍。兄弟倆咋舌:「到底是大戶人家。」

  溫柏道:「也是有道理,家裡又不缺伺候的人,實沒必要。唉,還是要好好地奔,將來給你嫂子掙個誥命,也讓她過這樣的日子。」

  溫蕙正色道:「正是呢。人家好好養大的寶貝閨女嫁給你,實該當好好對人家,讓人家過好日子的。」

  這話說得,腔調都跟在家裡時不一樣了。

  溫柏溫松對視一眼,又看看門口,都往前湊了湊。溫柏壓低聲音問:「還沒問你,昨日下廚,你婆婆待你咋樣?可挑剔了?」

  溫蕙臉上綻開了笑容:「才沒有,可好呢。跟咱娘對我嫂子們一樣。」

  哥哥們仔細看妹妹的眉眼,覺得她不像是在說謊,又看向銀線和劉富家的。

  銀線忙道:「真的呢,夫人看著冷口冷面的,可對咱們姑娘挺好的。」

  劉富家的也道:「是,沒有故意刁難磋磨過。」

  溫柏、溫松回想起陸夫人蘭花萱草般與他們格格不入的氣質,不由搓搓脖子,總覺得不太能信:「真的?」

  溫蕙嗔道:「誰個騙你們。」

  溫蕙不是個能藏得住情緒的人,看她這輕鬆模樣,那應該是真的了。哥哥們終於放心。

  他們一家人在家裡時就背著溫蕙開過好幾次家庭會議,大家都覺得公公和夫君不錯,未來要是誰讓溫蕙磕磕絆絆了,十有就是她那個冷冰冰的婆婆。

  只那婆婆雖看起來冷清傲人,手面卻闊綽,又不是個小氣的人。

  溫夫人從前曾過過窘迫的日子,堅持認定,有錢就能把日子過好,楊氏也十分同意。

  不想現在看來,那婆婆雖冷些傲些,卻不是壞心眼的婆婆哩。

  甚好甚好。

  溫柏欣然:「回去告訴娘,娘就踏實了。」

  溫蕙聽了,忽然鼻頭一酸。

  兄弟倆忙說:「別哭別哭,待會還要去見你公婆呢!」

  溫蕙忙擦了淚,又喚銀線:「去把我的錢匣子取來給他們看看。」

  又告訴哥哥們:「你們好好看看,回去好好告訴娘,告訴她我在這邊過得好著呢,叫她別擔心啊。」

  銀線麻利地將裝錢的匣子取來了,打開給溫家少爺們看。

  溫蕙說:「都是我婆婆和陸嘉言貼補我的。」

  兄弟倆嘖嘖地,還拿起小銀錁子細看:「這樣子真新鮮。」

  溫蕙扒拉出幾個小銀錁子分成兩堆:「給,這些你們帶回去。」

  溫柏道:「怎能拿你的!」

  溫蕙道:「不是叫你拿去花。這種小錁子,都是在銀鋪專門訂做的。這花樣子咱們那裡哪見過,拿回去給嫂子們,她們肯定開心。」

  溫松新婚,跟妻子正蜜裡調油,這次為了給妹妹送嫁分別好久,正飽受相思之苦,聞言頗心動,隻眼巴巴地看著他大哥。

  溫柏道:「那就偏了你的。替你嫂子們謝謝你了。哎,想不到,還有從你手裡拿銀子的一天。」

  大家都笑了。銀線找了兩個新荷包,幫他們裝了起來。

  兄妹們閒聊,問:「陸嘉言身邊人怎麼樣?他的屋裡你去看了沒?」

  劉富家的心中微動,但想想跟他們兩個青年男子又怎麼說,且她也還沒來得及打聽清楚,萬一弄差了呢,豈不白叫溫夫人擔心半年。她便沒張嘴。

  溫蕙道:「還沒來得及去呢。今天事情也很多!本想昨天晚上去嘛,結果和婆婆長輩們說話說到好晚,陸嘉言怕我趕時間匆忙過去晃一下子會叫下人看輕我,我跟他說好了,等待招待完你們,事情都踏實了,我再從從容容地過去,也顯得我威風。」

  「哎~呀。」溫柏道,「還從容。」

  溫松道:「還威風。」

  兩個人陰陽怪氣:「嘖嘖嘖。」

  溫蕙氣得想踢他們倆。只她現在是陸家少夫人了,才不能這樣不端莊哩。

  她心裡還有個事,就是陸嘉言昨天告訴她他屋裡有個通房丫頭。

  她知道通房丫頭是幹嘛的。就和妾也差不多,都會和男主人睡一個床,然後會生出小娃娃來。

  至於怎麼生小娃娃,她不知道。從前大嫂子生虎哥,她追著她大嫂子好幾天,使勁問是怎麼有孩子的。鬧得楊氏見著她就跑。後來她娘把她胖揍了一頓,她才不敢問了。

  以後,問問陸嘉言吧。陸嘉言一定會告訴她的。

  至於那個通房,溫蕙決定不告訴哥哥們了。

  家裡人都很擔心這個,幹嘛要叫他們提心吊膽大半年呢。等娘九月裡過來的時候再跟她說。

  到時候她看她過得這樣好,就不會擔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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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2 01:26:3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三章 無影

  兄妹三人說了會子話,陸睿親自過來請了:「父親回來了。」

  三人忙起身,捋了捋衣服褶子,跟著陸睿一起去。去的卻不是外院的正廳,而是內宅的花廳。

  一般外男不會到讓到這裡來,這都是親戚才能來的。

  花廳裡,陸正夫婦都在。

  陸正甚至還穿著一身官服,笑道:「衙門那邊事太多,回來得太晚,怕讓你們久等,沒來得及更衣,不要見怪。」

  雖不算是倒履相迎,也足夠讓兩個年輕後生晚輩感動了,直說:「叔叔辛苦了。」

  兩家姻親,和和美美用了午飯。只陸大人在,三個年輕人也不敢放肆偷偷在國喪期飲酒了,都規規矩矩的。

  待辭別,兩兄弟給陸正夫妻規矩行禮:「妹妹就託付給叔叔嬸嬸了,若淘氣,責她便是。」

  陸正正要開口,陸夫人忽然先開了口,道:「蕙娘是個好孩子,你們別擔心。將我這話,轉達給令堂。」

  溫柏眼眶當場就紅了。

  到此時,終於相信妹妹沒誆人。她這婆婆,冷雖冷,不是個壞的。

  陸正捋鬚微笑,問:「明天登船?」

  溫柏道:「是。」

  陸正道:「這幾天的事實在脫不開身,明日叫嘉言和媳婦送你們。」

  溫柏推辭一番,兄弟告辭。

  待送完了哥哥們,溫蕙對陸睿說:「我回去換套衣服。」

  陸夫人一日便是換三套衣服都是有的,要見人就肯定要換衣服,陸睿沒覺得有什麼奇怪的,點點頭,陪溫蕙一起回了她的院子。

  溫蕙去內室換衣服,壓低聲音求落落:「能不能,打扮得不出格,又好看點?」

  銀線詫異:「怎麼這是?」

  要回來換衣服她就已經有點意外了,溫蕙以前可不是這麼講究的人,不就是吃頓飯衣服上有點褶子了嗎,從前她何曾在乎過。

  面對自己貼身的丫鬟們,溫蕙終於講了實話:「他房裡有個通房,待會會見到,我想打扮漂亮點。」

  內室裡就安靜了一瞬。

  銀線和劉富家的面面相覷。

  落落道:「我知道了,我去搭配看看。」

  劉富家的小心地問:「確定嗎?」

  溫蕙道:「當然,昨天他親口告訴我的。」

  劉富家的心情十分復雜。銀線年輕,自己都還沒嫁,更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反倒是溫蕙笑起來:「瞧你們,怎麼一個個這樣?」

  劉富家的嘴唇動動,到底沒說什麼。她心裡明白,溫蕙雖已經情竇初開,卻還不明白男女床笫間那點事。她對通房丫頭的認知,很可能還懵懂。

  但現在,她還小呢。這種事,都是到了新婚前一晚,娘家的長輩女性才會悄悄告訴閨女。

  有的可能連說都羞得說,丟一本畫冊給新嫁娘,說一句「你自己看」自己便先跑了。

  都指著男方懂。

  世間大部分女人,都是靠著一本畫冊,一個「壓箱底」,懵懵懂懂地叫男人帶著才懂了。

  甚至一些偏僻愚昧人家,當爹的也羞於跟兒子啟齒。覺得「到時候自然就會了」,便什麼都不說。

  結果娶了媳婦三年不孕,帶著進城去看大夫,大夫打眼一看就知道,這還是個處子。原來三年新郎都進錯了地方,怎麼可能有孕。

  這都是鄉野間的俚俗傳聞。

  到了大戶人家,又不一樣。哥兒們到了年紀,長輩便給房中安排人,通常都是年紀稍大個幾歲的熟年丫鬟,教哥兒知道人事。待到成親時候,面對新娘便從從容容了。

  陸家自然便是這樣。

  劉富家的忍不住問:「他怎會忽然與你說這個?」十分擔心是陸睿對那通房上心了,才特意告知溫蕙的。

  溫蕙卻道:「我問他的。」

  劉富家的:「直問的?」

  溫蕙:「昂!」

  劉富家的:「……」

  劉富家的還想知道當時說話的情形,陸睿的態度和後續的內容。

  溫蕙就想起了車廂和唇,呼吸的熱氣和低垂的眼眸。

  這些怎麼能告訴旁人。她「咳」一聲,道:「沒什麼,我就坦坦蕩蕩問,他就坦坦蕩蕩說。只我想著,通房跟別的丫頭不一樣呢,我想待會要去見,咳咳,那個穿得好看點唄。」

  看來是問不出來什麼了。劉富家的便和銀線一起去幫著落落配衣服——落落個子小,那些高的櫃子她不好搆。

  別的先不管,只眼前,正室夫人要和通房丫頭見面了,可不能讓她給比了下去。

  落落很快搭好了衣服:「這件,跟公子身上的衣裳能搭上。」

  大家打眼一看,還真是有那感覺,七手八腳地就給溫蕙換上了。只落落準備的髮飾太簡單,銀線忍不住問:「不能多插點嗎?」

  落落平時十分安靜柔順,獨這事上,卻不讓步:「不能。」

  她解釋道:「咱家比不得陸家,這是大家都知道的,若打扮得太華麗,反讓人覺得刻意。」

  劉富家的道:「是這個理。」

  落落又道:「這幾天我也細細瞧著,夫人和餘杭的女眷打扮都清淡。我原也聽說過,南邊文風鼎盛,好雅緻,戴個燈籠耳墜子都要被說一聲『俗氣』呢。」

  燈籠耳墜子是女子常見的耳飾,各種燈籠造型都十分繁瑣華麗。溫夫人有,楊氏也有,也十分對她們的審美。

  劉富家的窮苦出身,打扮這種事上很沒有什麼發言權。銀線雖覺得落落說的可能是對的,然而這與她自己的審美十分相違,不由糾結。

  唯有溫蕙卻十分讚同:「落落說的是呢。我婆婆日常頭上就兩根一點油,別的多一點都沒有了。要擱在咱們家裡,就覺得寒酸吧?可我婆婆身上可是一丁點都感覺不到寒酸,就覺得乾淨,像畫裡的人似的。」

  「是呢!」銀線以拳擊掌,「我看著夫人就是這感覺,乾淨,跟仙女似的。」

  才說完,門外忽然響起了陸睿的聲音:「蕙娘,可換好衣裳了?」

  眾人都閉上嘴,溫蕙應道:「換好了,只……」想說只差頭髮還沒好。

  沒想著陸睿聽她說「換好了」,便直接推門進來了

  溫蕙「啊」的一聲,惱道:「我頭髮沒弄好呢,你怎麼不聽我把話說完。」

  陸睿閒閒地走過去:「我看看。」

  圍著溫蕙的三個人都讓開了地方。

  落落一貫不吭聲,只站在一邊。銀線傻呆呆。劉富家的想了想,拽了拽銀線的袖子,又推了推落落,三個人一起退到外面去了。

  陸睿掃了一眼妝匣,挑中了一支白玉簪給溫蕙插在髮髻中。然後看了看菱花裡,一張芙蓉面,正嬌豔。

  他問:「可有眉筆?」

  溫蕙取了眉筆與他,陸睿托起溫蕙下巴:「閉上眼。」

  溫蕙不大信任他:「你、你行不行啊?」

  陸睿說:「你以後就知道了。」

  溫蕙:「?」

  陸睿一笑,說:「我畫美人圖,猶勝於畫花草。你信我。閉上眼。」

  溫蕙乖乖地閉上了眼睛,過了片刻,聽他問:「可有口脂?」

  溫蕙睜開眼想伸手去拿,陸睿卻捏著她的下巴不許她轉頭看菱花:「告訴我在哪?」

  他自己動手取了口脂的瓷盒出來,看了看,用唇筆挑了一點無色的蜜脂在虎口上,又選中最淺的紅脂挑了一點,在虎口處把兩種口脂混勻。本就是最淺的紅了,再混了無色蜜脂,顏色變得極淡。

  陸睿將這淡淡的顏色塗在了溫蕙的唇上。

  待他終於鬆開手,不再鉗制溫蕙的下巴。溫蕙轉頭。

  銅菱花裡,明明是自己,怎地又好像不是自己?明明只用了眉筆與口脂而已,卻怎麼像畫龍點了睛一樣。

  溫蕙驚佩嘆服,轉身抬頭,正想誇他,還沒說話,唇便被堵住了……

  陸睿撐著梳妝台,俯著身。

  許久,微微直起身,手指抹了抹嘴唇。指肚上一抹淡淡的紅。

  溫蕙雙頰暈紅,眸若含水,惱道:「都被你吃掉了,白塗了!」

  陸睿低低地笑起來,又執起唇筆:「別惱,給你重畫就是。」

  又重新給她畫過。一邊畫一邊告訴她:「頭上插戴,不要太多。多則繁,繁則亂,亂則失了神韻。就如畫畫要留白,淡淡著墨即可。」

  溫蕙問:「就是要簡單?」

  陸睿微笑:「也可以這樣說。只比簡單更不簡單,需要你去自己感覺。」

  溫蕙想想陸夫人的家居模樣,隱隱約約地能摸到一點感覺。

  銀線幾人在外間等了許久,公子才牽著少夫人的手出來了。

  銀線打眼一看,好麼,落落起碼還給溫蕙選了兩支簪呢,到陸睿這裡,只減成一支了。只溫蕙看起來,又實實在在地,似比平常更好看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只因陸睿給溫蕙妝點,眉也淡,唇也淡,溫蕙皮膚年輕無暇,連粉都沒給她上,宛如天然一般,叫人看不出來上過妝了。

  陸睿原就答應過溫蕙,待回過門,便帶她逛園子。正好棲梧山房在園子的另一側,或者說,就在園中的一角,可以走甬道,也可以從園子子中穿過去。

  陸睿便帶她從園中穿過。

  江南水系發達,造園子也最講究造水景。這宅子中水景這樣精巧勝美,溫蕙還是第一次見到。

  她問:「這宅子是咱們家蓋的嗎?」

  陸睿道:「不是,到了江州這裡買的。上一任主人是前任的通判,他高昇了,正好卸任,宅子賣給了我們。」

  陸正這等流官,在一地任職數年,家底薄的也有賃宅而居的,但陸家豪富,直接便買了宅子。

  溫蕙咋舌。再轉頭,看見遠處高處,地勢隆起,像是小山一樣,露出一角屋簷,最高處卻是一個亭子。

  她說:「那邊有個亭子。」

  陸睿笑道:「那便是棲梧山房了。」

  一路走,一路看景,踏著石階漸高,就進了棲梧山房。有山與湖相隔,雖在園中,卻自成天地。房舍優雅僻靜,頂上有亭,若登高,當是能俯瞰園中全景。

  夫妻兩個在正堂分左右坐下,院中人等了多時了,魚貫而入,從房裡伺候到院中粗使、守門和跑腿的小廝,列著隊來叩見少夫人。

  一如先時,人人自報名姓、出處。若娘老子亦在在府中當差,也要報一報。報完了上前領賞。

  銀線如今大氣了,一出手就是一個小銀錁子,也不眨眼了。

  只所有人都領完賞,也未曾聽見「玉姿」這個名字。

  房中丫鬟雖個個俏麗婀娜,但沒一個名叫「玉姿」。

  溫蕙禁不住心中嘀咕起來,偷偷地瞄了陸睿一眼。

  陸睿揭開茶盞蓋子,輕輕吹散熱氣,恍若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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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2 01:26:5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四章 無蹤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溫蕙覺得陸睿院中的人對她似乎格外地恭敬,比她自己院子裡的人還更恭敬幾分。甚至可以稱得上敬畏了。

  真是奇怪。

  待下人們散去,各歸其位,陸睿挽著她的手帶她參觀他的院子。

  有小山擋著,雖然就在園中,從外面也只能望見一截翹起的屋簷,和頂上一個亭子。院門一關,自成天地,實在是清靜。

  溫蕙原心裡想著玉姿的事,哪知道待登上高亭,頓覺眼前開闊,整個園子都可俯瞰了。遠遠的,還能看到各路院房的屋頂。

  層層的,庭院深深,又幽幽。

  溫蕙忍不住感嘆:「這宅子真大。」

  「不算什麼。」陸睿道,「什麼時候帶你回餘杭老宅,你才知道什麼叫作『大』。」

  溫蕙倒抽口涼氣:「有、有多大?你說說嘛。」

  陸睿一笑,輕輕踩了踩腳下:「這個不過是挖湖時的土推起來的土坡,稱一聲『山』不過誇大而已。在餘杭老宅,是真的有山的。」

  溫蕙眼睛都瞪圓了:「所以是,家裡的院子把山都圈進去了嗎?」

  「是呢。祖父的書房就在山上。」陸睿道,「祖母原陪著祖父住在山上的院子裡,祖父去世後,祖母一個人在山上孤寂,才搬下來了。因我在餘杭讀書,父親在外為官,那書房便給我用了。到時候帶你去看,咱們回餘杭,便可住在那裡。」

  溫蕙開心地答應了。

  兩人在亭子裡說了會兒話,溫蕙的心裡不免還惦記著玉姿的事。偏陸睿提都不提,彷彿這個人不存在似的。溫蕙不免有些神思不屬。

  陸睿看在眼裡,不動聲色,端想看看溫蕙的耐心有多深。

  溫蕙心裡對那個通房存了許多小姑娘家家的比較之心,又想著陸夫人之前教自己的「不失風儀」,努力地想撐起「少夫人」的身份。

  只時不時地偷瞟陸睿,那靈動眼睛裡哪藏得住什麼心思。陸睿肚裡笑得不行,面上只不動聲色,與她閒扯,講講餘杭陸家,又講講餘杭虞家,道是虞家的千畝荷花池,在整個餘杭是多麼的知名云云。

  但時間一長,溫蕙漸漸懷疑起陸睿來。

  也說不出來什麼道理,就是一種奇怪的直覺。覺得這個傢伙雖然臉上一本正經的,但總好像在逗自己。只因她也會看人的眼,陸睿那眸子裡總有一閃而過的笑意。

  賞著景聊了一會子,陸睿看看天色,道:「現在若先回你那裡去,再去母親那裡,怪折騰的。去我屋裡坐一會兒,待會直接過去上房吧。」

  溫蕙答應了,但欲言又止。

  陸睿假裝看不見,牽著她的手走下台階,帶她回了正房。

  只溫蕙自己都感覺出來自己臉上帶出來些什麼,陸睿這「看不見」未免有點太生硬了。溫蕙已經十分肯定,陸嘉言定是在戲弄她了!

  她一路忍到到上房。陸睿牽著她的手穿過正堂,進入了西次間。

  溫蕙看著屋裡有兩個伺候的婢子,剛才都已經給她磕過頭,認過她這個少夫人了,她便「咳」了一聲道:「你們出去吧。」

  婢子們看了一眼自己家公子,公子嘴角含笑地看著少夫人,顯然沒有異議。婢子們便躬身退下了。

  待退到外面,一個婢子輕聲說:「我去看看茶。」便去了茶房裡。

  這一次過來,溫蕙沒帶青杏,帶了梅香。梅香原就是從這個院子裡調過去的,與院中人都熟稔。正帶著銀線在茶房裡喫茶,讓她和陸睿的丫鬟熟悉熟悉,見這婢子來了,問:「是下來了嗎?」

  「是呢。」婢子說完,梅香和銀線便都站起來了,準備過去伺候。婢子掩口一笑,道:「不用著急。」

  梅香問:「誰在跟前伺候呢?」

  婢子道:「本來我和月影都在的,只讓我們都出到外面來了。」

  梅香便和銀線對視了一眼。因為銀線才是溫蕙的貼身大丫鬟,這情形要不要過去,她得聽銀線的。

  銀線老神在在地問:「月影還在那是吧?」

  「在呢。」婢子回答,「就在門外聽候。我取了熱茶,這就也回去。」

  銀線猶豫一下,對梅香說:「那,咱們再喝會茶吧。」又對婢子道:「有勞姐姐了。」

  婢子客氣了一句,端著熱茶回去了。

  關於溫蕙和陸睿之間尺度的問題,銀線和劉富家的這幾天一直在嘀嘀咕咕。便是今天來之前,陸睿自己在房裡幫溫蕙梳妝的時候,她倆都還在外面嘀咕了一通呢。

  主要還是擔心溫蕙小,又擔心姑爺血氣正盛的年紀,怕他忍不住。

  可他們又的確已經拜了天地,是夫妻了。若總是有心隔開兩個人,又怕陸睿著惱,傷了夫妻感情。

  嘀咕來嘀咕去,劉富家的還是傾向於不要管,夫妻間自然是越甜越膩感情越好。也是因她自己便是童養媳,七八歲便送到婆家幹活,婆婆著急抱孫子,十三歲就讓她和丈夫圓了房,所以其實也不覺得啥。

  銀線瞪眼睛:「那成親那天晚上,姑爺喝了酒過來,你巴巴地趕過來?」

  「???」劉富家的莫名道,「我是怕姑爺喝了酒亂來,咱們姑娘不懂,萬一急起來把姑爺打傷了怎麼辦?」

  你自己陪著長大的姑娘,你不曉得她有多厲害嗎?

  劉富家的雖然以前沒有進溫家做事,可人也在軍堡裡。軍堡裡的人家,誰還不知道溫家姑娘擂台上一根白蠟桿子撂翻三個軍漢的事跡啊。姑爺那小細胳膊小細腿,斯斯文文的模樣,萬一打起來,她皮糙肉厚的,拼著挨姑娘打也要衝進去把姑爺搶出來。

  她道:「離家之前,夫人可是千叮嚀萬囑咐,叫咱們看著姑娘千萬別對姑爺動手的,你咋忘了?」

  銀線:「……」好叭。

  婢子們一離開,溫蕙就揪住陸睿的袖子:「你是不是在戲弄我?」

  陸睿裝傻:「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行了,就這副樣子,百分百在戲弄她了。

  「別把我當傻子,哼。」經常被全家喊「傻子」的溫蕙氣哼哼,「你那個通房呢?」

  陸睿看了一眼另一個方向的槅扇,道:「可能在裡面?」

  他似笑非笑:「你敢不敢進去看看?」

  那個槅扇再裡面,就是陸睿的臥室了。

  女子當然不能隨便進男子臥室。溫蕙以前倒是去過哥哥們的臥室。但只要不管哪個哥哥一成親,溫夫人就再不許她再進哥哥的臥室了,頂多也就是到次間裡去。

  但陸睿不是隨便什麼男子呀,他是她的夫君呀。

  溫蕙突然意識到,她其實是擁有著正大光明、理所當然的進出陸睿臥房的權利的。這……真讓人心動。

  她揚起下巴,不輸氣勢地說:「那有什麼不敢,我是你娘子,自然可以進去。」

  她突然想起來,昨天在車廂裡,陸睿吻了她,笑得那麼張狂地說「我是你夫君,想對你做什麼都可以」,忙加上一句:「想什麼時候進去,就什麼時候進去!」

  陸睿驚嘆,忙抬手一揖,道:「這位女俠,小可有眼不識泰山,失敬,失敬。」

  又伸出手:「娘子請。」

  嘖,又逗她,老逗她!

  溫蕙冷冷拿眼角夾了他一眼,努力學著陸夫人冷淡的樣子,穿過了槅扇,進了陸睿的臥房。

  陸睿拳頭抵唇憋住了笑,跟著她進去了。

  溫蕙進來打量了一週,不由感嘆,雖與哥哥們的臥室風格截然不同,但依然能感覺得出來,真是男孩子的臥房啊。

  帳子都是蓮青色竹紋的,銀鉤掛著。

  牆上掛著的四副立軸,不是常見的梅蘭竹菊,而是畫的同一株松樹,只背景卻分了春、夏、秋、冬。這般有趣,不用想也知道,定是陸睿自己畫的。

  窗下有榻,旁邊的梅瓶裡插著斜斜的一枝,不知道什麼,一朵花也沒有,只有幹和葉。但多看兩眼,便覺得別有意境。

  朝裡面,有山水屏風,想來是跟她房裡一樣,後面是更衣之處,還有淨房。

  這房間的雅緻一如溫蕙預想,只溫蕙原想著,這屋裡還該有一個美貌丫鬟守著,說不定就坐在床邊繡著花或者打著絡子什麼的等著陸睿回房和她生娃娃。

  只進來了,卻空無一人。

  掃了一週,真的無人。

  溫蕙轉身便想質問陸睿人在哪裡。

  卻看到陸睿雙手在背後將門扇合攏,後背一頂,用身體將槅扇的兩扇門嚴絲合縫地關上了。

  空空的房間裡,就剩下他們兩個人。甚至次間裡也沒人,婢子們剛才被她趕到外間去了呢。

  陸睿看她的眸子裡有亮光,彷彿成親那晚他酒醉時的那種亮光。

  經歷了這幾天,溫蕙已經很明白那種亮光意味著什麼了。她下意識地便退了一步。

  但陸睿已經欺上前,將她抱在了懷裡。

  溫蕙嚇壞了,忙兩個拳頭抵住他胸口,連聲道:「不可以!不可以!」

  陸睿挑眉問:「什麼不可以?」

  溫蕙兩頰似染了胭脂,道:「你不能再吃我的口脂了!會被她們看出來!」

  陸睿的臉貼近她:「那又怎麼樣……」

  溫蕙道:「會、會被笑話!」

  「不會的。」陸睿的鼻尖貼近,呼吸可聞,「別忘了,你是我娘子……」

  那唇終究是貼上來,熱熱的。

  他身上淡淡的香,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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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唇脂

  小安對著鏡子,描好了淺淺的淡紅口脂。

  左右看看,再一笑,銅菱花裡便是唇紅齒白一個俊俏少年,那眉梢眼角好像都在笑似的,有種別樣的嫵媚。

  他唇筆又調了調顏色,起身走到霍決的身旁:「哥,我給你畫一個。」

  霍決正靠在床頭看書,聞言蹙眉,下意識地往後仰了仰。

  小安卻道:「四公子喜歡的。我們幾個都畫了,就你一直不畫。這些日子又不外出,一直都憋在府裡,你若是也畫了,他定然會高興的。」

  霍決身形頓了頓,眉頭依然蹙著,卻沒再躲閃,道:「畫淡一點。」

  小安哼哼,嫌棄道:「你個武夫在教我怎麼上妝嗎?我小安是什麼品位,也不先打聽打聽!」

  說罷伸手抬起霍決的下巴,在他唇上描畫了起來。

  霍決做男人的時候從沒幹過這種事。他臉上有過顏色只有過一回,那年軍中跳儺舞,他擊敗了旁人,搶到了跳舞的資格,臉上塗滿了油彩,領跳。

  儺舞祭神跳鬼、驅瘟避疫,十分雄健,歷來都是由軍中的最強健的男子來跳的。大家誰都不服誰,想搶名額,先打一場。

  那時候,他還只是個少年,眾人也不肯讓著他,但最後他還是贏了。

  「好了。」小安說。

  那畫筆也離開了他的唇。

  小安兔子似的三蹦兩蹦地過去取了銅鏡過來給他照:「看!服不服我!」

  霍決接過銅鏡,定定地看著自己。

  銅菱花中映出一張年輕男人的臉,線條硬朗,眉毛濃黑。還有喉結,明明是男人啊。

  霍決微微側頭,一隻手掌輕輕搓過鬢角、下頜。他後來再沒有長鬍子了,無需用刮刀刮,面孔便十分光滑皎潔。

  小安給他調的顏色不是如女子那樣嫣紅,也不是如他自己那樣的淺紅。他給霍決調出來的顏色色調十分濃稠,讓他的唇色比常人的唇色更沉更暗。

  你知他塗了唇脂,卻奇異地並沒有弱化他的氣息,反有種說不出來的沉凝之感。

  小安抱臂飛媚眼:「跟你說了信我。以後我把膏子顏色給你調好,照著這個畫就行。」

  霍決不置可否,將銅鏡塞還給小安。

  小安還要說話,外面忽然傳來傳話小監的聲音:「永平哥哥,永平哥哥!四公子叫哥哥過去書房呢。」

  霍決下意識地就要將唇上的口脂抹去。

  小安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他手臂,道:「幹嘛幹嘛?咱是為誰畫的?」

  霍決吐出一口氣,抽出自己的手臂:「知道了。」

  整了整衣衫,出去了。

  到了書房,萬先生、郭先生也剛到。經過馬迎春一事,永平已經是趙烺心腹,萬先生、郭先生都不敢輕視他。

  書房裡,四公子眉眼間看得出來的意氣風發。

  斬殺馬迎春,秘密押回來數不清的金銀財寶,幾乎是重新奠定了他在襄王府的地位。如今襄王議事,竟也會肯聽聽他的意見,再不像從前那樣,只將他當作給世子「打下手」的了。

  因為他這一殺,使得襄王府在湖廣的聲望如日中天。消息傳出去,群官涕零,百姓嚎啕,跪在地上一直給襄王府磕頭不肯起來。

  再從金山銀山中撥出來一小撮,發還給還有人倖存的苦主人家,道是其他都已經被馬迎春運走。雖還回來的遠不及被強奪走的,還是收盡了民心。

  一時,襄王府的招牌,在湖廣竟閃閃發光。

  這之後,襄王府便一直在蟄伏著秘密籌謀,直到山陵崩和新帝登基的消息終於公開地傳到了長沙府。

  待三人進來,趙烺目光一掃,便看出霍決塗了唇脂。

  這個永平。

  趙烺笑了。

  他身邊的人大多容貌出色,因他喜歡,他們便都塗唇脂。但永平一直以來都沒塗過。

  不想現在,他卻塗了。

  趙烺的內心裡升起一種志得意滿的感覺。

  因他很清楚,為何永平將他的腰彎得更深了些——這是因為趙烺變得更貴重了。

  他挾著斬殺馬迎春之功,在襄王和王府家臣、幕僚的心目中,終於從一眾兄弟中脫穎而出。

  已經有人暗地裡悄悄來投靠他了。哪怕他們是多頭下注,趙烺也不怕。怕只怕你連讓人下注的資格都沒有。

  從前,他再怎麼被襄王寵愛,那些人也只圍著世子。因為所有人都覺得世子的地位是不可撼動的。

  現在,他們卻不這樣想了。

  而同樣的,趙烺對霍決也變得更重要了。

  重要到,這個永平終於肯放下了最後那一點點自尊或者堅持,肯為討好他而去做他以前明顯不願意做的事。

  因為他無根無基。

  一柄刀若只在鞘裡,是無法展露鋒芒的,必得有一個握刀的人。

  趙烺,就是那握刀的人,是他永平必須依附、必須忠誠、必須全心全意不能有一絲他念的貴人。

  趙烺對霍決便一笑。那一笑中的滿意,令霍決知道,小安勸他的是對的。

  因在貴人身邊,與在軍中終究不同。在軍中你軍功足夠,不去討好上官亦可以。

  但貴人,貴人對你生殺予奪的權力遠遠大於上官。得不得貴人的心,太重要了。

  這區別在於,上官和下屬,雖有職銜差異,卻都是平等的人。貴人與「永平」,卻是主人與奴僕。

  「已經開始了。」趙烺說,「這會兒快馬都該出發了。檄文將會發往各府各道。」

  永平問:「咱們王府何時北上?」

  「馬上了。」趙烺說,「今日父王已經殺了羅硯和于衡。」

  萬先生、郭先生原不過是一個非嫡長王子的幕僚而已,可自聽聞山陵崩那一天起,所見所聞就再與從前不同。又見識了馬迎春之事上,趙烺和霍決的雷厲風行,果決狠辣,眼界都跟著漲起來。

  此時聞聽湖廣的布政使羅硯和提刑按察使于衡竟都被襄王斬殺,竟也能面不改色了。

  萬先生問:「那都指揮使司?」

  承宣佈政使司、都指揮使司和提刑按察使司,便撐起了一省民政、軍事和司法的構架。眼前來看,最重要的其實還是都指揮使司。

  若沒有都指揮使司,單襄王府,便只有區區幾千府兵而已。遠不夠做大事。

  趙烺道:「常喜和一眾將領已經立誓效忠父王了。」

  常喜便是湖廣的都指揮使,掌管一省軍力。如此,這湖廣魚米之鄉,事實上已經完全落到了襄王的手裡。

  萬先生、郭先生額手相慶。

  趙烺心情甚好,向後一靠,道:「常喜今天一直讚我斬殺馬迎春。我那大哥的臉色可真難看啊,哈哈,哈哈。」

  萬先生和郭先生自然也跟著笑起來。

  趙烺眼角餘光忽見霍決微微蹙了蹙眉。

  趙烺收起笑,霍決卻只看了他一眼,什麼都沒說。

  自殺了馬迎春之後,霍決與他的關係變得與從前不一樣了。可以說,霍決已經是他的第一心腹了,兼任了他的刀和他的幕僚。

  他如今在趙烺面前和萬、郭二人一樣,有參事、議事的權力,他若有什麼事,就會在趙烺面前開口說。

  他不說自然有原因。

  趙烺等了兩息,沒等到霍決開口,心中便有數,先放下,道:「文人真是太執拗了,比起來,還是武人曉得變通。」

  這回霍決卻開口了:「自然。」

  「昇平年月,武人如生鏽的刀,藏於鞘中。」他說,「只有亂世,才給了他們鐵甲吳鉤覓封侯的機會。如今機會就在眼前,不搏一搏怎麼甘心,誰不想要從龍之功。」

  一句從龍之功,說的萬先生、郭先生心底都熱起來了。

  議起正事,自然是說趙烺需得與常喜走近些,多拉攏一些軍中將領。若事起,軍權將是他們兄弟必爭的,這都是應有之義。

  只霍決說:「還得物色看什麼人能接替常喜,也許將來必要的時候,需要用別人來替了常喜。」

  替,怎麼替?什麼情況下替?替了之後呢,又如何?

  萬先生、郭先生額上生出冷汗,鼻端好像又聞到霍決身上,斬殺馬迎春歸來時散發的血腥氣。

  自馬迎春之後,四公子都變得不一樣了。

  明明從前,只是個與兄弟爭寵,為著一個王府的繼承權和想佔更多利益的貪心使心思的庶出王子而已。

  現在,都變得不一樣了。

  趙烺覺得霍決今日塗的唇脂的顏色特別好看,特別適合他。

  他雖生得英俊,但若塗了個小安那樣的淡淡的紅,說話便斷然沒有這般的氣勢了。

  他那唇色暗暗沉沉,說出來的話也沉沉,有份量,有力量,令趙烺聽了,便覺得熱血沸騰。一想到他話中說的所謂「將來」,忍不住手都握緊了拳。

  待事情都議完,萬先生、郭先生退下,趙烺留下了霍決。

  萬先生、郭先生對視一眼,離開了書房。在長廊下走了挺遠,兩人一直十分安靜。

  只忽然,萬先生感嘆一聲:「這個永平……」

  嘆他勇,嘆他謀,嘆他有勇有謀有人有貌,卻沒了男人根。

  塗著有顏色的唇脂,只為了討好主人。

  待萬、郭二人離開,趙烺問:「你剛才皺什麼眉?可是我說錯了什麼?」

  霍決沉默了一下,道:「只是覺得,以後公子實沒必要過於去關注世子開不開心,高不高興。」

  他抬起眼:「公子以後還要跟更多人打交道,我恐公子言談中無意間流露出這種口風,讓人覺得公子格局不夠。因公子如今……已經不是在與兄弟爭父親的寵愛了。」

  趙烺屏住了呼吸。

  與兄弟不爭父親寵愛,爭的是什麼呢?

  ——是大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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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2 01:27:25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六章 有感

  霍決道:「從前關上門,是王府裡的家事。我們要做的,是將世子掐下去。現在不一樣了,門打開了,門外許多人看著呢。公子要做的,是走出去,輝輝煌煌,讓那些人自己去比較,去品,誰才值得跟隨,誰才值得扶持。」

  「你說的對!」趙烺深深吸一口氣,又長長吐出,坦然承認,「是我格局小了,還陷在從前。」

  「然公子有心胸,有眼界,知權變。所以,小人當初,選擇了公子。」霍決說。

  趙烺微愕,不及說話,霍決已經單膝跪下:「請公子恕罪。」

  趙烺問:「何罪之有?」

  「昔日小人是因驚馬之事入了公子的眼。」霍決垂首,「然,那馬,就是小人下手驚的。」

  趙烺沉默許久,忽然站起,放聲大笑。

  「永平,哦,永平——」他大笑許久,才收住,問,「你到底是什麼人?」

  霍決抬起頭:「小人霍決,字連毅,臨洮衛百戶霍升之子。」

  「臨洮。」趙烺道,「那是潞王案牽連的?」

  霍決:「是。」

  趙烺驚奇:「你竟還能活著?」

  霍決道:「岳父一家耗盡積蓄,保住了我的命。」

  趙烺詫異:「你竟娶妻了?」

  「尚未。」霍決道,「只是訂親。我保住了命,簽了退婚書。」

  他面容平靜,卻英俊。

  若不受宮刑,該是多麼惹人喜愛的一個勇武多謀的青年。連趙烺都為他惋惜起來,安慰道:「雖退婚了,你那岳家,也算對得起你了。」

  霍決沉默。

  何止是對得起,此是救命之恩。

  其實只要袖手,他一死,哪還有什麼婚約。溫家也不至於散盡積蓄,連月牙兒的嫁妝都賣了。

  如今尚厚嫁,沒了嫁妝的月牙兒,可還能嫁得好嗎?

  【那,我回去嫁人啦。】她說。

  忘不了。

  忘不了她的眼淚滴在土裡。

  忘不了她帶著笑,腮邊還掛著淚珠。

  忘不了她翻身上馬,最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是要記住他嗎?

  月牙兒,能不能……別忘了他!

  因為連毅哥哥忘不了你!

  ——襄王府的奴僕永平覺得,只要月牙兒不忘記連毅哥哥,「霍連毅」便能一直活著!

  趙烺感慨完,上前一步,問:「永平,如今你告訴我這個,是為了什麼?」

  霍決道:「是為了正本心。」

  趙烺凝視著他。

  霍決抬起頭來。他眼眸漆黑,唇色沉暗。

  「小人當初選擇公子之時,公子於小人,只是諸王子之一。」他說,「然現在,公子於小人,是命之所托,運之所繫。」

  「小人從此,於公子再無秘密。」

  「此生,願做公子的刀。為公子斬一切需斬,殺所有想殺。公子目光所及,便是小人刀鋒所向。」

  不是該,不是應,是需,是想。

  不論對錯,沒有是非,唯趙烺心意所向。無辜的也好,冤枉的也罷,斬不斬,殺不殺,只趙烺一聲令下。

  被效力,被忠誠,這已經超越了主與奴。

  永平這是,在宣誓效忠他的君主!

  趙烺覺得,有種酥酥麻麻的感覺,一直酥到了手指尖。

  趙烺忍住這悸動,問:「永平,你可想過以後?能走到哪一步?」

  霍決抬眼。

  「小人想,」他說,「當牛貴。」

  牛貴啊,提督監察院事,只效忠於皇帝一人。

  提起這個村土至極的名字,能止小兒夜啼,能令官員直接嚇得失禁。

  他的手上不知道沾滿了多少血,但那些血,都是景順帝樂見的。

  趙烺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氣味真好聞,從永平身上散發出來的,這是什麼?

  是野心的甜美芬芳啊!

  襄王府四王子睜開眼睛,上前一步。

  「霍連毅!」趙烺沉聲道,「記住你今天說的話。」

  「你今日效忠於我,他日我必不負你!」

  「等我手掌玉璽,你掌院印之時,我許你恢復本名本姓!」

  景順五十年的三月,皇帝殯天的消息終於傳到長沙府。

  襄王斬殺湖廣布政使羅硯和提刑按察使于衡,收服湖廣都指揮使常喜,至此,三司皆落入襄王手中。意味著整個湖廣,盡在襄王掌握。

  這一天,數十快馬由長沙發出發,帶著襄王府的討伐檄文奔馳向各省各道。

  與此差不多的情形,在差不多的時間,分別也在代王和趙王的領地發生。只因代王、趙王和襄王,便是牛貴下的三支注。他三人比旁的皇子更早得到消息,更早籌謀,以雷霆萬鈞之勢,紛紛奪取了封地內的權力。

  甚至監稅的大太監馬迎春在湖廣為襄王府斬殺的時候,監礦的大太監,八虎之一的馮蠻蠻也在代王得到山陵崩的消息的第一時間,就為代王斬殺。

  三王皆派出數十信使,傳檄天下,指內宦矯詔弄權,指泰升帝為偽帝。

  三王揭竿而起,打起了「正國本,扶社稷」的大旗,兵指京城。

  天下將亂。

  而此時,溫蕙沉浸在陸睿的氣息中,除了陸睿,再想不起旁的任何人。

  陸睿的手握住了她的腰,很用力。他們的身體緊緊貼著,像要融成一體似的。

  等陸睿放開她,過了片刻溫蕙才迷迷濛濛地回過神來,大惱:「你看看你嘴上!」

  自然是她的口脂沾上去了。

  陸睿笑起來,又親了她幾下。兩個人一起把口脂吃掉,竟是有些甜甜的。

  「碧玉妝的口脂膏子裡,是合了蜜的。」陸睿告訴她。

  溫蕙的腦子終於徹底清醒過來了,氣惱:「我待會怎麼見人。她們看到了,便知道你做了什麼!」

  陸睿大笑,道:「你放心,我們兩個好,她們只有高興的份。」

  是呢,誰不盼著小夫妻甜甜蜜蜜的呢。

  溫蕙還是氣鼓鼓的。

  陸睿扯著她的手將她拖到鏡台前,打開匣子,取出了一盒口脂膏子。

  「給你重新畫畫。」他道,「只我這裡只有無色的。」

  無色的口脂膏子原是潤唇用的,男子女子都可用。只溫家男人粗糙,從來都不用。是以溫蕙看到陸睿這裡有口脂膏子,還挺新奇。

  她忽然想起來以前賀家莞莞的表妹馨馨跟她說的,道:「我認識一個京城的姑娘。她跟我說,京城有些男人家也涂口脂膏子,有顏色的那種。」

  「是內官吧。」陸睿卻道,「算不得男人。」

  趙家人血脈裡帶的,頗有幾位皇帝好龍陽,宗室裡更是不知數。帶得大周朝龍陽之風頗盛,貴人身邊常豢養孌童,也描眉畫眼,狀似女子。

  民間一些小倌亦然。

  只這些亂七八糟的,不好跟溫蕙說。

  溫蕙一怔,問:「內官……是淨過身的公公嗎?」

  陸睿手指尖沾了點口脂膏子,輕輕往溫蕙唇上抹,回答:「是。」

  溫蕙猶豫一下,問:「夫君,淨身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就不算是男人了?」

  這個事她問過爹問過娘問過哥哥問過嫂子,就沒有一個人肯回答她的。都只說她「不該問的別瞎問」。

  後來她在外面見識到旁的人對「淨身」的人的惡意,意識到應該是一件很不好很不好的事,只是到最後也不懂其中究竟。

  陸睿的視線從溫蕙的唇上移開,去看她的眼。

  一雙眼睛睜得圓溜溜,帶著許多的不解。她什麼都不懂的,大概連男人的身體到底是什麼結構都不清楚吧。

  陸睿忍住笑,在她腦門上彈了一個爆栗:「不該問的別瞎問。」

  溫蕙有些怔忡。

  家裡把她當孩子不肯告訴她,也就罷了。

  只她現在都成親了,是大人了。陸睿也一直都把她當成大人看的,原來也不肯告訴她。

  淨身那件事……或許真的非常非常地不該問、不能問吧?

  連毅哥哥……

  陸睿忽然道:「玉姿已經打發了。」

  溫蕙的神思一下子被他拽過去,她眨眨眼。

  陸睿旋上口脂盒子的瓷蓋,嘴角含笑:「高興了吧?」

  應該是高興的吧?

  大家都討厭通房和妾室這些存在。大嫂子提起她家的姨娘,還總咬牙切齒呢。

  但溫蕙其實還有點摸不到那個點,她下意識地問了一句:「為什麼打發了?」

  陸睿將小小的圓形瓷盒放回匣子裡,無所謂地道:「想打發就打發了,奴婢而已。」

  他捏捏她的臉:「早跟你說過,不值當為這些人不開心的。」

  打發個把奴婢按說也沒什麼的。家裡以前也有過不好好幹活偷奸耍滑的,最後溫夫人也是喊了人牙子來賣掉了。

  只是通房……

  「可是她……不是要和你睡一張床,一起生小娃娃的嗎?」溫蕙一時沒忍住,問出了口。

  陸睿頓住。

  他看了看溫蕙,溫蕙的眼睛明亮澈淨,但總是充滿了疑問和不解。

  他張了張嘴,滿腹的經綸,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麼跟溫蕙解釋。

  最後,他只能按按額頭,問:「生小娃娃的事,你懂?」

  溫蕙揚起下巴:「懂!」

  陸睿說:「說說看。」

  「就……」溫蕙強行賣弄,「睡在一個床上,肚子就會一天天大起來,過十個月,就會出來一個小娃娃。」

  好吧,她什麼也不懂。

  陸睿心裡癢癢極了,十分想乾脆告訴她人事。好歹還有理智,知道岳母半年後還要過來,到時候被岳母發現她已經懂了,咳咳,總歸是不太好看的。

  他便捏捏她的臉,笑道:「行行行,懂得真多。把你送到太學去,能做個女博士呢。」

  太學博士是精通學問或傳授經學的官員。溫蕙雖不清楚具體的職務,但一聽就知道陸睿又逗她,不由氣鼓鼓的。

  那樣子讓陸睿看了直笑,牽住她的手往外走:「渴了沒,去喝茶。」

  溫蕙氣鼓鼓地被他牽著走,將要邁出槅扇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這是陸嘉言的臥室啊,那蓮青色帳子圍著的,是他的床。這該是一個人最私密的地方了。

  可是……

  可是那個通房也會在這裡,還會跟他一起睡同一張床。

  就是……那張床嗎?

  溫蕙記憶中,七八歲就不再和別人一起睡了。但她也知道,等她及笄之後,也是要和陸睿睡在同一張床上的。

  那是不是說,「睡在同一張床上」這件事,是比陸嘉言現在吃她口脂還更親密的一件事呢?

  溫蕙不由感到困惑和茫然。

  因為陸睿與她的親密接觸,她是喜歡的,也感受得到陸睿的喜歡。那麼陸睿和別的女孩子同床,也有這種喜歡嗎?

  如果有,為什麼又說打發就打發了呢?

  如果沒有,又為什麼要那麼親密呢?

  昨日車廂裡,陸睿笑她妒。但其實,溫蕙並沒有妒。

  因為溫蕙那時候根本就還沒有找到妒的點,根本不知道為何要妒。

  甚至她今天特意想要打扮漂亮些,也只是小女孩的一點點攀比虛榮的心思。

  可此時此刻,溫蕙在離開前看了一眼這屬於陸睿的絕對領域,想像著另一個女子在這裡,或許也讓陸睿吃她的口脂,甚至他們還會一起脫了衣服睡在一起。

  睡覺的時候都要脫衣服的,是吧?

  那就……更親密了。

  一想到這樣的畫面,溫蕙的手不由自主地按在了心口。

  那個地方,控制不住的收縮,酸酸的,描述不出來的感覺,只知道難受。

  溫蕙忽然明白了,這……就是妒啊。

  溫蕙知道它是不對的——所有的書,所有的人都說它是不對的。

  但明明知道它是不對的,溫蕙也想驅散它,可那感覺就是附著在那裡。

  無論怎樣,始終都在那裡。

  為什麼會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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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2 01:27:40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七章 離別

  這一日,溫蕙和陸夫人都沒有去給陸老夫人請安。因為溫蕙到了上房的時候,陸夫人便告訴她:「老夫人譴人來說了,這幾日她一直頭痛,怕人打攪,免了咱們的晨昏定省。」

  老夫人這個「頭風」是怎麼回事,溫蕙現在已經很明白。雖不明白老夫人怎麼突然慈悲起來,放過了她們婆媳倆,但不見她也就罷了,反正她已經想開了,幹什麼要去為一個就不喜歡自己的而且明顯「惡」的人不開心呢。但,放過她婆婆,讓她婆婆不必站著受累,伺候飯食,那可挺好的!

  她就歡快地應了聲:「是!」

  太歡快了!

  陸夫人無語地看了看彩繪描金的房樑。

  陸睿拳頭抵住鼻端:「咳——」

  「咳……」溫蕙垂下頭,「祖母身子抱恙,兒媳擔憂,不如兒媳去祖母房外給祖母磕個頭吧。」

  陸夫人一本正經地說:「原該如此的,但老夫人實在是很怕吵。若你一片孝心過去,卻吵到了她,反到姑辜負了這孝心了。孝順、孝順,老夫人既想清靜,我們原就該順著她,才是真孝。」

  這話說得!

  溫蕙學到了!

  她眼睛亮亮的,屈膝應道:「母親說的是。」

  陸睿把臉別到一邊去,拳頭抵著鼻尖順了順氣才轉回頭,不疾不徐地說:「那我們就在母親這裡蹭一頓飯吧。」

  裝什麼裝呢,誰不知道你剛才在憋笑。

  吃完飯在東次間裡稍坐,陸夫人問:「明日給舅公子們的程儀?」

  陸睿道:「都準備好了。」

  溫蕙才知道,忙推辭。都已近給了那麼厚的回門禮了。

  陸夫人道:「這怎能省。回門禮是回門禮,程儀是程儀。」

  溫蕙只能謝過。

  從上房出來,和陸睿牽著手慢慢走著,陸睿問:「明日兄長要回去了,你可還好?」

  溫蕙仰頭看著昏暗的天空,道:「還好。」

  「……」陸睿,「哭了?」

  溫蕙惱怒:「才沒有!我是大人了,才不哭鼻子!」

  明明前日還哭了一鼻子呢。

  陸睿笑笑,將她的手握得緊了些,把她送到院子門口,才回去。

  溫蕙回到自己的地方,進了內室,終於忍不住問銀線:「你一路都在開心什麼啊?」

  從陸睿院子離開的時候,銀線眉眼間那股開心勁就藏不住,溫蕙忍了一路了。

  銀線一看,內室裡只有劉富家的和落落,咳一聲,對落落說:「你去歇著吧。」

  落落聞弦音知雅意,便告退了。

  打發了不該聽這種事的小孩,三個大人才湊一起。銀線道:「還問我開心什麼!姑爺昨日把那個通房打發了,你難道還不知道嗎?」

  哦,原來是在開心這個。

  劉富家的一聽,忙湊近求證:「真的?」

  「當然是真的!不信問梅香!」銀線信誓旦旦,「是姑爺院子裡的丫鬟說的。」

  溫蕙問:「你跟她們打聽了?」

  「我才沒這麼傻。」銀線道,「是她們自己主動跟我說的。」

  銀線想了想,道:「感覺是故意的,就想賣個好。姑爺院子裡的人,好像都怕你。」

  溫蕙奇道:「我也覺得有點,真是奇了怪,怕我作甚?我又不是生得青面獠牙。」

  劉富家的若有所思,道:「……若姑娘才過門三日,姑爺就打發了通房,那的確是得怕了。」

  房中靜了靜,銀線忽地一拍手:「怨不得!」

  溫蕙嘟囔:「又不是我叫他打發的……」

  「不是你叫的,可不是更好嘛。」劉富家的眉眼都帶笑,打心眼裡開心,「說明他心裡有你啊。昨日裡你不過問了一句,他回來就將人打發了,你居然還嫌人家!」

  溫蕙晚上洗了澡。

  陸家富庶,不怕費熱水,什麼時候想洗澡都行,真好。

  她泡在桶裡,銀線猶在那裡絮絮叨叨說陸睿有多好,多把她放在心上。

  陸睿的好溫蕙當然是能感覺到的。

  只是她心裡總有些奇奇怪怪的感覺。

  她從小就是個怪人,總會有奇怪的想法。就像同一本話本子,她嫂子看完了淚水漣漣,直呼結局太好了,感人肺腑。她看完,就覺得處處憋氣。半截入黃土了,才洗盡冤屈,還要原諒惡人,到底哪裡感人肺腑了?

  類似這樣的,與眾不同的想法,她常常有。

  溫夫人鎮日裡戳著她的腦袋罵她,叫她多做針線,少胡思亂想。

  溫蕙自己也知道不對。譬如她一個姑娘家,竟一個人單槍匹馬地跑了趟長沙府,也就是家裡捂得嚴實,否則真傳出去,肯定要影響她說親。

  這等離經叛道,注定是不行的。

  但溫蕙在明明該為陸睿開心、該為陸睿甜蜜的時候,卻總是忍不住去想那個通房丫頭。

  見都沒見一面呢,那個人就消失了。她會去哪裡呢?以後還會嫁給別人嗎?

  可是她都跟陸睿睡過同一張床了啊,像夫妻一樣了,怎麼還能嫁給別人呢?

  書裡可是說……

  溫蕙忽地怔了怔。

  當年,連毅哥哥跟她說什麼來著?

  他說:【都是騙人的。那些書都是男人寫的,要哄女人聽話,自然要這麼教她們。】

  溫蕙當年和後來都不及去細想這個話。現在忽然想起來,只覺得腦子裡混亂。

  究竟誰說的才是對的呢?

  溫蕙閉上眼睛又開始想陸睿。

  想起今日在他房中,他後背頂上了門,定定看著她時眼中的亮光……身體就會變熱,變得奇怪起來。溫蕙往桶裡縮了縮,抱住了自己。

  被陸睿抱在懷中的感覺,連手指尖都酥酥麻麻,渾身都沒力氣了。

  他便很放肆,就欺負她提不起力氣反抗。

  壞死了。

  腦海中陸睿抱著她的畫面忽然被打亂,像水波紋一樣,再靜止,陸睿懷中抱的人卻不是她了,只看不清面目,卻肯定不是她。

  心臟處又收縮,難受,溫蕙睜開了眼睛。

  她向下沉了沉,把口鼻都沉到水面之下,只露一雙眼睛,幽幽看著朦朧水汽。

  銀線過去就把她薅起來:「怎麼還喝洗澡水!都多大了!」

  溫蕙臉和脖子都漲得通紅:「我沒喝!我早不喝了!都幾歲的事了,還提!!!」

  銀線:「嘖。」

  翌日溫蕙醒來,照樣還是自己摸起來,打個哈欠伸伸懶腰,先紮馬步,再練了一套小擒拿手。

  這房子進深深,裡面隔了淨室出來,空間依然寬綽,中間好大一塊空地。小擒拿手靈活機變,練的便是方寸間的擒拿抓打撕戳勾撞,並不需要太大空間,足夠了。

  一套擒拿手收式,十分不過癮,她那根白蠟桿子,自從到了江州之後,就還沒拿出來過呢。只今天是國祭最後一日,她得按時洗漱收拾了去上房那裡。

  溫蕙想著,等這些亂七八糟的事都結束了,她的生活恢復正常的日常作息,可得好好地動動筋骨。

  功夫這種東西,不能丟下,丟下就會退步,以前練功受的苦就白受了。

  今日已經是第三日國祭,還是哭靈,已經輕車熟路。

  只今日不同的是,陸老夫人連著「暈」倒兩回後,今日就乾脆沒來。

  「昨晚便頭風犯得厲害,把我和蕙娘的晨昏定省都免去了。」陸夫人嘆道,「為著先帝大行,老人家實是傷了精神呢。」

  眾女眷都讚:「老夫人忠孝。」

  溫蕙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待終於祭完,幾乎所有人都鬆了大大地一口氣,紛紛摘孝帽脫孝衣,交還給陸府僕婦。

  陸夫人道:「去送你哥哥吧,讓他們代我問親家好。」

  溫蕙應了,回去自己院子,重新梳過頭,等來了陸睿,將眉筆給他:「你來幫我上妝,將我畫得開心些。」

  陸睿道:「素來只聽說畫得漂亮些,什麼叫畫得開心些?」

  「笨。」溫蕙道,「就是讓我看起來就一副開開心心的模樣啊,讓我哥他們放心嘛。」

  陸睿道:「好。」

  將她畫得十分漂亮。

  二人往客棧去,接了溫家兄弟。

  溫柏溫松直拿眼睛瞅她:「奇怪,怎麼好像變了似的?」

  溫蕙得意:「女大十八變嘛。」

  說說笑笑地上了車,到了碼頭,船早備好,陸睿奉上程儀,溫柏兄弟連連推辭:「太厚了,太厚了。」

  陸睿道:「府上千金無價,予了我,才是厚。」

  溫家兄弟哈哈大笑,取笑妹妹:「你看看你,居然無價。」

  溫蕙啐他們。

  臨別,溫柏看看陸睿,看看溫蕙,一對璧人,互相有情。

  溫柏長長吐出一口氣,對陸睿道:「這個淘氣的便交給你了,以後不歸我頭痛了。」

  陸睿失笑,深揖:「兄長放心。」

  溫柏點點頭:「你是讀聖賢書的人,我信你。」

  溫松對溫蕙道:「老實點啊以後。」

  溫蕙沖他:「略略略。」

  溫松:「嘖。」

  明明是平日裡最尋常的兄妹鬥嘴,眼眶卻紅了,趕緊扭過臉去。

  待兄弟倆登上舢板,溫蕙去叫住他們:「哥!」

  二人回頭,溫蕙上前一步,大聲道:「告訴爹娘啊,我在這邊好著呢!」

  哥哥們沉默一息,應道:「中!」

  待船揚帆遠去,看不清船尾揮手的人的臉孔,陸睿收起手,一轉頭,卻怔住。

  剛才還一副歡喜淘氣模樣的溫蕙,努力地閉著嘴巴,閉得腮幫都鼓起來了,像是想把哭憋回去,可那臉上已經掛滿了淚珠。

  陸睿笑嘆一聲,伸手攬住她的頭,向自己肩頭摟過來:「想哭便哭吧,別忍著。」

  溫蕙額頭抵住他肩膀:「才、才沒哭。」是大人了,才不隨便哭。

  陸睿笑道:「剛才還能跟舅兄們鬥嘴呢。」

  「怕、怕他們擔心我。」溫蕙哽咽起來,「從小到大,闖了禍,都是他們收拾。」

  陸睿道:「以後我給你收拾。」

  「別哄我。」溫蕙哽咽,「我才不要你收拾,做人家媳婦,哪還能闖禍。」

  「別哭了。」陸睿溫柔地哄她,「你雖然離開了溫家,但以後是陸家的媳婦了。陸家是你一輩子的家,我是你一輩子的夫君。一輩子都在陸家,再不用去別處了。」

  叫她別哭,溫蕙終於嗚咽地哭了出來。

  陸睿溫柔地擁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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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2 01:27:5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八章 練功

  溫蕙哭了一路,到了陸府的時候,眼睛都腫了。幸而門子上傳話:「夫人著小人告訴公子少夫人,少夫人多有勞頓,回轉來直接回房用飯便是,不用再去上房了。」

  溫蕙有點不好意思地揉揉紅紅的鼻頭。陸夫人肯定是料到她會哭成這個醜樣子了。

  陸睿陪她回去,在她院子裡用了飯才離開。

  出了院子,平舟便過來匯報府裡的最新消息:「今日裡國祭一結束,老太太就鬧著要回餘杭去,已經著人在收拾東西。」

  雖脫了孝服,可百日裡也不可聚眾宴飲游樂出玩。親戚們都沒了繼續待在江州的心。畢竟若是在自己家裡,關上門偷偷喝個小酒什麼的,也不是不可以,在別人家裡,就沒那麼方便了。

  只老太太這般火急火燎的,陸睿心知,很大可能還跟溫蕙有關係。

  慧明那姑子信口胡說,老太太雖叫他哄住了不去找溫蕙的麻煩,只心裡膈應,肯定想趕緊回餘杭去免得被溫蕙妨著了。

  陸睿看看天色,老太太既這樣鬧過,估計陸夫人也沒法歇了,他便去了上房。

  果然陸夫人今日裡頭痛又犯了,也果真沒有歇午覺。

  陸睿過去,讓丫鬟退下,自己挽起袖子給她輕輕地揉太陽穴,問:「祖母又為難母親了吧?」

  陸夫人只道:「跟平日一樣罷了。」

  陸老夫人沒有什麼特別為難陸夫人的日子,只因她日日都在為難。

  陸夫人又睨了他一眼道:「你倒狡猾,將玉姿退回去,卻叫我去她那裡吃了一頓排頭。」

  今日裡國祭的事都完了,陸老夫人便將陸夫人叫道自己跟前,照例為難了一頓。末了,竟警告她陸睿溫蕙新婚,叫她這做婆婆的勿要往新婚夫妻房裡塞人,壞了陸家的門風。

  陸夫人當時嘴角都抽抽了。

  陸睿頗內疚,忙給陸夫人認罪:「是兒子的錯。」

  只老夫人什麼事,最後都總能歸結到是陸夫人的錯上去,總之不會是她兒子和金孫的錯。

  陸夫人習慣了,也不以為意,只閉目休息,陸睿卻問:「母親,慧明跟祖母都是怎樣說的?」

  陸夫人睜開眼,知道慧明這事陸睿定是已經都明白了,不然為何作此一問。

  她也敢作敢當,坦白道:「你祖母卯著勁想讓溫氏跟她親近,溫氏以後要日日與我在一起,我怎能令她得逞。便叫慧明告訴她,溫氏福薄,經不得國喪沖,且容易妨著老人家,最好不要與她共處一室超過半日。」

  「最好不要與之共處一室超過半日」,是給溫蕙在陸老夫人跟前留了生路。只那老太太全不管,直接徹底嫌棄。

  兒子的手溫柔地給她揉著額角,卻嘆道:「母親,我實是希望家裡的人,以後都不必用這等手段。」

  「誰不是這樣想呢。」陸夫人輕聲道,「真想的話,就好好對溫氏。夫妻齊眉,進退與共。」

  一個女人被好好對待了,又如何會想著使些下作手段,連什麼離間計都用上了呢。

  許久,陸睿輕聲道:「兒知。」

  溫蕙哭過再吃飽,就自然犯睏,她歇了個午覺再起來,又精神抖擻了。

  「我的棍子呢?」她問銀線。

  銀線道了句「我找找」,去找了,卻沒找到,奇道:「好像進府就沒看到。」

  劉富家的進來聽見,問:「找什麼?」

  溫蕙說:「我棍子啊,擱哪去了?可別是丟路上了吧?」確實好多天沒看見了。

  劉富家的道:「哪能呢,我收著呢。」說罷,去收箱子的屋子裡,在兩個箱子後面摸了摸,抽出了一根白蠟桿子。

  溫蕙見著,簡直如同見到了親人,抱在懷裡就差上去親一口了。又叫銀線把她練功穿的短打找了出來。

  待她一身短打,提著根棍子從內室裡出來,外間裡青杏和梅香正頭碰頭地低聲說話,俱都嚇了一跳:「少夫人?」

  溫蕙道:「我拉拉筋骨。」說罷,就出去了。

  青杏、梅香面面相覷,忙跟著出去了。

  一到院子裡,就見那一根人高的棍子已經掄開了,帶著呼呼的裂空聲。

  眾人自然不知道溫蕙是以棍練槍。只覺得那棍頭像蛇信子似的,神出鬼沒。

  青杏、梅香都目瞪口呆,寧兒、彩雲也聞著聲音出來看熱鬧,孫婆子和燕脂嘴巴張得合不攏。只有銀線和劉富家的面不改色。

  落落看了一眼眾人,有點擔憂。

  這一趟棍子掄完,溫蕙才感覺這十多天的筋骨都真正拉開了,渾身都舒坦起來。她棍子往地上一戳,抹抹額頭的汗,感嘆一句:「真舒服!」

  燕脂跳起來拍巴掌:「好看!好看!」

  孫婆子戳了她一下子,小丫頭訕訕閉嘴。

  溫蕙道:「都怎麼了?」

  青杏、梅香面面相覷,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溫蕙大致也是明白的,她道:「我們家是軍戶,你們又不是不知道。」

  梅香道:「知道是知道,只沒想到少夫人竟也會功夫。」

  「我們那常見。」溫蕙把棍子扔給銀線。銀線一伸手,穩穩一把抓住。她雖不會什麼功夫,這一抓,在溫家不知道抓了幾百上千回了,也是手熟了。

  溫蕙又回屋裡,丫鬟們忙給她打水重新洗了臉梳了頭,正經的衣裳穿戴起來。一個漂漂亮亮的少夫人便又出來了。

  到出門,陸睿也沒過來。

  溫蕙到了陸夫人的上房,正堂來回事的丫鬟、媳婦子、婆子卻不少。

  陸夫人招呼她:「你在這邊聽聽。」

  溫蕙便坐在了下首。丫鬟上了甜甜的香露飲子。

  溫蕙喝著飲子聽著,原來是國祭已結束,陸府已經著手安排親戚們回餘杭的事了。各個客院都開始收拾打理起來,便生出了許許多多的要求。這來報的一樁樁一件件都是很瑣碎的事,只大多都事關親戚族人,才要拿到陸夫人跟前來決斷。

  溫蕙聽了一會兒,都覺得腦子門子有點突突的,一腦袋都是這些瑣瑣碎碎的要求。

  陸夫人卻還面不改色,說起話聲音都是那麼雲淡風輕。

  時間長了,溫蕙不免有點坐不住。

  陸夫人早先便跟喬媽媽說溫蕙首當其沖的缺點便是「不大坐得住」,真沒有冤枉溫蕙。早在青州相看的時候,陸夫人便已經看出來了。

  那小姑娘努力在客人跟前表現端莊,但天生的活潑勁是藏不住的。

  只她坐不住的時候,她母親嫂子都幫著她遮掩,企圖吸引住陸夫人的注意力。可見在家裡,十分寵著。

  陸夫人嘴角微微勾了一下,瞟了溫蕙一眼,道:「喬媽媽在裡面挑衣裳料子,她年紀大了,眼睛有些花,你去幫她看看。」

  溫蕙如蒙大赦,正要鬆一口氣,忽然想起來陸夫人說過「不要讓人看出來鬆一口氣的模樣」,猛又提起這口氣沒洩,屏住氣道了聲「是」,溜進裡面去了。

  溜得有點快,陸夫人嘴角抽了抽。

  喬媽媽在次間裡,正拿著一個圓圓帶手柄的東西俯身細看桌上的一堆衣裳料子。見溫蕙進來,她直起身來,笑道:「少夫人來啦。」

  溫蕙走過去說:「媽媽,母親叫我來幫你。」

  說著話,眼睛卻黏在了喬媽媽手裡拿的那個東西上。

  忍不住問:「這,這個就是水晶鏡嗎?」

  看她那一臉的好奇,喬媽媽就好笑,遞給她:「正是呢,少夫人看看。」

  溫蕙小心接過來。水晶鏡是將水晶磨成一個扁扁的球形鏡,再裝個手柄方便手拿,用它看東西,看到的東西會被放大。

  真神奇!

  溫蕙睜大了眼睛,拿著水晶鏡看衣料上的花樣子,果真放大了。只舉起來再看周圍,就模糊。

  喬媽媽笑道:「只能看近處的東西,最好是貼著看。」

  又道:「這東西在太陽光底下聚光,若一直照著,被照的東西會自己燒起來,所以用完一定要收到匣子裡,以免出事。」

  那諄諄叮囑的口吻,分明是在囑咐小孩子呢。溫蕙訕訕,將水晶鏡還給喬媽媽,問:「這些料子是要做什麼?這不是現在穿的吧。」

  摸著都是極薄的衣料。

  喬媽媽道:「給府裡的下人裁夏裝。」

  溫蕙略驚訝:「這麼早啊?」

  喬媽媽道:「咱們府裡裡裡外外九十多下人僕婦,針線房上要早早地做起才來得及。」

  溫蕙倒抽口涼氣:「這麼多人嗎?」

  陸家只有三個正經主子,居然要用這麼多的下人。

  「可不是嗎,就是這麼多,所以事事都得早早操持起來。」喬媽媽念叨,「咱家慣例,下人們一季的基本是一人兩套衣裳一雙鞋,分季節又略有不同。春秋多做一件比甲,冬季裡多一雙棉鞋。每三年發一件新襖。大丫頭、一等的管事媳婦、外院的管事們,每季比旁的人再添一套衣裳。至於他們自己拿衣裳料子或請針線上幫忙,或自己動手做的,府裡不管。」

  這都是溫蕙以後要操持的事情呢,溫蕙忙認真聽,用心記。

  還要認那些料子,許多料子十分輕薄,以前在青州都根本沒見過。喬媽媽極有耐心,細細地給她講不同料子之間的細微差異。

  待陸夫人進來時,便看到一個教得細致,一個學的認真。她不禁暗暗點頭。

  她參與進來,三個人一起挑選。原來丫鬟僕婦和管事們還會因等級不同,衣裳料子不同,如此就更麻煩。

  待挑得差不多,陸夫人卻瞥見溫蕙嘬了嘬嘴唇。

  動作不是太雅,且說明有話憋著沒說。她便問:「可有什麼不妥?」

  溫蕙猶豫了一下。

  陸夫人道:「有什麼不妥便當時說,強過事後再改,更麻煩。」

  溫蕙有些不好意思,道:「並沒有什麼不妥,只是我想著,五月裡就出了國孝了,顏色上能不能……喜慶點呢?」

  原來如此。

  陸夫人看看選中的料子,失笑:「是我一貫淺淡慣了,一挑衣裳料子便是這般。你瞧著哪個顏色好看,咱們調換一下。」

  陸夫人和陸睿在青州的時候就一貫穿淡雅的淺淡色調的衣裳,後來他們送來的節禮中的料子也是如此。溫蕙原就猜著是因為他們母子的品味偏好如此,果不其然。

  她在料子裡翻了翻,找出一樣石榴紅、一樣鵝黃,道:「年輕丫頭穿這顏色,顯得喜慶,母親看看行不行?」

  陸夫人沉吟道:「石榴紅做裙子,鵝黃只能做衫子,那旁的還得調一調。」

  因與先前選好的料子顏色不太能搭。她與喬媽媽在料子裡翻了翻,又調整了幾樣。哪個顏色和花樣子配哪個顏色花樣子,都搭好,然後叫屋裡的丫鬟拿紙筆記下來。

  溫蕙悄悄探著脖子看了一眼。

  丫鬟不僅會寫字,還寫一手漂亮的小楷。

  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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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2 01:28:0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九章 漂亮

  一日後,陸家安排的船隻都準備好了。

  老太太及從餘杭過來觀禮的親戚們收拾好箱籠,迫不及待地回家去。

  陸家闔家來送。

  陸正一直垂淚:「母親怎地就不肯多留些日子,讓兒子與兒媳盡孝膝下呢!」

  陸老夫人慈祥得不得了:「我自然知道你孝順。只我年紀大了,日常慣與族裡的老妯娌們相伴,要分開實在難過。反正江州與餘杭不算遠,比之從前近得多了,往來也方便。隨時來,隨時來。」

  陸正只道自己不孝,一直在外。

  陸老夫人道:「你是一家子的主心骨,支撐門楣便是最大的孝心了。」

  待到兒媳、孫子、孫媳婦上來辭別。老太太對唯一金孫自然是萬般不捨,對兒媳便例行公事般的笑笑。等輪到溫蕙,溫蕙覺得那笑不僅假,而且那老太太似乎對她唯恐避之不及?

  但溫蕙自從將她在自己心裡定義成一個「惡」人之後,心態上便調整得非常之好。該行禮行禮,該說吉祥話說吉祥話。

  陸夫人看在眼底都暗暗點頭,覺得溫蕙於氣度上,實有很大的進步,竟能淡然面對太婆婆的冷待了。

  她哪知道她這兒媳是簡單的一刀切,在自個心裡邊將人簡單粗暴地就分為「好人」和「惡人」了呢。

  自陸老夫人牽頭,眾人紛紛登船,因人多,竟雇了好幾條大船,實令溫蕙咋舌。

  先上去的自然是主人們,僕婦們亦步亦趨。

  陸家眾人在岸上目送。

  只老太太身後的僕婦中,忽有一個年輕女子回頭,往這邊看了一眼。

  那一眼,有著說不清的幽怨,也不知道到底是看陸睿,還是看溫蕙,或者兩個人都看?

  溫蕙一怔。

  沒有人告訴她那女子是誰,可是這一眼之中,溫蕙心頭忽然閃過靈犀,一瞬間便明白了她是誰!

  原來玉姿,生得這麼漂亮。

  溫蕙控制不住自己轉頭去看陸睿。

  陸睿正看著登船的人。他的目光像是落在每一個人身上,又沒有落在具體的誰身上。玉姿在僕婦中漂亮得一眼便能看到,在陸睿眼中似乎也與旁的婦人沒有區別。

  他是沒看到玉姿?

  就在眼前,該看到了啊。

  或者他看到的時候,竟不會想起這是曾跟他同床共枕過的女子嗎?

  溫蕙感到深深的困惑。

  心底又隱隱難受,卻是一種與「妒」並不相同的難受。只太難說得清,溫蕙也不知道到底怎麼回事。或許又是她亂發臆想了吧?

  是呢,她自小就是這樣的怪人。

  虞家舅母們與陸夫人道別。

  二夫人道:「我看了幾日,你這媳婦很不錯,你以後要享媳婦福了。」

  陸夫人笑吟吟:「可是嫉妒了?」

  小舅母這次終於沒說什麼,只多看了陸睿一眼,神色頗有幾分遺憾。

  溫蕙帶著「被誇獎後的羞澀」站在陸睿身邊,心底暗暗替自己的親娘溫夫人驕傲了一把。

  ——那麼多人想當陸嘉言的岳母呢,最後這位子被她親娘坐上了,值得驕傲。

  親戚們都上了船,幾隻大船張起了帆。江州和餘杭水系貫通,行船要比陸地快得多了,幾日便到。陸老夫人說「隨時來」也不是虛的。

  溫蕙極目遠眺,目送帆船離去。她的目光忽然落在了前面陸夫人的身上。

  陸夫人身形毫無變化,肩膀也從未鬆弛。但溫蕙在這一刻就是清晰地感受到了她身上那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原來竟這麼明顯嗎?溫蕙吃驚。

  陸夫人如此端持,還如此清晰呢。再想想她自己拍胸口、長吐氣、鬆肩膀……怨不得陸夫人要提醒她,不要讓別人察覺出來呢。溫蕙想著,以後可得注意些。

  但溫蕙其實忽略了一點——以溫夫人的端持,便是親密如她的丈夫陸正,就在身邊,亦不能發現妻子正「鬆了一口氣」。實是溫蕙自小習武,對人的氣息比旁人更敏感一些。

  陸夫人是她的婆婆,她下意識地時時刻刻都關注她。陸夫人此時的狀態,正接近於「自戰場下來,才卸甲」,於溫蕙,感受得便比平時、比別人更清晰些。

  親戚們一走,陸府一下子就顯出來清靜了。

  陸睿道:「明日裡我也要回書院讀書了。」三白書院在江州城郊,陸睿要早起出城,傍晚回城。

  只江州城也沒有多大,跟溫蕙描述了一下,溫蕙估量著,差不多也就是從一個百戶所到另一個百戶所一半的距離,可能都還不到。

  陸睿道:「明天起,你便一個人陪伴母親了,你可行?」

  溫蕙小胸脯一挺:「當然行!我這兩天,都跟著母親和喬媽媽處理家事呢!」

  陸睿好笑:「瞧把你厲害的!」

  他眉眼舒展,道:「那就把母親托給你了。」

  溫蕙胸中如蕩層雲:「我盡力讓母親開心!」

  陸睿又去上房陸夫人那裡說:「明日兒子便要回書院讀書了,溫氏什麼都不懂,她什麼地方做得不好,母親盡管罵她。」

  這些天連軸轉,事務多且繁瑣,好不容易都結束了,陸夫人給自己放半天假,執著棋子打個譜。聞聽陸睿這話,她眼也不抬,冷笑道:「罵有什麼用?該當天天給她立規矩,來了先在門外等一炷香的功夫,再進來伺候我用飯,一上午都站著聽我教導家事才行。」

  陸睿的嘴巴張了張。

  陸夫人把棋子一丟,睨了他一眼:「當我是你祖母?」

  陸睿摸摸鼻子,頗訕訕。老實下來,說了真話:「蕙娘還小,人也憨,沒心機,反應不夠機敏,說話也不太懂得婉轉含蓄。還請母親多寬容她。」

  陸夫人冷哼一聲,道:「我們婆媳的事,你少操心。自去上你的學去!」

  陸睿深深一揖:「蕙娘就托給母親了。」

  陸夫人道:「快走。我見不得蠢人。」

  陸睿灰溜溜走了。

  喬媽媽一直繃著,待他走了,才撲哧一笑。

  陸夫人頗看不起,道:「竟跟我玩這雕蟲小技。」

  喬媽媽嘆道:「也是在老夫人面前慣了。」

  老虔婆聽不得陸夫人一丁點好話。陸睿小小年紀時便發現若在祖母面前隱露對母親「不在意」或者「不滿」的口吻,反而能讓母親能在祖母面前更輕鬆一些。

  久而久之,無師自通了這等話術。

  只陸夫人卻不是老夫人,不吃這一套。

  喬媽媽又掩口道:「還說人家憨,不機敏。」實覺得好笑。

  陸夫人也納悶:「溫氏雖學問、見識上欠缺些,但並不愚笨。」她那兒子定是自視太高,竟覺得溫氏不機敏。

  她們兩個哪知道,陸睿常把溫蕙吻得暈暈乎乎,手腳都發軟,哪裡還機敏得起來。

  只陸夫人忽又道:「他小時候不是這樣的……」

  睿官兒小時候,明明愛笑,話很多。後來他出了蒙,要正式進學了,那時候陸正還在一地任縣令,當地實無什麼像樣的書院,家裡便為他安排了餘杭的梧桐書院。睿官兒帶著幾個丫鬟,數個小廝回去了餘杭。

  她在外面陪著陸正做官。

  等再見到,那孩子長高了些,卻不愛笑了,也不愛說話。

  他身邊的人全換掉了,都是老太婆安排的人。

  他趁著丫鬟們退下,才悄悄跟她說,母親,我在祖母跟前會對母親冷淡,但不是真的,母親不要當真,不要真的難過。

  陸夫人回憶起這些,眼睛忽然模糊了。

  翌日天亮,溫蕙醒來。

  她伸個懶腰,拉拉韌帶,穿著中衣中褲便先在房中紮了一炷香的馬步。

  在溫家的時候,通常都是在院子裡紮。只女子紮馬步的樣子肯定是不夠雅相的,在溫家自然無事,但溫蕙直覺,若她紮馬步的樣子被陸家的丫頭們看到了,她們或許面上不敢,但心裡一定會笑的。

  溫蕙也是有心眼的。

  銀線和落落聽到她裡面動靜起來,便進來了,收拾床鋪、打理今日要穿戴的衣裳首飾。

  紮完了馬步,練完了基本功,溫蕙套上練功的短打,從箱子後面摸出了她的棍子,拎著便去了院子裡。

  院子裡的人也都已經起了。

  青杏、梅香已經在茶房裡燒熱水。孫婆子、寧兒、彩雲在院中灑掃,燕脂拿塊抹布擦拭著簷廊下的條凳。見了她,俱都屈膝喊一聲「少夫人」,一派清晨景象。

  「你們忙你們的,不用管我。」溫蕙提著棍子走下台階,只提醒,「離我遠點。」

  寧兒、彩雲便都避開,只已經見識過了,現在也不會再驚訝了。少夫人一根長棍舞起來,虎虎生風,神鬼莫測的,煞是好看。

  待收了棍,溫蕙才感覺是終於恢復了正常的晨練強度。然後回房洗漱梳頭換衣裳,往上房去請安。

  媳婦晨昏定省的時辰都是有講究的,媳婦來的時候定是公公已經走了,以免公媳碰面尷尬。溫蕙雖和陸正同在一個府裡,卻是極少和這公公碰面的。

  至今,她熟悉了陸睿,熟悉了陸夫人和陸夫人身邊的喬媽媽、楊媽媽等一干人,公公陸正對於她,卻始終彷彿一個陌生人。

  陸正若宿在上房,陸夫人便須起得早些,服侍了陸正用早飯。等陸正走了,兒媳便正好也來了。若陸正不宿在正房,陸夫人還可以多睡一會子再起,起身了,兒媳便也正好來了。

  現在陸正宿在上房的時候不多,陸夫人樂得輕鬆。

  溫蕙來了,陸夫人便和溫蕙一同用早飯。

  飯用完了,院子裡等著回稟的媳婦子已經規矩排了一隊。陸夫人和溫蕙坐了正堂,一個一個地喚進去回事。

  天下的家務都是差不多的,只陸家人多,事更多一些。最重要的是,於銀錢、用度上的標準不太一樣,溫蕙須得細聽,對自家的用度心裡有個數。

  只讓溫蕙咋舌的是,許多事都得提前許多日子便開始操辦。譬如現在還是春日裡,前兩天她便幫著打理府裡下人做夏裝的事。

  而今天,竟然已經把端午的節禮提上日程了,這其中就有青州少夫人的娘家,也就是溫家。

  原來是一些離得遠的人家,須得算好路程時日提前將節禮上路,怪不得江州青州離得那麼遠,每份節禮都能趕在正日子前抵達。

  只溫蕙想,她哥哥們走了才幾天啊,馬上陸家的端午節禮就要出發了。

  怎麼就不能當時讓哥哥們一併直接帶回去,多省事呢。

  就不。

  就得講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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