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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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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 盛唐煙雲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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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1 01:20:04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驚蟄 (十 上)

冥冥中的那只手伸過來時,作為棋子者,根本無處可逃。

    就在王洵和馬方兩人被隱約猜測出來的真相驚得六神無主間,門外突然傳來了一個“稚嫩”的聲音,“宇文校尉,宇文校尉在麼?大將軍找你過去!”

    “在呢,在呢,馬上就來!”宇文至的臉色立刻慘白,一邊答應著,一邊將王洵和馬方兩個往輜重垛後面塞。沒等後兩者理解他的意圖,門猛地被人從外邊踢開,有個長相非常秀美的男人大步走了進來。

    “宇文校尉,原來你在這里,讓咱家這通好找!”來人分明是個男兒身,聲音卻比女人還嬌柔。一聲抱怨含嗔帶怒,令王洵和馬方兩個肚子里登時一陣翻滾。

    “這不,他們兩個抱怨兵器不趁手,求我幫他們換一件!您老先去,我隨後就到!”對于同樣膩人的聲音,宇文至早已見怪不怪。笑了笑,伸出手臂攬著對方往外邊走。

    “是王校尉和馬副尉吧。原來你們倆也在這兒。”來人毫不客氣地拍開宇文至的胳膊,笑著說道。“正好,省得咱家四處跑了。跟宇文校尉到中軍待命吧,高驃騎在那等著!”

    聞聽此言,宇文至大急,用身體堵住門口,沉聲反問︰“程,程門令,大將軍沒有親自點將吧!”(注1)

    “怎麼,宇文校尉質疑咱家拿雞毛當令箭麼?”程姓太監臉色立刻一冷,眉毛直豎到頭皮深處,“驃騎大將軍有令,凡知道內情者,要麼一道入中軍待命,要暫時關入罪囚營,以防泄密。剛才咱家喊你,這兩位兄弟都聽見了。不叫他們一道去中軍,難道要咱家關他們去罪囚營受苦麼?”

    “你!”宇文至恨得直咬牙,卻從對方的話里挑不出半分毛病來。眼看著好朋友為了自己竟然不惜得罪高力士身邊的太監,王洵非常感動,先前對宇文至的種種不滿登時拋到了九霄雲外,上前半步,笑著說道︰“既然高驃騎有令,王某自然不會讓程大人為難。但是,這位馬兄弟,卻是太子殿下的看中的人,一旦在執行任務時有個閃失,反而不美。還請程大人幫忙想個辦法,免了他這趟差事,如何?!”

    說罷,繼續上前,與宇文至並肩而立。

    經過幾個月的錘煉,他的身子板結實得像塊石頭一般。往程姓太監面前一站,登時把對方的去路堵了個嚴嚴實實。程姓太監本來還想為難三人一下,看看宇文至陰冷的眼神,再看看王洵蒲扇般的大手,心里突然有些畏懼。翹起蘭花指,柔聲說道︰“哎呀,若不是王校尉提醒,咱家幾乎忘掉馬副尉已經領了東宮備身腰牌這檔子事情了。不去就不去吧,反正這營盤里空得很,隨便在里邊躲上幾天便可,別四處亂走亂說就是了!”

    “我跟你們倆個一起!”馬方絲毫不肯珍惜王洵和宇文至為自己爭來的脫身機會,大步上前,貼著王洵肩膀站好。“二哥,我跟你們一起去。是福是禍,咱們兄弟共同當之!”

    “看看,看看,馬兄弟真仗義。咱家一直就羨慕,沒交到如此仗義的好朋友!”見馬方根本不知道好歹,程姓太監立刻煽風點火。

    “馬小子,你在營里好好待著,別瞎摻和!”宇文至大怒,伸手就去抓馬方的胳膊。

    “放開!”馬方毫不客氣地架開他的手臂,“你又不是我老子,憑什麼替我安排。這趟差事,我去定了。誰要是敢攔著,我就自己到高驃騎面前請纓。”

    “你這傻”宇文至又是氣憤,又是感動。自知無法勸動馬方,只好用眼神向王洵示意。

    “讓他一起去吧。我護著他就是了!”王洵看了馬方一眼,笑著做出決定。他發現,馬小子也長大了,已經無需再做大伙的跟屁蟲。該如何選擇,此人心中自然有數。

    既然王洵也支持馬方一道同去,宇文至無可奈何,只得閃身讓開了門口。程姓太監在前,兄弟三人隨後緊跟著,一溜小跑,轉眼進入了中軍大殿。

    中軍大殿內,高力士和封常清二人在帥位左右正襟危坐。左右兩側按照官職高低,侍立著五六十名飛龍禁衛和安西鎮軍官。看到王洵、馬方、宇文至三人魚貫而入,封常清的眉毛以極其輕微的幅度跳了一下,隨即,便笑著說道︰“既然你們都來了,就站在兩旁候命吧。其他弟兄,馬上也會過來!”

    “諾!”三名少年拱了拱手,各自前往恰當的位置,長身肅立。

    安西軍的老兵差不多都到齊了,包括剛才急著趕大伙走的周老虎!校閱當天,表現比較出色的新兵營弟兄差不多也都被點了將,陸續入內候命。站在中軍大殿中沒多久,王洵就把基本情況摸了個大概。果然如宇文至先前所說,飛龍禁衛是皇帝陛下提前布下的一支奇兵。高老太監花費半年功夫,完全掌握了這支精銳。如今,這把刀已經磨利,就差砍向的目標了。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更多的將士被傳了進來。大伙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奉命在左右各站成了兩列,眼珠子不斷四下亂看。見到這種情形,封常清忍不住咳嗽了一聲,皺著眉頭呵斥道︰“看什麼看,訓練了半年多,令行禁止四個字,難道你等還沒學會麼?”

    眾人聞聽,面色登時又是一凜。連忙收起各自眼中的疑惑,挺胸拔背,站得像兩排木樁般整齊。

    “呵呵!封將軍對他們要求太嚴格了!”關鍵時刻,高力士突然又變得慈眉善目,“是咱家沒把話說清楚,不怪他們心存困惑。”

    “嗯!那就請高大將軍下令。”封常清拱了拱手,主動要求對方正座。

    高力士也不推辭,長身而起,大步走到帥案之後,清清嗓子,笑著發問︰“諸位兄弟可否記得,咱們飛龍禁衛的軍訓是什麼?”

    “飛龍禁衛,天子爪牙!”早有事先安排好的親信扯開嗓子,將飛龍禁衛的日日要背誦的軍訓吼了出來,“飛龍禁衛,天子爪牙!”雖然日日都要喊上好幾遍,突然跟這麼多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人異口同聲,王洵心里陡然涌起一股豪情。

    “刀山敢前,火海不退。身死名存,忠義千古!”已經進入中軍候命的百余名將士,齊聲高呼,震得天花板上瑟瑟土落。

    最後兩句,他的聲音陡然變冷,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不見。到了此時,大部分將士才感覺出今日氣氛有些不對來,心中不禁暗暗叫苦。想要抽身,卻已經完全老不及。

    “王參軍,若是有人不肯奉令,該當如何?”看到眾人臉上的猶豫表情,高力士突然大聲問道。

    “當斬之,梟首示眾!”明法參軍王騰立刻跨步半步,朗聲回應。

    “很好!”高力士揮揮手,示意對方入列,“既然軍法寫得明白,諸位就別怪咱家不客氣。來人,請天子所賜尚方寶劍。”

    “諾!”又有一名內宮太監大聲答應,齊眉捧著一柄黃色劍鞘的寶劍舉到高力士面前。

    高力士微微一笑,右手將尚方寶劍舉過頭頂,“奉天子口諭,飛龍禁衛軍眾將上前聽令!”

    “屬下在!”封常清第一個站起來,走到高力士面前,抱拳肅立。

    “屬下在!”緊跟著,周嘯風、李元欽、趙懷旭等一干將領,都站到了封長清身後,肅立聽令。

    “屬下在!”幾個臉上明顯帶著遲疑之色的前飛龍禁衛軍官,也快步上前,沖著尚方寶劍抱拳施禮。

    到了現在,誰想後悔退出都來不及了,只好于中軍大殿內整隊,一個個卻默默祈禱,希望高力士這死太監心中尚存一絲良知,不要帶領大伙做抄家滅族的勾當!

    仿佛猜到了眾人畏懼什麼,高力士又是微微一笑,“天子口諭,戶部郎中王,龍武軍郎將邢,私養死士,圖謀不軌。著驃騎大將軍高力士,安西節度副使封常清,統領所部飛龍禁衛討之。欽此!”

    說罷,將手腕輕輕一抖,亮劍出鞘,“諸君,高某陪伴陛下近四十年,從未有過絲毫閃失。今日奉旨討賊,請諸君隨我前行,一道為陛下建功,為國家除害!”

    “諾!”封常清帶領眾將齊聲答應,躬身領命!

    注1︰王洵為正七品致果校尉,宇文至為從八品御武校尉。都可以稱為校尉,中間相差五級。程姓太監的官職為門令,就是內宮的看門官。級別大約六品左右,比前兩人都高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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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1 01:20:2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驚蟄(十下)

    “高明!不愧是驃騎大將軍,就是高明!”一邊跟著大伙整頓鎧甲兵器,王洵一邊在心里胡思亂想。

    到了這時候,他已經不再感慨世事無常,自己躲進了白馬堡大營,最終還是沒有躲開京城里的這場風暴。他感慨的是,皇帝陛下的這招妙手。不打擊勾結邊鎮大將,一手遮天的宰相李林甫,不收拾執掌京畿兵馬大權,專橫跋扈的京兆尹王,而是輕飄飄一記絕殺,點向了戶部郎中王!

    京城里誰都知道,戶部郎中王是京兆尹王的親弟弟。如果此人謀反的罪名被坐實,王又怎可能脫得了關系?!可如果王出手阻止高力士對自己的弟弟發難,那便更是心中有鬼,等于自己把謀反的罪名頂在了腦門子上。

    可京兆尹王深受皇帝陛下的信任近三十年!又有誰令皇帝陛下對他起了疑心?緊皺著眉頭,王洵猜不到誰才是真正的執子者,居然布出了如此絕妙好局?三十年的信任,並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被打破的。雖然下令高力士調動飛龍禁軍的肯定是皇帝本人!當初重整飛龍禁衛,也是因為皇帝陛下察覺出幾個權臣的勢力太大,已經有可能威脅到了他的安全!

    肯定有一個家伙,拿出了足夠的證據,才促使太極宮里那位痛下殺手。而這個人出招之陰險,遠遠超過了大伙的想象。王與李林甫狼狽為奸,共同把持朝政十五載,曾經令多少政敵家破人亡?楊國忠依靠著集後宮寵愛于一身的妹妹,崛起迅速,在朝堂上,卻始終被李林甫和王二人擋在身後。待到王一倒,李林甫的位置緊跟著也岌岌可危。假使楊國忠趁著這個機會再度發難,眾仇家借勢推牆

    楊國忠不可能放掉送上門來的良機!連自己這種蠢笨如牛家伙都能看明白的局勢,又能瞞得過誰的眼楮?想到此節,王洵不禁啞然失笑。沒必要繼續琢磨了,這事兒根本不是自己能琢磨明白的!也跟自己壓根兒沒半點兒關系!神仙們打架,越是贏得干淨利落越好。越相持不下,自己這種臭魚爛蝦越跟著受折騰。

    不像王洵的想法這麼多,對于大多數飛龍禁衛軍將士而言,高力士那句,“高某陪伴陛下四十多年”,才是他們最關心所在。從皇帝陛下還是太子之時起,高力士便是他心腹中的心腹。鏟除太平公主,撲殺權楚壁叛亂,在一次又一次宮廷爭斗中,此人每回都代替皇帝陛下沖在最前面。如果京師文武百官當中,真的有人試圖謀反的話,那個人絕對不是高力士。因為除了當今天子之外,沒有人能給予一個太監比驃騎大將軍更高的職位。也沒有人能夠像當今天子這般,對一個太監推心置腹長達四十余年!

    既然如此,高力士想誅殺誰,就都無所謂了。戶部郎中也好,龍武軍郎將也罷,就算他要鏟除當朝宰相李林甫,也沒什麼關系!只要不是謀反作亂!大伙跟著他沖殺一番,保準有功勞可賺!在類似心思的驅使下,眾將士氣高漲。一個個跨馬提刀,跟在高力士身後出了白馬堡大營,風馳電掣往長安城殺去。

    沿途中,又有一支頗為精干的隊伍前來匯合,竟是來自不遠處的一座瀕臨廢棄的行宮。帶隊的也為一名太監,名叫崔光遠。與高力士顯然早有約定在先,當即將兩家兵馬合二為一。共四百余人。士卒大多出自行宮守衛,而從統軍主帥到帶兵伙長的各級軍官,卻完全由高力士臨時從白馬堡拉出來的飛龍禁衛組成。

    難得的是高力士和封常清兩位主將經驗豐富,一邊趕路一邊著手調整。待大軍來到長安城的南側的啟夏門外,已經牢牢地控制住了隊伍。

    長安城南側有三座城門,明德門乃天子專用,平時很少開啟。文武官員和市井百姓,則從安化、啟夏兩座偏門出入。在啟夏門城樓上當值的武將名叫薛寶貴,乃是京兆尹王一手提拔的心腹。兩個多月前,王洵、雷萬春等人在城門口痛揍和衛尉少卿王準及其家奴,此人當時就站在敵樓上,卻連下來的勇氣都沒有。今日忽然見到高力士手持尚方寶劍,帶領四百多名渾身披甲的精銳殺到,居然嚇得連句完整話都說不出來了,身體一晃,直接癱倒在了門洞子里。

    “程元振,你帶十個人控制住此門。準許百姓照常出入,卻不準一個帶兵器的從城門下經過,如果出了紕漏,咱家要你的腦袋!!”高力士一腳踢開面如土色的薛寶貴,沉聲命令。

    “您老人家就放心好了!包在小人身上!”內宮看門太監程元振嬌媚地答應一聲,帶領一隊士卒,大步踏上了城樓。

    有道是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啟夏門上原本有一百名守軍常駐,危急關頭敲響警鐘,還能從附近的軍營里,再調來數千龍武軍士卒登城協防。但主將薛寶貴被手捧尚方寶劍的高力士給嚇傻了,其他士卒又怎敢輕舉妄動?只能乖乖讓開登城馬道,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女人味十足的小太監振將啟夏門接管了過去。

    百余甲士,不如咱家麾下一名太監。高力士滿意地點點頭,帶領其余兵馬繼續趕路。從始至終,都沒正眼看過薛寶貴一回。待眾人全都走遠了,癱做一團的薛寶貴才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望了望高力士的去向,口中喃喃地哭道︰“王公,王公,今日之事,不能怪薛某啊!是您老人家自己連個準主意都沒有,薛某又能怎麼樣!薛某又敢怎麼樣!”

    哭罷,居然將身上的頭盔鎧甲腰牌佩刀全都解下來放在一堆兒,頭也不回地走了。監門令程元振在敵樓上看得清清楚楚,也沒心思派兵去追。

    啟夏門附近鬧出了這麼大動靜,按常理,明德門中的守軍早就應該聽到了消息,敲響了警鐘。可今天,明德門的城樓子里也是靜悄悄的,龍武軍大將陳玄禮手按劍柄,背靠著用來示警的銅鐘閉目養神。有這麼一尊大佛坐鎮,龍武軍內其他將領也不敢輕舉妄動,手扶城樓欄桿,望著高力士等人去向搖頭不止。

    某些人囂張了。總覺得自己的權力大得沒了邊。卻漸漸忘記了,自己的權力來自何方?當源頭已經斷掉時,縱使算盡機關,又能再多折騰幾天?!

    幾乎是在龍武軍的目送中,驃騎大將軍高力士帶領四百甲士殺到了戶部郎中王家門口。王家早就一片狼藉,男人女人拎著大包小裹,亂哄哄的擠在門口。看見四百多名騎著高頭大馬的甲士沖來,立刻嚇得“哎呀!”一聲,做鳥獸散。

    一見王家已經亂成了這般模樣,高力士猜到正主肯定得到消息跑了。但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派出兩伙甲士左右一兜,便將試圖卷了細軟逃命的王家僕役全部給堵了回來。其中一名管家模樣的中年人不待高力士發問,立刻跪了下去,以頭搶地︰“將軍饒命,將軍饒命,我們都是都是下人,對家主的作為毫不知情?”

    “咱家沒功夫管你知不知情!”高力士冷笑一聲,馬鞭戟指,“那是長安縣衙門的事情!咱家只管問你,你家主人往哪跑了!”

    “老爺,老爺”管家猶豫了一下,終是舍不得陪著家主一道去患難,低聲說道︰“一個時辰前,老爺被邢將軍請到家中下棋去了。這會兒,應該還在那邊!”

    “誰告訴你等王家出事兒的?你等為何要跑?”高力士皺了下眉頭,繼續追問。

    “是,”管家重重地磕了幾個頭,帶著哭腔回應,“就在剛才,楊國忠帶領親衛來過。沒抓到老爺,又奔邢家殺去了!”

    “這廝”高力士心中暗罵楊國忠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臉上卻不願表現出來,咬了咬牙,迅速將坐騎朝西方一捭,“跟我走,去金城坊繼續捉拿反賊!”

    “諾!”發覺對手居然如此不堪一擊,眾將士愈發士氣高漲,答應一聲,跟在高力士馬後直撲目標。

    金城坊位于長安城西北,與皇城僅有一坊之隔。須臾之間,眾將士拍馬殺到,卻只看見坊子口掉了一地兵器,幾名身穿劍南節度使牙兵服色的家伙,圍著一棵三尺多高的珊瑚樹大打出手。(注1)

    “這是怎麼回事?”高力士大怒,跳下坐騎,掄起馬鞭,沖著幾名爭搶珊瑚樹的牙兵抽將過去。

    “你,你敢打我!”幾名牙兵被打懵了,本能地低頭撿兵器,卻又被李元欽和趙懷旭等人擁馬槊抽翻在地。明晃晃的槊鋒面前,他們終于恢復了幾分理智,楞了楞,大聲喊道︰“別動手,別動手。這玩意給你們就是了。王家里邊,寶貝多得很,大伙犯不著動刀子!”

    “你們這些廢物!”連一向待下屬比較寬容周老虎都看不下去了,上前數步,一人賞了對方一個大嘴巴,“睜開你們狗眼看看,面前站得是誰?節度使大人哪里去了?怎麼就留了你們幾個廢物在這兒丟人現眼!”

    “啊!”幾名牙兵捂住腫起來的面頰,定神細看。這才認出先前拎著鞭子抽人的是個身穿大將軍鎧甲的太監。腦袋瓜子立刻“嗡”地一聲大了三寸,一個挨一個跪倒在地,大聲求饒︰“不知道高驃騎駕到,我等該死。驃騎大將軍高抬貴”

    “去你奶奶的高抬貴手!”高力士抬起腿來,將距離自己最近的那名節度使牙兵踢翻在地,“老子沒功夫搭理你等。楊節度去哪了?反賊被抓到了麼?”

    “跑,跑了!”其他幾名牙兵趕緊停住求饒聲,爭搶著回答,“朝西南方跑了,節度使大人命令我等在此封門。禁止任何閑雜人等”

    說到這兒,他們終于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咧了咧嘴,訕笑著解釋︰“小人們都是打劍南來的,沒,沒見過這麼多寶貝。正,正想抬一棵給貴妃娘娘送,送到宮里邊去”

    即便他們不把貴妃娘娘抬出來,高力士也沒心思處置他們。對方是楊國忠的親衛,打狗也要顧及幾分主人的顏面。況且眼下兩個謀反要犯全都不見蹤影,誰有心情跟幾個垃圾小兵為難?

    跳上坐騎,高力士帶領一眾禁衛,沿著緊鄰金城坊的小巷,徑直向南。這回倒是沒費太多周章,就辯明了欽犯去向。因為每隔著十幾步或二十幾步,大伙都能在巷子旁看到一灘血跡。在血泊中打滾的或者是節度使府牙兵,或者是長安城的差役,或者是龍武軍小卒,身上的傷都未必立刻致命。一個個卻喊得撕心裂肺。

    “如此貨色,怪不得顏季明瞧他們不起!”親眼目睹長安城日常守衛者們的窩囊廢模樣,王洵都跟著覺得臉紅。就這類貨色,平素居然用來拱衛京師?真的有外敵打過來,不用太多,像安西軍那樣的精銳有五千人,就可將長安城輕松拿下。

    猛然間,他又想起了兩個多月前的酒宴上,張巡和周嘯風等人的爭執。當時他也覺得,小張探花過于杞人憂天了些。如今跟實際情況對照一下,恐怕誰都無法否認,小張探花當日的擔憂很有道理。

    “京畿之地已經近三十年未聞兵戈之聲”恍惚之間,高適當日的話也在王洵耳畔響了起來。“陛下已經對此有所察覺,所以才委托封將軍重整飛龍禁衛”

    只可惜,高夫子沒預料到,皇帝陛下重整飛龍禁衛,不是像他想的一樣,看到了大唐兵力部署外實內虛的弊端,準備大力整飭。而是僅僅為了防備權臣們圖謀不軌。

    “如果高夫子知道真相的話,不知道該有多尷尬!”正不找邊際的胡思亂想著,隊伍猛然停頓了下來。王洵一個猝不及防,直接從隊伍的中央沖到正前方。

    “小子,不是這種勇敢法!”周嘯風手疾眼快,一把拉住了王洵的馬韁繩。“小心,對面有個用弓箭的老手!”

    “哪兒?!”王洵信口問道,這才發現,就在自己魂不守舍的時候,大伙已經在京城里兜了個圈子,一路追到了曲江池邊上。

    這個地方王洵很熟,距離他上次跟李白打架的位置不遠。前方有幾座大宅子,都是京師貴冑的別院。平素很少住人,只有幾個負責護院的武師在側面的角門出入。

    “你小子,這個時候還走神,真是找死!”周嘯風迅速發覺了真相,王洵根本不是急于表現,而是心不在焉。氣得沖著對方的頭盔狠狠拍了一記,低聲罵道︰“兩軍陣前,一個疏忽就是生死!跟緊我,別再做出頭椽子!”

    “嗯!”王洵費了好大力氣,終于定住了紛亂的心神。他發現,此地不僅有與自己同來飛龍禁衛,旁邊不遠,還站著二百余名劍南節度使府牙兵。稍遠些,則是近千身穿各種服色的衙役、捕快、幫閑,臨時被拉來的龍武軍巡城小卒,亂轟轟地聚在一堆兒,像蒼蠅一般嚶嚶嗡嗡。

    相比之下,飛龍禁軍隊伍顯得分外齊整。雖然混編了大量的行宮守衛,但那些守衛也經過嚴格整訓過,軍容風貌遠在其他兩隊兵馬之上。高力士所依仗的,正是這一點,舉起馬鞭,沖著對面大聲斥責,“楊節度,你不等咱家到來,就提前動了手。怎麼現在還沒將欽犯捉拿歸案?你劍南節度使麾下的牙兵,手里拿的家伙難道都是廢銅爛鐵麼?”

    “你”聞聽此言,楊國忠又羞又忿。在侍衛的重重保護下沖到本隊正前方,看了看高力士身後那個齊齊整整的方陣,再回頭看看自己身後那亂七八糟的一坨,氣焰登時就矮了下去。拱拱手,低聲回答︰“驃騎大將軍明鑒,非楊某做事不力,而是有人與欽犯勾結,故意扯楊某的後腿!”

    “姓楊的,你休要落井下石!”長安、萬年兩縣的差役隊伍當中,也迅速鑽出來一個胖胖的三品大員,手指楊國忠,破口大罵。“老夫已經把親弟弟交出來了,你還想怎樣?老夫今日雖然蒙受了不白之冤,但陛下聖明,早晚有一天,會重瞳親照!”

    “是京兆尹王!”馬方立刻扯了下王洵背後的披風,低聲提醒。“這個大胖子就是京兆尹王,我曾經在酒宴上見過他。他奶奶的,都到了這時候了,居然還如此囂張!”

    “他是覺得有恃無恐!”王洵想了想,低聲回應。“別多說話,咱們好好看稀罕!”

    “嗯!”小馬方輕輕點頭。半年前,京兆尹王受了李林甫指使,在京師里重拳打擊勛貴子弟,害得他無辜挨了一頓板子。兩個多月前,王之子王準仗勢欺人,劫殺白荇芷,馬方跑出來抱打不平,回家後又被自己的父親臭揍了一頓。細算下來,兩頓板子都是因眼前這個死胖子王而起、此刻能親眼看著他倒霉,馬方心里甭提有多暢快。

    此刻宇文至的心情,比馬方有過之而無不及。半年前那場牢獄之災,害得他差點把命丟掉。出獄後,最恨的人便是這位京兆尹。見對方死到臨頭還不知醒悟,忍不住微微冷笑,手指悄悄地往腰間的弓 里摸去。

    “別亂動。等大將軍下令!”還是周嘯風,幾乎後腦勺上長了眼楮。沒有回頭,就及時制止了宇文至的莽撞。

    宇文至只好怏怏地聳了聳肩,把拉了出一半的雕翎放回原處,手指撫摸著弓弦,耐心地觀看楊國忠、高力士和王三人如何勾心斗角。只見楊國忠後退半步,側過頭來向高力士這邊喊道︰“大將軍,您看。他先前就是這般,口口聲聲說他自己和欽犯王是被冤枉的。攔著本官不準抓人。結果反賊邢帶領死黨往外一突,他麾下的衙役們立刻就讓開了道路!”

    “姓楊的,你休要血口噴人!”“姓楊的,邢分明是從你那邊突圍出去的!”王背後,立刻傳出了一陣大罵。長安縣捕頭賈季鄰,萬年縣捕頭薛榮光,還有一干平日被王養下的爪牙,七個不服,八個不應地反駁。

    “嗯?”高力士只用了一聲冷哼,就把所有嘈雜聲壓了下去。“誰在大聲喧嘩,站出來說!誰,給咱家站出來!”

    聞聽此言,京兆尹王也立刻扭頭,滿懷期待自己養熟的忠犬們能出面替主人說話。誰料薛榮光等甭看敢站在人堆里胡亂起哄,卻無一人有勇氣直接面對高力士的怒火。見到此景,楊國忠心里大樂,上前半步,沖著高力士再度拱手,“大將軍,您老人家這回看清楚了吧。就這麼一群廢物,居然也想學著別人造反”

    “你說誰造反!”京兆尹王大急,立刻拔出兵器作勢欲撲,其背後的薛榮光等也發覺局勢對自己越來越不利,呼啦一下,沖出本隊,向楊國忠沖去。

    楊國忠身後的牙兵們也不肯示弱,立即拔刀迎上。眼看著雙方就要來一場火並,高力士眉毛陡然向上一挑,從侍衛手中接過尚方寶劍,高高地舉了起來,“飛龍禁衛,聽我號令!”

    “諾!”四百多名武裝到牙齒的甲士齊聲斷喝,將手中馬槊端平,徑直地指向了正前方。

    一股澎湃的殺氣噴涌而出,沒等發動,已經沖得楊國忠和王兩方人馬楞了楞,潮水般向兩側散去。

    “前方兩股兵馬,來歷不明”見到另外兩支隊伍被飛龍禁衛嚇住,高力士故意拉長了聲音,引而不發。

    “別別別,別動手,楊某聽你調遣就是!”

    “大將軍,大將軍,有話好說!”楊國忠和王兩個見手底下的兵馬不爭氣,立刻服軟討饒。

    “老夫可是只奉陛下聖旨,不管兩位什麼身份!”高力士冷笑著看了對方幾眼,大聲強調。

    “應該的,應該的。我們兩個也是奉了聖旨行事!”楊國忠和王異口同聲,難得的互相配合了一次。

    “嗯?”高力士楞了一下。楊國忠雖然急于搶功,提前發動了對叛逆的撲殺。但皇上的確給他下了命令,要求他配合自己捉拿叛賊。京兆尹王明明是叛賊的親哥哥,怎麼也會是奉命行事?

    “聖旨,快把聖旨拿出來!給大將軍驗看!”唯恐高力士不相信自己,王一邊擦汗,一邊大聲吩咐。四月的天氣,根本不算很熱,他的臉上卻已經有汗水匯成了小河。

    立刻有親信將包著黃色緞子的聖旨捧出,雙手舉到了高力士馬前。這東西在高力士面前做不了假。在皇帝身邊伺候了四十年,只要目光朝聖旨表面一掃,不用印記,高力士就能分辨出其真偽。

    “嗯!”高力士有些猶豫了。作為皇帝最寵信的太監,他非常清楚自己背後那位主人的性情。既然在命令自己和楊國忠帶隊抓拿戶部郎中王之後,又很快給王下了另外一道聖旨,說明陛下本人對王家兄弟謀反這個指控,也很猶豫。至少,還準備給京兆尹王留一條生路。

    揣摩聖心,是做太監的第一要務。猜到皇帝陛下心里已經開始猶豫,高力士也立刻變得沒有了主見。誰料就在這個時候,京兆尹王上前數步,“撲通”一身跪在了高力士馬前,“驃騎大將軍,王某也為陛下臣子三十余年了,豈會輕易辜負聖恩?王某已經把舍弟從邢府騙出來,綁在隊伍後了。望大將軍念在咱們兩個相識多年的情分上,給王某個證明清白的機會!”

    說罷,叩頭不止,聲淚俱下。與先前的囂張模樣若判兩人。

    這種窩窩囊囊的王,看在王洵眼里,比剛才那個驕橫跋扈的王還要覺得惡心。剛才那個驕橫的王,至少還對得起他身上三品大員的袍服。此刻搖尾乞憐的王,卻令人恨不得上前再踹他幾大腳。

    “官吶!”一向不愛說話的甦慎行,冷不防從嘴里冒出了兩個字。

    “官吶!”沒有什麼話形容此刻的場景,比這兩個字更恰如其分了。王洵和馬方等人舉目互視,心中都涌起一股說不清楚的滋味。半年前,第一次發現自己背後的權勢不可靠之後,他們幾個都不約而同地認為,只有自己出仕做官,做高官,才能保證自己不被別人欺負。而現在,曾經跺一跺腳就令京師地面震動不止的銀青光祿大夫、御史大夫兼京兆尹、太原縣公、殿中監、閑使、隴右郡牧監使,天下戶口色役、和市和糴、坊作、園苑、長**、栽接、京畿及關內采訪黜涉等使王,就如一條賴皮狗般跪在大伙馬前。

    看到王任人宰割的模樣,高力士心中既覺得慶幸,又覺得好生不忍。想了想,換了副和氣的口吻說道︰“你若是相信自家清白,就不要耽誤咱家捉拿反賊。事後陛下問起,咱家自然會把你今天的表現如實上奏。你也知道,陛下對臣子素來寬厚。只要你與謀反之事無關,肯定會還你一個公道!”

    “多謝高驃騎,多謝高驃騎!”京兆尹王又磕了兩個頭,才從地上爬起來。將面孔轉向自己帶來的那些差役、幫閑和打手,大聲命令,“還不把九爺,把王給帶過來,交給高大將軍!”

    “阿爺!”衛尉少卿王準大聲阻止,卻被王狠狠地把下面的話瞪了回去。事發突然,王家在左右龍武軍以及京畿各地兵營中的力量,根本來不及調動。眼前只有千把臨時拉起來的差役、幫閑、打手和正在巡街的散兵游勇。這些東西一百個綁在一起,也頂不上一個飛龍禁衛新兵,除了暫且隱忍之外,還能做些什麼?

    王準楞了楞,再看看周圍一個個面如土色的隨從,只好緊緊閉上了嘴巴。幾名差役押著五花大綁的王走出,將其交給了高力士身邊的親衛。王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再看了看高力士背後那四百蓄勢待發的飛龍禁衛,嘆了口氣,轉身閃到了路邊。

    長安、萬年兩縣的差役、幫閑,還有被王家臨時從街上拉來的士卒們見此,也紛紛收起兵器,退到了路邊。有些人心中非常不甘,大多數人卻偷偷擦掉了額頭上冷汗,長長吐氣。終于解脫了,誰是反賊,誰屬清白,與咱們這些人什麼關系?升官發財未必輪得到咱們,一不小心卻可能把命搭上。哪個皇帝登基,地方上不需要衙役?哪位大人掌了權,家門口不需要巡街捕盜的小卒?還是老老實實回家,等待上頭們分出高下來再說吧!沒事摻和與自己沒關系的事情,那不是閑得慌麼!

    看到高力士三言兩語逼得王解散了隊伍,楊國忠喜不自勝,當即向高力士一抱拳,主動請纓,“大將軍遠道而來,想必也有些累了。反賊邢及其爪牙就躲在前面那座宅院里。請容末將先帶人沖殺一陣!”

    “你——”高力士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有些不太相信對方的本事。楊國忠立刻覺得受了辱,拱了拱手,大聲說道︰“請大將軍拭目以待!”

    丟下這句硬邦邦的話,他立刻重整隊伍,再度向前方的宅院發起了猛攻。怎奈麾下這些牙兵們素質實在太差了些,甭看一個個長得膘肥體壯,臨戰卻與市井無賴沒什麼差別。才亂哄哄地向前沖了三十余步,便被宅院內的弓箭手放翻了十幾個。剩下的發出一聲慘叫,轉過身,將後背露給敵人當箭靶,連滾帶爬地逃了回來。

    “哈哈哈!”已經徹底成為旁觀者的差役、捕快們哄堂大笑。對楊國忠及其麾下的窩囊廢們好生鄙夷。笑聲中,楊國忠面紅耳赤,整了整頭頂上的鐵盔,大聲喊道︰“弟兄們,跟著我來。老子這回走第一個,人死鳥朝天”

    “行了,行了!”高力士策馬沖上,擋住了對方的去路,“楊大人先休息片刻,讓咱家的弟兄上吧。一旦你有什麼閃失,咱家跟貴妃娘娘那邊,也不好交代!”

    說罷,不再理睬面孔被憋成了茄子色的楊國忠,將尚方寶劍再度高高舉起,“飛龍禁衛——”

    “小心——”封常清突然喊了一聲,沖上前去,一腳踹在了高力士的馬脖子上。

    可憐的坐騎突然受到襲擊,慘叫一聲,撒腿便向路邊竄去。幾乎與此同時,一支黑漆漆的破甲錐貼著高力士的肩膀掠過,將護甲銅板擦出了一溜火花。

    “保護大人!”十三帶著幾名親兵撲上,團團將封常清圍在中央,退回本隊。周嘯風則策馬沖向高力士,伸手拉住了對方受驚的坐騎。驟然遇襲,高力士也被嚇得臉色煞白,退在人群中緩了好一陣兒,才拱拱手,低聲向封常清道謝︰“多謝封兄弟出手相救。否則,咱家今天就交代在這里了。奶奶的,姓邢真有本事,居然能籠絡到如此神射手!”

    “剛才就是這個家伙,射死了我麾下兩名得力愛將!”見到高力士吃虧,楊國忠心中好生舒坦,假惺惺地走上前,笑著搭腔。

    “一百六十步!”高力士沒有理睬他話里的幸災樂禍之意,回轉頭,沖著遠處的高牆判斷。“如此算來,剛才咱家的位置,距離對面至少在一百三十之外。一百三十步之外能瞄上咱家的哽嗓,此人真是個用箭的行家!”

    “雷大哥當日”隊伍中,馬方猛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再度偷偷地跟王洵嘀咕。

    “我去會會他!”聽到這句話,宇文至立刻從馬鞍下取出角弓,主動走向了高力士。沒等他把請纓的話說出口,高力士已經搖頭拒絕,“你不是他的對手!雖然勇氣可嘉。騎弓本來就沒有步弓射程遠,你在明處,他在暗處”

    “求大將軍再指派兩個人,分對面那家伙的神!”不待高力士把話說完,宇文至主動獻計。

    高力士看了他一眼,輕輕皺眉。對方的神射手箭無虛發,派去分其神的人,十有**要死被其一箭射穿喉嚨。犧牲兩條袍澤的性命,只為自己有所表現,這小家伙,心腸可真夠狠毒。

    “十三,你帶幾個人,到附近拆門板做盾牌!”不待宇文至繼續請求,封常清低聲下令。“周都尉,你去準備些樹枝和干草,準備用煙燻對面那些人的眼楮。咱們這邊是順風。趙都尉,李都尉,你們兩個各帶五十名弟兄,迂回過去,堵住這個宅子通往別處的路口,免得賊人再次逃掉。其他弟兄,下馬,放棄長槊,準備短兵相接!”

    一連串命令傳下去,被不折不扣地分頭執行。眼看著飛龍禁衛將士們如同封常清的手臂一般,迅速地行動了起來。高力士心中暗叫一聲佩服,笑了笑,不再越俎代庖爭奪這支隊伍的指揮權。唯恐老太監多心,封常清待屬下剛剛忙出了頭緒,立刻笑著跟他解釋,“大將軍親自出馬抓拿叛賊,如果再讓他們走脫了一個人,豈不有損大將軍英名?讓兒郎們先去忙碌著,咱們兩個慢慢等。待他們把口袋扎好後,想怎麼捉拿賊人,大將軍盡管伸手便是!”

    “不必了。”高力士倒也豁達,笑了笑,跟著封常清一道退向了路邊的柳蔭。“若是再年青二十歲,老夫定要跟對面的叛賊比比射藝。而現在,呵呵,人老不逞筋骨之強!”

    “那就給晚輩們一個表現機會!”封常清點點頭,笑著說出自己的設想。“一會兒我讓周都尉先用點起幾堆煙來,遮住宅院內弓箭手的視線。然後以盾牌手潛到牆下,翻牆而入。其他人趁機一舉殺上,直撲大門”

    “干脆再砍幾棵大樹做攻城錘!”高力士想了想,笑著補充。

    “也好,只可惜了這湖邊的大柳樹!”封常清笑著點頭

    四百飛龍禁衛快速行動,很快就將各種設想落到了實處。看見外邊的飛龍禁衛動作有條不紊,宅院里負隅頑抗的“叛逆們”知道今天已經沒了生路,從院牆後探出半個身子,齊聲喊道︰“是高力士大將軍麼?請出面一敘,邢某有話要說!”

    “大將軍小心有詐!”不待高力士做出回應,已經只剩下看熱鬧資格的王快步沖上前,大聲阻止。

    “不妨!”高力士輕輕擺手,將尚方寶劍交給隨從,自己拎了把橫刀,走出樹蔭。在距離敵軍一百五十步左右站穩身形,笑了笑,大聲喊道︰“高某在此,邢將軍,有話請講!”

    封常清不放心,立刻派了數名親信圍了上去,隨時準備用身體替高力士遮擋冷箭。誰料對面的神射手卻沒有偷襲的打算。抓著一把大弓,站到了牆上,與邢並肩而立。

    “韋教頭?”看到邢身旁那高挑瘦削的身影,高力士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過去,楞了楞,沖口問道。

    “是韋玨,那天得了第二,負氣離開的韋玨!”飛龍禁衛中,立刻也有人認出了對面神射手的身份,壓低了聲音交頭接耳。

    當日在校場比武授職,此人明顯技壓群雄,但卻因為高力士心情不佳,被刻意打壓做了第二名,只授了個九品司戈職位。事後封常清心里覺得這樣處置有失公允,曾經破格禮聘其為弓箭教頭。但此人在比武結束後卻負氣離開了軍營,從此銷聲匿跡。

    誰也沒想到,他居然是“叛逆”的親信。或者是因為受到了不公平對待,憤而投靠了叛逆!

    “高公公,咱家的射藝,該當第幾?”瘦高個韋玨肚子里明顯還記著當日遭受到的不公,笑了笑,大聲問道。

    “單論射藝,老夫亦不及你!”高力士又是一愣,隨後大聲回應。“但你因為一時委屈,就委身事賊。恐怕也只配得個第二!”

    聞聽此言,瘦高個韋玨氣得雙肩顫動,恨不得立刻搭上羽箭,將老太監射個對穿。萬騎軍郎將邢卻抱住了他的肩膀,笑著說道︰“高驃騎,那你可看走眼了。這位韋兄弟,早就在我麾下效力。當日去白馬堡比箭,只是玩玩而已,根本沒想爭什麼頭名。我們二人,的確早就懷有異心,但是卻非針對皇帝陛下,而是針對他們”

    說著,邢將手指遙遙地指向楊國忠,“憑著獻妹邀寵的楊國忠,專橫跋扈的李林甫,還有屍位素餐的陳希烈。殺此國賊,以清君側。咱大唐看似花團錦簇,內部卻已經被這些城狐社鼠蛀得空空蕩蕩。陛下如果再不振作的話,恐怕這窮無數英雄豪杰畢生之力開創的國度,就要大禍臨頭了!”

    “一派胡言!”楊國忠再也聽不下去,跳出來大聲嚷嚷。

    “死到臨頭,休要再血口噴人!”京兆尹王見對方沒有隨便攀扯自己,也鼓起了幾分勇氣,在一旁大聲幫腔。

    神射手韋玨立刻彎弓搭箭,嚇得楊國忠連滾帶爬地跑到了侍衛身後。他把弓箭緩緩移向王,也嚇得對方張皇逃避。“看到了吧,哈哈!”萬騎郎將邢哈哈大笑,眼淚順著兩頰緩緩下淌。“你們看看,陛下所倚重的權臣,都是些什麼貨色?這種人竊居高位,國家還能往興旺里走麼?這種人充塞朝堂,真正有本事的,還會看到出頭之日麼?邢某今日身邊只有二十余弟兄,倉促應戰,還在一位節度使,一位京兆尹所統帶的上千號兵馬中,潰圍而出。若是他日京師有警,憑著這等貨色,如何保護得了皇帝陛下,如何保護得了我大唐子民?”

    “你,你,你”楊國忠被氣得直哆嗦,卻只敢從侍衛身後探出半個頭來,大聲嚷嚷。“你死到臨頭,還,還廢,廢什麼話!”

    “邢某今日自知定無幸理!”萬騎軍郎將邢抹了把眼淚,笑著回應。“但邢某堂堂七尺男兒,卻不會死在你等小人之手!”

    說罷,抽出腰間橫刀,往脖頸處一抹。登時血光飛濺,將一百五十余步外的所有人逼得向後直退。明知道不可能被人血澆到腦袋上,卻依舊不敢正視那具緩緩倒下的屍體。

    “哈哈,哈哈,哈哈!”神射手韋玨抱住邢,放聲大笑,“好兄弟,你走好,韋某這就來了。”

    隨即,將屍體緩緩放平在牆頭上。自己抓起幾支狼牙箭,往小腹上一戳。登時刺進了半尺有余,笑了笑,隨著邢去地下了。

    事發突然,高力士被驚了個目瞪口呆。待想起勸對方不要自尋短見的時候,牆頭上已經只剩下了兩具屍體。

    “還不趕緊沖進去,捉拿活口!”見到神射手韋玨已死,楊國忠立刻來了精神,沖著遠處的宅院大聲提議。

    高力士瞪了他一眼,把頭轉開。封常清瞪了他一眼,把頭轉開。就連已經落了勢的王也瞪他一眼,滿臉不屑。只有楊家從劍南帶來的牙兵們,蒼蠅般沖著遠處的屍體撲過去,爭先恐後,唯恐舔不到那片血跡。

    沒等他們到達宅院門口,一個火頭,陡然在院子內跳了起來。緊跟著,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濃煙滾滾。整座宅院都冒起了火舌。“漢兵出頓金微,照日明光鐵衣。百里火幡焰焰,千行雲騎。”

    一支熟悉的曲調,從火海中傳出,火辣辣鑽入牆外每個人的耳朵。王洵心里猛地抽搐了一下,仿佛丟了什麼東西般,失落不已。

    這是白荇芷的拿手曲子之一,只是從白荇芷嘴里唱出來,卻從沒像火海中那些叛逆者所唱得那般決絕,那般雄壯。

    “蹙踏遼河自竭,鼓噪燕山可飛。正屬四方朝賀,端知萬舞皇威。”火焰越騰越高,逼得人不敢靠近。楊國忠麾下的牙兵們沖了幾次,都被煙燻得倉皇退了回來。

    “少年膽氣凌雲,共許驍雄出群。匹馬城南挑戰,單刀薊北從軍。”臨近的院落很快也被火星點著了。主人不住在這兒,看門的家僕們手忙腳亂的救火,卻無法阻止火勢的繼續擴大。

    擒拿叛匪的任務,很快被救火所取代。高力士、封常清、楊國忠、王四人不得不聯起手來,指揮著各自的屬下從附近百姓家借來水桶,取水滅火。

    跟在人群中,王洵拎著一只空桶,卻不知道去曲江里邊提水。熟悉的曲調在他耳邊縈繞,久久不散,久久不散!

    “一鼓鮮卑送款,五餌單于解紛。誓欲成名報國,羞將開口論勛。”悲歌聲里,無數雕梁畫棟轟然而倒。

    第一卷長安醉卷終

    注1︰牙兵,即親兵。按照唐代規矩,節度使府上可以蓄養一定數量的親兵,稱為節度使牙隊。平時充作護衛,戰時負責保護主將,傳遞號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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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羽衣 (一 上)

穿一身赤紅色錦袍,王洵站在半人高的銅鏡子前扭來扭去。鏡子里的那個家伙臉上涂了很多粉,萬一掉下塊渣來,肯定能砸得人腳腫。可雲姨還是嫌擦得不夠厚,從紫蘿手中搶過粉餅,繼續在他臉上涂涂抹抹。

    “應該行了吧?不就是吃頓飯麼?擦這麼厚作甚?我又不是梨園里邊那些唱曲子的小丑!”實在忍無可忍,王洵皺著眉頭抗議。

    “別動,別動,馬上就好!馬上就好!你再把頭低下一些,好,就這樣!在耳朵下涂一點,紫蘿,把你的胭脂膏子也拿來,他這塊曬得有點兒黑!”雲姨就像多年前哄著王洵吃飯一般,聲音里充滿了溫情,但不容拒絕。

    王洵無奈,值得把膝蓋向下彎了彎,任憑對方宰割。誰讓他從小被雲姨帶大呢?誰讓昨晚下棋,他又輸給了小紫蘿呢?男人麼,在家里能彎腰時就彎腰。哄得一家人終日臉上帶著笑,自己偶爾在外頭做點出格的事情,回來後也好蒙混過關不是?!

    兩個女人顯然沒猜到王洵心里頭的“卑鄙”想法,兀自前前後後忙個不停。小丫頭雪煙和醉霞幾次想伸手幫忙,都被紫蘿笑著給擋了開去,“別動!你們兩個別擋著亮。去,把侯爺的魚袋拿來。就在我床頭左首的櫃子里。鑰匙,鑰匙在我腰間。我騰不出手來,你們自己往下摘!”

    “對,就應該掛上魚袋。那可是皇上賜下的。我怎麼把這個茬兒給忘了!”明明知道紫蘿在借機確立其自家地位,雲姨卻裝作毫無察覺,反而主動替她張目,“雪煙,趕緊去拿。順便通知王福,把馬車也換了!別再用那輛烏漆的,看著就不大氣。把前天我在胡記訂做的那輛朱漆的推出來,用那兩匹遼東錦雲璁拉上!”

    聞聽此言,王洵立刻就急了,趕緊轉身,沖著雪煙連連擺手︰“等等,別去!那兩匹是戰馬,不能用來拉車!萬一傷了腰,以後就沒法騎著上戰場了!”

    “就用這一晚上!”雲姨一把扯住王洵的衣袖,將其重新扯回了鏡子前,“一晚上不可能就傷了腰。再說了,上戰場哪輪得到你?要是飛龍禁衛都得上戰場,大食人豈不打到長安城下來了?!”

    “我只”王洵皺著眉分辯,話說了一半,又理智的閉上了嘴巴。從小到大,跟雲姨講道理,他就沒贏過。所以干脆棄械投降!反正那兩匹遼東錦雲璁不算極品良駒,只是骨架和毛色生得很漂亮而已。況且周老虎也曾說過,騎著白馬上戰場,基本等于提醒對方弓箭手靶子在哪!

    想到自己在白馬堡大營里結識的那些同僚,他心里不禁有些黯然。大伙都走了,解決了京兆尹王這個隱患之後,飛龍禁衛的整訓事宜也就告一段落。周嘯風、李元欽、趙懷旭,還有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甦慎行,都跟著封常清回了安西。就像沒來過一般,半點兒不留戀京師里的繁華。只是自己,依舊在長安城里面混吃等死。

    王洵不清楚自己到底留戀長安城里邊什麼地方。這座城市里邊的舞榭歌台,他早就看膩了。斗雞走馬的諸般樂事,也玩不出什麼新鮮花樣。但想到自己一旦去了安西,就要很多年不能回家,他心里頭就極其恐慌。所以,盡管封常清把招攬的條件一加再加,他終是沒有答應對方的邀請。反倒對飛龍禁衛軍里的旅率之職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到最後,封常清只好搖頭放棄。但是,老將軍也不願意這個頗有才華的少年人就此被埋沒,在臨走之前,居然通過高力士的關系,替他弄到了個飛龍禁軍昭武校尉的實缺。

    一番折騰下來,王洵王明允,這個去年長安城里有名的無賴,現在的正式稱呼應該是,雲騎尉、留縣子、敕授飛龍禁軍昭武校尉、賜紫銅魚袋王洵!

    其中,雲騎尉是武勛,代表他有大功于國。留縣子是世襲于父親和祖父爵位。飛龍禁軍昭武校尉是手握三百禁軍的實職。而紫銅魚袋則為皇家的恩典。作為正六品武官,他本來沒有佩戴魚符的資格,但由于在“平叛”過程中表現出色,被授予了配帶五品官員飾物的殊榮!

    從雲姨充滿欣慰的嘮叨聲里,王洵得知,整個崇仁坊,除了攀上李林甫的關系外放刺史那位之外,他是這一輩中,第二個有資格正式佩戴魚符的人,並且比前者足足年輕了二十歲。這種進境,著實另左鄰右舍羨慕得兩眼放光。王家上上下下,進出家門時也跟著把頭又抬高了幾分。但是,有一個煩惱也跟榮耀接踵而來。以前總指著王洵背影教育自家兒郎引以為戒的世嬸、世姨們,突然發現王洵年近弱冠,居然還沒有定下的親事!便爭相把自己認為與王家門當戶對的女子推銷上門。

    于是,王洵在去軍營當差之余,赴宴就成了一項任務。每次,都被雲姨像打扮梨園子弟般在臉上涂一層厚厚的白粉,裝在雙馬拉的座車里押送出門。而在酒宴中的近半時間里,則是被一群身穿不同等級命婦服色的女人們,嘰嘰喳喳地刨問祖宗八代。

    “這簡直是上刑!”才去了幾次,王洵就受不了那些相親宴的氛圍了。直著脖頸大聲抗議。可在這種事情上,他的抗議顯得毫無力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只有娶了正妻,生下男丁,他才對得起王家列祖列宗。以前雲姨不給他張羅親事,是因為王洵的父親去世得太早,家里缺少一個男人支撐門面,與王家門當戶對的那些人不肯讓女兒下嫁。如今王洵已經憑著真本事證明他可以重振開國侯府門楣了,婚事自然也就提上了日程。

    還有非常重要的一點是,如果王洵不娶妻的話,雲姨就絕不準許他納妾。包括紫蘿,在正妻入門之前,也只能是通房丫頭,而無法正式確立侍妾的身份。至于白荇芷,那更是樺樹皮做鼓面兒——響(想)都不要響(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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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羽衣 (一 下)

明明身邊已經有了兩個情投意合的好女子,偏偏不能娶她們之中任何一人做正妻。反而要像鄉下土財主趕集一般四處赴宴,去尋找另外一個與先前自己素未謀面的女人。只因為她比前兩人血脈純正、家世顯赫。

    這事兒,怎麼跟家里配牲口似的,還非得名種名血?細琢磨起來,王洵連砸桌子摔茶碗的沖動都有。但既然生在長安,長在長安,他就必須遵守長安城里的約定俗成的規則。是為了自己的前程也好,為了王氏家族的利益也罷,總之,他只要想消消停停地過完這輩子,就不能無視規則的存在。

    對此,紫蘿倒是看得開。每當王洵私下里抱怨的時候,總是笑著揉揉眼楮,溫柔地說道︰“郎君是開國郡侯之後,當然要找個門第相當的女人才能配得上啊!至于紫蘿,郎君不必過于擔心。只要日後在大婦生氣要處罰紫蘿時,郎君記得多少回護一些,紫蘿就心滿意足了!”

    “六品敕授校尉呢?再往前半步就是游擊將軍。整個長安城里,除了皇族子弟外,不到二十歲能做到正六品實職的能有幾人?”同樣的話,從白荇芷嘴里說出來,就不如紫蘿說得中聽。總像帶著股子嘲弄意味,惱得王洵恨不能立刻拂袖而去。但想想是自己無力兌現承諾在先,氣焰隨即便矮了半截。

    “我家二郎前程似錦,當然要好好把親事挑一挑!無論是誰家的女兒,嫁給你都是福氣!”唯恐王洵臨陣膽怯,雲姨的話語了總是充滿了鼓勵。

    “狗屁前程,早知道這樣,我還不如不立這場功勞呢!”不敢當面頂撞雲姨,但是在私下里,王洵卻忍不住大發牢騷。

    他不喜歡被人像挑牲口般拉著去相親,跟不喜歡跟那些世嬸、世姨們一遍遍地講述自己在“平叛”過程中的光輝事跡。憑心而論,最近這場平叛“奇功”,對他來說,的確是索然無味。首先,王洵自己就不相信那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叛亂。跟著萬騎軍郎將邢一道自盡的那二十幾個漢子,個個都是一等一的好身手。如果他們真的是處心積慮、圖謀不軌的話,找個合適時機突然發難,飛龍禁衛們未必那麼容易將其鎮壓得下去。

    其次,朝廷公布的所謂萬騎軍郎將邢圖謀不軌的證據,也非常荒唐。居然是對方酒醉之後,說得一堆牢騷話。類似的牢騷話,放眼長安,沒有一萬人,也有九千人說過。無非奸賊當道,城狐社鼠亂國之類。高適、李白、岑參他們幾個,喝了酒之後指點江山,說出得話比邢某人所雲尖刻十倍。只不過他們幾個運氣好,沒交到戶部郎中王這種朋友而已。

    第三,萬騎軍郎將邢臨死之前說的那幾句話,對王洵深有觸動。道理就是道理,不在于從誰的嘴里說出來!眼下大唐朝廷當中,的確有很多不大對勁兒的地方。不單單姓邢的一個人心存不滿,就連小張探花這種穩重人,提及現實,,每每也是苦笑著搖頭。只不過,小張探花在失望的同時,還在繼續期待朝廷能夠重新振作。而邢和他的那些弟兄,則是由失望漸漸走向了絕望!

    在王洵眼里,整個所謂的“謀反案”,脈絡其實非常清晰,也非常荒唐。萬騎軍郎將邢和幾個兄弟借酒撒瘋,抨擊朝政。經常跟他下棋好友,戶部郎中王恰巧在場。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王回到自己家中之後,便請來江湖術士任海川,命其看自己的宅院中有沒有帝王之氣。任海川不敢回答,嚇得連夜逃走。王唯恐任海川將自己的問話傳揚出去,便動用了哥哥王手下的爪牙,從長安一直追到了大荔,捏造罪名,殺人滅口。

    偏偏任海川有個朋友叫韋會,是安定公主的兒子。覺得任海川死得冤枉,就跟朋友嘀咕了幾句。而王也是橫行慣了,聽不得別人的詆毀。居然借著上次李林甫命令其打擊京城中紈褲子弟的機會,將韋會從家里抓進了大理寺,半夜悄悄用繩子勒死。而韋會的幾個好朋友,出獄後恰恰在白荇芷面前提及過此事。于是,當朝極品大員,身兼二十余職的王,在把韋會的幾個好朋友弄得死得死,躲得躲之後,又指使自己的兒子王淮,瞄上了歌女白荇芷。

    于是,才出現了幾個月前,王淮“抬舉”白荇芷做妾不成,憤而派遣刺客出手的鬧劇。怎奈三個刺客的能力實在有限,運氣又差到了極點,居然遇到了王洵。被當場格殺了兩個,生擒了一個。于是,京兆尹王認為自己有把柄被奉命整訓飛龍禁衛的大將軍高力士抓在了手里,愈發進退失據。于是,當楊國忠鬼使神差突然出頭彈劾王家兄弟有不臣之心時,在明知道皇帝陛下還沒有喪失對自己信任的情況下,京兆尹王居然試圖帶領自己的爪牙,絆住楊國忠的衛隊,將邢等人放走。日後再悄悄想辦法滅口。誰料皇帝陛下還留了一手,在命令王協助楊國忠抓捕欽犯的同時,還命令高力士帶領飛龍禁衛從城外殺來。

    走投無路的情況下,邢最後一次當眾發泄了對朝廷的不滿,憤而自殺。自始至終都沒打算將“好朋友”王牽連進案子中。而王發現邢沒有留下任何對自己不利的證言之後,居然立刻又囂張了起來,拒絕承認對自己的任何指控,並且當眾辱罵楊國忠,並威脅率領家丁前來救火的左相陳希烈不要落井下石。這種有恃無恐的態度令高力士極為惱火,也憤然加入了“倒王”行列。隨即,中宗之女安定公主、冬天時兒子掉進曲江池淹死的張老侯爺,春天時兒子從馬背上上掉下來摔斷脖子而死的周老將軍,還有已經在安祿山帳下做了侍衛的公孫亮,也一道出面指證王、王的“謀逆”罪行。

    古往今來,帝王可以跟人分享權力,卻絕不會跟人分享江山。于是,皇帝陛下震怒,親筆頒下《賜王自盡詔》,詔書中列舉了王殺死任海川,勒死韋會、和邢交往密切,縱容弟弟王參與作亂等諸多罪狀,斥責王“內懷奸詐,包藏不測”。

    當夜,王畏罪自殺。第二日,王在朝堂上被杖殺。隨後,王的兒子王準被長流嶺南。王的妻子和女兒被流放交趾,王氏兄弟多年積蓄下來的家產被查抄,共折算開元通寶一千四百多萬貫。接近大唐戶部全年的收益。

    王在京師的爪牙,長安、萬年兩縣的官員盡數被撤換。長安縣縣尉賈季鄰和萬年縣縣尉薛榮光被斬首示眾。其他黨羽或者被抓,或者逃走,半月之內,散了個干干淨淨。

    “活該!”對于京兆尹王的下場,周嘯風等人心里沒有半分同情。但提及自殺身亡的邢,大伙心里卻懷了幾分兔死狐悲之意。不過是一個空懷報國之志,卻找不到任何門路的熱血漢子而已,不幸卷入了權貴們的爭斗中,成了一粒棄子。然而大伙的境遇又比邢好多少,還不是一樣被人利用,一樣身不由己?

    如此想來,因參與“平叛”之故,大伙新獲得的魚符上面就帶著股子血腥味道。是邢及其手下那二十幾位兄弟的血,成就了大伙的功名!京兆尹王雖然惡貫滿盈,死有余辜。借勢一舉接管了朝堂上大部分權力的楊國忠,又比王能好上多少?

    于是乎,當封常清正式向皇帝陛下請辭,準備回到安西鎮時,周嘯風等人也跟著走了個干干淨淨。盡管白馬堡大營的規模比先前又擴大了一倍,緊跟著還要整訓左右龍武軍、萬騎軍、左右千牛衛。盡管高力士給安西軍的老兵們開出了足夠豐厚的條件,卻沒能留得一人。包括功利心極重的宇文至,都跟在封常清身後跑到了千里之外,再不回頭!

    只有王洵,一貫胸無大志,又舍不得白荇芷和長安城的王洵王明允,厚著臉皮留了下來。官升數級,成了飛龍禁軍的昭武校尉。協助驃騎大將軍高力士和龍武軍統領陳玄禮,訓練剛入營的又一批新兵。但他現在也喪失了先前跟馬方、甦慎行等人在一起時的進取心,總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好在龍武軍統領陳玄禮知道他是封常清的晚輩,對他的偷懶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除了到白馬堡訓練新兵之外,王洵第二件提不起精神,卻必須小心應對的就是接連不斷的相親宴了。鑒于只為一個庶母的身份,大部分相親宴,雲姨都沒資格列席,雖然王家大事小情實際上由她來說得算。這可加倍苦了王洵,每次赴宴幾乎飯菜都吃不上幾口,大部分時間要用來回答那些已經不知道回答了多少遍的問話。至于別人準備塞給自己的正妻長什麼模樣,生得什麼性情,是溫柔賢淑還是彪悍善妒,連分辨一下的機會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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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羽衣 (二 上)

今天設宴請王洵過府的“世姑”姓韓,其祖父和王洵的曾祖都在巨鹿澤落過草,後來又跟程名振一道受了大唐高祖李淵的招安,算得上是生死兄弟。只不過後來王家連續幾代在京師閑居,而韓家的後人則一直在地方上為官,彼此之間的聯系也就慢慢少了。

    但世交就是世交,王洵有了出息,韓家一樣覺得臉上有光。于是便請了這位已經出閣多年,丈夫在國子監為經學博士的韓世姑出面,設家宴向王洵道喜。當然,以上一切都不過是個由頭,真正的情況是,國子監博士許士良的女兒恰恰及笄,賢良淑德、秀外惠中,正需要一個有出息、肯上進的夫婿托付終生。而王洵無論是家世、長相和未來前程都與許家擇婿的條件相近,所以在家中閑得無聊的韓世姑便打算做一次月老,把王、許兩個孩子的姻緣線給系到了一起。

    同類的酒宴,王洵已經出席了多次。也不怕再多這一回。被雲姨和紫蘿兩個聯手抹了一臉白粉後,便坐上馬車,慢吞吞地向韓世姑家中駛去。按照大唐習俗,客人不能比跟主人約定的時間到得太早,所以在沿途,他還順帶著去了趟東市上的斗雞坊,把跟秦國模、宇文至等人合伙的生意照看了一下。春天時京城里的那場荒唐的叛亂帶來的影響已經消逝,斗雞坊里的熱鬧更勝從前。只不過喧鬧的人群里少了哪些熟悉的面孔,多了哪些新加入的後輩紈褲,就沒人能看得分明了!

    過了東市往南,便是親仁坊。這一帶的人家的宅院規模遠不如王洵所居的崇仁坊內諸多老宅尊貴大氣,但勝在精致華美,生機勃勃。許多經科舉出身的新貴,便住在這里。韓世姑的丈夫吳博士三年前買下了親仁坊左首第三座院子。因為院子的前主人在牆內種了百余株青竹,便給自宅起了個竹園的雅號。平素往來者皆為飽讀詩書的鴻儒,像今天這般敞開大門接納京師貴婦的機會不多。所以院子前有些擁擠,馬車從門前的上馬石一溜停到了坊子口!(注1)

    連續這麼多場子趕下來,王洵已經有了一定經驗。粗略用眼望了望,便分辨出今天的家宴上,至少還請了位郡主列席。這倒不讓他覺得受寵若驚,李氏皇族子孫眾多,頭上頂著郡主名號卻連皇帝陛下面都沒見過的女子在長安城內隨便一抓就一大把。令他覺得略微好奇的是,虢國夫人的銀裝馬車居然也在!這個女人跟王、韓兩家可是沒半點交情!好端端的,她跑到這里攪什麼局?

    帶著幾分戒備,王洵緩緩下了馬車。早有吳博士的管家迎上前,將貴客迎接入內。先入正堂拜見了“吳世姑父”,送上一份薄禮,寒暄了數句。然後,王洵就被作為自家晚輩,請入了後宅。

    後宅中,一堆身穿不同服色的命婦們,正在一邊品茶,一邊嘮家常里短。聽到小丫鬟的匯報,立刻收起笑容,正襟危坐。王洵入門,先以晚輩之禮拜見了韓世姑。然後再由對方引著,轉向了左首第一位頭發雪白的盛裝老婦,“過來拜見安定公主殿下,也是你姑父的嬸嬸,按輩分!”

    雖然事先有所準備,王洵還是略略一驚,趕緊上前,長揖及地︰“卑職王洵,參見公主殿下!”

    “你這孩子,也忒地著急,我剛要告訴你今日家宴,咱們只論輩分,不論尊卑呢!”韓世姑一把沒拉住,趕緊在旁邊大聲補充。

    話音未落,對面的安定公主已經站了起來,一把托住王洵的胳膊,大聲回應,“恩公不必多禮。我今天到這兒來,是專門向恩公當面道謝的。可不敢受你這一拜!”

    “恩公?”王洵眼前冒出一團迷霧。自己什麼時候對一個公主有恩了,還是這麼老的一個公主?

    就在這一猶豫間,安定公主已經顫顫巍巍跪了下去。嚇得王洵立刻跳在一旁,卻不敢伸手攙扶,只顧連聲否認︰“弄錯了,弄錯了。您老人家一定是弄錯人了。晚輩跟您老人家從沒踫過面,不可能對您老人家及有什麼恩情!”

    距離王洵最近的幾位命婦也被安國公主的舉動弄了個措手不及,紛紛上前抱住安定公主的胳膊,“公主殿下您這是做什麼?他是您的後輩,怎敢受殿下您的大禮?”

    “沒弄錯。沒弄錯!”安定公主看起來老態龍鐘,實際年齡卻只有五十左右。硬墜著身體往下跪,大伙還真的拉她不住,“我家會兒被姓王的害死後。他阿爺嚇得連聲冤枉都不敢喊。多虧了明允這孩子,識破了王家父子的奸謀,讓他們身敗名裂,才使得會兒的在酒泉之下瞑目。老身今天特地趕來,只為替我家會兒拜你一拜。恩公在上,請”

    說著話,她已經泣不成聲。

    聞聽此言,大伙眼前的迷霧終于散開了些許,把目光齊刷刷地轉向了王洵。幾個月前,京兆尹王因為涉嫌參與謀反畏罪自盡,其弟戶部郎中王被誅,其子衛尉少卿王準在流放途中試圖逃走被差役打死,整個家族就此灰飛煙滅。而導致王氏父子陰謀敗露的關鍵人物,就是大伙眼前這個的翩翩少年郎,年齡剛滿十八的飛龍禁軍正六品昭武校尉王明允!

    饒是臉皮厚,王洵在一旁也禁不住面紅過耳。所謂率先洞悉王父子的奸謀,完全是封常清和高力士二人為了抬舉他而編造的說辭。誅殺兩名刺客,屬于誤打誤撞。而在城門口跟王準大打出手,則純屬于少年人爭風吃醋,跟忠君愛國一文錢關系都沒有!可功勞已經安在他頭上了,嘉獎的聖旨里也濃墨重彩寫了個清楚。即便他想說出實情,也不會再有人相信。反而會給大伙留下一個機心過重,故作謙虛的壞印象。

    正手足無措間,虢國夫人已經笑著擠上前來,雙手扯住了安定公主的胳膊,“老姐姐,你這就太見外了。論輩分,他不是您老人家的佷孫麼?叔叔被奸臣迫害致死,作為佷孫,明允豈有袖手旁觀之禮?若依妹妹之見,明允他不過是做了一個晚輩應該做的事而已。您不拜他,亦心安理得。若是非要把謝字掛在嘴邊上,反而沖淡了親情!”

    幾句話說得絲絲入扣,既化解了在場所有人的尷尬,又借機抬高了王洵身價。安定公主聞聽此言,果然不再堅持給王洵叩頭。一邊拉著虢國夫人的手起身,一邊哽咽著說道︰“還,還是妹子明,明白道理。謝,謝人不能光用嘴巴來謝。我家那個窩囊廢身無長物,也不可能在仕途上助明允一臂之力。這樣吧”她嘆了口氣,幽幽地道︰“你這孩子想必也知道吳夫人是為何安排的這場家宴,憑著你的家世人品,估計同樣的家宴還要赴不少場。無論你今後看中了誰家姑娘,新婚之時,就把這支簪子插在她的頭上。”

    說著話,不顧虢國夫人的勸阻,從發間直接取下了一支瓖嵌這珠子的金鳳來,硬按在了王洵手中。“你別嫌禮物輕。這是我父皇成親時,祖母所賜之物,整個大唐,估計找不出第二支來!”

    “晚輩,晚輩愧”聞聽此言,王洵嚇得又是一個哆嗦,推辭的話都說得結結巴巴。安定公主的父親是大唐中宗,大唐中宗之母,當然是一代女帝武則天。大唐皇家心胸豁達,民間女子頭上插枝金鳳簪子不算僭越。可是要把武則天賜給兒媳婦的金簪帶在頭上,恐怕滿堂賓客嚇得連酒杯都不敢舉了。

    在場的命婦都是識貨之人,看向王洵的眼楮里登時冒出了光來。眾目睽睽之下,王洵愈發不敢收取如此貴重的禮物。但看見安定公主那未老先衰的面容,他又實在無法傷一位母親的心。正猶豫間,耳畔又傳來了虢國夫人那善解人意的聲音,“既然是晚輩了,長輩有所賜,還能拒絕麼?還不趕緊讓吳夫人替你包好了收起來?日後藏在家中,也會日日記得大唐皇家的恩德!”

    “是,晚輩多謝嬸祖母所賜!”事到如今,王洵也只能就坡下驢。先將金鳳交給韓家世姑,隨後整頓衣冠,重新向安定公主施晚輩之禮。安定公主這回沒有躲閃,瞪大淚眼看著王洵在自己面前俯下身軀。會兒當年,也是這麼懂事。待人也是這般彬彬有禮。會兒被奸臣勒死在獄中,作為皇帝的堂兄居然不聞不問。若不是眼前這個少年撞破了奸臣的圖謀#39;

    所謂皇家,哪有什麼親情?不過是一群爭奪金鑾殿的瘋子而已。做父親的手足相殘,做兒子的反噬其父。做妻子的鴆殺其夫。反不如尋常百姓,兄弟父子相親相愛,有始有終。

    注1︰國子監,隋唐的中央最高學府,同時兼管一部分科舉選拔功能。內設經、史、醫、算等諸多學科。由博士和助教對適齡學子進行深造。在唐代,國子監博士還可以彈劾官員,抨擊時政。宋後漸漸變成了專門的教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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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羽衣(二下)

    拜過了安定公主這個撿來的嬸祖母,王洵又被韓世姑拉著引薦給其他幾位盛裝命婦。無非是大姑八大姨之類,或則與韓家,或者與周家,或者與許家聯絡有親。有的是受了許家所托,前來替人相看女婿,有的則純屬在家里閑得無聊,沒事兒湊熱鬧來了。

    大唐胡風甚勝,對于等級尊卑看得重,對于男女之妨卻看得極其輕微。因此世姑世姨們瞅向王洵的目光就像在珠寶行選首飾,即便是替別人買,也恨不能自己先戴在頭上試試方才甘心。好在王洵臨來之前臉上涂了一層厚厚的粉,所以即便被瞧得渾身不自在,倒也看不出臉紅。

    女人們沒興趣照顧一個晚輩少年的心思,酒席剛一開始,就接連不斷地向王洵發起了盤問。而其中大多數問題,王洵已經回答了十幾遍,心里愈發覺得不耐煩。才動了幾下筷子,便對面前的珍饈失去了興趣。

    正當他舉著一盞淡酒百無聊賴地品味的時候,耳邊突然聽見一個非常嬌糯的聲音問道︰“我聽人說,明允幾個月前,曾經在城南痛毆叛賊王準。在幾百名王家爪牙的環飼下將他給生擒活捉。當眾狠狠地羞辱了他一番,可有此事?”

    “啊,噢!”王洵沒想到有人會突然問起與自己家世不相干的問題,楞了楞,差點沒被酒水給嗆到。放下酒盞,他向問話方向輕輕拱手,“回襄郡夫人的話,的確有這麼一回事。但當時並非晚輩一個”

    “你這孩子!”沒等王洵把話說完整,襄郡夫人翹著蘭花指遙遙戳了一記,“剛才不是告訴過你麼,論輩分,我是你的姨母,你該叫我一聲四姨才對!怎麼突然又生分起來了?”

    “是,”被對方那風情萬種的眼神看得有些頭皮發木,王洵訕笑著回應,“是晚輩疏忽了。晚輩當日跟王準打架,不是赤手空拳。旁邊還有十幾個朋友幫忙。當日在一群家丁之中,將王準那廝生擒活捉的,也不是晚輩。而是晚輩的朋友雷萬春!”

    “哦!”襄郡夫人朱口微張,擺出了一個非常好看的姿態。“那你也是以寡敵眾,並且沒被王家父子的氣焰嚇住。要知道,當時在京師里,敢跟王家父子動手的可是找不到幾個。就連,就連”說著話,她四下看了看,故作神秘地壓低了聲音,“就連永穆公主,都得親手給他端茶倒水!就像個受氣的小丫鬟般。而那位駙馬爺,居然旁,不敢說出半句抱怨的話!”

    大唐國家強盛,君臣自信,對民間言論向來不怎麼約束。在酒席宴上聊幾句有關皇家的逸事,乃為大伙司空見慣的娛樂方式之一。特別是一些官員的眷屬,每每以此作為消息靈通的象征。但當著安定公主的面兒,編排另外一位公主,就有些太過于失禮了。王洵聽得又是一楞,咧了下嘴,笑著解釋道︰“晚輩不是被逼急了麼?連命都顧不上,哪還想得到他是誰的兒子?況且當時晚輩身邊還有雷大哥,南大哥給撐腰,也算不得勢單力孤!”

    “男人就得有點膽氣,關鍵時刻豁得出去!”襄郡夫人一點兒也沒意識到自己說話得罪人,拍了下手,繼續笑著點評。“要是被人欺負到了老婆孩子頭上,還唯唯諾諾的話,這種男人要來何用?還不如!”

    這回,非但王洵覺得尷尬,一直訕訕地向安定公主賠笑的韓世姑也坐不住了。舉起酒盞,大聲提議,“各位長輩,各位姐妹,今天難得聚在一起。來,大伙再干一盞!”

    “干!”有幾位相對持重的命婦立刻大聲響應,硬把襄郡夫人的話淹沒在勸酒聲里。趁著大伙轉移了注意力,王洵偷偷抹了額角,暗中同情起襄郡夫人的丈夫。也不是幾輩子沒積德,居然娶了這樣一個女人。看模樣倒是一等一,但肚子里頭恐怕裝得全是谷糠。

    正腹誹間,襄郡夫人已經又放下了酒盞,輕啟朱唇,柔聲問道︰“明允,我聽人說,那天早晨王準還派了三名家將去強搶一個歌女,卻踫巧被你遇見。當場擊斃了兩個,活捉了一個。是不是真的?”

    說罷,一雙桃花眼崇拜地望著王洵,里邊水波盈盈。

    “也是誤打誤撞。那三個家伙武藝太差,又都用黑布蒙著面。我不知道他們的來歷,就出手打敗了他們!”王洵額頭上終于有汗珠冒了出來,低下頭,苦笑著回應。

    “那明允當時心里頭不害怕麼?你跟那位歌女,先前有過交往麼?大清早的,她怎麼會跑到城南的荒郊野地里去?!”襄郡夫人越問越收不住,居然開始追問起了細節。

    “估計是頭天晚上,那邊有人請她去唱曲子吧!”正當王洵被問得手足無措間,虢國夫人笑著把話頭接了過去。“城南那邊,我記得有好幾個**子,都是致仕高官的別院。想必是已經遠離了京師,卻放不下紅塵中的熱鬧。請歌女回家唱幾首曲子,第二天早晨再給打發回來,也不足為奇!”

    “事實應該如此吧!”雖然這樣說有些對不起白荇芷,王洵還是朝虢國夫人投去了感激的一瞥。“反正我踫見蒙面者攔路劫人,不能不管。”

    “路見”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我大唐男兒本色!”搶在襄郡夫人開口之前,虢國夫人撫掌贊嘆。“後來王準帶領一群爪牙出來找你,想必是為了奪回他的家將?”

    “嗯!”王洵笑著回應。故意不用眼角朝襄郡夫人那邊看,免得那個缺心眼的女人再給自己找麻煩。

    “所以,你剛才說被逼急了,倒也沒錯!”虢國夫人非常配合,根本不給襄郡夫人再度插嘴的機會,“你說當時在場的,還有雷萬春和南霽雲。其中那位雷萬春,可是當年千里為人報仇,事後只取一個雞蛋為償的雷大俠?”

    ‘你明明知道,還來問我?’王洵笑著又看了虢國夫人一眼,卻還是將話頭接了下去,“正是那位雷大俠。他當年在河北”

    這個話題,顯然比剛才襄郡夫人提及的那些皇家逸事更適合用來佐酒。眾命婦都轉過頭來,眨巴著大眼楮看向王洵。一邊聽,還不忘了感慨幾句。罵地方官員的無能,罵歹徒的殘忍,贊嘆雷萬春的仗義。待聽到雷萬春婉言拒絕了女子的以身相許,拿了對方一個雞蛋當酬勞的舉動之後。更是撫掌不斷。只有襄郡夫人,望著自家涂成朱紅色的長長指甲,冷笑著道︰“什麼啊,分明看不上人家。給自己找個借口罷了。若是那個女子美得像天仙般,估計什麼雷大俠腳都軟了。還會急巴巴走開?”

    “雷大哥可不是那種見色起意的人!”王洵再也忍耐不住,提高了聲音反駁。“他縱橫江湖多年,走南闖北,見過了美女不計其數。我可沒聽說他為了哪個女人,連路都走不動了!”

    “想必是沒遇到讓他心動的人吧!”襄郡夫人彈彈手指,語氣里充滿了不屑。

    王洵懶得再跟這種女人爭辯,笑了笑,舉起酒盞輕抿。虢國夫人也笑著舉了舉酒盞,低聲問道︰“我聽說雷大俠一直追隨張探花左右。如今張探花去了真源為縣令,雷大俠想必跟去了吧?”

    “還沒去。他新收了個徒弟,正在指導對方武藝。所以暫時不會離開京師!”王洵想都沒想,信口回應。話說出來了,才忽然意識到,今天遇到的這位虢國夫人,與自己印象里的那位截然不同。以前在他的記憶里,無論是聽人傳聞,還是自己親眼所見,虢國夫人都是風情萬種外加盛氣凌人。而今天這位,卻是雍容大度,外加善解人意。根本不像傳聞中那個人盡可夫的**,反而比襄郡夫人更像一個能夠相夫教子的當家大婦。

    “哦!”虢國夫人的臉色以常人難以察覺的的幅度變了變,轉瞬又回歸了先前的平靜。這一輕微的動作被王洵捕捉在眼中,瞬間如見閃電。‘她在向我打聽雷大哥?這才是她今天到這里來,並一而再,再而三地幫我解圍的目的!’

    ‘這個女人,難道對雷大哥動了真情?難道雷大哥留在京師,不是為了就近指導徒弟馬方,而是為了她?’即便不喜歡探聽別人的**,王洵還是為自己的想法大吃一驚。雷萬春娶虢國夫人,這個情景他想都不敢想。且不說前者只是一個小小的縣尉,後者卻已經爬上了龍床。但是前者高大偉岸的俠客背影,和後者**陰險的桃色形象,擺在一起就格格不入。

    但是王洵卻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雖然雷萬春還是終日嘻嘻哈哈,但王洵能感覺到,這位豁達干練的老大哥最近過得並不開心。“師父總是喜歡嘆氣!”下一個瞬間,王洵又想起前幾天遇到馬守直時,對方跟自己說過的話。胸口猛然一緊,仿佛有塊石頭,沉甸甸地壓在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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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羽衣(三上)

    作為一個講義氣的小家伙,‘能以朋友的快樂而快樂,憂傷而憂傷’是王洵的行事準則之一。雖然沒有辦法幫上雷萬春什麼忙,他還是把自己所知道關于的對方一切情況,當做奇聞異事,轉彎抹角地說給了虢國夫人聽。

    也不知道是王洵誤解了虢國夫人的意思,還是雷萬春本來就自作多情。一大堆聽了足以讓男兒熱血沸騰的傳說講了出來,引得各位命婦們不斷撫掌叫好。只是虢國夫人的表現反而不如先前,就像聽一個陌生人的故事般,既不比其他人熱衷,亦不比其他人冷淡。

    “早知你不在乎,我又何必多此一舉!”看著虢國夫人淡淡的笑容,王洵心中覺得老大沒趣。杯中酒水的味道也立刻跟著寡淡了起來。整頓了下衣衫,他沖著韓世姑笑著拱手,“晚輩酒量淺,再多喝下去,就要在長輩面前露丑了。不如今日”

    “啊?這麼快?剛才光顧著聽你講故事了,正事還沒辦呢!”韓世姑楞了楞,如夢初醒。“先別忙著走。喝醉了我讓僕人送你回去。你丁姨那邊,還有些話沒問你呢?”

    所謂的丁姨,就是受了女方所托來相看女婿的中人。剛才聽王洵說俠客故事聽得入神了,也把女方的托付丟在了腦門子後。此刻聽到周夫人的提醒,趕緊把心神從故事中拉回體內,笑了笑,低聲附和︰“其實啊,明允的人才肯定是一等一的。根本不需要挑。但姻緣這東西,不僅僅是需要人品好,有才情。還要看冥冥中是否有緣份。所以,我再替女方多探聽幾句,明允千萬別嫌丁姨煩!”

    “晚輩不敢!”王洵笑了笑,輕輕拱手。心里其實巴不得早點兒脫身。耐著性子又應付了丁夫人幾句,見酒宴還沒有散的意思,便尋了個尿急的借口,先跑出來透透風。

    早有伺候在門前的小丫頭迎上,將王洵引到五谷輪回之所附近。有心在外邊多逗留一段時間,王洵便賞了小丫頭幾個銅錢,笑著說道︰“多謝姐姐引路。我今天實在喝多了些,需要多在外邊吹會兒風。姐姐如果有事”

    那小丫頭也就十三四歲年紀,還沒被收過房,臉嫩得很。一路上鼻孔里不斷嗅到王洵身上強烈的男子氣息,本來就已經心慌意亂。聽聞對方還要在五谷輪回之所逗留很長時間,立刻擺著手,連珠箭般說道︰“不敢接您的賞。不敢接您的賞。您先在這里忙著,婢子去給您叫一壺茶來!”

    說罷,立刻腳不沾地,逃也般去遠了。

    “茶水倒不用了。你幫忙估摸著時候。別讓姑母覺得我有意怠慢就好!”王洵哈哈大笑,,望著小丫頭的背影消失,身子一歪,徑自鑽進了五谷輪回之所旁邊的竹林當中。

    此刻時令已是仲夏,太陽底下熱得人發暈,竹林中卻是涼爽得很。更妙的是,竹林深處,還有一張石頭桌子,四個石墩。有這麼一個舒適的地方納涼,王洵更不想再回酒席上受罪了。把兩個石頭凳子搬了搬,一個坐在屁股底下,另外一個擺在桌子對面拿來墊腿。雙臂支在桌子上,自己給自己找借口︰什麼朝廷命婦,大家閨秀,分明是一群完全不考慮別人感受的潑婦。那許家小姐有這麼一堆不講理的親戚,即便賢惠,恐怕也是有限得很!明擺著沒可能娶她回家做老婆,老子何必委屈了自己。還不如先在這邊喘口氣,待這身汗落了再說!

    正得涅斜著醉眼,迷迷糊糊地想著,耳畔又聽見一串細密的腳步聲響,王洵眉頭立刻一皺,心中暗罵“這小丫頭,動作也忒麻利了些。讓你走遠些,你卻這麼快就跑了回來。孤男寡女,就不怕老子借著酒勁兒把你給吃了!”

    帶著幾分促狹之意,他回過頭來,臉上堆出一幅色迷迷的表情。原本準備捉弄那個小丫頭一下,卻突然發現,對方的身材變得豐滿了許多。趕緊抬頭,恰恰看見襄郡夫人那花一般的笑容。

    “我就知道,你不喜歡被人家問來問去,所以學了鴻門宴上的劉邦!”襄郡夫人搖搖頭,如大姐姐般低聲哄道。“我也不喜歡,沒意思透了。還不如在竹林里頭吹吹風!”

    說著話,也不客氣,徑自走過來,坐在了王洵的腿邊。

    對方年齡比他大了至少一輪,論輩分又是他的姑姑或者姨母,在林蔭下這麼坐著,可是有些過于太親昵了些。王洵嚇得把腿往回一收,立刻站了起來,笑了笑,低聲道︰“我今天喝得太多了,不敢在長輩面前失態,所以才出來透透氣。沒想到還是被四姨給看見了。我這就回去,可不敢讓長輩們多等!”

    “不妨,她們正忙著探討你跟許家小姐是否般配呢,估計一時半會兒得不出確切結論!”襄郡夫人伸手拉了王洵衣袖一把,五根手指白如春蔥,“況且人家也不好獨自坐在這里。涼颼颼的,吹得肩膀發冷!”

    說罷,居然把肩膀縮了縮,做出了一幅弱不禁風的模樣。

    這下,王洵可是愈發慌了神。笑了笑,低聲道︰“我,我還是回去吧。免,免得姑姑會派人出來找!”

    他故意把姑姑兩個字咬得極重,示意對方這是在別人家里。誰料襄郡夫人一點不知懼怕,反而將手臂像蛇一般順勢盤了上來,一邊在王洵身上游走,一邊喃喃地說道︰“她,她們哪里顧得上啊!她們一聊起來,從不會記得時間。你聽我的,保管,嗯,嗚”

    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話未說完,兩片紅唇已經與王洵的嘴巴近在咫尺。“騰!”,一股邪火瞬間從王洵肚子里涌起,燒得他心頭滾燙。兩腿之間也登時鼓起了一塊,幾乎要撐破外袍。但是,在靈魂深處,卻有一個清晰的聲音同時響起,“不能。不能。這是韓世姑的家,丟人不能丟在這里。”

    “明允”揚起的紅唇里,傳來太息般的呼喊,令人聽了骨頭發軟。不像紫蘿那般青澀,也沒有白荇芷那種矜持。熱烈,坦白,誘惑得毫無掩飾。

    “四,四姨!”王洵用力咬了兩次牙,努力把自己想象成小張探花那種古板君子。將對方從身邊推開一段距離,喘息著提醒,“四姨醉了,晚輩去喊個下人來!”

    “喊什麼人啊!你個傻孩子!”襄郡夫人楞了楞,臉上瞬間涌起一絲惱怒,但很快,又吃吃笑再度拉住王洵的胳膊,“四姨醉了,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記得了。你還不過來,扶四姨回去!”

    “我,我還是去叫個人吧!”眼看著自己的手就要被對方拉向胸口,王洵用力抽回自己的胳膊。誰料對方的身體居然像沒有重量般,居然順著他的動作撲了過來。整個人直接貼住了他的胸口,兩支手一上一下,上邊勾住了他的脖頸,下邊直接去解他的衣服袢兒。

    “四,四姨!”王洵額頭上汗珠滾滾,想大聲呵斥對方,卻又怕招來外人,一時間,竟被逼了個手足無措,眼看著衣服就要被女人給解開,只好使了個摔跤的動作,把對方直接抱起來,狠狠丟了出去。

    “啊——”沒想到王洵居然如此不憐香惜玉,襄郡夫人慘叫一聲,撞在了一株翠竹上,把竹干撞得四下亂晃。

    “晚輩乃習武之人,出手不知道輕重!失禮之處,還請四姨見諒!”王洵沖著驚魂未定的女人拱了拱手,轉身便走。

    才邁出三、五步,襄郡夫人的聲音又從背後響了起來,其中充滿了怨毒,“小樣!莫非你還指望著虢國夫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

    “四姨,請不要信口雌黃!”王洵也有些動了怒氣,轉過身,瞪著眼楮喝道。“不要把別人都當成你。也不要拿你的心思揣摩別人!”

    “唉吆,我還冤枉你了。”襄郡夫人又羞又急,臉色紅得就像身體里邊憋著一股子火,“剛才也不知道是誰,虢國夫人眉來眼去的?你也不仔細掂量掂量自己,人家虢國夫人現在可是六王爺的禁臠。哪塊肉兒還有你的份?”

    “六王爺?”王洵楞了楞,不知道對方說的是誰。更不明白,自己什麼時候,竟然給外人造成了這種誤會。

    “傻了吧,哈哈!”見王洵的腳步突然停住,襄郡夫人心中覺得好生快意。“論輩分,那可是皇上的族叔。現在,連皇上都不敢隨意再踫虢國夫人,更何況你個小小的校尉?!”

    “誰踫不踫誰,那跟我有什麼關系?!”王洵終于猜到了對方的話中所指,皺了下眉,再度邁開步子。惡心,他突然覺得很是惡心。雖然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紈褲子弟,雖然他也曾跟別的女子逢場作戲。可今天,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穿著新靴子踩上了狗屎堆,對襄郡夫人,還有襄郡夫人所說的話,要多厭惡有多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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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1 01:21:5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羽衣(三下)

    才走出三五步,又聽襄郡夫人在背後喊道︰“站住!你不就是想把姓楊的寡婦弄上手麼?只要你讓老娘開心,老娘可以教你一個辦法,保管有效!”

    一股濃烈的酒意登時沖上了頂門,王洵再也按捺不住,回過頭來,惡狠狠地罵道︰“夫人請把嘴巴放干淨些?別再拿這種骯髒事埋汰王某,也別再埋汰你的夫君,畢竟他做官還需要些臉面?”

    “骯髒!”不知道是喝醉了,還是被王洵的話給激得失去了理智,襄郡夫人咯咯冷笑,“骯髒,你嫌我骯髒?那做父親勾搭上兒媳婦怎麼算?做哥哥的爬上弟媳婦的床又怎麼算?你嫌我髒,敢問,這長安城里,除了曲江池旁的漢白玉欄桿外,還有干淨的東西麼?”

    “你”這女人是個瘋子,王洵真後悔自己剛才沒走得快一些。只有瘋子才敢說那種大逆不道的話,雖然她陳述的是人盡皆知的事實。當今天子最寵愛的貴妃娘娘,的確曾經是皇子壽王的發妻。皇帝陛下看上了她,先詔令她去做女道士,然後又將其冊封為妃。而所謂哥哥爬上弟媳的床,則說的是大唐太宗皇帝風流故事。先在玄武門殺掉了齊王元吉,隨後將齊王的妃子楊氏掠入了自己的秦王府。(注1)

    “怎麼了?啞巴了不成?有賊心沒賊膽的小屁孩!”見王洵幾乎是狼狽而逃,襄郡夫人愈發狂態畢露,緊追了幾步,笑著調戲。“做人就該干脆些,想要就要,別藏著掖著。看上哪個女人,縱使親兄弟也不要客氣,該動刀子就動刀子,該!”

    “夫人!”王洵停住腳步,怒目而視,“不要因為自己內心齷齪,就容不得世間半點干淨。別人怎樣,王某管不著。但你要再埋汰王某,休怪王某這雙拳頭不客氣!”

    說罷,揮拳砸向身邊一棵青竹。只聽“ 嚓”一聲,足足有小兒胳膊粗的青竹居然被硬生生給砸歪了半截,徑直擋在了自己和襄郡夫人之間。那襄郡夫人雖然閱人無數,卻沒見過這種野蠻粗暴的莽漢,竟嚇得接連後退了數步,抱肩縮頭,唯恐躲得稍慢些,就被王洵一拳頭砸在臉上。

    “欠揍!”王洵終于弄明白對方是什麼毛病了。邁開大步,揚長而去。直到他整個人都走沒了影子,襄郡夫人才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目光四下探了探,隨即露出了一縷怨毒。

    “夫人怎麼透風透到這里來了,當心被竹子絆到!!”還沒等她想好如何報復不識好歹的王洵,一個聲音在竹林外淡淡地問道。

    “你少管!”襄郡夫人立刻豎起一雙桃花眼,挑釁般地瞪將過去。

    “婢子不過是恰巧經過這里,哪敢管夫人的閑事?”來人乃虢國夫人的侍女香吟,自問也不是個善茬,明知道襄郡夫人做賊心虛,依舊咬住不放,“不過公主殿下好像剛才也出來透氣,不知道她老人家聽到竹林中的母雞求偶聲沒有?”

    “公主殿下聽到又怎麼樣?她又不是皇上的親妹妹!連她”襄郡夫人兀自嘴硬,瞪著對方,惡狠狠地補充。話說出了口,猛然意識到剛才自己可是把皇上和皇上的曾祖父全給稍帶了進去。安定公主雖然與當今天子關系處得淡,可把聽到的內容傳到宮中去的辦法還是有的。一旦惹得皇帝陛下震怒,恐怕自己的丈夫再懦弱,也要奉命休妻了。

    當即,心思在肚子里轉了無數轉,臉上的怒容迅速變成了笑意,“看香吟妹子這話說的,公主殿下無緣無故,怎麼會跑到後園中來?想必是妹子剛才走得匆忙,一時間看花了眼吧!”

    “夫人不也是無緣無故,就跑到別人家後園中來了麼?”有心替自家女主人出氣,虢國夫人的貼身婢女香吟搖搖頭,微笑著反問。“婢子眼神雖然差,公主殿下的服飾是什麼顏色,卻還是能看得清楚!”

    自高祖李淵起,大唐官員和命婦們的服飾顏色,都有非常嚴格的規定。今日與宴的貴婦人們品級各異,袍服顏色自然也明顯不同。特別是安定公主,作為中宗皇帝的女兒,當今天子的堂妹,她的服飾在今天的人群中可以說是獨一無二。根本不存在認錯得可能!

    想到這兒,襄郡夫人臉上的笑容愈發嫵媚,幾乎是討好般,甜膩膩地湊到香吟跟前,訕笑著說道︰“人家剛才不是走錯路了麼?所以才誤闖到這里。公主殿下是此間主人的嬸母,自然不會像人家這般笨!好妹妹,你剛才都看見了什麼?能不能跟姐姐說得詳細些!”

    “我可高攀不起。”香吟笑著向旁邊躲了躲,抬手隔開了襄郡夫人蹭過來的肩膀。“香吟不過是別人家的一個小婢,怎會有當郡夫人的姐姐?!

    “哎吆,看妹妹這話說的有多生分!”襄郡夫人絲毫不以香吟的冷淡為忤,繼續挺著胸脯往前貼,“能伺候虢國夫人,是幾輩子修來的福!誰敢真拿你當奴婢看?我第一眼見到你,就覺得你長得跟我親妹妹一般。”

    大唐富足,民間少有饑寒。所以女子皆以豐腴為美。襄郡夫人也不能例外,人還隔著半步,胸前軟軟的兩團肉已經蹭在了香吟的手臂上。小婢女香吟饒是跟在虢國夫人身後見多識廣,卻也未曾遇到過如此自甘下賤的女人。見對方笑得雙目流波,忍不住心中涌起一股促狹之意,伸出雙手,滿滿地握了兩握,“那姐姐何不投入夫人門下,也好跟我日日相見!”

    “唔!”感受到胸口傳來的力度,襄郡夫人輕哼一聲,雙目中的春意立刻淌了滿臉,“好妹妹,好妹妹。你說怎樣就怎樣。姐姐一切都依著你便是!”

    這下,輪到小婢女香吟受不住了。松開十指,鳥雀般跳了開去。“你這人真是個瘋子!男的女的都不放過。我得走了,你自己愛跟誰玩跟誰玩去!”

    話音未落,人已經逃出了一丈之外,比長了翅膀還要迅捷。

    “妹妹別走!”襄郡夫人提起裙角,緊追不舍。“姐姐還有話要問你呢?剛才安定公主”

    “公主走得很快,估計什麼都沒聽見!”小香吟哪敢停步,一邊逃,一邊回應。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襄郡夫人立停止了追殺。拍拍自己波濤洶涌的胸脯,嬌笑著罵道︰“小樣,跟老娘斗!就是你家主人,在老娘面前,也未必能討到半分便宜去!”

    罵罷,猛然又想起了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自己是看中了王洵強壯英俊,所以才追著對方如廁的腳步而來。那虢國夫人的婢女又跑到男人撒尿的地方做什麼?莫非她是前來替自家女主人穿針引線?怪不得姓王的家伙放著白送的蜜桃不啃,原來已經把虢國夫人勾搭上手了!

    那咱們可得好好把這筆賬算算。襄郡夫人一邊冷笑,一邊在心里頭發狠。自從十歲起,凡是她看中的東西,幾乎就沒有弄不到手的。偶爾錯過了一兩樣,也一定要千方百計從擁有者手里奪過來,或者千方百計將其毀掉。總之,我沒有,別人也不能有。否則,睡覺都睡不安寧!

    王洵哪里知道自己一不小心踩上了這樣一堆狗屎?急匆匆回了酒席前,臉色非常尷尬。好在七大姑八大姨們正家長里短聊得熱鬧,也沒人過多注意他的表情。所以端起酒盞隨便抿了幾口,就把一切遮掩了過去。唯獨安定公主,一直對王洵感激于心,見他走得滿頭是汗,笑了笑,低聲數落︰“你這孩子,大日頭底下跑這麼快干什麼?在座的都是長輩,誰還會計較你離席時間稍長一些?趕緊喊人來把額頭上的汗水擦干淨了,免得一會兒被風吹得頭疼!”

    “不妨事,不妨事!”聞聽此言,王洵的臉色登時又紅得像熟透了的柿子,“晚輩乃練武之人,輕易不會感染風寒。況且這大熱天的,哪會被冷風吹到!”

    “還是小心些為好!”安定公主慈祥地笑了笑,仿佛王洵真的是自己的直系晚輩般,目光中充滿了憐惜,“越是赤日炎炎,越要小心房檐底下吹來的陰風。男子漢大丈夫,真刀真槍未必能放得倒,但不經意的一點疏忽,卻總是能要人的命。你日後在長安城里摸爬滾打,一定要記住這一點。寧得罪君子,別招惹小人。寧得罪男人,別招惹女人。男人之間有了沖突,端起酒盞來,也許就一笑了之了。而被某些女人惦記上了,很可能糾纏你一輩子。倒不如給她一個痛快,也省卻日後許多麻煩!”

    說這話,眼楮向門口微微一瞥,恰好落在了正進門的襄郡夫人臉上!

    霎那間,半空中宛若出現了一把刀,逼得襄郡夫人楞了楞,快速將頭低了下去。

    注1︰開元二十三年,楊玉環被冊封為壽王妃。由丞相李林甫和陳希烈持節頒旨(相當于證婚)。開元二十八年,唐玄宗帶領兒子兒媳去溫泉宮。二十九年春,突然下旨命兒媳出家為女道士。不久召之入宮侍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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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1 01:22:0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羽衣(四上)

    一直到酒宴結束從韓世姨家里告辭離開,王洵心里頭一直覺得堵堵的,恨不得將吃下去的東西全給吐將出來。

    怎麼可以這樣?

    那襄郡夫人的丈夫分明是朝中三品大員,她怎麼可以絲毫不顧丈夫和家人的臉面。隨便見到一個年青的男人就想讓對方做自己的面首?

    怎麼可以這樣?

    那安定公主的兒子分明幾個月前被人冤殺,令她嘗盡了喪子之痛。她怎麼可以輕輕松松地就說出要給某人一個痛快的話,完全不在乎對方還擁有四品誥命的身份?

    人畢竟不是禽獸,見到強壯的雄性就要主動蹭過去,把自己的軀體毫無保留地奉獻在對方面前!

    人畢竟不是螻蟻,看著不順眼就伸手碾死,過後可以沒有任何負擔!

    王洵一直沒敢對人提起的是,數月前在長安城南奮起反擊格殺兩名無能的刺客之後,他至少有一個多月都在連續不斷地做噩夢。這也是他不願意去安西鎮效力的原因之一。他很怕再見到血,再見到一條活生生地性命于自己眼前消失。即便對方是仇人,是外敵。

    也許,在公主眼里,襄國夫人的命還不如一只螻蟻。

    但在更高的權勢面前,公主殿下又與螻蟻何異?!

    他很後悔今天來赴這場無聊的相親宴。不僅僅為襄郡夫人的無恥,更為安定公主的狠辣。雖然,後者的話完全是站在他的一邊考慮。

    因為襄郡夫人的輕薄舉止就要殺了她,這未免太小題大作了些。對方只不過是一個閑極無聊,想弄幾個年青面首的貴婦人而已。整個長安城中,這一類貴婦人數不勝數。若是因為行止不端就該處死的話,恐怕屍體能從朱雀門一直擺到明德門外。

    “這長安城中,只有曲江池畔的漢白玉欄桿是干淨的!”想起襄郡夫人的話,王洵就覺得肚子里頭翻江倒海。

    對方的話雖然刻薄,卻未必離譜。楚王好細腰,宮人多餓死。正所謂。上有所行,下有所效。連皇帝陛下都明目張膽地霸佔自家兒媳婦了,又怎能對官員和命婦們的品行要求太嚴格?

    “官吶!”幾個月前甦慎行對王、楊國忠等人的評價,怎麼看怎麼都恰如其分。

    人的思維方式很奇怪,當你心情煩躁的時候,往往想到的沒有一件是愉快的事情。今天,半醉半醒的王洵就陷入了類似的牛角尖,從襄郡夫人的無恥下賤,想到安定公主的狠辣蠻橫,再想到京兆尹王齷齪陰狠,楊國忠的卑鄙下流,越想,越覺得長安城里一切都不順眼,甚至連空氣中都散發著一股子糜爛味道。

    “嘔!”他在馬背上張大嘴巴,卻什麼都沒有吐出來。在韓世姨家,他本來就沒吃多少東西,些許酒水也早已化作尿液排了出去,此刻胃里邊空蕩蕩的,根本不存在任何可吐之物。

    “小侯爺,小侯爺!”一直緊跟在王洵背後的小廝王祥嚇得臉都白了,連忙磕了下馬鐙,直接追到家主身邊,“您怎麼了?是不是今日酒喝得太急了。您稍微忍忍,小的這就給您找茶水去!”

    “別,別去。”王洵用衣袖抹了下嘴角,低聲阻攔。“被人看見,笑,笑話!”

    雖然路邊茶館里的散客不可能人人都認識他這個小侯爺,王洵卻覺得大伙都在向這邊張望,時刻準備看一個醉鬼的笑話。不帶絲毫同情之心。其中好幾個面孔還很熟悉,不是楊國忠的爪牙,就是某個達官顯貴的親隨。他們都在笑話自己,笑自己不知道好歹,笑自己自命清高。

    這令人愈發覺得憤懣。這是大唐,曾祖們追隨在高祖身後,用血與生命打下來的大唐。這是長安,他自幼長大的長安。但此刻的大唐與長安看起來居然如此丑陋,如此骯髒,讓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一直生活在這里。

    城狐社鼠竊居高位,有才華者卻報國無門。這大唐看似花團錦簇,實際上早就被蛀得空空蕩蕩。這是誰的話?好像是反賊邢的。大逆不道,一瞬間卻在王洵耳畔卻異常地清晰。如此大唐,有何可留戀。如此長安,有何割舍不下?半睜著朦朧醉眼,王洵忽然又很後悔自己沒接受封常清的邀請。相比于紙醉金迷的長安,安西的空氣也許更清新。相比于長安城達官和命婦們的陰險與無恥,軍中漢子的直率愈發顯得可貴。

    從沒見到過自家少主醉到這般地步,小廝王祥一下子有些六神無主了。此刻才是下午申時,大路邊的茶館門可羅雀。只要跑過去丟下幾個錢,小二哥肯定能送上一壺上好的茶湯過來。可王祥卻不敢保證,等自己從茶館里折返回來的時候,少主人是否還能找得見。穿著一身六品校外的常服,醉醺醺騎馬在街上亂跑可不是什麼好事。即便巡街的差役們不敢管,萬一被哪個無聊的御史看見了,過後就是沒完沒了的麻煩。

    正猶豫間,背後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讓路,讓路,找死啊你們!”

    王祥嚇了一跳,趕緊扯著自己和王洵的馬韁繩往大路旁邊躲。幾名渾身上下散發著酒臭味道惡少的貼著主僕二人的身邊疾馳而過,將幾個躲避不及的百姓撞得滿地亂滾,卻連停都不停一下,哈哈大笑著繼續向遠方狂奔。

    酒後策馬在鬧市上橫沖直撞,類似的事情,王洵在一年多以前也常干。只不過沒有蓄意傷人而已。此刻醉眼里看到了以前的自己,居然被氣得怒火中燒。不顧小廝王祥的勸阻,一抖韁繩追了上去。

    他胯下的坐騎是安西鎮的兄弟臨別時所贈,乃大宛良種和安息良種雜交後選優而成的後代。非但長相神駿,腳力也是一等一。好久沒撒過歡了,突然得到了主人的命令,豈敢不珍惜?當即“稀溜溜”發出一聲咆哮,四蹄騰空,轉眼間,已經與前方隊伍中最後一人追了個馬頭餃馬尾。

    “有人養沒人教的東西!”借著三分酒意,王洵大聲斷喝。左臂斜伸,一把抓住前方惡少的腰帶,徑直將對方從馬鞍上拎了起來。

    “救命——!”猛然間被人拎離了坐騎,惡少嚇得扯開嗓子大叫。喊聲未落,身體已經在半空中斜飛數丈,一屁股坐進了路邊的排污渠中。

    好王洵,一不做二不休。靴子輕磕馬鐙,迅速與下一名惡少拉近。大手張開,如老鷹捉小雞般揪住對方,高高地舉了起來。

    “放下我,我阿爺是——”第二名惡少大聲威脅,想憑著父輩的官威把王洵嚇住。他得到只是一聲冷笑,早已憋了滿肚子邪火無處發泄的王洵胳膊一抖,將其也扔進了排污渠中。

    長安城中的大部分污水走的都是明渠,流速十分緩慢,深度也僅僅及膝。王洵在白馬堡大營中時,曾經帶領士卒清理過其中一段,所以知道污水淹人不死。兩名被丟進污水中的惡少哪里知道深淺,手腳上下亂撲騰,一邊哀聲呼救,一邊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灌髒水。

    “好!”從錯愕中回過神來的百姓們卻不肯施以援手,站在水溝旁大聲喝彩。有促狹者,干脆從路邊撿起些爛菜葉子,劈頭蓋臉朝落水者丟去。

    歡呼聲中,王洵策馬追上了第三名惡少,不管對方如何求饒。直接從馬背上拎起來,丟進了臭水溝。經歷了最初的困惑,跑在前方的其他幾名惡少也發現了背後追來的煞星,紛紛撥轉馬頭,將裝飾用的佩劍抽出來,高高地舉在手里。

    “剁了他!”剛才跑在最前方,此刻卻距離王洵最遠的惡少大喊大叫,光閃閃的寶劍四下亂舞,“剁了他,凡事有我阿爺兜著!”

    “剁了他,剁了他!”其余四名惡少舉著寶劍在馬上站成一排,卻沒人敢第一個上前。

    見對方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身後的父輩,王洵愈發壓抑不住心中惱怒。雖然他也曾經是個紈褲,但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背棄了原來的自己。

    既然這幫王八蛋喜歡仗勢欺人!今天就讓他們徹底嘗一嘗被人欺負的滋味!霎那間,王洵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大俠,手提三尺青鋒,蕩盡世間不平。

    “你阿爺沒告訴過你們,每個人都只有一條命麼?”從腰間拔出橫刀,王洵冷笑著反問。隨即雙腳一磕馬鐙。胯下坐騎以為到了戰場上,立刻將速度沖到了極限。幾名惡少還沒等決定是將對手直接用寶劍捅死,還是捅成重傷再逃之夭夭呢,橫刀已經到了眼前。只聽“噗噗噗噗!”四聲輕響,血光飛濺,四名惡少直接滾進了血泊中,寶劍摔出老遠。

    “殺人了!”排污渠旁的看客們大聲慘叫,一哄而散。三名在污水里掙扎的惡少也嚇得猛一蹬腿,靴子直接踩上了渠底的軟泥。

    “沒事!”感受到腳下傳來的支持力,排污渠中的惡少喜出望外。隨後,便一起扯開嗓子慘叫起來,“救命啊,救命啊,有人在東市口兒殺人了!”

    “救命,救命!”和坐騎一道倒在血泊中的惡少也跟著厲聲慘嚎。壓根沒注意到所有血都是馬脖子上冒出來的,自己渾身上下一根汗毛都沒傷到。

    最後一名未落馬的惡少早已嚇癱在馬鞍上,伴隨著“當啷”一聲,手中價值千金的寶劍落地。有股淡黃色的水流也緩緩從胯下淌了出來,淅淅瀝瀝流過馬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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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羽衣(四下)

    見對方那幅膿包模樣,王洵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陣厭惡,用滴血的刀尖向前指了指,沉聲問道︰“你是自己下馬,還是讓我砍你下來?”

    “別,別殺我!我,我阿爺是”最後一名惡少立即用雙手抱住腦袋,身子在馬背上縮成一個球,“我,我阿爺是”

    “老子才不管你阿爺是誰!下馬,否則,我砍你下來!”沒等對方把話說完,王洵煩躁地打斷。除了拿自己的父輩嚇唬人外,這幾名紈褲要本事沒本事,要膽色沒膽色,真是丟盡了勛貴子弟的臉!

    “我,我,我的腿動不了了!嗚嗚,嗚嗚”惡少抱著腦袋,嚎啕出聲。“我真的動不了了啊,好漢爺,我沒法下馬了啊!”

    聞聽此言,王洵又好氣又好笑。正琢磨著該怎樣處置這個被嚇癱了的膽小鬼間,眼角的余光又看見其他四名先前躺在血泊中哀嚎的惡少悄悄地爬了起來,爭先恐後朝來路上跑。立刻把馬頭一撥,大聲喝道︰“站住。誰跑得最遠,我先殺了誰。不信,你們就再跑幾步試試?”

    “救——”四名渾身上下沾滿了馬血的惡少登時僵了僵,嗓子里的呼救聲嘎然而止。隨即,他們以目互望,倒退著開始向回跑,唯恐自己比同伴離馬上的那個惡魔遠出分毫。

    “過來,全給我走過來。靠近些!”王洵笑得肚皮直抽,繼續擺出一幅窮凶極惡模樣,“到我馬前來,別磨磨蹭蹭的。”

    “好漢爺饒命,好漢爺饒命!”幾乎無師自通,四名惡少同時轉過身,沖著王洵的馬頭跪倒。“我們剛才不是故意沖撞您老人家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們三個,是自己爬上來呢。還是試試我的箭射得準不準!”不理睬馬前這四名已經被嚇傻了廢物,王洵將頭轉向排污渠,沖另外三個試圖涉水逃走的紈褲問道。

    “好,好漢爺息怒。我們,我們自己過去!自己過去!”不愧是臭味相投的同伙,其余三名紈褲動作與前四人如出一轍,一邊哭喊求饒,一邊趔趄著爬出了排污渠,手腳並用,爬到王洵馬前。

    到了此時,先前驚散的路人們也發現沒有人傷亡,紛紛從房門後、桌案底下以及沿街院落拐角處鑽了出來,指指點點地繼續看熱鬧。見到先前囂張不可一世的惡少們此刻竟然被收拾得像條賴皮狗一般,心里覺得好生痛快,忍不住就有人大聲沖王洵喝起彩來。

    “打得好,打得好,軍爺好本事!”

    “揍他。揍這些有人養沒人教的東西!”

    “軍爺,狠狠給他們一個教訓。讓他們永遠忘不了今天!”

    聽見周圍人聲鼎沸,惡少們愈發覺得恐慌,跪在地上,不斷沖王洵叩首乞憐,“好漢爺,好漢爺息怒。我等,我等再也不敢了呀!”

    “娘咧,我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我們給您磕頭,給您磕頭還不中麼?”

    看著對方奴顏婢膝的模樣,王洵自己都覺得臉紅,用刀尖沖癱在馬背上的那個銀樣蠟槍頭一指,惡狠狠地命令。“少廢話,去,把他給我從馬背上卸下來!”

    聞聽此言,七名惡少立刻起身,不由分說沖到癱在馬背上的同伴身邊,抱大腿的抱大腿,掀馬鞍的掀馬鞍,將對方徑直從馬背上扯下,按著跪在地上,比久經訓練的僕人動作還要干淨利落。

    做完了,還不忘將後者的頭向下壓一壓,好像自己成了王洵的幫手,而後者已經與自己完全劃清了界限一般。

    “扶他站好,別折磨他!”倒是王洵自己,反而覺得看不下去了,瞪了七名惡少一眼,大聲喝止。

    “唉!”七名惡少架住原來自己這伙人的首領,抬頭等待王洵的下一步指示。

    “往回走,走到你們剛才撞人的地方去!”王洵心里嘆了口氣,把語氣放緩和了些,低聲命令。

    惡少們楞了楞,不敢違抗,架著癱軟的同伴,拖著一身污水和馬血,晃晃悠悠地沿來路折返。王洵策馬跟在這幫廢物身後,目光四下逡巡,想從看熱鬧的人群中找出剛才被惡少們縱馬踏傷者。誰料看客們雖然喝彩聲一浪高過一浪,每當與他的目光發生接觸,就迅速將眼楮閃在了一旁,仿佛多對視片刻,就會被牽連般,更甭提主動上前搭腔。

    直到半條街都走完了,依舊沒有受害者出來痛打落水狗,也沒有人主動出頭請他主持公道。王洵做大俠的**無法滿足,心里便覺得有些氣悶,瞪圓雙眼,沖路邊的看客們喊道︰“剛才是誰被他們撞到了,請出來一下,我讓他們當面向您賠禮道歉!”

    看客的人們紛紛向後退去,唯恐躲避不及,被卷進這場稀里糊涂的熱鬧當中。見到此景,王洵心中愈發覺得失望,想了想,繼續鼓勵道︰“大伙別怕,出了事情我一個人擔著。今天哪位被他們撞傷了,或者被他們的坐騎撞壞了東西,請出面說句話。我立刻讓他們賠錢給你!”

    道路兩旁的看客紛紛搖頭,腳步不停向後挪動。幾個破碎的竹籃子和裝干果的陶罐從大伙腳下露了出來,卻沒人承認那是屬于自己的東西。

    發現受害者不敢露面,八名惡少立刻松了口氣,偷偷將頭轉過來,沖著背後的持刀惡魔上下打量。直到現在,他們才看清楚了,馬背上的惡魔其實跟自己差不多年紀。也是生得一幅富貴相,細皮嫩肉,濃眉大眼,根本沒有剛才自己心里想得那樣可怕。

    被惡少們看得心里發虛,王洵勃然大怒,將刀尖一擺,厲聲呵斥︰“看什麼看?以為沒有苦主,你們幾個就得意了不是?給跪下,沖著路邊的老少爺們磕頭賠罪。”“好漢爺啊”一名惡少試圖打個商量,被王洵用刀背直接抽了跟頭。慘叫著滿地打滾。

    “少廢話,我怎麼說,你們就怎麼做!”指了指前車之鑒,王洵豎起眼楮威脅。

    其他幾名惡少登時收起了僥幸之心,齊刷刷地沖著路邊的看客們跪倒,一邊磕頭,一邊亂七八糟地嚷嚷,“各位父老鄉親,我剛才騎馬不小心”

    “別給自己開脫!”王洵策馬過去,刀尖在眾紈褲頭頂虛晃,“說你等有人養沒人教,鬧市縱馬,傷天害理。請父老鄉親們原諒!”

    “我等有人養,沒人教”眾紈褲們惹王洵不起,只好按著他的命令重復。

    “大聲點兒,沒吃飽飯麼?剛才縱馬傷人的勁頭哪里去了!”王洵用刀背在眾紈褲頭上亂敲,就像在軍營里訓練新兵一般,醉燻燻地呵斥。

    “我等有人養沒人教”眾紈褲們扯開嗓子,唯恐惹背後的魔頭不滿,再拿自己腦袋當木魚使。

    “算了,算了。”看客們先是覺得有趣,稍後又開始可憐起幾個紈褲子弟來,紛紛擺著手回應。

    “我等有人養沒人教”得不到背後那麼惡魔的首肯,眾紈褲不敢停聲,繼續扯開嗓子大喊。

    “算了,算了,這位軍爺,得饒人處且饒人吧。反正今天又沒弄出人命來!”人群中,有幾個老者過意不去,居然替紈褲們求起情來。

    “都是你們這些家伙,挨了欺負卻不敢吭聲,才把他們慣成這般模樣!”喝了一肚子悶酒,王洵本來就有些神智不清楚,見看客們拿好心當驢肝肺,酒意一個勁地往腦門上撞。“不都是一條命麼?他策馬踩你,你拿刀子捅他便是?捅翻幾個,看下次還有人敢胡作非為不?遇到事情就知道呼天搶地,有了報仇的機會卻又濫發好心。下次再被人用馬踩了,我看也是活該!”

    “你這話太過分了!”有人立刻覺得受了傷害,大聲沖著王洵反駁。

    “誰說的,誰說的,到我面前來,重復一遍!”王洵怒不可遏,瞪起一雙通紅的眼楮,試圖找出反駁自己者。

    沒有人肯接茬,大伙紛紛向後退去。一邊退,有人一邊苦笑著搖頭,“原來是個醉鬼。哧!”

    “軍爺真的喝醉了!”一個又一個看客嘆息著散去,誰也不願意跟醉鬼一般見識。何必呢,他喝醉了酒抱打不平,日後肯定得受懲處。大伙跟著瞎摻和,又能得到什麼好處?稍有不慎,反而惹了一身麻煩,這輩子理也理不清

    “站住,你們!”王洵皺了下眉頭,策馬欲攔。誰料不動則已,一動,本來走得不是很快的人們立刻受了驚嚇,竟然像躲瘟疫般,加快速度向遠處逃去。

    “你們,你們這”王洵氣急敗壞,橫刀上下亂揮。縱使皇帝老爺,也沒有將不願意接受賠償的受害者抓回來治罪的道理,他又能將大伙如何?一時間,竟憋得滿臉青紫。就在這當口,跪在最遠處的一名惡少忽然跳了起來,扯開嗓子沖更遠的地方喊道︰“孫捕頭,救我!趕緊過來救我。抓住他,我讓我阿爺給你連升三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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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4 2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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