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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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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 盛唐煙雲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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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1 01:25:2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殘醉 (一 下)

    趴在王洵懷里默默哭了一會兒,白荇芷慢慢止住了眼淚。她年齡比王洵大,閱歷也更豐富些。雖然心里很是不舍,卻也非常清楚,眼下暫且離開京師去安西投靠封常清,對王洵來說是一個非常明智的選擇。

    去安西不僅僅是為了博取功名,雖然在封常清將軍的照顧下,王洵去那邊肯定會比留在京師升遷快。更重要的一點是,去安西與西域諸野蠻民族打交道,對王洵而言也許比留在飛龍禁衛軍中更安全。他最近接觸到的東西實在太雜了,很多秘密根本不能被暴露于陽光之下。那些秘密的主人,也許互相不忍或者無力傷害對方。但殺掉所有旁觀者滅口,卻是輕而易舉!

    即便別人沒有滅口之意, 以王洵這種大咧咧的性格,難免有一天就會被某個大人物視作眼中釘。到那時,恐怕封常清想保護他,也鞭長莫及。

    “你,你打算什麼時候走?”抽了抽鼻子,她低聲詢問。

    “盡快!趁著天氣還暖出發。”王洵想了想,笑著回答。他心中現在只是有個大概的規劃,根本無法定下具體時間。離開京師去安西,是他昨天騎馬趕往錦華樓的途中才想到的主意。起初只是偶發沖動,誰料後來居然越想越認真,慢慢已經變成了執念。

    “到時候,別太急著立功。有危險時讓別人先沖,你在後邊緩一緩,沒人看得出來!”白荇芷絲毫顧不上挑王洵的話里的缺陷,揉著眼楮,小聲叮囑。

    “知道了!”王洵搖頭大笑,聲音無意中拖得老長。“哪那麼容易就有仗打?西域諸國,早就被高仙芝給打怕了。輕易不敢扎刺。我估計,短時間內,也就是驅逐馬匪,肅清山賊什麼的,根本不會有風險!”

    自從李林甫執掌相權之後,醉心于黨爭,任人唯親。大唐國力就慢慢走了下坡路。在邊境沖突中,也是時輸時贏,不復有永徵年間那種跺一跺腳周邊國家抱頭鼠竄的威懾力。而李林甫為了粉飾太平,又總是虛誇戰果,掩敗為勝。所以民間對唐軍兵威反而有一種非常盲目的自信。特別是像王洵這種從小到大沒聽聞過兵戈之聲的一代,簡直把戰爭看得像喝酒打架一樣輕松,根本不相信自己有可能會戰敗,負傷,甚至丟掉性命。

    見情郎說得如此豪氣,白荇芷不敢壞了口彩,沉吟了一下,繼續叮囑道︰“那有空就多想想家里邊。想想雲姨、紫蘿,還有我。別老想著打仗殺人,身上沾了太多的血腥氣,佛祖會怪罪的!”

    “佛祖哪顧得上管我。”對于怪力亂神,王洵一概嗤之以鼻。“他老人家自己的晚飯還沒著落呢,上回聽周老虎說,天竺國那邊被大食入侵,很多佛寺被帶著白頭巾的人一把火全燒掉了。還自稱是奉了神明的指使。也不知道是哪個神明,居然教唆出來一群打家劫舍的徒子徒孫?”

    帶著白頭巾的大食人在長安城里也有不少。珠寶、香料、絲綢、首飾、甚至黑市人口買賣當中,都有他們的身影。這些家伙翻臉的速度堪比翻書,完全不懂得買賣不成仁義在的道理。並且喜歡扎堆抱團兒,強買強賣。因此在長安百姓中的口碑並不甚佳。聽王洵口無遮攔地拿佛教徒和這些大食人開涮,白荇芷忍不住用力捶了他一拳,笑著罵道︰“別什麼話都說。神明都是順風耳。說不定會聽見。反正,你自己要多加小心,我從今天開始日日燒香,求佛祖保佑你平安回來!”

    “希望你求的那個佛祖有良心吧!別白吃了你的香。”王洵笑著搖頭,並不以什麼佛祖為然,但心中終究十分感動。“現在先不說這些,你把小萍兒喊進來,讓她伺候你洗漱更衣。我去找紅姑!”

    “噢!”白荇芷順口答應,這才意識到自己身上僅僅披著一件外袍,里邊什麼都沒有穿。臉色登時又羞得通紅,推開王洵,一邊自己往頭上套小衣,一邊嗔怪,“都怨你。弄得我現在還暈頭漲腦的。別急著下樓,待會兒我自己跟紅姑談。你先幫我拉一下床腳的繩子。另一端系著的鈴鐺就在樓下萍兒的頭頂上,她聽見後,很快就會上來!”

    “哦!”王洵聞言低頭,果然在床榻左上角一個很不起眼的地方,發現了一段紅繩。“怪不得以前,萍兒總是突然過來推門。”一邊拉,他一邊做恍然大悟狀,“原來是你.......”

    “作死了!”白荇芷自我保護的小伎倆被拆穿,羞得直揮粉拳,“人家昨天不是讓你得手了麼?還不知足?老提過去的事情干什麼?”

    “不提,不提!”王洵笑著又拉了幾下,一邊仔細追尋那隱隱約約的鈴聲,一邊皺著眉頭說道︰“這麼清楚,我以前根本沒注意到!那昨晚,她豈不是.......”

    猛然想到這一層,白荇芷立刻羞得無地自容。以手捂臉,低聲驚叫,“啊?你怎麼不早提醒我?這下慘了,都給她聽去了,你讓我怎麼見她?!”

    此刻再想辦法補救,顯然已經來不及。門環輕叩,婢女萍兒紅著眼楮探進半個腦袋,“小姐,我可以進來了麼?”

    “別-----!”白荇芷下意識拒絕,隨即想到自己已經無可掩飾,將頭扭向牆角,低聲補充,“別站在門口。趕緊進來幫忙整理衣服。死妮子,睡得可真沉,也不早點起來幫我打洗臉水!”

    這簡直是無理取鬧了,她不拉鈴,對方哪敢上來壞其美夢?好在萍兒已經追隨白荇芷多年了,知道女主人臉嫩,低聲到了個歉,垂著頭,默默上前,幫對方洗漱梳妝。

    夏天需要穿的衣服很少,白荇芷很快就收拾完一身行頭,坐在了梳妝台前。眼神掃過銅鏡,無意間,她忽然看見萍兒舉著梳子,正在自己背後默默流淚。楞了楞,笑著啐道︰“你脾氣還大了!我錯怪你了,行不?別哭了,大清早,也不怕哭腫了眼楮!”

    “小姐.......”聞聽此言,萍兒愈發覺得傷心,竟然不顧王洵就不遠處站著,抱著白荇芷肩頭嗚咽了起來。

    彼此間互相照顧了這麼多年,臨別在即,白荇芷心頭也有些傷感,嘆了口氣,聲安慰道︰“別哭,我帶你一起走便是。待會兒,我替你跟紅姑談!”

    “姐姐,你,你這回可真犯了傻!”不知道該怎樣表達自己的感受,萍兒哽咽著道。本來,二人一直互相配合,說好了要逼迫王洵先答應把白荇芷堂堂正正地接進崇仁坊的老宅,才肯讓其得手。誰料,昨晚白荇芷一時暈了頭,居然沒堅守底限。甚至連個承諾都沒要,就稀里糊涂地把她自己交了出去。

    如果王洵吃飽了抹嘴走人怎麼辦?一個青樓女子還能找到地方聲討恩客負情薄幸去?如果進入王家之後,被她家那一對老少狐狸欺負怎麼辦?主僕二人無依無靠,到時候還能依仗誰?

    越想,萍兒越是擔心,昨夜竟然是睜著眼楮一宿未睡。今早見了白荇芷,便再忍耐不住,所有疑慮都化作眼淚淌了出來。

    轉頭抱住婢女萍兒,白荇芷心中也是五味陳雜。在與王洵的智斗中,萍兒一直板著臉做惡人,而她,則偽裝成嬌弱無主的角色。事實上,所有好人惡人都出于她的暗中部署,萍兒只是個提線皮偶而已。

    但是昨晚,是她自己主動拔下了發簪。將滿頭長發和干淨的軀體一並交到了王洵手中。從某種角度,萍兒說她傻,半點也沒有錯。想到這兒,白荇芷收住眼淚,拍了拍萍兒的肩膀,低聲耳語︰“你說得對。姐姐是傻。但女人,這輩子早晚都會傻上一回。”

    “為他?”萍兒楞了下,回頭看向坐立不安的王洵。還是像以前一樣懵懵懂懂,從兩年前到現在,她一直也沒看出此人有什麼好來。

    但一切都已經木已成舟。主人做了選擇,她一個小丫鬟又怎有資格置喙?只好跟著賭上一局,聽天由命而已。正自怨自艾間,又聽見女主人笑著命令,“別瞪眼楮了。以後,咱們姐妹兩個得全依仗著他呢。趕緊去大堂,把紅姨幫我請過來。就說我已經決定嫁給王郎,今天就打算跟她告別!”

    “嗯!”萍兒點點頭,站起身,默默走了出去。片刻之後,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錦華樓的老鴇紅姑,哭天搶地地沖了進來,“唉吆,我的肉啊,你怎麼這般傻啊。怎麼著,也先讓我準備一下才是。說走就走了,這不是拿刀子剜我的心麼......”

    “紅姐莫哭,該出多少贖身錢,你盡管開口便是!”王洵被哭得好生尷尬,側開半步,賠著笑臉說道。

    “這哪里是錢不錢的事兒啊!”紅姑抓起手帕,用力擦拭自己的眼楮,“芷兒即便不是我十月懷胎,也是我從小一把屎,一把尿帶大的。我本打算把錦華樓交給她,讓她將來給我養老送終。誰料她女生外向,居然.......”

    一邊哭,一邊哪眼楮偷看王洵。早在昨天晚上,看到王洵一直沒下樓,她已經開始磨刀霍霍。只是不太清楚對方的底限在哪而已。報得太低了怕對不起自己。開價太高,又怕叫黃了,把白荇芷砸在手里。畢竟,過了昨晚之後,白荇芷就不能再算清倌人了。以後再錦華樓多留一天,價格就要下跌一截。(注1)

    “我知道,她是錦華樓的招牌。可她跟我真的是兩情相悅。所以,還請紅姐成全則個!”聽紅姑哭得撕心裂肺,王洵未免有些誤解了她的意思。訕訕笑了笑,繼續求肯。

    算來也是這姓王的太笨,換了別的客人,白荇芷恐怕在一年半之前,就早不是清倌人了。只有這個傻蛋,居然辛辛苦苦等到現在!這種傻瓜,不宰白不宰。想到這,紅姑收起眼淚,哽咽著道︰“沒了芷兒,我也只好把錦華樓關掉了。這樓里百十張嘴,總不能隨便給幾個錢就打發掉。都是芷兒多年的姐妹,情同手足。若是小侯爺真的心疼芷兒......”

    正準備報一個天價,誰料白荇芷那邊已經忍無可忍。輕輕咳嗽了一聲,上前插嘴,“阿姨可別這麼說。錦華樓的招牌,可是姐妹們一同撐起來的。女兒不敢搶他人之功。我記得您老買我時,只花了三吊錢。後來誰人請過不少老師,教我唱歌跳舞寫字畫畫,但從十四歲起,哪年我給您賺回來的錢少于千吊過?”

    “那可不能這麼算!”聞聽此言,紅姑立刻變了臉色,“為了保護你不讓人欺負,我可是費盡了心思!還有胭脂水粉,珠寶首飾,一項項,全撿著最好的給你挑。就拿你住的這......”

    “姨娘。咱們不是說好了麼?好聚好散。樓里這麼多姐妹,誰能守在您身邊一直到老呢?你老並不缺錢,又何必不給她們留一個從良的念想?”白荇芷立刻也收起了柔弱姿態,將身體往王洵肩上靠了靠,笑著回應。

    “這......”沒想到白荇芷會變得如此強硬,紅姑登時語塞。做青樓這行,一本萬利,同時也把腳踩在了刀刃上。她年青時,曾經親眼見過,一個攀上高枝變鳳凰的名妓,如何將從前的老鴇逼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今日若是她咬緊牙關不鬆口,固然能從王洵身上刮出萬貫肉好。可這個價錢一開出來,就等于給錦華樓里的其他“女兒”做了榜樣。那些找不到王洵這種冤大頭的,難免會懷恨在心。日後若是有人也僥幸時來運轉,恐怕錦華樓的繁榮也就到了盡頭。

    況且王洵本身就是個世襲的子爵,六品校尉,前程一片大好。白荇芷很顯然又是個即便做了妾也能長期受寵不衰的。若是他們兩個發達後掉過頭來算舊賬.......

    “我聽人說,飄洋過海販珠之利,不過二十倍。”看到白荇芷滿臉驕傲地靠著自己,本來有些被歡喜沖暈了頭的王洵也慢慢恢復了清醒,想了想,微笑著補充,“算上這些年荇芷在樓里的開銷,我給您一千吊肉好,您看如何?日後您老還是荇芷的長輩,我們兩個永遠不會忘記您老的好處!”

    一千吊肉好,足夠在機會合適時,買到一百個女孩,並且從小**到大了。已經做好了賠本打算了紅姑豈會不肯?假裝沒看見白荇芷狠踩王洵的小蠻靴,揚了下手絹,沒口子答應,“行,行,多謝小侯爺恩典。別的我也不說了,這間房子里的東西,荇芷喜歡什麼,盡管拿好了。連同這個小丫頭片子.......”說到這兒,她伸手一指對著王洵怒氣沖沖的萍兒,“算作添頭,白送!”

    注1︰清倌人。只賣藝不賣身的歌伎或者舞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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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1 01:25:3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殘醉 (二 上)

    錦華樓的頂梁柱,小四絕中居于第二位的歌仙白荇芷被人贖走了!消息傳開,立刻在長安市井中掀起了渲染大波。特別是那些自詡經綸滿腹,卻一直籍籍無名的讀書人當中,對此簡直失望至極。想自己寒窗苦讀這麼多年,卻既沒混得朝廷高官厚祿相待,又沒博得紅顏知己慧眼識珠!那姓王的不過是個破落了的勛貴,要才華沒才華,要名氣沒名氣,憑什麼就能抱得美人歸?

    “這恐怕與禮不合!”失落之余,立刻有人在此事中尋到了破綻,本著咱家得不到也不讓你日子過舒服的態度,抱著一壺濁酒在飯館里邊義憤填膺,“姓王的乃顯貴之後,卻娶了一個歌姬為妾。按照大唐律例,娶倡女為妾者,杖......”

    “行了,老路,你當那姓王的小侯爺是傻子麼!”同桌一道就著半碟子鹽漬黃豆下酒的同伴搖搖頭,撇著嘴打斷,“人家早就做好了準備。我聽說......”把手掩在嘴邊上,此人故作神秘,“那姓王在給白行贖身的當天,就把賣身契還了她。還找了萬年縣衙門疏通關系,給她在長安城里單獨立了戶。眼下,人家納的是良家婦女,可不是什麼艷壓群芳的歌姬!”

    “那,那豈不是要花很多錢!”剛才還滿臉不平的老路立刻放下酒盞,瞪圓了眼楮追問。“老仁,你從哪聽來的?要是白行突然變了卦,他豈不是人財兩空?”

    “當然不會太少!”透漏消息的老仁將碟子中的黃豆向自己這邊分了一大半兒,洋洋得意地繼續,“我五舅三姨夫就在萬年縣當差,據他說,光是給白行贖身,姓王的就出了這個價.....”

    “五十吊!嘶,他可真舍得花錢!”盯著對面豎起的五根手指,老路倒吸一口冷氣,壓根兒沒注意到同伴又多佔了自己二十粒腌黃豆的便宜。

    “五十,你當白行是斜對門的小紅麼?”酒鬼老仁滿臉鄙夷,好像在看著一個白痴,“五千!這還不算給對方添脂粉和買衣裳的錢。再加上給衙門里塞的紅包,少說也得萬吊以上!”

    “這敗家子!”老路又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把幾個空盤子拍得上下直跳。

    “要麼怎麼說富不過三代呢,就照這個糟蹋法.....”趁著老路沉浸在憤怒當中,透漏消息的同伴老仁趕緊將盤子里的黃豆往自己嘴里撿。

    旁邊桌子上的幾個酒客顯然也聽見了,帶著幾分醉意一同譴責敗家子王洵,“吁!祖宗襤褸篳路聚之,子孫金沙珠礫敗之。上位者若不幡然醒悟,我大唐恐怕......”

    正搜腸刮肚地憂國憂民,靠近窗口處突然傳來一聲怒喝,“呸!你們幾個活該落榜一輩子的酸丁,人家娶自己的媳婦,花自己的錢,是人家的事情。與你們幾個酸丁何干?有種躲在角落里亂嚼舌頭,怎不見你們到衙門口為民請命去!”

    “你這......”幾個頭戴布冠的讀書人立刻拍案而起,對著說話的壯漢怒目而視。看看對方不低于九尺的身板,和此人旁邊穿了一身宮廷侍衛服色的同伴,滿肚子火氣立刻又煙消雲散。

    “怎麼,雷某說錯了你等?枉自讀了一肚子書,不想想怎麼為國盡力,卻總盯著別人褲襠底下做文章。還好意思說是自己聖人門下!我要是你等,早尿一泡尿把自己給淹死了!”越看幾個讀書人越不順眼,壯漢繼續破口大罵。

    有道是,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更何況壯漢旁邊還坐著個太子府的錦衣衛士?讀書人們不願跟此類“俗物”計較,搖了搖頭,叫來跑堂伙計,將沒吃完的剩菜打了包,陸續結賬離開。

    望著一干無聊的酸丁去遠,雷萬春用手指敲了敲桌案,對著陪自己喝酒的馬方抱怨道,“明允這小子,越來越不像話了。娶了白行過門,也不說請大伙喝杯水酒!難道還怕我等出不起禮錢?”

    “明允這時恐怕自己在家抓腦袋呢!”馬方笑了笑,偷偷跟雷萬春解釋,“師父你千萬別怪他。據我所知,他在家,向來自己做不了主!白行雖然傾國傾城,畢竟擔了個歌姬的名頭。而崇仁坊那邊,住的又全是開國勛貴之後。即便他先想辦法給白行單獨立了戶,身份差距這道坎兒,恐怕也不是簡單能對付過去的!”

    “怎麼?那婆娘......”雷萬春又輕輕叩了下桌案,滿臉怒氣。轉念想到雲姨曾經對自己的好朋友張巡有恩,語氣迅軟了下去,“那雲姨娘我也見過,不是個不講道理的長輩。她既然把明允視若己出......”

    “越是視若己出,恐怕越管得嚴!”經過了白馬堡和太子府兩個地方的歷練,小馬方非但人長高了不少,心思也成熟了許多。“明允將來不走仕途則已。如果想走仕途,名聲就非常重要。如今他沒娶妻,先納妾,雖然想辦法免除了官府的麻煩,但門當戶對的人家,誰還肯把女兒嫁給他?他上面又沒有什麼過硬的長輩,缺了聯姻這層關系,無形中就少了一個強援。眼下只做個小小校尉還可以,假若再往上走,被御史台那幫吃飽了沒事干的家伙盯上後,恐怕要死死揪住不放!”

    “那幫家伙管得可真叫寬!”雷萬春繼續憤然拍案,卻清楚馬方說話是事實。全大唐的官位就這麼多,勛貴世家佔掉其中一大半,皇親國戚佔掉其中四分之一,。剩下的四分之一,才是留給歷屆科舉出身的讀書人,地方舉薦的名士,還有走終南捷徑的隱賢們分得,顯然僧多粥少!所以官場中越往上走,傾軋也就越劇烈。任何名聲履歷上污點,哪怕是極不起眼,被競爭對手抓到後,也能做出一筆大文章來。當然,如果背後有李林甫、楊國忠這樣的權臣撐腰另算!(注1)

    “何止管得寬!”提起御史台,馬方就一肚子不滿。“那幫家伙,就靠給人挑毛病吃飯。連太子府去年冬天多用了幾車竹炭,都能做出戒奢侈、戒淫逸的文章來!”

    雷萬春聽得直撇嘴。“這幫家伙!如果太子殿下算做喜好奢侈的話,那兩位丞相往哪擺?!”

    鑒于前幾代做太子者鮮有善終,當今太子李亨為人一向低調。平素深居簡出,非重大場合時上街只乘兩輛朱漆車,帶五六個隨從。比起動輒前呼後擁到驪山洗溫泉的皇帝陛下,和出入皆有銀裝車隊開路的李林甫、楊國忠,簡直可以用寒酸二字來形容。而御史們偏偏不敢找李林甫和楊國忠等人的麻煩,反而揪住太子府多用了幾車竹炭取暖的小事兒做文章,這種欺軟怕硬的行為,實在無法不讓人覺得鄙夷。 馬方搖了搖頭,低聲道︰“如今這時代,怎可能有人肯做魏征第二?他們的算籌打得很精細!如果彈劾了李相和楊節度,恐怕第二天就得卷鋪蓋回家。唯獨太子,雖然名為儲君,卻沒任何實權。即便陛下百年之後,太子即位,恐怕也不好意思翻御史台的舊賬!”

    對于這些官場上的鬼花樣,雷萬春素來不熟悉,聽起來覺得很累,打了個哈欠,笑著道︰“算了,反正老子這輩子做不了什麼高官。犯不著看這幫家伙來氣。說正事兒吧,你今天來找我,是不是刀法進境上又遇卡住了!”

    “師父說的極是!”馬方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回應。

    “坐下,別動不動就作揖。老子就不是什麼牌位?!”雷萬春曾經是個無拘無束的大俠,對于世俗禮節向來不怎樣在乎,最討厭馬方在自己面前循規蹈矩。“你學的那套刀法,原創者就是個驚世駭俗人物。如果你學不到他的為人和心胸,縱有進境,也難登堂入室!”

    “是!弟子盡量改!”雖然做了東宮侍衛之後,馬方已經很少挨打。但父親的影子卻依舊印在他的身上。縱然刻意去反,一時半會兒卻也改變不了。

    “算了,不跟你計較。”雷萬春無奈,只好笑著作罷,“說罷,到底卡在什麼地方了?是不是你小子最近又貪多求快,沒學會走先想著跑!”

    “弟子可是每天都勤練不綴的!”聞聽此言,馬方大急,立刻紅著臉替自己辯解,“這套刀譜,前半部分我翻來覆去練了好幾個月,每一招的關鍵都能倒背下來。練熟之後,也能感覺到其中的道理。無非‘手疾眼快,料敵于先’八個字。但從第二十五招起,卻是生澀異常,仿佛不是一個人所創,怎麼練都找不到感覺!”

    “第二十五招?”雷萬春抓起筷子,在半空中比比劃劃。好一會兒,才笑了笑,非常苦澀地說道︰“這個,恐怕我也沒辦法幫你。這套刀法,記錄了前朝一個名將畢生所得。但前半部分,是此人幼年跟隨一隱士所學,帶著幾分輕松愜意。而後半部分,卻是此人經歷了一場國破家亡之恨後,自己所悟。刀意充滿悲憤和失望,每一刀下去,都恨不得讓對手碎成數塊。你如此年紀,又沒什麼閱歷,能悟到其中三味,才是怪事!”

    “啊!”馬方登時滿臉失望,“那,那我豈不是永遠學不會了!”

    “有前半部分,足夠你在軍中打滾了。別貪多嚼不爛。”雷萬春敲了對方一指頭,笑著開解,“後半部分,要看機緣。不如先熟記在心里,日後慢慢再領悟。”

    “哦!”馬方嘆了口氣,終是無法甘心。憑著雷萬春所教的刀法,他現在于東宮六率中混得如魚得水。很多比他資格老,背景深的侍衛,跟他比試過後,都對他深表嘆服。但對于太子身邊的幾個頂尖高手,馬方就只有仰視的份了。想要跟對方平輩論交,武藝在短時間內,非得要更上一層樓不可。

    “刀法這東西,跟手藝一樣,也是活到老,學到老!”雷萬春猜到了徒弟的心思,搖頭而笑,“沒有人是剛出道就天下無敵的,需要在實戰中,把刀譜上的東西,變成自己的東西,也能達到大成之境。即便刀法的原創者,跟你這般年紀時,據說也是稀松平常。但後來他東征西討,斬將無數,刀法也就漸臻化境!”

    “斬將無數。是侯君集麼?”馬方畢竟年齡小,很快就從沮喪中走出,轉而關心起刀法的來歷。

    “侯君集乃一代名將,但跟此人比,還差了些!”雷萬春搖頭否認。

    “是王君廓!”馬方眼神突然一亮,大聲喊道。

    “此人縱橫中原時,王君廓恐怕只能給他做馬前一卒!”看了一眼馬方,雷萬春繼續搖頭。

    “那,那......”馬方搜腸刮肚,在自己所熟悉的開國元勛中,無論如何找不到這麼一號使刀的人物來。

    “你甭想了,書中沒有!”雷萬春笑了笑,低聲補充。“你阿爺也許知道,但不會跟你說。這個人,就像李孝恭、徐世籍一樣,本朝巴不得將他的功勞全奪了,按在別人頭上!”

    “李孝恭,不是說,他是個太平王爺麼?”馬方瞪大眼楮,滿臉不可置信。徐世籍因為受到其孫徐敬業的牽連,被武則天挖骨拋屍。其生前所立戰功,大多也都被馬屁文人硬挪給了同代名將。但李孝恭的事跡,馬方就不太清楚了。只曉得此人是個高祖的佷兒,曾經領過幾天兵而已。

    “本朝?”沒有張巡這個諍友在身邊,雷萬春說話顯然越來越肆無忌憚,“太宗可是親自干涉過修史的。把隱太子和齊王的戰功全一筆抹了。李孝恭若是太平王爺,那凌煙閣上其他人就都全是狗屎。一軍主帥優柔寡斷,懦弱無能,事事全靠李靖這個長史來安排,你信麼?”

    這句話的確擊中了很多主流說法的軟肋。李靖被後世推崇備至,但其在開國之戰中大部分功勞,卻是在行軍長史這個職位上立的。而他的頂頭上司,恰恰正是李孝恭。想到這層,馬方啞然失笑,“真過分。他們怎麼能這樣?那刀譜的主人,豈不是跟李孝恭齊名的英雄?”

    “至少不比李孝恭差!”雷萬春端起酒盞,輕輕抿了一口。正想把刀譜的來歷合盤托出,無意間卻看到酒館門口走進一個人,目光立刻被吸引了過去,直直的,半晌無法移動分毫。

    注1︰終南捷徑。唐代君王喜歡尋訪隱士出來做官。所以很多人就到終南山隱居,方便被尋訪。久而久之,終南捷徑就成了成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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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殘醉 (二下)

    順著雷萬春的目光方向望去,馬方的喉嚨立刻出一記輕微的“咕咚”聲。 門口又進來兩個讀書人,皆身穿一襲裁剪恰當的甦綢青衫,看上去非常乾淨利落。右邊一個馬方曾經在斗雞坊見過,正是虢國夫人的貼身侍女香吟。縱使身著男裝,亦無法掩蓋她骨子里的嫵媚之態。而左邊的那個年齡稍長者姿色更勝一籌,竟令人一見,就有種想走上去攬在懷里的沖動。

    虢國夫人,她怎麼到這種小酒館來了?努力將目光收回,馬方聽見自己的心臟“怦怦怦怦”跳個不停。像這種只能提供幾樣不入流小菜的路邊酒館,客人通常為各家店鋪里下了班的伙計,出賣苦力的挑夫,趕大車的莽漢,或者科舉屢試不第,窮困潦倒的書呆子。若不是雷萬春租住的客棧恰巧在酒館附近,馬方相信自己這輩子都不會走入此種地方。

    但虢國夫人卻易裝而來,根本不在乎她身上的甦綢長衫與酒店里油漬漬的胡凳格格不入。非但如此,她還不顧酒保酒客們錯愕的目光,帶著同樣一襲男裝的貼身婢女香吟,落落大方地走到雷萬春和馬方兩人的對面,坐下去,笑著說道︰“這個位置靠窗,肯定比較涼快,想必兩位不介意跟我們拼張桌子吧?”

    那古銅臉漢子好福氣。登時,酒店中僅剩的幾名客人個個滿臉羨慕,恨不得將自己的座位跟雷萬春換一換。在眾人羨慕的目光中,虢國夫人舉起蓮藕般白淨的手臂微微一招,“小二,上兩樣招牌菜,再給我溫一壇子老酒!”

    “來了——!”一看就知道對方是花得起錢的大主顧,身兼酒店掌櫃、賬房和店小二三職的地頭蛇賈五興高采烈的答應一聲。腳不沾地,直接向後堂跑去。

    “師父!”已經變得六神無主的馬方在桌子底下輕輕踩雷萬春的腳。希望對方能開口搶回主動,別讓虢國夫人一直得寸進尺。誰料,平素在他眼里頂天立地的師父今日卻突然如同換了個人,楞楞地坐在那里,從開始到現在一個字也不肯說。

    “走了這麼遠的路,我還真是餓了!”見雷萬春不肯接招,虢國夫人輕輕伸了個懶腰,登時讓周圍酒客眼珠子掉了滿地。誰料更令人羨慕的事情還在後邊,她好像被餓得有些急了,居然不等自己點的酒菜送到,直接從桌案中央的竹筒中抽出一雙筷子,從雷萬春和馬方兩人吃剩下的盤子里揀了片五香驢肉,斯斯文文地吃了起來。

    這下,馬方再也不住了。他沒想到,自己居然有機會跟名滿長安的虢國夫人在一家毫不起眼的路邊酒館里同桌而食。更沒想到,對方居然不計較自己和師父二人的口水,對著幾片驢肉大快耳頤。

    按照大唐律例,無故屠殺耕牛,判刑一年半。所以沒有背景里的街頭酒館,通常只能給客人提供狗肉、馬肉和驢肉佐酒。而馬肉太糙,狗肉夏天時吃又太熱,所以驢肉便成了酒客們的選。

    可這些都是針對雷萬春等平民百姓之家而言的。換了馬方和王洵,家中隨時都能有牛肉、羊肉或者鹿肉吃。至于地位和背景猶在馬方之上的虢國夫人,恐怕連剛出生的乳牛都不知吃過多少頭了,又怎可能真的對幾片驢肉如此迫不及待?

    莫非,她真的對師父有情?猛然想起王洵私下里對自己旁敲側擊的幾句話,馬方心頭亮起了一道閃電。那今天這場偶遇好解釋了。根本不是偶遇,而是虢國夫人刻意主動尋了過來!只可惜自己如此後知後覺,居然還賴在師父身邊當蠟燭,沒在第一時間逃出門去。

    現在再找借口走,肯定太做作了。那樣會令在場的氣氛更加尷尬,也會給師父和虢國夫人都留下自己還沒長大的印象。冥思苦想找不到脫身之策,小馬方急得滿頭是汗。腳下的力氣在不知不覺間越來越大,踩得雷萬春忍不住輕喝出聲,“小家伙,你到底要干什麼?趕緊把腳給老子拿開!”。

    一喝之後,雷萬春自己也清楚無法再裝下去了,嘆了口氣,低聲命令︰“今天的刀法就說到這吧。你先回家去,把我今天教的東西自己領悟一遍。改天,我再到你家中給你喂招!”

    “哎!哎!”已經猜到幾分真相的馬方如蒙大赦,站起身,沖對面輕輕抱了抱拳,拔腿就往外走。一路上踫歪了三張桌子,踢翻了兩張胡凳,卻也渾然不覺。

    看見馬方狼狽不堪的模樣,虢國夫人莞爾一笑,登時讓黑漆漆的笑酒館亮了三分。偏過頭,她沖著貼身婢女香吟吩咐,“路上我看到一家賣糕點的老字號,你去幫我買包桂花糕來。要新出鍋的,別太硬!”

    “是!”小婢香吟微微一笑,同樣是如羞花照水。這下,一直滿臉羨慕的酒客們全明白了,敢情人家古銅臉壯漢不是有福,那個相哥是他的舊相識。也對,像這種長得比女人還好看的相哥兒,據說最喜歡身強力壯的男人.....(注1)

    正一臉淫穢地想著,忽然又看到古銅臉壯漢豎起眼楮瞪將過來。登時,滿肚子的花花腸子全不見了,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再也不敢東張西望。

    顧不上跟這些好事者認真,雷萬春輕輕嘆了口氣,看著虢國夫人,低聲問道︰“你怎麼來這種地方來了,有事需要我幫忙麼?”

    “如果沒事需要幫忙,大哥是不是就不想見到我了?”虢國夫人也輕輕嘆了口氣,順勢放下了筷子。

    “當然不是!”雷萬春搖頭否認,聲音里明顯透著底虛。事實上,自從那天離開對方府邸之後,虢國夫人的影子就一直在他心頭揮之不去。雖然明知道兩人這輩子永遠沒有在一起的可能,還是忍不住想找機會再見上對方一面。

    哪怕是遠遠地看上一眼,不用說話,不用微笑,心中也覺得非常安寧。雷萬春已經不再年青,但年青時都沒有過的沖動,卻在不該被點燃的時候萌于心底,濃烈如酒,熾烈如火。

    “那大哥是不是一直很想見到我?”虢國夫人緊緊咬住對方話頭,抬起一張期盼的面孔。

    “這......”雷萬春語塞。既不敢承認,又不敢否認,一時間,竟然憋了個滿臉通紅。

    二人說話的聲音都不甚高,但經不住酒館的面積只有巴掌大。一瞬間,剛才還準備看稀罕的幾個酒客們都受不了了,肚子里的酒食直接往上涌。趕緊把該結的酒菜錢擺在桌子角,爭先恐後地逃了出去。

    兩個大男人。其中一個還生得虎背熊腰,居然在大庭廣眾之下眉來眼去,卿卿我我。剛剛端著酒菜從後堂跑進來的店小二也直犯惡心,將虢國夫人要的酒菜往桌案上重重一丟,轉身走了開去。

    “大哥不說,我就當是了!”見雷萬春尷尬成那般模樣,虢國夫人無端心中一緊,嘆了口氣,幽幽地道。

    “不。不是!”雷萬春再度搖頭,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他之所以留在長安沒有繼續追隨張巡,的確有想再跟虢國夫人見一面的因素。但同樣很重要的是,他現馬方人品資質都適合做自己的傳人,所以才不惜花費一段時間來指導對方。至于這兩條因素哪一個更重要些,恐怕雷萬春自己也無法說清楚。更甭說當面回應虢國夫人的逼問了。

    “大哥覺得我很討厭麼?”虢國夫人臉色登時一黯,垂下頭,珠淚閃爍。

    “不,不是那個意思!”見不得女人哭,更見不得自己關心的女人哭,剎那間,雷萬春方寸大亂。大手上下比劃了好半天,終是不敢替對方拭淚,狠狠拍了自己一巴掌,低聲回應,“我的意思是,你穿男裝,不,不如穿女裝好看!”

    “撲哧!”虢國夫人破涕為笑,宛若春花在陽光下綻放,“大哥說不好看,我就不穿。這破帽子,扣在頭上熱得很!”

    說罷,信手摘下頭上的儒冠,秀如流瀑般緩緩滑落。

    此地的掌櫃、賬房兼店小二賈五已經被惡心得從屋子角抓起笤帚準備揚灰,聞聽此言迅回頭,楞了楞,瞬間如遭雷擊。

    那相哥居然是個女人!店小二無法相信自己的眼楮。數息之後,又開始兩眼放光。山一樣魁梧的男人,花一樣嬌艷的女人。怪不得古銅臉漢子半年來幾乎每天都在這里喝酒,原來,他一直在等著今天。怪不得一身上等甦綢女人肯進入路邊小店,原來,她要找的人在這里。

    也就是他,才能配得上她。小二哥再度向店中的兩位客人投去祝福一瞥,撿起不知何時從手中掉落的笤帚,悄悄從前門走了出去。把一個打烊的標志樹在了門口。作為一個給長安城最底層百姓提供吃食的酒店主人,他平時聽到看到的郁悶事實在太多了。難得在黑暗處現一縷溫情。他不介意損失幾個銅錢,給這縷溫情多騰出一點點空間。

    注1︰相哥。男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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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殘醉 (三上)

    坐在為了這次出行臨時買來的青布篷馬車里,身邊擠著婢女香吟,虢國夫人感覺心情無比的寧靜。

    比起她平常用的銀裝馬車,這輛青布車的箱體窄了足足二分之一。車座墊子里塞得也僅僅為蒲草,而不是鵝絨。至於車窗則更簡單,居然連層青紗都沒捨得釘,隨便掛了幾串民間喚作草珠子的東西敷衍了事。但這三伏天的夜晚,蒲草顯然比鵝絨更涼爽,草珠簾子也比青紗更透風。

    見自家主人時而嘴邊露出淺笑,時而眉間流出數分嬌羞。小婢女香吟非常不憤,用靴子尖輕輕踢了踢車廂板,板著臉提醒︰“那種一吊錢可以住一個月的小客棧,向來就是虱子窩。夫人小心沾上一身虱子回來,用多少藥水也殺不干淨!”

    虢國夫人正在回憶剛才生的事情,聽到心腹婢女酸溜溜的話,也不生氣,搖搖頭,笑著回應,“哪里有你說的那樣不堪!雷大哥看上去很粗豪,實際上是個很細緻的人!”

    “我可真沒看出來,夫人不會是愛屋及烏吧!”追隨虢國夫人多年,香吟早把對方當成了自己的姐姐,見對方沉浸在溫情中無法自拔,笑了笑,繼續大潑冷水。

    “你沒看出來的東西多了!”虢國夫人白了心腹婢女一眼,再度搖頭。“你才多大?知道什麼樣的男人叫好,什麼樣的叫壞?!”

    “我當然知道了!”最怕虢國夫人拿自己當小孩看,香吟立刻坐直了身體,連珠箭般反駁,“沒見過幾個,我還沒聽人說起過麼?上次你讓我去韓國夫人家還琴,婢子曾經親耳聽她和別人說起長安城的七大美男子,什麼玉樹臨風崔宗之,冰肌雪骨汝陽王,粉面朱唇雷海青,柳腰猿臂李三郎......”

    “作死!”沒等香吟把話說完,虢國夫人立刻一巴掌拍了過來,“連陛下都敢編排,你可真是活膩煩了.....”

    “又不是婢子自己編出來的,是韓國夫人說的嗎!”小婢香吟把嘴一扁,做垂泫欲泣狀。

    “又裝,又裝!”虢國夫人將香吟拉過來橫在膝蓋上,照著屁股結結實實地拍了兩巴掌。拍完了,卻又摸著對方的頭說道︰“她們借酒撒瘋,那是她們。你可千萬不要跟著學。免得一旦犯了陛下的忌諱,連我也保不住你!”

    “嗯!”拼著屁股上挨兩巴掌,成功換回了主人的關注,小婢香吟自覺很值。在虢國夫人的懷里拱了拱,用鼻孔懶懶的回應。

    “你啊.......”虢國夫人輕輕嘆氣,這一刻,眼楮里居然充滿了慈愛。

    有關長安城七大美男的說法,她也略有耳聞。其中排名第一的崔宗之乃寵臣崔日用之子,襲爵齊國公,素有玉樹臨風之稱;排名第二的汝陽王李為唐睿宗之孫,當今皇帝陛下之佷。皇帝曾經親口贊他”姿質明瑩,肌光細”。排名屈居第三者,為一梨園子弟,擅長琵琶與舞蹈,深受皇帝陛下寵愛,特許隨便出入禁宮,晝夜不限。而排名第四的李三郎,則是皇帝陛下本人,貴婦們不願直呼其名,私下以他的排行稱之為李三郎。

    長安城內已經三十余年未聞兵戈之聲,宮廷和民間皆以男生女相為美。僅從這一點上而論,以上排名確實非常公允。但在虢國夫人眼里,這個排名準則未免太幼稚了些。適用於十六歲剛剛開始懷春的少女,而不適用於她這種年齡的少婦。少女對男性一無所知,自然只會欣賞那種陰柔之美。而對於已經歷盡風霜她來說,需要的則是一個像山一樣結實的肩膀。

    想著想著,她便又開始出神。不知不覺,思緒再度飄回半個時辰前,雷萬春租住的那間四面透風的小屋子中。仿佛怕她著涼,他一直緊擁著她的身體,從始至終。那粗壯的雙臂就像一道鐵箍,緊緊地箍住了她,讓她無處可逃。

    事實上,她也不想逃,反而將雙臂伸過去,用力扳住他的肩胛,直到激情完全消退。事過後,他們肩並肩躺在一起,靜靜地聽彼此的心跳。曾經有一刻她非常擔心雷萬春對自己背上的那些刺青刨根究底,畢竟幾個月前的牡丹,還未呈焦骨之態,與現在的相差甚遠。但他僅僅是用手摸了摸,卻什麼都沒有問。

    “如果你願意,我隨時都可以帶你離開這兒!”在準備告別的時候,他突然沒頭沒腦里來了一句。

    “去哪?”那一瞬間,她的心髒幾乎停止了跳動,問出來的話完全不經思考。

    “東南西北,只要你喜歡的地方!甚至漂洋過海。”當時,雷萬春的笑聲是那樣的堅定,仿佛這世間就沒有東西能阻擋他的腳步一般。“我聽人說泉州往南乘船五天左右,有個大島,上面的氣候四季如春。如果你喜歡冷一點的話,咱們也可以去北邊的渤海國,我有個師弟就住那邊!”

    下一個瞬間,她幾乎答應了。但從嘴里說出來的話卻是,“我怕,我怕我自己會想家!”

    然後,她就看見他的笑容漸漸凝固在臉上。凝固得令人心疼。伸出手去,她又抱住了他,腦袋剛好能貼住他的胸口,“大哥別急行麼?讓我再想想!多想幾天,從小到大,我一直跟家人在一起,從沒分開過!”

    沒有什麼不能答應了,似乎只要她說,他便會輕輕點頭。那一刻,她真想對方能野蠻一點,把自己抱起來放在馬鞍上劫走。她可以肯定自己不會反抗,不會哭鬧呼救,順從得像一頭小綿羊。從此把自己交在對方手里聽天由命。

    可他卻什麼都沒有做。只是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動作比父母撫摸女兒還要輕柔。

    “想什麼呢你!”被虢國夫人沒完沒了的撫摸動作弄得心里癢癢的,小婢香吟伸了個懶腰,慢慢坐直了身體。

    “沒,真的沒有?”仿佛偷東西被人當場捉住了手腕,虢國夫人的臉突然紅了起來,目光迅向窗外躲閃。

    “騙人!”小婢香吟追過去,把頭與虢國夫人的頭靠在一起,“當我猜不到麼?可他到現在只混了個縣丞當,並且還拖著不肯去上任。真到配得上夫人的時候,不知要何年何月!”

    “你懂什麼!”這回,虢國夫人被觸到了逆鱗,瞪起眼楮,低聲怒喝。“不懂,就不要亂說。他就是個縣丞又怎麼了?有人行運早,有人行運遲。李靖在這般年紀時,地位還不如他。後來不也凌煙閣上標名麼?況且雷大哥根本無志于官場!否則,以他的武藝,拿個武狀元還用費力氣?”

    第一次被主人這般呵斥,小婢女香吟嚇得直眨巴眼楮。楞了好半天,才撅著嘴,非常委屈地解釋︰“奴婢不是為了夫人著想麼?以您現在的地位,如果想風風光光地嫁給他,當然會遇到很多麻煩。如果只想如今天這般,那又.......”

    “風風光光地嫁給他?”虢國夫人好像自己都沒想到這一點,“你說什麼呢?這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夫人說過,雷大哥不是尋常男子!”為了證明自己正確,香吟把二人之間以往的悄悄話都翻了出來。

    “他當然不是尋常男子!”聞聽此言,虢國夫人忍不住輕輕嘆氣。可我也不是尋常女人啊?!同時,一個聲音在她心中響起。自從丈夫亡故之後,自己身邊就沒缺過男人。有的是自己無力拒絕,有的則是自己為了達到某種目的主動送上門去。而雷萬春,他的名字卻乾淨的像一匹白綾,隨便滴一點墨上去,便是一個大大的污漬。

    “其實也不是沒有解決辦法,只要夫人您真的想跟他在一起!”仿佛年齡比對方還大一般,香吟低聲開導。

    “嗯!”虢國夫人從鼻孔里回應,目光卻依舊盯著馬車之外。真的在一起的話,日子可能會很清苦,但每一天都充滿快樂吧?她突然現,哥哥妹妹們其實早已經得到了他們從來沒想到的富貴。自己的確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如果跟著雷萬春離開長安,去一個誰也不認識兩人的地方.....

    那想必會是個新的開始。就像車窗外這些男男女女一般,手里提著燈籠,半夜了還不回家,目光彼此牽引。

    “怎麼回事,今天不霄禁麼?”猛然間,虢國夫人意識到外邊的景色有點不對。尋常到了這種時候,除了少數特權者的馬車之外,長安城街道上早就沒了行人。而今天,車窗外的燈火卻匯流成了一條長河。

    “今天是七夕吧!”小婢女香吟想了想,大聲提醒,“七夕,肯定是七夕。您看那邊,很多人在城隍廟前求姻緣呢!”

    “原來是七夕啊!怪不得.......”虢國夫人笑著朝香吟手指方向望去。城隍廟前,燈火璀璨,一雙雙男男女女的眼楮里,憧憬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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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殘醉 (三下)

    在長安城住了這麼多年,虢國夫人還沒見過平民百姓家的女兒如何過七夕。今日難得好心情,索性命令車夫老周將馬車停在路邊,挽著婢女香吟,施施然加入了路邊的人流。

    她主僕二人都做儒生打扮,修身長腰,粉面朱唇,恰符合長安城內最流行的美男子標準,很快,就吸引了無數少女火辣辣的目光。

    七夕本來就是青年男女互相結識的日子,而長安城內胡風又甚勝。看到兩個年青男子也向城隍老爺求簽問姻緣,很多高鼻深目的女孩子便顧不上害羞,搭訕幾句,便主動將香囊送了過來。虢國夫人開始時還抱著開玩笑的心態收了兩個,胡亂杜撰了家世和住址,哄女孩子們開心。到後來,香囊居然越收越多,隱隱有懷里揣不下的趨勢。趕緊拉著已經笑得前後打跌的香吟,跳上了馬車,落荒而逃。

    如此一耽擱,二人回到曲江坊便已經是兩更時分了。曲江池畔住戶少,四下里一片幽靜。與剛才城隍廟前的熱鬧相比,簡直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前者為喧囂人間,後者好似廣寒寂寞。望著遠處的陰沉沉的自家宅院,虢國夫人忍不住又低低嘆了一聲,“唉——!”

    “夫人嘆什麼氣,還嫌香囊收得不夠多麼?”明知道此刻虢國夫人心里想什麼,小婢女香吟依舊笑著打趣。

    “去!你如果稀罕,這些香囊全都拿走好了!”輕輕白了對方一眼,虢國夫人信手將剛剛收到的香囊全掏出來,丟進對方懷里。“看看哪個女孩的針線好,我找人去給你做媒。把你當做男孩子送去入贅,省得天天惹我心煩!”

    “婢子哪敢惹夫人心煩啊!”香吟笑著回了一句,將荷包摞起來,借著車內的燭光仔細挑揀,“還真有幾個針線好的。可惜我不是男人,否則,真的哪個都不捨得放下,要不這樣好了,哪天我打聽一下她們是誰家的女兒,派媒人說給少爺做妾.......”

    “作死!你可是越來越膽大包天了!”虢國夫人一抿嘴,微笑著捶了對方幾拳。心中郁悶一掃而空。

    二人口中的少爺,是楊國忠的次子楊昢。長得風度翩翩,唇紅齒白,俊秀處絲毫不亞於崔宗之,並且琴棋書畫樣樣皆精。但這個人卻有一個致命的缺點,便是懼內。自從娶了萬安公主之後,每天定點出門,定時回家,從不敢在外邊耽擱片刻。婚後還不到半個月,從小一起長大的通房丫頭便被公主殿下找了個機會打出府,從此無法再靠近駙馬半步。至於什麼納美妾、養歌姬,賞嬌花、品嫩蓮等男人們通常最愛做的事情,駙馬更是想都不用想。後來竟展到連同僚間的應酬都不準參加地步,稍有違背,家中必然雞犬不寧。

    皇帝陛下從楊貴妃口中聽聞此事,亦覺得自家女兒過於跋扈,曾經將萬安公主宣入宮中訓斥,並將當著她的面兒賜下兩位妙齡宮女給駙馬暖床。誰料公主殿下前腳還在父親面前痛哭流涕,誓永不再犯。後腳回到家,便將兩個宮女送去了城外的田莊。宣布如果對方非經自己允許敢離開田莊半步,即提刀相見,不死不休。

    兩個無依無靠的宮女,哪敢跟公主殿下拼命。只好自認倒霉,忍氣吞聲到田莊里替楊家看谷倉去了。皇帝陛下聞訊,也只得一笑了之。

    小香吟慫恿虢國夫人替侄兒楊昢娶妾,分明就是推女孩子下火坑。非但被選中的女孩子要一輩子以淚洗面,恐怕駙馬本人,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內也要灰頭土臉。

    當然,虢國夫人不會真的這樣去做。雖然她最近對族兄楊國忠很是反感。自打借助虢國夫人的幫助,一舉鬥垮京兆尹王之後。楊國忠的舉止越來越囂張。以前還懂得自己的地位來之不易,口頭上感念幾個妹妹的鼎力襄助。現在,卻動輒擺出一幅長兄的架勢,對除了貴妃之外的其他三個妹妹呼來叱去。

    今天,好像楊國忠的車駕又在。馬車轉了個彎,猛然間看見家門口那一大溜儀仗,虢國夫人剛剛露出的笑容立刻又冷了下去。“老周,直接把馬車開到後門去。香吟,一會兒替我把後院通往前院的中門鎖住。有人問起,就說我在外邊吃酒吃醉了,怎麼喚就喚不醒!”

    “知道了!”對於最近動輒找上門來的楊國忠,車夫老周也很不感冒,答應了一聲,調轉了車頭。

    誰料還沒等香吟把後院通往客廳的門關好,楊國忠已經得到了消息,不顧一切闖了進來。將敢於阻擋自己的人都推到一旁,他抬腳踢開妹妹的臥室門,衝著里邊大聲咆哮︰“你到哪去了?怎麼這麼晚了才肯回來?從申時起,我一直等你等到現在!”

    “哥哥有事麼?我正在換衣服!”沒想到自己的族兄居然如此魯莽,虢國夫人立刻也冷了臉,皺著眉頭問道。

    “沒事,誰大老遠往曲江池畔跑?你以為我喜歡這邊的風景麼?”見到自家妹妹酥胸半露,楊國忠心里立刻騰起一股熱浪。強忍住口水將目光移開,繼續大聲呵斥,“別裝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就那種三文錢一碗的淡酒,喝起來跟白開水差不多,怎可能把你給喝得人事不省?”

    “你跟蹤我?!”本來以為很秘密的行動,居然完全落入了對方眼里,虢國夫人就像當眾被剝光了衣服般,禁不住又羞又怒。顧不得再遮掩自己半露的身體,抬起手,指著對方的鼻子大聲喝道。“你怎麼能這樣,你怎麼敢這樣!”

    “跟蹤你,我才懶得費那力氣呢!”楊國忠伸手將面前的手指撥開,走到床前,一屁股坐了下去。“京兆尹衙門,如今上上下下全是我的人。哪怕長安城多飛來一只蒼蠅,半個時辰之內,也會將報告送到我的手上。就你那身打扮,光做衣服的料子錢,就夠窮人家吃兩年的。偏偏又坐了一輛就快要散架的馬車......”

    “我願意,關你何事!”終于明白問題出在了哪,虢國夫人心態稍平。自己沒過過真正的窮日子,所以裝平民百姓肯定怎麼努力都裝不像。被楊國忠的眼線盯上了,實屬正常。但那跟對方又有什麼關系?難道自己一舉一動,還需要跟對方匯報麼?

    “當然關我的事了!”楊國忠把眼楮一豎,撇嘴冷笑,“至少,你還是我妹妹。至少,你準備給我找的妹夫是個什麼樣的人,做兄長有權力過問一下吧?”

    “兄長?”虢國夫人剛剛轉弱的火頭,一下子又被點了起來,“敢問兄長,你準備怎麼關心小妹呢?是遣人給小妹做媒,還是把你看著不順眼的人想辦法做掉。不過我勸你別打他的歪主意。否則,出了什麼後果你將追悔莫及?”

    “就憑他?”楊國忠滿臉不屑,“一個好勇斗狠的匹夫而已。他能把我怎麼樣?隨便伸出兩根手指頭,我就能讓他粉身碎骨。”

    “那你不妨試試!”虢國夫人氣得臉色煞白,咬著牙開始狠,“我正愁找不到債主呢?從今天開始,他如果少一根汗毛,我就直接入宮,把這些年看到的事情,一件件講給陛下聽。看看,到最後誰粉身碎骨!”

    “你敢!”楊國忠騰地一下從床上跳了起來,舉手欲打。虢國夫人也不示弱,退後半步,信手抄起掛在牆上的寶劍。香吟、綺墨等小丫鬟見狀,也抄棍子的抄棍子,出門喊人的喊人,一時間,亂了個不亦樂乎。

    聽見窗外的嘈雜聲,楊國忠猛然間意識到這里是虢國夫人府邸,自己眼下跺跺腳半個長安城晃悠,卻未必能在妹妹家討得到任何便宜去。忍了忍,笑著放下手掌,“看我這臭脾氣,起急來總是不管不顧。行了,好妹妹,把你的劍放下,讓下人們散掉吧。難道,你還真能在我身上捅個透明窟窿不成?”

    “那可不好說。真要把我逼到無路可退的份上,只好魚死網破!”虢國夫人又瞪了他一眼,緩緩將寶劍推進劍鞘。無論如何,對方都是他的族兄。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她的確做不到。

    “該幹什麼幹什麼去,我跟自己妹妹逗著玩兒,你們這些奴婢瞎摻和什麼?”不願把氣氛搞得更僵,楊國忠避開虢國夫人的目光,將頭轉向圍攏過來的丫鬟和僕役。“你,你,還有你,不知道這是後宅麼?你們幾個大男人,怎麼隨隨便便就闖了進來!”

    “他們是我的下人,好像輪不到你來管!”虢國夫人笑了笑,冷冰冰地打斷。轉過身,她將頭探向窗口,“行了,大伙都去休息吧。下回記住了,沒我的準許,無論誰想進後宅。全給我直接將腿打折了。不用怕,所有責任由我來負!過後即便把官司打到太極宮,咱們也佔著理!”

    “妹妹這是什麼話。我今天不是心里著急麼?”聞聽此言,楊國忠臉色終於紅了紅,訕訕地說道。

    “著急管我跟誰喝了酒,跟誰上了床?”虢國夫人關上窗子,背對著楊國忠,用披肩將自己的胸口裹了個嚴嚴實實。她曾經不在意於人前展露自己的豐腴,但從今天起,她希望自己的美麗只有一個人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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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殘醉 (四上)

    “瞧你說的,我哪有那般不堪!”見妹妹臉色稍緩,楊國忠向前湊了湊,目光左顧右盼,“我今天來找你,真的有件很重要的事情。你先讓下人們回避一下,有些話,不好聽見的人太多!”

    “你堪,堪得很!”虢國夫人不耐煩地退開半步,回頭沖外邊命令,“行了,大伙該幹什麼都幹什麼去吧。香吟,去廚房讓人給我燒洗澡水。綺墨,帶幾個去把澡桶幫我收拾好,順便到花園採些新鮮花瓣!”

    “是,夫人!”婢女們不放心地看了楊國忠一眼,陸續退下。不待眾人的腳步聲去遠,虢國夫人將面孔一板,低聲命令︰“行了,有什麼話你盡管說。但是請快一點兒。我今天已經很乏了!”

    “是,是這樣的......”楊國忠咽了一口吐沫,很遺憾剛才沒盯著妹妹的酥胸多看一會,“六,六王爺下午派人到我那里,問你最近為什麼不到他那去了!問,問我是不是......”

    “我是欠了他債,還是天生的賤骨頭!”沒等楊國忠把話說完,虢國夫人立刻火冒三丈,“你現在也是朝中數得著的大員了,就不能拿出點兒骨氣來?!人家找你,你就跑來拉皮條。難道你天生有當龜公的癮麼?”

    “我,我......”畢竟身居高位多年,楊國忠隱約也能感覺到一點羞愧,紅著臉,結結巴巴地解釋,“我不是怕他找你的麻煩麼?那老東西雖然不在朝中,可皇家的大事兒小情,他都能插上一腳。”

    “那讓他直接來找我的麻煩好了。我倒要看他能把我怎麼樣?牛不喝水,難道還能強按頭不成?”越看族兄那畏畏縮縮的模樣,虢國夫人越覺得憋火。豎起眼楮,怒氣沖沖地回應。

    “他,他.....”楊國忠急得團團轉,想要把妹妹拉到懷里來,用非常手段強迫她就範,又恐再度受到下人們的圍攻。直憋得抓耳撓腮,火頭恨不能從腦門上冒出來。

    爛泥就是扶不上牆,虢國夫人失望之餘,不怒反笑,“哼哼,他什麼?他能怎麼樣?即便他跟皇上的關系再親,也沒有打上門來強搶民婦的道理!”

    “我,我不是還有求于他麼?”實在無托詞可講,楊國忠只好實話實說。“好妹妹,你就再多應付他幾天。李林甫那老東西已經被我逼得告病了,差一步就徹底完蛋。只要李林甫一倒台,咱們就再用不著六王爺那老色鬼。到時候,你想怎麼著就怎麼著,做兄長的絕對不攔著你!”

    “兄長?你居然還記得自己是我兄長?”仿佛聽到了世間最好笑的話,虢國夫人笑得花枝亂顫,“你見過做兄長的,拿妹妹當娼妓往別人床上送麼?你見過當兄長的,為了往上爬,把妹妹當肉墊子踩麼?恐怕我這個妹妹,還不如你府中一個下人吧?至少利用完了他們,你還記得給幾文錢打賞。而我,卻是不用白不用!”

    楊國忠被罵得連連後退,直到脊背頂到了牆壁,才站穩腳跟,低聲反駁,“你怎麼能這麼說?人家畢竟幫過咱們不少忙。即便不是為了搬倒李林甫,過河拆橋,總是沒有道理!”

    “過河拆橋?”虢國夫人繼續冷笑,“誰過了河,誰是橋?你只記得老色鬼幫你對付了王。知道我為此付出了什麼代價?哈哈,即便知道,恐怕你也不在乎。反正我們姐妹有四個,用壞了一個,還有其他三個替補。”

    “還能是什麼代價!”既然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楊國忠也豁出去了臉皮。“不就那點子事情麼?咱們都這麼大年紀了,又不是什麼都沒經歷.....”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打斷了他所有風言風語。虢國夫人猶自不解恨,抬起腳來衝著對方肚子猛踢,“你這個禽獸,楊家怎麼出了你這沒良心的東西!經歷過,經歷過,今天我就讓你見識見識......”

    “你憑什麼打我!”畢竟是小混混出身,楊國忠可沒有原地挨打的習慣,側開數步,避開虢國夫人的斷子絕孫腳。順手從腰間抽出佩劍,指著對方的脖頸威脅。

    “有本事你今天就一劍捅過來!”憤怒至極,虢國夫人仰著脖頸往劍尖上湊。“天生犯賤的烏龜王八蛋,你怎麼不把自己的老婆送給老色鬼去玩?你什麼都經歷過,好,好,我讓你看個明白!”

    說罷,她猛地向自己肩膀一扯,遮擋身體的羅衣瞬間四分五裂。幾近完美的胴體立刻呈現在了燈下,有朵焦骨牡丹,火一樣綻放。

    對于這具胴體,楊國忠垂涎已久。只是耐於最後一點廉恥之心,沒好意思要求妹妹給自己看。今夜突然如願以償,呼吸立刻變得滾燙。但只是一瞬間後,他心中的欲念便全冷了下來。手中的寶劍再也掌握不住,“當啷!”一聲,掉落於地。

    “看啊,看啊。你不是一直想看麼?別以為我猜不到你的心思?從十四歲起,我就知道你是個什麼東西!”虢國夫人一邊大聲狂笑,一邊流著淚轉動身軀,“好好睜開你的狗眼看看,最好把它刻在心上。看看,看看,好看不?這焦骨牡丹,你見過麼?老色狼一針一針刺出來的,用了整整兩年時間。兩年,為了你,為了你們楊家,我每次都恨不得當場死掉。你還讓我繼續給他玩,你怎麼不自己去試一試!”

    “我,我.......”楊國忠又是愧疚,又是憐惜,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合適。楞了好一會兒,才俯身從床頭抓起一條單子,隔空拋在了妹妹身上,“趕緊穿好,別再讓我看了。我受不了了。那老色狼,早晚我會替你殺了他!”

    “你殺不殺他,那是你的事,別拿我當借口!”虢國夫人根本不領情,用床單從頭到腳再次將自己包了個嚴嚴實實,“以前的事情,算我為了楊家跟他做的交易。如今王已經倒了,李林甫再也奈何不了你。我跟老色鬼的交易已經完結。從此各走各的道,誰也不欠誰!”

    “是啊,是啊!”楊國忠的臉色瞬間變換了好幾次,抹著額頭上汗水回應。他沒想到,在大唐皇族中素有賢德之名的六王爺,私底下竟然是如此一個瘋子。他更沒想到,虢國夫人做事如此乾脆,一點兒也不拖泥帶水。但眼下他卻無法拒絕六王爺的要求,取代李林甫成為大唐首輔,是他多年的夢想。不能因為憐惜自己的妹妹,在關鍵時刻失去皇族重要人物的支持。

    “如果沒什麼事情,我要洗澡了!”泄出了心頭鬱悶,虢國夫人覺得筋疲力竭。擺了擺手,示意對方盡早離開自己的臥房。

    “這,這個.....”楊國忠繼續期期艾艾,直到聽見門外又傳來婢女們的腳步聲,才狠了狠心,壓低嗓音說道︰“妹妹最近看上的那個雷萬春,是咱們大唐數得著的好身手。先前吏部只給他授了個縣丞的職位,的確是屈才了。最近剛好左龍武軍出了個郎將的缺,我可以推舉他擔任此職。只要他不惹大麻煩,三年之內,我保證能讓他升到懷化將軍!”

    “懷化將軍?”虢國夫人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懷化將軍之職為正三品下,並且有權調動一衛重兵。即便有大功於國的將領,想拿到這個職位都要費上好多力氣。楊國忠與雷萬春素不相識,今天怎麼想到替他謀劃起來?

    沒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本著對自家兄長的了解,虢國夫人非常謹慎地追加了一句,“你推薦他,恐怕不只是想為國舉賢吧!他那個人性情耿直,恐怕不容易受你操縱!”

    “不是還有妹妹你麼?”見虢國夫人心思鬆動,楊國忠立刻打蛇隨棍兒,“他的武藝那麼高,的確也能擔任此等要職。況且他做了我的妹夫之後,咱們就是一家人。有什麼事情,當然是力氣往一起用,你說,哥哥我這話對不對?!”

    “容我想想!”能讓雷萬春留在京師,光明正大的與自己成親,虢國夫人當然求之不得。但楊國忠的笑容,卻令她非常地不放心。直覺意識到對方還有其他條件沒明說,所以無論如何不敢露出半分歡喜的表情來。

    果然,見到妹妹始終不冷不熱,楊國忠立刻按捺不住,“其實,我這樣也是為了你們好。畢竟以他目前的身份,根本不可能讓一個國夫人下嫁。而妹妹你只需要忍耐幾天,幫我哄住老色鬼。待把李林甫徹底扳倒了之後......”

    “休想!”虢國夫人如同當頭被澆了桶冷水,臉色登時變得一片慘白。“你都看到了,你......”她顫抖著用手指戳向楊國忠,聲音里充滿了絕望,“我以為你還算個男人。沒想到你根本不是。你,你這沒人性的東西,在你心里,除了權勢之外,還剩下點兒什麼?”

    “我不也是沒辦法麼,我!”知道不下狠手,很難逼對方就範,楊國忠用力跺腳,使出最後的殺手 ,“你以為我願意替老色鬼傳話?我不也是被逼的麼?那天傍晚,老色鬼親眼看見了壽王偷偷跑進了你的後宅。而當天,四妹給皇上的出宮理由,也是來探望你這個姐姐!他今天撂下話了,如果你不主動到他府上請罪,他就把這件事情抖出來。到那時,四妹當然一定會身敗名裂,我,你還有老二,老三,一個也跑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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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殘醉(四下)

“這不可能!不可能,他怎麼可能看見的?!”如楊國忠所願,虢國夫人果然被嚇呆了,后退數步,滿眼難以置信。她跟楊國忠之間已經沒有什麼親情,但是對于其他幾個妹妹,特別是小妹妹楊玉環,卻著實割舍不下。

“怎麼不可能!高祖的嫡系子孫被武后和韋后殺了多少?若是沒點特殊本事,老色鬼他能活到現在?”見自己一招奏效,楊國忠立刻趁勢追殺到底,“實話告訴你吧,老四在你這里私會壽王的事情,非但老色鬼一個人看到了,那幾天在曲江池畔當值的飛龍禁衛,也有很多人看了個清清楚楚!”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虢國夫人徹底失去了方寸,瞪著無神的眼睛,喃喃地抗議。她是見妹妹暗中垂淚,一時心軟,才答應了對方幫她安排與壽王碰面的請求。本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誰料想竟惹出如此大的禍端來!那李三郎自從得到四妹后,就視作禁臠,恨不能造座金屋給鎖在里面。若是讓他知道了四妹心里還念著前夫壽王,醋壇子豈不是要潑到天上去!

“壽王殿下雖然與老四有過夫妻之恩,可眼下,他們確是母子!皇上寵愛老四的確不假,可消息一旦傳開了,天理倫常這關,恐怕他即便有心諒解,也無路可退!”楊國忠就像一條毒蛇,不斷吐著冰冷的信子。

“你閉嘴!”虢國夫人突然爆發,厲聲怒喝。發泄過后,心頭的恐懼卻愈發強烈。母子,母子,好一個母子!做父親搶兒子的老婆時,文武百官都可以假裝視而不見,因為他是皇上。可壽王與貴妃娘娘私會,百官們卻無法容忍。因為他的前妻此刻已經成了他名義上的母親,天理倫常,不容褻瀆!

顧不上再管是否暴露身體,她快步走到窗子前,探出頭去四下張望。“香吟,香吟,死哪去了?趕緊給我過來,守在門口,不準任何人靠近臥房三十步之內!”

“是,奴婢尊命!”小婢香吟早就在門外被嚇得六神無主,答應一聲,慌亂地挑起燈籠。不小心碰到了路邊的花架,將上面的幾個花盆一並撞下來,摔了個粉身碎骨。

“該死!”虢國夫人低聲罵了一句,不知道罵莽撞的婢女還是站在旁邊看熱鬧的楊國忠。“四妹知道這件事了麼?你有沒有派人入宮通知她?”

“還沒,目前我還能控制住局面。但再拖下去,結果很難說!”楊國忠想了想,故作沉著地回應。

“如何控制?”畢竟沒在官場中打過滾,虢國夫人一步步踏入了對方事先設好的圈套。

楊國忠微微一笑,眼神慢慢變冷,冷得像一把涂了毒藥的匕首,“那幾天在附近當值的飛龍禁衛共有三十余人,名字我都逐一查清楚了。三五天之內,就能他們離開長安,再也沒機會回來!”

“殺人滅口?”虢國夫人再度后退,包裹身體的床單順著肩頭徐徐滑下,她卻壓根兒沒注意到。“那可是高力士的部屬,他那個人一向護短!”

“此事已經由不得他!”楊國忠冷笑一聲,輕輕撇嘴。“我已經跟他打過招呼了,他也不願意看到陛下和壽王父子相殘。所以,答應盡全力配合。”

三十幾條人命,就這麼輕描淡寫的就沒了。虢國夫人心中好生難過。但眼下最重要的是保全自己的妹妹楊玉環,所有代價都不吝付出。“越快越好,最好找個適當的理由,別引起更多人的注意!”

“這個我自有分寸!”楊國忠的目光迅速從妹妹的胸口掃過,心中突然覺得好生不忍。這麼玲瓏有致的嬌軀,那老色鬼居然當做繡花繃子來用,真是暴殄天物。可現在他無法憐香惜玉,跟李林甫之間的爭斗已經到了最關鍵時刻,任何紕漏都出不得。

“封常清在安西磨刀霍霍,發誓要洗雪恒羅斯之恥!兵部已經認同了他的出征謀劃,有一批兵器馬上就要送過去。”狠狠地咽了一口吐沫,他繼續補充,“飛龍禁衛做這件事情最為合適。而到了安西之后,我的人會給他們再安排個恰當差事。”

所謂恰當差事,自然是讓這一批飛龍禁衛以身殉國了!站在自己人角度,虢國夫人從兄長的安排中找不到任何破綻。“一定要他們死嗎?”她用顫抖的聲音追問,心中卻明知道答案是什麼。

“死人才能最好地保守秘密!”楊國忠點點頭,笑得像一頭白毛老狼。“但六王爺那邊,我卻無法用這種手段,所以......”

“所以,我只能去繼續受其蹂躪了!”終于想清楚自己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有選擇的余地,虢國夫人的心情瞬間又變得無比寧靜。這是命運,如果無法拒絕,就只能默默承受。就像多年前,她葬了丈夫,隨后任由公公爬上自己的床一樣。“你需要多久才能徹底取代李林甫?我的意思是,你需要多久才能不怕老色鬼要挾,讓我徹底解脫出來!”

“這個,很難說。”終于達到了目的,楊國忠心情大好,說出口的難得有幾句實話,“也許是兩三個月,也許需要一整年。李林甫目前正在裝病,那老家伙,一向陰險。只要他一天不離開長安,我就無論如何不敢掉以輕心!”

“這樣,我知道該怎麼做了!”虢國夫人長長嘆了口氣,彎下腰,從地上重新撿起床單。俯身的瞬間,背上的焦骨牡丹如烈焰般搖曳。

“放心,我會給你補償!”楊國忠目光瞬間又被吸引了過去,直到虢國夫人重新把身體包緊,才戀戀不舍地將目光移開,“雷萬春的職位,我會盡快安排。我麾下正缺他這樣的高手,在任何方面都不會虧待他!”

一陣惡心的感覺瞬間沖上虢國夫人的嗓子,強忍住心頭的煩惡,她擺手冷笑,“那我就替他多謝您了。今天太晚了,后天一早,老色鬼就會改變主意!“

“越快越好。最好提前給他遞個話,免得他等不及!”楊國忠心情大悅,笑著敲磚釘角。見妹妹臉上始終帶著幾分鄙夷,笑了笑,他又迅速補充,“其實,這樣對你,對雷壯士,都有好處。像他現在這般混,永遠都甭想在長安城混出頭。這的人雖然多,但大伙其實只有三條路可選,第一,融入。第二,離開,第三,忍受。而忍受的目的,其實還是為了最后融入。不管你心里願不願意!”

“行了,我知道了!”虢國夫人無力地揮手,制止了對方長篇大論。“你趕緊走吧,都后半夜了!”

“嗯,我等你的消息!”楊國忠咽下今晚的不知道第幾口吐沫,面孔上依稀露出幾分不舍。

再讓他多停留一刻,虢國夫人幾乎就能把自己惡心死。趕緊命令香吟組織人手自己送洗澡水。待楊國忠在婢女們的目送下離開后,她卻又站在了木桶旁,愣愣地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麼。

似乎沒有必要再洗澡了。飄滿花瓣的熱水散發著幽香,跳下去,被污染的只會是它們。這具胴體,已經從皮膚臟到了骨子里,再多的水,也洗不干凈。

這具胴體,無論如何也配不上雷大俠,無怪乎他的朋友幾乎個個對自己冷眼相向。他本是云間一頭白鶴,假若陷入長安城這團污泥中,只會慢慢變成一具腐屍。那樣,虢國夫人無論如何也無法原諒自己。

仿佛突然想通了般,拋開床單,她一步踏進木桶。猛烈的動作立刻使洗澡水濺了出來,旁邊嚇得不敢說話的幾個婢女躲閃不及,驚聲尖叫,“啊——”

“叫什麼叫!”向來對下人十分寬厚的虢國夫人突然冷了臉,厲聲呵斥,“香吟,把這幾個不開眼的帶下去交給老趙,每人賞五十鞭子。”

“夫人饒命!”婢女們跪倒于地,連連叩首。虢國夫人卻冷著臉,視而不見。小婢香吟等了好久聽不到主人改口,只好慢慢走向前,扯起幾個倒霉蛋往外趕,“走吧,五十鞭子死不了人。誰讓你們幾個不長眼睛了!”

“回來!”虢國夫人突然沖木桶中站起,水淋淋的身體直接暴露在空氣當中。“讓漪墨去。你,把墻上那把寶劍給我拿過來!”

“是!”被女主人的舉動弄得暈頭轉向,小婢香吟慌慌張張地答應一聲,快速取下寶劍。

這把劍是雷萬春在此療傷時留下的。虢國夫人一直視為至寶。從香吟手中接過劍,她抽出劍刃,將冷冰冰的三尺青鋒貼在胸口。百煉精鋼的溫度瞬間讓她的胸口處起了一層小雞皮疙瘩,冰涼的感覺直通到心底。

劍,如果被銹蝕了,還能叫做劍麼?輕輕搖了搖頭,楊玉瑤將利刃用白絹抹干凈了,重新插回劍鞘,遞給隨時準備撲上來制止她自殺的香吟。“你拿著這把劍,今夜去找雷大哥。就說,我想請他做一件事。做完了,請他立刻離開京城,永遠別再回來!”

永遠!一滴血從嘴角落下,濺于水中,散成一朵牡丹花。

焦骨牡丹,天香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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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陽關(一上)

出蘭州,躍古長城,越往西走,沿途的景色越是荒涼。

漫長的絲綢古道上半天也見不到個人影,只有一排一排胡楊樹,劍一般指著圓天。已經死去多年的,剛剛長到碗口粗細的,還有一丈高矮的,隔著百許步一棵,遙相呼應。那是西域特有的植物,三千年生,三千年死,三千年而后不倒。

飛龍禁衛軍昭武校尉王洵騎在一匹安西良駒上,手掌始終不離腰間刀柄。這條路並不安全,三天前,大伙路過大雪山下時,就在一處避風的土圍子內發現了二十幾具屍體。個個身首異處,死狀極為恐怖。而屍體上的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沒有剩下,包括一個胖子嘴中的假牙。按照常走這條路的向導老岳分析,作惡的應該是一伙沙漠強盜,或者是居住在雪山另一側的吐蕃人。只有他們,才會貪婪到連死者的假牙都搜刮,根本不在乎鬼魂的報復。

“胡說,這世上根本沒有鬼!”隊正方子陵縮了縮脖子,大聲給自己壯膽。跟王洵一樣,從小到大,他也是連距離長安五十里之外的地方都沒去過,卻不料,此番竟然一走就是數千里。頭十天,心中還帶著股初次離家的喜悅,待到了現在,整個人都已經被旅途折磨得幾欲瘋狂,聽見點兒風吹草動就本能地想拔刀。

“誰說沒鬼了。只是你沒看到過而已!”明知道方子陵心中害怕,向導老岳故意神神秘秘地反駁,“前年在蒲昌海旁,我的一個伙計就看到過。大約在半夜三更時分,先是聽見海子里有女人的哭聲,然后就看到一個白色的身影從水里邊走了出來。那家伙也是機靈,立刻把鼻子扎進沙土里,雙手抱住腦袋死活不肯抬頭。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日出,起來一看,同行的商戶死了一大半,剩下的幾個都得了失心瘋,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注1)

“不可能,一定是你那同伴編瞎話,或者他自己貪圖別人的錢財”聽了老岳繪聲繪色的描述,方子陵本來就憔悴的臉色愈發慘白,手按刀柄,大聲嚷嚷。“對,一定是他見財起意,所以想出這等下作手段......”

“長生天在上!”老岳立刻舉起右手,對著天空賭咒,“干我們這一行的,如果見財起意的話,肯定會迷失在沙漠里。走這條路的人誰都知道,越多的人結伴而行,越能保證平安。如果自己走的話,即便不被狼群盯上,也可能活活寂寞死。”

最后一句話非常有力。長生天會不會懲罰壞人,大伙毫無把握。但旅途的寂寞,卻著實令人痛不欲生。在出涼州之前,大伙平均每天還能經過一個村鎮或者堡寨,跟里邊的百姓說說話。在涼州到肅州這八百多里路上,再想見到個活人,卻只能到河西節度使麾下的烽火臺中找。而那些烽火臺中還不是個個里邊都有駐軍,因為朝廷撥款不足的關系,很多用來防備突厥人的烽火臺早已廢棄,又高又厚的土墻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缺口,每一處缺口上都留著西風的痕跡。

所以,向導不會謀害雇傭自己帶路的商隊,不光是敬畏長生天,還因為害怕寂寞。憑著對地形的熟悉,他的確能把商人們全部謀殺,自己卷了財物逃之夭夭。問題是,接下來的數千里路,就需要他一個人從頭走到尾。每天對著同樣的藍天,同樣的黃沙和同樣印在山丘頂端風的痕跡,恐怕沒等見到下一個綠洲,就已經被寂寞給活活折磨瘋了。

“那就是他刻意編瞎話嚇唬人!省得你們搶他的飯碗!”畢竟是長安城里長大的,方子陵遠不像西域本地人那般好騙,略做沉吟后,繼續跟老岳掰扯。

向導老岳搖了搖頭,懶得跟他一般見識,“從遇到鬼之后,我那伙計就再也不干向導這行了。他當時能活著回來其實都是萬幸。拉扯著幾個瘋子,在沙漠里跌跌撞撞。要不是剛好碰見了哥舒翰大將軍麾下的騎兵,估計早就變成了一堆白骨!”

這下,方子騰徹底沒話說了。如果是謀財害命的話,就不會帶著幾個被嚇傻的商人一道往回返。如果是編瞎話嚇唬同行,那他自己放棄了這條謀生的道路,又是為了什麼?

莫非這大漠當中,真的.......。想到昨天上午看到的海市蜃樓,方子騰心里就直哆嗦。一路行來,大伙看到的稀奇古怪東西太多了,根本不敢往深里頭想。如果真的被鬼神盯上的話,那麼大伙......

“別聽他瞎說,咱們幾個又沒做過虧心事!”看到方子騰臉色越來越不對勁,伙長老鄭輕輕追上前,大聲給對方大氣。“平生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門。咱們幾個行得正,走得直,頭頂上聚著三尺浩然正氣.......”

沒等他把話說完,另外一個伙長老周立刻氣哼哼地反駁,“別瞎扯了。如果行得正,走得直就不該倒霉的話,那咱們幾個.....”

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向導老岳,還有不遠處奉命護送大伙的幾個河西悍卒,他突然又把嘴巴閉上了。有些事情,還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免得有人趁機落井下石。

這個明顯戒備的動作令向導老岳非常不快,聳了聳肩,主動走開了。若不是惹不起河西節度使府的兵大爺,這趟活兒他根本不想接。給軍隊帶路和給商人帶路有天壤之別。前者基本上是幢虧本買賣,而后者,只要他善于察言觀色,總能在既定的報酬之外,再收獲幾倍的賞錢。

見老周把唯一能陪大伙說話解悶兒的人給氣走了,伙長老鄭非常不高興。從馬背上扭轉身,沖著同伴低聲抱怨:“不說話,誰還會當你是啞巴?你怎麼知道咱們這趟不是肥差,自己非要往歪門邪道上想?想死你一個人去,別總拉著咱們!”

“還嘴硬!”素有烏鴉嘴之稱的老周立刻反唇相譏,“你又不是沒長著眼睛。好好看一下,這次出差的都有誰?怎麼弟兄們全是那幾天在曲江池畔當過值的!”

這一層,老鄭不是沒想過,但卻不敢相信高力士會如此狠毒。猶豫了一下,繼續反駁,“你還說咱們無法活著走到陽關呢!人家哥舒大將軍都把親兵派出來護送咱們了,若是真的跟你想的那樣,他又何必費這麼大心思!”

不像封常清、高仙芝等純粹的武將,河西節度使哥舒翰為人處事素會把握方寸。當年他的頂頭上司王忠嗣蒙冤入獄,同僚都勸哥舒翰以重金賄賂李林甫替上司脫罪,其本人卻堅持認為,這是皇帝陛下親自辦的案子,賄賂根本解決不了問題。被招回京師述職時,扯住皇帝的衣角叩頭出血,苦苦哀求對方高抬貴手。結果不但如願使得王忠嗣被釋放,哥舒翰本人也給皇帝和文武百官留下了‘正直、忠誠,對朋友仗義’的好印象。被破格提拔為隴右節度使,一舉取代了老上司王忠嗣的原本位置,。

到任后,哥舒翰改變王忠嗣的消極防御策略,積極主動向吐蕃發起進攻。步步為營,把刀鋒直接頂到了青海湖畔。吐蕃人多次興兵來犯,都被哥舒翰以優勢兵力擊敗,只好退守大非川。天寶八年,哥舒翰領兵六萬強攻,以折損一萬五千人的代價,拿下吐蕃重鎮石堡城。取得俘虜敵軍將士四百余人的“大捷”,徹底鎖住了吐蕃大軍進出高原東北側的通道。

消息傳回長安,宰相李林甫認為哥舒翰好大喜功,折損了太多的唐軍將士,懇請皇帝下旨撤換此人。楊國忠卻認為哥舒翰替朝廷奪取了進攻高原的戰略要地,建議對其進行嘉獎。一番角力之后,大唐天子接受了楊國忠的建議。賜給哥舒翰蜀錦千匹,莊園一座,加攝御史大夫,隨后又加封開府儀同三司,隴右兼河西節度使。而哥舒翰也投桃報李,在朝廷的權力爭奪中力挺楊國忠,絲毫不把李林甫放在眼內。

正因為如此,烏鴉嘴老周才堅持認為,大伙在河西節度使哥舒翰的地盤上要處處小心,以免對方受楊國忠指使殺人滅口。可如今大伙馬上就要走出河西地界了,卻一直風平浪靜,前來護送的河西兵馬的表現也是規規矩矩,絲毫沒有準備動手的跡象。

想起這些,其他幾個同僚也覺得老周是多慮了,湊上前,壓低了嗓子說道:“老鄭的話有道理。就咱們這幾頭臭魚爛蝦,人家哥舒大將軍隨便伸出一只手指頭都能碾死,何必又是派兵護送,又是代請向導的,費這麼多周折?”

“是啊,這不是脫褲子放屁麼?”

“你們傻啊。他哪是護送咱們,是護送這批輜重!”烏鴉嘴老周看事情永遠是悲觀一派,半點兒都不贊同伙伴們的見解,“如果這批輜重在他治下出了事兒,肯定會給人留下攻擊的把柄。所以他先把咱們平安送出河西,然后在歸途上等著咱們。趁咱們不備,喀......”

他伸出手,做了個砍頭的手勢。嚇得周圍幾個同僚連連縮脖頸。誰料向來膽小的隊正方子騰聽了這話,卻嘿嘿冷笑,瞅了瞅大伙,滿臉鄙夷。

“嚇傻了,你?”老鄭被笑得心里發毛,拍了他一巴掌,低聲追問。

“你們才是傻子呢,杞人憂天!”方子騰撇了撇嘴,低聲回應,“鬼不好對付,人卻未必難惹。只要你們幾個跟著我,保證一根汗毛都少不了!”

“就你?”老周、老鄭和其他幾名同僚輕輕搖頭。相處了這麼久,大伙還真沒看出方隊正除了比較會做人之外,還有什麼拿得出手的本事來。

“看見了沒?”看出大伙不相信自己,方子騰也不著惱。用下巴向王洵所處的位置挑了挑,壓低了嗓門解釋:“那是誰,王家小侯爺,安西四鎮節度使封帥的門生。前方出了陽關,可就是封帥地盤。只要咱們時刻跟緊了他,就不怕被殺人滅口!”

“對啊!”仿佛瞬間被陽光照到了心臟,大伙連日來積聚在臉上的陰云一掃而空。王校尉的發跡史大伙私下里早就有所耳聞,只要到了安西四鎮的地盤上,誰吃了豹子膽,敢打此人的主意?

“去的時候當然沒事,回來時候,咱們怎麼辦?”烏鴉嘴老周兀自不安,想了想,繼續問道。

“他如果不回來,咱們也別回來。”方子騰笑了笑,滿臉得意,“多時那件事被人忘了,多時再回長安。先在安西躲兩年,說不定還能立些功勞,最后風風光光地衣錦還鄉!”

注1:伙計。市井俚語,指同行,朋友。蒲昌海,即羅布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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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陽關 (一 下)

王校尉為人仗義,王校尉后臺很硬。這是眾人商議之后得出的一致結論。至于王校尉跟他背后那個人之間的關系,到底能承受得住多大重量,大伙就不去想了。對于溺水之人而言,哪怕是一根稻草,也要死死抓在手里作為救命的憑借。更何況事態還遠遠沒糟糕到那種地步。

走在隊伍最前方的王洵,卻不知道大伙都把自己當做了救命稻草,更沒意識有把鋼刀已經懸在了自己脖頸上。第一次離開長安,他心里沒多少留戀,反而覺得飄飄然的,有一種說不出的輕松。

早在此之前數日,他已經當面向頂頭上司陳玄禮表明了自己打算離開京師,到安西鎮歷練的意向。而陳玄禮當時雖然有些不舍,卻也表示“功名但在馬上取”,自己跟高力士大將軍協商后,會盡力成全他的心願。隨后不久,高力士就親自到軍營中點將,命令王洵帶領數十名禁衛,護送一批重要軍械到疏勒交割。並且悄悄暗示他,如果願意的話,可以暫時留在封常清麾下聽令,不必急著返回飛龍禁軍。

所以,從某種程度上而言,這趟任務有一半成分是王洵主動請纓而得,算不得什麼苦差。至于同行的弟兄都是些熟悉面孔這一現象,王洵理所當然地把它視作上司對自己的照顧,所以心里頭除了對上司們的感激之外,根本沒有想到其他。

此外,這趟差事還讓他逃開了一個非常大的難題。那就是糾纏不清的家務事。云姨和紫蘿二人對白荇芷成見頗深,這點王洵心里非常清楚。本以為自己采取先斬后奏的辦法,可以蒙混過關。卻沒料到一下子徹底捅了馬蜂窩。當天下午回家,云姨便將有賬本、鑰匙全部推了過來,聲明自己今后要“安于婦道”,不再干涉家中的任何問題。而紫蘿做得更絕,以要替王洵為云姨盡孝為名,躲到了后者居住的院子中不肯露頭。讓王洵連句求饒的軟話都沒人幫忙傳遞。

甩手掌櫃當習慣了,王洵一下子哪里顧得過來那麼多事情?正忙得焦頭爛額間,上次設下相親宴席的韓世姑又派人送了封信來,說是女方家長對王洵沒娶妻之前先流連青樓的舉動非常不滿。如果他不能痛改前非的話,許家寧可放棄這門親事,也不會推女兒進火坑。而作為雙方的長輩,韓世姑則勸王洵迷途知返,別為了一個青樓女子,斷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這都是哪跟哪啊,我招誰惹誰了我!”打發走了送信的家丁,王洵將韓世姑苦口婆心寫下的教誨扯了個粉碎。自己不過是到韓世姑家赴了一次宴,連在場的哪位是許家的家長都沒記住,居然就成了別人的準女婿。沒成親之前娶一個青樓女子就成了道德敗壞了?那成了親之后再一馬車一馬車的往家中拉新羅少女,算君子還是聖人?

沒等他把肚子里的怒火發泄出來,幾個與王家有關聯的長輩也陸續登門。紛紛站在了云姨一邊,指摘他的不是。而其中不少人自打王洵的父親過世后,便跟他家沒了任何來往。猛然間拿足了架子說三道四,著實令王洵無法適應。

好在白荇芷善解人意,從不逼著他立刻把所有事情做好。並且主動提出,與其嫁入門后惹得長輩們不開心,不如自己在鳴珂巷的小院里多住上些日子,給雙方都留下一段緩沖時間。這種委屈求全的姿態,令王洵愈發地感到負疚。總覺得自己如果不兌現當晚的承諾的話,就辜負了對方,這輩子都心里都不得安寧。

“沒有的事了!既然姨娘那樣不喜歡我,我進了你家,也不會得到什麼好臉色。而我又不太會哄老人開心,說不定哪天就讓你左右為難。與其那樣,還不如就像現在這般,雙方誰也不見到誰。”白荇芷笑了笑,溫柔地替王洵捏肩膀。

“她只是一時被我氣暈了頭。很快就會好起來!”拍了拍白荇芷的手背,王洵笑著替對方寬心。“從小到大,我基本上就沒違拗過她。這次事發突然,估計她一時轉不過彎來。慢慢就會好了,我保證!”

“別著急,一點點來!”

“嗯。我知道!”

兩個人說著毫無意義的悄悄話,倒也能讓王洵暫且忘卻很多煩惱。直到返回自己在崇仁坊的家,才再度體會到什麼是焦頭爛額。

高力士的一道命令使得所有難題噶然而止。

“你居然要去安西?你這孩子,怎麼能這樣.......”當王洵小心翼翼地將馬上要出差的消息向云姨稟明了后,云姨的眼淚立刻淌了下來。“不就是沒有答應你娶那個什麼白行首進門麼?你就要跑得那麼老遠?姨娘答應你,姨娘這就答應。你馬上去跟陳玄禮將軍說,讓他另外指派別人!”

“這是軍令啊,我的好姨娘”王洵就是見不得女人的眼淚,站在一旁,手足無措地解釋。“軍令如山。哪能說不干就不干。若是抗命不從的話,明天我的腦袋就得掛到旗桿上去!”

“啊!”云姨登時嚇得止住了眼淚,可憐巴巴地望著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作為長輩,誰不希望自家的孩子在仕途上能一帆風順?自己前一段時間跟對方賭氣,的確為了對方的前程著想。本以為能逼著王洵就范,萬萬沒想到,最后竟然逼了這樣一個結果出來。

“你別擔心,如今大唐四海升平,誰還敢打朝廷軍械的主意?到了封四叔地頭上,更沒有人敢招惹我。從帶兵的別將到底下的校尉、旅率,去年我結交下一大堆!”怕云姨一時接受不了,王洵沒敢直說自己準備留在西域一段時間的打算。反正封常清早就跟云姨說過想帶自己倒安西軍中歷練。屆時往老家伙身上一推,就說他不放自己走。想必云姨更容易理解。

見王洵臉上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期待,云姨知道自己此刻說什麼也沒有用了。孩子已經長大了,已經開始選擇他自己的路。這一刻根本無法逃避,即便自己再努力拖延,也是早一天,晚一天的差別而已。

想到這兒,她輕輕揉了揉發紅的眼睛,低聲問道:“你沒其他事情瞞著我吧?除了答應娶那個女進門之外?你最近,最近得罪什麼人沒有?”

“沒有,看您,一下子又想到哪里去了!”王洵的頭立刻搖成了波浪鼓。“自從宇文小子滾蛋之后,我每天除了軍營,就是在家,哪有功夫再去惹事生非?”

“倒也是!”云姨輕輕點頭,心中登時又放松不少。自家孩子肯定都是好孩子,壞事全是別人家小王八蛋教唆的。此乃家長心中的不二定律。一轉念,她立刻又忐忑不安地問道:“宇文家那惹禍精不也在安西麼?他有沒有又鬧出什麼麻煩來!”

“沒!他很得封四叔的賞識,最近也升了校尉。跟我平級了!”王洵笑了笑,言語中約略帶上了幾分羨慕。

“那種拿命換來的功名,咱寧願不要!”云姨立刻板起臉,憂心忡忡地告誡。“到了那邊,你少跟他一道摻和!我會專門給封常清去信,讓他早點把你給打發回來!”

“好的,好的。一切隨您!”王洵登時頭大三尺,信口敷衍。“我得趕緊去做準備了。上頭催得急。”

沒等他逃到門口,背后又傳來云姨的召喚聲。“洵兒!”這是云姨第一次如此鄭重地招呼他,以前都是明允、小家伙、你這孩子之類。不由自主停住腳步,他回頭與云姨的目光相對,從后者眼中,看到了深深的不舍。“你明天把白行首接到家中來吧!你不在長安時,她一個人守著個空院子,挺難捱的!”

“姨娘......”過了很久之后,王洵都無法相信當時自己聽清楚了云姨的話。突然間的轉變令他無所適從,可對方眼里流露出來的愛憐卻不容質疑,就像小時候,他調了皮,對方在數落了他一頓之后,總會將他抱在懷里,溫言撫慰時一模一樣。

“你這孩子!”帶著一點點不甘,云姨低聲補充,“就是個急性子。幾個月都等不得!未成親先娶一個傾國傾城的美妾,誰家還會放心把女兒嫁給你為妻?算了,你甭管了,我來想辦法應付此事。等你從安西回來,保管讓你得償所願就是了!”

“姨娘!”頃刻間,王洵感覺到自己眼中有一股溫熱的東西慢慢滾動。他不想因為白荇芷而失去云姨的關愛,一點兒都不想。自己的生身母親是什麼模樣,在他記憶當中早已模糊。但從小到大云姨為他做出的一切,此刻卻歷歷在目。

云姨笑著上前,踮起腳,輕輕摸了摸王洵的腦袋。“去吧!先她接回家住下。我跟下人們知會一聲,不準慢待了她就是。等你從安西返回,我再給你們補個酒席。成親哪有悄聲不響的,那樣不但委屈了她,也委屈了你!”

“嗯!”王洵低聲答應,悄悄把身體俯低了一點兒,讓對方摸得更方便些。

云姨的手掌,已經不像他記憶中那麼柔軟。但掌心處傳來的溫熱,卻始終暖和著他,從長安一直到西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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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1 01:27:2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陽關(二上)

西域之大,令人幾乎難以想象。

從京師出發走了整整一個月,行程兩千余里,方才到達傳說中春風吹不到的玉門關。而玉門關到疏勒,還有兩個兩千余里。

這條路,漫長而又寂寞。唯一的好處是,不用再呼吸京師中那股令人窒息的暮氣。這一點對王洵來說至關重要。內心深處,他煩透了長安城里那種醉生夢死的生活。不想再遭受一次神仙們打架時的池魚之殃,也不想再被老女人們當做潛在的面首品頭論足,更不想跟再跟任何人比誰的背景深,誰阿爺的官位大。他還年青,眼睛里對人世間還充滿了幻想。他需要過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而不是在天寶年的暮色中慢慢地糜爛。

長安人只有三種選擇。融入,忍耐,和逃離。王洵不清楚這話最早出于何人之口,心中卻深以此話為然。融入長安達官顯貴們的圈子,對他來說顯然有些強人所難。忍耐心中的種種不適,以圖今后的回報,亦非此時的他所能接受。所以,留給他的只剩下逃離一途。逃,逃得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逃,找一個全新的地方,尋回全新的自我。

此番遠行,恰恰是個開始。

一路走來,麻煩多得出乎預料。一百名飛龍禁衛,三百余名服勞役的民壯。再加上四十幾輛滿載輜重的大車,五百多匹馱馬,想要沿途中不出任何紕漏,對年僅十八歲的王洵來說,絕對是個前所未有的挑戰。好在他去年被封常清、周嘯風等人趕鴨子上架帶了幾個月的兵,倒也不至于無所適從。本著公平處事,恩威並施的原則,先下重手收拾了幾個不聽話的刺頭兒。然后毫不吝嗇地將大把的錢撒出去,獎勵那些任勞任怨的屬下和民壯。再接著根據自己的觀察,將幾個做事積極且在隊伍中享有一定威望的民壯提拔為臨時隊正,與原來的幾個心腹共同處理遇到的麻煩。慢慢地,這支隊伍就有了秩序井然的模樣。待得隊伍走到涼州、甘州,所有人已經習慣了唯校尉大人馬首是瞻,再不敢欺王洵的年青,而試圖對他的命令陽奉陰違。

憑著身上的天子禁軍行頭和頭頂上的昭武校尉官帽。王洵在沿途中也唬倒了一大批地方官員。年紀青青就官居六品,在長安城里也許還不算扎眼,到了地方上,卻絕對堪稱少年得志。很多不明就里的地方官吏,本能地把長長的運輸隊伍,跟“掛職歷練”四個字聯系起來。為了給日后的顯貴王大人留個好印象,不吝大開方便之門。而王洵也是揣著明白裝糊涂,給錢就拿,給好處就收,轉身再分給麾下眾弟兄和肯出力的民壯,自己一點兒不留。豪爽的舉動,博得了弟兄們的一片贊賞。

出了玉門關后,沿途人煙愈發稀少,景色也愈發顯得荒涼。有時走上好幾天都看不到半點綠色,入目的只有無邊無際的黃沙。偶爾在沙窩深處能發現幾點白光,那不是雪,而是被風從沙土中翻出來的枯骨。

這種情況下,如果跟大隊人馬走散了,等在前面的肯定是死路一條。禁衛和民壯們為了各自的性命,愈發對校尉大人唯命是從。在方子騰、老鄭、老周等幾個“有心人”的暗中推波助瀾下,這種敬畏漸漸演化成了崇拜。即便是哥舒翰派來護送大伙的河西軍將士偶爾對王洵開個出格的玩笑,也會引起大伙的同仇敵愾。仿佛只要王洵一聲令下,眾人便會一擁而上,將冒犯者剁成碎片。害得護送者與被護送者之間幾度劍拔弩張,虧得王洵處理得當,才沒鬧出什麼大亂子來。

好在哥舒翰的治地不算太廣袤,出過了玉門關,經行大雪山腳,再涉冥水、甘泉水也就到盡頭。“再有半天的路程,我們就可以看到陽關了。”向導老岳也敏銳地感覺出了隊伍中的緊張氣氛,指了指天地交接處的冒出來的一個青灰色的小點兒,如釋重負般說道。“過了陽關,就是焉耆都督府的地界,距離疏勒也就沒多遠了!”

“沒多遠是多遠?”方子騰咧了下沾滿沙土的嘴唇,有氣無力地追問。西域人眼里的距離,跟中原人眼里的距離大不一樣。老岳眼里的很近,也許騎著馬也要跑上一整天。經過了幾場教訓,大伙已經不敢再輕信此人任何有關路程的說法。

果然,事實正如方子騰所預料。向導老岳縮了縮脖子,低聲回應,“大概,大概是一千五百多里地吧。如果不繞路的話,也就走一個來月!”

“我呸!”眾飛龍禁衛一起涌上前,沖著老岳大啐特啐。“一千五百里還不算遠,干脆你把咱們都領到天竺國去得了!”

“真的不算遠。”老岳抱住腦袋,滿臉委屈,“關鍵是從蒲昌海開始,有一條大河直通疏勒。眼下雖然河面已經開始結冰,但用石頭敲幾下,肯定能從冰窟窿里舀出淡水來。”

這的確是個好消息,眾人的精神頭立刻大振。沙漠中趕路,最怕的不是缺乏食物,而是找不到足夠的淡水。有一條大河相伴始終,便意味著永遠不再有缺水之憂。如果條件允許,還能架上篝火,燒壺濃茶,滌蕩一下已經裝滿了沙土的腸胃。

很快,整個隊伍就活躍了起來。有人開始設想橫亙沙漠的大河究竟是什麼模樣;有人開始憧憬每天晚上都能用熱水泡腳;更有甚者,干脆開始探討在正午時分的陽光下,點著篝火能不能洗個熱水澡。至于先前幾天的草木皆兵,轉眼就被大伙拋在的九霄云外。

唯獨方子騰還憂心忡忡,趁人不注意,拉過向導老岳,繼續追問,“蒲昌海,你上次不是說那里有鬼麼?到底有沒有?”

“也許有吧,我也是聽說!”向導老岳沒料到方子騰如此較真兒,猶豫了一下,喃喃回應。“但我們這邊有句話,說是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軍爺,您說這話對不對?”

“呸,你這該死的老家伙!”方子騰氣急敗壞,揮舞著馬鞭作勢欲抽。向導老岳立刻將身子縮成了一個團,大聲叫嚷道:“軍爺,你不是不怕麼?不是不怕麼?救命啊,軍爺殺人了!”

正笑鬧間,前方的隊伍突然一滯。凄厲的銅哨瞬間傳遍的所有人的耳朵。聞聽警報聲,方子騰迅速抬頭,只見一道暗黃色的煙塵從西向東,徑直朝大伙撲將過來。

“整隊,整隊,把馬車圍做方城,民壯到里邊躲避,飛龍禁衛把伏波弩上弦!安西軍的弟兄,暫且退向兩翼!”沒等方子騰來得及害怕,王洵那略帶稚嫩的聲音,已經從隊伍前頭傳向了隊尾。

“諾!”老周、老鄭等人齊聲答應。一邊組織民壯將貨車從馱馬的背上卸下來,搭建臨時城墻,一邊抽出騎兵專用的伏波弩。有意無意間,十幾把弩弓齊齊地指向了前來護送大伙的河西軍將士背后。

此刻,唯一可以依仗的便是手里的弩弓了。前來護送大伙的河西軍人數不比飛龍禁衛少,遠處的來客又敵我未辯。如果雙方勾結起來,準備殺人滅口。大伙在臨死之前,總得拉上一兩個兇手墊背。

正惶急間,又聽王洵在隊伍前方大聲命令,“警報解除,警報解除!是自己人!小方,帶幾個弟兄跟我一道上前迎接。老周,老鄭,把隊伍重新組織起來!”

“自己人?”伙長老鄭驚詫地睜大眼睛。只見遠處的煙塵中沖出幾個全副武裝的將士,當中一人,身披一件猩紅色錦袍,沖著王洵哈哈大笑。

“高,高書記,你怎麼會在這里?”催促著坐騎快速迎上,王洵遠遠地沖著身披錦袍的武將抱拳施禮。

“我,你小子可真是夠糊涂的。你剛才叫我什麼來著?”一身戎裝打扮的高適笑著抱拳,聲音中透著一股子沖天豪情。

“高,高書記啊!”王洵楞了楞,順口答道。旋即想起來,這是大伙對高適的習慣稱謂。而此稱呼的來由,便是因為高適曾經做過哥舒翰麾下的掌書記一職。

“既然是河西軍的掌書記,自然不能老賴在京師里逍遙了!”高適點點頭,大笑著回應。“只是你小子,怎麼不好好在飛龍禁軍里邊混,非要跑到西域這邊來跟我一樣吃沙子?”

“我,我是奉命護送一批軍械來的!”王洵笑著摸自己的后腦勺。難得在距離京師數千里外的地方遇到一個熟人,他心中的高興根本無法掩飾。

難得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遇到一個故舊,高適心里也非常愉悅,上上下下打量了王洵一眼,笑著奚落:“莫非陳玄禮麾下再也找不到可用之人了麼?非要派你一個從沒出過遠門的小娃娃來!算了,老子管不到他,你既然到了我的地頭上,便進關跟我喝杯水酒吧!”

“進關?”詩人高適和兵痞高適之間的差別太懸殊,王洵一時難以適應。楞了楞,猶豫著反問。

“當然了。陽關,老子現在就于此地坐鎮。你小子沒聽人說過麼?西出陽關無故人,說得就是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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