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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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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 盛唐煙雲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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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19 01:29:5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秋聲 (五 下

    想那白荇芷,自從與自己相識之後,明知道不可能嫁入王家做正房,還對自己曲意逢迎,唯恐哪天自己不高興了,從此再不來捧她的場子。別人把她像寶貝一樣捧在頭頂上,她不屑一顧。唯獨自己,可以隨便出入她的閨房,隨便親近他的芳澤,任意施為。

    而自己不過是一個頂著空頭帽子的子爵而已。這樣的勛貴子弟,長安街上隨便一抓就是一大把。前程比不上現在聽歌那些軍漢,未來也比不上那些日日圍著白荇芷轉的詩人才子。

    王明允啊,王明允,你有何德何能,讓荇芷姑娘為你在孤獨中守候,一直到老呢?

    她不過是想要一個安穩的生活罷了,你能給,為什麼遲遲不肯付出呢?

    想到這兒,再聽那隱隱約約的春愁閨怨之聲,不覺目動神搖。恨不得立刻將白荇芷喊出來,當著眾人的面,宣布自己要給她一個歸宿。正癡癡迷迷間,身背後又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不是說叫你們不要打擾麼?”王洵的一腔春愁被打斷,非常惱怒地回頭喝道。已經推開了房門的人嚇了一跳,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期期艾艾地回應,“二,二哥,是,是我,是我啊!”

    “守直,你怎麼找到這兒來了!”王洵也楞了一下,皺了皺眉頭,滿臉困惑。

    “二,二哥,壞事了。宇文小子被官府給抓了!”見王洵語氣放緩,馬方嘴巴一咧,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他這回犯了什麼事情,官府要抓他?”已經有了昨天被宇文至欺騙的經驗,王洵今天的表現冷靜了許多。上前拉住哭哭啼啼的馬方,將其按到胡床上坐好,手上塞了一杯水,然後不緊不慢地追問。

    “我不知道!”馬方就像沒娘的孩子見了親人般,哭得愈發委屈。

    “哪個衙門抓了他。是萬年縣,長安縣,還是京兆尹衙門?”王洵皺了皺眉頭,繼續盤問。(注1

    “我不知道?二哥,你快躲起來吧。不止宇文小子一個,官府今天抓了很多人!”馬方一問三不知,卻始終念著朋友的安危。

    “那你從哪得來的消息,總能告訴我吧?”王洵又氣又急,伸手拉開馬方正在抹眼淚的手臂,“別哭了,哭管個屁用!你怎麼知道宇文子達被抓的?他什麼時候被抓的?說,說完了再哭。”

    “我,我……”馬方被王洵的粗暴態度嚇住了,眼淚憋在眼眶里不斷打轉,“我,嗚,我今天沒地方去,你們都不願意理我。我就去找宇文小子。才,才走到他家住的那個坊,就看到他的貼身丫頭月憐,一邊哭一邊往外跑……”

    斷斷續續,王洵終于把事情經過聽了個大概。原來馬方跟他分別後,同樣是百無聊賴,便去宇文至家打探他是否生了病。結果在永寧坊口,恰好踫到宇文至的貼身丫頭月憐在哭著往外跑。攔住一問,才知道今天早晨天剛擦亮,宇文至就被一伙官差堵上門來帶走了。直到上午巳時還沒放回。宇文至的同父異母哥哥宇文德在工部做七品小吏,平素從不管家。每年那點兒可憐巴巴的薪俸,根本不夠其一人揮霍。全靠宇文至在外邊的收益,老婆孩子才能在旁人面前裝闊。可今天,這個不知吃了拿了弟弟多少好處的哥哥居然抖起威風來了,請了假跑回家,說要以長兄之名整肅家門。宇文至不知去向,月憐、猗墨等二房人馬招架不住長房的趁火打劫,只好偷偷跑出來四下求救。

    “月憐呢,她這會兒人在哪?”王洵知道繼續問下去,馬方也說不出任何有用的東西來,打斷他的哭訴,低聲問道。

    “我,我把她和猗墨兩個藏到平康里的一家妓院里了。她不敢再回宇文府,怕宇文德那廝借機欺負她!”馬方重重抹了把鼻涕,哽咽著道。

    “你可真會找地方!”王洵氣得搖頭苦笑。平康里是長安城有名的煙花之所,妓院、賭場一家挨一家,擠了滿滿一整坊。把一個女人藏到那,宇文德倒是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可日後消息傳揚開,女人家的名聲也難免受影響。

    “那家妓院是宇文小子偷偷出錢開的。上次他帶我去炫耀過!”馬方瞪起通紅的眼楮,低聲抗議。

    “對,這回算你藏得對!”王洵無奈,只好違心地誇贊了一句。宇文至在平康里開妓院的事情,當初倒也沒瞞他。但他和秦氏兄弟都覺得那種單純做皮肉生意的妓院是偏門,賺的錢不多,被人知道後還有損家族名聲,所以就都沒有入股。僅僅在看場子的人手調配上行了個方便,就由著宇文至自己去瞎折騰了。只是當初大伙誰也沒想到,關鍵時刻,下等妓院還能成為一個非常隱蔽的藏身之所。恐怕宇文至本人,聽到馬方的這個巧妙安排也會啼笑皆非吧。

    “我,我本來也沒想到的。只是,只是今早聽你說,你要去平康里。就,就帶了月憐她們到那邊尋你。後來尋你不到,才臨時起意,把月憐她們給藏了起來!”馬方倒是坦誠,抽了抽鼻子,斷斷續續地說出了他選擇平康里安排月憐藏身的原因。

    “不提這些了,反正你現在也找到我了!”王洵擺擺斷,“你剛才說,官府還抓了很多人。都是誰,現在還記得清楚麼?”

    “是,是月憐告訴我的。她,她好像是從宇文德那王八蛋嘴里聽到的!”剛剛止住眼淚的馬方嘴巴一咧,又罵罵咧咧地開始哭訴。“宇文德那王八蛋欺負子達是庶出,所以遇到禍事,立刻想把他和他娘逐出家門。子達以往賺的那些錢財,還有地產,宇文德那王八蛋全都給霸佔了,一點兒也不給子達留!”

    “這不要臉的東西,早晚有他後悔的那天!”王洵氣得直拍桌子,恨不能親一頓,“先讓他囂張幾天。具體都誰被抓了,你說說看!”

    “好像有弘德坊的薛子敬。還有升平坊的柳雄。還有一個姓鄭的,他阿爺做過一任光州刺史。還有,還有,對了,還有去年到東市來砸場子,被你打得抱頭鼠竄那個蕭長山,還有,還有,其他,我就不記得了,反正很多。”馬方低下頭,努力回憶自己聽說的信息。

    他提及的這些人,王洵心里約略都有點印象。皆是些勛貴子弟,平素在長安城內橫行無忌的。但這些人平素彼此之間要麼彼此有隙,要麼老死不相往來,怎麼突然會被官府給一勺燴了進去?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見他皺著眉頭半響不說話,馬方收起眼淚,低聲補充道︰“月憐好像,好像聽宇文德那王八蛋說,這回宇文小子甭想再找你給他撐腰。好像,好像說官府抓人名單上,你也是其中一個!”

    “誰說的!”王洵心里猛然打了個突,站了起來,沉聲追問。

    “月憐啊!”馬方揚起淚汪汪的雙眼看著他,“她也是聽宇文德那王八蛋說了一嘴。二哥,你快躲起來吧。一旦把你也抓了,大伙可怎麼辦啊!”

    “躲?”王洵快速走到窗口,向外張望。樓下沒有人埋伏,是他自己太小心了。現在逃走肯定來得及。但內心深處,一股強烈的恥辱感卻死死地拉住了他的腳步。“躲,我躲了,家中其他人怎麼辦?雲姨是個女流。我又沒哥哥弟弟支撐這個家。”

    “可,可官府要抓你啊!”馬方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哭哭啼啼地勸告。

    “我又沒犯事兒,官府抓我干什麼?”王洵心里慌得像被一百只爪子撓般,臉上卻不得不強做鎮定。這事兒肯定不能指望馬方來擔,馬小子是被他阿爺管萎了的,真的被叫到公堂上去,肯定犯沒犯過的錯事全會承認下來。秦家哥倆肯定也不在官府抓捕的名單內,第一,那哥倆平素很少惹麻煩。第二,那哥倆家里背景太深,輕易沒人願意惹。

    “你們昨天剛剛沖撞過虢國夫人車駕,還說沒事!”馬方一著急,駁斥的話脫口而出。“那楊家現在是什麼背景,三個夫人,一個貴妃,還有一個當朝副宰相…….”

    “虢國夫人說過她不會追究!”王洵輕輕搖頭,心里卻沒有半分把握。仗著家中背景欺負人的事情,他跟宇文至、馬方等人肯定或多或少都干過一點兒,並且曾經以此為榮。這會兒被更大的勢力欺負到頭上來,卻發現自己平素依仗的勢力是那樣單薄,連喊冤的地方都沒有。

    “那女人說話能算話麼?他哥哥楊國忠是個什麼人?”馬方搖晃著王洵胳膊,繼續催他趕緊逃命。“你出去躲一躲,等風聲過去了再回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我不能躲!”王洵頓了頓腳,鄭重作出決定。“跑了和尚跑不了廟。真的躲了,小事兒也許就會變成大事兒。我真的要進去了,秦家哥倆不會袖手旁觀。至于你,趕緊回家去。你阿爺追究起來,要麼你一問三不知,要不你把所有過錯都往我跟宇文至身上推。千萬別硬撐!”

    “我不!”見王洵拿出了交代後事的架勢,馬方又嗚咽著哭了起來,“我發過誓,要跟你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男子漢大丈夫,發過的誓不能當放屁。你不躲,我也不躲。大不了陪你一起去坐牢!”

    “我呸!”王洵被他單純的樣子給硬生生氣得笑了起來,“還坐牢呢。信不信,如果你主動出來頂缸,不用官府收拾你。令尊大人就會活活把你給打死。到時候,正好便宜了你那幾個替孩子盯著家主位置的姨娘!回家去,我剛才想明白了,被抓的那幾個,家道要麼已經中落,要麼就是父輩剛剛失了勢。你馬家肯定不在此列。只要你阿爺一天不倒,官府就不敢上門找你麻煩!”

    “那你呢?”馬方被他信心十足的模樣唬住了,抬起淚汪汪的眼楮問道。

    “我也先回家一趟。提前做好安排,免得官差上門,找不到我,騷擾其他人!”王洵嘆了口氣,抓起披風,舉步向樓下走。

    白荇芷那邊的客人還沒有散。錦華樓阿姨紅姑見王洵和馬方兩位貴客都陰沉著臉,以為他們是怪罪自己招待不周。趕緊急忙忙從背後趕過來,拉住王洵的袖口撒嬌,“啊吆我的小侯爺啊,怎麼這麼快就走了。白姑娘那我剛剛打過招呼,她馬上就過來伺候您。靜官,趕緊去看看,白姑娘那邊完了沒有。”

    王洵只是輕輕一甩袖子,就把她給甩了個趔趄,“不用了!我今天有急事。讓白姑娘繼續忙,甭出來招呼我。”

    “啊!”紅姑一腳沒站穩,差點直接坐到地上。“小侯爺!”她臉上陪著笑,聲音卻已經開始打顫,“小侯爺您千萬莫生氣,荇芷她,荇芷她今天…….”

    “好了,我沒生氣,真的有事。我最近可能不會經常過來。你看著,別讓人欺負了她。否則,我肯定饒不了那鬧事的家伙!”為了白荇芷不被為難,王洵丟下一句狠話,快步向外走去。

    才走到坐騎旁邊,白荇芷已經急匆匆地追了上來。“二郎,二郎你今天怎麼了?莫非嫌姐姐怠慢了你麼?”

    “不干你的事!”王洵翻身跳上馬背,雙腳一磕,飛也般去遠。

    白荇芷臉色立刻變得煞白,嘴唇發青,忍了好一會兒,眼淚才勉強沒有掉下來。“這人不知好歹,姐姐你甭搭理他。晾他幾天,他自己就會乖乖回來!”小萍兒見狀,好心上前安慰。

    “你懂什麼啊!”白荇芷劈手給了小萍一巴掌,還不解氣,又沖上去,沖著小萍的腿上踢了兩腳,“都是你,都是你,盡瞎出些餿主意……”

    發洩完了,猛然抬頭,看見很多正出門的客人都在滿臉驚詫地看著自己。愈發覺得無地自容,雙手捂著臉,低頭往自己居住的小樓去了。

    注1︰唐代長安,以朱雀大街為界,分為長安,萬年兩縣。西為長安,東為萬年。京兆尹府總管整個京畿道,級別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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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19 01:30:0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秋聲 (六 上

    回到了家中,王洵立刻把紫蘿叫到自己的臥房內,屏退了閑雜人等,低聲叮囑道︰“我最近可能有點事情需要出去支應幾天。家里邊,你多留神些。雲姨年紀大了,別讓她累到。若是有家奴趁機作亂,就立刻找王吉、王祥兩個出該關,千萬別手軟!”

    “相公,您要去哪啊?走得這麼急?”昨夜剛剛得了王洵一個承諾,還沉浸在幸福之中的紫蘿沒反應過來,上前拉住他,滿臉依戀。

    “遇上點兒小麻煩。待會兒你就知道了。”怕她聽了承受不住,王洵沒有實話實說。“我放印子錢那些契據,都收在家祠香爐底下的暗格里,具體位置以前告訴過你,你千萬要記好。其他店鋪、賭坊的契據,還有渭河上那些田產的地契,都鎖在書房的那個黃梨木櫃子中。所有正經,都有管家照應著,你時不時督促一下就行。至于那些高利貸,別人主動償還,就叫王祥去收。如果別人趁我不在賴賬,也別忙著追要……”

    聞聽此言,紫蘿終于意識到王洵可能惹上了大麻煩。嚇得臉色慘白,哏著淚點頭,“相公,相公,真的不要緊麼?你別嚇唬婢子,奴家可是不能沒有你!”

    “沒事兒。是受了宇文小子的牽連罷了。也許官府會找我問幾句話。也許得跟他們好好理論一番才能脫身!“王洵笑了笑,伸手去摸紫蘿的秀發,“看你急的。成什麼樣子。我不在時,還指望著你幫雲姨掌管這個家呢!”

    “相公!”紫蘿低低叫了一聲,抓住王洵的手,緊緊貼住自己的臉,“我不叫你走。我陪你去打官司。如果真有麻煩,奴家替你挨板子!”

    “就你那小身子骨,兩板子就打死了!”王洵笑了笑,輕輕搖頭。官司到底有多大,他心里也沒譜。京城里邊的事情,向來很難說。有人只不過酒後說了幾句李相的壞話,便給發配到了交州,終生不得還鄉。有人當街沖撞了太子的車隊,不過罰了幾十吊錢,就算了結。京兆府衙門里,打的向來不是官司,而是當事雙方的背景。背景深的,沒理也能斷出理來。背景差的,有理永世照樣翻不了身。

    “奴婢心甘情願!”紫蘿也發了狠,擦了把眼淚,沉聲道。“相公把這些東西交給別人吧。這輩子紫蘿賴上你了。你走到哪,我跟到哪。即便刀山在前,也絕不後退半步!”

    “傻妮子,不過是場小官司罷了!”王洵搖了搖頭,伸出大拇指擦去紫蘿臉上的眼淚。到了此刻,他才發現自己平素依仗的權勢有多脆弱。當得罪了真正實權在握的大人物,居然連一點招架之力都沒有。

    終歸他良心未泯,不肯丟下庶母和小妾,獨自跑到外邊避禍。見紫蘿死死拉著自己的手,唯恐一轉眼,自己便憑空消失了般。只好又笑了笑,強裝鎮定說道︰“聽話,別鬧了。再鬧,就來不及了。官差估計很快就會找上門,你振作些,雲姨那邊也能少受些驚嚇!”

    “不!我不!”紫蘿也突然犯了擰,死活不肯放手。

    主僕二人正拉拉扯扯的時候,門外已經響起了王祥焦急的聲音,“小侯爺,小侯爺。大事不好了。外邊來了一大堆官差,指名道姓叫你出去問話!”

    “你先去塞些銅錢,讓他們別驚動了家里其他人。我馬上就出去!”王洵知道該來的終于還是來了,嘆了口氣,低聲叮囑。

    “哎!”家僕王祥答應一聲,轉身正要出去按照王洵的叮囑行事。卻被人迎面堵了回來,“什麼事情,用得著這麼慌慌張張的。外邊來了一隊官差又怎麼了。你出去,告訴他們老實在門口候著。你家爵爺正在處理家務,待會兒騰出功夫,才能讓他們進來說話!”

    “哎----,啊?”王祥一時沒反應過來,還順口答應,隨即便呆立在了當場。

    “愣著干什麼,還不快去!”雲姨狠狠瞪了他一眼,低聲呵斥。轉過頭,卻對王洵露出了慈愛的笑容,“二郎,到底怎麼了,能跟我說說麼?”

    到了此時,王洵還有什麼好隱瞞的。只好整理了一下思路,將從馬方嘴里打聽來的細節,簡略說給雲姨聽。末了,還不忘了補充一句,讓雲姨不要為自己擔心。自己跟秦家哥倆交往多年,真的出了事情,秦府未必肯袖手旁觀。

    “你啊,真是個不讓人省心的孩子!”聽王洵滿嘴傻話,雲姨愛憐的戳了他一手指頭。“老秦郡侯還在,秦家哪輪得到國模、國禎哥倆說了算。即便他求了老秦郡侯,以那老人精的性子,幫不幫忙還在兩可之間呢。你跟姨娘說句實話,最近你在外邊惹什麼大麻煩沒有?”

    “沒有,保證沒有?”王洵連連搖頭,“除了昨晚跟人比武,不小心沖撞了虢國夫人的車駕外。但她當場表示,不會追究。並且今天上午還派人向雷大哥示好!即便翻臉,也不會這麼快!”

    “她既然答應了秦家哥倆不追究,想必不會這麼快就出爾反爾!即便真的因為此事,也只是個引子而已。否則官府動作哪會這麼利落!”雲姨耐著性子聽他講完了,輕輕搖頭。

    王洵第一次遇到靠祖上余蔭解決不了的麻煩,眼前霧蒙蒙的根本找不到頭緒。聽雲姨這麼一說,心里頭登時閃起一道亮光來。

    就在這當口,小廝王祥又鐵青著臉跑了回來。低下頭,悶聲悶氣地說道︰“回夫人的話,那捕頭是個新來的。說如果一刻鐘之內小侯爺不主動出去見他,他就要帶人闖進來了!”

    “咯咯咯!”沒等王洵開口,雲姨嘴里發出了一陣冷笑。“王富、王貴,召集家丁,抄家伙迎客。如果官差敢硬往里闖的話,就下死殘廢了自有人頂著。王吉,收拾一下前院,一會兒打開正門,請官差老爺們從正門進來說話!”

    剎那間,她已經完全換了一幅王洵從沒見過的面孔。雙目之內,寒氣畢現。“紫蘿,伺候你家爵爺穿上過節時出門走動的那身衣服。雪煙,拿出朝廷當年賜給我的命服來。我倒是要看看,沒憑沒據的,哪個敢把王家的人帶走!”

    一連串的命令傳下去,根本不給其他人插嘴的機會。王洵從沒見過雲姨如此強悍,只好硬著頭皮按照對方安排行事。片刻後,二人都穿戴整齊,端坐在正堂,靜等帶隊的官差進門。

    他家住在崇仁坊,按地域歸萬年縣管轄。萬年縣的捕頭孫仁宇是剛剛走了門路,從關內道調來的,不知道京師水深水淺,今日接了上峰命令,說要找王洵問話。又聽人說王家勢力早已不復當年,家里邊只有一個寡居的庶母和一個嘴上沒長毛小子爵,便眼巴巴地搶在幾個同僚的前面,將這個難得一遇的“肥差”接了過來。反正衙門里邊的規矩向來是吃了原告吃被告,特別是這種上頭交代下來的案子,不讓當事人傾家蕩產,就等于壞了規矩。

    誰料想來到王家門前,剛開始還狐假虎威地嚇住了幾個小廝。片刻後對方就翻了臉,一個個彪形大漢手持朱漆大棒列隊而出,在門口默不作聲站了兩排。把孫仁宇和跟著他來發外橫財的差役們夾在中間,嚇得兩腿直打哆嗦。

    “我,我可是奉了上命而,而來!”到了這個時候,孫仁宇還不肯死心,手往天上指了指,意思是自己頭上有人罩。帶隊家將不清楚自家主人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所以也不敢過分囂張,笑了笑,低聲呵道︰“我家主人只是說沒時間見你罷了。你稍等會兒怕什麼,大秋天的,太陽又曬不死人!”

    “好,好,我等,我等!”孫大老爺聳了聳肩膀,做出一副不與爾等刁民一般見識的模樣。心中卻暗自發狠,如果此間主人拿不出可以真正配得起這份下馬威的物件兒,就休怪自己出手不留情面。

    倒是同來隊伍中有個上了年紀的老幫閑,清楚崇仁坊在京師算什麼地段兒,不忍看著孫大老爺自己往坑里邊跳。趁人不注意,用手指捅了捅他,低聲提醒︰“頭兒,我聽人說,這家祖上曾經跟著太宗跨海東征,功勞大得很。”

    “功勞再大,能大過早晨那家姓宇文的去?那可是正經的國公之後。張頭不也是帶人去一條鏈子給鎖了來!”唯恐王家的人聽不見,捕頭孫仁宇撇了撇嘴,提高了聲音嚷嚷。

    同來的眾差役們紛紛退開半步,唯恐沾了此人的晦氣。孫仁宇尚渾然不覺,四下看了看,悻然道︰“大唐律例黑紙白字寫著呢,即便王爺犯了法,也得與草民同罪。上頭既然放心把這件事情交給我等,就是……”

    話音未落,耳邊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吱呀”聲,一年四季難得開過幾次的子爵府大門被人從里邊緩緩打開。剛才還被孫仁宇嚇得臉色煞白的小廝王祥邁著四方步,趾高氣揚地從門里走了出來。目光四下掃視了一遍,站穩身形,高聲叫道︰“今天是哪位捕頭大人帶隊,我家郡君有令,請捕頭大人到正堂問話。哪位啊,哪位啊?上前一步說話。”

    “郡君?”聽到這兩個字,孫仁宇心里陡然打了個突。回頭看看一干差役都躲了自己老遠,只好硬著頭皮上前半步,強擠出幅笑容來說道,“回小哥的話。我就是今天帶隊的捕頭。不敢自稱大人。我是新來的,沒想到會驚擾郡君。麻煩小哥頭前帶路,我奉命找你家小侯爺問幾句話,就幾句話,問完了,立刻就走!”

    “哼!”這回,輪到王祥狐假虎威了。從鼻孔里冷哼一聲,拔腿走在了前面。

    注︰唐代女性封爵,一品為國夫人,三品以上為郡夫人,四品為郡君,五品為縣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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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秋聲 (六 下

    本以為這回抓到家中一個只有孤兒寡母的破落富豪,可以重重敲上一筆,卻沒料到宅子里邊還住著一個能比縣太老爺高出半級的郡君,孫仁宇頭上的氣焰立刻矮了半截。待進了正門,看見門里邊比萬年縣衙門還整潔寬敞的院落,再看看沿甬道兩旁挺胸拔背站立的高頭大漢,剩下的五分氣焰也緊跟著溜之乎也。好在王家的院子不大,在他兩只腳還有走路的力氣時,正堂已經到了。順著四敞大開的正門向內望去,孫仁宇只看見兩襲披朱掛紫的錦袍,趕緊小跑幾步,上前躬身拜倒︰“萬年縣快班經制正役班頭孫仁宇,拜見郡君夫人,拜見子爵大人!未經通報,上門打擾,請郡郡夫人和子爵大人恕罪!”(注1

      “謝,謝郡君夫人賜座!”孫捕頭擦了把額頭上的汗水,手忙腳亂地爬了起來。卻不敢真的往下人們搬過來的座位上坐,只是欠著搭了個小邊兒,陪著笑臉補充道︰“小,小人今天,本不敢來。但,但上頭.......”

    “你剛才說,是經制正役的班頭,對吧?”沒等他把借口找全,雲姨掃了他一眼,淡淡地問道。

    “是,是。的確如此!”孫捕頭心里又打了個突,不太明白對方的意思,但舌頭已經開始發麻了。

    又一道刀子般凌厲的目光掃了下來,緊跟著便是一聲驚雷,“孫捕頭是經制正役,想必對我大唐律例有所了解。既然如此,請孫捕頭出示朝廷的抄家聖旨!來人,擺香案,準備接旨!”

    “別,別,千萬別!”孫捕頭騰地一下跳起來,雙手緊緊揪住作勢欲出門拿香案的王吉,“這位兄弟慢走一步。郡君夫人請聽小人解釋。小的這次來,是奉了,奉了我家大人的命令.......”

    “你家大人,哪個你家大人!”雲姨把眼楮一豎,厲聲喝問。

    “是,是萬年縣正堂,張,張圭張大人。”孫捕頭沖著上面連連作揖,根本不敢抬頭與雲姨的目光相接,“我家大人遇到幾個案子,跟子爵老爺有點牽扯。肯定,肯定是那些嫌犯攀誣。但是我家大人.......”

    “原來是張圭張縣令啊。” “沒,沒有!”孫捕頭滿臉是汗,鼻涕順著嘴唇淌出好大一截都顧不上擦,“啟稟郡君夫人,我家大人沒有從刑部請到公文。想必是小案子,把子爵老爺請過去,幾句話就能說清楚的事情。所以他也就沒敢驚動刑部,也沒給小人賜下火簽!”

    “是嗎?”雲姨的聲音突然變得柔和起來,笑著追問了一句。

    “是,是,就是這樣!”孫捕頭展開袖子,用力在自己腦袋上抹了幾下,以顫抖的聲音回應。

    “既沒朝廷的聖旨,也沒有刑部的公文,甚至連衙門的朱漆火簽都沒帶。孫捕頭,你把堂堂子爵府當成什麼地方了?無任何確切憑據,就敢上門鎖拿一個子爵。若是讓你手里抓到跟雞毛,你是不是連興慶坊都敢去抄啊?來人,把這大膽狂徒給我拿下。備好轎子,咱們找地方跟他說理去!”(注2

    “尊命!”門外待立的家將們答應一聲,沖進來就準備動手。孫仁宇哪曾見過這種陣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抱住大廳內的一根柱子,咧開嘴巴哭喊道︰“饒命!郡君夫人饒命啊。小的我是新調來的,不懂長安城里的水深淺。他們都欺負我,才慫恿我來捅這個簍子。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啊!”

    一邊哭,一邊用腦門往柱子上撞。“咚咚咚咚”,撞得天花板嗡嗡亂顫。雲姨見他嚇成了這副德行,知道他再也不敢耍花樣了,擺擺手,示意家將們退下。然後換了副語氣,柔聲命令,“念你是新調來的份上,我可以放過你這一次。不過........”

    “謝謝夫人,謝謝夫人!”孫仁宇放開柱子,沖著上面連連頓首。“夫人的大恩大德,小的這輩子沒齒難忘!”

    “起來說話吧,你也是公門中人。看看都成了什麼樣子?”雲姨笑著搖了搖頭,低聲命令。

    “是,是,夫人教訓的極是!”孫仁宇又磕了個頭,偷眼向上看了看,見郡君夫人臉上的烏雲已經有漸漸變淡的跡象。擦了擦已經撞出青包來的腦門,慢慢爬了起來。

    這回,雲姨沒命令他坐下。嘆了口氣,低聲說道︰“先夫已經過世多年,如今這宅子里只剩下我們孤兒寡母,難免有些霄小之輩會時不時動些歪心思。但天下之事,再大也大不過一個‘理’字。誰要是無憑無據就想冤枉好人的話,我們娘倆即便憑著性命不顧,少不得也要跟他去兩儀殿內打上一場御前官司!”注3

    孫捕頭一邊擦汗,一邊點頭,唯恐哪句話說得不謹慎,再被雲姨捉到痛腳。“是,是。夫人大人不記小人過。小人今日也是奉,不,不,小人今日是被豬油蒙了心,走路不長眼楮,一頭就撞到了崇仁坊里來!”

    看到他那副畏手畏腳的嘴臉,雲姨不由得抿嘴而笑,“你倒是會撞。好在今天是撞到了王家。若是再往東走幾步,一頭裝進周郡公府,被人家一頓亂棍打死了。你說,萬年縣張大人,到底有沒有勇氣到郡公府里替你討還公道呢!”

    聞聽此言,孫捕頭雙膝一軟,差點又癱在地上。用手在柱子上扶了扶,總算站穩。深深做了兩個揖,低聲哀求,“夫人放過小的這一次。小的再也不敢亂來了。小的人賤,早晚在街上被馬車撞死,夫人犯不著為了小的傷了陰德!”

    “你是正編捕頭,我是萬年縣管轄下的子民,怎敢生您老人家的氣呢?”雲姨搖了搖頭,咯咯冷笑,“日後,我們王家還得請孫捕頭多多照應呢!”

    “不敢,不敢。日後只要夫人有令,刀山火海,小的也不敢推辭!”孫仁宇打躬作揖,只求今日能平安脫身。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雲姨笑著點點頭,然後正色詢問,“既然來了,也別忙著走?到底哪個不長眼的胡亂攀誣,把髒水潑到了我家洵兒頭上,還請孫捕頭透漏一二!”

    衙門還沒升堂,斷然沒有將案子詳情透漏給當事人的道理。可眼下孫仁宇大老爺哪還顧得上衙門里的規矩,又胡亂抹了兩把汗,低聲回應︰“其實也不是我們老爺多事。這幾個案子都是上頭壓下來的。第一件,便是去年秋天,子爵大人在大街上縱馬疾馳,不小心撞傷了朝廷命官的案子!”

    “那件案子不是了結了麼,怎麼又提了起來?”雲姨微微一愣,皺著眉頭追問。

    “上頭玩的什麼貓膩,小的怎麼可能清楚啊!”孫仁宇一咧嘴,滿臉委屈。

    “那件案子,縱馬傷人的是高家小公爺,我當天只是跟他們一起吃酒兜風,並沒有直接撞到趙御史的車駕。”直到現在,王洵總算從雲姨帶來的震驚中略微緩過了一點兒神,想了想,低聲插了一句。

    “你聽到了!”雲姨看了他一眼,隨即將目光轉向孫捕頭。

    “小的聽到了!小的回去後一定如實向縣令大人匯報!”孫仁宇先是楞了一下,然後無奈地點頭。

    “還有哪幾件案子,你且揀緊要的說來。只要做過,想必王家也不會抵賴,日後傳揚出去,也省得有人說我們王家仗勢欺人!”

    這都不叫仗勢欺人?還什麼叫?孫捕頭在心里暗罵,臉上卻不敢表現出來。理理思路,吞吞吐吐地說道︰“還有,還有就是今年春天,幾個勛貴少年當街調戲民女不成,下死其兄弟的案子!”

    “那可不是我干的。我跟姓蕭的一點關系都沒有!”王洵聞聽,氣得立刻站了起來。

    雲姨使了個眼色,示意他稍安勿燥。然後笑眯眯地沖孫捕頭問道,“你聽到了?要不要洵兒再重復一遍?”

    “不必,不必!”孫捕頭趕緊擺手。“爵爺的話,小的已經牢牢記在心里了!”

    “還有呢,繼續說?”

    “第三件,好像是渭水河那邊強買別人田莊........”

    “那家莊子遭了水災,原主人自己要賣。當時出價的幾個人,我是最高的!”見孫捕頭被雲姨制得服服帖帖,王洵膽子也慢慢壯了起來。“公平,在地方上備了文案的。”

    他自己說是公平,人在矮檐下,孫捕頭哪里敢爭。緊跟著,在雲姨的督促下,將自己所知道的案情一點點慢慢說出,其中大部分跟王洵都沒什麼關系,但其中有幾件,王洵或者在場,或者從中替朋友出頭,怎麼摘也摘不干淨。但好在都不是什麼人命關天的大案,所以雲姨在旁邊幫忙搪塞幾句,也就讓孫捕頭諾諾稱是了。

    堪堪問了將近一個時辰,見孫捕頭嘴里已經掏不出太多干貨了。雲姨也不為己甚,命令小廝王祥出門取來一個托盤,指了指,沖著孫捕頭說道︰“既然你肯來給王家送信。大熱天的,總不能讓你白跑。這里有幾錠小元寶,拿回去跟弟兄們分了吧。雖然不多,每人買碗酒吃總也夠了!” “不敢,不敢,小的不過是跑了趟腿兒,怎能收夫人的賞呢?”轉眼從上門問罪的公差,變成了王洵的同黨,孫捕頭一時難以適應。但看到托盤里白亮亮的顏色,雙目中立刻放出齊刷刷的亮光。

    白銀在大唐並非法定貨幣。但官場上送禮,和民間大宗貨物結賬,已經開始使用白銀。此刻一兩足色白銀拿出去,在市面上足夠換到一千八百枚開元通寶。若是天寶年間增鑄的那種,則能換到兩千一百多枚。這一盤銀錠,足足有二十枚多枚。每一枚,看大小都有二兩重。五十兩白銀,按實際俸祿的話,孫捕頭掙上十年都未必能掙到。也難怪他立刻見錢眼開。

    既然拿了人家的錢財,就不能再對付了事。道過了謝,孫捕頭雙手將托盤接過,仔仔細細將上面的紅布蓋嚴實,然後四下看了看,壓低了聲音說道︰“夫人,今日之事,小的多有得罪。但小人的確是奉命而來,而我家大人,估計也是奉了上頭的命令,實際上,如何問案,他自己未必能做得了主。今天小的可以回去跟我家大人說,爵爺去鄉下打獵去了,恰好不在家。但改日我家大人若是無法向上頭交差,他那個人的性子夫人想必也有所耳聞,向來是只看眼前,不管將來!”

    “不妨,你能提前來給王家送個信兒,我們母子就感激不盡了!”雲姨笑了笑,胸有成竹地擺手。“來人,把這件傳家之寶給孫捕頭看看。讓他回去之後,也好向萬年縣令交差。”

    “是!”王祥答應一聲,從桌案上雙手捧起一個不甚起眼的錦盒,舉在眉間,捧給孫仁宇過目。見王祥的模樣如此鄭重,孫仁宇也趕緊肅立站好,捧著受賄得來的銀子,踮起腳尖,向錦盒里邊張望。只見里邊放了一個比錦盒還要不起眼的鐵牌子,上面用隸書陽文雕了簡簡單單的一個字,“免”。

    晃了兩晃,孫捕頭將銀子放在地上,雙膝跪倒。恭恭敬敬沖著錦盒磕了三個頭,然後慢慢站起來,臉色像死人一般慘白,“小的今天真是瞎了眼,居然敢到開國元勛家里來找死。謝郡君夫人大人大量,饒小的不死。夫人放心,今後無論衙門里有什麼不利于小侯爺的動靜,小的只要得到信,肯定立刻親自給您送過來!”

    注1︰經制正役,即有正式編制的捕頭。不是協警和臨時工。作為京畿大縣的地方官,萬年縣令為正五品。比郡君低半級。

    注2︰唐玄宗登基前的住處,後來成為皇宮的一部分。

    注3︰兩儀殿,唐玄宗處理政務,接見大臣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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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秋聲 (七 上

    孫捕頭已經走了很長時間,王洵兀自呆坐在胡床上,對著錦盒里的免死鐵券愣愣出神。

    “行了,別看了。再看,它也是塊鐵片片,變不成金的!”看不慣王洵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樣,雲姨笑著伸出手指,照著他腦門戳了一記。

    “啊!”王洵猛然驚醒,本能地伸出雙臂,將裝著免死鐵券的錦盒牢牢護在了懷里。這個動作令雲姨啞然失笑,搖了搖頭,低聲數落道︰“看你那沒出息的樣。抱著鐵券干什麼,誰還能搶了你的?況且這東西,也就嚇唬嚇唬姓孫的那個鄉巴佬,真的惹下什麼大麻煩來,未必能起得了什麼作用!”

    見王洵臉上依舊寫滿了不相信的意味,她笑了笑,繼續說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你以為這東西真的什麼災都能擋麼?隔壁你程叔祖家當年這東西有三塊,一塊是高祖欽賜,另外兩塊是太宗欽賜,到了天後當政,還不是說滅族就滅族了?我以前不讓你知道,是怕你仗著它在,闖出難以彌補的大禍來。這東西,是咱們王家的最後一道護身符。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往外拿,萬一拿出來後還起不到作用,那王家就徹底萬劫不復了!”

    “嘿嘿,嘿嘿!”王洵被數落得只剩下傻笑的資格。放下鐵券,起身走到雲姨身後,輕輕替庶母按捏肩膀,“不是還有您在麼?您就是咱們王家的第二塊鐵券。有您在,誰也不能拿王家怎麼樣!”

    這話倒是他的肺腑之言,雖然明顯帶著拍馬屁的意味。今天事情,給他的震驚實在太大了。首先,他沒想到,自己家里還藏著“免死鐵券”這種寶貝。其次,他更沒想到的是,先前把自己和馬方兩個嚇得六神無主的大劫,居然被雲姨用五十兩銀子就給輕飄飄地應付了過去。而雲姨在與孫捕頭說話時的表現,更是他長這麼大第一次看見。其中威逼、利誘、脅迫、安撫等諸多手段一一使來,花樣百出,王洵雖然一直自覺心機在長安城中能排得上號,今日跟雲姨一比,才知道自己平時玩的那些東西有多麼的幼稚。

    “小馬屁精!”雲姨一巴掌將王洵的手指拍開,臉上的表情又是憐惜,又是無奈,“我能看顧得了你幾時?平素我督促你上進,你總嫌我 “我以前不是閱歷淺麼?”剛剛欠了雲姨一份大人情,王洵不敢出言頂撞,訕訕笑了笑,低聲服軟。

    “這回受到教訓了吧!”雲姨慢慢站起身,苦笑著搖頭,“半大小子,總以為自己是天底下第一聰明人。大人的話全當耳旁風。什麼時候遭了罪,什麼時候就想起大人的囑咐來。到了那時候,一切也都晚了,後悔藥都沒地方買去!”

    “嘿嘿,嘿嘿!”王洵像小時候一樣寸步不離地跟在庶母身後,只是傻笑。

    雲姨走了幾步,見王洵還是像尾巴般粘在自己身後,只得又回過頭來,笑著數落道︰“你跟著我干什麼?還不趕緊想想接下來該怎麼辦?那孫捕頭不是說了麼?萬年縣衙門也是奉命行事,真正想對你們下手的人是誰,張縣令自己恐怕都不太清楚!”

    “所以,所以我才希望姨娘再給指點一二啊!”王洵撓了撓後腦勺,可憐巴巴地說道。

    “你啊,讓我怎麼說你!”雲姨擺脫不了他,又不能真的任他出了事被衙門抓走,只好又轉過身,走到胡床前重重坐好。“首先,你得給姨娘交個實底兒,最近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沒有?”

    “傷天害理的事情肯定沒做過。但要是較真兒的話,雞蛋里挑骨頭,總是能挑出些毛病來!”王洵想了想,低聲抱怨。。

    “沒骨頭,還有人堵上門來挑麼?怕是蒼蠅不叮沒逢的雞蛋吧?”見王洵還在抵賴,剛才在外人面前還像老母雞護雛一樣護著王洵的雲姨登時換了一副截然相反的面孔,冷笑著追問。

    “硬,硬要挑的話,怕是,怕是能挑到一點兒!”被雲姨看得心里發虛,王洵只好實話實說,“除了您老交到我手上的那些產業,孩兒最近兩年還放了些印子錢出去,這個恐怕您也是知道的。此外,去年渭河發水,趁著有些莊戶人家日子沒法過下去,低價吃進了一批地,這個,您老估計心知肚明。還有,就是偶爾幫人打個架,鬧市上賽個馬之類的了。但逼死人的事情,孩兒真的沒干過!”

    “這麼說,剛才孫捕頭提及的案子,你都有牽連了?”雲姨嘆了口氣,滿臉疲倦。

    “孩兒剛才跟孫捕頭說的,基本都是實話。當然,盡量把自己的責任說小了點兒!”王洵點點頭,滿臉委屈。

    “你啊,真是做紈褲都做不好!”雲姨氣氛不過,又狠狠戳了他一指頭,“這不是授人以柄麼?咱們家怎麼就缺這點兒錢來,讓你連強買強賣,逼人上絕路的事情都做得出?”

    “也不算完全強買強賣!”王洵不敢躲,捂著額頭小聲嘟囔,“大伙不去趁機抄地,我隨大流罷了!秦家哥倆抄得比我還多呢,也沒見官府把他家怎麼樣?捏柿子盡捏軟的,欺負我罷了!”

    “這就對了,欺負的就是你這種沒長心眼的!咱家跟秦家能比麼?”雲姨舉起巴掌欲打,見王洵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心里一軟,又把手臂放了下來。

    她雖然不是王洵的親娘,畢竟從小將其帶大,一直拿對方當自己的親生骨肉看。不忍見王洵懊惱,幽幽嘆了口氣,低聲說道︰“眼下關鍵不是這些案子,而是打聽清楚這場風波由何而來?官府準備辦到什麼程度?我今天能借著祖上的余蔭,將姓孫的土包子鎮唬住。下次換了別人來,恐怕就沒今天這麼容易了!”

    連雲姨都覺得為難,王洵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用手小心地指了指庶母身上的錦衣,低聲嘀咕道︰“您老不還有這身命服麼?比萬年縣令都大一級呢!”

    “呸!”再也忍不住,雲姨笑著在他後腦勺上狠狠來了一記,“你還當真啊。這身命服,說出來其實一錢不值。那姓張的縣令真的想辦咱們,直接跟上頭說一聲,第二天就能把我這身命服給收回去。況且這身衣服當初也是花錢是買來的,與正經的命服差距甚大。你阿爺一輩子沒出仕,上哪給我弄正經命服穿去?”

    “啊!”王洵張口嘴巴,上下牙床間的空隙足以塞進一個鴨蛋。今天的事情太離奇了,幾乎件件都超過了他能以前積累的常識。鐵券一朝天子一朝臣,換了天子效果就要大打折扣;朝廷命婦的官服居然可以買到,並且一個掌握實權的縣令就可以輕松將其收回。這麼算起來,自己平素所仰仗的王家權勢,基本等同于不存在。只是平素沒惹到太大的麻煩,沒人願意跟自己較真兒而已。

    想到這層,他背後不禁冷汗直冒。別的不說,只是孫捕頭今天談及的那些案子,真的落在普通人頭上,恐怕已經可以上好幾回法場了。可憐自己以前居然還認為背後有祖上余蔭庇佑,可憐自己以前還以為拉上一幫同樣的勛貴之後抱成團兒,就可以在長安城內橫行無忌。

    正後悔不迭之際,又聽雲姨嘆了口氣,低聲說道︰“你也別太著急了。這身命服不是還沒被人收繳回去麼?只要我能護著你一天,總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你被人抓走。”

    “孩兒不爭氣,給姨娘您添麻煩了!”王洵心里一暖,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沖著雲姨施了個禮。

    “傻話,有什麼麻煩的。這個家若是沒了你,姨娘還能活麼?”雲姨眼楮一紅,低聲說道。“當年你阿爺給你我買這身命服時,恐怕也是為了今天。他做事謹慎,總能走一步看好幾步。只是去得早了些,沒能親自教導你成材!”

    “阿爺是心疼姨娘,所以才給您買了身命服穿!”王洵見雲姨垂泫欲泣,顧不得再問自己的事情,強笑著安慰對方。

    提起王洵的父親,雲姨的話頭就有些收不住。“當年你娘剛剛過世。我是一個商戶人家的女兒,卻被你阿爺硬給扶了正,府里頭難免有些人心里氣不順。恰巧皇上修離宮缺錢,準備賣一批官爵出來,你阿爺就狠了狠心,花了兩千吊錢給我買了這身四品命婦的官服穿!”

    “那阿爺怎麼沒給自己也買一身?!”一半時因為好奇,另外一半是想逗庶母開心,王洵仰起臉,笑著追問。

    “本來也想買的。但官府後來又改了口,不肯賣男人的官爵了!”雲姨笑了笑,臉上湧起一股淡淡的幸福。

    “那又是為什麼?”王洵完全變成了一個好奇寶寶,抓住雲姨的話頭問個不停。

    “當時的丞相張九齡公反對,說官員乃朝廷的手臂。官制乃社稷的基石。買官的人出了錢,上任後自然會從百姓頭上加倍撈回來。而大唐疆域這麼大,朝廷不可能把所有貪官都揪出來繩之以法。長此以往,那些原本清廉的官員,看見貪官沒得到應有的懲罰,也會群起效仿。這樣下去,用不了太久,大唐官場上便再找不到一個清官。任何政令從中樞下達到地方,哪怕是為百姓謀取福利的善政,也會成為官員們斂財的借口,從而變成惡政。慢慢地,大唐的根基便被城狐社鼠給掏空了,重蹈當年大隋朝的覆轍!”

    “他可真敢說!”聽到此處,王洵再也忍不住,脫口贊了一句。

    雲姨輕輕點頭,“老張丞相,當年的確是非常敢說的。這一點兒,連你阿爺都好生佩服。因為他的阻撓,皇上只好收回了成命,停止出售官爵。但當時的禮部尚書李林甫看出了皇上的心思,便提議只賣女人的誥命,不賣男人的官爵。反正除了天後當朝那會兒,其他各代都沒有女人當官的先例。只要大唐以後確保女人不當官,誥命自然可以隨便往外賣,賣多少都不會擾亂官場秩序!”

    “啊!”王洵又給聽傻了,嘴巴張得老大。他平素跟一群勛貴之後喝酒聊天,也沒少說起朝廷里某些官員的奇聞軼事。卻都是些金屋藏嬌,分桃斷袖的無聊故事,並且都是捕風捉影的亂說,沒一件像雲姨今天講得這般生動實際。

    “所以呢,沒多久。老張丞相就被皇上罷免,換了李林甫上位。這大唐的官兒也越來越好當,只要能給上司塞錢,位子便可以坐得安穩,怎麼向下伸手都不妨。所以你阿爺才幡然醒悟,希望你這輩子能出仕。不指望你能重振門楣,至少弄個官帽子代戴,別讓人上門欺負!”

    “孩兒知錯了!”最近兩年多來,王洵第一次沒嫌雲姨
   你知道就好。也不急在這一兩天。咱們娘倆兒先過了眼前這關,慢慢再尋其他門路。我總覺得,這場風波不是沖你們來的,而是背後另有玄機。所以這幾天你別再招惹是非,把精力重點放在探聽官府風聲上,只要找到背後那個人的真正目標,咱們就有可能化險為夷!”

    “嗯!”王洵點頭稱是。心里邊對雲姨佩服得五體投地。

    母子兩個又商量了幾個關鍵行動細節,還沒等確定從哪一步開始,門子又在外邊稟報,說馬小公爺與張探花、雷兵曹三個聯袂來訪。王洵一聽,喜出望外,趕緊跟雲姨告了假,親自到迎到了家門口。

    見了面,看到三個朋友都是一臉關心,他肚子里愈發覺得暖和,笑了笑,低聲賠罪道︰“我自己行事不檢點,招了一身麻煩。居然還拉著幾位跟著一起勞心勞力,自己想想,真是慚愧死了!”

    “這是什麼話!趕我們走麼?”雷萬春跟馬方一人給了他一拳,笑著數落。

    張巡是個文官,行事不像雷萬春和馬方般肆無忌憚。卻也搖了搖頭,笑著回應道︰“二郎別客氣了。平素你們玩的那些東西,張某都不擅長,所以也盡量不硬湊上前掃大伙的興。但二郎現在遇到了麻煩,張某再往後縮,那以前的聖賢書不是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麼?”

    說罷,收起笑容,雙目之間,磊落之氣畢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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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秋聲 (七 下

    王洵也是個爽利的漢子,見張巡說得鄭重,便不再多客套。當下命僕人頭前帶路,領三位朋友入正房奉茶。

    聞聽此言,張巡又笑著擺了擺手,低聲說道︰“喝茶倒不急!容我先拜見了老夫人再說。張某那年在京師處處吃閉門羹,只有王兄的庶母,曾出言給張某指了一條明路!”

    “張兄真是太客氣了。當年的事情,姨娘也不過是送了個順水人情而已!”沒想到張巡把王家的些許小恩小惠看得如此之重,王洵楞了楞,笑著謙讓。

    “對老夫人來說,可能是順水人情。對張某來說,卻是撥雲見日!”張巡搖搖頭,繼續堅持要先謝了引路之恩再說。

    王洵坳他不過,只好先帶領三人去拜見庶母。對于張巡等人在明知王家要吃官司的情況下,還冒著遭受池魚之殃的風險前來探望的仗義舉動,雲姨心里頭也非常感激。跟大伙隨便說了幾句場面話後,便笑著提議,“洵兒的官司,我剛才已經詳細問過他了。傷天害理事情,他肯定是沒做過的。這點我們娘兩個可以在祖宗靈位前起誓。但官府里邊那些彎彎繞,我們娘倆個卻都不太懂。探花郎今天既然已經來了,老身也不跟你客氣。待會兒好好幫洵兒琢磨琢磨,讓他及早脫身才是要緊!”

    “長者有命,晚輩焉敢不從!”張巡抱了抱拳,鄭重答應。

    “那我就不耽誤你們的功夫了。洵兒,你叫下人到臨風樓訂一桌酒菜,今晚不用出門,就在家中給探花郎洗塵好了!”雲姨笑著還了個半禮,在丫鬟的服侍下,起身走向後堂。

    四人以晚輩之禮目送雲姨走遠,然後互相笑了笑,一同朝王家接待貴客的正房走去。雷萬春和王洵身高腿長,步子邁得飛快。張巡也急著了解官司的詳細情況,跟在二人身後,半步不落。這下可苦了馬方,本來個子就比前面三人矮了不小一截,偏偏又穿了一身書生長袍,才緊走了幾步,便被自己的袍子下擺絆了個趔趄,忍不住驚呼一聲,伸手扶住了路邊一株矮樹。

    “怎麼了?”走在最前頭的王洵聽到驚呼,回過頭來,關心地問。

    “沒事,沒事!”馬方滿不在乎地擺手,本來就非常白皙的臉上,不見半分血色。

    “崴腳了?”憑借直覺,王洵發現馬方的狀態不對。掉頭走到對方身邊,單手扶住其肩膀。他一靠近,馬方的神色立刻大變,向旁邊趔趄了幾步,笑著說道︰“沒事!走路不小心踩到了石頭上!”

    “胡說,我家院子里,怎可能有多余的石頭!”王洵笑著搖搖頭,一把將馬方扯了過來。“腿怎麼瘸了,在馬上掉下來了?還是被人家給打了?”

    “剛才在去尋張探花的路上,從馬上掉下來蹭了一下。我真的沒事,先商量如何應付你和子達兩個的官司要緊。”馬方笑著搖頭,卻沒發現汗水已經從鬢角上滾了出來。

    “衣服上連半點兒土都沒沾,鬼才信你從馬上掉下來過!”王洵又是搖頭冷笑,“誰欺負你了。說給你我聽,我幫你把場子找回來。”

    “真的沒事!你這人怎麼這般他那副細胳膊細腿,推王洵就像蜻蜓撼大樹。王洵連躲都沒躲,硬受了馬方一推,然後低頭拉住他的外袍,迅速向上一撩。只見馬方袍子下的小衣上紅殷殷一片,新的血珠正順著舊的痕跡絲絲縷縷往外滲。

    “我的天!”王洵忍不住驚呼的一聲,不由分說,將馬方給扛到肩膀上,“先別去正房了,先去我的臥房。趕緊上點兒藥,免得落下病根兒。誰下的手,這麼狠。老子日後定然饒不了他!”

    “放手,放手!”馬方的小腿在王洵的肩膀上來回直踢,“兩個大男人,大白天鑽進臥房里,成何體統!”

    “放心,我沒斷之癖。況且肯定不止咱們兩個。”王洵被他氣得直樂,一邊快步走向自己的臥房,一邊大聲喊道︰“張大哥,雷大哥,你們直接跟過來吧。別客氣了。我讓女眷們回避了便是!”

    關心馬方的傷勢,張巡和雷萬春兩個只好也跟了過來。王洵在半路叫住個丫鬟,命令其頭前給紫蘿送個信,讓紫蘿把自己的床鋪收拾好。然後,又抓住了急急忙忙跑出來查看情況的小丫頭雪煙,命令她帶人去打兩大盆熱水,順便把自己常備的金瘡藥拿過來。

    “用我的吧,估計比你的好使些!”雷萬春從懷里摸出一個小瓷瓶,信手塞給王洵。見馬方的小臉漲得通紅,笑了笑,繼續說道︰“咱老雷當年闖蕩江湖時,受了傷,被女人扒下衣服來敷藥都是常有的事情,有什麼好在乎的。若是一味地拘泥于小節當中,江湖兒女,早就死干淨了!”

    馬方平生最大的志向就是提三尺長劍浪跡江湖,聽雷萬春這麼一說,便停止了掙扎。任由王洵將自己抗回了臥房里。提前得到下人們的通知,紫蘿早已將王洵的臥房收拾干淨。見眾人進門,斂衽福了一福,帶著貼身丫鬟匆匆退了下去。

    王洵把馬方平放到自己的床上,扯過一個枕頭,讓他趴好。接著到外邊接過雪煙打來的熱水,先把手洗干淨了。然後找了個嶄新的棉布面巾,用另外一份開水潤濕。擰干了水分,拎著走回臥房里。

    雷萬春早年經常幫人處理傷口,手腳比王洵利索得多。見王洵做好了準備,于是快速走到床邊,慢慢卷起馬方的外袍。“嘶!”三人不由自主同時吸了口冷氣,只見馬方里邊的小衣,從腰部開始一直紅到了小腿。新舊血跡一片壓著一片,要多恐怖有多恐怖。

    “誰下的手。你說,老子今晚就去替你出氣。”雷萬春勃然大怒,拳頭攥得咯咯直響。

    “我,我阿爺。”馬方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承認。

    “你阿爺這幾天不是當值麼?”一邊慢慢卷起馬方的小衣,用濕布潤開衣服上的血痂,王洵一邊氣憤地追問。“敢情中午抽空跑回家里,就是為了打你一頓板子!有這麼做人父親的麼?你是不是他親生的啊!”

    “可不是麼?今天中午突然回來了!抓住我就一頓好打!”盡管王洵已經盡量輕手輕腳,馬方依舊疼得直吸冷氣。“二郎,慢點,慢點,疼,疼!”

    “我來吧!”雷萬春擠開王洵,接替他的工作。“我處理這些東西是長項。真是的,你阿爺怎舍得下這麼狠得手?”

    “有什麼?他小時候,被我祖父打得更狠。”馬方咧了咧嘴,自我解嘲。“我若是不服氣,將來也下狠手收拾他的孫子就是了。反正我們馬家,向來講究的是棍棒底下出孝子!哎呀,雷大哥,動作慢點兒。求你了!”

    “動作越慢,你越遭罪。你也是,挨了打,不在家里趴著養傷,還跑出來干什麼?你小子一定是偷著跑出來的,對不對。這幾個地方,先前敷的藥全被血給沖開了!”雷萬春一邊利落地處理傷口,一邊說話分馬方的神。

    馬方嘆了口氣,沒有接茬。

    一股熱流直接沖上了王洵的鼻子。馬方下午拖著受傷的身體跑出來,當然是為了四處替他搬救兵。這兄弟雖然長得有些娘娘腔,說話的聲音也細聲細氣,骨頭里卻是硬得令人感動。看到馬方傷成這般模樣還不顧一切替王洵和宇文至兩個奔走,在一旁幫著打下手的張巡也很感慨,拍了拍馬方的肩膀,低聲道︰“好小子,夠朋友。張某這輩子交你是交定了。”

    “男子漢大丈夫,為朋友兩肋插刀!哎呀——疼死我了!”馬方疼得齜牙咧嘴,卻依舊沒忘了說大話。

    他表里不一的模樣,逗得大伙哈哈直笑。笑夠了,張巡走到桌案邊,從包了絲綿的茶壺巢子里倒了一杯熱水,親自捧到馬方嘴前,喂著他喝了幾口。然後笑著問道︰“令尊大人沒說,他今天為什麼打你?”

    “唉!阿爺打兒子,還需要什麼理由?想打就打唄!誰讓我是他親生的呢!”馬方搖搖頭,很是無奈地說道。

    “總得有個借口吧?”張巡的眉毛以極其細微的動作皺了一下,繼續逗馬方說話。

    “無非是說我不用心讀書,到處結交些狐朋狗友唄!還不是借口?”馬方咧著嘴嘆氣,對自己攤上這樣一個父親很是無奈。

    “當時有外人在場麼?除了說你交友不慎,還告誡你什麼了?否則,你連原因都不清楚,這頓打不是白挨了麼?”張巡笑了笑,又問。

    “告訴我最近一段時間不準出門,否則就會打斷我的兩條腿。哼,又不是第一次了,我才不怕!”馬方皺著眉頭,仔細回憶中午時挨打的情景。“我想起來了,當時還有一個人在場,姓周,是我阿爺的朋友,好像在御史台或者什麼地方行走。缺德得很,看著我被僕人拖下去拿大棍打,居然連一句說情的話都不講!”

    “估計他是怕講了情,令尊大人無法下台。你會挨打挨得更狠吧!”張巡笑了笑,點頭解釋。

    說話間,雷萬春將馬方和大腿上的棒瘡處理完畢。重新上好了金創藥,又向王洵討了塊天竺國商人販來的細絨棉布,小心翼翼地墊在馬方的上。然後幫他重新套好小衣,蓋好外袍。笑著看了看張巡,向對方請示下一步動作。

    張巡跟雷萬春、王洵兩人分別交換了一下眼神。笑呵呵地說道︰“瞧這傷勢,估計馬兄弟半個月內是出不了門了。為了避免坐下病根兒,我看不如請明允派輛車,將馬兄弟先送回家去!”

    “不去!”沒等王洵答應,馬方立刻大聲抗議。“我才不回家呢。免得被我阿爺活活打死!”

    說著話,他掙扎著準備起身,卻被王洵和雷萬春一人伸出一只手,死死按在了床上。“聽話,別胡鬧。做下病根而不是玩的。弄不好,你下半輩子就癱上了。”這節骨眼兒上,王洵心眼轉得極快,善意的謊話張口就來。

    “聽張探花的話,肯定沒錯!”雷萬春笑了笑,也跟著在旁邊幫腔,“你身子骨弱,千萬不能再亂跑了。本來我還有份雙刀的刀譜,昨天忘了帶給你。你早日把傷養好了,趕著我還在京師,就能早點教給你如何使那渤海國的彎刀!”

    不待馬方開口,王洵又繼續說道︰“你帶傷出門,不就是不放心我跟宇文子達麼?我現在平安無事,你自己也看到了。子達那邊,包在我們三個身上,無論費多大力氣,都盡早把他從衙門里邊撈出來便是!”

    也不知道是王洵最後一句話起了作用,還是經不起跟雷萬春學武功的誘惑,馬方猶豫再三,終于點點頭,很不情願地答應了。

    王洵見此,立刻命小廝王祥安排下自家最舒適的那輛馬車,車上又多鋪了兩床棉被。親手將馬方抱起,小心翼翼放到車中。然後命令王祥必須將人送到馬家院子里才準回來。

    “你去了就跟馬老爺子說,馬小公爺今天下午是跟小張探花有約,不敢逾期,所以才拖著病體跑了出來。小張探花非常感動,改日必將登門回訪!”臨行之前,雷萬春又拉住王祥,細細叮囑他如何跟馬家的人編瞎話。

    小張探花這個名號,可比王洵王明允這東市霸王光輝得多。這樣交代,未必能討馬老爺子高興,至少能讓馬方少挨一頓打。王祥心領神會,點點頭,笑呵呵地揮動了馬鞭。

    剩下的三人再度轉回正堂,喝了幾口茶,又聽王洵將他所知道的案情描述了一遍。張巡想了想,正色說道︰“恐怕這場風暴,不是沖你王明允來的!”

    “雲姨跟我也這麼想!”王洵點點頭,低聲附和。“但不知道它到底沖著誰!”

    畢竟當過一任知縣,張巡的眼光比王洵、雲姨等人敏銳得多。頓了頓,繼續說道︰“恐怕也不是沖著其他人。子達,你,還有今天被官府找去的那些勛貴之後,恐怕都不過是個由頭。從目前情況看,極大可能是上頭有神仙打架,害得你們這幫小魚小蝦跟著遭殃!”

    “神仙打架,關我們何事?”王洵有些不明白張巡的意思,皺著眉頭追問。

    “神仙打架,哪會兒先死的是神仙?還不是先拿些小魚小蝦祭旗?”張巡搖了搖頭,無奈地苦笑。“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官府今天沒抓走你。今後也未必會再來找你。只要躲過了最近半個月,恐怕誰也記不清今天準備問你什麼罪名來!”

    王洵無言以對,不管懂不懂,都只能洗耳恭聽。張巡又沉吟了片刻,嘴角突然露出一絲微笑,“馬老爺子今天當著外人的面兒,重棒教子,估計也是由于這個原因。他自己已經把兒子打成半殘了,別人就不好意思再拿小馬方去祭旗!我估計,打架的那兩位神仙,級別肯定都不會太低。否則,也不至于把馬老爺子逼到教訓兒子,卻拉著御史作證地步。”

    “嗯!”順著張巡的提示想,王洵也覺得對方的分析很有道理。“如果那樣的話,子達是不是也能化險為夷?”

    “那要看他卷進去多深了!”張巡站起來,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如果他跟你一樣,只是被風暴卷進去的小魚小蝦,估計使點錢,托對人,很快就能釋放出來。所有陳年舊案,都按到別人頭上就是了。但萬一他為過招的某一方搖旗吶喊,或者已經加入了其中一方,恐怕這回就麻煩了!”

    聯想到宇文至那種唯恐天下不亂的性格,王洵和雷萬春兩個互相看了看,心中都湧起了一股寒意。馬方的父親官職雖然不高,但能讓馬老爺子刻意拉著一位御史作證,當著對方的面重棒教子的人物,放眼長安城中,也屈指可數了。而宇文至一直希望能在他自己這一代重振祖上的榮耀,以他的性格,為了達到這一目的,偷偷抱上某個大人物的粗腿也很難說。

    “這只是我的推測,有可能不準!”看到王洵和雷萬春憂心忡忡,張巡笑了笑,低聲開解。“況且即便子達卷進去很深,深到對手欲殺之立威的地步。他背後的那位大人物,也不可能置之不理。否則,今後誰還肯替那位大人物賣命?!”

    雷萬春和王洵兩個點點頭,終于在無邊黑暗中看到了一線希望的亮光。張巡想了想,又道︰“如今咱們的首要任務,是弄明白宇文子達到底是無辜被卷入,還是已經成為別人麾下的棋子。被卷入的程度有多深? 他背後那個大人物是誰?都必須搶在官府將罪名坐實之前,得出結果。否則,一旦他頭上落下第一項罪名,恐怕所有黑鍋,都要一個個摞將上來!”

    “那還等什麼,還不趕緊去?”聞聽此言,雷萬春長身而起。“小馬方不是把宇文子達的兩個通房丫頭給藏到平康里的妓院了麼?咱們這就去找她們問明情況!”

    “天這麼晚了,兩位連飯還沒吃呢?”王洵心里也急得火燒火燎,卻不得不擺出一副主人架勢,向張、雷二人發出邀請。

    “早晚還能替你省下這頓飯?走吧,別耽誤了!”雷萬春一把拉起王洵,另一只手拉住小張探花,“回頭我在街上請你們吃羊雜碎泡 ,味道不比臨風樓的酒席差多少。咱們在這里多耽誤一會兒,宇文子達那邊就可能多挨一頓板子。他那個人我清楚,甭看表面上人五人六的,三頓板子打下來,差不多什麼罪名都肯招了!”

    想想宇文至平時的所作所為,王洵不得不承認雷萬春的分析句句在理。只好吩咐家僕把訂好的酒席分掉,然後命人從馬廄里拉出三匹最神駿的坐騎,與雷萬春,張巡兩個一人一匹,風馳電掣般趕向平康里。

    折騰了整整一下午,此刻,天色已經全黑。靜街的刻到來之前,夜幕中的長安城,漸漸陷入另外一種熱鬧。擁擠的街道上,人來人往,各色小吃都開了張,香氣順著夜風往行人的鼻子里邊灌。

    進入了平康里後,空氣中則換成了另外一種味道。帶著點甜,帶著點膩,伴著兩側高樓里的絲竹聲,盈盈繞繞,勾得人心里發癢。臨街的賭場前,已經有人輸光了今天帶在身上最後的盤纏,被賭場小廝架起胳膊丟將出來。也有人帶著漲鼓鼓的行囊,興沖沖地正往賭場里邊鑽,準備把全部身家押上,搏一個更大的彩頭。

    與賭場門前喧鬧的氛圍相襯,臨街的酒樓、妓院一樣高朋滿座。靠窗的座位上,數名屢試不第,流落在京師的讀書人一邊喝酒,一邊破口大罵。罵那些權貴子弟胸無點墨,卻佔盡了朝中的好職位。罵考官不長眼楮,看不出他們滿腹經綸。罵世道不恭,令他們胸懷大志卻沒機會施展。罵夠了,也喝醉了,各自抱上一個看得順眼的,搖晃著走進後院包房,金戈鐵馬,肆意馳騁。

    也有很多酒客非常安靜,結完帳後,便慢慢走出酒肆,站在路邊沉默不語。他們大都是勛貴之後,祖宗的臉面丟不起,所以在這樣的夜晚,無論如何是不能徒步走回家里去的。很快,一伙皮膚漆黑的昆侖奴的出現,徹底解決了他們的麻煩。躬身半蹲在地上,十幾個昆侖奴排成一排。醉了酒的貴冑之後挑挑揀揀,從中挑出身材最結實的那個,慢慢趴到了對方背上。被選中的昆侖奴則發出一聲欣喜的大喝,“坐穩了,您!”,雙腿發力,以不亞于奔馬的速度,背著貴冑之後隱沒在黑暗中。

    王洵和張巡、雷萬春三個的身影並絡而行,慢慢走入盛唐的秋夜。這一刻,每個人都以為自己醒著,每個人卻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慢慢融入這蝕骨的盛世里,一起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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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初雪 (一 上

    雞叫三遍,沉睡了一夜的長安城漸漸從夢中醒來。

    張巡、雷萬春、王洵三人並絡走在朱雀大街上,每個人都頂著兩只碩大的黑眼圈兒。昨天在平康里向宇文至的兩個通房丫頭月憐和綺墨打聽消息,一直交談到後半夜方才結束。過了亥時,長安城內開始禁行,三人也沒法回家了,只好在平康里的客棧里將就了一宿。偏偏平康里關閉了坊門後,坊內本身是不禁燈火的。于是絲竹管弦伴著酒客、歌女們的嬉鬧聲,一陣陣從外邊飄來,拼著命往人耳朵里鑽。一直到了卯時,喧鬧聲終于消停了下去,平康里的賭場、妓院開始打烊,外面的天光也已經開始放亮。

    單單一夜沒能睡好也就罷了,王洵平素與朋友往來,也沒少做夜貓子。張巡和雷萬春在地方上公干,加班熬夜也是家常便飯。只恨的是他們從月憐和綺墨兩個嘴里,根本沒探聽到太多有用的信息。兩個沒見過什麼大風浪的小丫頭造就給嚇傻了,見了王洵,一個只顧著哭哭啼啼控訴宇文至的哥哥宇文德有多勢利,平素整個家都靠宇文至支撐,自己做甩手掌櫃;遇到麻煩,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將宇文至逐出家門,劃清界限。另外一個稍微伶俐些,則賭咒發誓自家男主人從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所有罪名都是別人蓄意潑的污水。

    “有沒有罪你我說得都不算,得聽萬年縣令的判定!”直到王洵忍無可忍了,板起臉來虎吼了一嗓子,兩個小丫頭才勉強止住了

“那錢財上呢,最近你家少爺有沒有什麼大的進項,或者突然有了一筆很大的開銷?你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告訴我們。畢竟需要知道他到底犯在誰手里,我們才能想辦法救他。”關鍵時刻,還是張巡想得細,放低聲音,和顏悅色地詢問。

    “您說花錢?哦! ”沒枉費大伙幾個時辰的精力,小丫頭月憐終于想起了一些。紅著眼楮看了看王洵,然後低聲說道︰“少爺他最近的確動過一大筆錢。說是投給一個叫賈老大的家伙。但沒說做什麼生意,也沒見到有契據憑證!”

    得,王洵聽得直翻白眼。“這麼重要的事情你怎麼不早說!”

    “我,我家少爺,不準,不準我跟任何人講!”月憐像受驚的小鳥般將頭垂了下去,不敢直面王洵的憤怒。

    宇文少爺當時的原話是,不準跟任何人講,還特別強調了不能讓王洵、馬方、秦氏兄弟等人知曉。如今宇文少爺出了事兒,偏偏全力替他奔走的,還是王洵、馬方等人,這次第,怎不讓人為難?

    好在王洵也沒過于較真兒,又問了幾個問題後,看看時間已經是後半夜,便拉著張巡和雷萬春找房間休息去了。到了僻靜處,王洵將賈老大便是當今天子最寵愛的斗雞內史的身份一說,張巡和雷萬春兩個也登時傻眼。先前大伙還心存僥幸,指望著宇文子達僅僅是個搖旗吶喊的小卒,神仙們略抬抬手,也就將他像個屁一般放了。如今可好,他把手已經抱向了內宮里邊,在這場風波的位置又豈能一般?

    想著煩心事,三人一夜都沒能睡安穩。特別是王洵,總夢見宇文至的腦袋被掛在了城門洞子上,一邊流著淚,一邊可憐巴巴地看著自己。而百姓們從城門下經過,則一個個拍手稱快,都說這就是平素仗勢欺人,無惡不做的下場。有人干脆就在宇文至的頭顱下吟起了詩,頌揚大唐天子聖明,宰相賢德,鐵腕鏟除了長安一霸。

    “那些事不是我們做的!”王洵沖著無知的人群怒吼。聲音喊出來,人也就醒了。想想夢中看到的情景,心里頭倍覺委屈。宇文家那小子做事的確比較出格,但從小一起長到大,王洵心里很清楚,他跟自己一樣,都屬于小惡常干,大惡不犯那種。要是真的像夢里這樣稀里糊塗掉了腦袋,沒準還真的冤魂不散,日日在長安城門口哭訴委屈。

    草草吃過早飯,三人就又騎著馬趕往萬年縣的縣衙。準備借著探監的機會,從宇文至這當事人嘴里聽聽他的說法。想著中午還跟李白等人有約,張巡便建議雷萬春出面去將飯局推掉。到了此時,王洵心里卻有了幾分豁出去了的念頭,搖了搖頭,笑著制止,“算了,還是去吧。約好的事情,否則顯得我等太沒誠意。況且上次的事情,明顯是宇文子達故意挑釁在先。稀里糊塗打了一架,我還沒當面向那幾位道歉呢!”

    “李太白豈是那拘泥之人?”雖然僅有一面之交,雷萬春卻主動替李白說起了話。“朋友遭難,你無心應酬,想必他知道後也會表示理解。”

    “還是去吧!反正時間上安排得開。”張巡卻又改了主意,點點頭,笑著支持王洵的意見。“出了這麼一檔子事,也許太白兄那里也能聽到些消息。眼下他手里雖然沒什麼實權,平素交往的人物,卻和你我頗有不同!”

    如今大唐四海升平,京畿一帶已經近三十年沒有經歷戰事,所以從朝廷到民間都喜歡擺弄一些詩賦,歌舞之類的東西。李白乃有名的酒中謫仙,每次痛飲之後,詩興有如泉湧。故而上至王侯貴冑,下到市井閑人,都以能跟李白一道把盞為榮。席間若是能目睹“謫仙”當場出口成章,回去後,就足足可以在朋友面前吹噓好幾個月了。

    只有宇文子達這種糊塗蛋,見到李白,不想著跟對方攀交情,反而試圖打人家一頓出氣。如果李白不介意他當日所為的話,願意出面幫忙探聽消息,肯定比王洵等人這樣沒頭蒼蠅般到處亂撞來得及時。想到這些,雷萬春也不再堅持把中午的酒宴推掉了,點點頭,低聲說道︰“也罷,希望太白他能不跟宇文小子一般見識。說實話,讓那小子吃一次虧,不算什麼壞事。否則,即便這次他能平安脫身,說不定,下回又卷入更大的風波里去了!”

    “那是自然!”王洵苦笑著點頭。“子達跟我,平素都有些過于囂張了!”

    “你還好了!”雷萬春見王洵主動認錯,趕緊笑著開解,“長安城中的勛貴子弟中,像你這般肯講道理,且有擔當的,我老雷還真沒見過幾個。其他要麼咋咋呼呼,總覺得除了皇帝就是他最大。要麼無病,好像轉眼天就要塌了一般。總之是黃鼠狼窩里出跳兔,一代不如一代!”

    王洵笑了笑,也不跟著心直這快的家伙認真。勛貴子弟有勛貴子弟的難處,遠非雷萬春這種無牽無掛的大俠所能理解。旁的不說,光是祖先們的榮耀,壓在肩膀上就是一種沉重無比的負擔。如果不是急著振興門楣,想必宇文至也不會饑不擇食地到處去亂抱粗腿。而像自己這般什麼都懶得參與,則又會被人認為“不思進取,枉費了那麼好的家世!”

    正昏昏沉沉間,又聽雷萬春低聲說道︰“提起打聽消息,我倒是想起一條路子來。虢國夫人請我明晚過府飲宴,說是答謝當日曲江池畔的救命之恩。我把子達的事情跟他提一提,估計她的消息渠道比李白那里還要多一些!”

    “雷大哥,那女人.......”王洵登時困意全無,從馬背上直起腰來,瞪圓了眼楮看向雷萬春。想提醒對方一句,虢國夫人艷名滿長安,石榴裙下賓客無數。又顧忌著對方顏面,話到了唇邊就吞了回去。

    “老雷,你自己小心!”張巡剛剛回到京師,但也從其他渠道隱約聽說一點有關虢國夫人的軼聞,想了想,低聲提醒。

    “我覺得那女人不錯!”雷萬春笑了笑,臉上湧起一縷激憤之意,“咱們驚了人家車駕,人家過後沒追究不說,還念念不忘施以援手之恩。單憑著一點,就比京師中很多男人都強!”

    “老雷,大丈夫立世,當惜名如羽!”見雷萬春壓根兒沒聽進去自己的勸告,張巡只好板起了臉,非常直白地正告。

    “以訛傳訛,聽著風便是雨,恰恰不是大丈夫所為!”雖然對方是自己的知交好友兼頂頭上司,涉及到為人處事的原則方面,雷萬春依舊絲毫不肯退讓,“她設宴請我,我去了喝酒,堂堂正正,何必遮掩?若是為了幾句流言蜚語就避而不見,反而落了下乘。況且這世上的所謂壞女人,還不都是男人弄出來的?面對面時巴不得對方風騷入骨,顛倒眾生,好上下其手,以滿足心里頭那點齷齪念頭。轉身提起褲子來,就大罵對方成性,不守婦道。里里外外,敢情都是你的對!天底下哪有這種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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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初雪 (一 下

    看到針鋒相對的兩個人,王洵不禁啞然失笑。

    這兩個人的性格毫無相近之處,真不明白他們怎麼走到一起去的?

    張巡乃開元末年探花,滿腹經綸,人品和才學都是沒的挑。但只有一點,太令人難以接受了。就是這個人說話做事總是一本正經的樣子,待人律己都恪守古聖先賢教誨,不到萬不得已決不通融。雖然在世間屢屢踫壁,卻依舊不知悔改。

    而雷萬春,則走的恰恰是另外一個極端。他自持武藝高強,行事完全隨心所欲,將人間一切規矩和禮法視若無物。若非後來遇到的張巡,斷然金盆洗手。估計在大唐的刑部海捕文書上,早晚必有雷萬春這麼一號。

    但很快,王洵就明白這兩個人成為莫逆之交的原因了。

    雖然被雷萬春當著外人的面弄得下不了台,張巡臉上卻沒有絲毫惱怒之色。僅僅是向著雷萬春拱拱手,便悻然作罷。

    “老雷今天這話,當浮一大白”見兩人爭的有趣,王洵故意大聲叫好。

    “滿嘴歪理邪說而已!”張巡聳了聳肩膀,擺出一幅我不跟你們爭的模樣。

    “那張兄還由著老雷滿嘴跑舌頭?”只是為了看張巡受窘的模樣,王洵明知故問。

    “歪理邪說也是理!”張巡斜他一眼,凜然說道。“張某乃聖人門徒,辯論不過就是辯論不過,日後想明白了其中關鍵,再辯回來就是。說不過人家就強令別人閉嘴,乃法家不孝之徒行徑,實非真儒所為!”

    說罷,自己也覺得有趣,率先笑了起來。王洵和雷萬春兩人也笑。笑過了,因為人處事理念不同而產生些許的不快一掃而空,心中反而愈發覺得對方真實可敬。

    萬年縣衙門距離平康里沒多遠,出了坊口正門,轉過幾個彎,也就到了。才過辰時,地方官吏們還沒正式開始處理公務。偌大的縣衙門口,冷冷清清不見百姓身影,只有一個剛換了班的差役,背靠著門口的大鼓,雙手揣在衣服袖子里,上下眼皮不斷打架。

    早早地下了坐騎,把馬韁繩丟給從後邊追上來的小廝,王洵整理好了衣衫,快步走到差役面前,抱拳施禮,“這位衙差大哥請了。敢問大哥,快班的孫頭今天當不當值?”

    “你找誰?”正在假寐的衙差被嚇了一跳,順手抄起輟在身邊水火棍,大聲問道。

    王洵笑了笑,拉住差役的手,順勢將一串銅錢丟進對方高舉的衣袖里。“我想找快班的孫頭兒。就是新調來的那個。我是他的表弟孔有方,勞煩大哥進里邊幫我看看他在不在?”

    “找孫頭啊。等著,我進去給你看看!”不用低頭,光憑著衣袖中傳來的重量,差役就估摸出銅錢的大概數目。沖著出手大方的王洵點點頭,轉身快步走進縣衙。

    王洵輕輕搖了搖頭,閃在一旁,含笑恭候。過了大概小半盞茶時間,昨天受了王家一大筆賄賂的捕快孫仁宇跟在當值差役後,滿臉迷茫地趕到。看見笑嘻嘻迎上前的王洵,他嚇了一跳,趕緊將對方拉遠了幾步,低聲問道︰“我的小祖宗!你怎麼跑衙門口來了!我家大人好不容易才忘了你,你偏偏還到衙門口晃悠,這不是自投羅網麼?”

    “嘿嘿!”王洵咧開大嘴傻樂,“只要你孫頭不說,衙門里其他人誰還能認出我來?剛才,我跟他們報是你的表弟,表哥,你看咱們倆長得像不像?”

    “像才怪!”孫仁宇氣得直跳腳。“我一個衙門里跑腿的,哪敢跟小侯爺你攀親戚。說吧,你今天找我什麼事!”

    “表哥真是個痛快人!”王洵又笑了笑,從貼身口袋中摸出對拿來哄女人開心的玉鐲,信手遞給孫仁宇,“你看這幅鐲子,質地還湊合不?拿給表嫂或者佷女,也算我這當叔叔的一份心意!”

    “又讓小侯爺破費了。老孫我怎麼好意思!”孫仁宇快速向兩旁看了看,嘴上說得客氣,手上的動作卻一點兒不慢,一把抓住鐲子,利落地藏入了衣袖。“只要我能辦到的,一定辦到。不過小侯爺您也別太難為我,畢竟這是京師里的衙門........”

    “我知道,我知道,絕對是件小事!”王洵笑呵呵地打包票,“我有個朋友,姓宇文的,昨天早晨不知道為什麼被衙門抓了。我們幾個想進去看看他,表哥能不能行個方便!”

    “啥?”孫仁宇一咧嘴,牙齒上的韭菜葉子清晰可見。“他可是京兆尹下令拿的要犯,你這不是........”

    手伸進袖子,想把玉鐲掏出來丟還給王洵,卻終究下不了那份決心。猶豫再三,跺了跺腳,低聲道,“去衙門後邊的角門等我,就是靠近大牢那邊的那個。我進去安排一下,一刻鐘左右在那里找你。”

    王洵默契地點頭,帶了張巡、雷萬春兩個,轉身離開。遠離衙門口數十步後,再順著牆根兒慢慢繞向後角門。在那里等了不多時,門從里邊被輕輕打開了一條縫隙,孫仁宇的腦袋向外探了探,低聲喊道︰“表弟,趕緊過來吧。跟著我走,別多看,也別多說!”

    三人大喜,立刻快速閃入衙門內,跟著孫仁宇,先過了一個小小的花園,然後在兩堵青灰色的高牆後三繞兩繞,經過一個布滿銅鈴的鐵絲網下面,來到牢獄門口。

    “這是我表弟!”孫仁宇向牢頭打了個招呼,閃身躲在一邊。王洵立刻心領神會,走上前,將一對小銀錠子迅速塞進對方衣袖里。那牢頭的眼神登時一亮,就像野狼在半夜里看到的獵物般射出兩道寒光,隨後如同多年不見的老熟人般拍了拍王洵的肩膀,笑著客氣道,“既然是孫頭的表弟,那就是自己人。跟著孫頭進去吧,注意,別耽擱太長時間,弟兄們都擔著老大風險呢!”

    王洵點頭稱是,跟緊了孫仁宇,快速邁進監獄大門。一門之隔,內外差距立刻如兩重天。只見沿著門口一條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的石板小徑直通監獄深處,上面污水橫流,穢物遍地。兩排粗大的木柵欄相對排開,柵欄後,無數蓬首垢面的囚犯雙手奮力探出來,對著門口的差役大聲喊冤。

    自幼錦衣玉食的王洵哪里見過這種陣仗,登時被監牢里的氣味燻得把昨天晚上吃的羊肉湯泡 差點給吐出來。好不容易壓下了心中煩惡,再往兩邊看,只見柵欄後的牢獄被土牆隔成了一個個小間,每個小間或者關著四五個囚犯,或者只關著一個人。同是坐牢,待遇卻大不相同。

    那關著四五個囚犯的牢籠,里邊僅有一堆稻草給囚犯們做鋪蓋。並且大多遠離牢獄的通風口,暗不見天日。只而關著一個囚犯的牢籠,則被褥,桌椅一應俱全。甚至個別牢籠內,連書本紙筆都擺放得整整齊齊。

    囚犯們身上的拘束物也千差萬別。有的壓根兒就沒帶刑具,有的僅僅在脖頸上象征性地套了根鐵鏈子,有的則手銬腳鐐片刻不離身。最慘的一個人,則是腦袋,雙手,雙腳被同一張木板上的五個洞,牢牢枷在一起,整個人趴在泥坑里,抬著脖子慢慢倒氣。聽到有人從面前經過,圓睜的雙眼中露出一絲留戀的目光,這樣下去,恐怕過不了兩個時辰,整個人不死也變成殘廢了。

    見到此景,張巡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眉毛往上一挑,大聲說道︰“沒想到的京師大牢,居然也如此污穢不堪!”

    “嗨,一群囚犯,頭上有片瓦遮雨就不錯了,還能讓他們住進客棧里不成?”念在張巡跟王洵同來,極有可能非富即貴的份上,孫仁宇不跟他計較,壓低了聲音解釋。

    張巡卻不肯領這個情,指了指被枷成待宰牲口般的那個囚犯,低聲喝問︰“他到底犯了什麼罪?你等要這樣折磨他?若是把人弄死了怎麼辦?天子腳下,就沒王法了麼?”

    “那又不是我定的規矩?”孫仁宇沒想到看上去文質彬彬的張巡這般不懂道理,皺了皺眉,低聲回應,“放心,枷上三天三夜也死不了。這是有名的死不得,幾百年了,衙門里對不長眼楮的家伙都這麼處置。誰讓他命賤,偏偏又犯了王法了呢?若是肯使錢的和不肯使錢的同樣待遇,京師里的米價這麼高,弟兄們還不都得喝西北風去!”

    “胡扯!”張巡氣得直哆嗦,想要再駁斥一番,命令孫仁宇將快被活活枷死的囚犯放開,卻被雷萬春一把扯到了旁邊。“我這位朋友讀書太多,這里有點不清楚!”一邊向孫仁宇賠笑,雷萬春一邊指指自己的腦袋。“讀書太認真,讀傻了,你的,明白?”

    看在一雙玉鐲的份上,孫仁宇懶得跟對方較真兒。笑了笑,加快了行進速度。片刻之後,一行人來到在監牢最深處,向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囚籠指了指,他低聲說道︰“就關在這里了。是京兆尹下令嚴加看管的,各位千萬別怪我。我先出去給弟兄們交代一下,一刻鐘,一刻鐘之後進來找你們。大伙必須按時離開!”

    說罷,將手里的燈籠塞給王洵,轉身快速離去。

    王洵拱手向對方道了謝,然後慢慢將燈籠挑向牢籠之內。忽然見到了光,牢籠里的囚犯嚇得一哆嗦,迅速向後逃去。手腳上的鐵鏈當當作響。

    “是我,子達,我跟老雷,老張來看你了!”王洵看得心里發酸,趕緊低聲表明身份。

    “二郎?”宇文子達茫然地回應了一聲,然後如見到親生父母的嬰兒般撲了過來。雙手握住監牢柵欄,大聲哭喊道︰“二哥,你可來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想辦法來救我。趕緊,趕緊救我出去,再晚兩天,我就被他們折磨死了!”

    “他們對你用刑了?”見到宇文子達渾身上下血跡斑斑,王洵心里一痛,強壓住滔天恨意問道。

    “嗯!”宇文子達的眼淚成串地往下掉,這回,可再也不是裝出來的了。“問了兩次話,打了我兩次板子。那姓張的縣令說,如果我再不招認,下次就上夾棍!”

    “天!”王洵倒吸一口冷氣,“他們讓你招認什麼?你招了麼?”

    “還沒!”宇文子達用力搖頭,唯恐王洵不相信自己一般。“那些事情,我一件都沒做過,我怎麼敢招認。若是招了,肯定用不了半個月就被推出去砍了腦袋!”

    王洵和雷萬春、張巡三人互相看了看,從受傷的情況推斷,宇文子達有可能還真的把兩場大刑硬熬過來了。帶著幾分佩服,他又低聲問道︰“你到底招惹誰了,他們讓你承認什麼罪名?”

    宇文子達又是一猶豫,隨即低聲嚷嚷道︰“我也不知道招惹誰了。他們,他們讓我承認,結黨行凶,當街強搶民女;受人指使,折辱朝廷官員;還有,還有仗勢欺人,霸佔百姓田產。二哥,我沒干過,我真的一件都沒干過!”

    隨便任何一件,都是殺頭的罪名,況且有“受人指使”這關鍵四個字在。張巡聽得心里一緊,上前半步,壓低了聲音強調,“子達,只要沒干過的,再疼也得熬下去。我是張巡,你聽我說,你這個案子有點兒邪門兒。若是你還打算活命的話,就仔細想想,跟二郎說句實話,你背後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沒,沒有啊!”宇文子達心虛地四下看了看,順口抵賴。

    “走,咱們走吧,讓這小子被人打死算了!”見到了這個時候,宇文子達依舊不肯說實話,王洵勃然大怒,提起燈籠,轉身便走。

    “二哥,二哥。我真的冤枉啊!”宇文子達見狀,趕緊抱著柵欄大哭,“二哥別走,你走了,我就真的死在這里了!”

    “你死不死,關我屁事。姓王的沒有你這號朋友?說,你設計折辱李白,到底是誰指使的?你跟賈老大合伙,到底做了什麼生意?”

    聽王洵把賈老大的字號都給報了出來,宇文子達又是一哆嗦,舉頭四下張望了一圈,黑咕隆咚地看不情周圍還關著誰。用手向兩邊指了指,然後高聲說道︰“二哥,你別逼我。我宇文至一人做事一人當。即便死了,也不會攀扯其他人!”

    看到宇文至這般模樣,王洵終于明白他到底擔心什麼了。將耳朵湊過去,低聲說道︰“我不管你跟誰有牽連。但你今天必須告訴我,你幫誰在做事。否則,只要他不肯出面救你,衙門里至少有一百種方法讓你死得不明不白!”

    “我,我......”宇文至喃喃自語,咬了咬牙,以幾乎不可能被人聽見的聲音回應,“二哥,我先前不是想故意瞞著你。真的是不想把你給牽連進來。賈老大背後的那個人姓朱,是在西市口開南貨莊的。至于其背後的主人,整個長安沒人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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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初雪 (二 上

    “又撒謊,又撒謊!我踢死你,踢死你!”王洵抬起腳來,沖著牢籠欄桿“  ”猛踹。“你就等著爛在這里吧,不說實話,誰也甭想撈你出去!”

    罵過了,又迅速低下頭來,以細不可聞的聲音迅速問道︰“你怎麼跟他搭上關系的?!你被官府抓了,他們怎麼不肯出面撈你?”

    “二哥,二哥,救命,救命!”宇文至十分配合地哀嚎,仿佛真的被打得很慘一般,“我真的是冤枉的,真的是冤枉的!”,喊過了,又迅速回應道道︰“我哥哥在那人背後的東家手下當差,我能不聽那人使喚麼?事發突然,我估計東家還沒做出反應吧!”

    王洵聽罷,心里又是一抽。宇文至賣身投靠,只是為了替他那個當官的同父異母哥哥謀取更好的前程,借此重振宇文家。卻不知道,在他被差役抓走後不到一個時辰,他哥哥宇文德已經吞掉所有家產,借機將其驅逐出門。但這些消息,眼下他無論如何不能告訴宇文至。以免對方聽了後灰心喪氣,真的死在萬年縣的大牢里。略作沉吟後,王洵又蹲下身子,把手從木柵欄縫隙之間伸進去,一把扯住宇文至的衣領,厲聲喝道︰“好,好,好,你盡管嘴硬是不?繼續嘴硬是不?反正你自己也是作死,不如我先殺了你干淨!?”

    說罷,卻迅速一抬手,將幾錠小銀元寶塞進了宇文至的胸口,“藏好,關鍵時刻也許能讓你少吃些苦頭。別一次給出去,記得要細水長流!”

    “二,二哥。啊,啊,啊.......”宇文至裝作呼吸不上來的樣子,哭喊求饒。隨即壓低聲音,迅速回應,“我有一份賬本,藏在斗雞場後院左數第四個雞籠底下。二哥幫忙收好,也許能派上用場!”

    “算你還沒傻到家!”王洵以極低的聲音斥罵。點頭答應了宇文至的請求,又問他還有什麼其他吩咐。

    宇文至又趁機請求王洵去自己家看看,讓哥哥嫂嫂不要太著急,也盡量別牽扯進來。還請王洵帶話給自己的兩個通房丫頭,讓她們盯緊往來賬目,以防底下人趁亂搗鬼。王洵聽了心里頭愈發難過,強打著精神頭,一一答應了。

    “知道了!”王洵快速答應,伸手按了按宇文至的肩膀,“老實在這里呆著吧,你個蠢豬。看你能倔到幾時!”

    “我沒做過,我冤枉!”宇文至梗著脖子哭喊,一半時假裝,另外一半卻是發自肺腑。

    大伙不再理他,跟在孫捕頭身後走出了監牢。拐到僻靜之處,王洵將自己貼身荷包掏出來,將里邊剩下的幾錠平素用來應急的小元寶和所有銅錢一股腦倒出,硬塞進了孫捕頭的衣袖里,“今天的事情勞煩表哥費心了。我那朋友是跟我從小一起玩到大的鐵哥們,還請表哥跟衙門里的弟兄們說一說,這幾天讓他少吃點兒苦頭。眼下他們宇文家雖然敗落了,卻是樹大根深。只要諸位能保得他平安,日後宇文家少不了會再補一份厚禮!”

    “好說,好說!我一會兒就跟牢頭打招呼,讓他給你那朋友換個雅間!”孫仁宇眉開眼笑,點頭不止。心道還是京城的捕頭油水厚,才一樁案子,就是幾十兩銀子的進項。這樣的案子若是能多接幾樁,老子一年後就可以在郊外置辦莊子了。

    “若是你家大人非要用刑,也請掌刑的弟兄們高抬貴手。若是給他治傷的湯藥錢不夠,我等隨時還可以再補!”雷萬春從後邊跟上來,淡淡地補上了一句。

    這人是個行家!孫仁宇警覺地回頭。衙門里打板子輕重有別,同樣四十大板,可以把人活活打死,可以讓人終生殘廢,但也可以讓人打完了不用攙扶就爬起來,活蹦亂跳的自己走回牢房去。這一點王洵不知情,因此只能籠統地拜托孫仁宇對宇文至多加照顧。雷萬春卻一句話戳到點子上,讓人不該隨便糊弄。

    見孫仁宇臉色不對,雷萬春笑了笑,繼續說道︰“孫老哥是個明白人,有些話我就不繞彎子了。只請老哥跟衙門里的諸位朋友知會一聲,千萬別受人誘惑,做出什麼短視的勾當來。否則,即便宇文家不出頭,我老雷也不會放過下手之人!”

    說罷,抬腳往地上用力一頓。登時,將鋪地青石頓得四分五裂。

    孫仁宇嚇得一哆嗦,再也不敢信口打包票了。雙手沖雷萬春做了個揖,以極低的聲音說道︰“這位老哥,有小侯爺的面子在,能行的方便,我們肯定一點兒不少地行給你牢里那位朋友。可是,您老不知,這件案子是上頭壓下來的,我們這里未必能罩得了你那朋友幾天。他還好了,身上沒了爵位,歸咱們萬年縣審理。其他幾個頭上還頂著世襲爵位的,昨天下午,剛一到案,就被大理寺給提了去。據說連夜開審,整個給折騰的沒了人樣。連小時候在驪山溫泉偷看親姐姐洗澡的事情都給招出來了!”(注1

    “嘶!”王洵驚得倒吸一口冷氣,“那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我這不也是才知道麼?小侯爺,我就一個衙門里挑酸泔水的,消息哪可能太靈通!”孫仁宇苦著臉作揖,唯恐王洵將剛才給自己的賞賜再討還回去。

    好在一直沒說話的第三個人看上去比王洵和絡腮胡子大漢多少明白些事理,嘆了口氣,低聲說道︰“別難為孫捕頭了。這事兒的確已經超出了他的掌控範圍。孫捕頭,我們不求你別的,能保證宇文兄弟不死在你萬年縣大牢里就行。至于日後他被押到哪兒,我們再重新想辦法!”

    “唉唉,一定,一定!”剛才還于肚子里對張巡腹誹不已的孫捕頭如蒙大赦般,沖著對方連連作揖。“這位大哥放心好了,有我在,保證不讓宇文兄弟在萬年縣衙門里再吃苦頭!”

    “那就有勞孫捕頭了!”張巡拱手相還,禮數一絲不苟。

    “不敢,不敢!”見張巡在盛怒之下,說話做事尤自保持著清晰的條理,孫捕頭更是不敢小瞧了他。賭咒發誓,會盡自己所能護得宇文至在萬年縣衙內周全。

    張巡三人沒精力跟著市儈小人糾纏,快步出了縣衙。重新見到了外邊的如洗蒼天,心情卻一點兒也明朗不起來。王洵是第一次看到長安城內最齷齪的一面,自然無法承受這種沉重。張巡卻是因為天子腳下的衙門骯髒到出乎自己想象的地步,對自己一直堅信的人生觀念產生了極大的動搖。只有雷萬春,見得最多,從打擊中恢復過來的也最快,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苦笑著道︰“我終于明白探花郎你為什麼連年考評優等,卻始終不得升遷了。在你的治下,咱們清河縣的衙門窮得連耗子都不來。若是你得了升遷,掌管一州,則一州的官吏要跟著受窮。掌管一道,則一道的官吏無法伸手撈油水。若是讓你入朝為相麼?呵呵,全天下的官吏就都得上吊去了!”

    “胡說!”張巡翻了他一眼,終是無法反駁,只能裝作剛才什麼都沒聽見。

    “能給個考評優等,也算你家大人的上司良心未泯!”剛剛受到了刺激,王洵的性子也變得激憤起來,冷笑了幾聲,搖頭點評,“若是真的黑了心腸,就給張大哥的考評上寫一句,‘廉而無能!’,讓張大哥徹底絕了升遷的希望,以儆全天下的官員效尤!”

    說罷,只覺得頭上的天空漆黑一片,郁悶得只想以頭撞樹。

    身為朝廷命官,雖然眼下失去了實職,張巡畢竟不能任由雷萬春和王洵兩個給‘自己人’抹黑,笑了笑,把話題岔往宇文至的案子上,“別亂嚼舌頭根子了。事情的解決總需要時間,不能指望一蹴而就。先別管它,咱們先想辦法解決小宇文的麻煩。明允,子達剛才提到的那位姓朱的掌櫃,到底是什麼來頭?”

    “還能有什麼來頭!他背後站著當朝貴妃的哥哥唄!”提到朱掌櫃背後的人物,王洵忍不住連連苦笑,“這京師里,凡是從廣東道運來的稀罕貨,六成以上都出自朱記。若是沒有貴妃的哥哥罩著,誰有本事佔那麼大的份額?”

    “你說的是楊國忠?”張巡的臉上凜然變色,“那另外一位神仙,豈不是來頭更大!”

    ”剛才不是說了麼?”王洵一拳捶到路邊的楓樹上,砸得漫天紅葉飛舞,“京兆尹和大理寺都出動了。京兆尹那位王,還身兼御史大夫,戶部侍郎,權力比貴妃的哥哥只大不小。並且整個京城,誰不知道他跟李相穿的是一條褲子?嘿嘿,我本來以為自己在長安城內基本可以橫著走了。現在看來,什麼王家、秦家、宇文家,跟前面這三家相比,恐怕連個屁都算不上!!”

    注1︰大理寺,按照唐代官制,負責審理與貴冑和高級官員相關的案子。宇文至是庶出,沒繼承到爵位,所以只能算平民,歸萬年縣管轄。如果換了王洵,則有可能被移交大理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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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初雪 (二 下

    “二郎,好端端的,你跟一棵大樹較什麼勁啊。再打幾拳,這棵樹就被你給打折了!”滿腔郁郁正無處發洩的時候,耳邊突然想起一個溫婉的聲音。

    “你少.......”王洵順口回應,想叫對方別多管閑事。猛然覺得聲音很熟,愣愣地抬起頭,看見白荇芷拉著一個身穿紅衣的美麗中年美婦,俏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白姐姐,你怎麼來了?”王洵登時覺得很不好意思,訕訕笑了笑,低聲向對方打招呼。

    “還說呢!”白荇芷的婢女小萍正從馬車上往下跳,聽見王洵的話,立刻大聲數落,“昨天上午你連個招呼都不打,轉身就走。害得白姐姐為你擔心了一整天。今個早上,才過了卯時沒多會兒,秦家那哥倆就又找上門來了。說去你家沒找到你,所以問問白姐姐知不知道你去了什麼地方!”

    “萍兒.....”白荇芷害羞地轉過頭,低聲阻止。

    “都找了他一早上了,還怕讓他知道!”小萍兒梗著脖頸,擺出了一幅寧可挨頓打也要仗義執言的架勢,“我們跟秦家那哥倆分頭找你,從一大早找到現在。若不是半途遇到了王祥......”

    “是我不好,讓荇芷擔心了!”沒等小萍兒把話說完,王洵已經快步來到白荇芷身邊。也不管別人就在一旁看著,輕輕拉起了對方的手。

    他從小到大基本沒受過什麼挫折, 可最近三天,遭遇到的事情沒有一件是憑著自身力量能解決的。正彷徨無助間,忽聽聞有人如此對自己如此關心。胸口猛地一震,望向白荇芷的目光,早已經癡了。

    白荇芷大窘,用力甩了甩,卻是無法甩脫。只好任由王洵握著自己的手指,垂下頭,低聲道︰“二郎,你還沒向我介紹你的朋友呢。太失禮了!”

    “啊,哦,哦!”王洵瞬間從溫柔鄉里驚醒,帶著一臉的幸福,將白荇芷徑直拉到張巡和雷萬春面前,“兩位哥哥,這是我的,我的紅顏知己白荇芷,她,她目前在錦華樓獻藝。荇芷,這是兩位是我的好朋友,左邊這位姓張,單名一個巡字,是開元年間的探花。右邊這位絡腮胡子的,姓雷,名萬春。是個行走江湖的豪俠!”

    見王洵毫不猶豫地將自己介紹給他的朋友,白荇芷心里又是高興,又是害羞。微微蹲身,做了個萬福,“歌女白荇芷,見過兩位兄長!”

    “白行首免禮!”“弟妹免禮!”張巡和雷萬春各自側開半步,先後說道。(注2

    白荇芷臉上登時浮現一片紅雲,整個人看上去嬌艷如花。羞羞地瞪了王洵一眼,她又轉身拉住與自己乘同一輛馬車而來的紅衣中年美婦,笑著向大伙介紹道︰“這是妾身的好姐姐公孫蘭,她的劍舞,在長安城可是一絕!”

    “公孫大娘麼?”張巡對公孫蘭這個名字不敏感,雷萬春卻立刻把眼楮瞪了個老圓,“哈哈,我老雷今天真是有福氣。京師四絕中的頭兩位,居然同時見到了!”

    “什麼京師四絕啊!那都是朋友麼瞎起哄而已。哪能入小張探花和雷大俠的雙眼!”公孫蘭也被鬧了個臉紅,蹲了蹲身,竟是一口非常地道的吳儂軟語。。

    “公孫大家客氣了!”直到這會兒,張巡才隱約猜到自己踫見了誰,趕緊側開半步,還了個平揖。

    在臨來京師述職之前,他也曾經從朋友口中聽說過京師有大小四絕。凡是到過京師的,無不以與大小四絕聚會為榮。所謂大四絕,指的是“李太白的詩,張旭的字,雷的琵琶,賀知章的眼楮。”

    李白詩名滿天下,草聖張旭的字也是千金難求。雷曾經與唐玄宗一道整理霓裳羽衣曲,一手琵琶彈得出神入化,令聞者數日難知肉味。而賀知章的眼楮則指的是這位老大人慧眼識人,當年李白就是因為他一句“謫仙”之贊,從而進入當今皇帝的視野。又因為他恃才傲物,屢屢當眾譏笑李林甫“有才無德”,楊國忠“無德無才”,故而倍受讀書人推崇。

    對于世人來說,去一趟長安,沒能與“大四絕”謀面,還不算人生憾事。如果再把小四絕也錯過了,那麼,這趟長安就等于白走了。所謂“小四絕”,則為“公孫大娘的劍,白荇芷的歌,謝飛煙的箜篌,胡阿蠻腰肢。”其中胡阿蠻來自西域之西,據說是個亡了國的公主,腰肢細軟如春柳。一曲飛天舞罷,令無數王孫公子神魂顛倒。每年,都有很多游學長安的才俊因為沉迷于胡阿蠻的舞姿而花光了所有盤纏,最後不得已流落街頭。

    而謝飛煙的箜篌,聽起來則是另外一種滋味。宛若秋山新雨,在輕靈之外,有一種說不出的空曠和蒼涼。每天,都有很多懷才不遇的飽學之士,早早地坐在謝飛煙的樂場前。從上午等到日落,只為了聽謝飛煙一曲,落兩行清淚,一洗心中塊壘。

    相比于後兩位的劍走偏鋒,公孫大娘和白荇芷二人所奉行的卻是傳統的中正平和之道。特別是公孫大娘,一手劍器舞“來若雷霆,去若風止”。曾有傳言說張旭當年正是觀看了公孫大娘的劍舞,才創作出了獨一無二狂草,終能躋身大四絕之列來。

    作為京師中的一位頂級閑人,王洵自然也知道公孫大娘的名號,只是他平時花費在歌舞上面的時間不是很多,即便出去找樂子,也大多是膩在白荇芷的房間里,無暇他顧。古人有雲,“觀于海者難為水,游于聖人之門者難為言”,也許便是這個道理。(注3

    待眾人分別見完了禮,白荇芷輕輕替王洵扯平了衣服上的皺褶,低聲問道︰“二郎這兩天在忙什麼?怎麼大清早往衙門口跑?我問過秦氏兄弟,他們一直吱吱唔唔不肯細說!”

    “子達遇上了點麻煩!”有外人在跟前,王洵也不方便吐露太多。特別是對于公孫蘭這種曾經出入宮廷,跟很多妃嬪都有交往的“大家”面前,更是三緘其口。

    白荇芷自幼被鴇母養大,察言觀色幾乎是從小必修的功課,發覺王洵似有不足為外人道的苦衷,立刻笑了笑,柔聲說道︰“既然二郎沒事,那我就放心了。秦家哥倆正在四處尋你。你若有空,今天與他們踫個面吧!我跟公孫姐姐先走了,兩位兄長,改日小妹當在錦華樓奉茶,給兩位兄長洗塵!”

    “改日倒不必了,今天午時,我等在臨風樓請了李白、高適等人吃酒。如果公孫大家和白行首肯賞光的話,則再好不過!”雷萬春一咧嘴,鬼使神差地來了一句。

    話音未落,張巡臉色大變。自從收服了一堆姓阿史那的子弟,大唐京師胡風甚勝。青年才俊們聚在一起喝酒,請幾個歌姬助興乃再正常不過的勾當。即便有人席間喝醉了,酒後跟歌姬滾在了一堆兒,大伙過後也都當是一段風流韻事,一笑了之。誰也不會吃飽了撐的往什麼男女大妨上牽扯。可眼前這兩個女人怎能以尋常歌姬舞女視之?且不說那白荇芷是王洵的什麼紅顏知己,有可能就是大伙未過門的弟妹。那公孫大娘,當年可是得到過皇帝陛下贊賞的,尋常王公貴冑都未必請得動,豈肯輕易為幾個無權無職的書生持劍而舞?

    誰料公孫大娘和白荇芷兩個根本不以雷萬春的話為忤,相對著看了看,抿嘴而笑。這一笑,登時引得無數過往行人止步注目,連天上的朝陽都覺得暗了下去。

    眾目睽睽之下,只見公孫大娘緩行幾步,再度斂衽,“既然雷大俠有約,我等豈敢掃興。不過纏頭不能少,需要李謫仙、高書記、小張探花各自贈詩一首為謝。至于雷大俠和王小侯爺,則自己斟酌合適的禮物即可!”(注4

    “使得,使得!”不管李白等人在不在場,雷萬春大包大攬。“如果誰敢不寫,我拿酒壇子灌他便是。雷某雖然文不成,武不就,這酒量,卻是從來不輸于人的!”

    公孫大娘又是一笑,點點頭,拉著白荇芷轉身而去。直到人和馬車都在街道轉彎處消失了,旁觀者中有人才猛然回過神來,大聲叫道︰“哎呀,我今天見到公孫大娘了。趕緊回家練字去。哪位家中有多余的毛筆,先借給我一支!”

    聞聽此言,行人無不大笑。誰也沒功夫去注意,剛才跟公孫大娘說話的三個男人,到底是什麼來頭。

    經過這麼一場奇遇,王洵等人心中的郁悶之氣散去了不少。趁大伙不注意,偷偷擠出人群,跳上坐騎。

    走在去斗雞場的路上,張巡兀自怪雷萬春莽撞,不該隨便就向兩位奇女子發出邀請。那雷萬春卻搖搖頭,笑著說出一番歪理,“既然她們都是奇女子,自然不能以世俗之禮待之。況且我剛才聽王兄弟感慨,說京師水深,宇文兄弟得罪的人即便秦家都招惹不起。那公孫大家既然經常出入宮廷,將來萬一咱們要告御狀,難免要請她幫忙!所以,不如盡早混個臉熟!”

    注1︰行首。古代對歌女或者賣藝女子的尊稱。即某一行的魁首。

    注2︰;雷,歷史上實有其人,為梨園子弟。長安陷落後,不肯為安祿山演奏琵琶,被安祿山車裂處死。

    注2︰出自《孟子》,此處起調侃之意。

    注4︰纏頭,給歌女的謝禮。高適曾經在哥舒翰帳下做掌書記,此刻尚未發達,所以被尊稱為高書記。日後做了節度使,散騎常侍。則為高常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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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初雪 (三 上

    到了“常樂坊”斗雞場,卻又跟秦氏兄弟走了個前後腳。伙計們說兩位小公爺久等王洵不至,留了封信後,又急匆匆地趕往別處去了。

    “拿來我看!”王洵從伙計手中接過信,查驗了封口的火漆,慢慢抽出信瓤。只見上面字跡潦草不堪,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在匆忙中寫就。在信中,秦國楨很是委婉地提醒他,最近有秋寒來襲。建議他沒事盡量不要外出,能到渭水河邊的田莊中視察一下今年的收成最好。若是一時脫不開身,出門時也要多穿衣服,免得被秋寒凍傷的手腳。具體情況,今日酒宴後兄弟幾個私下里細說。如果今日王洵不能去赴宴,那麼見了信後,就在今晚到秦家把上次落在那里的貂皮大氅取回來,免得再浪費財力添置新的。

    在信的末尾,秦國楨順便提了一句,子達在生意上遇到麻煩的事情,秦老爺子已經知道了。正在想辦法湊錢幫他周轉。但秦家最近在錢財上也比較吃緊,可能運作起來很慢,也可能是杯水車薪,希望王洵能夠諒解。

    “果然讓雲姨猜對了,秦老爺子不願淌這趟渾水!”把信紙放下,王洵又忍不住唉聲嘆氣。

    剛才他看信時,張巡一直拉著雷萬春躲在遠處喝茶,不肯靠近了張望信上的內容。此刻聽他主動提起,心中立刻了悟,笑了笑,低聲開解道︰“秦家世伯這回恐怕也是力有不逮吧!楊國忠、李林甫、王三人斗法,京師之中,文武百官人人避之不及。國模、國楨兩個冒著老大風險四處找你,已經是非常難得了!”

    “唉!”王洵又發出一聲輕嘆。明知道張巡的話句句在理,卻依舊很不甘心。

    雷萬春看不慣他這種遇上點兒麻煩就怨天尤人的模樣,笑了笑,大聲道︰“照我說,求人不如求己。宇文小子不是告訴你,他藏了個賬冊麼?雞籠在哪,我去把賬本找出來!”

    “雷大哥跟我來吧!”王洵輕輕點點頭,無可奈何地回應。此刻三人已經置身于斗雞場後院專門留給東家的書房內,出了房門,順著花園的小路走過一個水榭,再往左一拐,便來到了平素蓄養“大將軍”們的館舍。王洵支開伺候斗雞的伙計,參照宇文至先前的描述,往指定位置伸手一摸,果然從鋪在雞籠里的稻草底下,掏出一個包裹著油布的厚本本來。

    三人將賬冊收起,快步退回書房。關好了門窗仔細查看,只見上面從半年多以前開始,將宇文至跟朱記掌櫃朱福之間的所有金錢和“業務”上的來往,包括當事人姓名、原話,都記錄得清清楚楚。其中有好幾次王洵一直認為是大伙酒後失德沖撞官員車駕的禍端,實際上都是朱福通過宇文至和其他幾個投靠了楊家的紈褲,暗中故意促成。利用的便是那些官員沒膽子同時跟十幾個世家勛貴為敵的心理,替楊國忠狠狠出了一口惡氣。

    看到這些,張巡也忍不住幽幽嘆氣。他沒想到,楊國忠身為朝廷高官,皇親國戚,做事風格卻依舊擺脫不了市井無賴的習慣。本來可以在廷議中解決的矛盾,偏偏不肯堂堂正正地解決,反而拿到暗處,用下三濫的手段來處理。他更沒想到的是,宇文至小小年紀便有如此心機,早仿佛早料到了大伙一旦出了事,楊家一定會棄卒保帥。所以提前留下一本賬冊,為自己搏一個活命的希望。

    “嘆什麼?有了這個賬本,宇文小子至少多了五成脫身機會!”雷萬春又把牛鈴鐺般的大眼楮向他瞪來,氣哼哼地說道。

    “問題是,我們怎樣做才能把這個賬本拿到明面上!”強壓住心頭對宇文子達的厭惡,張巡低聲回應。既然昨天答應過馬方,一定想方設法救宇文子達脫險。他便一定要兌現諾言。哪怕此刻想想宇文子達的行為和心機,胸口就覺得堵得慌。

    雖然氣憤宇文至瞞著自己做了這麼多見不得光的勾當,王洵依舊不忍心眼睜睜地看著好朋友死在萬年縣的大牢里。搖了搖頭,甩掉心中所有不快,低聲說道︰“宇文至有個同父異母的哥哥,看樣子好像跟楊國忠走得很近.......”

    “不可!”沒等他把話說完,張巡和雷萬春同時出言阻止。互相看了看,雷萬春主動閉嘴。張巡繼續解釋道︰“宇文德既然果斷與弟弟劃清界限,擺明了便是要讓子達去背黑鍋的。如果賬本送到他手里,我敢保證,不出三天。子達必然遭人滅口!”

    王洵也明白自己出了個餿主意,鐵青著臉,悻然點頭。見他一幅萎靡不振模樣,張巡又笑了笑,開口安慰道︰“其實此刻即便我們什麼都不做,子達也未必有什麼風險。那個姓孫的捕頭不是說了麼,押到大理寺的幾個人已經招供了。依我之見,這種神仙打架,臭魚爛蝦之所以首先被波及,為的只是拿出來當個由頭。如今由頭已經找到了,多宇文子達一個未必會多,少他一個也未必會少!”

    “那也不能讓宇文小子繼續在大牢里遭罪。雖然他的確是罪有應得!”雷萬春搖了搖頭,有些恨鐵不成鋼。若不是早就跟王洵等人有交情,遇到今天這種事情,他也許會為京兆尹的舉動拍掌叫好。畢竟京師的紈褲子弟早就惡名遠揚,凡是跟他們起過沖突的人,提起來幾乎無不以手掩鼻。

    “我只是說,他一時半會兒死不了而已!”張巡擺擺手,示意雷萬春和王洵兩個稍安勿躁。“這件事情如果想從根本上解決,上上之策是我聯絡幾個當年的進士同門,一起上書朝廷,把楊國忠、李林甫等人弄權誤國,殃及無辜的劣行,直達聖聽......”

    話說到一半兒,他自己也覺得此舉毫無可能。咧了咧嘴,率先笑了。當年的那些進士同門,經歷了這麼長時間宦海沉浮,身上還剩下多少當年指點江山的銳氣?聽聞針對的是楊國忠和李林甫,恐怕他們立刻會躲得遠遠的吧!即便他們真的肯出手相助,憑著幾個芝麻綠豆大的小官兒,又如何能撼動連胡國公後人都敬而遠之的當朝權相?只怕是大伙的聯名折子遞上去,要麼如石沉大海,要麼徒招禍端。等到皇帝陛下重瞳親照之日,宇文子達的屍骨都已經化成灰了。(注1

    “你那辦法只適用于正人君子!”笑過了,雷萬春看了張巡一眼,很直白地宣布,“對付市儈小人,我覺得還是用市井無賴的辦法最好。把這個賬本扯開,撕下無關緊要的幾頁,派人送到那個什麼朱掌櫃的手里去。不為別的,就是讓朱掌櫃知道,咱們手里有這麼個東西。至于救不救宇文子達,他背後的東家掂量著辦!”

    “這個......”張巡眉頭緊鎖,這麼多年的儒家經典讀下來,讓他在心里很難贊同雷萬春的行事手段。但同時又不得不承認,雷萬春的建議比自己剛才那個一廂情願的想法有效得多,也更具備可行性。

    “我安排人手去辦。你和張大哥別出面。免得日後楊國忠找到線索,報復到張大哥頭上來!”王洵心里倒是沒那麼多負擔,覺得雷萬春的提議好,立刻點頭贊同。

    “你也不能去!”張巡搖頭阻止。勉強接受了雷萬春的提議後,對于具體行動細節,他的考慮比其余兩個人深入得多。“你跟子達的關系是明面兒上的。楊家只要想找,第一個猜測到的人就是你。這種神仙斗法,恐怕一兩個回合之間很難分出勝負來。只要楊國忠不徹底倒下,你們王家又在京師,設個圈套把你套進去,輕而易舉。”

    想了想,他又繼續搖頭。“同理,也不能動用馬方的人。他能為大伙做到這一步,已經很不容易了!國模和國楨一樣不能出面。另外經歷了這次的事情,楊家跟宇文子達就等于一拍兩散。為了讓他們日後投鼠忌器,無法報復子達,必須讓剩下的賬本如同憑空消失般,徹底無跡可尋!”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您老倒是說個行的啊!”看到張巡四平八穩的模樣,雷萬春急得直搓手。

    張巡笑了笑,幽然長嘆,“也就是對付楊國忠,才能用如此卑劣伎倆。罷了,罷了,就算是以毒攻毒吧。老雷,你看能不能找個江湖上的朋友,基本上沒什麼牽掛,以前又很少在京師露臉的,讓他去朱記走一趟。從朱記出來後,立刻離開長安,讓楊家再也找不到他!”

    “這個?”雷萬春還真被張巡給難住了,他已經金盆洗手多年。先前認識的道上朋友要麼已經死于非命,要麼一樣金盆洗手後,有了屬于自己的家業。可以毫無保留的相信,並且孑然一身,事後能飄然而去的,一時半會兒哪可能自己送上門來?!

    “不急在這一時!只要你不惜代價往萬年縣衙門使錢,拖個十天半月沒什麼問題。”張巡約略有些失望,看了眼可憐巴巴望著雷萬春的王洵,低聲安慰。

    “有了!”雷萬春突然一拍腦袋,哈哈大笑。“我怎麼把他給忘了。這個人絕對可靠,只要他肯答應,就沒完成不了的事情!”

    注1︰重瞳親照。古人認為聖明天子都倆個瞳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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