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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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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 盛唐煙雲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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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0 00:28:4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初雪 (八 下

    踢走了饒舌的朱掌櫃,楊國忠還是決定今晚要往虢國夫人府里走一趟。不過,他總算聽取了朱掌櫃的一部分建議,刻意先派了兩名機靈的小廝提前去曲江坊的虢國夫人別院通報, 以免屆時遇到什麼特殊情況,令兄妹二人彼此尷尬。

    半個時辰後,小廝自虢國夫人府邸急匆匆返回。匯報楊廣忠,虢國夫人說她府上今晚要招待貴客,請兄長見諒。若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情,請明天中午下了朝再過去一敘。

    楊國忠一聽,心里立刻覺得極不是滋味,皺了下眉頭,沉聲問道︰“什麼客人,你見到是誰家的馬車了麼?”

    “沒,小的剛到門口,就被夫人的貼身婢女香吟給擋了駕。”小廝侍墨搖搖頭,回答聲里帶著一點點委屈。

    “廢物!”楊國忠不用想,就知道侍墨在妹妹的貼身婢女香吟那里栽了跟頭,瞪了他一眼,低聲罵道。

    侍墨低下頭,目光只敢看自己的鞋子尖兒。另外一名小廝清簫總算稍微機靈些,見楊國忠臉沉似水,趕緊上前半步,笑著說道︰“稟告老爺。小的偷偷往門里邊看了幾眼。從大門口到正堂都點著燈籠,看樣子,應該招待的是一個大人物。小的隔著老遠,都能聞到一股子蜜蠟味道。”

    “嗯!”楊國忠低聲沉吟,眉頭卻皺得更緊了。蜜蠟乃是從海外販來的珍稀物件,整支蠟身都由蜂蠟和鯨油調和而成,點起來既明亮又略帶著股子蜂蜜香味兒,在京師中非常流行。但與其味道和風靡程度相應,此物的價格也是一等一。大多數富貴之家宴客,只會在大廳里點上數支,像妹妹這般從大門口的燈籠一直點到正房之內的,整個京師也找不出幾人來。可越是這樣,越說明客人的尊貴程度。想到市井間關于幾個妹妹共臥一帳的傳言,他心里猛然一揪,抓起桌案上的茶盞,重重摔了出去。

    “小的知錯了,請大人饒命!”兩名小廝嚇了一跳,趕緊並著肩膀跪了下去。他們可沒朱七爺那種老資格,能在楊國忠盛怒之下還逃得一條小命。如果不趕緊想辦法令大人消氣,被沖進來的武士拖出去打死,衙門那邊連個水泡都不會冒一下。

    半晌之後,也沒聽見楊國忠呼喊武士入內。兩個機靈的小廝偷眼觀望,只見楊國忠坐在胡床上,兩手輕輕揉著太陽穴,臉色一片黑紫。

    “大人!”小廝侍墨膝行數步,把臉貼在楊國忠的大腿上,低聲撒嬌。

    “算了,不是你們的錯!”感覺到腿上傳來的溫柔和恐懼,楊國忠擺擺手,命令兩個小廝退下,“通知老趙,讓他把馬車卸了吧。隨行的武士也各自回去休息。去虢國夫人府的事情,明天下午再說!”

    “是,大人!”兩個小廝互相看了看,爬起來,倒退著走了下去。眯縫著眼楮,看著侍墨那與某個人及其相似的背影,楊國忠心中又湧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恨意,“今晚我要在書房里徹夜批閱公文。你們兩個,到時候一起去給我伺候筆墨!”

    “是,大人!”兩個小廝的肩膀劇烈地縮動了一下,然後帶著幾分慵懶答應。

    “去吧,順便叫個人來把碎片收拾出去。一群廢物。”楊國忠板著臉,從牙齒的縫隙吩咐。

    妹妹楊玉瑤那傾國傾城的艷名,他早就從有關人嘴里聽說過。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介意。老實說,如果沒有這個終日周旋于京城的達官顯貴之間,將許多實權人物掠為裙下之臣的妹妹,他在朝廷里的地位絕對不會像現在這般穩固。要達到安若磐石,光是一個做了貴妃,集後宮三千寵愛于一身的小妹妹玉環遠遠不夠。皇帝陛下再愛屋及烏,也需要顧及朝中那些大臣的感受。而有了虢國夫人那里源源不斷的各種隱秘消息,幾次權力爭奪中,他都穩穩佔據了主動。

    更難得的是,自己這個長妹特別擅長利用男人的保護欲。凡是跟她有過交往的,對楊家都非常仗義。除了這回單挑李林甫之外,在其他幾次權力爭斗中,包括上次驅逐京兆尹蕭炅,在李林甫態度不明的情況下,仍有很多實力派大臣耐著虢國夫人的情誼,偷偷對楊國忠施以援手。

    可妹妹玉瑤千不該,萬不該,最不該的就是去招惹皇宮里的那位。按倫常輩分,那是另外一個妹妹玉環的丈夫。做妹夫的半夜溜出皇宮,爬上妻姐的床,在民間尚不能為輿論所容,發生在李氏家族,讓宗室們該怎麼想?若是姐妹之間早有默契也好,偏偏又弄得姐妹生隙。萬一後宮當中有別的女人趁機搶了妹妹玉環的寵,這筆糊塗賬該怎麼跟玉瑤去算?

    當然,楊國忠很清楚,責任不完全在妹妹玉瑤這一方。住在皇宮里邊的那位比妹妹大了近四十歲的妹夫李隆基,在私德上的確不怎麼樣。當年妹妹玉環還是他的兒媳的時候,就被這位公公勒令出家為道士,然後順理成章地接進了皇宮。如今他傳口諭讓虢國夫人侍寢,難道妹妹玉瑤有膽子拒絕麼?

    正因為無力改變已經發生的現實,當聽小廝們匯報說,虢國夫人今晚招待的可能是為極其尊貴的客人,楊國忠才恨得牙根癢癢。他無法將那個不要臉的皇帝陛下從大妹妹家中趕走,也無法以一個兄長的身份進入後宮為暗自垂淚的小妹妹主持公道,他現在能做的,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個長得跟皇帝陛下相似的小廝,在其身上宣洩一番,以解心頭之恨。並且還不能跟任何人說起其中緣由,以免給自家帶來滅族之禍。

    “大人,有貴客來訪!”外面響起了門房的通報聲,打斷了楊國忠亂紛紛的思緒。

    “不見!”楊國忠想也不想,干脆利落地回答。已經過了戌時,這個時候登門來訪的,肯定又是向自己求要官缺的廢物。李林甫老賊的眼楮正緊盯著,無論來人出多少錢,也不值得冒著被李林甫捉賊捉髒的風險,把手中的幾個肥缺私下賣給他。

    “是,是吉溫,戶部侍郎吉大人!”門房在外邊猶豫了一下,低聲亮出來訪者身份。

    “嗯!”楊國忠皺著眉頭沉吟。吉溫,非常時刻他來干什麼?他就不怕被李林甫報復麼?但轉念想到吉溫的為人,楊國忠立刻換上了一臉笑容,“請,速速請他進來。掌燈,我要親自出門迎接他!”

    門房捏了捏口袋里的紅包,歡天喜地地去找吉溫交差去了。片刻之後,楊國忠親自迎到了二門,將戶部侍郎吉溫迎入了正堂。雙方剛剛寒暄完畢,吉溫立刻向楊國忠深深一拱手,“拜見楊大人,卑職今晚觀測天象,發現您老的星位有大吉之兆。所以特意跑到府上來報喜!”

    “是麼?吉大人真的無愧于你的姓氏!”楊國忠趕緊側開身子,以平級之禮相還。然後笑著拉住吉溫的衣袖,一同走向窗口。

    機靈的小廝立刻推開窗子,一股凜冽的夜風吹進來,冰涼刺骨。變天了,外邊天空中不知道什麼時候布滿了彤雲,甭說星星,連月亮的影子都看不見。

    謊言被事實當場擊穿,吉侍郎那張丑陋的臉上卻看不見半點愧疚之意。搖了搖頭,笑著說道,“剛才還晴空萬里呢,彤雲乍起,居然立刻能遮住星斗。不過,那個吉兆很多人都看見了,估計明日就會紛紛向大人表示恭賀!”

    早就猜到吉溫這個家伙另有目的,楊國忠笑了笑,裝作沒看見半點兒烏雲,“是麼,如果真的出現吉兆,楊某定然不忘你老兄今日之言!”

    命令小廝關好門窗,二人再度回到桌案前,對坐飲茶。喝了幾口潤潤嗓子,吉溫見楊國忠不肯主動發問,只好壓低聲音,笑著說道︰“今晚在下出門吃酒,看見高節度麾下舊部,安西四鎮支度營田副使封常清的車駕被堵在了十字路口。範陽節度使麾下別將李歸仁帶著一群兵痞,大搖大擺地策馬沖過,根本沒把朝廷賜給封常清儀仗放在眼里。”

    “那又怎麼說?”楊國忠心頭一震,兩道蠶眉緊緊鎖成了一團。

    見楊國忠已經被自己說動,吉溫心頭一喜,笑著問道︰“楊公可知李相獨攬大權十五年,即便跟太子對陣,亦能佔據上風,憑的是什麼?”

    “無非巧言令色,擅討陛下歡心。口蜜腹劍,打擊同僚毫不留情而已!”此刻跟李林甫之間的矛盾已經人盡皆知,所以楊國忠也不隱瞞自己心中的鄙夷,冷笑幾聲,恨恨地回應。

    “非也,非也!楊公此言看似在理,實則大謬!李相之所以能獨掌大權十數年,關鍵並非善討陛下歡心,而在善于取勢!”吉溫搖了搖頭,大笑著否認。

    這種態度給人感覺非常狂妄,但楊國忠此刻正在急需人幫忙出謀劃策,並不以吉溫的狂妄為忤,起身整頓了一下衣衫,長揖及地,“楊某愚鈍,請吉侍郎不吝指點!”

    “只是吉侍郎麼?”吉溫站起身,毫不客氣地受了楊國忠的全禮,然後,仰起頭來,倒背著手發問。

    雖然平素已經有所耳聞,此刻吉溫的無恥程度卻依舊讓楊國忠這個做過混混的人也不得不暗叫一聲佩服。笑了笑,低聲答應道︰“此事若成,吉大人看中哪個職位,楊某定然想方設法如你所願便是。何必現在就忙著把話說死呢?李林甫不倒,縱然楊某有心助你,也過不了他那一關!”

    “所以,吉某心中的韜略,才賣給識貨之人!”提起李林甫,吉溫就恨得牙根發癢。他為李林甫出謀劃策十余年,屢立奇功。可李林甫卻因為他長相“清奇”,不肯給他比侍郎更高的任何職位。還到處跟人講,吉侍郎長于權謀卻短于實干,做個侍郎已經是趕鴨子上架。做了比侍郎更大的職位,則一定會弄得遍地都是麻煩。

    吉溫不服,卻只能忍氣吞聲。隱忍了這麼多年,今天終于看到有人敢站出來跟李林甫作對,如何能不在旁邊幫上一把。所以也不待楊國忠做出更多承諾,清了清嗓子,低聲說道︰“老賊之所以在朝中的地位穩如泰山,最初五年的確是承蒙陛下寵信。而到了天寶元年之後,其勢力之大,卻是連陛下都對他投鼠忌器了。楊公請仔細想想,如今大唐四大邊鎮當中,有幾人是李相所提拔。其中又有幾人唯李相馬首是瞻?”

    “這.......”楊國忠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正所謂一語驚醒夢中人,這麼多年他跟李林甫勾心斗角,一直覺得對方老奸巨猾,在朝堂中爪牙無數。卻沒想到其根基早已扎進了邊鎮中。如今大唐北方範陽、朔方、安西、隴右四大邊鎮,除了朔方為太子李亨的嫡系所把持之外,其余三鎮的節度使,安祿山、高仙芝和哥舒翰等宿將,居然全是李林甫一手提拔。

    如此,即便邊鎮諸位重將都對大唐忠心耿耿,皇帝陛下想要更換宰相的話,也要考慮李林甫下台後,給邊塞上帶來的巨大影響。那些地方唐人稀少,朝廷全憑著軍隊威懾諸胡。軍隊上的任何動蕩,都可能令塞外諸胡心生歹念,進而起兵挑釁大唐天威。

    想清楚這一點,楊國忠禁不住手足冰冷。他也有個劍南節度使的虛餃,但他這個節度使,除了府邸中五百多家丁之外,再不掌握任何武力。而李林甫所控制的三大邊鎮當中,隨便一名將領伸出手來,都可以把楊家連根鏟除。

    看到楊國忠頭上冷汗淋灕,吉溫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哈哈大笑了幾聲,搖著頭說道︰“楊公盡管放心。三大邊鎮,定然不會公然在京師中作亂。即便奉了李相的私命,也調不進多少兵馬來。況且如今高仙芝被空置,哥舒翰臥病,李相手中所掌握的,實際上只是安祿山一人而已!那安祿山的人馬在京師中又是跋扈慣了,今日當眾侮辱了封常清,等于自己在挖李相的跟腳!”

    “此話怎講?”楊國忠心里一喜,笑著求教。

    “李相對高仙芝有知遇之恩,但那封常清可是高仙芝一手提拔起來的。跟李相的關系,本來就差了一層。並且封常清這人出身寒微,家族中沒有其他高官,並不懂得如何結黨造勢,所以在他心中,對陛下的忠心肯定要比對李相的忠心高出不止一點半點。他今年奉高仙芝的命令入京獻俘,曾被陛下多次召見,風頭正勁。此刻突然又受了安祿山侮辱,這口惡氣豈能輕易咽得下去?李相如果事後能強行壓制住安祿山的人,勒令他們去向封常清登門請罪,事情還能善了。可李相如今正借著安祿山的勢力來壓制你,怎麼又會輕易落安祿山的臉?如此,今晚之後,恐怕封常清心中,再不會對李相有半分感激了!”

    “有道理,有道理,聽君一席話,茅塞頓開。照楊某說,吉兄才是楊某的吉星。”楊國忠用力拍掌,大聲為吉溫的分析叫好。他平素自問也擅長權謀,但所謀多是些見不得光的詭道。像吉溫這般把李林甫麾下各種錯綜復雜的逐一挑揀出來,並且從中發現破綻,卻是他根本不可能企及的高度。

    得了楊國忠的稱贊,吉溫興致更高。兩只三角眼眯縫起來,整個人就像一只盯上獵物的毒蛇,“前日陛下想借用封常清整訓飛龍禁衛,卻被李相以“與制度不合”為由阻止,已經令封常清離心。今天若是不能秉公兒斷,為封將軍討還公道,恐怕更令對方齒冷。在此陛下厭惡了高仙芝殺良冒功,欲大力提拔封常清取而代之的當口,如果楊公能做個順水人情的話......”

    他拖長了聲音,目光炯炯地看向楊國忠。後者立刻心領神會,點點頭,低聲道︰“陛下的意思,便是我等為臣子的努力目標所在。明早廷議上,我自然會聯絡幾位朝臣,大力對封將軍表示支持。但那畢竟是遠水,一時半會兒成不了氣候。而如今李相與王狗賊狼狽為奸.......”

    “楊公別忘了,當年李相可是將太子殿下的左右臂膀都硬生生給掰了下來!”吉溫笑了笑,低聲提醒。

    “可.......”楊國忠愣了一下,有點不敢接受。“當時,楊某雖然沒主動與太子為敵,其中卻也出力甚多。”

    “楊公以為,如今太子是忙著計較與楊公的前仇呢。還是更希望搬走李相?”吉溫看了楊國忠一眼,有些恨鐵不成鋼地反問。

    “當然是先扳倒李相!”結論從楊國忠嘴里脫口而出。說完了,他才明白自己錯在了哪里,又向吉溫深深一揖,“多謝吉兄教我。但有得手之日,楊某不會忘記今日的諾言!”

    “吉某也是想為國除奸而已!”吉溫倒背著手,突然間又是滿臉清高,“吉某貪權,只是為了一展心中抱負,非為一己之私。李相獨掌朝政,任人唯親,阻塞賢才晉身之路,吉某自然不能容他。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待得事成之後,吉某自然.......”

    “楊某定會牢記大人今日之語!”楊國忠惡心得都快吐出來了,卻不得不陪著笑臉,對吉溫的高風亮節大加稱贊。贊頌過了,又命人取來一盤金子,直接裝在袋子里,送上了吉溫的馬車。

    送走了這個不速之客,楊國忠心中的煩惱盡去。他終于看到取勝的希望了,雖然這個希望非常微小。但只要肯付出努力,誰說微小的希望就不能變成一片光明呢。

    抬起頭,他對著陰沉沉的天空輕輕吐氣。恰恰看到幾點雪花慢吞吞從空中落了下來。

    長安城,今年的初雪來得真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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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0 00:28:5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早寒 (一 上)

當第一朵雪花從天上飄下來的時候,楊玉瑤正站在門口恭迎自己的客人。她今天刻意穿了一件純白色的棉袍,從肩膀一直拖曳到腳。烏黑的長發不加任何系順著耳後滑落下來,就像一道流瀑般滑過脊背。縴腰,豐臀,修腿,玉頸,薄施粉黛的臉上寫滿了愉悅,一雙烏黑明亮的眼楮顧盼生波,宛若一朵幽蓮,靜靜地綻放于秋水之側。讓前幾天剛剛見識了她如何風情萬種的雷萬春忍不住楞了一下,眨了眨眼楮,早已準備好的客套話頃刻之間忘了個一干二淨。

    “怎麼了,雷大俠這麼快就不認識妾身了麼?”早就預料到雷萬春見到自己後臉上會出現這種表情,楊玉瑤促狹地笑了笑,抿著嘴問道。

    “這個”雷萬春撓了撓後頸,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尷尬。“的確與前天的感覺不太一樣。夫人,夫人今天的打扮,看,看起來,就像,就像”

    “就像”了半天,他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仿佛世間的一切言辭在美人面前都黯然失色,反倒是不用任何語言來囉嗦方才洽當。
    楊玉瑤又笑了笑,信手接過雷萬春遞過來的禮物,輕輕抱在懷里,“雷大俠客氣了。今天只是安排一頓便飯,答謝你當日的救命之恩而已。又何必帶什麼禮物!里邊請,外邊風大,請雷大俠先入內飲茶。”

    “這個,呵呵。我老雷拿出來的物件,當然入不了夫人法眼。可空著手上門,又過于失禮了些。一點小玩意而已,夫人如果看著還順眼就把玩兩天。如果不順眼的話,隨便賞賜下人就好了!”

    說著話,賓主二人隔著三寸左右距離,並排走向今晚會客的正堂。甬道兩邊的燈籠里蜜蠟跳動,將一雙影子忽然推進,忽然拉開。只是那股甜甜的花香味道卻愈發的濃了,將亭台院落和院子里的人都包裹起來,就像步入了一個甜甜的夢境。

    楊玉瑤抱著雷萬春給的禮物走入正堂,心情突然變得像一個小女孩般迫不及待。把客人引入座位,親手奉上一盞茶,她笑著說道︰“不知里邊裝的是什麼寶貝。恩公介意妾身現在就將盒子打開麼?”

    “別叫我恩公!”雷萬春一口熱茶差點兒沒噴出來,“我只是路過那里,舉手之勞而已。你再叫我兩聲恩公,我就不知道自己多少斤了。盒子隨便開,我都說過了不是什麼貴重東西。夫人可能不知道,我老雷目前只是個兵曹”

    沒等他把自謙的話說完,楊玉瑤已經將裝禮物盒子輕輕打開。里邊是一件越州白瓷,對于普通百姓家來說,價值已經不菲。對于拿了蜜蠟當松木火炬點的虢國夫人府,則顯得過于寒酸了。唯一值得稱道的是整件白瓷被燒成了匹駿馬形狀,無鞍無絡,四蹄騰空。

    “好一匹奔霄!妾身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馬兒!”見慣了各種珍寶,把金子當土坷垃使的楊玉瑤偏偏對一匹瓷馬感了興趣,舉在眼前,細細地看了又看。欣賞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擺在了屋子里的多寶閣中,然後又用手扶了扶,唯恐放置不穩將其跌成碎片。(注1)

    “朋友幫忙選的。沒想到還能入得了夫人的眼!”見對方如此珍重自己送的禮物,雷萬春心情大好,笑著補充了一句。

    “是秦家那哥倆兒麼?”楊玉瑤將目光從駿馬上收回來,款款走到雷萬春對面坐好。因為只是兩個人的小宴,所以她選了一張方桌,而不是尋常大型宴會選用的那種小幾。只是這樣的話,兩個就變成了對面跪坐,微微抬頭,便將彼此眼楮里的光芒看得清清楚楚。

    到了此時,雷萬春才發覺座位的異常。尷尬于自己的反應遲鈍,他趕緊坐直了身子,笑著回答︰“不是,國模,國楨兄弟兩個最近家里邊事情多,沒時間陪著我這閑人亂逛。是我的頂頭上司張大人幫忙選的。他讀書比較多,心思也比較細膩些!”

    “恩公的”信口追問,猛然意識到自己又犯了雷萬春的忌諱,楊玉瑤趕緊用春蔥般的手指去掩朱唇,“看我這記性。又叫你恩公。可如果不叫恩公的話,該叫你什麼才好呢?”

    “嗨,你就叫我老雷,壯士。或者直接喊我名字都行。我是個粗人,沒那麼多講究!”雷萬春大咧咧的一揮手,示意對方隨便,同時也盡力讓自己變得放松一些。

    他不是沒見過美人兒的初哥,臨來赴宴之前,還信誓旦旦地向張巡和王洵兩個吹噓過,自己行得正,走得直,絕對不會因為美色當前就亂了心神。但所有諾言到虢國夫人的瞬間就開始失效,總覺得心里慌慌的,好像有好幾百只手在抓撓。

    “那你也別叫我夫人!”楊玉瑤撅了撅嘴巴,像個小女孩般跟雷萬春討價還價。“我叫楊玉瑤,小字佩兒。雷大哥喊我玉瑤,佩兒均可!”

    “謹遵夫人之命!”雷萬春鄭重點頭,嘴巴張了張,卻發不出那幾個對方期待的音節。晃了晃腦袋,笑著道︰“我不習慣叫人的小名。干脆,咱們就簡單些,你,我相稱。反正今晚估計也沒第三個人了!”

    “也好!”楊玉瑤心里涌過一陣淡淡的失望,很快,臉上又綻放出了笑容,“雷大哥喜歡吃什麼?”

    “你這里有什麼?”雷萬春倒不再客氣,笑著反問,“客隨主便。有酒有肉就行。千萬別弄什麼天南地北的珍饈。你給我吃,我也吃不出好來。並且未必能填得飽肚子!”

    楊玉瑤又楞了楞,沒想到雷萬春的要求如此簡單。為了這頓酒宴,她事先可是費了好大心思。這年頭非但皇家飲宴講究一個奢華,即便長安城內普通大戶人家請客,只要不是窮得快過不下去日子了,什麼燕窩、魚翅、鹿唇、熊掌、駝蹄之類便一樣都不能少。

    誰料雷萬春的要求卻如此簡單。不願品嘗那些珍饈,只求一個醉飽。對于虢國夫人府里的廚子而言,這個要求就太籠統了些。但這也難不住楊玉瑤,只見她做沉吟,心里邊有了主意,拍了拍手,沖著身邊伺候酒宴的婢女命令道︰“讓廚房準備一頭剛剛宰殺的小鹿,剝了皮,直接抬到這邊來。再準備炭盆,石板和烤架。今天下雪,咱們剛好吃個熱乎!”

    這下,倒有些令雷萬春喜出望外了。笑了笑,瞪眼了眼楮問道︰“你也肯吃烤肉?乖乖,我還以為只有我這種粗人才好這一口呢!”

    “炙麼,當然是現烤現吃為好。”楊玉瑤笑著回應,雙目中靈光閃動。

    須臾之後,一頭剛剝了皮的小鹿送到。楊玉瑤揮手命前來伺候的女僕退下,自己挽了袖子,從鹿背上割下一條帶著點淡黃色脂塊的肉,用鐵 子穿了,慢慢架在了僕人們剛剛端進來的白銅炭盆上。

    盆里邊用的是上好的白炭,沒有一絲煙,藍幽幽的火苗上下跳動。帶著脂塊的鹿肉被熱氣一燻,立刻汪汪地冒出一層油來。眼見著油珠越聚越大,慢慢匯攏成滴。終于在肉塊上再也掛不住,“啪嗒”一聲落進了火盆里。

    火盆中的藍色幽焰立刻跳躍起來,半空中變成明亮的金黃。楊玉瑤卻不閃不避,抓起穿著肉塊的鐵簽子,在黃色火焰上慢慢翻動。看著肉表面也變成金黃色了,才笑著將肉取下來,放在一個銀制的托盤中,用刀子輕輕切成薄片。然後將調料和肉片一並送到雷萬春面前,“久不做此事,已經手生了。希望雷大哥能吃得下!”

    “如果這樣還算手生的話,老雷平常自己烤的東西,就只配喂狗了!”已經看得發傻的雷萬春搖搖頭,大笑著將托盤接了過去。他已經記不清這是今晚自己第多少次被震撼了。他沒想到自己隨口一說,此間女主人居然會親手烤肉給自己吃。更沒想到的是,一個錦衣玉食的女人,居然連烤肉也能做得如此熟練。

    “可稱大哥的口味!”笑咪咪地看著雷萬春吃了幾片肉,楊玉瑤低聲問道。

    “很好,很好。這滋味,簡直地道極了!”有肉在嘴,雷萬春也放松了許多,點點頭,笑著誇贊。

    猛然間,他發現所有烤好的肉都在自己的面前。趕緊將盤子向前推了推,笑著客氣道︰“你也吃啊。怎麼好東西全給了我老雷一個人?!”

    楊玉瑤點點頭,用筷子夾了一小片肉,在自己面前的調料盒中蘸了蘸,放進嘴中慢慢品嘗。新鮮的烤肉自有一股醇厚滋味,她原本嫌這東西火氣大,今晚吃起來卻非常順口。于是又用筷子夾了幾片,斯斯吃光了。便又用鐵簽子同時穿了幾片鹿脊,慢慢烤了起來。

    “我來幫你!”雷萬春不好意思光吃飯不干活,奪過鐵簽子中的幾根,學著楊玉瑤的樣子慢慢在火盆上轉動。楊玉瑤笑著看了他一眼,也不拒絕,靜靜地盯著火焰,享受此刻的溫暖與寧靜。

    須臾,幾塊肉都都熟了。賓主兩人將肉切開,也不分哪一片是誰烤的,一口酒,一片肉,開開心心吃了起來。不一會兒,兩人額頭上就都熱出了汗珠,臉也都變得紅撲撲的,說不出的滾燙。

    “大哥剛才說,小張探花是你的頂頭上司?”楊玉瑤胃口弱,吃了幾片,也就飽了。便架上石板,慢慢燻烤。準備一會兒用它來炙鹿腿。

    “嗯!”雷萬春放下酒盞,笑著回應。“是啊,我是七、八年前開始跟的他。那時他還沒外放為官,我跟他一起困在京城里。虧了秦府的秦老爺子幫忙,他才謀到了一個縣令的差事!”

    楊玉瑤已經通過各種途徑打探過雷萬春的過往,但此刻聽對方親口說起,還是有一種很親切的味道。“妹子覺得,大哥與小張探花,應該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你怎麼會放著輕松愜意的游俠不做,反而去聽他的差遣?!”

    “這個,說來話可就長了!”雷萬春又喝了一碗酒,笑著搖頭。

    “能說給小妹聽聽麼?”楊玉瑤歪了歪頭,顯然對其中原因十分好奇。

    “呵呵,你如果有興趣聽,跟你念叨念叨也無妨!”雷萬春笑呵呵地回答,順手將一片烤肉放進嘴里。一邊咀嚼其中醇厚的鄉野滋味,一邊笑著說道︰“那年我剛剛手刃了一個惡賊,心情正好。結果在一間道觀里,就踫到同樣在那借宿的他。幾個朋友都誇我本事大,為民除害。唯獨他聽見了,就給了一聲冷哼!”

    “為什麼?”也許是寂寞的日子過久了,楊玉瑤乍聞這些江湖傳奇,興致濃得無法掩飾。

    雷萬春笑了笑,繼續講道︰“我當時也這麼質問他。你一個書呆子,屁都不懂,也敢笑我?結果,他幾句話就將我給問住了。”

    “他問我為何殺了那個惡棍。我說那惡棍草菅人命,該殺。他便問我,那你不經官府允許而殺人,算不算草菅人命!”

    “當然不算!”楊玉瑤立刻豎起眼楮,替雷萬春抱打不平。

    “我也這麼認為。那惡棍亂殺無辜,肯定是罪有應得。可他又問我,憑什麼能斷定,那

    惡棍殺的就是無辜?我殺惡棍之前,問沒問過他殺人的原因。如果惡棍殺人,也是事出有因的話,我的行為,算不算亂殺無辜?”

    一邊吃東西一邊說話,在酒宴中本是非常失禮的行為,但雷萬春一口酒,一口肉的那種大咧咧模樣,卻給人十分輕松愜意的感覺。楊玉瑤聽著聽著,便受了對方的感染,也抓起酒盞,一口酒,一口肉地重新吃了起來。

    “我被張巡給繞暈了。就讓他滾一邊去,別掃老子的興。結果他又問我,明知道自己可能做了錯事,又不準人說,算不算一種惡行。如果他此刻身手比我好的話,提刀把我給剁了,算不算為民除害?!”

    “這人可真煩,我要是你,就狠狠揍他一頓!”楊玉瑤撇了撇嘴,非常不屑地說道。

    “可我要是揍了他,就把仗勢欺人四個字,算徹底坐實了!”雷萬春搖搖頭,收起笑容,低聲說道。“然後我就問他,如果換了他是我,該怎麼辦。他說,世間凡事得講個規則。沒人能用自己的喜惡去代替律法。換了他,就抓那惡棍去打官司,讓官府來審理。該打板子打板子,該殺頭就殺頭。如果人人都像我一樣,完全憑著自己的個人判斷來決定其他人生死的話,這世界上多出來的就不是大俠,而是一群強盜了!”

    這個理論倒也新鮮,聽得楊玉瑤滿臉茫然。心里明知道張巡這些話太幼稚了些,在大唐國內絕無實現的可能。所謂規則,向來是保護有權勢的人。而那些沒權沒勢的,則被規則給活活碾碎。

    “他說如果規則有不對的地方,他可以設法讓朝廷改變規則。官員有不法的地方,他可以向朝廷彈劾,要求朝廷更換官員。唯獨人人都以自己的好惡為標準,去行俠仗義,是要不得的。看似在為民除害,實際上自己有可能已經成了一個大禍害。若是有不法之徒,仗著一身武藝,到處殺人。卻口口聲聲說自己在行俠仗義。官府也沒力量約束他。那到了最後,這世間就變成誰拳頭大誰說得算了。與狼群已經沒什麼兩樣!”

    “我說不過他。只好罵他是書呆子。他卻說,‘你沒看我如何做事,怎知道我說得那些行不通?’于是,我就跟他打了一個賭,如果他做了官,早晚有一天會忘記自己的今天的話。他就跟我說,‘你可以在我身邊隨時看著,哪天發現我忘記了,盡管拿刀子割我的腦袋。’我當時酒喝多了,就一時沖動答應了下來。結果,誰知道那小子那時還沒當上什麼官兒。等他混上了個小小縣令,已經是好幾年後的事情了!”

    雷萬春本來就不是個善于言辭的人,因此一番話說得囉哩囉嗦但楊玉瑤在旁邊卻聽得津津有味。 伸手替對方倒了一盞酒,又給自己倒了半盞,舉到眉梢,笑著總結:“歸根到底,大哥還是一諾千金的豪杰。若是換了小妹,現是一時沖動說錯了話,過后拔腿走人就是了。反正姓張的也追不上我!”
    “後來我發現,他的話其實挺有道理的!”雷萬春嘆了口氣,抓起酒盞,一口悶下。“雖然他這些年四處踫壁,但像他這樣的好官,無論到了哪里,當地的惡棍都會收斂自己的行為。效果比我提著把寶劍四處殺人,的確強了百倍!”

    “那不一定,天下哪有那麼多像小張探花般的好官!”楊玉瑤早就忘了自己的身份,笑了笑,低聲點評。“還不都是對上屈膝逢迎,對下搜刮無度?小張探花根本奈何不了他們。反而像大哥先前這般提劍而行的,更令他們忌憚三分!”

    “我也拿他們沒辦法!”雷萬春笑著搖頭。“學武之人,不都是喜歡當俠客的。越大的官,身邊養的武士身手越強。縣令一類的官員,我去刺殺他們,也許還能得手。到了刺史這級,就很難全身而退了。至于更高的,比如說你哥哥,我估計沒等靠近他十步之內,就被硬弩射成了篩子!”

    “家兄?”楊玉瑤瞬間清醒,瞪大了一雙奪魂的眉目,笑著追問。“家兄在你眼里,算是十惡不赦麼?”

    “我只是順口打個比方,並非說令兄十惡不赦!”雷萬春瞬間也驚醒了過來,訕訕地解釋。

    注1︰奔霄,又名白義,即穆王八駿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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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早寒 (一 下)

剎那間,屋子里的氣氛變得有些古怪。雙方都不是故意提起各自的身份,雙方卻又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擺脫此刻的尷尬。那道看不見鴻溝瞬間被暴露無遺,無論如何去掩飾,都不能否認它的存在。

    畢竟是終日游周旋在達官顯貴之間的老手,虢國夫人恢復得比雷萬春還快些,笑著抿了一小口酒,低聲把話題引往別處,“妾身聽說大哥當年追殺歹徒三千余里,過後苦主情願以身相許,大哥卻只從她手中取了一個雞蛋,這是真的麼?”

    “那是更遠的事情了!”雷萬春巴不得把話題岔開,笑呵呵地接口,“事情過去快二十年了吧,想不到居然還會有人提起它!”

    “能說說麼?我只是好奇!”虢國夫人垂下粉頸,笑著給雷萬春倒了杯酒。然後將自己面前的酒盞也重新填滿,笑著舉起。

    “那是開元年間的事情了!”雷萬春微微舉起酒杯向女主人致謝,然後抿了一大口,“那年我路過易縣,看到有個小姑娘在衙門口不斷磕頭。額角都磕出血來了,但衙役們卻不肯理睬他。一時氣憤不過,就上前幫忙理論。結果衙役們卻說,不關他們的事情。殺人凶手已經跑到碎葉去了,知縣大人也發了海捕文書。但碎葉那邊的官府接不接這案子,什麼時候能把凶手給押解回來,他家大人也無能為力!”

    “恐怕是一種應付之辭吧?”虢國夫人目光非常敏銳,一語道破了其中玄機。

    “可不是麼?”雷萬春搖了搖頭,苦笑著回答。“我當時就覺得蹊蹺。私底下一打聽,原來整個事情經過根本不是衙役們說的那樣。所謂鞭長莫及,分明官老爺們編造的借口。事實上是官老爺護短,故意放走了凶手,然後又拿距離遙遠來應付苦主!”

    “也太過分了。那小姑娘家中就沒別人了麼?不會到州府去告他們玩忽職守?”當忘記了自己現在的身份時,虢國夫人很快又變成了楊玉瑤,一雙眼楮忽閃忽閃,仿佛藏著數不盡的好奇。

    “沒了。官老爺們欺負的就是這一點。那小姑娘長得很好看,在當地也算一支花。歹徒見色起意,半夜偷偷翻牆進入她家欲圖謀不軌。她驚醒呼救,阿爺、阿娘和哥哥先後趕來跟歹徒搏斗,都被歹徒給用刀子當場殺死了。小姑娘自己肚子上也挨了一刀,被捅成了重傷。那歹徒誤認為以為她已經死了,就大搖大擺回了家。鄰居們第二天早晨來借鹽巴,從鬼門關上救回了她。她不顧自己的傷勢,求人抬著去衙門告狀。結果知縣老爺前後派了四十多名衙役、幫閑,都沒能抓到疑凶。半年後,小姑娘把傷養好了,疑凶還在法外逍遙。有人氣憤不過,偷偷告訴她,當初是疑凶家里花錢買通了捕頭,才導致的這個結果。她不甘心,讓人寫了狀子再次到府衙喊冤,結果府衙把案子又重新壓給縣上。還是原來那個知縣負責處理此案,因為證據確鑿,推脫不過,便想出了這麼一招,讓疑凶先跑到幾千里外去,然後以管轄權限鞭長莫及的借口來搪塞!”

    “狗官!大哥就應該當場把他也殺了!”楊玉瑤義憤填膺,低聲唾罵。

    “那我就成了謀反之徒了!”雷萬春哈哈哈一笑,仿佛很欣賞楊玉瑤的這種激憤,“況且那狗官還算有點良心,並沒把事情做絕。他既然發了海捕文書,見到疑凶的人就都可以將其捉拿歸案。我怕那小姑娘求告無門,再鬧出什麼人命來。就拍了胸脯保證,這個事情我管定了。然後就揭了縣衙附近的海捕文書,拍馬去了西域。結果也巧了,正好在碎葉城內的一家雜貨鋪子踫到了疑凶。他當時在那邊做小伙計,我拿出海捕文書,跟他說案子發了,讓他跟我走。他便抄了刀子跟我拼命。我正愁大老遠的怎麼把他往回帶呢,既然他當場動了刀子,我也不用再整得那麼麻煩了。奪過刀子來將他放翻,割了首級去衙門報案。”

    “碎葉那邊的地方官員也懶得多事,便命人把疑凶的首級用石灰腌了,裝在匣子里,。責令我必須將其捎回河北去。于是我又掉頭回了易縣,這一來一回,就跑了十一個月!”

    “回了易縣,知縣大老爺見到人頭和碎葉方面的公文,只好打落牙齒往肚子里吞。便賞了我三吊銅錢,把我給打發走了。反正疑凶已死,知縣大老爺不必再做什麼人情,于是廢物利用,把人頭掛到城牆上,算作他任上的一個政績。”

    這些陳年舊事,他說起來不添加任何誇張的成分,聽在楊玉瑤耳朵里,卻比那些添油加醋傳聞更為驚心動魄。直到整個故事都說完了,才拍拍自己的胸口,低聲贊道︰“到底是大哥,武藝夠高。否則,幾千路跑下來,光馬背上的顛簸,也把人給顛散架了。”

    “嗨,我是風餐露宿慣了的。最不怕的就是騎馬!”雷萬春又飲了一大口酒,低聲解釋。

    “然後那小姑娘就要以身相許?”楊玉瑤笑著陪了一口,依舊難以滿足心中的好奇。

    雷萬春笑著搖頭,“也不能算以身相許了。她一年多來人情冷暖見多了,心中恐怕對報仇的事情早已絕望。所以看到我居然能說到做到,就一時沖動”

    “那大哥為什麼不娶了她?”石板已經燒得發紅了,楊玉瑤把鹿腿切成片,一片片放上去。借助石板的蓄熱,烤得鹿肉“滋滋”做響。

    這是一個很費功夫的活。肉還沒完全被石板燙熟,她的臉已經被熱得通紅一片。雷萬春搭不上手,只好笑了笑,繼續滿足她的好奇心。“我當時年紀正輕,心里總想著一個人闖蕩江湖,不想被家室所累。況且我以前從來沒見過她,因為幫了人家一個忙,就要人以身相許。那不等于趁人之危麼?”

    “那不一樣!”楊玉瑤輕輕搖頭,把燙好的鹿腿一片片撿給雷萬春,“趁人之危是別人不願意。而那小姑娘是自願嫁給你!趁熱吃吧,冷了就沒味道了!”

    “你也吃一點兒吧!”雷萬春笑著謙讓,語氣中不知不覺帶上了一點兒憐惜,“看把你熱的,都成了這般模樣。如果光我一個人吃,實在過意不去!”

    “我胃口弱!”楊玉瑤嫣然一笑,通紅的臉孔就像一朵怒放的牡丹。“大哥吃,我在一幫幫你倒酒。”

    說罷,又給兩人的酒盞填滿,拿起其中一只,放在唇邊輕抿。

    雷萬春拗她不過,只好自己先吃了起來。鹿腿的肉嫩而不膩,配上和昨天同樣的蘭陵美酒,簡直是天造地設。也不知道是酒勁上了頭,還是炭盆實在太熱,喝著喝著,二人的臉色就慢慢變成了同樣的顏色。

    “那女子非常漂亮麼?”楊玉瑤星眸微張,望著雷萬春胸口衣服下如斧鑿石刻般的隆起的肌肉,以一種極其緩慢的聲音問道。

    “嗯!這個”這個問題實在有些突兀,雷萬春想了好一會兒,才撓了撓後頸,訕訕地回答,“說實話,我早就記不清她長什麼樣子了!也許很漂亮吧,應該是很漂亮!”

    “跟小妹比呢?”楊玉瑤迅速看了雷萬春一眼,又迅速把眼神移開,痴痴望著杯中的美酒。

    “不,不大清楚!”雷萬春喝得已經有點高了,想了想,笑著回答。“沒比過。應該是不如吧!”

    “真的?”她故意追問。

    “真的!”他鄭重點頭,想了想,又稀里糊涂地補充道︰“說實話,你是我這些年來所看過的女人中,最漂亮的一個!”

    酒到酣處,說者並不覺得此語有多大膽。但聞者聽在耳朵里,臉色卻愈發紅潤了。仿佛突然害了羞,楊玉瑤摸了摸自己的臉,然後抬起頭,眨著明亮的眸子追問︰“大哥覺得,我那天的裝扮更好看一些,還是今天的裝扮更好看一些!”

    “都好看!”雷萬春坦誠地回應,然後又迅速補了一句,“其實你不該問我,我對衣著飾物方面,一直不怎麼在行!”

    “大哥沒聽人說過,女為悅己者容麼?”楊玉瑤又往前探了探身子,雙眸閃爍,流露出一片汪洋。

    “啊,呃!”雷萬春終于好像琢磨過一點味道來了,用力拍了自己的腦袋,笑著回應,“我沒讀過幾天書,哪里會知道那麼多古人的說法。況且古人的話也未必全對。你怎麼打扮,只要自己開心就好,何必在乎別人怎麼想。要是女人總為別人活著,那這輩子豈不太沒意思了麼?”

    沒想到看似粗豪的雷萬春嘴里居然能冒出如此令人深思話來,楊玉瑤楞了一下,雙目中突然恢復了明澈。看了看大大咧咧的雷萬春,她突然又覺得有些失落,于是便再次舉起酒盞,笑著邀請,“再干一杯,大哥難得來我這里一次!”

    “還是不要多喝了吧!”雷萬春舉盞相陪,然後笑著勸阻,“我已經喝得夠多了。你也別喝太多酒。這蘭陵美酒入口雖然綿軟,後勁兒卻比一般的酒足很多!”

    “大哥知道這酒的來歷?”聞聽此言,楊玉瑤微微一愣,笑著追問。

    “昨天剛剛跟李白他們幾個喝過。是秦家兩位兄弟從家里帶來的。”雷萬春點點頭,如實回答,“李白還給此酒寫了一首詩,是什麼,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好不好我也不清楚,但大伙都佩服得很!嗯,我吃飽了。謝謝你的款待。你烤肉的手藝沒的挑,簡直是我見過最好的!”

    說這話,便慢慢站起身。準備告辭。楊玉瑤趕緊起身相送,卻是坐得太久了,腿腳發麻,身子晃晃悠悠向地上倒去。

    雷萬春手疾眼快,趕緊搶上前半步,伸出一只胳膊,將楊玉環從攙了起來。“哈哈,你也喝多了。我說過麼,這酒後勁兒極大。不過不妨事,回頭再喝幾碗濃茶,就能解掉!”

    門口的婢女試圖靠近攙扶,卻被香吟用凌厲的目光瞪了回去。借著三分酒意,楊玉瑤晃了幾步,身子卻不由自主往後倒,“大哥也喜歡李白的詩麼?其實妹子也很喜歡。”

    “李白的詩,恐怕沒幾個人會不喜歡!”雷萬春想找個幫手把楊玉瑤交過去,目光四轉,卻發現婢女們都忙著收拾炭盆和鹿肉,根本沒人注意自己。只好用力將楊玉瑤綿軟的身軀攙穩,笑著回答。

    “大哥最喜歡哪一首呢?”楊玉瑤慢慢轉過頭來,星眸緊閉,櫻口微張。

    雷萬春心里猛然打了個突,總算記得自己在張巡面前誇下的海口,定了定神,笑著回答,“我一個粗人,懂什麼詩。聽過就算了,轉頭便忘!”

    “那大哥知不知道小妹喜歡哪一首呢?”楊玉瑤仿佛已經醉成了爛泥,身體舒舒服服地貼在雷萬春臂彎里,絲毫沒有移開的打算。

    猛然間心頭靈光一閃,雷萬春哈哈大笑,“你喜歡的,恐怕是那句,‘我醉欲眠君且去’對不對。趕緊叫個下人來吧,你今天真的喝得太多了!”

    “大哥猜錯了!此刻我最喜歡的,卻是另外一句。”楊玉瑤笑著搖頭,微微睜開雙眼,目光溫柔如酒,“‘玳瑁筵中懷里醉,芙蓉帳底奈君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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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早寒(二下)

    目送著賈昌的馬車去遠,雷萬春笑了笑,飛身躍上了坐騎。他終于有了一個足夠地借口向朋友們解釋自己為何夜不歸宿。讓書呆子張巡和小娃娃王洵兩個見鬼去吧,還有他們那滿臉的壞笑。老子今晚就去重操舊業,痛快地做一回大俠,哈哈!

    帶著三分酒興,他又風馳電掣般跑過了兩個街道口。在縱貫長安城南北的朱雀大街上,一隊看似比較認真的巡夜士卒攔住了他。帶隊小校一看雷萬春遞過來的銀牌,立刻楞了楞,後退半步,抱拳施禮。然後恭恭敬敬地將銀牌交還,帶著士卒們急匆匆地跑遠。

    這種見了官差橫著走的感覺,令雷萬春心里非常舒坦。他霍然發現權力帶來的好處不亞于武功,甚至還遠遠在于其上。以前憑借武功恣意縱橫,他總是要擔心被官差以夜半擾民的罪名抓獲。而如今,憑著一塊來歷不明的銀牌,他就可以把長安城不準夜間在外行走的規矩,安安心心地踏于腳下。

    哼哼,怪不得很多人一輩子都在不停地想往上爬。收起了銀牌,雷萬春偷偷地腹誹了好朋友一句。在他面前,張巡從沒掩飾過個人對權力的**,總是說必須到達一定位置,才能實現兼濟天下的抱負。而今晚,雷萬春卻發現,權力不但能實現個人的抱負,更大的好處是你到了一定位置,就可以無視這世界上很多規則,無論是明面上的規則還是桌子底下那些見不到光的規則,向來是約束普通人,對于到達了一定高度的上位者而言,無異于廢紙一張。

    他知道自己今晚肯定是喝醉了。否則心里不會有這麼多亂七八糟的想頭。但這種微醉的感覺令人很舒服,仿佛已經掌控了身邊的一切,又仿佛對身邊一切東西都不在乎。“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當年李白醉臥長安街頭的時候,估計也是同樣的而感覺。只是他醉得時間太短,醒來後還得規規矩矩入宮去給皇帝陛下賠禮。

    酒醉後的思緒就像一頭脫韁野馬,讓他不受控制地想起很多事情。想到自己剛剛學藝有成,立志提三尺劍掃盡世間不平的少年狂妄。想到自己名滿中州,無論走到哪里都被江湖豪杰敬仰的榮耀。想到自己突然厭倦了四海浪跡的生活,斷然決定金盆洗手時朋友們的惋惜。然後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楊玉瑤,這個此生不可能成為他的妻子,偏偏又給他留下了難忘記憶的女人。

    也許在十年前兩人相遇,說不定他們真的能走到一起。那時她眼中沒有現在這麼多的滄桑,而他心中也沒有現在這麼多的顧忌。你在想什麼啊,這傻瓜!他突然笑了笑,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臉。那上面燙燙的,仿佛還坐在炭盆邊,一邊吃酒,一邊看她的一顰一笑。

    正胡思亂想著,猛然抬頭,今夜的目的地,大通坊已經近在咫尺了。京城里的坊市規劃相當整齊,由于皇宮位于正北方,東西居中的位置,所以以皇宮為核心,城北的東西兩側住的全是達官顯貴。以朱雀門和東西向的春明街為界,往南則住的是低級官員和普通百姓。越往南走,距離皇宮越遠,居住者的身份也就越趨于普通。唯獨東南角曲江坊是個例外,因為靠著曲江池的緣故,那附近的宅子多是顯貴們的別院,住戶的身份反而愈發尊貴些。至于雷萬春現在所在的位置,大通、歸義、顯行、大安等西南角的數坊,則是標準的下風下水,除了那些家境非常貧寒的平頭百姓和想住大宅子,又買不起城北地皮的爆發戶外,基本沒有多少人居住。

    萬年縣縣尉薛榮光的宅院就在大通坊的最里端,大小規模足足是這個坊子里其他宅院的十幾倍,因此非常容易找到。雷萬春先牽著坐騎,裝作迷路的樣子,圍著大通坊前後左右的街道走了幾圈,摸清了薛宅的具體位置。然後將坐騎隱藏在一處人跡罕至的高牆下,脫了外套,扯下袍子一角猛了臉,雙手扒住大通坊的外牆上的磚縫微微一用力,整個人立刻如猿猴般沿著外牆攀了上去,瞬間消失在高牆的另外一邊。(注1)

    已經很久沒高來高去過了,突然重操舊業,他身體里瞬間涌起一股熟悉的感覺。少年時所有豪情壯志剎那間又回到了血脈里,仿佛整個人轉眼就年青了十幾歲。也許那些豪情壯志一直就藏在他血脈深處,只是被他刻意掩蓋起來了而已。今晚被幾個突然事件連續觸發,立刻熊熊燃燒了起來。

    雷萬春發現自己對這種高高再上的感覺十分迷戀。站在高高屋脊之上,整個大通坊一覽無余。盡管夜色漆黑如墨,但他眼底卻再沒有秘密。包括那些在黑暗中才能進行的交易,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萬年縣縣尉薛榮光家居然還亮著燈,這讓雷萬春感覺很驚詫。已經是後半夜了,不抱著家里那七八個小妾之一睡覺,姓薛的這是在干什麼?很快,他的好奇心便得到了滿足,兩個全副武裝的差役打著哈欠從房檐下經過,一邊走,一邊喃喃地罵道︰“他奶奶的,有完沒完。一天到晚商議來商議去,什麼時候才能商議出個結果來!”

    “行了,老劉,少說兩句。一旦被薛頭聽見,仔細你的**!”另外一個差役四下看了看,低聲喝止。

    “我怕他?”被稱作老劉的家伙撇嘴冷笑。“他以為自己做的很機密麼?若是把老子給惹急了,就到上面去出首。這麼多事情,隨便抖出一樁來,都能讓他抄家”

    “你作死啊!”另外一名差役嚇得趕緊用手捂住了老劉的嘴,“作死自己去死,別拉著我。上個月顧小個子怎麼死的,你忘了麼?人都在臭水溝里泡軟了,妻兒還背了一身的官司!”

    聽到從前同僚的下場,姓劉的差役猛然驚醒。“我只”四下看了看,他低聲表白,“我只是痛快一下嘴。老王,這話你千萬別說出去!”

    “我是那人麼?”另外一名王姓差役瞪了他一眼,低聲撇嘴。“但你這張嘴巴,最近可得小心點兒。念在咱倆多年的交情上我才勸你,不該說的別亂說。非常時期,能當啞巴最好。”

    “那是,那是!”劉姓差役連連點頭。提著明晃晃地燈籠,打著哈欠走遠。

    待他們的身影在拐角處消失了,雷萬春才從房瓦上重新把身體拱了起來。尚未被夜風吹干的雪水浸透了他的衣衫,讓他胸口處仿佛抱了一塊冰。同時,他的頭腦也因為受到冰水的刺激而變得異常清醒。

    這個宅院里還隱藏著其他秘密!一瞬間,雷萬春清醒地認識到,自己闖進了一個更大的陰謀當中。萬年縣縣尉薛榮光跑到長安城西南角的下風下水之處起了這麼大一座豪宅,為的不是過一過大戶人家的癮,而是另有圖謀。實際上,這個宅院還是萬年縣衙門的一個暗中據點所在,一旦哪天長安城中發生異變,聚集在薛宅里的差役,幫閑們沖出去,便可成為一支奇兵!

    可京師西側,偏偏又是長安縣的管轄範圍。萬年縣不在自己的地盤里設立據點,把爪子深到長安縣里來干什麼?按照那張“護官符”,這兩個縣的縣令,可都是京兆尹王的嫡系,照理說,絕不該互相朝對方捅刀子!

    正悶悶想著,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腳下的回廊上又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個小廝提著燈籠跑來,一邊跑,一邊低聲喊道,“老劉,老王,死哪去了你們兩個。大人有令,讓你們兩個趕緊過去!”

    “唉,在呢,在呢!”方才說話那兩個差役又顛著**跑過來,沖著小廝滿臉賠笑,“我們不是一道去解個手麼?人有三急”

    身為薛家的奴僕,小廝地位仿佛比衙門里的官差還要高一些,把眼楮一瞪,厲聲喝道,“這話跟大人說去。我看你們是懶驢上磨!再磨磨蹭蹭的,仔細你們兩個的皮!”

    “唉,唉,我們哪敢啊。六爺,你走先!”兩個官差敢怒不敢言,拱手哈腰,請薛家的小廝走在了前頭。

    “狗仗人勢!”雷萬春在肚子里暗罵了一句,身體貼著屋脊,狸貓一般躡手躡腳地綴在了回廊中三個人身後。深更半夜,沒人願意往房上看。即便看,在這彤雲萬里的深夜,不用銅鏡子聚光,也未必能發現他。

    那個秘密就在眼前了。他興奮得全身戰栗,慢慢伏低身子,屏住呼吸。

注1︰按照唐代長安城的格局,整個城被街道劃分程一百多個坊。每個坊都可以單獨封閉起來,住戶的家門皆朝坊里,夜晚時關上坊門,則外人無法進入。類似于現代的封閉化管理小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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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0 00:29:3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早寒 (三 上)

不對,眼看就要在屋脊上跟著頭前的幾個人接近正堂,雷萬春心頭忽然一凜,立刻把腳步停了下來。

    太奇怪了。這處院落太奇怪了。貼伏在冰冷的屋瓦上,雷萬春手握刀柄,舉目四望。周圍的房屋都黑沉沉的,只有前方不遠處燈火通明。只要他不踩失了足,身處亮處的那些家伙肯定發現不了他的身影。可內心深處的危險感覺卻越來越濃,仿佛已經被一頭猛獸盯上了般,令他渾身上下的肌肉的猛然繃緊。

    仔細觀察了好幾遍,他終于明白令自己警覺的源頭在哪了。今晚的路太順了,自己居然翻過了後牆,一直沿著屋脊來回繞,腳不沾地就靠近了宅院的核心!這絕不是一個簡單的巧合!憑借當年做游俠時的經驗,雷萬春很快就發覺了腳下這個院落的異常。在那段劫富濟貧的日子里,富貴人家的院子他沒少進。但無論是一方巨富,還是家里只有百十畝地的土財主,建院子都講究個風水格局。正堂、廂房、跨院、花園,哪幾間屋子該什麼位置就是什麼位置,決不能像收容災民的的窩棚般隨便亂搭。而腳下這個院落,又不能簡單地以“混亂”二字來形容。雖然正房、廂房互相緊挨著,供下人們居住的前廳和飼養牲口的馬棚也角對著角,但站在高處仔細觀看,卻霍然發現,所有建築搭配起來,竟然是一個完完整整的“回”字型。盡管內外兩重院落之間有長廊相連,可若是臨時將長廊的立柱放倒,內外兩重院落,數息之內就可以變成彼此隔絕的內外兩層。只要弓箭手佔據了邊角處一個個看似突兀不堪的小樓,便能將大門,二門死死封住。而即便院牆和第一重院落被敵人出其不意攻破,憑著第二重院落,此間主人也能堅守待援,掙扎上數個時辰。

    很顯然,腳下的這個宅院,不只是一個據點那麼簡單。想明白了這一層,雷萬春愈發按捺不住繼續一探究竟的念頭。彎著身子,沿著屋脊輕輕移動,借助薛家宅院各個建築彼此距離過近的便利,很快就來到了院子的核心所在。

    與此間主人居住的正堂還有三、四丈距離,腳下的屋脊卻突然又到了頭。那間正堂居然與第二重院落並不相連,成了個相對相對獨立的大房子。里邊明晃晃點著二十幾只牛油大蠟,將每個人身上的服飾都照得清清楚楚。因為牛油大蠟的煙氣太重,所以房間正面的窗戶不得不敞開著,方便屋子里的人透氣。雷萬春沿著屋檐,找了個正對窗口的位置藏好,舉目向里邊一看,登時心里又是“突”地一下打了個哆嗦。

    此刻端坐在主人位置上的,哪里是什麼不入流的萬年縣捕頭。看服色,分明是一個正五品的高官。而站在主位兩側排成恭恭敬敬兩排的,也不止是長安、萬年兩縣的捕頭、捕快和幫閑。幾個數年前曾經跟雷萬春有過一面之緣的長安本地“豪杰”,此刻也恭恭敬敬隊伍的末尾。

    剛才那兩位借尿路出來透氣的差役明顯在挨訓,半躬著身子,就像兩只煮熟的河蝦。坐在主位上的高官脾氣甚大,呵斥了幾句後,就猛然用力一拍桌案,信手抽出個竹簽子來丟。那兩名差役見狀,立刻趴伏于地,叩頭如搗蒜。那名高官卻理都不理,揮揮手,命人將他們拖出門外。

    距離有點遠,雷萬春聽不太清楚屋子里邊的人說些什麼。憑著夜風里傳來的只言片語以及里邊每個人的動作、表情,約略推斷出那名高官在整肅紀律。而倒霉的劉、王兩位差役因為剛才的行為,則恰恰被對方當做了以儆效尤的對象。劉、王兩位哀告不得,被幾個彪形大漢倒拖著往屋外走。眼看就要拖出門口,那姓王的差役忽然扯開嗓子,大聲叫嚷,“饒命,大人饒命。小的有要事稟告!”

    這句話,雷萬春完完聽清楚了。緊跟著,他就看見彪形大漢們將劉、王兩位差役一並又拖了回去。劉姓差役繼續叩首乞憐,王姓差役卻揚起頭來,大聲說了幾句話。也不知道他說了什麼,隨即,劉姓差役就跳起來欲跟他拼命,卻被兩旁的壯漢死死按住。王姓差役則向旁邊躲開數步,手指對方,臉上露出了一幅大義凜然的表情。

    登時,五品高官站了起來,沖著劉姓差役大聲喝問。那劉姓差役推脫不得,只好趴,苦苦哀求。高官好像是嘆了口氣,然後輕輕擺手。有兩個彪形大漢們立刻反扣住了劉姓差役的雙臂,另外一名大漢則小跑著取來一個臉盆,將數塊潤濕的厚布,一片片扣在了劉姓差役的臉上。

    那劉姓差役拼命掙扎,掙扎,終于兩腿一伸,再也不動。五品高官笑咪咪地轉過頭來,好像誇贊了王姓差役幾句。猛然間臉色又是一變,命人扣住了他的胳膊。王姓差役顯然不服,扯著嗓子大喊大叫。但沒有人理睬他,又是數片濕布貼上了他的口鼻,將他在眾人面前活活悶死。

    整個過程,左右差役和豪杰們都眼睜睜看著。誰也不敢上前說情,甚至連憐憫的表情都不敢有。那名五品高官好像還不滿足,又從隊伍中點出兩個人,拍案呵斥。呵斥完了,則拖到院子內, 里啪啦一頓板子打下去,眼見著挨打差役嘴里就進氣多,出氣少了。

    伏身在屋脊上的雷萬春渾身冰冷,脊背上汗毛一根根地豎了起來。他年青之時也殺過人,但都是手起刀落的事情,從沒像高官這般,故意讓對方死得慘不忍睹。更甭說一邊笑著,一邊取走對方性命,就像碾死了一只螞蟻般輕松了。

    轉眼間殺了兩個人,又將另外兩人打了個半死不活,五品高官終于心滿意足。又來回踱著步,大聲宣講了幾句。隨後,命人抬出了一個箱子。當場用腳踢開,里邊居然堆滿了黃的,白的,明晃晃照得人眼花。把賞錢分發完畢,方才還低迷的軍心立刻大振。他笑了笑,信手從衣袋里取出一張紙,當眾念了起來。周圍人等一個個伸直了耳朵恭聽,臉上表情無比的興奮。

    雷萬春聽不清對方讀的是什麼內容,但憑借直覺,他判斷出那可能是一個近期行動方案。為了將秘密查個水落石出,他慢慢動了動,然後貼著房脊往側面轉。側面有棵大槐樹,順著槐樹的枝干爬過去,也許能聽清楚屋子里的聲音。

    誰料人剛走出沒多遠,他就發現事情不妙了。屋子里有一名弓手打扮的家伙突然把耳朵豎了起來,然後大聲喊了一句。緊跟著,那名高官立刻收起了正在朗讀的紙張。隨後,所有人都拔出了兵器,沖到院子之內。

    “誰在那?在下薛榮光,請道上的朋友進屋來說話。”看不清屋脊上的情況,一名捕頭打扮的人大聲叫嚷。

    “陰溝翻船!”雷萬春心中暗暗叫苦。先前光想著天色夠黑,可以很好地掩飾自己的行跡。卻沒料到屋子里邊還有個順風耳在內。眼下院子里提著兵器的人就有五六十位,其余分散在各間屋子里睡覺的小雜魚更是不知多少。以自己的本事,硬踫硬肯定屬于找死行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想辦法先脫身再說了。

    想到這兒,他迅速調整了一下姿勢,趁著別人還沒發現自己的時候,從靴子腿里抽出一把三寸多長飛鏢來。掂了掂分量,倒扣在掌心,然後雙眼盯著薛縣尉,一眨不眨。

    “道上的朋友請現身,薛某向來喜歡結交英雄豪杰,斷然不會難為你。下來喝一碗酒,咱們凡事好商量!”見屋頂上靜悄悄地的沒有任何回音,薛榮光笑了笑,繼續循循善誘。同時,他背後的幾個差役已經取來數面銅鏡,團團靠成一個扇面,舉起火把,就要王扇面中心放。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雷萬春將手中的飛鏢打了出去。隨後看都不看,邁開雙腿奪路狂奔。只聽院子里邊“啊!”地一聲,萬年縣捕頭薛榮光仰面栽倒,脖頸之上插了根黑黝黝的飛鏢,血順著飛鏢的邊緣的凹槽噴濺而出。

    “薛頭!”幾名差役抱住薛榮光,大聲喊叫。那身穿五品服色的高官卻沖將過來,劈手奪過一把橫刀,高高舉起,“號什麼喪!趕緊去追,抓不到他,大伙全都得死!”

    聞聽此言,院子里的捕快,幫閑和江湖豪杰們才如夢方醒。再顧不上薛榮光的死活,搬梯子上房的上房,貼牆根繞路的繞路,綴著房頂上的腳步聲,奮力直追。只有先前憑借過人耳力發覺了雷萬春動靜的那名弓手,皺了皺眉,拔出一支狼牙箭,搭在弓弦之上。

    “射死他,射死他!”從外圍宅院沖進來的巡邏者立刻受到了啟發,一邊叫嚷著,一邊彎弓搭箭。雷萬春最忌諱的就是這種情況,眼見著最外側的高牆就在近前,也不管能不能跳得了那麼遠了,長身躍起,身子如如同大雁般向牆外落去。

    幾支蓄力不足的雕翎從他頭頂匆匆掠過,眼看著就要逃離生天。突然間,雷萬春將手中寶劍向後急揮,然後身子猛然一滯,半截箭頭從肩窩前端透了出來。

    “嗯!”他發出一聲悶哼,整個人瞬間落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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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0 00:29:4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早寒(三下)

    這一覺睡得好沉。

    待眼前又出現了亮光,雷萬春掙扎著扭頭四望,卻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非常奢華的大床上,身上蓋著一床薄薄的但極其暖和的錦被。床腳邊,有一名衣衫雪白的婦人將胳膊墊在額頭底下,正在酣睡,漆黑的頭發從肩膀一直披散到跪坐的腳踵,宛若一道流瀑。

    “我怎麼會睡在這里?”他大吃一驚,翻身便欲坐起。肩窩處卻猛然傳來一陣劇痛,渾身上下的力氣立刻被抽了個干干淨淨。

    “你醒了?”沉睡中的楊玉瑤被床榻的劇烈搖動驚醒,抬起臉來,疲憊的雙眼中充滿了無法掩飾的歡喜。“別亂動,肩膀上的那支箭喂了毒藥,瘋和尚花了一個多時辰才將傷口清理干淨!”

    “瘋和尚?”雷萬春眉頭緊鎖,不記得自己曾經認識這麼一個人。肩膀上的傷口處在劇痛之後便傳來一陣刺癢,令他相信楊玉瑤沒有欺騙自己。可自己怎麼又跑回了虢國夫人的家里?那些追兵到底發現了自己的身份沒有?一切都像是在做夢,亂紛紛根本理不出任何頭緒。

    “慈恩寺的念痴大師精通岐黃之術,常常免費為人診病。昨夜你受了傷,我府上又沒有擅長處理傷口的郎中,就派人到慈恩寺把念痴大師給請了來。因為他住的離我這兒很近,平素又總喜歡說些不找邊際的話到我這里來騙錢,所以大伙都叫他瘋癲和尚。”見雷萬春滿眼迷惑,楊玉瑤笑了笑,低聲解釋。“不過他人雖然瘋瘋癲癲的,治病的手段著實了得。我家郎中束手無策的毒藥,他三下兩下就處理干淨了。”

    一笑之間,她疲憊的臉上登時平添三分嫵媚。雷萬春看到她滿眼血絲,猜測出她後半夜肯定沒合眼。咧了咧嘴,非常抱歉地說道︰“這下,真,真給你添麻煩了。唉,俺老雷別的不會,添亂的本事卻”

    “說什麼呢,雷大哥!”楊玉瑤輕輕瞪了他一眼,伸手掩上了他的嘴唇,“大哥曾經救了我一次,我這回再救大哥一次,不就扯平了麼?有什麼好麻煩的?況且昨晚如果你不是在我家喝過了量,估計也不會半路遭到別人的暗算!”

    “當日驚了你車駕的人,都是我朋友。我當時伸手制住驚馬,本屬應該!”雷萬春搖了搖頭,低聲打斷。他想告訴對方自己昨夜並非遭到了人的截殺,而是夜探薛宅,不小心看到了一個巨大的秘密,所以才被萬年縣的差役們用毒箭射傷。但一時間又不知道該從哪里說起,猶豫之下,舌頭越發笨拙起來。

    楊玉瑤如同一個知冷知暖的妻子般,笑著站了起來,“如果大哥覺得過意不去,日後找再找機會救我一次好了!反正你一時半會兒未必能離開京城。你餓了吧,我命人去端碗雞湯來!”

    “等等!”眼看著楊玉瑤的身影就要走到屋門口,雷萬春惶急地叫道,“你聽我把話說完。我昨夜不小心惹上了一個大麻煩。不是故意往你這里跑的,只是當時昏昏沉沉。”

    “沒事兒!”楊玉瑤停住腳步,微笑著轉身,“麻煩事情我見得多了。黑燈瞎火的,誰能看見你往我家跑了?況且,敢到我家來上門抓人的,京師里恐怕也沒幾個!”

    她越是這樣說,雷萬春心里越是覺得不安。他記得自己昨夜跳下高牆後,便察覺出箭頭上抹了毒。所以掙扎著翻上了坐騎,把銀牌抓在手里就跑。當時只想著對方勢力太大,不能把災難引到張巡身上,也不能讓小屁孩兒王洵再摻和進來。卻不料才逃到半路,就昏昏沉沉失去了知覺。

    剩下的事情,他全記不得了。但既然曾經想過不給張巡和王洵二人添麻煩,恐怕京師之大,能跟那伙追殺自己的人硬扛的,只有虢國夫人。即便自己不是誠心將禍水引到虢國夫人府邸,恐怕當時心里也動了類似念頭。否則,與主人心意相通的烏騅馬不會偏偏往楊玉瑤府上跑。

    想到這兒,他心里愈發慚愧。掙扎著支起半個身子,苦笑著說道︰“你還是聽我把話說完吧!我也不知道這回惹下的麻煩有多大。我有個熟人,就是那天驚了你馬車的那小家伙。叫宇文子達的那個。他最近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稀里糊涂地被抓進了萬能縣大牢。然後又因為答話不符合萬年縣令的意思,被打得很慘。我昨夜在回去的路上,想著萬能縣的捕頭薛榮光可能知道些隱情,便臨時起意準備到他家拜訪他一下。誰料他的宅院中有一伙人正在聚會,好像密謀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我一時好奇,就忍不住趴在房頂上多聽了幾耳朵。結果還沒等把話聽清楚,就被對方發現了!”

    “然後他們就拿毒箭射你?”楊玉瑤也是經歷過一些風浪的人,才把話聽了一半兒,就緩緩走了回來,跪坐于雷萬春的身邊。“怪不得今天一大早,萬能縣的衙役們就像丟了祖宗般把整個長安城攪了雞飛狗跳,卻不肯明說在找什麼。原來根子在這里!你可曾看清楚了,宅院里都是些什麼人?”

    雷萬春想了想,低聲回憶,完全沒注意到楊玉瑤此刻軀殼里就像換了另外一個人,“有五六十個衙役,還有很多幫閑,混混。主事的不是薛榮光,而是個正五品官員,長臉,頦下蓄著一把短須,看上去四十歲出頭。”

    “正五品,那至少應該是個郎中!長臉短須,大概多高?長得胖不胖?”楊玉瑤繼續低聲追問,手指屈伸,被窗口透過來日光一照,指甲顯得格外修長尖銳。

    “微胖,中等個頭,七尺三寸左右,眼角有點下垂。”雷萬春楞了一下,望著楊玉瑤的尖利的手指,低聲回應。

    他發現,對方又變回那個虢國夫人了。風情萬種,靈魂深處卻隱隱透著一股子狠辣。這種感覺令他極不舒服,但又無可奈何。夢終是要醒的,不管睡得有多沉,夢中有多溫馨。

    發覺雷萬春在看著自己,虢國夫人的臉不自然地紅了起來。笑了笑,柔聲解釋,“大哥如果不想告訴我,可以不說。小妹絕不會強逼你!”

    “恐怕越早讓你知道情況越好!”雷萬春輕輕嘆了口氣,低聲補充,“那個五品管員下手非常狠辣,前後不到半柱香功夫,我就看到他命人將兩名做事懶散的衙役用桑皮紙活活悶死了。緊接著,又把另外兩個打得半死不活!”

    “那個五品官兒應該是王,他是京兆尹王的弟弟。他們兄弟兩人都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很顯然,虢國夫人對用桑樹皮浸水悶死人的手段並不覺得好奇,笑了笑,低聲分析,“薛榮光是王的心腹,你看到的那些衙役和幫閑,估計全是王家養的走狗。好在你昨天跑到了我家,否則,別的地方還真藏不住你!”

    “我,我不是故意想往這里跑!”就像撒謊被人當面戳穿了般,雷萬春登時紅了臉。

    “大哥在危急關頭能想到小妹,小妹開心還來不及呢!”虢國夫人顯然誤解了雷萬春的話,笑了笑,柔聲安慰。“你放心在我家養傷好了,昨天我派人偷偷查訪過,附近應該沒人看見你逃入了我家。即便發現了,也不怕。他們密謀的東西肯定見不得光。所以無論聽到了多少,此刻都已經把他們嚇得六神無主了。”

    “哼哼,敢傷我的人!”她咬著牙,眉頭輕鎖,“他們真是活得膩了。大哥正愁抓不到他們的把柄。這回,他們不是自己送上門來了麼?”

    ‘是啊,我幾乎忘記了你是楊國忠的妹妹。’雷萬春笑了笑,心中默默地想。自己從來就不是個擅長謀略的人,可昨夜稀里糊涂一逃,卻逃得恰是地方。楊國忠和李林甫兩人斗得勢均力敵。而京兆尹王恰恰又是李林甫的心腹。自己無意間偷聽了王之弟王的密謀,然後又逃入虢國夫人的家,等同于把王氏兄弟的把柄,直接送到了楊國忠手上。

    所以,昨夜自己聽到多少,聽到了什麼,都不重要了。甚至自己是誰,是死是活,也無關大局。楊國忠只要暗示一下,說昨夜潛入薛宅的人是他指派,便足以逼得王氏兄弟不敢輕舉妄動。王氏兄弟一退縮,就等于斷掉了李林甫的一條胳膊。無論先前斗得贏,擺下這幾顆妙子後,京師的局面就已經徹底向楊國忠傾斜。

    只是,成為一粒棋子,絕非自己所願。京師中這場惡斗本來與自己無關,楊國忠也好,李林甫也罷,在自己眼里都是一丘之貉。可自己一不小心就攪了進來,並且越陷越深,越陷越深,所有一切都無法掌控。

    想到這兒,雷萬春艱難地從床上坐起,顧不得肩膀處一陣陣令人眩暈的疼痛,笑著說道︰“聽你這麼一說,我就放心了。一夜未歸,此刻,張大人肯定在擔心我的安危。我得趕緊回去見他,免得他到處找我!”

    說罷,一只手提起靴子,彎腰就試圖往腳上套。虢國夫人楞了楞,臉上的笑容慢慢凝固。“如果大哥不喜歡,我可以不告訴不把你今天的話我哥哥!”如果祈求般,她蹲下來,伸手按住雷萬春的手背。

    雷萬春的手臂立刻顫抖了一下,然後僵硬地任她按住,“你還是盡早通知楊大人吧。姓王的心狠手辣,白天不敢闖你的府邸,夜晚偷偷派人摸進來,你也防不勝防。我不是怪你,我真的得回去了!”

    虢國夫人嘆了口氣,想再解釋幾句,卻終于什麼都沒說。只是慢慢站起來,退出門外,叫進幾個小婢女,服侍雷萬春更衣,穿靴。

    身上的衣服換過的,包括貼身里衣。雷萬春即便反應再遲鈍,也發現衣服的質地與自己原來穿的大不相同了。是京師近幾年才流行起來的天竺棉布,比起葛布和麻布來都細了很多,也綿軟了很多,亦不帶絲綢那種特有的冰涼。光是這套貼身衣物,就夠他花光全年的所得。當然,重操舊業去劫富濟貧除外。

    婢女們的手腳很慢,期間還停下好幾次偷看虢國夫人的臉色。但是,再慢,衣服也有穿完的時刻。虢國夫人不肯多說話,她們也只能幫雷萬春披上最外邊的大氅,將隨身佩戴的寶劍拿過來,系在腰間。

    “這個!”雷萬春單手抓住佩劍,慢慢解下來,笑著遞給虢國夫人,“送給你吧。也算名家打造的,非常鋒利。日後若是你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無論我在哪,你叫人拿著寶劍過來,我肯定會拍馬趕到!”

    “嗯!”虢國夫人接過寶劍,死死地抓在手中。因為用力過大,五根手指頓時都失去了血色。有點疼,很多年沒這麼疼過了。可她知道,自己留不住。昨夜的痴迷與瘋狂只是一場夢,夢醒了,日子還得繼續。他是雷萬春,自己是虢國夫人。

    看到對方那默然不語的模樣,雷萬春心里也一直麻麻的。他想說幾句話來安慰,或者告訴楊玉瑤,在自己眼中,她是個非常不錯的女人。卻又發現,所有的話要麼太蒼白,要麼又太容易引起誤會。

    還是不多說了吧,雷萬春點點頭,笑著向主人告辭,然大步朝外走。走過鋪滿楓葉的甬道,走過曲曲折折的回廊,走過二門,走過照壁。楊玉瑤默默地跟在他身後,默默相送,默默地看著他艱難地翻上馬背,松開韁繩。

    “小心些!”終于,她張了張嘴,發出了極其低微的聲音。不知不覺間,淚已經流了滿臉。

    “你也小心些!”雷萬春居然聽見了,在馬背上轉過頭來,背後霎那間全是陽光。“如果有事情,就派人拿著劍去找我。任何事,都行。”

    說罷,他磕了磕馬肚子,順著灑滿楓葉的街道,疾馳而去。

    秋風卷起落葉,紛紛揚揚,遮斷人的視線。夢一般美麗的長安,夢里夢外,誰人醒著?

  注1︰棉花在唐代之前,一直非中國主流衣物。而印度棉花因為絨長,細軟,所以紡織出來的布在當時被視為奢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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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0 00:30:01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霜降 (一 上)

“你這一下,無異于在火上澆了一桶油!”聽完了雷萬春對昨夜情況的描述,張巡皺起眉頭,來回踱步。

    這下,不用再逼著楊國忠出馬了。京兆尹王借助民宅蓄養死士的把柄都落在了他手里,不信他不主動出擊。只是這樣一來,爭斗雙方就都被逼入了死角,原本只是在外圍零敲碎打,如今卻變成了生死相搏。

    “那賈昌怎麼突然發了善心,肯主動透漏消息給你?!”而王洵所關注的,卻和張巡截然不同。楊國忠和李林甫誰死誰活,誰來做下一任宰相,在他看來,跟自己都沒太的關系。他好奇的是賈昌的舉止,怎麼看怎麼像故意把雷萬春往圈套里引,“他那個人,可是有名的只長心眼不長個子。自打我記事兒時候起,就沒聽說過他肯白幫人忙!”

    “仗義每多屠狗輩。我倒覺得他這人挺實誠!”雷萬春皺了皺眉,低聲回應。他沒敢跟張、王兩人說起自己中了毒箭的情況,所以現在只能強忍著肩膀處的痛癢。而那支毒箭的藥性偏偏又很強,害得他眼前總是一陣陣發黑。

    “他若是仗義實誠,全天下就沒陰險之人了!”王洵搖了搖頭,對雷萬春的判斷非常不贊同。“我倒是覺得,他已經發現了那個窩點是王私蓄死士之處,自己又不願意出面將其揭開,以免卷入楊、林兩黨之爭,所以才假借了雷大哥之手!”

    “你分析得很有道理!”張巡停住腳步,低聲附和,“但現在已經沒必要追究賈昌的動機。王的把柄已經牢牢被楊國忠攥在手里了,私蓄死士,無論哪朝哪代都是個抄家滅族的罪名。接下來,就要看楊國忠如何動作”

    “你們兩個老說這些沒邊際的東西作甚?”傷口處不舒服,雷萬春的心情也跟著變得非常煩躁,“被人發現後,我趁亂給了姓薛的一鏢,雖然不至于要了他的命,至少也能讓他在床上躺半個月。楊國忠愛怎麼對付李林甫讓他對付去,咱們現在需要的,卻是盡早把宇文子達弄出來,盡早離開這這非之地!”

    從沒見他發這麼大的火氣,張巡和王洵兩個都楞住了。雷萬春也迅速發現了自己的失態,咧了咧嘴,低聲道︰“我的意思是說,人家怎麼斗,咱們都管不了,也沒必要管。還是先救宇文小子要緊。咱們當初**來,不就是為了救宇文小子出獄麼?”

    “那倒是!”張巡嘆了口氣,幽幽地回應,“只是,此終非國家之福。他們這樣斗下去,消耗的卻是國家之”咧了咧嘴,他不想繼續說下去了,王洵閱歷太淺,在京師里長這麼大,平日見的都是大唐如何威震四夷,恐怕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在繁榮的表面下,已經隱藏了無數危機。而雷萬春,他心里,恐怕連誰來做皇帝都不是很在乎吧,跟他說起國家之事,簡直是對牛彈琴。

    “沒這麼嚴重吧!”正如張巡所料,王洵心里果然沒有什麼危機意識,笑了笑,大聲反駁道︰“李林甫弄權誤國,這話不也是你說的麼?”

    “李林甫弄權誤國,但他畢竟還有宰相之才。若是換了楊國忠,恐怕正應了賀老那句評價,既無宰相之才,又無宰相肚量!”張巡搖了搖頭,滿臉苦笑。“算了,不提這些了。老雷說得對,眼下咱們即便想管也管不了。老雷,你臉上怎麼這麼多汗?”

    後半句話,他幾乎是喊出來的。王洵仔細一看,也發雷萬春臉色白得有些不對勁兒,趕緊上前一步,用手摸向對方額頭,“受風了?我這就去請郎中!”

    “別!”雷萬春單手拉住他的衣袖,另外一只手始終垂在身側,“被人發現後,我受了點兒小傷。在虢國夫人府里躲了半宿,才把追兵甩開。你如果去請郎中”

    “傷得重不重!你怎麼不早說!”聞聽此言,張巡大急,沖上來便欲查雷萬春傷在了哪里。

    “已經處理過了!”雷萬春再也裝不下去,身子一歪,軟軟地躺倒了床腳,“慈恩寺的念痴大師給用了藥,據說效果還不錯!”

    “瘋和尚?”王洵顯然對念痴這個人很熟悉,先楞了一下,然後臉上的表情立刻輕松了起來,“虢國夫人居然能請動他?真是不容易。那個老禿驢雖然又貪又色,一身醫術,在京師里邊倒是找不出可以相提並論的人來。”

    聽到又貪又色四個字,雷萬春心里猛然一陣抽搐。自己這回欠楊玉瑤太多了。不知道該如何才能還得清?其實離開虢國夫人府沒多遠,他就開始後悔自己的沖動。可人已經出來了,實在拉不下臉來再回頭。只要就這樣悶頭繼續往前走,不去想每一步的對錯。

    張巡為人遠比王洵仔細,扶著雷萬春躺好,又出門吩咐小廝給他弄來一碗肉粥。然後坐到床榻邊,一邊看著小廝喂雷萬春進餐,一邊笑著說道︰“我聽說高僧在紅塵中修行,追求的是一個悟字。一邊呵佛罵祖,一邊割肉飼鷹者大有人在。不羈的只是外表,心中多為縴塵不染。你不用擔心,虢國夫人既然能請得動他半夜出馬,自然彼此之間早就熟識了”(注1)

    “有什麼好擔心的!”雷萬春微微苦笑,“只要她哥哥楊國忠一天不倒,估計也沒人動得了她。我倒擔心的是咱們幾個。無意間卷入這麼大一場漩渦中,千萬別再有什麼閃失!”

    “沒事,我估計從今天起,誰也顧不上咱們這些小魚小蝦了。子達那邊,待會兒我跟明允再去找一找他那個姓孫的表哥。”

    “你們兩個小心些!”雷萬春想了想,笑著叮囑。“那姓孫的,恐怕眼里只有錢!”

    “沒事!”張巡也笑,“他叫孔有方,我叫周郭,呵呵,我們兩個,幾千年來出入衙門,向來都是無往不利的,呵呵,呵呵!”(注2)

    注1︰割肉飼鷹。佛經上的一個傳聞。在此指內心虔誠,不流于表面。

    注2︰秦代之後,銅錢皆為外圓內方。所以孔有方,周郭,都是錢的代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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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0 00:30:1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霜降 (一 下)

安排雷萬春睡下靜養,又派人將南霽雲請來,托他做幾天臨時保鏢,免得有人急紅了眼作出瘋狂之舉,張巡和王洵兩個這才松了口氣,策馬奔向萬年縣衙門。

    重新走上了街道,二人霍然發現今天街上的人很少。已經臨近正午了,馬路兩旁很多店鋪卻門可羅雀。即便偶爾有幾個出來購物的,也是丟下錢,買了東西就走。不願在街道上多做片刻停留。

    王洵心里頭感覺很不踏實,這跟他記憶里的長安完全不一樣。遣了小廝王祥四下打聽發生了什麼事情。半響之後,王祥喘著粗氣跑了回來,低聲匯報道︰“昨天後半夜萬年縣衙門說要捉拿江湖大盜,把幾個經常有留宿外地人的坊子給抄了個底朝天。可今天上午辰時三刻左右,突然又蔫了吧唧的撤了。大伙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所以就都加起了小心……”

    王洵和張巡相視苦笑,心里頭都明白這場風波為何噶然而止。想必是楊國忠已經從虢國夫人那里得到了消息,斷然出手。才令長安、萬年兩縣衙門不得不偃旗息鼓。

    神仙們終于親自上陣了。二人一邊苦笑,一邊搖頭,心中既是無奈,又有幾分失落。幾天前,大伙誰也沒想到事態會發展到如此地步。而這幾天的經歷,卻使包括王洵在內的所有人,對大唐的權貴們的認識又增加了不止一層。

    迤邐來到萬年縣衙門,交上門包,當值的差役進去稟報。不一會,捕頭孫仁宇就顛著**跑了出來,遠遠地看到王洵,立刻當著眾人的面兒大聲嚷嚷道,“哎呀,我說表弟啊。你好好生意不做,老往我這兒跑干什麼?不知道這兩天衙門里事情多麼?有什麼話不能回家去說!”

    一邊嚷嚷,一邊不斷地給王洵使眼神。通過前面幾次交道,王洵早就摸透了此人的秉性,立刻笑了笑,拱手賠罪,“表哥,我哪知道您這麼忙啊。我是中午路過這兒,心想表哥可能會有點空一起喝杯茶,所以就冒冒失失轉了過來!要不您先忙著,我晚上再到家去找你?”

    “既然來了,就別拖到晚上了。你啊,以後別這麼冒失!”捕頭孫仁宇越給面子越來勁,翻了翻白眼,沒好氣地說道。轉過頭,他又向門口的當值差役賠了副笑臉兒,“諸位兄弟,我這表弟嬌生慣養,不太懂事兒…….”

    “孫頭盡管去忙。反正大人此刻也不在。回頭若有人問起來,我們就說您上茅房了!”門口當值差役剛剛收了“孔有方”的好處,豈能不給“周廓”幾分面子。笑了笑,輕輕擺手。

    “那我就偷一會兒懶!”孫捕頭沖著大伙做了個揖,然後又將頭轉向王洵,“走吧,不遠處有個茶館,咱們先去墊點兒東西。你嫂子是個鄉下女人,做的菜死咸死咸的”

    王洵會心一笑,拉著張巡跟在了孫仁宇身後。離開縣衙大門沒多遠,轉了個彎兒,就來到一座非常安靜的小茶樓。既然把茶樓開在了衙門附近,過往的賓客肯定都不是為了喝茶而來。因此茶樓掌櫃也非常體諒客人們的心思,在二樓闢了很多雅間兒,每間屋子都用雙層木板夾了稻草做牆,房間內的客人說話聲音即便不小心稍高了些,也不擔心隔牆有耳。

    孫仁宇顯然已經不是第一次來這里了。帶著王洵,三拐兩拐來到二樓最里邊的一間。吩咐伙計上了茶水,然後把門關緊,壓低的嗓子向王洵解釋,“剛才的話,小侯爺就當我在放屁,千萬別往心里去。我也是不得已,最近風聲有點緊,衙門里頭老是疑神疑鬼的“

    “表哥你就別客氣了!”王洵搖了搖頭,笑著說道,“在外人面前,你該怎麼說,就怎麼說。我心里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就是。”

    “到底是侯爺,比我們這些跑腿的明白事理!”孫仁宇又笑著拱了拱手,算是為剛才的行為賠罪。“不瞞您說,幾天即便您不親自來,我晚上也肯定會去府上找您。您那朋友的事情,麻煩大了!”

    “怎麼了?難道還有表哥擺不平的麻煩麼?”王洵笑著坐好,信手把一個小銀錠子籠在了手指底下。

    “不是擺平擺不平的問題,小侯爺有所不知”看見手指縫隙里露出來的白亮成顏色,孫仁宇兩眼登時放光,“這事兒,牽扯有點廣。我這麼跟您說吧,到昨天為止還好好的呢。老爺雖然問了一回案,但我拿著您賞下的錢,把該打點的弟兄們都打點兒到了。所以宇文兄弟雖然又挨了四十板子,身上卻沒添半點兒新傷。可今天上午,楊太僕府的管家居然拿著名帖來找我家大人,命令我家大人將宇文兄弟當場釋放。我家大人稍作猶豫,那位管家就當著眾位弟兄們的面兒放了狠話,讓我家大人掂量著辦。您瞅瞅,這不是騎在人脖子上拉屎麼?我家大人再不濟,好歹也是天下第二縣的縣太老爺啊。他楊太僕府上的區區管家,憑什麼向萬年縣衙門發號施令?”

    “你家大人難為宇文子達了?”王洵吃了一驚,關切地追問。他先前只考慮到逼迫楊國忠出手之後,可以讓宇文至所承受的壓力減小些。卻沒料到楊國忠會玩出這麼一招,明著是向萬年縣衙門要人,實際上卻是借刀之計,逼著萬年縣衙把宇文至往死里整。

    “還沒。”孫仁宇看了看王洵手指下的銀錠,輕輕咽下一口吐沫,“我家大人原本是想立刻找你那位朋友麻煩的,結果昨夜本縣第一捕頭薛榮光那廝得了急病,今天沒來應卯。我家大人擔心那廝的身體,所以在接到他家人的報告後,就暫且把懲治你那位朋友的心思放到了一邊。急匆匆地往薛家去了!”

    “你可知薛頭兒得的是什麼病?病情如何?”王洵松開手指,將銀錠子推了過去。

    “不知道!”孫仁宇看到了銀子,立刻把什麼都忘了,雙手撲上來,將銀子快速按住,“我真的不知道,報信的人快中午了才來,神神秘秘的,估計這場病輕不了!”

    “急什麼,誰也搶不了你的!”對于這種人,王洵知道已經學會了如何去對付,“不過我把丑話說到前頭,如果宇文子達在你那里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給你的錢,我會加十倍利息討回來。不信你可以試試!”

    “我,我哪敢啊!小侯爺,您這不是要我的命麼?”孫仁宇嘴巴一咧,聲音里面立刻帶上哭腔。他半生潦倒,幾乎花光了全部積蓄才買通上司調到長安來做捕頭。目前手中所有余財,幾乎勸是從王洵手里拿到的,並且每次都得分出好大一部分去打點上司和同僚,很快就十去其五。日後王洵甭說加十倍利息償還,就不加,也足夠逼得他賣兒賣女了。

    “我不想要任何人的命,我只想保住朋友的命。放他出來的事情,我會繼續托人。但如果他死在了牢里,你也知道,我另外幾位朋友的脾氣“王洵笑了笑,手指在桌面上慢慢叩打。

    “我知道,我知道!”孫仁宇迫不及待地表態,“我盡力,我已經盡力了。可是,小侯爺,我是新來的啊。衙門里很多事情,我根本插不上手!我家老爺,最信任的還是原來那幾個。”

    “薛捕頭不是病了麼?”一直坐在旁邊沒說話的張巡突然插了一句。

    “是啊?”孫仁宇楞了楞,順嘴回應。

    “你家老爺的心腹,除了薛捕頭還有誰?比如說,他要干些見不得光的事情,通常都經過誰人之手?”看著孫仁宇的眼楮,張巡繼續追問。

    “這個兒!”孫仁宇打了個哆嗦,不敢與張巡對視,低下頭,一邊冥思苦想,一邊慢慢回應,“排在第一的,肯定是薛捕頭。第二,估計就是主簿大人。不過他不太管衙門里的事情。還有牢頭老李,不過老李那個家伙屬于有奶就是娘型。其他的,就不好說了。反正大伙干這差事,都是為了養家糊口。尋常小事兒,縣太老爺發個話,大伙也願意跑腿。若是縣太老爺做得太出格,大伙也不想為了他幾句褒獎,就丟了頭上吃飯的家伙。”

    “你也知道會丟掉吃飯的家伙?那張縣令準備將宇文子達弄死在獄中,對不對,”張巡笑了笑,眼神越來越冷。

    “我不知道!”孫仁宇向旁邊一閃,本能地狡辯。卻被張巡刀一樣的目光盯得無處可逃,咬了咬牙,低聲道,“我真的不太清楚。我是新來的,他們有事兒都瞞著我。這衙門里,上上下下幾乎都是我家老爺和薛捕頭的人。我若管得多了,恐怕早晚得把自己搭進去!”

    “那你不想想,這件事,你家大人到底兜得住兜不住?他一個讀書人,總不能自己動手吧!你們幫了他這個忙,就不怕事發之後,他把罪責全推到你等頭上?”張巡手扶桌案,就像審訊犯人一般,連聲質問。

    “我只是個跑腿的,不敢想那麼多。”孫仁宇依舊低著頭,聲音里邊充滿了委屈。“他們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我不多問,也不多摻和!”

    “我勸薛兄弟還是多想想!”張巡搖搖頭,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這案子,你心里清楚,已經牽扯了京兆尹,牽扯了太僕卿楊國忠,你家大人恐怕于其中也就是個跑腿的份兒。如果最後鬧大了,他可未必能一手遮天。一旦他翻了船,你即便什麼都沒做,會有好果子吃麼?”

    “其實,其實大伙心里也都不太踏實。但沒辦法,他畢竟是我們的頂頭上司。”孫仁宇嘆了口氣,有些沮喪地說道。

    “所以薛捕頭就稀里糊涂的病了。”不騙人則已,一旦說起謊話來,張巡總能說得頭頭是道,“昨天下午,估計他還好好的吧!一晚上就病得怕不起床,難道是壞事做多了,突然遭了瘟麼?楊國忠府上的管家為什麼如此囂張,沒有把握之時,人家不知道以退為進,暫避鋒芒麼?你好好想想,再勸熟悉的人也想想。你家大人為了升官可以拼了性命,你等又是為了什麼?言盡于此,你等好自為之!”

    說罷,站起身來就往外走。孫仁宇激靈靈又打了個冷戰,趕緊追上去,死死拉住張巡的袖口,“周兄,周兄,你別生氣。我一定,我一定想辦法保全宇文兄弟。哪怕拼上自家的前程不要了,也會讓他平平安安躲過這場劫難。”

    “不需要拖的時間太長,我只希望你保住子達七天之內的安全。也許用不了七天,你就會親眼看到此事結果!”用力甩開對方的手,猛然間,張巡身上的氣勢凌厲無比。

    “啊!”孫捕頭又楞了一下,後退半步,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楮。這個周廓到底是什麼來頭,他一開始根本沒在意。可今天看來,此人非但對衙門里那些貓膩一清二楚,並且官威十足,恐怕其真實身份,還遠遠在王小侯爺之上。

    能讓王家小侯爺當跟班兒的人,會是什麼級別?孫仁宇不敢再想下去了。聯系到有關薛捕頭在自己家中被刺客打成重傷的傳聞,他突然發現,這京師里的水,實在太深了。實在不是他這個外地來的小小捕頭能趟得起的。也許稍不小心,就一腳踩進漩渦里,屍骨無存。

    早知如此,當初何必扒門盜洞底往京師里調?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麼?他暗暗罵了自己一句,心中突然好生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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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霜降 (二 上)

不單是孫捕頭被突然變得霸氣十足的張巡給唬住了。王洵一時也難以適應。只是他這兩天見到的稀奇古怪事情實在太多,倒也不差這一件。因此一直忍到了孫捕頭佝僂著腰走下茶樓,才看了張巡一眼,皺著眉頭問道︰“張大哥怎麼確定子達在七天之內能夠出獄?若是七天之後,楊國忠和李林甫兩人還分不出勝負來”

    “我不能確定!”張巡長長嘆了口氣,身上的霸氣轉眼間被落寞所取代,“但你不能指望一個小小的捕頭能有什麼擔當。只好先拿大話穩住他,拖一時算一時。能讓他幫忙拖過了頭七天,就有機會再讓他幫忙拖過下一個七天。楊國忠已經親自出馬了,我想,既然神仙們已經交了手,如宇文子達這種小爛蝦,估計很快就沒人在乎了!”

    “也好!”王洵聽得直咧嘴。萬萬沒想到素來持身以正的小張探花居然也會撒謊騙人“多幾天時間總比少幾天要好。我再想辦法托托關系,說不定能找到一個肯替子達出頭的!”

    “關鍵要看賈昌。希望他昨夜不只是想利用老雷!”張巡搖了搖頭,繼續嘆氣。“其他人”想了想,他主動閉上了嘴巴。滿朝文武個個縮頭,能給無辜者主持公道的,反而需要指望斗雞走狗之輩。這大唐到底是怎麼了?再這樣下去,幾代明君持續努力兒開創的盛世基業,終歸有被耗完的那一天。難道朝中諸公就一點兒也不擔心麼?

    “賈昌恐怕指望不上。他生著一顆七孔玲瓏心,估計連昨夜是否見過老雷都不會承認。你也別太擔心了。我繼續想辦法托人就是。”到了此時,年齡小的王洵反而比年長了他近一倍的張巡顯得淡定,笑了笑,慢慢站起身。

    張巡知道對方跟自己擔心的壓根兒不是同一件事情,也不強求,點點頭,低聲叮囑,“如果京兆尹的注意力已經被昨夜的事情轉移了過去,子達的口供就變得無關緊要了。上面壓力小了,萬年縣令也沒必要非跟子達較真兒不可。想辦法賄賂賄賂他,也許比四處托人還管用!”

    “這個我醒的。昨天下午,已經捎信讓秦家哥倆打聽張縣令的嗜好!現在缺的只是一個能跟他搭上話的中間人!不過這也不難,無非是費點時間而已。我想、那張縣令雖然唯京兆尹馬首是瞻,在不惹怒上司的情況下讓他發筆小財,想必他不會拒絕。”說起如何請客送禮,托關系尋門路,王洵立刻精明起來。轉眼之間,將其中竅要分析得頭頭是道。

    “你也小心些!”張巡想了想,再度輕輕點頭,“別光為了救人,把自己也搭了進去。如果能找個棵大樹下躲躲,也別故作清高。非常時期,一切都可以從權!”

    能讓以清廉剛正而聞名的小張探花說出這樣的話來,可見自己這個朋友在其心中的份量。王洵笑了笑,向朋友投過感激的一瞥,“這個我自然曉得!你跟老雷也多加小心,實在不行,就先到城外去避避風頭。反正朝中最近一片大亂,估計吏部也沒功夫想起你述職的事情來!”。

    雙方又笑了笑,便在此處拱手作別。心中都憋了一肚子憤懣,卻都找不到可以發泄的地方。堪堪走到了自己家門口,王洵忽然發現前方變得擁擠起來,忍不住沉下了臉,低聲喝道︰“小祥子,給我看看誰把路給擋了。長安城這麼大,非到崇仁坊來擺什麼當大爺的譜!”

    “唉!”小廝王祥嚇了一跳,趕緊下了馬,分開人群,撒腿向前跑去。不一會兒,又氣喘吁吁跑了回來,拉住王洵的馬韁繩,低聲匯報,“小侯爺,不是別人,是咱們家把道給擋了。好像來了一個貴客,儀仗整整擺了半條街!”

    “咱們家,咱們家幾時認識過這麼有身份的客人!”最近做事屢屢受挫,王洵也變得有些玩世不恭,“那我可得抓緊看看去,別讓貴客等急了!”

    說著話,也跳下了坐騎。把韁繩交給小廝,自己分開看熱鬧的人群往里擠。“各位借光,借光,我家就在前面。”

    “是小侯爺!”幾個鄰居家的僕人回過頭來,看見王洵,立刻大聲咋咋呼呼地叫嚷。“王小侯爺,您回來了!大伙趕緊讓讓,王家的少主人回來了!”

    王洵只是個落了勢的子爵,在崇仁坊這片兒地,名望和地位都壓根兒派不上號。左鄰右舍的僕人們以往見了他,當面通常喊一聲,“二郎”,背地里則以“王大蟲”呼之。從來沒像今天這般客套過。王洵聽在耳朵里,心中愈發感到好奇,從眾人讓開的縫隙中快走了幾步,抬頭張望,剛好看到三十幾名全身甲冑的武士,威風凜凜地肅立在自家門口。

    “誰他娘的這麼大排場!居然拿此等精銳做親衛!”見到此景,王洵心里頭不由得暗暗贊了一句。也算個識貨的人,一眼就看出這些親衛,與京師里邊招搖過市的那種銀樣蠟槍頭截然不同。京師里邊的禁軍,無論是太子殿下直屬的東宮六率,還是皇帝陛下直屬的飛龍禁衛,無論再怎麼收拾,身上都帶著股子萎靡之氣。而自家門前者三十幾名甲士,則個個都是身高八尺之上的隴西大漢,直溜溜地往那一站,不用拔刀,鋒芒就從骨頭里冒了出來。

    正贊嘆間,一直在門口四下張望的王吉已經看見了他,沖上前,一把拉住,“小侯爺,您可回來了。雲姨娘已經催了好幾次了。您再不回來,大伙就要滿街去找了!”

    “誰來了,還非我露面接待不可?”王洵笑了笑,故意裝出很不在乎的表情。

    “您沒看到那一整套儀仗麼?”王吉看了他一眼,有些不可思議,“那邊”

    王洵的目光這才從武士們身上收回來,轉而投向停在家門口的車駕、儀仗。只見距離自己最近處,有兩面猩紅色的大旗迎風招展,一面上龍飛鳳舞寫著兩個大字“安西”,另一面上,斗大的字卻只有一個,“封”!

    前幾天剛在錦華樓內,曾經親眼看見安西軍的將士奉旨沿街誇功,王洵如何能猜不出這幾個字里邊包含的意義,微微一愣,詢問的話脫口而出,“封大將軍!他怎麼到咱們家里來了?咱們家幾時跟他攀上了交情?”

    “小的也不知道!”王吉扯住王洵的衣袖,三步並作兩步從側門往里走。“今天剛過了正午,封大將軍的車駕就到了。左鄰右舍那幫家伙,平素跟我人五人六。今天看到封大將軍的車駕徑直奔咱家而來,一個個看得眼楮都直了!”

    也許是故意,他說話時中氣十足。附近看熱鬧的人也不反駁,一個勁兒地嘿嘿傻笑。那些安西軍護衛顯然也聽見了,卻依舊將身子站得筆挺,目光斜都不向這邊斜一下,仿佛外邊喧囂跟自己沒半點兒關系。

    看到此景,王洵心里越發感慨。被王吉拉著緊趕慢趕來到自己的房間,換了平素會見貴客穿的衣服,小心翼翼走向正堂。距離門口還有十幾步,就聽見里邊有陣爽朗的笑聲傳了出來,“雲嫂子,你說這些話做什麼?當年若不是子稚公仗義,我說不定已經變成路邊餓殍了!你放心,王家的事情,就是封某的事情。無論誰想帶小侯爺走,都得先問問封某手中的刀答應不答應!”

    “有封兄弟這句話,妾身可就放心多了。你不知道,這幾天,我的心都懸在了嗓子眼兒里!”雲姨依舊慢聲細語,但話里話外,已經將封長清這棵大樹完全把住。仿佛離了對方照料,王家立刻會被人欺負上門一般。

    “您盡管放心!萬歲命我在城西大營幫驃騎大將軍整訓禁衛。一時半會兒,我不會再回安西去。小侯爺的事情,我管定了。如果嫂子您心里還覺得不踏實,就讓他先跟我去禁軍歷練歷練。一則避一避京師里最近的妖風。二來,也好為他謀個晉身之階!”

    “那敢情是好。讓封叔叔費心了!”雲姨站起身,肅然下拜。一個身材矮小,但鋒芒畢露的錦袍將軍搶前半步,相對施禮,“嫂子,您可千萬別再跟客氣。否則,封某就慚愧死了!”

    見屋子里的人說話有趣,王洵輕輕咳嗽了一聲,然後慢慢邁過門檻,“姨娘,我聽說有貴客來”

    “趕緊,等你好久了!”雲姨娘利落地打斷他的問候,上前扯住他的手腕,將他拉向矮個將軍,“這是你父親生前結識的好友封大將軍,你趕緊上前拜見封四叔!”

    “四叔!”王洵心領神會,上前躬身施禮。

    矮個將軍瞪圓了雙眼看著他,目光里透出一股淡淡的感傷,仿佛在追憶非常遙遠的事情。直到王洵把禮施全了,才上前半步,雙手扯住了他的胳膊,“起來,起來,讓四叔看看。看看子稚公這棵大樹上,掉下來到底是個什麼種!小子,比起你阿爺來,你可是差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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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霜降(二下)

    雖然言語里邊不無長輩對小輩的關心,但上來就一句子不如父,這話未免太刺耳了些。王洵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正琢磨著該不該反唇相譏,卻又聽見那矮個子封將軍繼續數落道,“怎麼,小子,你不服氣不是?想當年你阿爺雖然也未曾出仕,但知交故舊滿長安。甭說一個小小的捕頭,就是京兆尹本人也沒膽子上門來撒野!你看你,做得都是什麼事兒!”

    “四叔苛責明允了,他今年不過才十七歲。還是個半大孩子!”雲姨在一旁也聽不下去,主動站起來替王洵說話。

    “孩子,嫂子,不是我多嘴。就因為你一直拿他當孩子,他才始終長不大。”矮個將軍封常清回頭看了雲姨一眼,沉聲反駁,“只要是個男人,肩膀上的擔子便是與生俱來的。外人哪會管他是不是個孩子,只要他撐不住,毀得就是整個老王家!”

    見封常清說得鄭重,雲姨也只好點點頭,嘆息著閉上了嘴巴。王洵被羞得面紅耳赤,卻不能不承認對方說得都在理兒,只好又做了一揖,低聲謝道︰“四叔教訓的極是。佷兒不爭氣,給王家抹黑了!”

    “抹黑?那倒也不至于!”封常清搖了搖頭,把說話的語調慢慢放緩,“好歹你在遇到麻煩時,沒丟下你姨娘,自己一個人去跑路。就憑這一點,也還算個男人!最近的事情,你姨娘剛才都跟我說了,正巧我最近奉命整頓飛龍禁衛。從明天起,你跟我到軍營里住幾天吧!”

    王洵是個懶散慣了的性子,最討厭受人約束。聽了封常清的話,本能地就想拒絕。但猛然間耳畔又飄過張巡今日臨別前對自己的叮囑,猶豫了一下,低聲回應,“但憑四叔安排。小佷給四叔添麻煩了!”

    “倒也算不得什麼麻煩。朝廷剛剛升我為節度副使,手底下正好出現了幾個空缺。你跟我去,先做個六品參軍,將來到塞上後再積攢些功勞,我也好拔你出頭!”封常清用力拍了拍王洵的肩膀,笑呵呵地許諾。

    一入伍就是六品參軍,這番厚待又出乎了王洵預料。想想自己不能欠太多人情,他沉吟了一下,低聲客氣,“會不會太給四叔添麻煩了,小佷略通些武藝,可以從馬前卒做起!”

    “是啊。你剛剛做了節度副使,立刻大舉提拔私人。難免會被那些眼紅的家伙抓做把柄。洵兒平素武藝練得好不錯,就讓他先給你做個親兵吧!”雲姨再度站起來,設身處地的替雙方考慮。

    以王洵的年齡和聲望,一入伍就當了六品參軍,肯定會令很多人不服。而他的閱歷又不足以讓他能擺平各種關系,還不如先跟在封常清身邊當個親兵。一則日後提拔的機會多,二來也不用親自上陣,能避免許多意外的風險。

    封常清就是從高仙芝的親兵做起,一步步爬到副節度使高位的。此時雲姨肚子里邊這點小算盤,他豈能猜測不到?但是扭頭看了看王洵,他卻笑著表示了拒絕,“嫂子有所不知,他這樣子,做個參軍容易,做個小兵反而會讓我為難!”

    怎麼會這樣?王洵和雲姨兩個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了過來,盯著封常清,滿臉迷惑。

    看著二人欲言又止的模樣,封常清繼續笑著搖頭,“我安西軍中的士卒,要求‘刀山敢前,火海不退。每戰爭先,死不旋踵。’明允他也許會點兒武藝,但憑著這兩下子想做我的馬前卒,恐怕還差了些火候!”

    “你”王洵一聽就急了眼,再不顧雙方的輩分差別,大聲頂撞。“我以前的確做事有欠考慮的地方,四叔今天罵也就罵了。可你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辱我。甭說你那安西軍的什麼破參軍,我未必看得上眼。就算是我先前主動求著你想去的,此刻我改主意了,還不行麼?四叔請便,佷兒今天在外邊剛喝過酒,有點累了!”

    “喲喝,年齡不高,脾氣還挺大!”突然挨了一頓頂撞,封常情不怒反笑,“行,有脾氣就好。男人不怕有脾氣,就怕三棍子敲不出個屁來!心里不服是吧?不服咱們就伸伸手。十三,幫我教訓教訓這小子!”

    “是,主上!”牆角邊突然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緊跟著,一個身材比封常清還矮小,長得像幾輩子沒吃過飽飯一般的家伙猛然跳了出來。

    “啊!”猝不及防之下,王洵不由得後退了數步。再定楮細看,只見那個幾輩子沒吃過飽飯的侍衛雙手握住刀柄,在自己面前恭恭敬敬地施禮致意,“小侯爺,十三向您討教!”

    “四叔!”怕王洵有閃失,雲姨趕緊出言阻攔。

    “沒事兒,嫂子,我陪他玩兒一會!”封常清促狹地眨眨眼楮,讓雲姨稍安勿躁。然後笑了笑,低聲叮囑,“十三,別在屋子里邊打。這屋子里邊隨便一件都是上了年份的古董,把你賣了都賠不起。出去,我記得這個家中有個練武場。你去那跟小侯爺比劃比劃。只準使三分力氣,千萬別傷了他!”

    “是,主上!”被喚作十三的餓死鬼立刻收了刀,站在封常清身邊,深深俯首。

    自從進門時起,就一直被封常清以長輩的身份教訓來教訓去,王洵心中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此刻聽對方提到演武場,不覺正中下懷,也不再多廢話,做了個請的手勢,,拔腿就往外走。

    封常清手捋短須,微微而笑。緊接著又沖著雲姨點點頭,拔腿跟在了王洵身後。正是求人之際,即便對方有多少失禮之處,雲姨也沒法計較。只好笑了笑,命令下人把矮幾和茶水、點心都擺到演武場旁。

    不一會兒,王洵收拾好了一身短打,在演武場中直身站穩。名叫十三的餓死鬼也邁動兩條羅圈腿,跟在王家僕人們的身後跑了進來。為了比武方便,他也脫去盔甲,換了一身短衣,撿了把包了葛布的木刀,沖著王洵再次施禮。

    “請!”見對方如此禮貌,王洵也不好上來就動手,將包了葛布的木刀向上舉了舉,笑著說道。

    “呀!’話音未落,餓死鬼十三已經凌空跳了起來,半空當中,人與木刀合二為一,呼嘯著沖王洵頭頂砸下。

    “啊!”沒想到此人說動手就動手,王洵趕緊舉刀招架。這一下卻無論如何使不上全力,刀刃與對方的兵器一踫,身子立刻被沖得搖搖晃晃。那餓死鬼卻借著雙方兵器踫撞的反作用,在半空調整了身體,猛然踹出一腳,正中王洵肩膀。

    一股大力傳來,蹬,蹬,蹬,王洵倒退數步,結結實實坐了個大**墩。那餓死鬼從半空中飄然落下,于王洵面前三尺處站穩,雙手再度搭住了刀柄,“小侯爺,十三承讓了!”

    “你——”王洵這個氣啊。心道真是有什麼樣的家主,就有什麼樣的僕人。這封常清就是個為老不尊的無賴,底下的隨從也是個地痞,根本不講比武的規矩。

    仿佛聽到了他心里想說的話發,封常清哈哈大笑,“兩軍交手,誰跟你講那麼多規矩。一刀下去,輸的死,贏的活,就這麼簡單。不服,是吧?十三,再跟他比試一次,這回,準許你使五分力!”“是,主上!”餓死鬼十三先沖著封常清一躬身,然後退開數步,沖著王洵再度拱手致敬。

    這回,王洵不肯上他的當了。從地上跳起來,揮刀便劈。餓死鬼十三向旁邊輕輕一閃身,隨即將兵器貼著地面橫掃。“啪!”刀頭正敲在王洵的腳踝上,疼得他向前一個踉蹌,再度跌倒。

    “如何?”封常清得理不饒人,壓根不管王洵的面孔已經漲成了紫茄子,笑著追問。

    “他這是耍詐!”王洵從嗓子里發出一聲怒吼。仿佛平生所受到的委屈,獨以今天為最。

    “那就再來。十三,五局三勝。輸了就罰你去清理馬圈!”為老不尊的封常清笑了笑,伸手從矮幾上抓起茶盞,自斟自飲。

    “是,主上!”餓死鬼十三大聲回應,“十三肯定能贏,十三不需要去清理馬圈!”

    “打死你這餓死鬼投胎的家伙!”趁著對方自吹自擂的功夫,王洵跳起來,揮刀撲上。仗著自己手長腳長,大開大合,將身材矮小的十三逼得無法靠近。那十三雖然長得一副吃不飽飯的模樣,身子遠比常人靈活。只見他圍著王洵猴子般蹦來跳去,突然用鞋子往地上狠狠一挫,一股濃煙夾著沙子跳起,直奔王洵面孔。

    “啊!”王洵眼前立刻什麼都看不見了,眼淚被沙土刺激得滾滾而下。還沒等他發覺自己上當,脖頸後猛然傳來一下輕輕的敲擊。緊跟著聽見十三在自己耳邊喊道,“五局三勝,主上,十三幸不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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