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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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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 盛唐煙雲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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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0 00:31:0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霜降 (三 上)

畢竟只有十七歲的年紀,王洵在心智上還遠遠到達不到一個成年人應有的標準。連番受挫之下,多日來積累的怨氣徹底爆發,也不管什麼封四叔,封五叔在不在場了,揉掉眼楮里的塵土,掄起木刀,兜頭朝餓死鬼便剁,“我殺了你,殺了你這缺德家伙,殺了你,殺了你”

    餓死鬼十三不敢跟他硬踫,只是一味地躲閃避讓。封常清見到此景,又抿了口茶,笑著命令,“十三,出全力跟他打吧。別管幾局為勝了,打得他心服口服再說!”

    “是,主上!”餓死鬼聞言大喜,輪著木刀與王洵對劈起來。這回,雙方不再點到為止,而是以一方徹底棄械投降為目的。王洵的腿上,肩上很快就挨了十幾下,好在木刀外都纏了葛布,所以倒也沒傷筋動骨。每次跌倒,則迅速爬起來,呼喝邀戰。

    那餓死鬼十三也殺出了狠性子,出手再不留情。招招都透著陰險毒辣。王洵是街頭打架打出來的混混頭兒,別的本領不論,韌勁兒卻是十足十。因此無論吃了多少次虧,也絕不討饒。只管抖擻精神繼續纏斗。

    雲姨看得心疼,站在場外,眼淚直在眶子里打轉。封常清笑了笑,趁人不注意時低聲安慰︰“你別害怕。如果真想傷他,十三在五合之內,就能叫他再也爬不起來。由著他們鬧去,折一折他這浮躁性子,順便也把他肚子里的火氣也泄掉一些。否則,從沒受過挫折的人初次遇到解決不了的麻煩,難免會憋出毛病來!”

    雲姨聽後覺得有道理,只好站展顏做笑,沖著封常清微微點頭。封常清嘆了口氣,然後輕輕搖頭,無意之間,目光中居然露出了一絲眷戀。

    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的自己,也就如王洵現在這般年紀。與王子稚偶然相遇,結為知交。完全忘記了了彼此之間的身份差距。直到有一天,遇到眼前這個女子。

    那時她也一樣的年青。心中根本不看重誰是伯爵之子,誰是守門老軍之子。可自己吃著王子稚的,用著王子稚的,又怎麼鼓得氣勇氣與王子稚相爭。于是,在某一天,告別好朋友,只身回到西域。

    功名但在馬上取。這麼多年來,自己從一個無名侍衛,一步步當了判官,將軍,朝散大夫,節度留後,節度副使,每每走到人生的輝煌處,心中卻總有一縷遺憾揮之不去。這麼多年來,自己身邊有過高句麗女人,大食女人,鐵勒女人,樓蘭女人,卻沒有一個女人,能掩蓋住她留下的影子。

    功名但在馬上取。後輩們富貴到手的輕松,不會明白前輩們的艱辛。而前背們有時辛辛苦苦一生,只是不想後代身上,重演自己年青時的遺憾而已。

    一代又一代,這便是人生。

    “四郎,你說得真對。洵兒看上去真的輕松了不少!”突然一句四郎,令封常清心頭一顫,思緒立刻從不知名的地方飛了回來。將目光轉向比武場,只見王洵身上黑一塊,白一塊,不知道挨了多少下。但雙目之中憤懣之色盡去,代之是一種無法抹殺的年青與張揚。

    “快出結果了!”封常清笑了笑,低聲說道。目光不敢再與雲姨相接,只是緊緊盯住場中二人的一舉一動。

    “你就不知道個累啊!”王洵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將餓死鬼十三劈過來的招數化解掉。打了這麼長時間,他已經慢慢熟悉了對方路數。雖然時不時依舊要挨上幾下,但偶爾已經能還上一兩招。

    “習慣了!”餓死鬼飄然退開,令王洵的反擊走空,然後又一刀劈將過來。“一千下,每天一千下劈砍,從八歲起,十三,沒中斷過!”

    “你他娘的砍柴的啊!”王洵用力斜磕,將餓死鬼十三的刀刃磕偏,然後又一招還了過去,“一千下,你就不怕把胳膊砍腫了。”

    “腫著腫著就習慣了。小侯爺!”十三一邊招架,一邊用非常生硬的唐言回應,“不瞞小侯爺,十三本來就是砍柴的樵夫。後來承蒙下道朝臣大人提攜,十三才做了他的侍從!”(注1)

    一聽下道朝臣這幾個字,王洵就明白對方不是中原人。心中更不願主動向對方示弱,向地上吐了口吐沫,繼續用話語分餓死鬼的神,“那你怎麼又跟了封四叔?就是你家將軍大人!”

    “下道朝臣大人把我送給了將軍大人!”餓死鬼不知道王洵的用意,一邊劈砍,一邊大聲回答。

    “你又不是東西,怎麼能隨便被送來送去的?!”王洵居心叵測,突然問了一個非常失禮的問題。

    誰料這麼明顯的挑撥離間招數,對餓死鬼根本起不到任何效果。對方只是稍微想了想,便理直氣壯的回答,“下道朝臣大人是十三的主人。十三的一切都是主人的。主人願意把十三送給誰就送給誰!”

    “那你現在的主人是封四叔。封將軍?”王洵一計不成,心中立刻又生一計。不斷發問,緩解兵器上的壓力。

    “是的!”餓死鬼干脆地回答了兩個字。

    “我是封四叔的佷子,也是你的主人,對不對?你是僕從,怎麼能跟主人動手?”

    “不對。小侯爺,您姓王,不姓封!”十三想都沒想,順口回應。

    “那你姓什麼?”王洵發現自己的招數很管用,變本加厲地將其功效發揮到最大。

    “回小侯爺,十三沒姓。十三是樵夫。樵夫是賤民,沒姓!”

    這回,輪到王洵暗暗納罕了。幾乎出自本能,順口問道,“那你為什麼又叫十三?”

    “下道朝臣大人征集同船的侍從,十三是第十三個,所以叫十三!”對方的回答認認真真,卻荒誕得令人噴飯。

    王洵忍不住笑了起來,稍一分神,肩膀上立刻重重挨了一記。“不打了,不打了!”他捂著傷處大叫,迅速與好笑的餓死鬼拉開距離,“你這人根本不知道累,我不跟你打了!”

    “主人有令,必須打到一人心服口服為止!”餓死鬼十三好像是直腸子般,拎著木刀緊追不舍。

    “我服你了,服你了還不成麼?”王洵被他糾纏得筋疲力竭,一邊繞著比武場兜圈子,一邊大聲叫嚷。

    “小侯爺這是口服,不是心服!”十三不肯罷休,繼續追在身後不離不棄。

    “什麼叫心服,你還沒完了你?你先告訴我,心服是什麼樣子?”一不小心,王洵脊背上又挨了五、六下,呲牙咧嘴地質問。

    “這樣,我先做,你跟著學!”餓死鬼不知道是計,停止追殺。將木刀舉過頭頂,恭恭敬敬地跪倒,以頭搶地,“我輸了,心服口服,請您收下我的兵器!”

    “好吧,那我就不客氣了!”王洵上前一把奪過對方的兵器,然後飛起一腳,將對方踢了個跟頭。“這個個笨蛋,可想到還有這麼一招!”

    圍觀的僕人早就猜到自家小侯爺不是那麼容易認輸的人,看了此景,忍不住哈哈大笑。笑聲中,餓死鬼十三翻身從比武場中爬了起來,手指王洵,怒不可遏,“你,你這不是上邦風範。大唐天朝的人,不應該使詐騙人!”

    這下子,倒把王洵給說楞了。站在那里,好不尷尬。上邦天朝的人應該是什麼樣子?他心里也沒此概念。長安城中的各國使節、商販以及跟著使節和商隊來大唐討生活的人多了去,平素大伙見怪不怪,早已忘記了彼此之間的分別。

    “好了,十三,小侯爺跟你鬧著玩呢!”好在封常清及時插言,化解這場尷尬。“你退下吧,回頭去軍需官那里領兩吊銅錢。”

    “謝主上恩典!”聽到封常清的話,餓死鬼回過頭來,躬身施禮,話語里帶著難以掩飾的委屈,“十三沒臉要您的賞賜。十三今天不小心,被他給騙了。”

    “你做得很好。他已經輸了!”封常清擺擺手,笑著誇贊。“他年齡還小,按照我們大唐的習俗,年紀大的,不跟年紀小的一般見識!”

    “是,十三年紀大,不跟年紀小的一般見識!”餓死鬼又躬了下身,大聲重復。

    “如何?”封常清掃了王洵一眼,笑呵呵地問道︰“今日如果是在兩軍陣前,你可算過你已經死了多少次?”

    “多謝四叔指點!”王洵擦了把臉上的汗,鄭重致謝。一場惡戰打下來,他心中郁結之氣盡散,心胸也跟著開闊了不少。“但我依舊願意從馬前卒開始干起,四叔既然奉旨整訓飛龍禁衛,我也可以跟他們一道接受訓練。”

    這個答案,倒是有些出乎封常清預料了。望著對方那稚氣未脫,但充滿堅毅的面孔,他忍不住輕輕點頭。

    王子稚,算老封這輩子欠你的。當年受了你那麼多恩惠,這回幫你教導一個爭氣的兒子出來。

    注1︰下道朝臣,即吉備真備,日本遣唐使之一,日本望族。歸國後根據大唐留學所得創造了律法,歷法,片假名,並為當時的日本培養了大量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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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霜降(三下)

    在如此風雲變幻時刻,能給王家搭上封常清這樣一個大靠山,雲姨心里非常高興。能找個大樹底下躲躲風頭,讓雲姨和紫蘿等人不再日日為自己擔驚受怕,王洵心里頭也很高興。能照顧一下朋友的兒子,以酬當年相待之情,封常清心里自然也非常舒坦。因此當晚的家宴吃得極為酣暢,直到坊子外響起了宵禁的邦子聲,賓主雙方才盡歡而散。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宇文至的事情依舊沒有著落。席間王洵轉彎抹角地想請封常清幫忙,卻被對方用很含混的語言敷衍了過去。“老狐狸!”他暗中腹誹,卻也不敢過分強逼,只好把此事先放一放,待宴會結束後再慢慢想輒。

    自家夫主有了正事做,侍妾紫蘿最為興奮。王洵才回到房間里,她就把封常清留下來的武將常服抓起來,對方肩頭比量。陪著客人喝了整整半夜的酒,王洵早就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了,輕輕在紫蘿的手背上拍了一記,低聲抗議道︰“大半夜的,瞎折騰些什麼。三天後才去軍營報道呢,明天有的是時間讓你收拾!”

    “妾身喜歡看郎軍穿戎裝的模樣!”紫蘿抿著嘴,眉眼含笑。“精神,利索,透著股子颯爽勁兒!”

    “照你這麼說,我以前就不精神,不利索了?”王洵戳了紫蘿一指頭,笑著反問。話雖然這麼說,他還是除掉了外套,任由紫蘿帶著幾個小丫頭,把戎裝一一套在了身上。

    雖然說好去做馬前卒,封常清卻不能真的讓他從一個普通小兵干起。因此留下是一套正八品宣節副尉常服,大紅色披風,赭石色抱肚,青黑色缺胯。上衫以蜀錦為面,魯緞為里,前胸口用暗紅色絲線繡著頭長著翅膀的野狼,肘部和袖口皆用硝軟了的乳牛皮拼墊加厚。腰間系一條四指寬的板帶,斜側掛著漢白玉做的劍鉤。腳下則是一雙長勒烏皮靴子,尖頭高翹,恰似兩艘快船,只要架上帆,就可以乘風破浪了。(注1)

    這樣的衣服,光各色絲袢就有二十幾個,平素甭說穿,眼就渾身別扭。強忍著身上的不適,王洵任由紫蘿帶著兩個小丫鬟將自己擺布整齊。對著銅鏡子照了照,低聲說道︰“這哪里是打仗穿的衣服,站在茶館里給人說平話,還差不多。真的穿著上陣,恐怕那些西域蠻夷一看到,一個個就爭先恐後的沖上來了!”

    “沖上來干什麼,沖上來送死麼?”小丫頭雪煙追隨王洵較晚,不像紫蘿那樣能猜到他的心思,楞了楞,低聲追問。

    “扒我的衣服啊。”王洵哈哈大笑,“這身行頭,市面上至少能賣兩三千錢。那些蠻夷放上一輩子的牛,也未必掙得到這個數。所以,兩軍一交手,立刻士氣大振。一個個喊著‘恭喜發財”,就奮不顧身地沖過來了!“

    說著話,他擺了幅凶神惡煞的模樣,嘴里吱吱哇哇亂叫。把幾個小丫頭們笑得花枝亂顫。“可不能亂說。郎君現在是八品副尉,軍官就要有軍官的威嚴!”紫蘿一記大白眼,把幾個小丫頭的笑聲全給瞪回了肚子里去,“你們幾個別傻站著,趕緊幫忙看看哪里不合適。等一會兒爺脫下來,咱們連夜給改改!”

    “哪用那麼著急,還兩三天呢!”王洵受不了紫蘿這急吼吼的模樣,笑著伸手去解腰間束帶,“這就脫了吧,別扭!”

    “郎君別動!”紫蘿立刻撲上來,死死按住他的胳膊,“別動,馬上就好了。還有橫刀和腰牌沒掛上呢!”

    說著話,利落地給王洵掛上橫刀。然後又把一面描金腰牌掛在了刀鞘旁。“得,這回成收廢銅爛鐵的了,走路時不愁人聽不見動靜!”王洵笑著打趣,目光在銅鏡上掃過的瞬間,卻被腰牌上的花紋吸引了過去。

    流雲紋,里邊隱隱探出一只蛟爪。他微微一愣,伸手便去解腰牌。紫蘿以為他嫌掛著累贅,立刻軟語相勸,“馬上就好了,馬上就好了,郎君別亂動!”王洵輕輕推了她一下,低聲命令,“你別胡鬧。馬上把腰牌解下來給我看看!”

    “嗯”這回,紫蘿終于發現出一絲不對勁兒了,趕緊把腰牌解下來,雙手托到了王洵眼前。“把燈往這邊挪挪!”王洵點點頭,低聲命令。目光盯著腰牌上的花紋一動不動。

    的確是流雲紋,蛟龍探爪印記。這不是安西軍的腰牌,而是飛龍禁衛的標記。飛龍禁衛,龍之爪牙。不知道封老爺子是疏忽了,還是刻意,把直屬于皇帝陛下的飛龍禁衛腰牌,當成安西軍的腰牌留給了王家!有了這塊腰牌,非但萬年縣衙門想動王洵需要掂量掂量。即便是京兆尹衙門的捕頭親自出馬,事先也得仔細考慮清楚,為了討好上司而直接跟飛龍禁衛起沖突,這場麻煩到底由誰來承擔?

    想明白其中關竅,王洵心里頭不覺涌過一絲溫暖。封常清這老狐狸,肯定料到自己在去軍營之前的這幾天,不會老老實實待在家里。所以才故意讓人把一面飛龍禁衛的腰牌當做安西軍的腰牌留了下來。有了這面腰牌,就等于自己手中多了一個護身符。再為宇文至的案子東奔西走,便不必擔心中途被人隨便栽一個罪名給抓了去。”二郎,有問題麼?”見王洵痴痴盯著腰牌不說話,紫蘿望著他的眼楮,忐忑不安地追問。

    “沒事。”王洵笑了笑,輕輕搖頭。“這塊腰牌上的金色花紋不知道是鍍上去的,還是嵌進去的,咱們明天找個金匠看看,若是嵌紋,問他能不能把金子給扣出來!”

    注1︰安史之亂前,由于中原連續數十年沒經歷大戰,軍隊的衣服一直向奢華方面發展。京師中的禁軍尤其為最。直到戰爭爆發後,才又回歸于初唐時的那種簡潔實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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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0 00:31:2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霜降 (四 上)

第二天一早,王洵便揣著飛龍禁衛的腰牌出了門,將自己平素交往過的那些勛貴子弟拜訪了個遍。非常令人郁悶的是,除了個別人冒著被父輩責罵的風險給他提供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小道消息之外,大多數昔日的“好友”,此刻要麼“出門在外”,要麼“臥病在床”,誰也不願因為插手宇文至的案子冒上半點兒風險。

    堪堪時間已經到了正午,他知道自己今天可能又白跑了。無可奈何地罵了幾句髒話,騎著馬垂頭喪氣往張巡居住的館驛方向走。才走過隆政坊,前面的街道便被一大堆官差給堵了個水瀉不通。只好罵罵咧咧地跳下坐騎,拉著馬韁繩從隆政坊後邊的街道繞行。堪堪行了十幾步,卻又看到又幾個衣衫不整的女人,哭哭啼啼地從頒政坊方向跑了過來。

    “這是怎麼了,亂七八糟的!”王洵看得眉頭直皺,信手拉過一個店小二模樣的看客,低聲問道。

    那名店小二被他扯了一個趔趄,瞪圓了眼楮剛要發作。看看對方身上的服飾,立刻又換了一幅笑臉,“公子爺,你沒聽說啊,隆政坊那邊出了大熱鬧了。永安郡主家被抄了,據說是與李左相當年的案子有牽連。後邊隨州刺史家二女兒剛剛跟永安郡主家的小侯爺定了親,說好了下個月過門。此刻男方家遭了災,女方家聞訊便鬧著要退婚。但那個女兒不肯,家人一不留神,她便偷跑了過來,說是要跟未婚夫婿福禍與共。坐牢還有媳婦陪著,這等好事兒天底下哪找去?官差沖她呵斥幾句,結果她就一腦袋撞在了石頭獅子上。嘖嘖,花骨朵一樣的一個小娘子,嘖嘖,可惜了兒的了!”

    “李左相?”王洵對這個發生在天寶六年的案子約略還有點印象,“那不是過去四五年了麼?怎麼到現在還沒完了!”

    “是啊。誰知道呢?”店小二模樣的人咧著嘴苦笑。半是為死去的那個小娘子惋惜,半時為京城里的風雲變幻而感到無奈。抄一個郡主家不要緊,可街市上至少又要冷清小半個月。自己就靠在酒館里給客人伺候湯水賺點兒房租錢,這下好了,眼看著全家人就得睡大街了。

    “嗯。”王洵點點頭,順手將十幾個銅錢塞進了店小二手里。正在唉聲嘆氣的店小二吃了一驚,趕緊躬身作揖,“使不得,使不得。幾句話,哪能讓公子您賞這麼多!”

    “我家小侯爺賞你的,你就拿著吧!”自己家主人當了軍官,小廝王祥也覺得底氣壯,看了店小二一眼,大聲說道。

    “謝,謝侯爺,謝謝侯爺!”得知自己真的遇上了貴人,店小二更是作揖不止。

    王洵瞪了王祥一眼,拉著韁繩默默走出看熱鬧的人群。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左相李適之素來有老好人之名,在位數年,終日喝酒買醉,從來不敢跟李林甫起沖突。可即便這樣,四年前他依舊被李林甫給逼得仰藥而死。並且人死後家族也受到了牽連,唯一的一個兒子在替父親奔喪的路上,也被李林甫的爪牙活活打死。

    正感慨間,背後突然有一輛裝飾得極為俗氣的馬車慢慢快速跟了過來。聽到吱吱咯咯的車輪聲,王洵本能地閃到路邊。車輪聲卻在他面前嘎然而止,車廂門迅速被推開,一個侏儒笑著沖他拱手,“小侯爺,真巧,沒想到在這兒踫上了你!”

    “原來是賈前輩啊,今天真巧!”王洵眉頭輕輕一挑,然後抱拳還禮。

    “不敢,不敢!”侏儒笑嘻嘻的擺手,“賈某不過是入道比較早而已,當不得二郎的前輩。能上車來一敘麼,你的馬太高,我跟你並轡而行,得一直仰著脖子!”

    前天夜里,雷萬春就是上了這個小人的當,趁著醉意去夜探薛宅,才中了對方的毒箭。想起此事,王洵就恨不能將對方從車廂里拽出來,按痛打一頓。但轉念想到賈昌既然能挑撥雷萬春去夜探薛家,肯定也能猜到薛榮光遇刺的案子與雷萬春有關,現在無論如何都不能跟他起了沖突,只好點點頭,低聲答允,“也好,我正騎馬騎累了呢。到你的車上歇歇,也能緩一口氣兒!”

    說罷,將馬韁繩往背後一丟,縱身跳上了賈昌的馬車。

    不得不承認,姓賈這家伙人雖然長得齷齪了些,卻是非常懂得享受。這輛雙輪馬車被他將車廂加寬了一半,里邊擺了一大張胡床,還能余出很大空間。胡床前,又專門安裝了一個矮幾,一個書架,一個洗手的臉盆架,一個放衣服的壁櫥。兩名十三四歲的新羅婢女跪在矮幾前,將矮幾上的葡萄剝了皮,一粒粒擺在銀盤子上。

    車廂門一關,里邊外邊就被隔離成了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外邊那個世界哭聲淒淒慘慘,時斷時續。里邊這個世界卻紙醉金迷,香艷無邊。伸腳向其中一個新羅婢女腿上踢了踢,賈昌低聲命令,“去,到那邊給小侯爺揉揉腳。如果伺候好了,今晚我就把你送給他暖床!”

    那新羅小婢一愣,隨即眉梢涌起一絲狂喜。快速挪動膝蓋來到王洵身邊,伸手便去脫他的靴子。

    “前輩盛情,小弟心領!但小弟家中已經人滿為患了,實在不敢再接受這份厚禮!”王洵見狀,趕緊抱拳辭謝。外邊剛剛答應納了白荇芷,家中還有一個紫蘿,再弄個新羅小婢暖床,王家的熱鬧可就大了。雖然前兩個人都是溫柔性子,在自己面前未必會喝無端飛醋。可哪天自己不在家,新羅小婢女“不小心”掉進池塘淹死了,也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就算積德行善,自己還是敬謝不敏了吧。好歹那也是一條性命,不能當做螻蟻不是?

    賈昌看了看他,呵呵呵笑了起來,“不是說真才子自風流麼?明允怎麼跟我客氣了起來?!”

    “王某書沒讀過幾本,當不起什麼才子!倒是前輩,一身本領著實令人佩服。”王洵搖搖頭,笑呵呵地恭維。

    賈昌突然冷了臉,嘆了口氣,幽幽問道︰“省卻前輩兩字,稱我一聲賈兄,難道就那麼難麼?”

    賈昌因為訓練斗雞有方,被賜予了朝請大夫的散職。但自從二人相遇以來,王洵卻一直以“前輩”兩字呼之,明顯是因為跟對方有隔閡。此刻被人家當面點了出來,臉上不禁一熱,訕訕笑了笑,低聲解釋道︰“王某素來也喜歡訓練斗雞,所以叫你一聲前輩,並非刻意疏遠。既然賈兄不喜歡這個稱呼,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這才對麼?否則,我還以為你瞧不起我個子矮呢!”賈昌立刻又笑了起來,低聲抱怨。

    “不敢!”王洵立刻出言解釋,“王某雖然沒什麼本事,卻也不會以貌取人!”

    “是我多心了!”賈昌笑著承認,“她們兩個只能聽懂很簡單的幾句唐言,完全可以當做啞巴。這車廂夾層用了棉花,里邊的說話,外邊基本聽不見!”交代完了,他又快速補充道︰“前天半夜薛宅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楊國忠跳出來把事情攬了過去,但具體動手的是誰,想必明允心里跟我一樣清楚!”

    跟這種身體里裝著顆九孔玲瓏心的家伙說話,倒也不用繞太多彎子。王洵點點頭,低聲承認,“的確,是雷大哥做的。他跟我說,是受了賈兄的指點!”

    “指點,倒不敢當!”賈昌用銀湯匙從盤子里舀起一顆去了皮和籽的葡萄,一邊吃,一邊說道,“我也沒想到動靜會鬧得這麼大。更沒想到楊國忠居然自己會跳出來替雷大俠頂缸。這里邊還有什麼貓膩,明允可以跟我說說麼?”

    “我哪里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情。雷大哥中了一支毒箭,差點沒把命搭上。好在楊國忠把事情攬了,否則,估計這會兒我也得到處逃命了!”王洵搖搖頭,低聲苦笑。

    從他的話中,賈昌明顯聽出了抱怨意味,皺了皺眉,低聲問道︰“雷壯士受傷了,傷得重麼?薛榮光那兩下子,怎麼可能傷得了雷大俠?”

    “是毒箭!”王洵再次強調,心中暗罵賈昌虛偽,“薛府好像住著許多人,賈兄難道不清楚麼?”

    “我只是從外邊路過,覺得那個宅子很大。”賈昌懊悔得連連拍自己腦袋,“莽撞了,莽撞了。姓薛的既然做了別人的打手,家中少不得要養幾條狗聽使喚。怪我,怪我,雷大俠傷勢如何,用不用我幫忙請個郎中?”

    ‘我看你還能裝到幾時!’王洵心里暗罵,臉上的笑意卻越來越濃,“還好。已經治過了傷。雷大哥朋友遍天下,區區毒箭還奈何不了他。如今很多江湖上的朋友都在找那個罪魁禍首,如果賈兄有消息,不妨知會我一聲。我想,即便他防備的再緊,有幾十雙眼楮天天盯著他,總有被抓到破綻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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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霜降(四下)

    “啊?”賈昌的嘴巴瞬間張得老大,差點把里邊的葡萄掉出來,“那凶手可得小心點兒,雷大俠素來有‘千里追命’之稱,他的朋友豈是好相與的?你放心,既然我給雷大俠指了錯路,也不能袖手旁觀。只要我打聽到誰射的那支毒箭,一定想方設法讓你知道!”

    看到賈昌臉上的表情一驚之下,迅速又恢復了常態,王洵不得不在心里暗叫了一聲佩服。只是在這個節骨眼上,他不敢四處樹敵,拱了拱手,笑著說道︰“那我就先謝謝賈兄了。以賈兄的手段,在長安城里找個人,想必也不是什麼難事!”

    “包在我身上,包在我身上!”賈昌沒口子答應,“對了,我今天剛剛為了子達的事情,需要去一個地方。明允若是有空,能否陪我一行?”

    “沒問題。我也正為子達的事情撓頭呢。聽雷大哥說過,只要他讓薛榮光生上幾天病,你就能把子達從萬年縣大牢里撈出來!”王洵笑了笑,死死地釘住賈昌的話頭。

    賈昌望著他展顏而笑,兩只兒童般明澈的大眼楮忽閃忽閃,“跟我走吧,那地方距離這很近。去了你就知道了!”

    目的地的確非常近,說話間,馬車已經停了下來。趕車的僕人伸手拉開車廂門,掛上下車的台階,王洵和賈昌一前一後從車內走出。這個巷子應該是是安福門外,緊挨著皇宮的輔興坊內,寸土寸金的地方。但以王洵這張吃遍了京師名店的嘴巴,居然不知道此處還隱藏著一家酒樓。看店面規模,也就是十幾個房間大小。但店門口的馬車卻排了長溜,個個都是描金嵌銀,一看就知道馬車的主人來頭不小。

    “這是一個朋友開的!”賈昌沖著頭上的匾額揚揚下頦,低聲解釋,“一般人誰也不常來這個地方。明允盡管跟著我走,到了里邊,盡管吃,別多問!”

    見對方說得神秘,王洵只好輕輕點頭。跟在賈昌身後邁進了店門,早有幾名長相極為清秀的小二迎了上來。跟賈昌的家僕問了幾句話,便點點頭,笑著將客人迎向了早已定好的雅間。

    雅間很小,只擺了一張方桌。僅僅能供兩三個人同桌而食。這樣的規格甭說用來宴請官員,就是朋友之間來往,也顯得太簡陋了些。但牆上的字畫,卻是出于名家之筆。王洵略微掃了掃,便知道字畫的身價,恐怕京師一等一的大酒樓里也擺不起。

    如此,這間酒樓想不令人浮想聯翩,也就難了。可王洵搜遍自己的記憶,卻著實想不起京師里還有這麼一個銷金窟所在。新開的?王洵瞪圓了眼楮打量,卻又發現屋子中的桌椅邊緣都磨得發亮,顯然不是用了一年兩年的物件。

    任由他滿臉好奇,賈昌也不解釋,只是捏了一盞茶水,慢慢品飲。片刻後,一個文文靜靜的店小二走了進來,先沖著二人一躬身,然後低聲問道︰“兩位客官,是已經定了席面兒,還是現吃現點?”

    “已經訂好了席面。是丘道長幫我預定訂的。現在就上吧,酒水撿最合口的配!”對著一個店小二,賈昌已經非常客氣,點點頭,笑著吩咐。

    “好咧,客官稍等!”店小二把毛巾往肩膀上一甩,大聲回應了一句,轉身出門。

    “你沒請其他人?”門剛剛關好,王洵就忍不住追問。太奇怪了,明明說要為了宇文至的案子奔走,對方遲遲不露面,還怎麼求他幫忙?

    “在這里吃飯,不用請人!”賈昌回答了一句不找邊際的話,滿臉高深。“喝點兒茶吧,味道相當不錯!”

    王洵得不到答案,只好帶著滿肚子懷疑端起了茶盞。水剛一沾舌頭,他的眉毛立刻又跳了一下,是貢茶,專門進貢和皇家的茶葉!這味道,只是于數月前,在馬府嘗過一次。事後為了偷偷拿皇家賜下的貢茶四處炫耀,馬方還挨了他阿爺一頓板子。沒想到,在輔興坊這家不起眼的小店里,貢茶居然能隨便拿出來賣。

    很滿意他臉上的表情,賈昌微微點頭。又過了片刻,雅間門再度被從外邊拉開,幾名小二,將賈昌定的菜肴一一擺上了桌案。無非是魚翅、血燕、鹿唇,熊掌之類,卻做得十分精致,擺在四寸大小的白瓷盤子里,看得令人垂涎。

    小二們退下之後,賈昌舉盞相敬。王洵笑著陪了一盞,然後在對方的示意下拿起筷子。菜肴入口,他立刻又大失所望。憑著一張吃慣了山珍海味的嘴巴,他能分辨出菜肴用的都是一等一的好材料,光是那道鹿唇,里邊至少就用了二十幾種珍稀的東西來佐味。但是,這味道也太雜了些!就像個暴發戶,將金子,銀子,珍珠,寶玉,都穿成串,一股腦套在了脖子上。非但顯不出富貴氣,反而令人覺得厭煩。

    看到他舉著筷子遲遲不想動第二下,賈昌又是得意洋洋地笑了起來,笑過了,指指酒盞,低聲建議,“這酒不錯,劍南道特供的,外邊難得一見。明允若是量大,不妨多喝一些!”

    “的確是好酒!”王洵笑著端起酒盞,一飲而盡。桌案上值得一品的,也就剩下茶和酒了。這兩樣東西無需太復雜的工序,所以沒被樓里那個笨蛋廚子糟蹋。

    很顯然,賈昌自己也不喜歡菜肴的味道,只是粗粗動了幾筷子,便開始以酒果腹。喝著,喝著,賓主就都大笑了起來。笑過後,賈昌擦了擦眼角,低聲道︰“實在抱歉,我也不知道皇宮里的御廚,居然是如此手藝。否則,肯定不會拉著明允你來。再吃點,再吃點,算給人家一個面子”

    “御廚?”王洵的手一抖,杯中酒差點沒潑在衣服上。“你說,這桌酒菜,是宮中御廚掌勺做的?誰這麼大膽子,敢把御廚從皇宮里請出來!”

    “噓!”賈昌將手指按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別問。吃飯,喝酒。過兩天你自然就明白了!”

    “能明白才怪!”王洵心里暗道。只好抓起酒盞,繼續干喝。

    一頓飯很快就宣告結束。請客的主人與被請的客人都空著半個肚子,卻絲毫不敢抱怨。臨出門,王洵偷偷向身後掃了一眼。只見賈昌的家僕將一個紅綢包恭恭敬敬地放在了店掌櫃手上。綢包看上去不大,但分量明顯很重,那店掌櫃顯然已經對此司空見慣,看都不看,便將紅綢包收進了櫃子里。

    “客官走好!有空請下次再來賞光!”面目清秀的店小二追出數步,熱情地向客人道別。

    正在登車的賈昌猛然打了個趔趄,晃了晃,一頭栽進了車廂里。

    “兩位客官里邊請,是已經定了席面兒,還是現吃現點?”店小二對此視而不見,一轉身,笑呵呵地迎向了另外兩位貴客。

    “已,已經訂好了席面,是,是張居士幫,幫我訂的。”兩位新來的客人當中,年齡看上去稍大的一位結結巴巴地說道。仿佛不是來赴宴,而是走向刑場。

    “好咧,客官稍等!”店小二把毛巾一甩,將客人領向了陰暗的酒樓內。

    廚房,掌勺的大師傅手起刀落。寒光耀眼。

    也不怪賈昌心甘情願在這里挨宰,當天晚上,他在輔興坊內支付的二十兩黃金便轉到了酒樓了幕後掌櫃,采賣小太監馮存忠手上。馮小太監先將金子入了帳,然後將最近的賬本揣好,拎了一籃子潘州小吃,笑呵呵地朝太極宮走去。

    入了宮,卻不去皇帝陛下和貴妃娘娘所居的長生殿,而是貼著牆根拐彎抹角,輾轉進了與東宮相接的武德殿里。

    武德殿內,驃騎大將軍,渤海郡公高力士跪坐在書案旁,提著一支毛筆,不停地在紙上寫寫算算。已經落過了第一場雪,京師的天氣很快就要轉冷。皇宮中的該買的香炭銅爐,該更換的門窗桌椅,還有各位年紀尚幼的皇子公主們所需要添置的錦袍貂裘,全都要趕在下一場雪落前籌備好。每年到了這個時候,高力士就恨不得自己長出三個腦袋、六只手臂來,把所有事情一揮而就。

    當然,以他現在的地位,完全可以做一個甩手的掌櫃,把事情都交給手底下的徒子徒孫們去辦。但那些孩子畢竟不像他這般經驗老到,做事情又未必仔細,所以他寧願自己累一些,睡得少一些,也不希望出現了難以彌補的紕漏,讓皇帝陛下為此分心。

    馮小太監是高力士的義子,跟守門的侍衛很熟。遠遠地就看見高力士映在窗子上的背影,輕輕擺了擺手,制止了侍衛們的通報。然後像賊一樣踮起腳尖,無聲無息地溜了進去。

    鼻孔中突然聞到了一股子家鄉味道,高力士疲憊的精神登時一振。回過頭,沖著馮小太監微微一笑,“小兔崽子,你以為你貼著牆根兒走,咱家就看不見你了麼?過來吧,把那點兒小伎倆給我收起來!”

    “到底是阿爺,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馮小太監笑嘻嘻地恭維了一句,拎起竹籃,把里邊的吃食一件件擺在了書案角上,“夜深了,阿爺吃點東西吧,剛剛從廣州運過來的,孩兒覺得,應該能合您老人家的口味!”

    “我已經聞見了!”高力士笑著點頭,目光慢慢從桌案角的盤盤碗碗上掃過,最後落在幾片棕黃色的蘿卜糕上。

    “阿爺不用動手!”馮小太監機靈,立刻取了銀制的筷子,夾了半片蘿卜糕,慢慢送進高力士嘴邊。

    高力士張嘴咬了一個角,然後伸手將筷子推開,一邊品味,一邊笑著數落,“你這笨孩子,蘿卜糕是熱著吃的,放冷了根本不是原來的味道。倒是那蓮蓉酥盒,冷熱均可。但要配上合適的茶水,像這般胡亂擺上來,反而是糟蹋東西”

    “啊,嘿嘿,嘿嘿,孩兒是北方人麼?嘿嘿,其實連名字都叫不全,只是覺得阿爺見了肯定會喜歡”馮小太監吐了吐舌頭,訕訕地撓起了後腦勺。

    “還是不上心!”高力士抓起一本賬冊,輕輕在對方腦門上敲了一記,“伺候我,你怎麼馬虎我都不會怪你。若是咱家過幾天調你去伺候貴妃娘娘,你把該趁熱吃的東西冷著上,即便沖著咱家的薄面,你也少不了挨一頓板子!”

    貴妃娘娘生于巴蜀,卻同樣偏愛廣州美食。所以由嶺南通往京師的各大驛站,如今承擔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把廣州的各色食品以度運到長安來。皇帝陛下願擲千金以搏傾國一笑,所以宮中的太監們也都視伺候貴妃娘娘品嘗廣州美食為升遷捷徑。曾經有個叫李靜忠的御膳房雜役,就因為在向長生殿端送湯水時,跑得足夠快,而被貴妃娘娘誇贊了一句“做事盡心”。隨後沒幾天便被皇帝陛下親口下令提拔為六品馬廄丞。之後又過了半個月不到,便再次得到越級提拔,一舉成為東宮太監首領,四品監門將軍。(注1)

    那馮小太監卻不太願意接受高力士的安排,縮了縮脖子,低聲嘟囔道︰“孩兒寧願一輩子伺候阿爺,才不去長生殿去湊那份熱鬧呢!貴妃娘娘那邊規矩大,哪天稍不小心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孩兒甭說挨頓板子,估計連性命都得交代了!”

    “胡說!貴妃娘娘一向慈悲得很,豈會隨便打殺下人?”高力士立刻瞪起眼楮,低聲呵斥。“你現在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自己掌嘴十下,免得你不長記性!”

    “阿爺息怒,孩兒知錯了!”馮小太監嚇了一跳,趕緊放下筷子,伸手抱住高力士的大腿。

    “滾起來!裝什麼可憐!咱家才不可憐你!”高力士沒好氣地將對方踢開,卻沒再提掌嘴的事情。看著馮小太監委委屈屈地從地上爬起,嘆了口氣,低聲說道︰“你是個聰明孩子,千萬不要因為自己比別人聰明,就忘乎所以。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若是嘴巴沒個把門的,誰敢將重要事情交給你做!”

    “阿爺教訓得是,孩兒一定會改!”馮小太監低頭耷拉腦袋,看上去可憐巴巴。“但孩兒真的不想去伺候貴妃娘娘,阿爺這邊本來就沒幾個合適幫手,如果孩兒走了”

    “你在,也幫不上我什麼忙。添亂還差不多!”高力士又斥責了一句,臉上卻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算了,你自己不知道上進,咱家懶得再為你花費心思。算了吧,就讓你繼續逍遙幾天!”

    “孩兒就知道,阿爺最心疼孩兒了!”馮小太監立刻笑容滿面,跪在桌案前再度用筷子撿起一片蓮蓉酥,“阿爺嘗嘗這個,看起來很精致得很呢!”

    “滾吧,我待會兒再吃!”高力士沒有用嘴去接,而是笑著罵道。他自幼入宮做了太監,一直以無兒無女為人生憾事,所以對眼前這個義子寵愛得很,基本不會真的跟對方生氣。

    馮小太監笑了笑,起,卻不立刻走開,而是來到高力士身後輕輕捶打對方肩膀。高力士閉著眼楮享受了一會,搖了搖頭,笑著問道︰“說吧,你又在外邊胡亂答應別人什麼事情了?”

    “沒,沒亂答應。最近青雲居的生意非常好,孩兒吧賬本拿來了,想請阿爺過目一下!”馮小太監眼楮一亮,笑嘻嘻地從懷中取出賬冊。“光是這個月,就賺了……”

    “你自己管著吧,我不用看!”高力士不耐煩地推開賬本,“賺了錢,也別獨吞。宮里邊這些人都是無兒無女的,給他們分些,讓大伙將來年老時也能有個依靠。錢這東西,生帶不來,死帶不去。夠用就行,別太貪心了!”

    “孩兒知道。阿爺真是菩薩心腸!上次孩兒奉了阿爺的命去看望出宮的公孫姐姐,她還不停地念您老的好呢?”馮小太監捶捶打打,把高力士伺候得極為舒服。

    “嗯”,高力士低聲呻吟,“干爹老了,身子骨大不如前。這一變天,就酸疼得不得了。你這孩子,又不求個上進。哪天阿爺罩不住你了,看你怎麼辦才好?”

    “那孩兒就出宮去買個莊子,跟阿爺一道當土財主去!”對于未來,馮小太監自有一番打算。“咱們爺兩個養雞,養鴨子,養牛,養羊,再挖兩個池塘,養一池子蓮藕。夏天看荷花,秋天采蓮子……”

    “那敢情好!”被馮小太監描繪的田園風光說得怦然心動,高力士閉著眼楮幻想。可能麼?自己現在這個位置?要麼一直終老于此,要麼被人一腳踢開,想要回歸田園,恐怕只能在夢里吧!

    “孩兒已經著手去辦了,上次踫見賈昌,他說在渭河邊上有個三百頃的莊子,原來是……”

    “太大,咱們要不得!”沒等馮小太監說完,高力士立刻打斷。“那麼大的莊子,原主至少是個開國公。人家已經夠落魄了,咱們不能趁火打劫!”

    “哦!”馮小太監楞了楞,回應聲帶著幾分沮喪。“那孩兒就讓賈昌幫忙再找找,他交游甚廣,估計能找到小一些的!”

    “你跟他走動多麼?”高力士笑了笑,心不在焉地問了一句。

    “還行!”馮小太監一邊給義父捏肩膀,一邊快速回答。

    “答應他事情了?”高力士聲音突然轉沉,低聲追問。

    “沒,沒,只是最近跟他往來比較多而已!”馮小太監連聲否認,語氣中卻透出了幾分心虛的味道。

    “以後盡量不要招惹他。那人,太聰明!”高力士回頭瞪了他一眼,沉聲吩咐。

    “嗯!”馮小太監的計劃再度落空,扁住了嘴巴,滿臉無奈。

    “你收他錢了?”高力士猛然驚覺,豎著眉頭追問。

    “沒,孩兒真的沒收他的錢。只是,只是,欠了他一份人情!不過,也不是什麼大事,阿爺完全可以不管!”

    “你這小兔崽子!”高力士揚起巴掌,做了個準備打的姿勢。“老實交代,你欠了他什麼人情,又答應他做什麼?”

    馮小太監立刻抱住膀子,要多可憐有多可憐,“阿爺,我真的沒欠他什麼大人情!是他主動幫的忙。我上次出宮,看到李白那廝。就偷偷罵了幾句。賈昌恰好在旁邊聽見了,就指使了個人去打了李白一頓!”

    “你這小兔崽子!”高力士劈手就是一記,“咱家拿用你去幫忙出氣。那狂生恃才傲物,四處樹敵,京師里有的是人給他使絆子。你這一鬧,反而成了咱家小肚雞腸,容不得賢能了!小兔崽子,你就給咱家惹麻煩吧你!”

    馮小太監接連挨了好幾巴掌,卻連躲都不肯躲,抱著膀子,哽咽著道︰“孩兒不是氣憤不過麼?連太子殿下見了阿爺,都恭恭敬敬叫聲大將軍,他李白一個書呆子,就會寫幾首狗屁詩,怎麼配讓阿爺給他脫靴子?!”

    提起李白仗著皇帝陛下有所求時,讓自己給他脫靴子的事情,高力士面孔猛地一陣抽搐。因為身體殘缺,他自尊心遠比一般人強。無端受了李白的折辱,自然會恨之入骨。但恨歸恨,高力士卻不願意采用私下報復的方式發泄心中的怨毒。只要李白此生除了寫詩之外碌碌無為,後人自然會明白誰是目中無人的大膽狂徒,誰有相忍為國的宰相肚量。

    馮小太監私底下的這番作為,卻將他的原本計劃徹底給弄砸了。今後無論李白如何四處樹敵,外人都會把他這個內廷總管視為李白一生仕途坎坷的最大原因。盡管事實上,他壓根沒向皇帝陛下進半句讒言。

    只是,孩子們畢竟出于一番孝心。高力士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收起巴掌。“然後賈昌借機求你幫忙,你就替咱家答應了?”

    “沒有!”馮小太監哭得如梨花帶雨,“孩兒昨天出門,本來想請打李白的那個人吃頓飯。結果,結果聽賈昌說,他不小心得罪了人,被萬年縣衙門抓去了!”

    “噢!”高力士點了點頭,長聲嘆氣。“他叫什麼名字?萬年縣抓他,是以什麼罪名?!”

    “他叫宇文至,罪名好像是縱馬傷人,聚眾斗毆,沖撞朝廷命官車駕,一大堆呢,但都是硬栽在他頭上的!”馮小太監抹了抹眼楮,哽咽著回應。

    “是戶部員外郎宇文德的弟弟吧?”高力士眉頭緊皺,低聲追問,“那他應該是楊國忠的人啊?!怎麼他哥哥宇文德不出手幫他?”

    “還說呢!”馮小太監立刻做出一幅憤憤不平的摸樣,“他出事兒的當天,他哥哥宇文德就把他逐出了家門。欺負他是庶出,所有財產全霸了去。朱七掌櫃本來跟他交好,可見勢頭不對,也把頭縮回殼子里去了!”

    “這廝!”高力士不屑地啐了一口。然後長時間陷入了沉默。從萬年縣衙門救個人,對他來說乃舉手之勞。但是,楊國忠和李林甫之間的沖突,卻令人唯恐避之不及。憑心而論,當事雙方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李林甫口蜜腹劍,嫉賢妒能。楊國忠呢,則連做宰相的才能都沒有,若是當了政,估計還不如李林甫。

    “阿爺,孩兒是不是給阿爺添麻煩了!”見高力士遲遲不肯表態,馮小太監揚起臉,小心翼翼地問道。“阿爺如果覺得為難,就不必管這事兒。反正孩兒也沒跟賈昌把話說死了!”

    “他畢竟曾經給我出過氣,雖然咱家沒有指使他!”高力士嘆了口氣,輕輕搖頭,“單憑著這一點,咱家也不能看著他被人冤枉!你拿著我的帖子,明早去萬年縣衙門走一趟。就說姓宇文的是咱家的人,讓萬年縣令高抬貴手!”

    “是!”馮小太監心中涌過一陣狂喜,臉上卻依舊帶著小心翼翼的表情,“會不會給阿爺添麻煩。如果很麻煩的話…….”

    “楊國忠這人沒卵蛋,但咱們不能沒有。”高力士笑了笑,伸出手去,輕輕撫摸馮小太監的頭,“你記住了,咱們雖然是太監,卻不能自己不把自己當爺們!”

    注1︰李靜忠,即後來的權奸李輔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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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霜降 (五 上)

安福門外這家不怎麼起眼兒的酒樓乃宮中幾位極有背景的太監所開,想要進去喝酒需要專人引薦。在赴宴之前,把自己需要求公公們辦的事情,寫清楚了交給中間人。酒店的東家便會根據事情的難易程度明碼標價。因此,你並不需要跟辦事的人踫面兒,只要人家肯允許你去擺酒,事情就成功了一半兒。飯後再將“酒席錢”如數交給掌櫃,便可以回家聽信兒了!所托的事情,半個月之內,必有結果!

    居然會有這種事情!

    王洵自詡在京師里混了十好幾年,居然連這樣一家酒樓都不清楚!當聽賈昌透漏完那頓飯的玄機之後,他慚愧得差點沒找個地縫鑽進去。因此也顧不上探究這些話的真偽,跟對方告了別,低頭耷拉腦袋就回家“聽信兒”去了。

    也沒讓他等太久,第二天剛過了正午,王洵正在臥房里跟侍妾紫蘿一道收拾自己去軍營時的行裝,小廝王祥急匆匆地跑進了後宅,隔著老遠,便沖窗子喊道︰“小侯爺,小侯爺,大喜事,大喜事,出來了,宇文公子出來了!”

    “誰?”王洵差點沒反應過來,推開窗子,沖著外邊喊道︰“走到近前來說,到底是誰出來了?”

    “宇文公子,宇文至!”小廝王祥看了門口花廊下做針線的兩個侍女,輕輕吐了下舌頭,“小的不是故意要打擾小侯爺。是宇文公子被從大牢里放出來了。人給折騰得,那叫一個慘啊!剛剛在前面敲門兒,差點被王福他們當叫花子給打出去!”

    “少廢話,他現在在哪?”王洵心里登時涌過一陣狂喜,手用力一按,直接從窗口跳了出來,“快,快帶我去見他!”

    “王福他們怕他把一身晦氣帶進門,先拉著他去西跨院洗澡換衣服去了。雲姨命人煮了肉粥和紅棗湯,一會兒讓去前院的會客廳吃!”

    “那我去會客廳見他!你找幾件我沒穿過的衣服,先給子達送過去。順便再通知王吉,讓他騎著快馬出去,給秦家哥倆,小張探花,還有馬方那邊,一並報個喜!”王洵想了想,覺得雲姨的安排也合情合理,推了王祥一把,抬腿走向會客廳。

    “唉,唉!”王祥連聲答應著,抬腿又往供貴客歇息的西跨院跑。一邊跑,還一邊念念不忘地嘟囔道︰“這回誰都不用再擔心了,萬年縣既然肯放他出來,就沒有,”

    王洵笑了笑,不理睬下人們的多嘴。這些天雖然自己沒受到什麼波及,但自從孫捕頭來過之後,全家上下手里都捏著一把汗。如今終于雨過天晴了,大伙因為高興稍微張狂些也沒必要追究。

    不多時,宇文至梳洗完畢被僕人們領回。一進客廳門,看到王洵,立刻撲通一聲跪,咧著嘴巴哭道,“二哥,二哥,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

    王洵心里邊,其實一直為宇文至當初背了自己惹下這麼大的事情而郁悶著,本想借著重新見面的機會,狠狠收拾對方一番。聽了這句話,心登時一軟,搶上前數步,雙手拉住宇文至的胳膊,用力扯起,“你,你總算出來了。今後可改了吧?別再讓大伙為你擔心!”

    “我知道錯了,知道錯了!”宇文至拉住王洵的手,鼻涕眼淚一起往下淌,“我也是一時糊涂,才想去抱楊家的粗腿。我以後再也不犯傻了,二哥你千萬不要惱我!”

    “這麼多年的兄弟了,我怎麼會真的惱你!”王洵幽幽嘆了口氣,低聲說道。最近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可以說讓他對自己和身外的世界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從某種程度上而言,不完全是壞事,至少內心深處已經不像先前一般懵懵懂懂。

    “多虧了二哥了。我在大牢里邊,一直咬著牙挺。就是相信二哥不會怪我。二哥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救我出來。二哥,您放心,無論花了多少錢,我將來肯定一文不差還你!”宇文至抽回一只手去抹了把鼻涕,斷斷續續地說道。

    “誰稀罕你的錢!”王洵將對方的另外一只手也丟開,大聲說道。“留著那兩個臭銅給自己買棺材吧。下次遇到麻煩,千萬別再來煩我!”

    “二哥”宇文至愣了一下,瞪著淚眼看向王洵。旋即,他意識到自己又犯錯了,抬起手,狠狠給了自己一個大嘴巴,“看我這德行。就知道一個錢。二哥,我不提錢了。你對我的好處,我一輩子記在心里!”

    “你別再讓挖坑騙我往下跳就行了!”王洵掃了他一眼,哭笑不得。宇文至壓根兒就是個無賴,自己根本不能跟他一般見識。“趕緊過來坐吧。先喘口氣兒。雲姨命人熬了肉粥和紅棗湯,馬上就能端過來!”

    “謝謝雲姨,謝謝二哥!”宇文至訕笑著擦了把臉,拖拖拉拉地走到桌案前。“餓死我了,在里邊,天天吃糠窩頭,還不管飽。我喂狗的東西都比那強!”

    他身材遠比王洵矮,在監獄里又折騰掉了膘,穿著對方的衣服,就像梨園里專門裝扮來逗人發笑的丑角。王洵替他理了理衣領,笑著說道︰“我家沒有太小的衣服,這幾件你先對付著穿。已經讓人出去錦繡軒給你買新的了,估計待會兒就能送過來。”

    “嘿嘿,謝謝二哥!”宇文至咧嘴傻笑。“其實這身挺好的,天竺棉的呢,貼在身上很軟乎。我拿回去,找人改改,也就能穿了!”

    王洵笑著搖頭,看了看宇文至的臉色,低聲問道︰“回過家了?你哥讓你進門麼?”

    “別提那廝!”宇文至沮喪地一甩袖子,倒不見得有多惱怒,“他奶奶的,以為我進去了,就好欺負。把宅院,田產全霸佔了。可他就沒想到,賬本和房契、地契,我都找個專門藏了起來。這幾天我先緩口氣,等有了精神,再慢慢跟他算總賬!”

    “能好聚好散,就好聚好散吧!畢竟他是你親哥哥!”王洵輕輕嘆了口氣,低聲勸道。

    “問題是,他從來沒拿我當兄弟!”宇文至眼中瞬間閃過一絲陰狠,咬著牙說道。“要不是二哥你救我,我死在大牢里,他才開心。不提他,早晚我會讓他知道什麼叫後悔!”

    王洵自己沒兄弟姐妹,所以也體會不到親生兄弟爭奪家產時那種怨恨。見宇文至恨成這個樣子,也不好再勸。笑了笑,低聲道︰“你那兩個小妾,都被馬方藏在平康里了。你小子,倒是有福。她們兩個寧願流落街頭,也不肯背叛你!”

    “真的?”宇文至喜出望外,“沒想到還有人會等著我。我還沒來得及去平康里呢?從宇文家門口離開,立刻就奔你這來了!馬方這小子,他也真會挑地方!”

    “為了你的事情,他被他父親差點打折了腿!”王洵笑了笑,低聲說道。

    宇文至的臉色瞬間又變了變,帶著點哀傷,又帶著幾分滿足。“讓他遭罪了。我這輩子忘不了他。二哥,我這回在監獄里,把很多事情都想明白了。關鍵時刻,除了有權有勢外,你還得有一伙鐵桿兄弟。否則”

    王洵又笑了笑,懶得搭腔。宇文至剛剛從大牢里出來,又經歷了親哥哥的背叛,以現在的心態,說出來的話肯定毫無理性可言。還不如由著他去,發泄完了,也就忘了。

    兄弟兩個隨便又閑扯了幾句,僕人便將新煮的肉粥端了進來。宇文至聞見肉味,兩眼立刻發直,也不用筷子和勺子,直接端起碗,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僕人們忍住笑意給他添了一碗,宇文至又是“咕咚咕咚”兩大口,將整碗粥喝了個干干淨淨。不待僕人伺候,伸手便去搶勺子。王洵見狀,趕緊一把拉住了他,“腸子餓細了,千萬別吃得太急。你先緩緩,喝碗紅棗湯,去去晦氣再說!”

    “噢!”宇文至傻傻地回過頭,手里死死攥著一個空碗。半晌之後,才確信對方不是不肯給自己飯吃。抽了抽鼻子,沙啞著嗓子說道︰“二哥,我聽你的。你不會害我!”說罷,搶過盛滿紅棗湯的小碗,咕咚咕咚又喝了個底朝天。

    “你可真是餓急了!”王洵笑了笑,低聲嘆氣。“國用和國禎可能一會兒就趕過來,馬方能不能來我不知道。為了你的事情,雷大哥受了傷,如今現在正躺在驛館里,所以張巡大概來不了了。晚一些時候我帶你去登門拜謝他們。這幾天你就住在我家,我可以命人把你的兩個侍妾也接過來住。等風波平息了,咱們再給你重新去買宅院!”

    “不用,不用!”宇文至放下紅棗湯,連連擺手。“我就去平康里的妓院住,挺好。”

    “你”王洵又是為之氣沮。為了賺昧心錢,宇文至開妓院也就算了。如今還要親自住進去,被外人看見,他們宇文家祖宗的臉該往哪擱?

    不用問,宇文至就猜到王洵想說什麼。撇了撇嘴,笑著道︰“沒事,二哥不用擔心。丟也是丟我自己的人。宇文家,如今跟我還有任何關系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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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霜降(五下)

    見到弟弟有難,不伸以援手也就罷了,還趁機圖謀弟弟的那一份家產。這樣的宇文家,也難怪宇文至心里毫無留戀。可王洵偏偏記得宇文至先前念念不忘的,就是如何振興門楣的。想到這一層,心里猛然一攪,嘆了口氣,也就不再多勸了。

    把肚子里的一份積怨吐出來,宇文至的心情倒是輕松了不少。想想宇文德的同僚們聽說自己在平康里開妓院做龜公的消息後,如何去嘲笑那喪盡天良的家伙,更覺得這場報復酣暢至極,索性端起盛粥的盆子來,不顧王洵的勸阻,直接往肚子里倒了小半盆。然後用衣袖擦擦嘴巴,笑呵呵地說道︰“分家就分家好了。將來我的兒孫修家譜,就從我這輩兒修起。往上,不用高攀任何人。就當宇文至是從石頭縫里自個兒蹦出來的!”

    說著話,自憐身世,忍不住又愣愣落下淚來。

    “瞧你那點兒出息!”見好朋友難過,王洵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推了他一把,強笑著數落。“咱們幾個合伙開的鋪子,每年進賬都不少。如果沒有你哥,我是說宇文德那廝,從你手里拿錢,恐怕你以後還能活得更滋潤些。”

    “那是,我以後寧可拿錢施舍乞丐,也不再讓他拿走一文!”宇文至咬了咬牙,賭咒發誓。

    王洵知道他心里不痛快,所以就盡撿些不著邊際的笑話逗他開心。二人有一句沒一句的嬉鬧了片刻,又約略說了幾句最近發生的事情,秦氏兄弟也就到了。見宇文至那副面黃肌瘦的摸樣,老大秦國模吃了一驚,搶上前數步,拉著他的手嘆道︰“我的天,怎麼把你折騰成這樣子?!明允不是把萬年縣衙門上上下下都打點到了麼?他們怎麼拿了錢還要欺負你?”

    “上邊要打八十板子,看在錢的份上,他們也只能高舉輕落而已,豈敢真的連皮肉都不沾?”宇文至咧了咧嘴,苦笑著回應。

    沒等他把話說完,老二秦國禎臉色先紅,“這次我們哥倆沒幫上什麼忙,真的很過意不去。子達,你要罵就罵我們幾句,心里別恨哥哥就成!”

    “哪能這麼說?兩位哥哥言重了。小弟自己惹得禍,怎能怪得了別人?況且若不是伯父的消息靈通,兩位哥哥全力奔走,二郎他也不會撈我撈得如此迅速!”在秦家兄弟到來之前,宇文至已經從王洵嘴里將這幾天發生的事情了解了個大概,擺擺手,笑著說道。

    話雖這麼說,秦氏兄弟畢竟覺得自己心中有愧。大伙湊錢合開的幾樁買賣,雖然是均攤股本,但平素都是王洵和宇文至兩個。特別是宇文至,幾乎每天都扎在生意場中,付出的精力是大伙的好幾倍!他之所以這樣做,當然是為了送其他人一份人情,以防日後不測之需。而真正遇到麻煩時,最可能幫上忙的人偏偏什麼力氣都使不上?

    訕訕笑了笑,兄弟二人先後說道︰“反正這一回,我們哥倆沒盡到責任就是了。實在對你不住!”“家里的事情,我們一直做不得主。但能想的辦法,已經都想盡了!好在你能平安出獄,否則,我們哥倆兒真的沒臉再出來見人了!”

    “若不是兩位哥哥和明允,估計這會兒我已經死在牢里了!”宇文至又擺了擺手,笑著回應。“這份情誼,這輩子我宇文子達都不會忘記。兩位哥哥莫要再說,再說,咱們就生分了!”

    “是啊,是啊,子達不已經出來了麼?不提那些晦氣事情,咱們還是想想今天中午去哪喝酒才是正經!”王洵見屋子中氣氛越來越尷尬,趕緊笑著打圓場。

    “好吧,不提就不提!”秦家哥倆兄弟也不是什麼婆婆媽媽之輩,點點頭,笑著接口。“這當口,子達估計也不願意把晦氣帶回家門吧!剛好,我們哥倆在隆慶坊得了處宅院。一直沒顧得。干脆,就送給子達暫時歇腳吧!“

    “這如何使得!”宇文至聞聽,頭立刻搖得如撥浪鼓,“我又不是沒有去處”話說出了口,猛然又意識到自己如今的確是有家歸不得,心里登時又是一抽,眼神也隨即黯然下來。

    “不是暫時歇腳麼?又不是白送給你的。推辭什麼?”還是王洵機警,看到宇文至臉色不對,推了他一把,笑著勸道。

    宇文至一愣,旋即明白,秦氏哥倆恐怕早已經知道自己嫡親哥哥宇文德的那些作為,因此才提前替自己準備了一座宅院。鼻孔里登時開始發酸,拱了拱手,低聲道︰“如此,我就不客氣了。待把院子收拾好了,一定請哥哥們去我那兒喝酒!”

    “那是自然!”秦國用拉過宇文至的手,將一份房契硬塞進他的掌心,“拿著吧。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等哪天我們哥倆缺錢了,自然會找你把房子要回來!”

    “入了坊子口正數第六家,門前有兩塊黑色的上馬石那個就是!”秦國禎也笑了起來,低聲告訴宇文至院子的具體位置。

    六在大唐民間是吉順之意,可見秦家哥倆為此著實花費了一番心思。如此恩惠,宇文至再說什麼客氣話,反而顯得小氣了。點點頭,笑著將房契收了起來。

    兄弟幾個又閑扯了幾句,話題無意間便又提起了最近京師里邊的一系列變故。從曲江池畔跟李白等人打架到現在,前後不過是五、六天的光景。兄弟四人卻都覺得恍如隔世一般。幾天前,大伙坐在一起,還覺得個個斗很了不得天,聯起手來,天下事情幾乎無不可為。而現在,才終于明白,原來自己力量是那樣的微不足道。被上位者隨便揮揮袖子,就可以像垃圾一樣掃得連一點兒渣都剩不下!

    當人知道自己並非什麼事情都能做得到之時,便是成熟的開始。半晌之後,秦國用嘆了口氣,低聲總結道︰“吃一塹,長一智。咱們幾個,以後做事還得努力些,不能總指望別人來幫忙!”

    “是啊,父輩們的余蔭,總有用完的時候!”王洵心中也有類似感悟,點點頭,笑著附和。

    “有些人,早晚我要讓他後悔!”宇文至念念不忘那些在關鍵時刻拋棄自己的人,一說起來,就咬牙切齒。

    秦國禎用手搭住他的一個肩膀,低聲勸解,“我勸你還是先忍忍。這場風波一時半刻恐怕完不了!”

    “我又不是說今天!”宇文至冷笑,雪白的牙齒一閃一閃。

    秦國禎勸他不動,只好將頭轉向王洵,“今天乍聞子達脫離苦海,我和哥哥幾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以為還要再費一番周折的,誰料老天真的開了眼!誰這麼有本事,出手便立竿見影?”

    “是啊,不知道明允最後找到了哪尊大佛?!”對于能在京兆尹王手中硬把宇文至撈出來的人,秦國用也十分好奇,看著王洵的臉,笑著追問。

    “嗨,哪是我求的人,是子達自己先前”王洵晃了晃腦袋,笑著說道。還沒等說出賈昌的名字,門外忽然響起了馬方那尖細的嗓音,“哪呢,哪呢。宇文子達,趕緊給滾出來讓我看看。你這混賬王八蛋,可把我給害慘了!”

    “小東西,你皮癢了不是?”宇文至推開門,大笑著迎了出去。“就這麼跟哥哥我說話,我看你是活膩煩了!”

    話音未落,已經跟馬方兩個打成了一團。鬧了好一會兒,二人才相互拉扯著重新走進屋子內,臉色依舊有些蒼白,但眉宇間依舊恢復了許多生氣。

    “你小子居然被放出來了?還是又偷跑出來的。仔細你的**!”對于心中並無半點兒塵雜的馬方,王洵也是喜歡的緊。上前摸了摸對方的腦門,笑著打趣。

    “我這回,可是大大方方從正門出來的!”馬方伸手拍開王洵的胳膊,昂首闊步,“我阿爺幫我尋了一份正經差事。今後不怕我再給他惹事了,所以便不再像看賊一樣看著我!”

    “正經差事?你能干些什麼?”不光是王洵,連一向厚道的秦氏兄弟都無法置信,看著嘴巴胎毛尚未褪盡的馬方,咧著嘴道。

    “太瞧不起人了吧!”馬方裝作一副受傷的摸樣,大聲抗議。見眾人誰也不肯安慰自己,忍不住又將受傷的表情收起來,洋洋得意地在大伙面前踱了半個圈子,“爾等,休要欺我年少。有志不在年高,小爺我現在已經投筆從戎,就要為國出征去了。不破樓蘭,誓不還家!”

    “就你?”眾人又是一陣狂笑,抓過馬方來,從頭到腳看個不停。馬方被看得惱羞成怒,伸手往腰間一摸,掏出一塊嵌了金絲的腰牌,在眾人眼前用力晃動,“我怎麼了。看看,我現在可是正九品仁勇校尉。不是虛餃,是京師里邊可以橫著走的飛龍禁衛。怕了吧,哈哈,嚇死你們!”

    注1︰仁勇校尉,唐代武職散爵。正九品。比王洵的宣節副尉略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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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霜降 (六 上)

王洵眼尖,目光只是稍稍一瞥,就發覺馬方手里拿的腰牌有些眼熟。不待對方把炫耀的話說完,劈手就搶了過來。

    “別搶,別搶,肯定不是假的,騙你是小狗!”馬方雙手抓住王洵的胳膊,死死不放。“趕緊還給我。那是我阿爺花了好大力氣才給我弄到的。不能給你,否則我回家後就死定了!”

    “我才不稀罕你這玩意!”王洵把腰牌仔細看了看,隨手又丟還給馬方。“我剛剛也得了一面,所以才拿過來看看。”

    說罷,從貼胸的口袋摸了摸,將自己的宣節副尉腰牌掏了出來,“你看,是不是跟你的差不多!”

    這回,輪到馬方不敢相信對方的話了。伸手將王洵的腰牌奪過,放在眼前仔細比較,“真的啊,差不多。你從哪弄來的?沒想到咱們又混到一起去了!”

    “還沒來得及跟你們說呢。雲姨托了一位家父的知交,準備讓我去軍中歷練一段時間。日後,恐怕與大伙見面幾不那麼容易了!”王洵笑了笑,借機向大伙說明自己最近一段時間的打算。

    “不妨。飛龍禁衛的大營就在城南,只要能請到假,隨時都可以回家!”秦國用仿佛早就料定王洵會這樣一般,擺了擺手,笑著安慰。

    馬方卻約略有些失望,將兩面腰牌翻來覆去比了好幾遍,搖了搖頭,撅起嘴巴來說道︰“你這面居然是宣節副尉,比我這面足足高了兩級。我阿爺還說他為我花了很大力氣,分明是存心糊弄我!”

    “傻小子,這都是散職。看著好看,不加上實授職位,屁用不頂。”王洵用力摸了一下馬方的腦袋,笑著提醒。(注1)

    “哦!倒也是!”聽他這麼解釋,馬方的心里稍微平衡了些,轉眼間,卻又氣哼哼的說道︰“但你的月俸比我多一吊半錢呢。我這個,每月才能領到三吊!”

    “你們家缺那一吊半啊!”看到他憤憤不平的模樣,素來老成持重的秦國用也忍不住了,上前狠狠捏了他臉一下,“一千五百個錢,夠你吃一頓飯不?”

    “這不是吃不吃飯的問題!”馬方用力揉揉被捏紅的臉蛋,非常不甘心地嘟囔,“這意味著我受不受他的重視。雲姨不過隨便托了個人,明允就是八品宣節。我阿爺卻說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你怎麼知道是隨便托的人!”王洵笑了笑,低聲解釋。“最近京師風聲鶴唳,不知道有多少人準備到禁衛軍中躲災呢。雲姨也是湊巧了,才找到了家父的一位故交。否則,估計我連飛龍禁衛的營門都摸不著。你如果不開心我的職位比你高,咱們就換換好了,反正都是散職,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補上實缺兒!”

    “那倒不必了!”馬方搖搖頭,怏怏地回應。“反正你甭想著日後我每天見到你,就向你行軍禮就是!否則,我寧可繼續賴在家里!”

    原來他最不滿意的是這個!聞聽此言,眾人恍然大悟。紛紛笑著數落道︰“嘿,翅膀硬了是吧?翅膀硬了就不待見明允了。想當年,不知道是誰眼淚巴碴地跟在明允馬**後叫二哥來著!”

    “你跟明允掰一次手腕。掰贏了,讓他管你叫哥哥!每天見到你就向你施禮,如何?”

    “懶得理你們!”馬方招架不住大伙的圍攻,翻了翻眼皮,將王洵的腰牌丟還回來。

    “你知足吧,我想混到軍營里去,日日向明允行禮,還沒人要我呢!”宇文至推了馬方一把,笑著感慨。

    話音一落,眾人的笑聲立刻冷了下來。為了逼楊國忠出手相救,王洵曾經托人將宇文至留下的一部分賬冊送到了楊國忠幕後出資的朱記南貨行。如今宇文至被別人救出來了,雖然暫時脫離了牢獄之災,可也把楊家徹底得罪了。若是楊家“秋後算賬”的話,宇文至恐怕才離虎**,又掉進了狼窩!

    秦氏兄弟消息比其他人靈通,心思轉得也快。略作沉吟,便想出一條妙計。老二秦國楨先沖哥哥點了點頭,然後笑呵呵地說道︰“如果不是馬方拿他的腰牌炫耀,我還真想不起來。眼下有個地方,剛好能供子達暫且去避避風頭!”

    “哪?”其他三人人立刻圍住了他,異口同聲地追問。

    “當然是飛龍禁衛了。陛下自從見到了安西精銳的軍容後,便對飛龍禁衛的懶散十分不滿意。已經下旨重新整訓飛龍禁衛了。驃騎大將軍高力士牽頭,實際上負責此事的卻是剛剛從安西歸來的封長清將軍。”

    “那子達怎麼進去?你能幫忙想辦法麼?”馬方性最沉不住氣,不待秦國楨把話說完,立刻急吼吼地追問。

    秦國楨擺擺手,做了個稍安勿躁的示意,“據說封將軍對飛龍禁衛現下的模樣非常失望,已經決定,出榜招兵,京師中良家子弟凡有心為國出力者,皆可去報名入伍。屆時高大將軍會親自下場篩選,擇優錄用並授予官職。子達的身手本來就不錯,這兩天再臨陣磨磨槍,不信屆時還比不過一群沒學過武的普通人!”

    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特別是驃騎大將軍高力士這塊亮閃閃的招牌。憑著當年的從龍之功,此人在皇帝陛下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雖然他很少插手朝政事務,但無論是獨掌宰相大權十數年的李林甫,還是一心取李林甫而代之的楊國忠,都輕易不敢招惹他。只要宇文至能在篩選中表現出色,入了高力士的法眼。楊國忠的人再想找他麻煩,就得好好掂量掂量其中利害得失了。

    當下,王洵和馬方兩個你一言,我一語,都極力鼓動宇文至去試一試。知道二人都是毫無保留地替自己著想,宇文至咧了下嘴巴,笑著回應,“如果能托庇到高大將軍麾下,當然是好。但咱們的那些產業”

    “放心,沒你,太陽照樣每天從東邊升起來!”王洵用力拍了他一巴掌,打斷了他的猶豫。“幾個掌櫃的都是實在人,即便咱們不天天盯著,料也不會出什麼差池。大不了,我再厚臉皮請雲姨幫忙照看一下,反正我家的產業先前就是她老人家打理,比後來我自己經營強多了!”

    “我們哥倆,平素也可以多跑跑。子達你放心去應募好了!”秦國用也贊同宇文至先去軍營躲一躲,想了想,笑著說道。

    秦果楨點點頭,笑著附和︰“是啊,先前所有產業一直靠明允和子達照看,我們哥倆只管年底分錢。這回,你們兩個就輕松幾個月,讓我跟哥哥來支撐一陣子!反正飛龍禁衛也不會出征,等風波平靜了,子達再想辦法退役便是!”

    “也好,就有勞兩位哥哥了!”宇文至沒了後顧之憂,立刻做出了決定。

    既然宇文至做出了決定,大伙就開始幫他想辦法過關。秦國楨心思敏銳,很快就拿出了一個比較合適的方案,“如果應募的話,考的無非是力氣,兵刃,騎術和射術四項。屆時幾千人同時上場,如果想要脫穎而出的話,子達不妨專攻一項自己最擅長的。”

    “膂力方面,你不必跟人爭。兵刃很難出彩。至于騎術,咱們這些天天騎著駿馬橫沖直撞的,肯定不會輸給那些連馬都買不起的。”王洵點點頭,低聲補充,“但要想引人注目的話,我看你還是把重點放在射箭上!第一,咱們幾個人中,你射箭一直最準。第二,那東西有靶子在,無法**。一輪箭射完了,誰高誰低,靶子上一眼就能看出來!”

    “據說高力士大將軍,最擅長的也是射箭!”馬方的心思也不慢,一句話便說到了關鍵處。“比試射藝的時候,他肯定會親自到場察看。子達只要把握住這一次機會,哪怕其他幾項都輸了,也能過關!”

    正議論的熱鬧間,張巡和雷萬春也都到了。王洵一見,大吃一驚,趕緊上前幾步,伸手攙扶,“雷大哥,你怎麼也來了?你的傷”

    “針眼兒大的傷口而已。要連門都不讓出,豈不把我老雷活活悶死了!”雷萬春單臂將他擋開,臉上寫滿了不在乎的神色。

    “雷大哥受傷了?”在馬方的眼里,雷萬春簡直是神一般的存在。聽說後者受傷,立刻瞪眼了眼楮,大聲追問。“你怎麼會受傷?那個下手偷襲你的家伙怎麼樣了?你把他抓住了麼?”

    “沒抓住!我倒差點被他給抓住了!”雷萬春愛憐地拍了拍馬方的肩膀,低聲回應,“那人是個神射手,即便面對面比試,我也未必能靠近他。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咱們練武這一行,從來沒有哪個敢說自己天下第一!”

    注1︰散官,只是一種表示身份地位的稱號,並沒有實際的職權。如文中王洵所任的八品宣節副尉,只是代表他有被授予八品以下實際職位的資格,並非立刻可以帶兵。

    注2︰府兵制在開元年間已經走向沒落。天寶八年,唐玄宗正式廢除府兵制,改為募兵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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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霜降(六下)

    “是小弟惹禍,拖累雷大哥了!”從王洵口中,宇文至早已知道雷萬春受傷的原因,搶上前幾步,長揖致謝。“大哥放心,這筆帳,兄弟們早晚一定替你討回來!”

    “對,不能放過那施冷箭的家伙!”馬方對雷萬春一向崇拜得很,不肯接受對方受傷的現實,揮舞著拳頭嚷嚷。

    “算了!”雷萬春伸出沒受傷的那支胳膊,用力將宇文至攙扶起來,“你能平安出獄就行了。至于報復不報復的話,休要再提。我半夜偷聽人家的秘密,不小心被發現了。人家不拿箭射我,才怪!倒是你,以後做事千萬仔細些。我雖然老是呵斥你,卻也不希望被冤死在獄中!”

    “大哥教訓的是,小弟記下了!”宇文至點點頭,低聲答應。

    秦國用、秦國楨兄弟兩個聽得滿頭霧水,好不容易等大伙再安靜下來,才湊上前,低聲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雷大哥什麼時候受的傷?與子達的案子又有什麼關系?誰能告訴我一下?我們哥倆都快成傻子了!”

    “是啊!雷大哥,莫非你去萬年縣令家里,拿刀子嚇唬他了?”小馬方的思維方式與大伙截然不同,滿臉欽佩地問道。

    “讓明允跟你們說吧。我先去喝口茶!”雷萬春笑了笑,抬腿往屋子門口走。

    大伙這才意識到,他跟張巡兩個還被堵在院子里站著。趕緊笑著讓開一條路,放二人入內。王洵命令小廝添上了茶具,給每人面前都斟滿了水。然後整理了一下思路,把當日雷萬春如何在赴宴歸來的途中遇到了賈昌,賈昌如何拜托雷萬春想方設法拖住萬年縣捕頭薛榮光,為宇文至的案子爭取時間。雷萬春如何夜探薛宅,發現有人在里邊密謀。之後如何被發現並且受了箭傷,如何又湊巧被虢國夫人所救,引得楊國忠出手的經過,從頭到尾,細細描述了一遍。至于雷萬春是前半夜遇到的賈昌,還是後半夜遇到的賈昌,跟虢國夫人兩個之間又有什麼交情,自然是用了春秋筆法,略過不提。

    整個過程其實很簡單,但這背後牽扯的各方勢力可就太復雜了。聽完王洵的描述,所有人,包括稚氣未褪的馬方,都一起陷入了沉思當中。好一會兒,秦國楨才第一個從沉思中回過神,嘆了口氣,幽幽地道︰“這潭水,恐怕越來越渾了。咱們本來只想救子達脫險,誰料竟陷到了這麼深的地步!好在京兆尹那邊還不清楚夜探薛宅的人是誰!楊國忠又急于抓住對方把柄,主動將事情攬了過去。否則,恐怕大伙很難招架!”

    “都怪我,給大伙添麻煩了!”聞聽此言,宇文至又敏感地站了起來,團團向眾人作揖。

    “他不是抱怨你!”秦國用伸手扶住了他,“這場風波來勢太猛,恐怕沒有你的事情,大伙也難遠遠的躲開。要怪,只能怪咱們先前把自己都看得太有本事了,絲毫不知收斂,方有今日之禍!但是,眼前說這些都也沒什麼用了。你能平安脫身,已經是老天爺的恩典!”

    “是啊!若非機緣巧合,恐怕咱們幾個根本救不出你來!”王洵也點點頭,低聲插了一句。

    安撫住了宇文至,秦國楨猶豫了一下,繼續說道︰“但我總覺得賈昌慫恿雷大哥去對付薛榮光,並非為了給子達爭取時間那麼簡單。恐怕,對薛宅里邊的布置,他已經早有覺察。只是不想自己惹火上身,才讓雷大哥出面頂缸!”

    “這心機狡詐的王八蛋!真是作死!”聞聽此言,馬方立刻跳將起來,破口大罵,“他家住得離我家不遠,走,咱們打上門去,將他揪出來給雷大哥賠罪!”

    “恐怕大伙都冤枉了他!”王洵見狀,趕緊替賈昌解釋。“其實子達這回能平安脫身,還多虧了賈昌。我以前也覺得他心眼子太多,不像個好人。但經過此事,反而發現他的許多好處!”

    “他?”馬方不信,瞪圓了眼楮抗議。

    “子達是他幫忙放出來的?”“你剛才沒說完的話,是他?”秦國用,秦國楨兄弟先後問道。

    “嗯!”王洵輕輕點頭,“剛才我沒來得及把話說完,被馬方給打斷了。子達這次能平安脫險,的確多虧了賈昌。昨天他帶我去了安福門外一處不起眼的酒樓,借著吃飯的由頭,往里邊送了一大筆錢。今天子達就被放出來了!”

    在場的都不是外人,王洵也沒必要向大伙隱瞞什麼,便將昨日被賈昌拉去喝酒的離奇經歷,仔仔細細向大伙描述了一番。很顯然,這等離奇事情,也遠遠超出了其他幾個人的承受能力。聽完他的話,大伙一個個瞪著眼楮互相張望,誰也不敢相信自己是不是在夢中。

    “居然是明碼標價,明碼標價!”張巡受到的打擊最重,左手拳頭在胸前揮動,五指分分合合,一會兒握緊,一會松開。聖賢書里邊,可從沒教導過這種東西。半輩子所學,令他經綸滿腹。可滿肚子的墨水,關鍵時刻卻抵不上半包金銀。這種事情,讓全天下讀書人情以何堪?

    “我覺得挺好啊。至少是拿了錢就給辦事兒。比那些光拿錢不給辦事的家伙高尚得多!”馬方看問題的角度,永遠不可能與張巡相同。無法理解對方的憤怒,笑了笑,以商量的口吻說道。

    “小家伙,你就別給張大人添堵了!”雷萬春看見張巡已經快抓狂了,趕緊單手扯了馬方一把,笑著命令。

    “啊!嗯!”馬方一臉無辜,看在雷萬春的面子上,閃開數步,閉住了嘴巴。

    雷萬春搖頭苦笑,從懷里摸了摸,掏出一本已經發黃的書冊,一眼看上去就知道已經有了些年頭,“這刀譜。與你平時見到那些決不相同。我從一位渤海國的朋友手中得來的。據傳是前朝某位大將軍所創。上次我把刀給了你。這回,索性給你補成全套。你自己拿回去慢慢琢磨,不懂的地方可以來問我!”

    “好啊,謝謝雷大哥!”馬方的注意力立刻被刀譜所吸引,接過來,迫不及待地翻看,躲到陽光好的地方揣摩去了。

    安頓好了馬方,雷萬春又把頭扭向張巡,“大人,這種事得分兩方面”

    “你不用來安慰我!”張巡發出一聲長嘆,瘦削的身影顯得格外孤單。“我以前見識少,多經歷幾次,也就習慣了。能收下錢,第二天就讓子達出獄的人,皇宮里邊恐怕也屈指可數。這場禍事,恐怕越來越麻煩了!”

    “不關咱們的事情就好!”王洵對時局一直不怎麼關心,笑了笑,低聲開解。

    他的話引來了三雙憤怒的眼楮。不只是張巡,秦氏兄弟也把頭轉了過來。老大秦國用看著他,恨鐵不成鋼地說道︰“你怎麼還不明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這個道理!照這個樣子發展下去,恐怕用不了多久,京師里邊就要再次血流成河了!”

    “沒這麼嚴重吧!”王洵被嚇了一跳,睜大了眼楮反駁。“不就是又多了幾個太監麼?原本李林甫和楊國忠兩個也沒消停過!”

    “你啊!”秦國用氣得直搖頭。在場中的人,不是閱歷太淺,就是年齡太幼。根本不清楚當年中宗、韋後,睿宗、太平公主等幾方勢力交替時,京師里的淒慘光景。包括張巡和雷萬春,恐怕也是偶爾聽說過幾句。不像秦家這般,從頭到尾目睹了幾場權力爭斗的始末,並作為一份秘密的家訓,詳細記錄了下來。以防自家子孫不肖,胡亂站隊,步了長孫、上官等名門的後塵。

    “原本李林甫和楊國忠明爭暗斗,基本上保持了勢均力敵態勢。所以幾番交手下來,倒霉的都是些小魚小蝦。雙方誰也沒傷筋動骨!”不愧是中過探花的人,張巡幾句話,就跟愣在一旁發傻的王洵、雷萬春和宇文至三個解釋清楚了其中關鍵。“宮中那位,我不知道他到底是誰,看他救子達的速度,很有可能就是高力士本人。以往,他基本兩不相幫。如今,突然出手干預了萬年縣的事務,就等于宣布自己準備站到楊國忠那邊。原來李、楊雙方的平衡,便徹底向楊國忠一方傾斜了。萬一李林甫補救失當,恐怕”

    “恐怕跟著李林甫一系,不知道多少官員要去嶺南走一遭了!”不用他把話說完,即便雷萬春這種粗線條的人,都明白其中後果了。笑了笑,大聲補充。“你為他們擔什麼心,那些人里邊,又有幾個好鳥!”

    “話雖然這樣說,但此事絕非社稷之福!”張巡瞪了他一眼,沒好氣的總結。氣歸氣,屋子中的沉重氛圍,卻被雷萬春不負責任的話徹底打散了。大伙或點頭,或搖頭,呵呵笑了幾聲。隨即便岔開話題,說一些與時局無關的事情。

    事關家族的前程,秦氏兄弟急著回去跟父輩通氣,無心再多逗留,聊了幾句,便準備告辭回家。見秦家哥倆要走,張巡也無心再跟著大伙坐著閑扯,借著雷萬春需要靜養的借口,一並起身告辭。王洵本來想在家中擺一頓酒宴,給宇文至沖沖晦氣,見秦家哥倆和張巡的目光中總帶著一股掩飾不住的沉重,便笑了笑,起身送了出來。

    腳步剛剛踏出會客廳,還沒走到前院,小廝王祥又笑嘻嘻地跑了過來。離著老遠,就沖大伙奮力揮手,“小侯爺,幾位老爺,趕緊到前門看看去,宇文老爺來訪!”

    看到貴客在前,下人們還如此胡鬧,王洵有些不高興了,把臉一沉,低聲呵斥道︰“哪個宇文老爺?讓你高興得連點正形都沒有了?我平素就是這麼教導你的麼!”

    “是,是宇文公子的大哥!”小廝王祥嚇了一跳,停住腳步,低著頭回應。

    “讓他滾蛋,老子沒功夫見他!”王洵一聽,立刻如同火上澆油,豎起眼楮,大聲命令。

    “他,他”王祥苦著臉咧嘴,“他,”

    “怎麼了,沒聽到我的話麼!”王洵上前踢了他一腳,怒氣沖沖地命令。

    腳上力氣不大,小廝王祥打了個趔趄,委屈得眼淚都快流下來了,“他,他光著膀子,背後背了幾根木條,說,說是負荊請罪來了。門口,門口圍了一大堆人!”

    “負荊請罪,他跟我請的哪門子罪?”王洵徹底愣住了,站在原地,嘴巴張得老大。

    宇文德怎麼著也是個實授的員外郎,卻跟自己一個白丁請罪,這不是個大笑話麼?正驚疑間,張巡忽然插了一句,“恐怕,是沖著子達,和救子達出獄的那個人來的吧。他先前做出那種齷齪勾當,所憑的就是子達背後沒人撐腰。而現在,忽然發現子達背後站著一個誰也惹不起的大靠山,怎會不嚇得要死?”

    聞聽此言,大伙又是哭笑不得。幾頭臭魚爛蝦,卻卷進了楊國忠、李林甫、高力士三方勢力的角逐中,連自己下一步將被風浪拍到那處都不清楚,又怎可能威脅到宇文德大人?可他們自己心里明白,其他人又如何能分辨得清楚其中貓膩?真個是做夢時一腳踏入了黃河里,怎麼洗都洗不干淨了。

    “我出去吧!把他盡早弄回家去,別讓他給二哥惹麻煩。!”畢竟是自己的嫡親哥哥,縱使先前再恨,宇文至也不忍心讓其繼續丟人現眼。嘆了口氣,低聲建議。

    “去吧!”王洵讓開半步,嘆息著道。外邊的事情永遠出乎他的想象,一波接著一波,增長著他見識的同時,也沖撞著他對人性的認識底限。

    大伙默默與宇文至拉開一段距離,半途轉向另外一道側門,以免看到對方的尷尬。出門之後,偶爾回頭,還能看見宇文德白花花的光膀子,背著兩個碩大的荊條,在秋日的照耀下,竟是分外地扎眼!

    已經是落過霜的天氣,虧得他有一身肥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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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0 00:32:5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早春 (一 上)

宇文至最終還是放不下親情,跟著他的哥哥一道回家去了。馬方忙著找人一道鑽研雷萬春留下的刀譜,也急匆匆地回了他自己的家。轉眼之間,王家宅院就又恢復了平日的寧靜。望著頭頂高牆外四角形的天空和一棵棵枝葉即將落盡的樹木,王洵心底突然涌起了一股難以名狀的疲倦。

    這幾天,他看過的不可思議事情太多了。多到已經遠遠超過了能接受的極限。在忙著為自己和宇文至兩個的命運擔憂時,暫且還感覺不到精神上的勞累。隨著外部壓力緩解,宇文至的案子了結,心頭猛地一松,各種紛亂想法的立刻接踵而至。

    自己平時結交的那些朋友基本都派不上用場。關鍵時刻,肯仗義援手的,卻是自己一向不大瞧的起的,靠著斗雞爬上高位的賈昌!自己平素在長安街頭橫沖直撞,把那些市井小民當做螻蟻。而在楊國忠、李林甫這些真正身居高位的眼里,自己和宇文至恐怕也跟螻蟻差不了多少。祖先留下的爵位,只能嚇唬住孫仁宇這種外來戶,關鍵時刻屁用也不頂。而太監高力士的一句話,便可以讓萬年縣令忘記先前的所有謀劃,畢恭畢敬地將已經被視為死囚的宇文至開釋出來。

    雷萬春的蓋世武藝不頂用,救不了別人,也救不了他自己。區區一個萬年縣的捕快,就可以調動一堆武藝不在雷萬春之下的高手。在權力面前,張巡的滿腹經綸同樣不堪一擊,虢國夫人風情萬種地揮一揮手,卻能夠讓半長安的捕頭捕快,噤若寒蟬。

    諸如此類,正確的,錯誤的,雜七雜八的想法,不斷撞擊著他的心髒,折磨著他的神經。迫使他第一次坐下來,仔細打量身外這座自己于其中從小長大的長安城。卻發現自己從沒真正看得懂過這座城市,既不了解它的繁華,也不了解它的神秘。

    曲江池畔的那些別院里邊都住著誰?王洵發現自己從沒關心過。長安城中除了皇帝陛下之外,誰的權力最大,誰能一句話就決定自己的生死,王洵也從沒注意過。十七年的人生當中,他幾乎是懵懵懂懂地在成長,懵懵懂懂地去打架,懵懵懂懂地去做紈褲,卻從來沒睜開眼楮看看外邊的風雲變幻。既不了解別人,也不了解自己。

    他發現自己根本不了解張巡的憂慮,也似乎無法看透賈昌的圓滑,甚至連宇文至的激烈,宇文德的無恥,都不太懂。而馬方的稚氣雖然一眼就能望穿,卻跟現在的他格格不入。仿佛在獨自登山時恰恰遭遇了一場大霧,向白茫茫一片,向下看是模模糊糊一團。這一刻陪伴著他自己的,只有孤獨、困惑和無窮無盡的迷茫。

    也許人生注定便是孤獨的吧。晚上輾轉無寐時,他一個人故作老成地想。然後望著透過窗簾的月色,開始醞釀詩句。只可惜一首詩還沒等寫完,就已經迷糊了過去。睡夢里跟宇文至兩個摔泥巴打架,玩了個不亦樂乎。

    好在留給他發呆的日子沒幾天,否則大唐朝說不定又會多出一個苦吟詩人。轉瞬間,入營的日子到了,一大早,王洵被雲姨打發貼身丫頭叫起來,沐浴,更衣。然後空著肚子到家祠里邊拜祭王家屈指可數的幾位祖先,求他們的在天之靈保佑自己仕途順利,這輩子都沒機會馳騁疆場。接下來回房間陪著雲姨吃早飯,穿好戎裝,與家中其他人依依惜別。

    “二郎去了軍營,切忌再搶著出頭。見了事情躲遠點兒,你好歹是個世襲的子爵,即便一輩子不立功,憑資格熬年頭,也比別人升得快些!”雲姨親手幫他整了整肩膀,絮絮叨叨地叮囑。話說到一半,突然發現王洵已經比自己足足高出了一個半頭,眼圈突然一紅,轉身走了出去。

    “不就是城南大營麼?騎馬半個時辰就能跑回來!”對雲姨的模樣十分不解,王洵咧著嘴嚷嚷。

    “二郎——!”紫蘿拖長了聲音嗔怪,想說幾句體己的話,鼻子突然變得酸酸的,伸出手,抱住王洵的腰,眼淚一下子淌了滿臉。

    “看你這模樣,好像我真要上陣一般!”王洵摸了摸她光滑的頭發,笑著開解。“要是你舍不得,我干脆就不去了吧。反正憑著咱家跟封四叔的交情,他肯定不會拿我當逃兵!”

    紫蘿抹了把臉,咬著牙拼命搖頭。淚汪汪地又看了王洵幾眼,仿佛下一刻對方就要消失般,然後從懷中掏出一個同心結,趁著屋子中的丫鬟們不注意,快速系到王洵的脖子上。“不稀罕二郎封侯拜相,一輩子平平安安就好!”

    一邊將王洵的衣領重新掩緊,她的眼淚一邊霹靂巴拉地往下掉。被屋子中的憂傷氣氛弄得很不自在,王洵笑了笑,低聲抗議,“看看你,就跟我不要你了似的”

    “不行”紫蘿再度抱住他,終于嗚咽出聲。感受著胸口濕漉漉的淚水,王洵的心髒終于熱了起來。笑了笑,低聲道︰“別哭,我每隔十天半月肯定回來看你跟雲姨。把刀幫我拿來,時間不早了。別第一天就耽誤了點卯。”

    “嗯!”紫蘿乖巧地點點頭,從桌案上拿起鎏金皮鞘橫刀,慢慢替丈夫掛好。

    看著她那一絲不苟的模樣,有股關于男人的責任感從王洵心里油然而生。這個家,自己是唯一的男人。雲姨盼著自己有出息,就像盼著她的親生兒子。紫蘿盼著自己建功立業,好跟著臉上有光。而自己,終歸要承擔起關于男人肩上的一切,或早或晚,無法逃避。

    從家門口出來,則是另外一番模樣。左鄰右舍早就從王吉、王祥等人的口中得知,王家小侯爺謀到了前程,成為了一名八品宣節副尉,看過來的目光中不乏羨慕。當然,也有不少人對此事嗤之以鼻,特別是看到了王洵那身光鮮的衣服,和掛在另外一匹馬鞍上的大包小裹後,更是加強了原有的判斷,“王家那孩子,肯定吃不了軍營的苦。飛龍禁衛,那可是陛下剛剛下旨命令嚴格整訓的,他去了那,估計超過不了三天,就得哭著喊著偷跑回來!”

    對于鄰里們品頭論足的目光,王洵早就習慣了。從小時候開始,他就沒做過別人的正面榜樣。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內,估計也不會。“別學王家二郎,一點教養都沒有!”“好好讀書,否則長大後就成了王家二郎,準把你阿爺氣死!”類似的話語不值得細想,記憶里隨便一抓就是一大把。但是這次,王洵希望給鄰居們留一個好印象,努力在馬上坐穩,將脊背拔得筆直筆直,心中默默念道︰“我是開國侯王薔的曾孫,王拯的孫子,王子稚唯一的兒子。我是王家這代唯一的男人”

    很久很久以後,王洵還記得自己當年的幼稚與倔強。回頭對著記憶中的自己笑笑,如飲醇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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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0 00:33:0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早春 (一 下)

飛龍禁軍的整訓地點在城南十里的白馬堡,那里與其座軍營,不如個小型城市。自從開元十一年以來,皇帝陛下采用當時宰相張說的建議,逐步以募兵制取代府兵制,此地便成了禁衛軍新兵入伍的審核與集訓場所。而大唐民風尚武,年青人常以為國征戰為榮。所以禁衛軍的考核標準也一提再提。除了身體康健這一要求之外,還需要家道殷實,兄弟眾多,人才驍勇,出身良正等幾大條件。于是,凡能加入禁衛軍者,囊中都不會太羞澀,訓練之余請假跑出來在營地周圍買酒買肉,乃為常事。百姓們見到商機,便自發組成的草市,賣一些日常用品和各色小吃,以賺取軍爺們手中的銅錢。很快,第一批跟兵大爺們做生意的,就都發了財。于是禁衛軍“錢多、人傻”的名氣迅速傳開,各色生意人在白馬堡周邊越聚越多。久而久之,軍營附近茶館、酒樓、妓院也鱗次櫛比地建立了起來,日日笙歌不斷,熱鬧處比城內的平康里簡直不遜多讓。(注1)

    但是今天,白馬堡的氛圍卻顯得有些蕭殺。太陽已經升起老高了,軍營附近的店鋪卻依舊房門緊鎖。以往賣羊肚湯的攤子周圍連個鬼影子都沒有,三個人手拉手才能抱得過來的大鍋底下,堆滿白色的炭燼。偶爾有風吹過,已經完全沒了重量的灰燼便紛紛揚揚飛起來,把周圍景色裝扮得愈發蒼涼。

    早在兩個多月前,王洵曾經被宇文至等人拉著到白馬堡來飽過一次口福,記憶中最深刻的便是軍營附近的這口碩大的鐵鍋。見到眼前這番淒涼光景,忍不住楞了一下,帶住坐騎,抬起頭來四下張望。

    一望之後,他心中愈發吃驚。記憶中那座人四門大開,閑雜人等往來不斷地熱鬧場所早就消失不見。代之的,是一座戒備森嚴,崗哨林立的軍事重鎮。正門口,幾個早來報到的京師官宦子弟被勒令跳下馬背,一個挨一個排成縱隊。所攜帶的大包小裹全丟在了一邊,有僕人自告奮勇去撿,立刻劈頭蓋臉挨了軍官們一頓鞭子。

    “奶奶的,以為是讓你門游山玩水麼,還帶著這麼多東西。”一名臉上有道巨大疤痕的家伙,一邊用皮鞭四下亂抽,一邊罵罵咧咧地叫嚷。“瞧你們這幅熊樣子,還好意思說來給天子當禁衛!一旦有事,讓陛下保護你們呢,還是你們保護陛下?把手放下,腰挺直了。沒吃早飯啊,沒吃滾回家去,吃飽了再過來!”

    王洵心里“突”地跳了一下,對飛龍禁軍的美好憧憬一掃而空。排隊挨罵的人中,有好幾個他熟悉的面孔。都是在京師里橫著走的惡少,平素見了御史大夫的官轎,都未必肯讓一步。如今被父母硬塞到軍營門口,卻被一個七品副尉當做孫子一般呵斥,那情景,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就在此時,一大隊飛龍禁軍的將士從他身後跑過,個個盔卸甲歪,滿頭大汗。看到正在門前挨罵的新兵,大伙臉上都露出了明顯的幸災樂禍表情。“又有人送上門來挨罵了,今年真是稀罕!”“這不是犯賤麼?嘿嘿,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被當驢子使!”

    “你們幾個,趕緊跟上!”又一名身著校尉服色軍官策馬跑過,手中白蠟桿子急揮,打在隊伍最邊緣幾個家伙的背上,“啪啪”做響。“你別擋在這兒,要麼到營門口報到,要麼趕緊回家!”校尉扭過頭來,沖著王洵和他身邊的僕人怒喝,然後帶了帶坐騎,風馳電掣般向前奔去。

    “德行!不就是殺過幾個大食人麼,有什麼可張揚的!”一名挨了打的飛龍禁衛沖著軍官的背影吐了口吐沫,低聲罵道。

    “就是,爺們是沒機會去。否則,哪輪到他們安西鄉巴佬出風頭!”另外一名飛龍禁衛一邊伸長了舌頭喘粗氣,一邊低聲附和。

    王洵將坐騎向外撥了撥,盡量遠離晨操歸來的這群兵大爺。看得出來,飛龍禁衛的兵大爺們被封常清帶來的安西軍官折騰得夠嗆。想想自己馬上就要成為其中一員,他不禁又有些猶豫了。飛龍禁衛的確是個避禍的好地方,但是,為了還沒出現的禍端,就自己把自己送到兵營里累得口吐白沫,這個代價未必有些太大。

    正猶豫自己是不是先回家再想一想,還是現在久硬著頭皮往里沖的時候,耳邊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壓得極低,仿佛從地面鑽出來的一般,“二哥,你也來了,趕緊把僕人遣散回家。東西也交給他們帶回去,除了幾件換洗衣衫,其他能別帶就別帶!”

    “守直?”王洵聞聲回頭,在自己的坐騎**後邊,找到了身穿一身小兵戎裝的好朋友馬方,“你怎麼這身打扮?什麼時候來的,不是今天才報道麼?”

    “別提了!”杵著根足足有自己兩個高白蠟桿子的馬方四下看了看,盡量往王洵的坐騎後邊藏,“我阿爺嫌我在家礙眼,昨天就把我早早地給送過來了。他老人家怕我死得太慢,還跟那個姓封的將軍說,盡管對我嚴加要求。這不,姓封的一揮手,我就從軍官變成小兵了!不跟你說了,趕緊照我的話做。趕緊,趕緊。”

    說罷,一轉身,頭也不回朝著不遠處一個剛剛出操回來的隊伍中跑去。唯恐不小心被帶隊的軍官看見,白吃一頓皮鞭。

    “奶奶的,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聽說馬老太爺親自將兒子送給封常清教訓,王洵心里猛然發狠。他一直不相信馬老太爺會真的害自己的骨肉。平素馬方與其父之間的沖突,更像是一種另類的關愛。一方很鐵不成鋼,所以硬著心腸做嚴父。另外一方則你說往東我偏往西,事事與父親對著干,以此彰顯自己的已經長大。

    對于王洵這個父母早喪的孩子來說,想要一個馬老太爺那樣的父親,亦是一種奢求。仿佛有人在背後看著自己一般,他笑了笑,對著跟著前來軍營報到的小廝王吉、王祥兩個吩咐,“留下裝著我換洗衣服的那個包裹,其他的你們都帶回去!跟雲姨說,讓她別為我擔心!”

    “小侯爺!?”王吉大聲抗議,“這可是紫蘿為您收拾了三天才收拾出來的。如果您”

    “你沒看看那邊是什麼情況麼?”王洵用馬鞭朝大營門口指了指,沒好氣地提醒。先那些報到者已經陸續入營,各自帶的包裹都被丟在了營門外邊,家僕們既得不到主人命令,又不敢就這樣回去交差,一個個站在行李團邊,茫然不知所措。

    “回去跟雲姨說清楚,是軍營里的要求。封老將軍以嚴治軍,咱們不能給他添麻煩!”看著王吉和王祥兩個一副可憐巴巴的摸樣,王洵又笑了笑,放緩了語氣說道。“反正這里距離咱們家也沒多遠。等過幾天營里邊管得不嚴了,我再托人給你們送信,你們悄悄地把東西給我送來。不就兩全其美了麼?何必現在非要跟著我一道過去?東西進不了營門不說,還要拖累我白白挨人家一頓鞭子?”

    王吉、王祥兩個想了想,也明白如今的飛龍禁軍大營不同于往日。只好點點頭,把王洵隨身的衣服挑了一包出來,把其他行李重新搬上馬背,怏怏地走了。

    目送他們在秋風中去遠,王洵長吸了一口氣,拉著坐騎和一個干癟的小包,大步走向了軍營。

    他剛才在遠處那些作為,當值的軍官早就看了個清清楚楚。此刻見他能自己主動遣散了家僕,拒絕了多余的行李,不禁在心中對他有了幾分好感。負責安排新兵入營的的疤瘌臉軍官難得地笑了笑,以相對柔和的語氣問道︰“干什麼來的?報上姓名、年齡、家住地址,還有,推薦人、有什麼其他入營憑證,趕緊一道拿出來!”

    “我叫王洵,字明允,今年十七,家中崇仁坊。推薦人是封常清將軍,這是我的腰牌!”王洵雙腿並攏,挺直身體,恭恭敬敬地報上名姓,然後將自己的腰牌交了上去。

    “什麼?”聽聞封常清三個字,周圍的軍官們悚然動容。帶隊的疤瘌臉肅立站好,雙手從王洵手里接過腰牌,翻來復去看了好幾遍,然後笑著點點頭,將腰牌交還回來,“沒錯,是封大將軍送出去的腰牌。你小子既然能入得了封大將軍的眼,肯定差不到哪去。好好干,別給咱們大將軍丟人!”

    說罷,用力拍了拍王洵的肩膀,叫過幾名小兵,將對方直接領向了軍營深處。

    直到王洵牽著坐騎走遠了,其他幾名同樣負責安置新兵的軍官才回過神來,拉了一下疤瘌臉,七嘴八舌地問道︰“老周,你沒看錯吧。就這麼一個半大孩子?封大將軍會親自給他當推薦人?”

    “是啊,毛還沒長齊呢?不會是花錢從別處買的腰牌吧。這京師里邊可不比安西,我聽說,只要有錢,什麼東西都買得到!”

    “閉上你們的臭嘴!”周姓軍官把眼楮一瞪,長長的疤瘌隨著眼皮跳動而跳動,“亂說什麼?咱們大將軍是可以用錢賄賂的人麼?他看中的人是個半大孩子不假,可誰說過,半大孩子就做不了任何事情了?有志不在年高。想當年,咱們大唐太宗皇帝跟著高祖起兵,不過也才二十出頭。照樣把天下英雄打得滿地找牙”

    聽他提起大唐開國之戰,眾軍官都笑著閉上了嘴巴。對啊,年齡又能說明什麼?咱大唐看人,看的是本事。李孝恭,徐世績,羅士信,還有當年太宗皇帝本人,哪個不是年輕輕就獨領一軍,建功立業?

    咱大唐,老一輩,少一輩,代代都有英雄豪杰,讓四夷賓服,八方震懾。

    注1︰唐六典中記載,“凡天下諸州差兵募,取戶殷丁多,人才驍勇,選前資官、勛官,部分強明,堪統攝者,節級擢補主帥以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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