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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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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 盛唐煙雲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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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0 00:38:0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驚蟄 (五 上)

  見到白荇芷落淚,王洵心里立刻一痛,伸出手去,抓住對方的手,低聲喝道︰“別哭,甭管是沖誰來的,我都擋了便是。我不信,把他私養刺客,偷盜伏波弩的罪證公之于眾,這長安城內,所有人還都能裝作視而不見!”

    “二郎,我,我”聽王洵說得坦誠大氣,白荇芷心里愈發感到淒苦,抽抽噎噎,眼淚成串成串地往下落。作為一個風塵女子,試圖嫁給一個開國元勛之後,雙方之間懸殊的地位差異,本來已經令這場姻緣如薄冰一樣脆弱。現在又多了一條行為不檢,給男人招惹麻煩的罪名,想要讓王家上下接受自己,恐怕更是難于登天。

    眾人紛紛把頭側開,臉上的表情好不尷尬。“原來是樁風流案!”秦氏兄弟輕輕咧嘴,好生後悔沒問清楚,就跟白荇芷趕了過來。“這女人恐怕是個息媯、綠珠之輩!王兄弟還是早點兒回頭的好。”老成持重如張巡者,也在心中暗暗嘆息。唯有雷萬春,皺了皺眉頭,大聲說道︰“是別人劫殺你,怎麼又成了你的錯了?哪個王八蛋使得如此下三濫?你告訴我,假如官府不肯管的話,我去替你出頭!”(注1)

    “雷大哥”白荇芷抬頭看了雷萬春一眼,想要說,卻不知道該如何說起。

    “白姐姐,你至少告訴大伙誰想掠走你,再哭也來得及麼?這次搶不到你,難免他還會來第二次。”小馬方心思最少,話說得也最直接。“說不定他把二哥也恨上了,咱們也好提前做些防備不是?”

    “是衛尉少卿王準!”輕輕握了握白荇芷的手,王洵替她給出答案。“刺客已經招供過了,他們三個今天準備先嚇白姐姐半死,然後將她趁亂掠走。如果失手的話,就殺人滅口!”

    聽聞“殺人滅口”四個字,白荇芷的身體猛然戰栗了一下。抬起淚眼看了看王洵,卻從對方臉上看不到半絲厭棄之意。相反,手掌間有股溫暖的感覺不斷傳來,讓她冰冷的心髒一點點變得柔軟。

    “原來是他,怪不得敢盜用伏波弩!”秦國楨的話恰恰傳來,一字不落地傳入白荇芷耳朵,“那小子仗著其父的勢力,一直無法無天。這回偷襲不成,未必肯輕易罷休。不過”

    “他不光是為了劫持我!”白荇芷突然收住了眼淚,大聲打斷。“他是怕我泄露了他的秘密,所以,所以才”

    看了看王洵的臉色,她希望得到他的認可。王洵笑著點點頭,低聲鼓勵,“沒事,你說出來,讓大伙有個準備也好。畢竟,這里邊涉及的麻煩不小!”

    “嗯!”白荇芷輕輕點頭,聲音居然是前所未有的溫柔,“三天前,有個自稱叫王準的家伙來包我的場子,紅姑見他出錢爽快,就答應了。誰料他進房後,不肯好好聽歌,反而說些瘋言瘋語,要我嫁入太原公府給他做侍妾。我不肯答應,他就拿出一大錠金子來,問我記不記得以前幾個客人在我這里說過些什麼?我告訴他,來錦華樓聽我唱歌的人很多,誰說些什麼,我根本不可能往心里去。請他不要侮辱我。隨後,他丟下了幾句狠話,就摔門走了。我以為他只是個被慣壞了的公子哥,也就沒往心里頭去。誰料,緊跟著就發生了今天的事情!”

    “那他到底想知道些什麼?”

    “你還記不記得他問的是哪幾個客人?”顏季明和張巡一前一後,問了兩個極其相近的問題。

    白荇芷貝齒在朱唇上輕咬,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抬頭看看王洵稜角分明的面孔,她點點頭,低聲道︰“他問的是周伯鈞,張雙和公孫亮三個,是不是曾經一道在我這里吃酒聽歌,席間說沒說過關于太原公府的閑話。另外,另外三個人,在幾個月前,也卷進了跟子達同樣的案子里。比子達出獄略晚了幾天。的確曾經到錦華樓來聽歌壓驚。但只是那一次!之後就再沒來過!”

    “他們的確不可能再來錦華樓。張小侯爺兩個月前,掉到曲江池里淹死了!”宇文子達眉頭一跳,沉聲補充。“周小伯爺上個月外出打獵,被野豬撞下馬來,摔斷了脖子。只有公孫亮,剛出獄沒幾天,就被他阿爺一封信送去了漁陽,投靠在了安祿山麾下。所以勉強還保住了性命!”

    “啊?”眾人忍不住低聲驚呼。若不是宇文至出言提醒,誰也不可能把京師里常見的兩次意外,與白荇芷今天被人刺殺的事情聯系到一起。

    “王準想掩飾的,恐怕不是一般的秘密!”眾人當中,年齡最長的張巡亦變了臉色,皺著眉頭,低聲說道,“白行首,當日他們說了些什麼話,你真的一點兒都想不起來麼?”

    “我,我怎麼可能記得住!”白荇芷搖了搖頭,哽咽著道。她先前還是擔心因為王準圖謀不軌的事情,影響到王洵對自己的看法。如今,卻發現自己可能牽連王洵把性命和前程都搭進去,一著急,眼淚登時又掉個不停。

    “好了,好了,天還能塌下來不成!”不忍看她哭得傷心,王洵笑了笑,低聲安慰。“刺客被關在白馬堡軍營里。他盜用的伏波弩也被周將軍收了起來。他若是再不知進退的話,大不了我就把證據送到上頭去,看誰最後能落得了好下場!”

    聽他說得果決,白荇芷心中慢慢又恢復了幾分勇氣。想了想,低聲道︰““可二郎你剛剛謀到的前程”

    “不妨,王家的手,目前還伸不到禁衛軍里。”王洵微微一笑,臉上寫滿了不在乎。兩個刺客都被自己宰了,事情再壞,還能怎樣?難道還能因為王準父子實力大,自己就把白荇芷推出去不成?那樣,自己又成了什麼人,日後如何在這世上立足?

    “他們王家如果欺人太甚,咱們就一起跟他拼了!”馬方也揮了揮彎刀,大聲表態。“京城畢竟是天子腳下,他王家難道還能把所有官員都收買了不成?”

    秦國用看了看自己的弟弟,然後笑著接口,“那倒是未必,據我所知,王自己最近日子也不好過。這件事,十有王準瞞著他阿爺干的。那家伙,從來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是啊,為了上次的事情。李相對王京兆很是不滿呢!”秦國楨點點頭,為哥哥的話做出注解。

    這可是其他人接觸不到的秘聞,一時間,大伙的注意力都被秦國楨所吸引。在眾人催促的目光下,秦國楨只好低聲補充,“上次楊國忠利用一個把柄,逼得王率先退縮。隨後又因為忌憚高力士的插手,李林甫不得不跟楊國忠握手言和。但心里邊,李林甫卻非常痛恨王背叛了自己。如今,夾在楊、李兩大勢力中間,王已經是全力苦撐。誰料他兒子王準在這個當口還不醒事,居然繼續為王家惹麻煩。若”

    若是今天的事情再被有心人利用起來,王家也許就要萬劫不復。秦國楨沒有把話說完,在場所有人卻都聽了個清清楚楚。“所以白行首和明允兩個,不必擔心王準借助他阿爺的勢力在明處對付你們。”秦國用接過弟弟的話頭,笑著補充,“如果是來陰的,只要咱們多加提防,也未必就怕了他!”

    “明允在軍營里,大可不必擔心自己的安全。白行首那邊,我看看能不能找幾個老朋友,暗中照顧一下!”雷萬春想了想,主動替朋友分憂解難。

    “與其被動應戰,不如主動逼他收手!”顏季明搖搖頭,笑著否決,“王兄手里不是有個沒死的刺客麼?把他的供詞抄一份出來,派人送太原公府送去,相信他們父子不敢再造次!”

    這個辦法與上回張巡逼楊國忠的那招如出一轍,令大伙登時將頭全轉向了他。顏季明被眾人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四下拱了拱手,笑著自報家門,“瑯琊顏季明,見過諸位哥哥!”

    到了此時,王洵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沒向大伙引薦剛剛結識的朋友,趕緊松開白荇芷的手,笑著沖大伙抱拳,“幾位哥哥,是我疏忽了。這位顏兄,今早曾經幫了我的大忙。如果不是他,我恐怕就自己把自己送進長安縣的大牢里去了!”

    “王兄言重了。我只是當時恰巧遇見,不好袖手旁觀而已!”顏季明被他誇得臉色一紅,笑著自謙。

    “瑯琊顏家,可是平原顏太守的同宗?”秦國用對各家姓氏族譜揣摩研究最深,聽對方自報為瑯琊人,想了想,笑著追問。

    “正是顏某的二叔!”顏季明點點頭,笑著回應。

    “原來是濠州顏刺史的公子!”張巡也立刻醒悟過來,笑著上前跟對方見禮。“愚兄張巡,跟令尊大人曾經有過數面之交!”

    “小佷剛才就猜到是張叔父,一直沒敢貿然相認而已!”顏季明趕緊跳下坐騎,以晚輩之禮拜見。

    張巡也從馬背上跳下,笑呵呵地拉起他,“咱們還是單獨算好了。否則,這里眾位兄弟,便都比你長了一輩。”

    顏季明也大笑,依照張巡之言,稱呼對方為兄。張巡笑呵呵地拉著他,跟秦氏兄弟、馬方、宇文至等人重新見過。算起來,大伙的長輩們拐著彎都有些交情,相互間稱作世交,也不為過。

    一番寒暄下來,反倒把王洵和白荇芷兩個落在一邊了。趁著大伙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王洵想了想,低聲對白荇芷說道︰“你別怕,有我在,別人奈何不了你。轉頭我跟雲姨商量過了,就可以拿轎子抬你入府。我不信,光天化日之下,他們還敢到崇仁坊來搶人!”

    這話如果放在以前,白荇芷肯定要追問一下自己進入王家,到底算做什麼身份。而現在,卻只能從王洵的話里,感受到濃濃的關切。點點頭,低低“嗯”了一聲,一瞬間,紅色從兩頰蔓延到了脖頸處。

    見白荇芷頂著兩只紅眼泡,卻嬌羞不勝,王洵心里大覺有趣。暫且把如何應對王父子的事情擱在一邊,專心專意地替對方考慮道︰“雲姨其實是個很好相處的人,只要你不刻意得罪她。紫蘿那丫頭有點小性子,但也不會處處針對你。我回去後給下人們定個規矩,讓他們不準輕慢你,這樣,即便我不在家之時”

    話才說道一半兒,猛然間被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斷。大伙紛紛轉頭,看見幾十個身穿黑衣的惡僕,在一名錦袍華服的癆病鬼的帶領下,氣勢洶洶地圍了過來。

    “小心!”雷萬春大喝一聲,率先拔出了兵器。南霽雲長劍出鞘,縱馬與其比肩。十幾名秦府家將訓練有素,迅速散做了兩排,以雷、南兩個為前鋒,成雁陣型,把其余人牢牢護在了隊伍中央。

    已經到了上午巳時左右,官道上行人極多,看到兩伙人劍拔弩張,嚇得紛紛逃入了曠野,遠遠地繞路而走。須臾間,就把寬闊的官道給讓了出來。

    帶隊的癆病鬼一聲令下,眾惡僕也迅速整隊。亂七八糟結了個方陣,人數雖然多,氣勢上卻比這邊差了不止一分。

    “且慢!”眼看著雙方就要廝殺在一起,秦國用分開眾人,策馬來到隊伍正前,沖著癆病鬼輕輕拱手,“光天化日之下,不知道王少卿擋住我等的去路,所為何事?”

    “呵呵,我還猜是誰的家丁呢,居然訓練得比皇家禁衛還要精良?原來是胡國公府上的人馬!秦小公爺,敢問仗著胡國公的余威,你就能強行帶走我家的逃妾麼?”

    “你家逃妾?”見對方說得煞有介事,秦國用不禁微微一愣。旋即,意識到對方是在惡人先告狀,冷笑了幾聲,搖頭斥責,“我只看到有人仗著父輩勢力,試圖強搶民女。卻沒看到你家的逃妾在哪?莫非,對于王少卿來說,只要看到一個稍有姿色的女人,就要賴做你家逃妾麼?”

    “少廢話,把那個女人交出來,咱們不跟你計較!”站在癆病鬼身後,一個身高過丈,膀大腰圓的西域壯漢厲聲嚷嚷。

    “對,少廢話,趕緊交人滾蛋!”一干家奴狐假虎威,沖著秦國用不斷揮舞兵器。

    秦國用涵養甚好,不理睬那些惡奴,眼楮只盯著帶頭的癆病鬼。那癆病鬼卻仿佛沒聽見屬下在說什麼般,雙手抱在胸前,滿臉輕慢。

    此刻不用任何人介紹,單從白荇芷驚恐的臉色上,王洵就猜到來者是誰了。也跟著分開眾人,來到了秦國用身邊,跟對方並肩而立。不說話,一雙眼楮卻像刀子般,朝那些喧囂不止的惡僕們望去。

    四個多月的軍營錘煉,令他變得挺拔如山。再加上那還沒來得及洗掉的一身血跡,登時將對面的惡奴們逼得呼吸一緊。王洵的目光看向哪里,哪里的叫囂聲就小了下去。沒等一圈掃完,眼前的隊伍已經鴉雀無聲。

    “你想替那賤女人出頭?”癆病鬼王準不甘心輸了氣勢,往前帶了帶坐騎,舉起馬鞭沖著王洵指點,“就憑你,也不稱稱自己的斤兩,你家王爺”

    “你家王爺今天沒功夫給你閑扯!”王洵劈手奪過馬鞭,輕輕一捋,就將其捋成了三截。隨手往丟,惡狠狠地說道︰“你派出的那三個刺客,被我殺了兩個,剩下的那個,直接送進軍營了。你若是想要打官司,咱們就直接去大理寺。你家王爺奉陪到底。想要動手給他們報仇麼,就放馬過來!”

    “你,你”癆病鬼王準本打算仗著人多勢眾,先把白荇芷搶走。然後再慢慢想辦法遮蓋今天早晨刺客失手捅下的簍子。卻沒想到對方這麼硬氣,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兒,還敢承認刺客被他所殺。並且一上來就給了自己個下馬威。

    這可是完全不在他的推算之內。以往,他王準仗勢欺人,連當朝宰相李林甫的兒子李岫都退避三舍。誰料眼前這個小小的七品武官,居然比李岫膽子還大!為了一個歌伎,竟想硬扛太原王家。

    然而結結巴巴叫囂了半天,他也沒說出更有威脅的話來。此事如果鬧到大理寺,恐怕自己盜用軍械的事情立刻會敗露。可就這麼毫無所獲地鎩羽而歸,又等于留下了另外一個致命的隱患。

    兩害相權,好像沒一件是輕的。叫囂著,猶豫著,王準覺得自己越來越氣餒。“把他給我拿下!”終于,他想到一個扳回局面的主意,一邊迅速撥轉馬頭,一邊大聲召喚背後的惡奴們動手,“秦家哥倆,這是我跟他的私人恩怨,你們哥倆少管!”

    注1︰息媯,春秋時息侯的妻子,因為美貌給息侯帶來亡國之禍。綠珠,南北朝時石崇的愛妾,其美貌被人垂涎,導致石崇滅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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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1 01:17:4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驚蟄(五下)

    都是長安城有名的紈褲,這一招又能騙得過誰?早在互相理論威脅期間,王洵就一直盯著衛尉少卿王準的眼楮。看到對方的眼神一變,立刻磕動坐騎,直接沖了過去。他的坐騎不用掉轉方向,自然比王準向後撥馬來得快,眼看著就要將對方生擒活捉,惡奴之中,那名身高過丈的西域漢子奮不顧身從馬背上跳將起來,雙腿直接跨過自家主人王準的頭頂,兩只缽盂大的拳頭一並,直杵王洵胸口。

    人坐在馬鞍上,王洵根本無法躲閃。只好先放棄對王準的追擊,兩腳用力踩緊馬鐙,長身直臂,雙手向斜前方猛托。耳畔只能“ ”的一聲悶響,西域壯漢的前臂與王洵的雙掌踫了個正著。雖然大部分撲擊之力都被王洵用巧勁化掉了,剩下余威依舊壓得王洵的身體晃了晃,一**坐回了馬鞍之上。

    “一齊上,一齊上!殺了他們!”被這幾下兔起鶻落驚得魂飛魄散,衛尉少卿王準不顧一切地命令。對面除了秦氏兄弟外,其他人的背景都可以忽略不計。只要把白荇芷趁亂掠走或者弄死,剩下的事情就可以算作兩波公子哥為了一個歌女爭風吃醋而大打出手。雖然傳揚出去,對自己和父親大人的名聲有損,甚至會影響到自己今後的仕途升遷,但比起抄家滅族的慘禍來,些許名聲又能算得了什麼?

    他如意算盤打得清楚,怎奈**坐騎實在跑得太“慢”了些。堪堪就要與沖上來的惡奴們匯合到了一處,腦後突然傳來一聲冷笑,“想跑,哪那麼容易!”卻是雷萬春見事情緊急,受到了那名西域壯漢的啟發,直接甩開坐騎,腳踹馬鞍,從半空中撲了過來。

    “救”衛尉少卿王準大聲呼救,真的是一點也不在乎自己四品高官的顏面。聲音剛喊出了一半,便噶然而止,整個人被雷萬春如老鷹拎小雞一樣拎著從空中落下,脖頸處因為衣服緊勒而透不過氣,癆病鬼般的面孔憋得通紅。

    “想讓他死,爾等就再上前一步試試!”雷萬春一手抓住王準的後脖領子,另外一只手提著他的腰帶,大聲斷喝。他長得身形魁梧,手長腳長,而衛尉少卿王準又恰恰因為好色無度淘空了身體。兩相比較,就像一棵生機勃勃的千年古樹之上吊了具風干屍首,要多淒慘有多淒慘。

    已經圍攏過來的惡奴們見狀,紛紛撥馬閃避。個別愣頭青抽出尖刀想捅雷萬春個措手不及,卻被雷萬春直接拿王準當盾牌擋了回去。惡奴們趕緊收刀,寧可傷了自己也不敢傷了少主。卻嚇得王準兩眼緊閉,雙腿抽搐,一泡尿水再也憋不住,滴滴答答透過錦袍淌了下來。

    “腌貨,這般模樣也好意思站立于朝堂之上!”鼻孔中聞到一股騷臭之氣,雷萬春皺了皺眉頭,低聲斥罵。單手扯住王準的腰帶,盡量將對方拎得與自己遠些,一邊大步前行,一邊左右舞動。每前進一步,跟著王準來的惡奴們就後退一步。十幾步過後,一干惡奴皆嚇得閃到了路邊,如同霜打了的茄子般低頭耷拉腦袋,連看都不敢再向雷萬春這邊看一眼。

    只有跟王洵拼命的那個西域惡漢,根本不管背後發生了什麼變故,仗著自己在馬下變招靈活,而王洵的身體一時難以離開坐騎,雙拳一刻不停地往王洵下三路招呼。本指望三下兩下擒住王洵,解決戰斗。卻不料王洵雖然也是個紈褲子弟,卻不像他的主人那般不堪一擊。雙手在身前身後左撐右擋,被逼得很是狼狽,卻沒讓對方佔了到絲毫實質上的便宜去。

    假裝沒聽見雷萬春的威脅,那西域壯漢還想繼續糾纏,至少要把王洵抓住換回自己的主人。從雙方交手之時起便一直護在白荇芷身邊的南霽雲卻看得不耐煩了,拉過兩名秦府健僕,將白荇芷擋在中間。隨後一聲長嘯,輕飄飄跳下坐騎,一拳沖西域壯漢的後心打去。

    “你耍賴!”明明自己這邊已經輸得無可再輸,壯漢卻反咬一口。丟下王洵,雙手來抓南霽雲的胳膊。南霽雲怎肯被他抓住,腳掌發力,飄然而退。躍開數步,低聲喝道︰“蠢材,你再不停手,你家主人就死定了!”

    既然已經豁出去了臉皮裝傻,那西域壯漢就不在乎再多丟人。見南霽雲長得眉清目秀,一副翩翩公子哥模樣,料定他不會比王洵力氣更大。口中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雙手沖對方肩膀搭了過去。

    這回,不光是秦國用、王洵等人忍無可忍,就連他們自己的同伴也看不下去了,紛紛張開嘴巴,大聲喝止,“萬俟,趕緊住手,小公爺快被人摜死了!”(注1)

    “沒分出勝負!”被喚作萬俟的西域壯漢頭也不回,只想把南霽雲搬住肩膀摔倒。遇到這麼一個蠢貨,南霽雲氣得直搖頭。雙手平舉,截住對方的手腕,順勢斜帶,腳下使了一個絆兒,連衣服都沒被踫到,就將對方摔了出去。

    “蹬,蹬,蹬”那名叫萬俟的西域壯漢踉蹌數步,一頭扎進了官道旁的雪地里,摔了個鼻青臉腫。頂著一腦袋白雪沫子掙扎著抬頭,他還想再看看有沒有下手偷襲的機會。馬方三步並作兩步沖過去,將彎刀往其脖頸處一壓,“有本事你就繼續抬頭,看我敢不敢把刀刃按下去!”

    “啊!”那西域壯漢萬俟脖頸吃痛,爬在雪地上不敢再動彈。小馬方得勢不饒人,沖著對方的胖胖的**狠踹了兩腳,一邊踹,一邊大聲罵道︰“胡虜就是胡虜,你家主子的死活,難道你一點兒也沒放在眼里麼?”

    眼看著一場血淋淋的火並,瞬間就變成了一場鬧劇。躲在官道兩旁野地里的過客們顧不得害怕,紛紛大笑了起來。畢竟在眾目睽睽之下,張巡不想鬧出人命。策動坐騎向前走了幾步,沖著雷萬春喊道︰“老雷,小心些,別真的摔死了他!”

    “你放心,這種貨色,雷某殺他都嫌手髒!”雷萬春點點頭,大聲答應。手臂回轉,再度由單手斜舉改為雙手平端,只聽“哎呀!”一聲,衛尉少卿王準終于哭了出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遠處的過客們笑得前仰後合,沒想到平素令京師百姓聞名色變的酷吏王,居然養了出如此一個膿包兒子。聽到周圍的笑聲,王準哭得愈發傷心,一邊手腳亂蹬,一邊大聲威脅道︰“放開,趕緊把我放開,否則,你們幾個誰也甭想逃得掉。”

    “你還是先想想自己如何脫身吧!”雷萬春將手臂微微向高提了提,嚇得王準又是一陣干嚎。哭夠了,發現對方沒有將自己活活摔死的意思,膽氣瞬間再為一壯。扯開嗓子,大聲叫嚷︰“姓秦的,老子今天記住你們哥倆了。有種你就叫人殺了我,否則,只要我活著,你們哥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

    “與秦家兄弟無關!”雷萬春手指稍稍用力,頃刻便把王準的胡言亂語憋了回去,“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河北雷萬春是也。向來是自己吃飽了,全家不餓。今天就把這條命豁出去了,看你王家怎麼讓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說罷,在路邊尋了塊青石,將王準高高舉起,作勢欲擲。手指間卻又悄悄松了松,給對方留出了呼吸的空間。有道是,橫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聽雷萬春說得狠辣,王準嚇得哇哇雙手亂揮。一邊掙扎,一邊哭著喊道,“別,別。我求您了。別摔,別摔,我服了還不成麼?”

    “哈哈,哈哈哈哈”,周圍看客們笑得直捂肚子。一干惡僕也轉過臉去,唯恐繼續看到自家少主如何丟人。俯的西域壯漢萬俟更是無地自容,干脆把頭扎進雪里邊,裝作什麼都沒不見。

    哄笑聲中,雷萬春將王準的身體放低了些,沉聲問道︰“真的服了?”

    “服了,服了,心服口服!只要壯士你今天放過我,咱們就當這事沒發生過!”唯恐一個回答不對,就被人拿腦門跟青石比誰硬,王準連聲叫嚷。

    “沒發生過,說得輕巧!”雷萬春低聲冷笑,將王準瞬間又舉了起來,“那我妹子今天早晨被你派人追殺,這筆帳該怎麼算?你剛才不說他是你家逃妾麼?賣身契在哪,掏出來給大伙看!”

    “沒有,沒有,我信口雌黃,您老別跟我一般見識行不行?”王準嚇得兩眼緊閉,眼淚鼻涕一起往外淌。

    “哼哼!”雷萬春冷笑兩聲,不置可否。

    “饒命,大俠饒命!”王準立刻嚇得一激靈,討饒的話沖口而出,“今天的事情,全都是我的錯。您老別跟我一般見識。您妹子受了驚嚇,我十分過意不去。願意拿出錢來給她壓驚。十吊,不,一百吊,您老抓穩了,我求您了!”(注2)

    一百吊錢,已經夠京城中等人家花銷四五年了。雷萬春對于錢財沒什麼概念,目光悄悄轉向了張巡。探花郎張巡本來想見好就收,免得日後惹得京兆尹王瘋狂報復。見到王準是典型的吃硬不吃軟,笑了笑,低聲道︰“一百吊,你當白行首沒見過錢麼?她一曲清唱,恐怕也不止這個數。你今天當眾恐嚇她,讓她日後怎敢再于人前露面?不拿一千吊錢出來賠罪,我等今日就是拼著性命不要,也必須替白行首出了這口惡氣!”

    “別,別,一千吊,一千吊,我賠,我賠!”王準求生心切,根本不在乎拿出多少錢,反正過後他直接一賴,誰也不敢到太原公府上討還。

    雷萬春跟張巡相視而笑,將手慢慢放低了數寸,繼續逼問︰“一千吊,你現在就拿。在場這麼多人都聽見了,休想回頭就賴賬!”

    “我,怎麼可能隨身帶那麼多錢啊?”王準的鬼心思被人戳破,哭喪著臉求肯。

    “立字據,然後找人擔保。說你誠心悔過,不會再蓄意找大伙麻煩。也不會仗著家族勢力賴賬。”雷萬春想了想,低聲命令。

    “我,我找不到保人”聞聽此言,王準嘴巴一咧,又哭了起來。隨身帶來的家奴,肯定沒有替他做擔保的資格。秦家哥倆被他剛才的話得罪透了,當然也不會多管閑事。剩下的宇文至、馬方,還有遠處看熱鬧的路人,要麼跟他素不相識,要麼跟他有過節,看笑話還來不及,誰肯主動惹這個騷。

    正哭哭啼啼間,不遠處突然閃出一個俏麗的人影。“我給他擔保吧,雷壯士你看行麼?”

    “你!”聞聽此言,雷萬春登時一愣。雙目圓睜,不知道對方葫蘆里賣得是什麼藥。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幾個月前跟大伙有過數面之緣的公孫大娘。先沖著眾人擺擺手,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暗示,然後笑著走到雷萬春近前,踮起腳尖,往王準臉上瞅了瞅,接著退開數步,笑著問道︰“衛尉大人,您想必不會事後賴賬,讓小女子無法見人吧?”

    王準的主要職責就是協助賈昌訓練斗雞,跟經常出入宮廷的公孫大娘非常熟悉。唯恐對方信不過自己的人品,扯著嗓子大聲保證,“大姐,公孫大姐如果肯幫忙,我這輩子忘不了您的好處!我發誓,我拿王家的列祖列宗發誓!”

    公孫大娘笑了笑,輕輕搖頭,“那到不必了。你今後別再找白妹妹的麻煩就行了。貴妃娘娘新譜了個曲子,正尋白妹妹去給她對詞呢?若不是踫到了她的貼身丫頭,我還真沒想到小公爺您膽子這麼大!”

    “呃——”王準嚇得一口氣沒喘過來,差點沒當場死掉。所謂貴妃娘娘譜的曲子,十有**都是出自當今皇上陛下之手。如果被皇上陛下知道自己準備搶他的歌姬,王家勢力再大,恐怕也得被連根拔了。

    想到這兒,他不敢再怠慢,立刻連連點頭。“不敢了,不敢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了。這次的確是我喝酒上了頭,大白天撒酒瘋。賠多少錢,我都願意!”

    “我不要你的錢!”白荇芷的聲音突然從人群中傳出來,令王準如聞天籟。分開人群,她策馬慢慢向前走了十幾步,來到雷萬春身邊,低頭看向在半空中掙扎的王準,“衛尉大人擔心的事情,其實根本沒有必要。小女子賣唱為生,每天接待的客人數以十計。要是誰說的話都能記在心里,就是累,也早給累死了!”

    “謝謝,謝謝白行首!”聞聽此言,王準心里愈發高興。不管白荇芷的話是真是假,既然她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出來,日後肯定不會出面告發王家的圖謀。早知這樣,自己又何必苦苦相逼?弄得滅口不成,反而在大庭廣眾之下丟人現眼。

    冷冷地看了對方一眼,白荇芷繼續說道︰“但是,小女子相信,抬頭三尺有神明。想要滅口的話,最好的辦法是當初什麼虧心事都沒有做。否則,即便小女子不記得你擔心的是什麼事情。天知,地知,你自己心里也放不下!”

    “那是,那是!”王準居然難得臉紅了一次,喃喃回應。

    既然話都已經說道這份上了,雷萬春也懶得再跟對方糾纏。哈哈一笑,雙臂用力,“枉你是個四品高官,還沒一個小女子懂道理。”笑罷,手指一松,將王準像垃圾一般丟了出去。

    “啊——”半空中,衛尉少卿王準厲聲嘶嚎。本以為自己這回死定了,誰料**底下突然一涼,整個人落在一片未化的積雪上,慘叫著向前滑去。

    眾家奴趕緊一擁而上,將王準用力攙起。被自己人圍在中間,喘息了片刻,衛尉少卿大人才終于確信自己活著脫離了危險,回頭看了看王洵、雷萬春一眾人等,鼻孔中輕輕冷哼。

    雷萬春的目光如電一樣掃了過來,嚇得他立刻又堆出了一幅笑臉,“多謝,多謝雷大俠大度,今天的事情,您老既然不打算追究了,能不能把那個奴才也一起放過來!”

    “誰?”雷萬春回頭張望,這才看見馬方刀刃下還押著一個。笑了笑,低聲命令,“馬小子,把那個蠢貨放了!”

    “哎!”馬方最崇拜的人就是雷萬春,立刻笑著答應。收起彎刀,轉身走開。

    西域壯漢萬俟從雪地上爬起,先拍了拍自己的衣服,然後沖著馬方長揖及地,“多謝小哥不殺之恩!”。不待馬方回應,他又走了幾步,沖著王準輕輕抱拳,“小公爺,萬俟無能,保護不得您的周全。您還是另請高明吧。從今以後,咱們各走各的路,誰死誰活,都與對方無關!”

    說罷,把身體一轉,邁開大步,頭也不回地向西去了!

    注1︰鮮卑族姓氏,拼做moqi(莫奇)

    注2︰一吊錢為一千文。按照開元年間購買力,一百吊錢,相當于現在四十到六十萬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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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驚蟄 (六 上)

“你,你到哪里去?回,趕緊給我回來!”王準又驚又怒,向前追了幾步,大聲呵斥。

    “怎麼,衛尉大人還想強留在下麼?”西域漢子萬俟突然轉過頭,臉色冷得像一塊冰。王準被嚇得連連後退,想要命令家奴們將此人拿下,卻又怕一不小心,再被身高過丈的萬俟抓了做人質。楞了片刻,將聲音放柔和了商量,“萬俟壯士何出此言,你只是我家禮聘的護院,又沒簽死契?我只是覺得咱們好歹主僕一場,不應該讓你空著手走。不如先跟我回府,把這半年的聘金結了如何?”

    “萬俟沒本事,不敢再要聘金!”西域壯漢瞪圓了眼楮上下打量,看得王準直往後縮。這幾年,死在王家後院里的外鄉人不止一個兩個了,跟這小子回去,還有命再出來麼?

    知道自己心里的那點兒壞水又被人猜了個通透,王準咽了口吐沫,喃喃地說道︰“你,你本事很,很好。如果要走,我,我也不攔你。這,這點錢,拿著,拿著路上花!”

    說罷,用手在貼身口袋里掏了掏,摸出兩個壓荷包的銀錠,猶豫了一下,又偷偷放回去了一個。將另外一個攏在手心處,強笑著遞給了對方。

    萬俟笑著搖頭,不肯接王準的饋贈。四下看了看,語重心長地勸告︰“小公爺,我覺得那位白行首的話很有道理。不做虧心事,自然不怕鬼敲門。我走了,你以後好自為之罷!”

    說完,四下里拱了拱手,再度揚長而去。

    “你”王準氣得直咬牙。無可奈何,只好喃喃地罵了幾句‘不知道好歹’,收攏起隊伍,灰溜溜地打道回府。

    稀里糊涂地又打了一場架,秦氏兄弟心情也不太好。目送著太原公府的人馬消失了,轉過頭來,對大伙低聲叮囑︰“從今天起,咱們都小心點兒。他們父子兩個在京師里橫行慣了,未必能咽得下這口氣。有什麼變故,盡量第一時間通知我們哥倆。念在先祖的功勞上,家父在朝廷里邊多少還能說得上幾句話!”

    雷萬春最見不得有人如此畏手畏腳,笑了笑,很不在乎地說道︰“他還想怎樣?若是朝廷法度管不了他們父子,就休怪我等無法無天。大不了,雷某改頭換面,天天在他們父子上朝的路上盯著。後誰先受不住!”

    “老雷!”聽雷萬春越說越離譜,張巡立刻出言喝止,“又信口胡說?他們父子如此橫行,早晚有不被國法所容的那一刻。何須由你我越俎代庖?你現在大小也是個兵曹,有這身衣服穿著,就要受”

    雷萬春聳聳肩,權當張巡的話是耳旁風。王洵知道這兩位向來便是如此,笑了笑,低聲道︰“秦大哥的話乃出于一番好心。雷大哥的話也不無道理。無論明的暗的,咱都不要吃虧最好。我、子達和守直很快就要回軍中,估計太原公的手伸不過來。至于荇芷”

    “白家妹子這幾天要跟我入梨園去教授宮女們唱歌,王小侯爺不必為她擔心!”沒等他把自己的意思說清楚,公孫大娘笑著打斷。

    “我”王洵一下子愣住了。本來都想好了,寧可冒著惹惱雲姨的風險,也要把白荇芷帶回家中去,免得日後王準那廝再度來找麻煩,沒想到竟被公孫大娘橫插了一杠子。

    “小侯爺以為我剛才是信口說瞎話麼?”公孫大娘看著王準,臉上的表情非常令人玩味。“我今天一大早就到錦華樓找白家妹子,商量入宮授藝事宜。若不是後來踫巧遇到了萍兒,還不知道城外居然出了這檔子事情”

    “大娘”白荇芷紅著臉呼喚,想把自己跟王洵剛才的約定說與對方聽。公孫大娘卻橫了她一眼,低聲調笑,“頂多就是兩三個月的功夫,莫非你們兩個,已經連這麼幾天都等不得了麼?”

    白荇芷登時羞得臉上幾乎滴出血來,垂下頭,不敢再接一句話。憑心而論,是否現在即嫁入王家,她自己也沒考慮清楚。只是被外力所迫,繼續尋一個避難的地方而已。而天底下,躲避貪官逼迫的最好所在,莫過于皇宮。偷偷看了看王洵,一時間,她居然有些拿不定主意。

    “看來,你不松口,她不敢跟我走!”公孫大娘把頭轉向王洵,繼續調笑。

    被公孫大娘**辣的目光逼得無處可遁,王洵只好笑了笑,低聲向白荇芷商量︰“若只是入宮授藝的話,你去幾天也好。反正最近我還要回軍營里邊受訓,一時半會兒回不了家!”

    “嗯!”白荇芷低低地回應了一聲,心里突然感覺好生失望。

    既然白荇芷的安全已經不用自己操心了,王洵心里都也覺得輕松了不少,回頭看了看大伙,繼續說道︰“兩位哥哥和張大人”

    “我們哥倆準備應考了,估計最近輕易不會出府!”秦氏兄弟笑了笑,低聲回應。

    “吏部考核已經結束了,張某不日就要離開!”張巡也笑了笑,沖著大伙微微拱手,“本想找個機會宴請諸位,答謝多日來照顧之情。沒想到今天竟意外在此相聚!”

    “這麼快?你高升到哪了?”馬方還惦記著向雷萬春討教刀法,楞了楞,沖口問道。

    “真源縣令,平調。”張巡笑著回應,臉上居然看不出半點兒不甘。

    聞聽此言,眾人紛紛譴責吏部主事沒長眼楮,居然對張巡連年優等的考績視而不見。倒是張巡本人,心里邊對此已經早有準備,笑了笑,低聲道︰“吏部估計也有吏部的難處,眼下朝廷冗官成災,能這麼快補上實缺,已經令張某感到慶幸了。至少,我還能到地方上做些實事!”

    不管張巡心中是否真的這樣想。在挫折之下,還能說出這等言語來,已經令大伙佩服不已。又說了幾句場面話,宇文至笑著提議,“既然大伙今天已經聚齊了,不如由在下做東,到臨風樓喝幾盞水酒。諸位意下如何?當日相救之恩,在下還一直沒機會向諸位當面道謝呢!”

    “那可不行!”又是公孫大娘,第一個出言反對,“照理,小宇文這番好意,我等不該推辭。但我找白家妹子的確有事,今天回城後,請容我們姐倆個先走一步。”

    “我,我得趕緊回家,今天,今天出門時,沒跟我阿爺打招呼!”馬方想了想,也很不好意識地說道。

    “不如改在三天之後吧!”王洵怕宇文至覺得尷尬,笑著接過話頭,“我今天也得回去跟姨娘報個平安。實在不敢再多耽擱了。三天後,恰巧我也要在臨風樓宴請幾位同僚,張大哥要向諸位辭行,咱倆三場酒席,不妨合在一處擺!”

    “甚好!張某剛才正打算跟你借地方!”張巡略作沉吟,大聲答應。

    聞聽王洵要宴請軍中同僚,不用猜,宇文至就知道肯定是周嘯風等幾個。這麼好的一個跟上司交流的機會,他當然不會拒絕,笑了笑,也大聲答應,“也好,那就干脆合三為一。幾個哥哥,公孫大家,白姐姐,屆時請務必賞光!”

    白荇芷記得王洵早晨時所托,立刻不由分說出言替公孫大娘答應了下來。公孫大娘輕輕向她腰上掐了一把,算作警告,但推辭的話,卻再也無法說出口了。

    “我記得那日李謫仙和高書記,每人還欠了公孫姐姐一首詩。不知道他們還記得沒有?”白荇芷腰間吃痛,心思卻愈發伶俐,笑了笑,低聲問道。

    雷萬春的臉色立刻發紅,笑呵呵地提議,“那我就去把他們幾個也請來,替公孫大家當面討賬!諸位覺得如何?”

    “那我倒是要謝謝雷大俠了!”聞聽李白即將被“強押”到場,公孫大娘眼神登時一亮,笑殷殷地向雷萬春致謝。

    “應該的,應該的!”雷萬春不好意思地擺手。目光掃過人群,又看到了今早一直跟大伙共同進退的顏季明,笑著向對方發出邀請,“顏兄弟,你屆時一定也來。臨風樓,就在啟夏大街和金光路的交匯處,唯一的三層小樓便是!”

    “顏某恭敬不如從命!”顏季明對新交的這些朋友很有好感,笑了笑,輕輕拱手。

    談笑間,一場盛宴便安排妥當了。眾人說說笑笑順著官道往長安城走,心里慢慢忘記了今天上午的不快。入了啟夏門,秦家哥倆先跟大伙告辭。然後公孫大娘扯了扯白荇芷,也將對方拉入了自己的馬車。

    透過厚厚的車簾,聽著窗外的人喊馬嘶,白荇芷心中突然生出幾分不舍。這條街繼續向前走,快到盡頭處便是崇仁坊。王家的大宅子就在那里。入了他家後,再想出門像先前那般閑逛,恐怕就很難了。

    “你真的想好了,不接我的衣缽,一定要嫁給他做妾?”公孫大娘的聲音恰恰傳來,頓敲進白荇芷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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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驚蟄(六下)

    嫁給王洵,從此遠離煙花之地。似乎在雙方相識後沒多久,白荇芷心中便有了類似的念頭。並非為了愛,而是為了尋求開國侯府的庇護!

    所以才跟婢女小萍兒串通好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做戲給王洵看。把主動權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不達到有一個明白身份的目的決不罷休。

    但是似乎又從某個時間開始,這種半為做戲半當真的舉動,慢慢地變了味道。不知不覺間,主客已經慢慢易位,她遷就王洵的次數越來越多,而王洵的心思卻越來越難以琢磨。

    就拿這次從軍多月,卻只言片語沒有遣人送來的事情說吧!換做一年前發生,白荇芷肯定至少要半個月不給王洵好臉色看。任他哀告、討饒、送禮、求肯,不讓他從此長個記性絕不罷手。而今天早晨,在見到王洵那一刻起,先前私底下發的種種毒誓就全忘記了。竟然明知道對方的話語不盡其實,還是主動接受了他的借口。

    什麼時候我變成了這個樣子?白荇芷怎麼想也想不明白。內心深處,亂成了一團麻。唯一清晰的地方就是,當弩箭飛來之際,王洵手持車廂板,威風凜凜地擋在自己身前。

    “姐姐,我保護你!”幾年前,那個稚氣未脫的小男兒一時沖動所說出的話,居然變成了現實。而幾年後,當時那個心機深沉的“壞女人”,卻幾乎忘記了她的初衷。老天,為什麼會這樣?白荇芷如同做了場噩夢般,額頭上瞬間冒出了無數細小的汗珠。內心深處,那個幼稚到了極點的聲音卻愈發清晰。

    “姐姐,我保護你!”

    “姐姐,嫁給我,我對你好一輩子!”

    “姐姐,你這個發髻,比上次那個好看!”

    “姐姐”

    “你這妮子,又發花痴!”見白荇芷一直沉默不語,公孫大娘搖搖頭,笑著數落。

    她終身未嫁,膝下無兒無女,因此把同行姐妹都當做自己的晚輩開看顧。與白荇芷名為姐妹,實際上更像一對母女。站在自己人的立場上,對白荇芷試圖嫁入王家的選擇,始終持否定態度。認為王洵品性遠未定型,甭看現在一口一個姐姐叫得火熱,日後說不定就會把興趣轉移到別人身上。而白荇芷出身風塵,即便嫁給王洵,也只能做妾。按照大唐律例,妾的地位近乎于奴僕。如果這輩子不能生一個兒子作為依仗,待到人老珠黃之時,境遇比人家自小養大的通房丫頭都不如。至少,後者跟下人們還能混個臉熟,輕易不會遭到暗算。

    “姐姐——”白荇芷推了公孫大娘一把,嬌聲嗔怪。“人家剛才只是想,王準那廝會不會”

    “甭理睬他!”公孫大娘微微冷笑,“快死的人了,還能囂張幾天。你先跟我到梨園里邊躲一躲,用不了多久”

    話未說完,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泄露了一個大秘密。頓了頓,快速以手掩口,“除了父輩的權勢,你看他還能依仗誰?養了那麼多家奴,被別人三拳兩腳就全打趴下了。而太原公王也未必贊同自己的兒子四處惹禍。只要家里邊老的不出馬,王準那廝憑著他自己,能折騰到今天這樣已經到頭了!”

    “噢!”白荇芷輕輕皺眉,做出一幅很好奇的模樣。“可我聽說,太原公那人護短得很。有一回王準到駙馬府做客,嚇得永穆公主都親自出面替他端茶倒水。生怕得罪了他,害得太原公事後找駙馬的茬?”

    “當時太原公和李相結盟,的確權勢燻天。可現在,連李相他都得罪了,這份權勢也”公孫大娘笑了笑,低聲解釋。話又說到一半,猛然意識到白荇芷在故意轉移話題,伸手戳了對方一指頭,低聲數落道︰“死妮子,心眼兒全玩到姐姐頭上了。遇見了王家那傻貨,就被人吃得死死的。有這份機靈勁兒,你倒是想辦法給自己爭個名分啊。他雖然只是個落了勢的子爵,但也能娶一妻一媵。正妻的資格你這輩子估計難指望了,能想辦法搏個媵的身份,也不枉自己跟了他一場!”

    “按大唐律例,如果他娶我為媵,會被判刑兩年半!”白荇芷顯然早就動過這種念頭,把其中繞不過去的地方都打聽的一清二楚。(注1)

    “那你還要嫁入他家,就這麼想給人家做牛做馬去?”公孫大娘本以為白荇芷不清楚,聽對方如此說,驚得立刻瞪圓了雙眼。

    “可他,可他”白荇芷語塞,結巴了半天,也沒能給自己的行為找到個充足的理由。以她目前在歌女中的地位,只要不嫁人,就是名副其實的花魁。每天有無數王孫公子蜜蜂一般圍著轉。待到人老珠黃時,要麼出家做個女道士,要麼像公孫大娘這般以給王孫貴冑之家訓練歌姬為生,這輩子自食其力,既不用小心翼翼擔心失去男人的寵愛,又不用跟大婦、婢女們勾心斗角,實在比嫁入豪門為妾逍遙得多。

    況且公孫大娘已經多次擺明了要以衣缽相授。憑著公孫大娘留下的人脈,即便皇宮里頭也能結下不少手帕交,又何必擔心像王準這種貨色欺負上門?

    但王洵那稜角分明的面孔卻在眼前揮之不去。任白荇芷自己偷偷列舉出多少不嫁人的好處,都比不上對方臉上一縷陽光的重量。沉吟了好半天,她終于咬了咬牙,低聲道︰“我也不清楚他到底哪里好,但,但我,我已經放不了手了!”

    “你呀你”公孫大娘無可奈何,只有還以一聲長嘆。

    白荇芷繼續沉吟不語,默默想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怯怯地問道︰“大娘,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傻?”

    “唉——”公孫大娘繼續嘆氣,想了片刻,才斟酌著回應,“已經這樣了,我還能說你什麼?賭吧,干脆就賭得大一些,關鍵時刻不要再猶豫。要麼賭他是個有良心的,要麼賭他沒良心,這輩子一定會辜負你。到最後認賭服輸就成!”

    “嗯!”白荇芷用貝齒輕咬下唇,默默點頭。半年前,她保證自己能賭贏,而現在,卻一點把握都沒有。王洵已經不是那個懵懵懂懂的紈褲子弟了。短短幾個月,他如同脫胎換骨,變得結實,厚重,稜角分明。這樣的奇男兒,在她認識的所有貴冑子弟中,根本找不到第二個。假以時日,也許就要一飛沖霄。讓哪個女子敢輕言,可將他一輩子牢牢抓在手里?

    “行了,別犯傻了!真拿你沒辦法!”公孫大娘氣得又拍了白荇芷一記,恨不得將其一巴掌打下馬車去。“快到我那了,你先收收心思。在最近這幾天之內,跟我把宮廷內的禮節學清楚。免得到時在皇上和貴妃娘娘面前,一不小心說錯了話,那樣,可是沒人敢給求情!”

    “不是,不是根據曲子把詞對清楚,唱上幾遍就完了麼?”白荇芷從來沒進過皇宮,按照自己平常的習慣,忐忑不安地追問。

    “你以為像在錦華樓一樣呢,隨便添上幾個詞,唱唱就算糊弄過去了?”公孫大娘瞪了她一眼,有些恨鐵不成鋼。“皇上和貴妃娘娘兩個,對音律可是精通得很。外邊流傳的霓裳羽衣曲,其實就是陛下親手所譜。每段舞步怎麼安排,每段唱詞如何與音律糅合,也是貴妃娘娘和皇上兩個一同揣摩出來的。”

    霓裳羽衣曲脫胎于周穆王去拜會西王母傳奇,但是結合了唐人習俗,將故事演繹成了一個人間帝王夢遇月宮仙子,互生愛慕,終成眷屬的神話。全曲共三十六段,融歌、舞、器樂演奏為一體。曲調婉轉,歌詞清麗,配樂大氣恢弘,實乃古今舞蹈、詩歌與音樂的巔峰。

    此舞誕生之後,起初只是在梨園里邊排練,供大唐皇帝陛下和妃子、近臣,以及李姓王爺們鑒賞。後來才漸漸流傳于梨園之外。但外邊流傳的只有三兩段,無論規模還是藝術造詣都與皇宮里邊的相去甚遠。

    而這樣的神作,居然是皇帝陛下與貴妃娘娘親手所制,即便先前隱隱聽人提起過,此刻從公孫大娘嘴里得到證實,也不由得白荇芷不震驚得目瞪口呆。愣了半晌,猛然想起自己很快就要面對兩個絕世行家,她不禁嚇變了臉色,扯住公孫大娘的衣角,喃喃祈求道︰“我,我對詩詞可是一竅不通啊。若是隨便弄幾首小令出來,還能湊合。如果非要我分辨哪段詩作與曲子更為配合,哪段詩如何演繹才更有味道,可不是要了我的命麼?”

    “知道了吧?”公孫大娘又是一指頭戳過來,將白荇芷腦門戳出了一個明顯的紅印,“整天就想著如何嫁人。卻不知道女人家除了嫁人之外,還有許多更重要的事情做。霓裳羽衣,歌舞之道豈有止境?就是皇上自己,也翻來覆去將曲子改了很多回呢?”

    話說到這,她臉上居然現出了一種奪目的光輝。就像當日策馬誇功的凱旋將士般,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有著股子說不出的驕傲。

    注1︰唐律,妻妾的等級分明。地位低下的女子只能做妾。如果強行娶她為妻,就等同于蔑視禮教,判刑兩年半。通房丫頭如果不生下男孩,或者對主人家有什麼說得過去的奇功,依仗寵愛強行被納為妾的話,一旦有人上告,男主人也要被判兩年半徒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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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驚蟄 (七 上)

然而,這種驕傲卻不無代價。

    以音樂舞蹈為道,窮畢生之力而逐之。怪不得公孫大娘的舞技如此精湛。也怪不得大娘身邊至今沒有一個男人。她的心思已經全在歌舞上了,根本無暇再于男女之情上分神。所以,長安城各行魁首幾乎年年更換,二十年來,卻無一人可取代公孫大娘。

    佩服歸佩服,然而白荇芷自己卻沒膽子去嘗試。笑了笑,低聲回應,“大姐的境界,又豈是庸人所能企及的?小妹這輩子,只求吃飽穿暖,再找個合適的男人嫁掉,讓他好好待我一輩子罷了!”

    “你不是無法企及,只是不舍!”公孫大娘笑著搖頭,一語戳破白荇芷的小心思。“即便他將來能夠建功立業,憑本事打通關節,取你為媵,為你掙得一身誥命。你還是要攀附于他。依仗別人帶來的榮耀,哪如自己爭來的靠得住?過幾天到梨園里,你可以見到很多同行前輩。跟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你不妨好好想想我的話!靜上一靜,確定自己這輩子究竟想要什麼也不遲?”

    要什麼?我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麼?白荇芷微微一笑,沒有反駁公孫大娘的話。對方是從深宮里走出來的,見慣了顯貴榮華。而自己卻生長于煙花之所,自幼辛苦學藝,不過是為了早些脫離這個地方。經歷不同,看東西的角度也就不同。沒必要爭辯,相信對方出于一片好心便是。

    公孫大娘見白荇芷不再吭聲,以為自己的話已經將她說動了。心中不免覺得有些欣慰。正高興間,馬車突然猛地停下,猝不及防,二人同時撲向前,差點一頭撞在車廂上。

    “老曲,你怎麼趕的車?”饒是平素脾性好,公孫大娘無法容忍這種錯誤,伸手推開車門,沖著前方質問。

    “回,回大家的話!”車夫老曲早就從車轅上跳了下來,一邊拱手謝罪,一邊低聲解釋,“虢國夫人的車隊突然從前方路口拐了出來,小的不敢沖撞,只好讓馬車先停下。您沒事吧,要不要去請郎中!”

    “沒事!嚇了一跳而已!”不待車夫老曲解釋完,公孫大娘已經看到了前方那一長串銀裝馬車,搖搖頭,主動熄滅了怒火。

    “尾巴都快翹上天了,真的忘記了自己是什麼東西?”白荇芷卻替公孫大娘咽不下這口氣,惡毒的話脫口而出。

    “也是一個可憐人罷了,沒必要跟她較真兒!”公孫大娘笑了笑,輕輕掩住了車門。貴妃娘娘對自己有恩,看在她的面子上,也不該對她的姐姐背後指手畫腳。

    “她還可憐?”白荇芷的內心里,無論如何無法將虢國夫人和可憐兩個字對上號,瞪大了一雙眼楮,低聲抗議,“姐姐你沒說錯吧,駕著八輛銀裝馬車天天招搖過市的,居然是個可憐之人!!!”

    “你只看到了表面那層銀裝而已!”公孫大娘笑了笑,輕輕搖頭,“一個女人家,終日周旋在不同男人之間,又幾場宴是她真正想赴的?如果她再不裝的強勢一些,恐怕更會被人欺負到頭上來!”

    “她妹妹可是貴妃娘娘,哥哥是楊國忠!”白荇芷抿了抿嘴,笑著提醒。

    “貴妃娘娘那個性子,本來就不是擅抓權的。而他那個哥哥,呵呵”公孫大娘輕聲冷笑,“恐怕恨不得她裙子下多幾個男人,好為自己拉來強援。特別是在這種關鍵時候,妹妹開心不開心,遠不如多一個幫手來得重要!”

    見白荇芷臉上始終帶著一縷茫然,她笑了笑,提高了聲音向前邊問道︰“老曲,剛才那隊馬車從哪邊過來,你看清楚了麼?”

    “從安興坊那邊插來的,在咱們前邊拐了個彎,奔永昌坊去了!”車夫老曲眼力非常好,迅速滿足了女主人的好奇心。

    只要是女人,大抵心里頭都喜歡打探些家常里短。白荇芷自然也不能例外。聽了車夫老曲說的那兩個方位,眉頭一下子就皺了起來,“安興坊,那不是幾個皇子和公主們住的地方麼?她怎麼剛從那邊出來,又奔幾個王爺家里去了?”

    “當然是替其兄尋求援軍去了!”公孫大娘低聲口氣,以非常理解的口吻解釋,“咱們大唐天子,可是最重兄弟之情的!”

    這代大唐天子登基前就是出了名的孝友,當了皇帝之後,除了突施辣手殺掉了太平公主極其黨羽之外,對自己的嫡親哥哥弟弟都非常寬厚。一點兒不像太宗,高宗時代那樣,恨不得將親生兄弟們趕盡殺絕。

    愛屋及烏,連帶著高宗、中宗的其他後人也受到照顧,重新在皇宮附近聚集起來,形成了一股影響朝中人事變遷的巨大力量。當年皇帝陛下力排眾議,提拔姚崇為相,就是因為後者得到了皇兄李成器的支持。而李林甫能在朝中專權這麼多年,其身上的皇家血脈,也起到了非常關鍵的作用。

    這句話,對白荇芷而言,顯然又過于深奧了些。眨巴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楮,她在心里不住地推測虢國夫人的行程安排。上午跟一位皇子耳鬢廝磨,下午又躺在了一位皇族弟或者皇族叔懷里,裝憨賣痴。這個虢國夫人,怎麼跟平康里那種隨便接客的娼女一般下賤?(注1)

    “等價交換罷了!”公孫大娘又嘆了口氣,替虢國夫人的行為作出注解。“他們啊,還真以為皇宮里的那位對外面的事情什麼都看不見呢。不過是耐著過去的幾分情義罷了。如果有人把這份情義給用盡了,難免有哭的時候!”

    “皇宮里的那位?”白荇芷好像不清楚公孫大娘所指,側著頭反問。

    “裝,我要你裝!”公孫大娘一巴掌拍將過去,笑著說道︰“不過這樣也好!別問,就當什麼都沒看見。等著吧,已經用不了幾天了!”

    注1︰古代歌舞伎和娼妓身份差別很大。歌舞伎多是賣藝不賣身,有點兒現在女明星的味道。所以白荇芷雖然出身風塵,一樣看不起平康里的娼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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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1 01:18:3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驚蟄(七下)

    “等著吧,已經用不了幾天了!”同樣的話,從某個面色蒼老的男人嘴里說出來,卻完全是另外一番味道。

    “你到底要我等多久!”虢國夫人回過頭,臉上寫滿了哀怨,“兩年前,你就這麼說。兩年後,你還是同樣的話。難道你們李家,就找不出一個有擔當的男人來麼?”

    “我們李家的事情,又豈是你這個娼婦能了解的!”老男人低聲斥罵。聲音里沒有絲毫憤怒,聽起來卻令人覺得如同被一條毒蛇爬進了衣袖里。

    虢國夫人身體猛然一顫,緊跟著就呻吟出聲音來,“唉啊,慢,慢點兒”

    “小娼婦,別亂動!”老男人眉頭輕皺,慢慢從虢國夫人絲緞般光滑的後背上,抬起三根修長手指。手指之間,一根銀針耀眼升寒,幾滴血珠,順著針尖緩緩地流了下來。

    “疼,疼得厲害,麻煩您老稍微輕一點兒!”虢國夫人在鼻孔里發出哀鳴,與其說是討饒,不如說是誘惑。

    面容蒼老的男人卻不為所動,用侍女遞上來的棉布擦干淨針尖,又不疾不徐的刺了下去。神情之專注,就像在擺弄一件絕世繡藝。

    此刻他針下呈現的,也的確堪稱一件絕世佳作。只是沒有繡在綢緞上,而是硬生生刺在虢國夫人的皮膚中。每一針下去,虢國夫人都疼得一陣戰栗,卻不敢將身體移開分毫,以免老者手下的針落錯了地方,還要用更多的痛楚來補救。

    即便移動,她也無法離開身底下的氈塌。有四條粗大的鐵鏈,從氈塌四腳處的地面上拉過來,分別鎖住了她的雙手和雙腳。一件墨綠色玉石枕頭,恰恰墊在她的小腹下,將其的臀部墊起來,上身與下身擺成了一個近似的直角。

    兩條寶藍色的輕紗,遮住她的胳膊,臀部和大腿,使得她裸露在外的脊背愈發顯得光滑細膩。而就在這細膩光滑的肌膚上,一樹妖艷的牡丹真正慢慢成型。

    枝干是墨黑色,葉子是青綠色,明顯不是同一時間刺就涂色,卻渾然天成,與生在皇家禁苑的牡丹別無二致。在重重綠葉的襯托下,幾朵嬌艷的花朵蓬勃怒放。

    每一片花瓣,都堪稱完美。

    老者不容許有缺陷的作品存在,偶爾一針刺得不到位,一定會想方設法修補。或者用一連串細密的陣眼,將花瓣紋出脈絡。或者用一連串疊刺,繡出花瓣的陰影。

    幾十針下去,老者慘白的面孔漸漸紅了起來,喘息聲粗重如牛。他迅速拔出銀針,輕輕放在侍女遞過來的托盤之上,然後用另外一名侍女遞過來的冷毛巾輕輕在額頭上擦拭。“你這娼婦,今天怎麼這般能忍?是不是又想著早點從我這里離開,到別處去出賣色相?自己交代,否則休怪我不客氣!”

    “王,王爺,想,想到哪里去了!”虢國夫人疼得連說話都不利索了,偏偏臉上還帶著嫵媚的微笑,“奴家今天上午,可是剛剛聽到你的召喚,就立刻駕車趕過來了。前後一共用了不到半個時辰的功夫!”

    “從慶王哪里到我這兒,需要半個時辰麼?”老者笑了笑,聲音宛如夜般低沉。“我看,你是需要長點記性了!”

    “別,別,慶王,慶王他”虢國夫人嚇得花容失色,連聲解釋。沒等她把話說完,老者已經抓起一根比原來粗了四倍的鋼針,一針扎在她的脊骨上。

    “啊——”虢國夫人長聲慘嚎,身體不由自主像蛇一般在雪白的氈塌上扭動。將鐵鏈扯得叮當作響。老者卻更加興奮起來,抬腿跨坐上去,壓住虢國夫人的粉臀,鋼針飛速上下舞動。血珠飛濺,中間夾雜著鐵鏈叮當和女人的厲聲哀鳴。兩名侍女很快就看不下去了,將頭偷偷轉向了牆角。老者粗重的呼吸聲卻跟哀鳴一道傳入她們的耳朵,刺激得她們冷汗淋灕,手足酸軟。

    終于,哀鳴聲噶然而止。虢國夫人身體如垂死的鯉魚般掙扎了幾下,趴在氈塌上一動不動。老者的喘息聲也到了巔峰,突然把鋼針丟到一旁,伸手扯下虢國夫人下體上的最後兩片遮擋。

    滿屋子的血腥味道里,突然混入了一股難聞的**味道。兩名侍女不敢離開,也不敢回頭,緊並著雙腿,慢慢蹲了下去。裙子下擺,轉眼之間已經**一片。

    那名老者仿佛要的就是這種境界,馳騁著,喘息著,突然發出一聲野獸般的怒吼。伏在了虢國夫人血淋淋的脊背上,身體不斷打起了擺子。

    兩名侍女知道今天的劫難就要過去了,慢慢站起身,一步步挪到粘塌前,一個拿起毛巾,輕輕替老者擦汗。另外一個從托盤中拿起一把銀亮的鑰匙,去開虢國夫人手腳上的鐵鎖。

    “放下!”已經癱做一團的老者突然又直起了身子,皺著眉頭大聲怒喝。膽小的侍女手一抖,“當啷”一聲,把一整串鑰匙掉在了地上。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請王爺責罰!”小侍女嚇得連哭都哭不出來了,跪在氈塌前頭如搗蒜。老瘋子用手一把扯起她的頭發,獰笑著上下打量,“責罰,想得美。你這料子,怎配老夫親自下手。來人”

    “在!”兩名全身披甲的昆侖奴立刻沖了進來,不由分說,架起那名小侍女。“三十鞭子!扒了衣服,吊在窗外那棵梅花樹下打!”瘋狂的老者獰笑著吩咐。

    兩名昆侖奴答應一聲,像拖抹布一般將小侍女拖了下去。不一會兒,窗外就傳來清脆的皮鞭聲和女人厲聲的慘嚎。

    “嗯!”聽著侍女的慘叫,老者像喝了醇酒般,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娼婦,她比你叫得可難聽多了。你說說,你是伺候了多少男人,才學會了如此**的叫聲!”

    聞聽此言,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的虢國夫人又戰栗了一下,扭過頭,臉上的笑容若暴雨後的桃花,“王爺,難道不覺得外邊的叫聲太青澀了麼?不如先把她賜給奴家,讓奴家**幾天,學會了怎麼叫,再給王爺送還回來繼續抽鞭子。”

    “好,好,好”老者聽得甚是高興,伸手推開窗子,沖著外邊喊道︰“停,別打了。剩下的先記賬。把她送到虢國夫人府上,半年後再接回來!”

    “諾!”昆侖奴們答應一聲,拖著脊背已經被抽得血肉模糊的小婢女退了下去。外瞬間又恢復了寂靜。另外一名小侍女手握著毛巾,身體不斷地顫抖,顫抖。

    “怎麼,你也想挨幾鞭子嘗嘗味道?!”瘋狂老者回過頭,兩眼中射出一道寒光。

    “啊!”小侍女像受驚的雌鹿般跳起來,抓起毛巾,在老者枯樹般的身體上四下抹拭。“笨!”老者一巴掌將其拍出老遠。親手從托盤里抓起另外一片毛巾,**著走到靠著牆的多寶閣前,拿出一瓶劍南道進貢的烈酒。向毛巾上灑了半瓶,然後大步走回氈塌前,將潤了酒的毛巾向虢國夫人的後背抹去。

    “啊——啊——啊——”又是一串婉轉哀鳴,夾雜著無盡的痛楚與誘惑。老者再次興奮起來,三把兩把將虢國夫人背上的血跡抹干淨了,然後丟下毛巾,向一旁伸開鬼爪般的大手,“來!”。

    這回,小婢女終于變聰明了些。從腳下的托盤里拿起一只琉璃瓶,拔出塞子,迅速遞了過去。“嗯!”老者滿意地點了下頭,用小拇指從瓶子里勾出一點點黑綠色的染料,小心翼翼地涂在鋼針刺出的痕跡上。一邊涂抹,一邊自言自語,“焦骨牡丹,懂麼。原來那幾根枝干怎麼看都缺了一點神韻,而今天新刺的這一段殘枝,卻恰恰彌補了先前的不足!”

    “王爺也說是好的,一定就是好的!”虢國夫人疲憊地笑了笑,溫聲細語地回應。背上的牡丹圖案,她自己也曾對著鏡子檢視過。的確紋得巧奪天工。而這個歷時兩年都沒有徹底完成的牡丹圖,帶給她的,卻只有無窮無盡的屈辱。

    “那老家伙,還能蹦幾天,就算為了咱們楊家,你遷就一下他算了!”第一次被此人折辱後,哥哥楊國忠如是勸告。

    從此,牡丹花的每一片葉子,每一片花瓣,都是為著同樣理由。

    然而,老者卻遲遲沒有死。從兩年前一直活到現在,越活越精神,越活越瘋狂。“我一定要殺了他,一定要殺了他!就用那把寶劍!”望著鎖住自己雙手的漆黑色鐵鏈,虢國夫人展顏微笑,這一刻,笑容居然無比地嬌媚。

    背後的焦骨牡丹漸漸成型,瘋狂老者手中換了另外一只玉瓶,一邊用手指勾出艷紅色往虢國夫人背上的針孔里邊涂,一邊笑著說道︰“小娼婦,就你會說話。念在你今天陪老夫作畫的份上,老夫就教你一個乖。我們李家可以跟臣子共享權力,卻不會共享江山。你哥哥不是個笨蛋,你把老夫的話帶給他。他自然會懂!”

    說罷,信手涂上最後一抹,剎那間,有樹焦骨牡丹,綻放得令人目眩神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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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1 01:18:49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驚蟄 (八 上)

看見崇仁坊內那座熟悉的宅院,王洵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場夢。

    四個多月前,坊子里的楓葉正紅,而現在,干枯的樹梢頭卻透出了隱隱綠意。仿佛一覺醒來,秋天和冬天就都過去了,天寶十一年的春天悄然而至,誰也沒聽見她的腳步。

    季節不是昨日的季節,少年也不再是昨日的少年。人縱有一天都會長大,無論他長得快,長得慢,長得是否情願。

    初入軍營的那幾天,他無時無刻不想著放棄受訓,卷鋪蓋逃回家,繼續過那種混吃等死的日子。而現在,那些看似很艱苦的訓練,卻已經成了一種習慣。甚至每天早晨不起來跑上幾圈,他自己渾身上下都不舒服。

    門房王福見少主人站在門口遲遲不肯邁步,還以為他又喝多了,伸出大手,用力扶住少主人的胳膊,“小侯爺,您往這邊。紫蘿已經燒好了醒酒湯,馬上就能給您端來!”

    “去,你聞聞我身上有半滴酒味兒沒?”王洵沒好氣地推了對方一把,低聲數落。

    “嘿嘿,嘿嘿!”王福也發現自己馬屁沒拍對地方,訕訕笑著,卻不肯把胳膊收回,“這邊,這邊,今天早晨聽說您回來,主母親口吩咐我等鋪的地氈!”

    聽到對方的提醒,王洵才意識到,從父親過世後就很少開啟的宅院正門敞開著。有一條猩紅色的地氈,從院子里鋪出來,一直延伸過了上馬石。看陣仗,比前些日子迎接封常清來訪還要鄭重些,楞了楞,順口問道︰“有客人來麼?誰?”

    “沒有啊?這不是為了迎接少主您回府麼!主母吩咐下來的,小的們可忙活了一陣子呢!”僅僅通過幾句話,王福就發現少主人已經比半年前成熟了許多,不敢怠慢,笑著解釋。

    “我又不是什麼貴客?這麼張揚做什麼?”聞聽此言,王洵又是一愣四下看了看,果然看到很多鄰居家的小廝,正在朝這邊探頭探腦。

    “這哪是張揚啊。小侯爺您現在可是正七品歸德中侯!”王福搖搖頭,陡然將聲音提高了數分,唯恐鄰里們聽不見王洵現在的品級。“照這個升法兒,等到訓練結束,最起碼能實授個游擊將軍。咱這崇仁坊里,可是有些年頭沒出將軍了!”

    “就知道說嘴,也不怕別人笑咱們不知進退!”王洵笑著啐了一句,抬腿邁上地氈。雲姨的想法他已經能理解一點了,這個家,的確需要一個有出息的男人來支撐門面。只可惜,自己領悟得太晚,若不是受到宇文小子入獄這件事情的刺激,說不定現在還渾渾噩噩地混著日子。

    “咱們這才哪到哪?”一邊驕傲地左顧右盼,門房王福一邊笑著跟王洵閑聊,“坊子最里頭那個老史家,去年不過出了個小生徒,照著中進士還十萬八千里呢,就張燈結彩慶賀了好幾天。跟您這堂堂的七品中侯怎麼比!今天早晨,他家的老管家上趕著跟我套近乎,我連都頭都回”(注1)

    “也不是誰,去年站在人家門口眼巴巴地看了好幾天!”王洵撇撇嘴,笑著打趣,心中卻也有些得意,腳步越來越輕飄起來。

    即便是再不思進取的父親,也希望兒孫能走正途。崇仁坊這一帶,開國勛貴住了一大堆。可這一輩後人中,卻是不爭氣者居多。有人在京師的學堂里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這輩子與進士無緣。有人走門路捐了散職,卻沒能力補上實缺,整天穿著身沒有任何標記的綠袍硬充大頭蒜。像王洵這種吃了了軍營的苦,並很快得到升遷者,的確已經堪稱是鳳毛麟角了。(注2)

    在自家很少使用的大廳里,雲姨早就等得不耐煩。聽見王洵的腳步聲從外邊傳了過來,忍不住就想迎出門,想了想,又強迫自己坐穩,擺出一幅正襟危坐的架勢。

    王洵包容笑了笑,上前幾步,屈膝拜倒,“姨娘,我回來了!”

    雲姨立刻向被火星燙了般跳起,雙手將王洵的胳膊拉住,“這是干什麼?回來就回來了唄。好端端的,你拜我干什麼?”

    “這幾個月,每每想到姨娘的教誨,心中都不勝慚愧!孩兒不孝,就知道惹是生非,如果沒有姨娘照應著”王洵順勢起身,笑著回應。場面話說到一半,心中突然動了真情,鼻子一酸,眼淚立刻盈了滿眶。

    “你這孩子,怎麼盡說這些,這些不著邊際的話”雲姨那里早就已經撐不住,眼淚滴滴答答淌了滿臉。四個多月,時間不算太長,卻是王洵從小到大第一次離開家門。第一次脫離了她的羽翼庇護。

    這孩子不是她親生的,卻是她從小帶大。如今孩子終于有出息了,做娘的心里如何能不高興?即便將來見到他阿爺和他親娘,也可以跟對方有個交代了。我沒有辜負你們的囑托,我把這個孩子養成*人了!

    幾個小丫頭趕緊遞上毛巾,給“老”少兩代主人擦臉。雲姨接過來,胡亂抹了兩把,笑著說道︰“不是說要跟秦家哥倆一起去吃飯麼?怎麼提前回來了。餓了沒,我去廚房看看,有沒有什麼合你口味的吃食!”

    王洵忍了又忍,好一會兒,才把眼眶里的淚水順著鼻孔里消滅掉。笑著拉住雲姨的衣袖,低聲回應︰“我不餓!您甭忙了,讓下人們隨便弄點就成!”

    “他們怎知道你的口味?”雲姨掙扎了兩下,甩開王洵,邁步向門外走,“你好不容易才回一趟家,不能沒口熱乎飯吃。還是我親自去盯著吧。你先去後院換了衣服,紫蘿也在那邊等你呢!”

    說罷,用手帕擦著臉,逃也般去了。從始至終,也沒問過王洵那一身血跡由何而來,是不是又給自己闖下了難以彌補的禍患。

    王洵臉上露出了濃濃的笑容。

    這就是家,你不必提防著誰,偽裝什麼。你就是你自己,可以隨意宣泄自己的感情,暴露自己的內心。當你累的時候,它不會嫌你一身酸臭。當你潦倒的時候,它也不會嫌你滿臉晦氣。而當你稍有成就,家中的所有成員都會以你為榮,盡管那點兒成就在別人眼里幾乎微不足道。

    帶著暖暖的感覺,他快步走向了自己居住的房間。小紫蘿沒資格和雲姨一道迎接自己的郎君,站在門口,手中捏著根繡花針,繃子上卻沒有一根絲線。看見期待已久的身影在眼前出現,立刻將繃子和繡花針丟給雪煙,小鳥一樣撲入了王洵的懷里。

    王洵的衣服還沒來得及換,血腥味和汗臭味一並鑽進了她的鼻孔。她把臉抬起來,約略有些驚異。轉眼,就又毫不猶豫地貼了上去。雙手將王洵的後腰摟得緊緊的,唯恐一松開就要失去。

    無悔,亦無懼。哪怕王洵是個被通緝的江洋大盜,這輩子也要跟他賴在一起。富貴貧賤,悲傷快樂,永遠在一起,永不回頭。

    王洵笑呵呵地抱著紫蘿,感受著自己胸口一點點變得濕潤。四個多月來,從沒有一刻,他的心髒如現在般柔軟,里邊充滿了幸福與滿足。這是他的家,他的女人,他這輩子要保護的所在。沒離開之前,不覺得有多牽掛。幾個月不見,才一點點發現家的重量。

    “你,你可回來了?”紫蘿哭得唏哩嘩啦,鼻涕眼淚一起往王洵胸口上蹭,把干涸和血跡重新潤濕,染了自己滿臉。

    王洵輕輕笑著,沒有回應。已經長滿繭子的大手,慢慢從對方絲一般的頭發間捋過。由發根,到發梢,說不出地愜意。紫蘿慢慢抬起頭,王洵也恰恰準備嗅一嗅她的發香,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立刻糾纏在了一處,彼此羈絆拉扯,再也無法分開。

    紫蘿的臉突然變得如春花般絢麗,紅嘟嘟的嘴唇慢慢舉起來,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楮。王洵毫不猶豫地吻了下去,如飲醇酒。紫蘿的身體瞬間發出一陣戰栗,腰肢越來越軟,整個人幾乎都開始融化。王洵慢慢抬起頭,雙眼含笑,手臂猛然一用力,抱著紫蘿,大步走進屋子。

    “郎君,別,雪煙在旁邊看著呢!”小紫蘿立刻嚇得花容失色,雙臂卻緊緊地勾住了王洵的脖頸。王洵哈哈大笑,快步走到床前,將紫蘿放了上去。“雪煙,去廚房給我燒一桶洗澡水。順便跟姨娘說一聲,我要先洗了澡,然後才能吃飯!”

    小紫蘿在床上打了個滾,抓起一件剛繡完的絲帕,蓋在了自己的臉上。兩只鴛鴦在一波春水間交頸而游,隨著她火熱的呼吸,整件絲繡栩栩如生。

    注1︰生徒。唐代通過官學內部選拔,被推薦參加進士考試者,統稱為生徒。

    注2︰唐代服飾,三品以上紫袍,佩金魚袋;五品以上緋袍,佩銀魚袋;六品以下綠袍,無魚袋。綠袍無標記,則等于沒有任何實際職務,只有一個空頭官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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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驚蟄(八下)

    小別勝新婚。

    接下來的幾天,王洵過得極其滋潤。要麼在家中跟紫蘿膩在一處,說一些只有兩個人才覺得有趣的傻話,做一些彼此都開心的事情。要麼出門去找白荇芷,聽歌,喝酒,打情罵俏,樂此不彼!

    經歷了一場風波,白荇芷變得比原來還要縱容他,除了最後一層壁壘之外,幾乎滿足了他一切要求。“反正,清萍開在池塘里,早晚還不都是二郎的!你就容奴家保留一個小小的心願,待嫁給你之後,二郎要如何,奴家便如何好了!”

    “我要你每天晚上唱歌給我聽!”經歷了幾個月的軍營生活,王洵的性子也比先前沉穩了許多,將大手從對方的衣服里抽回來,笑著打趣。

    “二郎現在每天不都在聽麼?”白荇芷沒想到王洵居然提出了這麼一個簡單了要求,楞了楞,依戀的眼神中露出了幾分好奇。

    “當然不一樣,我要你,唱歌給我聽!”王洵笑著把嘴唇遞過去,貼住白荇芷的耳朵。

    “壞蛋!”白荇芷登時滿臉飛霞,逃也般滾出老遠。抱了個靠枕當盾牌,躲在後邊,遮住半邊身體,又羞又嬌,聲音宛若歌聲的余韻,“如果,如果二郎真的喜歡,也,也未嘗,未嘗不可!”

    “真的?”王洵大笑,兩眼登時冒出了熱烈的光芒。

    “嗯!”白荇芷咬著牙點頭,然後又飛速搖頭,“真是沒正經。人家還以為你脫胎換骨了呢!”

    “脫胎換骨,那還不容易?”王洵立刻收起笑容,擺出一副私塾先生的刻板模樣,長揖及地,“娘子,月明星稀,烏雀南飛,咱們行一回周公之禮,可否?”

    “呸!”白荇芷一把將靠枕丟了過來,笑得在氈塌上直滾。

    笑鬧夠了,二人又把頭並在一起,仔細規劃答應給周老虎等人的酒宴。有了白荇芷這能接公孫大娘衣缽的歡場行首在,宴會安排起來從容得多。幾乎每個細節,包括括客人們的口味和喜好,酒令的難易程度和針對範圍,都考慮得清清楚楚。

    轉眼到了三天後,周嘯風、趙懷旭等人如約而至。沒想到王洵真有本事將公孫大娘和李白兩個請來,平素氣焰囂張的周嘯風連話都說不利索了,結結巴巴地比劃了好一陣兒,才讓終于讓大伙明白,他有好長一段時間都在碎葉城附近駐扎,城里邊,無論是漢人、羌人、回紇人,還是突厥人,都以那里出了一位大詩人為榮。其中好幾次,為了爭論李白到底是奉命改姓為李的突厥王族,還是正宗的漢人血脈,百姓們大打出手。多虧了安西軍及時趕到,才沒弄出更大的亂子!

    對于此等殊榮,李白早就見怪不怪。笑了笑,沖著周嘯風輕輕拱手,“給周將軍添麻煩了。李某乃隴西布衣,恐怕跟突厥王族搭不上什麼關系。至于祖上是誰,家譜里記載不祥,李某自己也沒精力去窮究。”

    “謫仙真是灑脫!我記得有位前輩說過一句話,人不是畜生,不需要名血名種!”趙懷旭接過話頭,笑著贊頌了一句。

    “此言甚妙!”李白楞了楞,大笑著撫掌。“為了這句話,也該喝一大杯!”

    “干!”眾人立刻舉盞,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放下酒盞,周嘯風卻怕李白誤解了自己質疑他的血脈,結結巴巴地繼續解釋道︰“我,我,唉,我是個粗人,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了。青蓮居士不要責怪才好,我只是想說,在碎葉一帶,無論胡漢,皆以李兄為榮!”

    “父老鄉親們的厚愛,著實令白慚愧!”李白沖著周嘯風輕輕點頭,“好多年沒回去過了,不知道故鄉那邊變成了什麼樣子?”

    “沒,沒什麼變化!”提起安西四鎮的風貌,周嘯風緊張的心情終于略有緩和,喘了口粗氣,向李白描述道︰“一切都是老樣子。大漠、黃沙、古道、駝隊,還有的就是一排一排的胡楊,胡楊樹”

    “還有我大唐將士,手持長纓,在大漠雄關之間縱橫馳騁!”高適快速接了一句,替周嘯風補全了整個西域的雄偉畫面。

    在座當中,李白出生于碎葉,崔顥曾經去邊塞上游歷尋找出人投地的機會,高適充任過隴右節度使高仙芝的掌書記,岑參剛剛加入封常清幕府,做了一名掌管文書判官。相互之間,倒也不乏共同話題。很快,便熱鬧地打成了一片,杯來盞往,不亦樂乎。

    公孫大娘依舊沒忘記上次酒宴的欠賬,不待酒酣,便尋了機會上門逼債。李白和高適早有準備,笑著調侃了幾句後,便把兩首贊頌其舞姿的詩作拿了出來。看得白荇芷極其眼熱,暗中不斷給王洵使眼色,讓其向李白等人替自己也求一首詩,以便日後跟同行姐妹們炫耀。王洵卻不好意思每頓酒都要求對方拿詩作來換,搖搖頭,故意將白荇芷的威脅視而不見。

    見二人老是眉目傳情,周嘯風等人便又開起了玩笑,問白荇芷是不是覺得欠了王洵的救命之恩,打算以身相許?白荇芷登時羞得面紅耳赤,徑直往公孫大娘身後躲去,逗得眾人哈哈大笑。笑過了,高適和李白卻不知道周嘯風口中的救命之恩是怎麼回事情,忍不住好奇追問。跟大伙一混得臉熟,周嘯風立刻本相盡露,當即添油加醋,將三天前王洵英雄救美的壯舉描述了一番。

    故事說完,立刻搏了個滿堂彩。李白、崔顥、高適、王荃等人都拍案贊嘆,佩服王洵武藝超群,給了某些仗勢欺人的家伙一個痛快的教訓。王洵卻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低聲解釋道︰“不是我的武藝好,而是那三個家伙身手太差了些。連馬上重新裝填騎弩的本事都沒學會,偏偏還出來當刺客!”

    “小家伙,不帶你這麼埋汰人的!”高適以為王洵在謙虛,忍不住笑著打趣。

    “是啊,你贏得固然干淨利索,卻也別太看扁了別人!”作為王洵的好友,張巡也笑著忠告。

    “他們的身手的確很差!”顏季明第一次跟李白、高適這種風流人物打交道,卻一點兒也不怯場,見大伙誤解了王洵的意思,立刻主動幫忙解釋。“當時我就在路邊,本打算上前幫忙的,可沒等找到合適機會。明允兄已經把刺客都解決掉了。依晚輩之見,不光是那幾個刺客身手差,王家養的一眾家將,還有長安縣的捕快,幫閑,以及守備城門的禁軍,好像本領都不怎麼樣。反應慢得出奇不說,遇到硬茬,就立刻慫了。”

    “得,照你這麼說,京城里邊的各個衙門,還有禁軍各營,等于養活了一群廢物了!”作為一名京師勛貴子弟,馬方非常不滿意顏季明說起長安城時不經意流露出來的輕慢,笑了笑,低聲反問。

    “除了各位所在的飛龍禁衛之外,其他恐怕正是如此!”顏季明笑了笑,毫不客氣地回答。

    “你可真敢說,好像見過多少精兵強將一般!”馬方立刻撇起嘴,冷笑著點評。

    “至少,跟在下見過的範陽節度使麾下兵卒比起來,相差距甚遠!”顏季明也年輕氣盛,立刻針鋒相對。

    李白在幾個月前因為一場誤會,曾經跟王洵交過手。知道後者實際斤兩到底有多重。雖然後者又在軍營里苦練了四個多月本領,可若說到達了脫胎換骨地步,未免有些太誇張。所以,他很快就接受了顏季明的看法,並且很是認真地追問道︰“你從河北來?見過範陽節度使麾下的精兵?”

    “家父曾經在安節度麾下行走多年,最近蒙其推舉,出任常山太守之職!”顏季明點點頭,低聲回應。

    自從那日看到長安縣的捕快們和太原公府的一眾家將相繼出乖露丑之後,他心里就一直有些忐忑不安。這種不安的感覺到底從何而來,卻又很難說得清楚。今日跟馬方一斗嘴,顏季明心里隨即意識到了真相。令他不安的是範陽節度使麾下的驕兵悍將,與長安城的武備力量之間那種鮮明對比。前者跟後者起,就像惡狼身邊趴了只羊羔,想要讓惡狼不起任何邪念,簡直是沒有任何可能!

    不禁官府的爪牙們外強中干,通過幾天來的觀察,顏季明還清晰地發現,護衛京城安寧的幾支禁軍,除了正在被封常清重手整訓的飛龍禁衛之外,其他也都是徒有其表。這樣的兵馬,如果拉上戰場跟範**銳對陣,恐怕沒等交手,已經被對面將士身上的血腥之氣嚇尿了褲子!又如何能指望他們威懾四方,令天下居心叵測者不敢蠢蠢欲動?

    但是這種擔憂,顏季明卻不能明白地宣之于口。首先,安節度對顏家有恩,他不能因為安祿山的實力過于強大,就污蔑此人圖謀不軌。其次,以他現在的身份,即便把自己的擔憂說出來,也沒幾個人會認真聽。反而會讓大伙覺得,父親和叔叔是養不熟的白眼狼,得了人家好處之後還反咬一口。

    好在,座中有幾人一樣心憂國事,聽聞顏季明開了個頭,就立刻順著同樣的思路想了下去。“禁軍糜爛,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而如今邊鎮上諸將的勢力越來越大,對朝廷而言,這恐怕不是一件好事!”張巡本來就以正直敢言而聞名,心中想到了什麼,嘴上立刻就說了出來。

    “張大人這話就沒意思了!咱安西鎮的高帥和封帥,對皇上可是一直忠心耿耿!”彼此的利益不同,看問題的角度自然就不同。見張巡言談中似有所指,周嘯風立刻板起臉來,大聲反駁,“況且西域距離長安有數千里之遙,如果主帥事事都需要向朝廷上奏,卻沒有專斷之權,等到朝廷的批復下來,恐怕黃瓜菜早都涼了!”

    “張某無意影射高帥和封帥!”張巡趕緊拱了拱手,低聲賠罪。“張某只是就事論事而已,邊鎮兵強,腹心空虛,實非國家之幸!”

    趙懷旭把眼一瞪,怒氣沖沖地說道︰“那是禁軍自己不爭氣,關邊塞幾鎮屁事?你可知道,帶著白帽子的大食人已經快打到熱海邊上了!這些年來,全憑著安西子弟浴血奮戰,才把他們頂在了恆羅斯河對岸。如果再有人胡言亂語,說得朝廷起了削減邊鎮兵馬的念頭,玉門關外三千里江山,恐怕早晚不復為我大唐所有!”

    “若是中原有事,安西四鎮保住了,又有什麼用?”雷萬春聽不太懂雙方在爭論什麼,完全憑著個人好惡,站在了張巡的一邊。

    “保住了四鎮,就保住了中原重奪西域的機會。否則,一旦讓回紇,突厥、吐蕃和遠道而來的大食人勾結在一起,大唐將永無寧日!”李元欽也不肯示弱,把安西軍眾將的一致看法大聲說了出來。

    眼看著雙方你一言,我一語,把好好的盛宴攪翻了個,高適趕緊笑著打圓場,“呵呵,幾位都請息怒,且聽高某說一句。京畿之地已經近三十年未聞角鼓之聲了!禁軍散漫一些,恐怕在所難免!但如今陛下對此已經有所察覺,所以才委托封將軍重整飛龍禁衛,並且招募良家子弟入伍,憑本事授予武職。像明允、守直這般的少年才俊,不已經都暫露崢嶸了麼。照這樣下去,不出三年,禁軍必然會脫胎換骨。而其中表現優異者,又可以奉命到邊塞建功立業。屆時,恐怕幾位剛才的爭論,全都成了杞人憂天!”

    “那倒也是!”周嘯風想了想,低聲回應。西域地廣人稀,中層將領們折損後一直得不到足夠的補充。如果這次整訓中發掘出來的人才,如王洵、馬方和宇文至、韋玨等能被陛下指派到安西軍中,就令人高興了。

    “高書記此言,如同醍醐灌頂!”同樣的話聽在張巡和顏季明的耳朵里,卻有了另外一番感悟。經過京師大營整訓的軍官,對朝廷的忠心肯定不成問題。將他們派往邊鎮之後,就能成為朝廷的耳目和爪牙。不但對邊鎮重將可以起到監督作用,慢慢地還可以形成一股牽制力量,讓心有異圖者不敢輕舉妄動。

    “所以,我等不必杞人憂天!”高適舉了舉酒盞,笑著提醒,“否則,恐怕對不住公孫大家和白行首的絕世歌舞!”

    “的確如此!”眾人立刻醒悟到,此地不是爭論的合適場合,一齊笑著點頭。

    “那就干杯,為我大唐國運!”高適抓住機會,大聲提議。

    “干杯,為我大唐國運!”無論文人武將,都放下了剛才因為爭論而引發的不快,大笑著舉起酒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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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驚蟄 (九 上)

雖然因為顏季明的無心之言,導致大伙發生了一場爭執。但整場盛宴還是在公孫大娘和白荇芷二人的刻意推動下,氣氛越來越濃。借著三分酒意,周嘯風拔劍起舞,為眾人助興。舞罷,卻又厚著臉皮,請李白為安西軍中諸將賦一首詩為和。

    一別三十余年,難得又聽見了熟悉的鄉音,李白也是心潮澎湃。竟不怪周嘯風行事莽撞,吩咐一聲,“取紙筆來!”即席揮毫潑墨,信手寫道︰“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願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

    “好一句無花只有寒!”沒等最後幾個字寫就,在座諸人已經拍案叫絕。五月在長安城中本是盛夏,玉門關外依舊白茫茫一片。有人吹起幽咽的笛曲《折楊柳》,眼前卻不見半點綠意。簡簡單單四句,看似波瀾不驚,卻道盡了塞外生活的單調與清苦。宛若一幅淡筆勾出了水墨畫,將邊塞風光,一下子就拉到了眾人眼底。

    而在如此艱辛的環境之下,大唐將士們居然毫無怨言,哪怕是凌晨與敵軍接戰,半夜抱著馬鞍休息,士氣也不減分毫。最後兩句急轉高亢,以西漢傅介子計斬樓蘭王的典故,直抒將士們的胸臆,如洪鐘大呂,一響之後,百樂失聲。

    有如此巨作現世,其他幾個詩人,便只剩下的搖頭苦笑的份了。此生幸甚,能與李太白生于同時。此生不幸,亦是與李太白生于同時。當即,高適從白荇芷手中借來錦瑟,親自為李白的這首塞下曲兌上了調子。公孫大娘持劍起舞,白荇芷引頸而歌,岑參、崔顥用手指在桌案上敲打節拍,將詩中意境演繹的淋灕盡致。

    一曲終了,眾人皆醉,無需此間主人再勸,紛紛將杯中烈酒一飲而盡。接下來,大伙或歌,或舞,或牆上題字,或潑墨作畫,每個人各展所長以助酒興。雖然沒人再肯主動提“賦詩”兩個字,卻也將這場盛世歡宴點綴得精彩紛呈。直到華燈初上,眾人才慢慢收起了狂態,笑呵呵地與王洵拱手道別,各自打馬歸去。

    李太白醉寫塞下曲,高達夫試調五十弦。不多日,發生在臨風樓上勝景和出爐的《塞下曲》就傳遍了整個長安城。各家酒樓的幕後掌櫃聞訊,無不扼腕長嘆,羨慕王家那小兔崽子傻人有傻福,居然能夠在半年之內兩度請到了李白、高適、公孫大娘、小張探花等風雲人物賞光。而旅居長安的遷客騷人,則紛紛拿了荷包,不惜花重金預定座位,也要到臨風樓上把盞吟唱一回。雖然到了臨風樓,也未必能寫下與那首塞下曲比肩的詩作,但是到李白曾經坐過的房間里借一點對方的才思,也自覺不需此行了。

    作為臨風樓的幕後老板,王洵自然又賺了個盆滿缽圓。可令他高興的不僅僅是臨風樓自從李白兩度蒞臨之後,每日賬面上了流水翻了四倍。而是與軍營中的諸位同僚,從此後相處得愈發融洽。凡是能出風頭露臉的任務,幾乎不用封常清做任何暗示,都有人主動將其交給王洵所在的新兵營七旅二隊執行。凡是上頭發下來的好處,不但王洵本人能比其他幾個隊正多拿一份,連帶著麾下的弟兄都跟著沾光。

    “你們有本事,也到李謫仙那求一首塞下曲來!”遇到有人抱怨上頭處事不公,過于照顧王洵,明法參軍王騰總是第一個出頭反駁。

    “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也只有李太白,了解咱們這些邊鎮將士的辛苦!”私下里,周嘯風不止一次跟同僚們說道。

    “有了這首《塞下曲》,哪怕再過五百年,人們提到當今盛景,也不會忘了大唐的強盛,是咱們這些武夫用命換回來的!”提起李白的贈詩,節度副使封常清也是感慨萬千。

    長安城詩人一抓一大把,但李太白卻只有一個。聽到了上司們的這些話,很多低級軍官即便心中不服氣,也不得不承認,王洵的確給弟兄們長了臉。特別是那些從安西歸來的低級將領,更是覺得李太白的這首《塞下曲》,簡直寫到大伙心里頭去了。愛屋及烏,看向王洵的目光難免又柔和幾分!

    只有馬方一個人與眾不同,私底下,沒少調侃王洵走的是狗屎運。幫人打架,都能打到李白,並且由此跟對方攀上交情。而自己當天被岑參揍了鼻青臉腫,到現在,卻成了對方手底下的一名小跑腿兒。這人比人,真是得活活氣死!

    “這算什麼。太白向來就是個福星。當年有個犯了軍規要斬首的家伙,剛好被他看見,求情救下。現在都已經快做了一鎮節度了!”在軍營里廝混得久了,綠衣判官岑參身上也沾染了不少兵痞氣,聽見了馬方的抱怨,搖搖頭,笑著說道。

    “誰,還有比王明允運氣更好的麼?”聞聽此言,馬方立刻瞪圓了雙眼,羨慕地追問究竟。

    “朔方節度右兵馬使郭子儀啊,你們沒聽說過麼?”岑參楞了楞,笑呵呵地反問。

    眾人聞聽,登時驚了個大眼瞪小眼。朔方節度使位置一直由太子遙領,此時的朔方節度右兵馬使,實際上掌握的就是節度使的權力。大伙都知道郭子儀是武舉人出身,科考之時,騎射,步射,馬槊、膂力四項皆列第一,卻都沒聽說過他居然還有如此倒霉的時候。年紀稍大一些者,如趙懷旭等人,就當是個岑參講的是個與自己不相干的故事,笑笑也就忘了。年紀青青如王洵、馬方等,則個個都聽得心中滾燙,恨不能自己這輩子也能奇遇連連,像郭子儀成為封疆大吏。

    志向雖然遠大,王洵和馬方兩人卻有一個共同的毛病,那就是舍不得長安城的繁華。只有宇文至,看樣子是打定主意準備跟著封常清去安西建功立業了,終日向老兵們討教在西域的生活經驗。所以三名好朋友雖然還經常踫面,話卻是越來越說不到一處。慢慢地,連踫頭的興趣也薄了。

    對于這種情況,王洵和馬方兩個除了心里感覺到很遺憾之外,想不出任何解決辦法。宇文子達尋求上進,大伙不能出言勸阻,以免耽誤了他將來的前程。而功名富貴雖然對前兩人同樣重要,在心里邊卻無論如何也比不上骨肉親情。況且王洵心里邊還多牽掛著一個白荇芷,若是一去邊塞三五年不歸,未等自己功成名就,白姐姐卻已經先老了。

    有衛尉少卿王準這個惡例在前,對于京師里邊的其他紈褲會不會趁自己無暇分身的時候,亂打白荇芷的主意,王洵心里邊可是一點兒也不敢保證。回營後還不到一個月,他就借著人脈熟的好處,厚起臉皮跟周嘯風請假跑回了長安一趟。見到白荇芷,大訴離別之苦。調笑間出言詢問,卻發現自從那日被自己和雷萬春等人聯手收拾了一頓之後,衛尉少卿王準居然信守承諾,再也沒靠近錦華樓半步。不覺暗自吃驚,信口說道︰“那廝倒是長了記性,也不算白被雷大哥摔了個**墩!”

    “我估計除了被二郎你跟雷大哥打怕了之外,他還非常忌憚公孫姐姐。畢竟貴妃娘娘跟公孫姐姐的關系很好。萬一被她告到皇宮里去,恐怕太原公也招架不住!”幾番進出宮廷,白荇芷身上又多了些富貴氣,說起話來慢條斯理,陳述自己的見解之余,還很好地照顧到了王洵的情緒。

    “有很大可能!”能看到白荇芷平安就好,至于到底是誰的功勞,王洵也不屑一爭。“公孫大家還要用你到什麼時候?貴妃娘娘的新曲子,快弄完了吧!”

    “早著呢!”白荇芷以手掩口,輕輕搖頭,“皇上和貴妃娘娘哪有那麼多閑功夫,天天耗在歌舞上邊。十天半個月能聽我們排演一回,已經很難得了。照這個速度下去,恐怕再耗上一年都完不了!”

    “那你”王洵想重提自己用轎子接白荇芷進門的事情,話說了一半,猛然意識到自己在白馬堡接受的新兵整訓的事情還不知道什麼時候算是個盡頭,此刻提了等于白提,索性主動閉上了嘴巴。

    白荇芷卻在這一瞬間看到了王洵的內心,有些害羞,更多的是高興,垂下頭,低聲道︰“進宮授藝的事情,其實是公孫姐姐為我尋找的一個保護傘。隨時都可以辭掉不去的。只要二郎騰出了時間,奴家,奴家”

    說到最後,聲音幾乎細不可聞。王洵聞之,心中大樂。撲上去香了對方一口,大笑著說道︰“快了,快了,也就是一兩個月的功夫了。下月初五,皇上要派人來校閱。我估計校閱之後,大伙也就都交了差!”

    說罷,留下一句,“不要著急,等我回來!”,飛奔下樓。

    “呸,跟誰稀罕你似的!”白荇芷捂住臉上的紅印,低聲啐道。慢慢追了幾步,依在二樓的欄桿上慢慢揮手。

    不知不覺間,曾經的少年已經長大,其背影越來結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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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驚蟄(九下)

    回到軍營,王洵立刻全心投入到本隊弟兄的整訓當中。作為一個講義氣的小家伙,他不敢讓七旅二隊在即將開始的校閱中表現太差。因為在他看來,如果本隊弟兄不爭氣,非但關乎著封四叔的顏面,也有愧于周老虎、趙懷旭等人長期以來對自己的照顧。

    同樣,因為王洵講義氣且出手大方,新兵營七旅二隊的弟兄們也很給他這個隊正面子。每天的各項訓練完成得保質保量,在個別科目方面,甚至達到了全營最高水準。樂得新兵營折沖校尉周嘯風咧開了嘴巴,逢人就吹,自己知人善任,為飛龍禁衛軍培養了一隊精銳。暗地里,在物資給養調撥方面,也愈發向新七旅二隊傾斜。羨慕得同旅的其他幾個隊正人人眼藍,天天偷著罵周老虎心眼長到了肩膀子上。

    過了數日,校閱如期開始。皇帝陛下因為臨時有事未能親臨,卻派了太子李亨帶領一干文武前來檢視飛龍禁衛的整訓成果。秦家兄弟的叔叔,還有馬方父親也赫然在隨行之列。這兩人平素雖然對王洵沒什麼太好的印象,關鍵時刻,卻依舊看在晚輩的顏面上顧及到了幾分香火之情。不動聲色在旁邊品評了幾句,立刻令太子李亨目光集中在馬方和王洵二人所在了隊伍上。

    有長輩在點將台上觀望,王洵和馬方也都各自使出了渾身解數,把幾個月來的訓練成績,超常發揮到了十二分。校閱完畢,王洵所在的新七旅二隊和馬方所在的新五旅四隊脫穎而出,都進入了全營前五之列。王洵因為協助上司訓練本隊士卒有功,再度高升一級,頭餃成了正七品上致果校尉。實職待新兵整訓結束後,根據飛龍禁軍的具體情況候補。馬方則因為被認出是當朝大員的兒子,小小年紀就放棄了錦衣玉食,主動從軍為國效力,得到了太子殿下的褒獎。當場賜予備身腰牌一面,明光鎧一領,待整訓結束之後,便可到東宮就職。(注1)

    其他在整訓中表現優異的軍官、士卒,也得到了升遷、賜甲、賞金等各種獎勵。命令宣布,全場歡聲雷動。全然忘記了半年之前,大伙私下里是怎麼罵封常清和高力士兩個老家伙‘沒事找事,變著法子折騰人’的情景。

    校閱結束,幾乎每個受訓者都興高采烈。新兵們立刻眼巴巴地盼著全營放假,好把心中的喜悅與自己的家人分享。從飛龍禁衛和安西鎮調過來的老兵們則盼望著隊伍早日解散,大伙好帶著新到手的虛職,回軍中去謀取實缺。偏偏兩位行事素來利落的主帥,這個時候突然又拖拉了起來。只是命令各團校尉帶領麾下士卒繼續訓練,鞏固先前取得的成果,卻遲遲不肯宣布大伙的去向。

    一鞏固就是一個半月,即便是性子再沉穩的人,也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大伙知道王洵和馬方能跟上頭搭上話,便拐彎抹角找上們來,求他們兩個去周老虎那里打探動靜。王洵和馬方二人也急得百爪撓心,斟酌了片刻,便找了個由頭,往中軍位置走去。

    誰料素來很好說話的周老虎這回突然板起了臉。先把王、馬二人狠狠數落了一頓,讓他們不要恃寵而驕,忘記了軍營的規矩。隨後,看著二人手足無措的模樣,又忍不住心發軟,嘆了口氣,低聲說道︰“你們兩個甭多打聽了。就是我,也僅僅知道個大概。回去等信兒吧,這種事情,本不是咱們武夫該摻和的,索性離得越遠越好!”

    “離得越遠越好?”王洵和馬方相互對視,都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濃濃的疑慮。不像其他人那般對時局毫無所知。他們兩個,最初進入軍營的緣由,可就是為了躲避京師中莫測風雲的。帶著滿肚子疑團,二人悶悶地離開了中軍。走,卻再按捺不住,低聲議論了起來。

    “李相和楊國忠兩個不是握手言和了麼?”認為馬方的消息總比自己靈通一點兒,王洵皺著眉頭追問。

    “我哪知道啊?”小馬方滿臉無辜,“我都快倆月沒回過家了。即便能回去,以我阿爺那性子,會把他知道的事情告訴我麼?”

    “那倒也是!”王洵點點頭,然後又輕輕搖頭,“還沒完了呢。害得大伙都跟著倒霉!”

    張巡說過,朝廷上權臣內斗不斷,實非社稷和百姓之福。王洵、馬方兩個都是勛貴子弟,對于社稷和百姓的關心,遠不如自己的切身利益。朝廷上的風暴再起,就意味著他們兩個在城里合伙開的那些鋪面要受影響。時局一日不寧,也就意味著他們兩個一日無法離開白馬堡,完不成各自最迫切的心願。

    “二哥,你說子達會不會比咱們知道的多一點兒?!要不,咱們到他那轉轉去?”任務沒完成,不甘心就這樣回去受大伙的抱怨,馬方猶豫了片刻,再度提議。

    “嗯,好長時間沒見到他了!”王洵想了想,點頭同意。宇文至現在是封常清的親兵,作為主將身邊的心腹,肯定能聽到許多不為人知的內幕消息。

    想明白了此節,二人立刻轉頭去找宇文至。費了好大力氣,才在軍需官那里將對方尋到。沒等開口說明來意,就被兜頭潑了一瓢冷水。“你們兩個,這個接骨眼兒上亂竄什麼?還嫌自己不夠引人注目不是?趕緊回各自的營房去,沒事兒少往中軍晃悠!”

    “嗨!你小子什麼意思?”馬方立刻就冷了臉,扯開嗓子,大聲反問。“才攀上高枝,就嫌我們哥倆丟人了是不是?!誰稀罕找你啊,我們不過是來看看,某些人又被抓進大牢沒有?”

    “你小聲點!”宇文至氣得兩眼直冒煙,“別拿好心當做驢肝肺!要是換了別人,我還懶得提醒他呢!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時候?別人都能躲多遠躲多遠,就你主動往火堆上湊!”

    “行,行,你厲害,行了吧!二哥,咱們走!”馬方越說越生氣,拉著王洵就準備離開。

    “我真”宇文至見王洵的臉色也開始發陰,上前一步,拉住馬方的胳膊,“你真的以為,陛下整訓飛龍禁衛,是為了重塑京師武備麼?說實話吧,咱們這些人,從一進白馬堡大營,就已經成了別人棋盤上的子!”

    “你說什麼?”作為一直將白馬堡當做避難所的王洵和馬方兩個,宇文至的話無異于晴天霹靂。雙雙瞪圓了眼楮,無論如何不敢相信對方陳述的是一個事實!

    “我還以為,你們多少會覺察到一些呢?!”宇文至低聲冷笑,四下看了看,繼續補充道︰“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跟我過來!你們兩個,什麼時候能改改這種過了今天不管明天的性子!”

    王洵和馬方被宇文至數落得直撇嘴,卻不由自主跟在了對方身後,三拐兩繞,來到一處堆放輜重的房間。宇文至拉開門,自己先走了進去檢視了一番,然後探出頭來,沖著兩位朋友輕輕揮手,“進來吧,這沒人。我跟你們一次說清楚,省得自己枉做小人!”

    “你本來就不是什麼君子!”見宇文至模樣鄭重,馬方心里已經信了三分,撇了撇嘴,低聲罵道。

    換做以前,宇文至肯定要反唇相譏。這一回,卻難得地沒有報復。將二人帶進房間內,仔細掩住了屋門,然後以極低的聲音說道︰“你們倆想過沒有?去年怎麼高力士一出手救我,李林甫那邊立刻就偃旗息鼓了?!李林甫和楊國忠兩個王八蛋斗了也不是一年兩年了,為什麼太極宮里的那位總是裝聾作啞?他老人家當年可是一登基就辣手除了太平公主的人,會那麼容易被臣下糊弄麼?”

    “陛,陛下”提起大唐天子,王洵和馬方都不像宇文至那樣隨意,不知不覺,已經用上了敬語。“陛下因為寵愛貴妃娘娘,所以懶于過問朝政!”這是民間的一致看法,但現在說出來,卻明顯有些不靠譜。

    “難道是說,陛下,陛下手中缺乏可以調派的力量?”突然想到一個答案,王洵自己把自己給嚇了一跳,話剛出口,就立刻用手掩住了嘴巴。

    “哼哼!”宇文至繼續冷笑,臉上卻露出了幾分贊賞意味,“至少,陛下他沒有十足的把握來控制局面。李林甫執掌相權十數年,幾度逼得太子無力自保。京兆尹王身兼京畿及關內采訪黜涉大使,把京畿一帶除了禁軍之外的力量都握在手里,偏偏又跟李林甫眉來眼去。而禁衛軍恰恰又糜爛不堪,換了誰是太極宮里那位,恐怕也”

    全明白了。全明白了。剎那間,王洵猶如被閃電擊中,眼前白亮亮一片。

    其實,宇文至今天沒有說任何內幕,只是比大伙多了個心眼,把最近半年多來發生的事情,慢慢穿成了串而已。

    秋天,高仙芝派遣封常清入朝獻俘。在明知道安西軍剛剛在恆羅斯河畔經歷了一場慘敗的情況下,太極宮里的那位,依舊將錯就錯,把封帥和其麾下數十名死人堆里殺回來的百戰老兵留在了京城!

    緊跟著,李林甫通過王向楊國忠發難,卻因為高力士的突然介入兒不了了之。

    高力士和封常清二人奉命重整飛龍禁衛,實際上,就等于將這支幾乎廢棄的武力,重新抓到了皇帝陛下自己之手。

    隨即,飛龍禁衛通過公開比武招募和嚴格訓練的方式,力量得到了不斷加強。

    有人開始揣摩皇帝陛下的立場。有人開始搖擺不定,有人開始悄悄改變選擇。只有王準那個笨蛋,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還借著父輩的力量狐假虎威。

    不對,那個笨蛋根本不是狐假虎威,而是狗急跳牆。去白荇芷處飲酒作樂的幾個紈褲,肯定聽說了什麼驚天秘密,所以,他們幾個先後橫死。為了以防萬一,王準一定要控制住白荇芷。

    卻萬萬沒想到,在關鍵時刻,自己憑空橫插了一杠子,將王準派來的三名刺客殺死了兩個,活捉了一個。

    活著的那名刺客進入白馬堡後,就銷聲匿跡。

    長安南門外的一場沖突,將京兆尹之王手中力量的真實情況,暴露無疑。與王手中力量外強中干相對應,飛龍禁衛軍卻在封常清的整訓下,脫胎換骨。

    如今,飛龍禁衛校閱結束,真實情況,想必已經通過太子之口送入了皇宮深處。太極宮里的那位聖明天子,此時已經完全有了控制局面的把握!

    所以,飛龍禁衛這把利劍,懸而不落。一落,便將流血漂杵!

    半年多經歷的事情接踵從眼前晃過,晃得王洵臉色蒼白,額頭上冷汗淋灕。他發現自己真的太簡單了了,的確像宇文至斥責的那樣,過了今天不管明天!早就深處漩渦當中,幾乎不小心經歷了其中的每個細節,卻始終懵懵懂懂,對危險一無所知。

    站在王洵身邊,馬方此刻也是目瞪口呆。校閱的當天,得到了太子殿下欽賜的備身腰牌,他還為此歡呼雀躍。萬萬沒有想到,從接過腰牌的那一瞬間起,他已經將自己的家族,直接拖入了這場權力爭斗中!

    京師里的龍爭虎斗,失敗者,肯定是死無葬身之地。

    他和王洵都是稀里糊涂卷了進來,腳步越陷越深,越陷越深,卻如同夢游一般懵懵懂懂。

    他和王洵如同兩粒棋子。站在黑白經緯之間咋咋呼呼,卻不知道,執子者只要輕輕一揮手,就可以將他們統統掃到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事實上,在這一刻,他們都是小孩子,天真善良的小孩子!

    注1︰備身,皇帝和太子的貼身侍從武官。級別有千牛衛將軍,千牛備身、備身左右、備身、主仗等,分別為從三品將軍到七品帶刀侍衛。實際權力不大,但因為在皇帝和儲君身邊,升遷機會極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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