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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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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 盛唐煙雲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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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30 01:32:24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補天裂 第三章 國殤(七 上)

  望著戰場的滾滾濃煙,大唐左相、招討西京、防禦蒲潼兩關兵馬元帥房琯兩眼發直,身體僵硬得宛若一具死屍。

  怎麼會這樣?怎麼可能這樣?這可是記載,田單破燕的招數!更何況還經過了兵聖李衛公的調整?

  沒有人回答得了他的疑問,即便田單和李靖兩人重新活過來,也沒這個本事。火牛陣是在半夜突然發難,絶不會擺在燕軍眼皮底下讓人看三天三夜;懸車陣最重要的條件是速度,傻子才會用老牛來代替戰馬。至於五行二十八星宿的神秘作用,那是袁天罡的研究範疇,李靖可以用腳趾頭髮誓,自己對星象這東西沒半點兒興趣,更不會將其寫到兵書裡邊。註1書裡邊沒寫耕牛遭到火攻之後,就會不受主人控制。書裡也沒寫敵軍看不懂五行二十八星宿裡所奇正關係,直接強攻過來會怎麼辦。可這兩種情況,眼下房琯全遇到了。懸車大陣燒了一陣之後,便徹底崩潰。發了瘋的耕牛們不顧鼻孔處傳來的刺痛,拖著獵獵燃燒的戰車和戰車上燒成一團火球般的將士,四下亂跑。有的在半途中傾覆,有的在狂奔中倒下,更多的則臨陣倒戈,低下綁著匕首的牛角,徑直向五行二十八宿衝來。

  「大帥,大帥,敵軍開始加速!」

  「大帥,大帥,崔,崔乾佑親自帶領騎兵殺過來了!」

  站在樓車頂端,負責保護房琯並傳遞命令的親兵遲遲得不到主帥的指示,不得不大聲提醒。近於咆哮的呼喊終於讓房琯的心思從震驚和痛苦中迴轉,遲疑著看了看越來越近的火光,他啞著嗓子吩咐,「傳令給左右兩軍,馬出擊,阻擋,阻擋驚牛,還有,還有叛軍!」

  嗚咽的角聲響起,與樓車的旗幟一道,將房琯的命令傳向左右兩翼的騎兵隊伍。「嗡!」兩翼的將士發出了一陣騷動,卻沒有任何人響應號召,率部上前阻攔火牛和叛軍。隱隱地,還有幾句駡聲傳了過來,透過戰場的喊殺聲,傳入了樓車附近將士們的耳朵。

  「傳令,讓楊希文、劉貴哲兩個率部出擊,阻截叛軍。傳令啊!」房琯不知道左右兩翼為什麼不肯服從自己的安排,還以為是號手們陽奉陰違,衝著眾人大呼厲聲重複。

  號手們回過頭,像看傻子一樣看著他,滿臉無辜。房琯被看得心頭火起,拔出橫刀就準備捍衛主帥權威,副帥王思禮見狀,趕緊伸手攔住了他,「丞相,他們已經將命令發出去了,是楊希文、劉貴哲兩個不肯奉命。戰馬和耕牛一樣,都怕火燒。咱們的騎兵即便現在衝去,也阻擋不了瘋牛!」

  「那,那崔乾佑怎麼膽敢攻過來!」危急關頭,房琯居然還保留著一分戒備,瞪著王思禮的眼睛,等他給自己一個滿意的答覆。

  「丞相大人請仔細看。叛軍的騎兵推進很慢。他們要先遣步卒,滅了自己點起的那條火線,然後才能繼續發起進攻!」王思禮強忍住一把將房琯從四層高的樓車推下去的衝動,沉聲提醒。

  房琯聞言抬頭,果然發現,叛軍聲勢雖然浩大,速度卻不是很快。在馬隊前,有大量的步卒來回跑動。很多人身上都背著一個沉重的大口袋,有時甚至是兩個,見到大個的火堆,則將口袋丟去,將烈火壓滅。見到零散在戰場,茫然不知所措的唐軍將士,則圍攏上前,高高地舉起手中橫刀。

  僥倖沒被烈火燒死的唐軍將士組織不起有效抵抗,或者被俘,或者被殺。房琯看得兩眼冒火,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本帥,本帥沒想讓他們去送死,真的沒想……」

  他不清楚自己在說給誰聽,也許只是為了讓自己心裡感到好受些,也許是解釋給天空中那遲遲不肯散去的數千冤魂。雖然在安排懸車戰術之前,他的確存了利用敵軍,消耗一下地方武裝的心思,以免日後這些人居功自傲,不肯好好服從朝廷調遣。

  「大人現在需要做的是,鼓舞士氣,準備跟叛軍決一死戰!而不是對著天空悔過!」王思禮憐憫地推了房琯一把,大聲提醒,「您手中還有四萬八千人,比叛軍那邊多得多。只要沉著應對,未必沒有機會反敗為勝!」

  「對,本帥這邊人多,人多!」房琯點點頭,木然回應,「傳令,讓李揖帶領水行隊推到陣前,阻擋瘋牛。水,水能克火。讓劉秩所部木行隊跟在水行隊之後,豎起長矛,阻擋叛軍騎兵!」

  如果照這個命令執行,水行隊肯定要叛軍的騎兵衝來活活踩成肉醬。王思禮忍無可忍,將房琯推到一邊,衝著號手和旗手命令:「丞相大人有令,左右兩翼騎兵出擊,迂迴到戰場側面,牽制敵軍。水、木兩隊,向前推進四十步列陣。先用弓箭射殺瘋牛,遲滯叛軍行動。再用長槊和長矛斜支荊棘牆,防備騎兵衝擊。火、金兩隊,跟在水木兩隊身後,隨時準備上前接應。土隊原地待命,保護中軍帥旗!」

  「諾!」號手們和旗手們答應一聲,將王思禮的命令用角聲和旗幟傳遍全軍。左右兩翼的騎兵們又發出一陣騷動,然後在楊希文、劉貴哲兩位主將的帶領下,避開已經衝到近前的火牛車,緩緩向敵軍側翼迂迴。水隊和木隊則丟下故作神秘的十四宿星旗,快步前列正常步兵戰陣,同時用羽箭將衝回來的火牛一一射成刺蝟。

  托腳下地形之福,牛車回衝速度越來越慢。被羽箭反覆攢射之後,大部分都倒在了半途當中,只有少數的幾十輛,被射得像刺蝟一般,帶著滿身的火苗,衝進了唐軍隊伍。擋在牛車前方士卒紛紛栽倒,哭喊聲不絶於耳。更多的士卒在將領的逼迫下衝前補位,殺死已經成為强弩之末的瘋牛,推翻燃燒中的戰車。然後將已經燒成一團焦炭的袍澤屍體從車廂里拉下來,嘆息著擺到陣後。

  幾乎所有死在牛車上的將士,都圓睜著兩隻眼睛。縱使渾身上下的皮膚和血肉被燒得一團焦黑,依舊不肯放棄心中的怨念。魏少游、杜鴻漸等老軍務在隊伍中往來穿梭,不停用厚賞和榮譽來鼓舞士氣。但所有看到了死者眼睛的人,都心裡冷嗖嗖的,手中的兵器也和心臟一樣地涼。

  幾小隊叛軍的先鋒繞過火堆,跟在牛車後衝過來,向水、木兩隊發出箭矢。他們手中拿的同樣是大唐軍隊特有的伏波將軍弩,擊發起來非常便利。一弩射出之後,將弩弓在自家馬鞍側一蹭,就可以重新掛好弓弦。從五十餘步外發動攻擊,衝到陣前時已經連發兩矢,然後在戰馬與槊牆發生碰撞之前的一瞬間,來了個利落的轉身,由正轉斜,向兩翼跑開,同時又射出了第三矢。

  水木兩行中的弓箭手在宋若思、賈至兩位文官的組織下,紛紛舉弓反擊。羽箭追著對方的馬尾巴,冰雹般落了一地。「別管他們怎麼跑,覆蓋射擊,覆蓋射擊!」有人大聲提醒,可惜聽見者不多。只有少數從朔方軍抽調過來的老卒,及時自行調整了戰術,將跑在叛軍攻擊隊伍最後的幾名騎兵射翻在地,然後又用長槊一一戳死。

  兩翼的騎兵此刻也與叛軍發生了接觸。唐軍方面左右各自有一萬下,而叛軍派出來保護自家兩翼的騎兵則各自只有三千。人數,雙方相差非常懸殊。然而戰鬥力方面,卻恰恰與人數成了反比。三千叛軍的騎兵,都是燕趙兩地身經百戰的精鋭,有了先前大破牛車陣這一輝煌戰績的鼓舞,個個奮勇爭先。而唐軍這邊,則多為當年東宮六率和龍武軍中的少爺兵,本來就沒見過多少血,又明知道自家主帥是個書呆,心中對獲勝不報半點兒希望,剛與敵軍一接觸,就紛紛敗下陣來。

  「左右兩翼恐怕支撐不住!」王思禮在樓車看得真切,皺著眉頭,向房琯稟告。

  「那,那該怎麼辦?」房琯此刻已經徹底六神無主,扯了下對方的衣袖,乞求般詢問。

  「從中軍各派兩千人去增援他們,順便督戰。您以丞相身份傳令給楊希文和劉貴哲,如果膽敢放任對方的騎兵從側面衝到樓車之下,就拿他們兩個的人頭明正軍法!」

  王思禮嘆了口氣,繼續替主帥出主意。房琯當然是照單全收,一邊命令親信拿著自己的信物去威脅楊希文和劉貴哲,一邊膽顫心驚地問道:「如果他們兩個還擋不住叛軍呢?咱們怎麼辦?如果水、木兩行情況怎麼樣了,你看他們還能撐多久麼?我覺得崔乾佑好像把大部分兵馬都集中在中軍了,他後撤了,他為什麼要後撤。準備幹什麼?他好像。好像在在在重新整隊!啊,我明白了,剛纔那幾一次是試探,這次才是真正的攻擊,這次才是!對不對,對不對!」

  「大人高明!」王思禮由衷地贊嘆了一句,然後强行將房琯拉在自己骼膊的手掰開,躬身施禮,「大帥在這裡坐鎮,末將這就去接應水、木兩行弟兄。我走之後,大人根據形勢,隨機應變。如果看見末將的戰旗倒了,大人請記得跟陛下說一聲,咱河西軍的漢子,從上到下,都對得起大唐!」

  說罷,也不管房琯如何反應,轉過身,大步走下樓車。

註1:後世託言李靖所作的偽兵很多,包括最負盛名的「李衛公問對」,亦為偽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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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補天裂 第三章 國殤(七 下)

  「王將軍!」房琯伸手去拉,卻扯了個空。望著王思禮魁梧的背影,兩眼中難得湧出了一份敬意。

  王思禮什麼都聽不見,耳畔,只有弟兄們在火海之中的慘叫聲。這個場景他太熟悉了,幾乎天天出現在噩夢裡。每次半夜醒來,他都會手捂胸口,拚命喘息,渾身下冷汗淋漓。

  在潼關之外,崔乾佑就是使用火攻的辦法葬送了二十萬大軍。當時,王思禮帶領兩萬騎兵為先鋒,衝殺在了隊伍最前方。卻不料被崔乾佑以柴草車塞住道路,四下放火。結果官軍大敗,死傷不計其數。王思禮全憑著個人勇武,才勉强殺開了一條血路,逃回了潼關。

  緊跟著,火拔歸仁挾持了哥舒翰去投奔安祿山,王思禮不甘受此奇恥大辱,奪門逃命。急慌慌如喪家之犬般逃到了靈武,本以為可以給朝廷盡一份應盡之力,誰料連太子殿下的面都沒見到,就被武士拿下,推出門外開刀問斬。

  多虧他平素為人豪爽,出手大方,在京師時與房琯等名士走動頗勤。於是,後者看在當年那些酒水和歌女的份,在太子面前給他說了幾句好話。只殺了李承光一人,留他王思禮率領其餘喪家之犬戴罪立功。

  然後,他就開始了噩夢般的待罪生涯。不光被救命恩人房琯瞧不起,而且被文武同僚嗤之以鼻。不光是他,整個靈武朝廷,從上到下,提起河西軍三個字來,幾乎每個人的嘴角都會向下撇一撇。同樣作為大唐北方四鎮之一,人家朔方軍自打叛亂一開始,就屢屢突入河北,並且在危難時刻,將史思明父子牢牢堵在了井陘關之外。人家安西軍,雖然曾經有洛陽慘敗之恥,可最近卻崛起了一個姓王的晚輩,帶著萬把遠道而來的疲兵,硬是將孫孝哲壓得躲在長安城的高牆之後幾個月不敢出門。而你河西軍呢,在潼關城外一戰喪師二十萬不說,主帥哥舒翰還帶著近百名將領一道投了敵!

  這等奇恥大辱,令王思禮無時無刻都倍感煎熬。潼關之戰河西軍輸得一敗塗地不假,可是河西軍也曾經將叛賊擋在關外大半年,始終沒讓他向西推進半步。朝廷自己安捺不住性子,急於求成,非要逼著哥舒翰出兵,還讓邊令誠老賊拿封常清和高仙芝二人的下場,不停地來威脅。

  結果,仗打輸了。一再逼迫著河西軍出關與敵人決戰的皇上沒責任,天天駡河西軍時縮頭烏龜的文人墨客們沒責任,在軍中指手畫腳,搬弄是非的老太監邊令誠沒責任。所有責任都要已經癱瘓了兩年多的哥舒翰及其麾下的將士們背。無論將士們是已經戰死沙場,還是繼續在替大唐帝國陣前買命!

  這不公平!王思禮每天夜裡對著空蕩蕩的屋子,都會低聲吶喊,這不公平。可他不能喊給任何人聽,也沒人肯聽他的辯解。哪怕是耐著性子聽他囉嗦兩句,然後再大聲駁斥亦不可能。好不容易有了一個證明自己並非懦夫,證明河西軍上下並非一無是處的機會,主帥的位置還給了書生出身的房琯。而王思禮本人,只是被當做樊噲、英布之流,調到房琯帳下充當帶兵撼陣之將。

  樊噲、英布就樊噲、英布,沒有樊噲、英布,光憑著蕭何、張良這些謀臣,也建立不起來大漢帝國。本著機會難得的心態,王思禮決定繼續隱忍。於是,一路,他忍著楊希文、劉貴哲的擠兌,忍著李揖、劉秩等人的白眼,忍著主帥房琯的傲慢與剛愎,只求能再度披戰袍,親手砍下崔乾佑的頭顱,洗血昔日恥辱。誰料想,房琯不僅僅是剛愎傲慢,從武將角度來看,此人簡直一無是處。連一些基本的戰術常識都不懂得,更甭說臨陣調度指揮。唯一可以提得起來的,恐怕就是膽氣還有些,沒嚇得率先逃跑。可這份膽氣還能堅持多久,王思禮沒半點兒把握!

  如果身為主帥的房琯率先逃走的話,身邊這五萬多將士,恐怕沒多少能活著走下戰場。兩條腿人從來就跑不過四條腿的戰馬,更何況崔乾佑所部叛軍已經在城裡邊養精蓄鋭多時,瞪圓了通紅的眼珠子就等著這一天。

  所以,王思禮必須親自頂到第一線去,哪怕只是為了延緩大軍潰敗的時間,給弟兄們創造從容撤離的機會,也要頂去。爬下木製的樓梯,他抄了根長槊,在手裡掂了掂,然後高高舉起,「火、金兩行,跟我來!」

  「火、金兩行,跟我來!」親衛們大聲重複,將副帥的命令傳遍全軍。回應者卻非常寥寥,火行、金行對應的十四星宿,一萬四千弟兄,抬起眼望著高高在的樓車,不知道是否該聽從王思禮的調遣。

  「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馬!」皺了下眉頭,王思禮念著朱雀七宿的詳細名字點兵。話剛喊了一半兒,又狠狠地揮了下長槊,大聲喊道:「去他娘的朱雀、白虎,老子是王思禮,現在要帶人去跟叛軍拚命。是男人的,就跟著我來!」

  「大人要去跟叛軍拚命,是男人的,就跟!」親衛們再度扯開嗓子,將王思禮的召喚傳遍全軍。

  「大人?」火行和金行的將領們愕然驚呼,抬頭又看了寂靜無聲的樓車,猶豫著,遲疑著,不知該如何是好。

  兩翼的騎兵還在潰退,從中軍調過去的援軍,也無法讓他們穩住陣腳。在兩翼勝利的激勵下,正面的叛軍也開始了瘋狂攻擊,無數匹駿馬風馳電掣般衝過來,或者將長槊和木矛組成的叢林撞出一個巨大的缺口,或者被槊鋒和矛鋒捅穿,與背上的騎兵們一齊,命歸黃泉。

  主帥房琯,還是拿不出任何解決危機的辦法。只是拎著一根鼓槌,將樓車的牛皮大鼓敲得震天般響。擋在正前方的水、木兩行將士聽聞鼓聲,強打精神,與騎馬衝來的敵軍鏖戰,一排倒下去,又迅速補一排。然後再被馬踩刀砍,踉蹌著倒在血泊之中。

  有幾名騎兵被敵軍的攻勢嚇破了膽子,倉皇從前方逃回,畏懼大唐軍律,他們不敢向敵樓靠近,只是試探著兜著圈子。幾支羽箭從背後射過去,留下其中一人,其餘皆狼狽逃遠。

  很快,水木兩行也出現了崩潰跡象。密集的軍陣被敵軍用鐵騎砸開了無數道血口子,每個口子都屍骸枕籍。李揖和劉秩使出全身解數收攏隊伍,怎奈他們都是文官,平素仗著左相大人在背後撐腰,還能勉强鎮住麾下的將士。如今在生死關頭,卻再也無法贏得將士們的信任,讓後者把性命毫不猶豫地交到他們的手上。

  倒是魏少游和杜鴻漸,好歹是朔方軍的人,憑著身邊的幾百名朔方軍老兵,勉强還能站穩腳跟。但是,誰也保證不了他們到底能支撐多久。敵軍太强悍了,而身邊的隊伍中,新兵又太多。戰鬥力根本不能同日而語。

  王思禮不敢再等,跺了跺腳,帶著自己僅有的四十幾名親衛,平端長槊,大步向前走去。一邊走,一邊扯開了嗓子大聲嚷嚷,「咱們中計了,統統中了崔乾佑的詭計。他故意把咱們從靈武引到這裡來,就是為了將大夥一舉全殲。跟我去拚命,大夥或許還能殺出一條活路。如果逃走的話,誰也不能保證退路有沒有其他埋伏在等著你們!」

  話太長,親衛們來不及重複,只能扯開嗓子不斷强調「跟著副帥,跟著副帥。副帥打過仗,知道叛軍虛實。跟,跟,想求一條活路的就跟!」

  不知道是被王思禮激情所感染,還是被親衛們的話語所打動。火、金兩行隊伍亂了亂,幾支打著昂日鷄、畢月鳥、張月鹿、翼水蛇的隊伍,邁步跟在了他的身後。緊跟著,呂崇賁與張俊、吳冕、韓輝祖等原河西軍將領,帶著各自的直系部屬,從土行中走了出來,大步向王思禮靠攏。隨即,更多的將士從火、金、土三行出列,快速於王思禮背後重新整隊。

  呂崇賁與張俊、吳冕、韓輝祖等原河西軍將領分散開來,成為整個隊伍的支撐點。他們簇擁著王思禮,逆著退下來的潰兵,緩緩向前壓。很多潰兵在逃命途中,發現了副元帥親自殺了來,楞了楞,慚愧地轉過頭,重新走向了戰場。

  「我們從潼關退到了長安,又從長安退到了靈武!」王思禮不管別人聽沒聽見自己的聲音,自顧扯開嗓子疾呼,兩行熱淚順著憔悴的面孔滾滾而下,「如果此戰再退的話,王某不知道還能逃到哪裡去!王某不想再逃了,王某要站著死,死得像個男人!」

  「去死,去死,死得像個男人!」身邊的親衛只聽明白了最後一句,扯開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向大夥重複。

  「去死,去死,死得像個男人!」無數人聲音在他耳邊轟然響應,王思禮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出現了幻覺,抬起骼膊,用小臂的皮甲蹭了下臉,大步向前,花白的鬍鬚在風中飄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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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補天裂 第三章 國殤(八 上)

  越往前走,崩潰的跡象越明顯,失去戰意的士兵丟掉兵器,順著敵軍的攻擊方向,亡命奔逃。而崔乾佑麾下的幽燕精鋭則不緊不慢地跟在他們身後,用割麥子一般將他們割倒,然後再縱馬踩去,將屍體踩成一堆堆肉泥。

  到了此刻,戰爭的勝負已經毫無懸念。或者說,從二十餘日前兩軍剛剛發生接觸的那一瞬,懸念就根本不曾存在過。崔乾佑之所以大步後退,既不是因為畏懼房琯的才名,也不是因為糧草輜重被民壯們所燒,他之所以費了偌大力氣,將房琯從靈州與慶州的交界處,一步步引到坊州來,是為了一戰全殲唐軍主力。讓靈武小朝廷即便有高山大河所憑,也找不到足夠的士兵參與防守。

  毫無疑問,他成功了。沒有任何軍事才華的房琯,身上的傲慢與固執卻一點兒不比大唐的其他官員少。幾乎像一頭傻麅子般,舔著獵人故意撒在地的鹽粒兒,一頭扎進陷阱。黃帝陵前一敗,再想逃回靈州,就得奔行六、七百里。即便房琯能僥倖逃出崔乾佑早已在暗中布下的天羅地網,沿途中,也有騎牆觀望的地方武裝,迫不及待地用唐軍將士的腦袋向崔乾佑交納投名狀。

  「抓獃子!」「抓獃子!」一名身穿都尉鐵衣的幽州將領大聲叫嚷著,率隊橫衝直撞。周圍的唐軍將士不敢阻擋,紛紛讓開去路。而他們的人數實在太多,隊形又站得過於密集,一時間,竟無法完全逃散。鐵衣都尉撇了撇嘴,手起,刀落,帶起一片血光。

  「鑿穿,鑿穿!鑿穿了直接去抓姓房的呆子。別在這些人身耽誤功夫!咱們過會兒有的是時間割首級!」另外一小隊幽燕騎兵呼嘯而過,大聲向同夥發出提醒。腳下這種待宰羔羊,殺多少都沒什麼意義。真正的大魚在不遠處的樓車,雖然笨了一點兒,傻了一點兒,好歹也是一任宰相。

  「鑿穿,鑿穿!」周圍的幽燕騎兵大聲響應,放棄身邊閉目等死的可憐蟲,繼續向唐軍隊伍縱深處穿插。他們幾乎受不到什麼像樣的攔截,此刻唐軍的人數反而成了最大的阻礙。即便從背後刀砍馬踏,也需要花費一點兒時間。更何況偶爾還會遇到那麼一、兩個嚇傻了連轉身逃命都不敢的傢伙。

  「要命的閃開!擋路者死!」鐵衣都尉知錯能改,立刻調整戰術,帶領麾下弟兄向前猛攻。

  身後的漁陽精鋭見樣學樣,紛紛放棄收割頭顱,把所有精力都放在鑿穿唐軍大陣。如此一來,周圍的唐軍敗得更加狼狽。為了給敵人讓開道路,甚至不惜將跑得慢的自家袍澤推倒在地。

  「這些廢物,軟蛋!」鐵衣都尉催動坐騎,不屑地將擋在面前的一個背影撞翻。然後橫刀斜撥,從背後抹斷另外一人的脖頸。天空中的陽光瞬間暗淡,隨即又瞬間亮得刺眼。他猛然抬起頭,發現周圍已經沒有了唐軍。而正前方不遠處,卻有一名花白鬍鬚的唐將,擎著桿長槊,徒步向自己衝了過來。

  「來得好!」鐵衣都尉大喜,雙腿用力夾緊馬腹。將軍的頭顱雖然不如房獃值錢,但肯定遠遠超過普通士兵。反正是摟草打兔子的事情,不用怕耽誤太多功夫。

  胯下坐騎被夾得長嘶一聲,驟然加速。身體向飛一樣,從半空中向花白鬍鬚唐將撞去。眼看著前蹄就要踹中花白鬍鬚的胸口,卻不料對方猛地一閃身,居然搶在被踩中前的瞬間避開了馬蹄,隨即左臂前推右臂下壓,藉著轉身閃避的勢頭,一槊捅向戰馬的小腹。

  「當!」鐵衣都尉探臂揮刀,替坐騎擋下了這一刀。沒等他直起腰,花白鬍鬚的第二槊已經又刺了過來。這回目標是他的後腰,槊鋒的寒光冷氣逼人。鐵衣都尉將身體向側面歪了歪,讓開要害,同時再度催促坐騎發力。憑著人和戰馬的嫻熟配合,他躲開了這致命一擊。卻被側前方捅過來的三桿木矛同時刺中,小腹、大腿、小腿同時洞穿,整個人被從馬鞍挑起來,高高地架了半空。

  鐵衣都尉丟下橫刀,大聲慘叫。他的親兵嚇得面如土色,瘋了般前搶奪主將屍體。花白鬍子微微冷笑,手中長槊上挑下刺,轉眼間,連捅三人落馬。

  失去了主人的控制,戰馬悲鳴著來回打轉。這隊漁陽騎兵的攻勢噶然而止,敵我雙方攪在一起,圍著鐵衣都尉的遺體搏命。

  「梅花陣!」花白鬍子斷喝,迅速退入幾名衝過來的唐軍當中,與大夥一起組成了標準的梅花陣型。五桿長槍,一根長槊,交替著向前攻擊,交替著互相掩護。攻擊力度瞬間加倍。凡是被梅花陣刺中的叛軍將士,無論是騎兵還是步卒,統統一合斃命。

  「像我這樣,結梅花陣。趁著敵軍沖不起速度來,把他們扎成肉串!」花白鬍子見自己的反擊手段成效顯著,立刻將其朝身邊的人推廣。

  「大將軍有命,大夥分散開,結梅花槍陣,攻擊前進!」周圍親衛們齊聲高呼,將花白鬍子的命令傳給更多的人。

  「大將軍有命,用梅花槍陣破敵!!」周圍的士兵們一邊按照平時的訓練整理陣型,一邊將花白鬍子的經驗傳得更遠。

  呂崇賁、張俊、吳冕、韓輝祖等原河西軍將領本來就經驗豐富,聽到王思禮的命令,稍一琢磨,就明白了此法切實可行。各自組織起身邊弟兄,逆著敵軍殺來的方向,以小型步陣發起了反擊。

  由勢如破竹瞬間變成了舉步維艱,叛軍將士明顯無法適應。幾名急於建功立業的漁陽將領,幾乎是自己撞到了迎面推來的梅花槍陣。轉眼間,身就被捅出了四、五個大窟窿,血順著傷口狂噴而出。

  主將身死,親衛如果無法搶回他的遺體,就要被斬首示衆。一干漁陽精鋭立刻紅了眼睛,不顧戰馬的速度優勢已失,拚命向前猛衝。一個人的勇武抵不上六個人的嚴整配合,轉眼間,刀飛、馬倒,馬背的漁陽精鋭被挑半空,鮮血和內臟灑了滿地。

  「去死,去死,死得像個男人!」王思禮大聲吼叫著,帶領弟兄們繼續前推。不過是四十幾個彈指功夫,一整隊漁陽精鋭成了他們的槍下亡魂。緊跟著,他們衝向了下一隊,趁著敵人沒找到應對辦法前,肆意屠戮。

  又一小隊騎兵在矛叢中消失,已經崩潰的唐軍陣列中,出現了一個巨大支撐點。圍著這個支撐點,數千存了必死之心的將士紛紛彙集,漸漸將支撐點匯成一個孤島,又由孤島匯成一片陸地,一座移動的鋼鐵叢林。

  叢林背後,無數匆匆逃命的唐軍將士猛然發現,其實敵人也沒長著三頭六臂。脖頸中了刀一樣會掉腦袋,小腹中了槍一樣會腸穿肚爛。五方二十八星宿大陣沒能取得天上的照應,但他們或許自己能挽救自己。

  一些試圖逃命的人,遲疑著停下了腳步。轉眼,便有更多的逃命者,咬了咬牙,掉頭向鋼鐵叢林處彙集。兵部尚書王大人都不要命了,老子又何惜一死。拼了,殺一個夠本兒,殺兩個賺一個。

  當人不再畏懼死亡的時候,世上便沒有任何東西能摧毀他們的意志。面對突然變得强大的唐軍,漁陽精鋭們不知所措。就像一伙衝進羊群裡的餓狼,本以為可以吃個痛快,誰料綿羊們突然亮出了牙齒,變成了一群獵狗。

  「纏上去,纏上去。別讓他們拉開距離。」

  「先刺馬,後刺人!橫刀短,占不到咱們的便宜!」

  唐軍隊伍中,來自河西的老兵們充分發揮了種子的作用。一邊帶隊向敵軍反擊,一邊大聲將對付騎兵的經驗向周圍人傳授。東宮六率和由各地彙集到靈武的士卒,本來就受到過一定廝殺訓練。此刻得到了「高人」指點,立刻勇氣大增,居然將當年在白馬堡學到的東西,發揮了個十足十。

  這下,叛軍可就有點吃不消了。原本試圖鑿穿唐軍攔阻,直接去活捉房大呆的隊伍,不得不改變目標,回頭支援自家袍澤。原本負責捉拿俘虜、收割死者和傷者腦袋的輔助兵,也不得不停止繼續作孽,小心翼翼地防備唐軍反撲。有些親眼目睹主將被活活捅成篩子的騎兵,甚至偷偷地撥轉了馬頭。只待發現形勢不妙,就立刻策馬逃走。

  中央戰場的局勢,從一邊倒的屠戮,變成雙方僵持。攻擊受阻的漁陽騎兵一次次呼喝著前衝,卻又一次次被王思禮等人用步槊和長矛給捅了回來。戰鬥最激烈處,人和馬的屍體躺了滿地。鮮血匯流成河,四面八方蔓延,將秋日的原野染得猩紅一片。

  崔乾佑迅速發現了苗頭不對。

  在戰場兩翼他只投入了六千騎兵,就已經將兩萬唐軍徹底擊垮。而戰場中央,他整整放進去了一萬五千漁陽精鋭和七千普通步卒,卻被三萬多大唐輕甲步兵給硬頂到了現在。並且這三萬多唐軍步兵,還不是在同一時間投入戰場。

  「有古怪!」他跳馬鞍,雙腿站起來仔細觀看。很快,就明白了原因所在。「那人是誰,花白鬍子的那個,好像有點眼熟?!」

  「是王思禮,大帥您的手下敗將。在潼關之戰時,您曾見過他!」旁邊的參軍記性非常好,也站在馬鞍上向戰場中央望了望,迅速給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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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補天裂 第三章 國殤(八 下)

  「去幾個人,生擒他!」崔乾佑迅速向戰場掃了一眼,冷笑著發出命令。

  此刻敵我雙方勝負已分,王思禮的逆襲不過是迴光返照而已。不可能起到挽狂瀾於既倒的作用!在穩操勝券的情況下,崔乾佑不介意多玩一些小花樣,為自己的赫赫戰功增加幾圈傳奇的光環。

  兩名以勇力著稱的中郎將欣然領命,各自帶了五十名曳落河,策馬而出。一邊向戰團靠近,一邊扯開嗓子嚷嚷道:「大帥有令,生擒王思禮。大帥有令,生擒王思禮。沒把握的人趕緊讓開,別耽誤老子立功!」

  跟王思禮所部唐軍絞殺在一處的幽燕精騎們原本就已經被殺得膽寒,聽見來自背後的吶喊聲,趕緊就坡下驢。從戰團最外圍開始撥偏馬頭向兩翼繞,一層層梯次退避,很快,就在與唐軍正對方向讓出了一條寬闊的通道。

  正在率部酣戰的王思禮猛然發現眼前發亮,迅速抬頭,剛好看到十幾匹駿馬呈倒雁翅型,結伴向自己衝了過來。馬背的騎手個個盔甲鮮明,手裡拎著根皮索,在半空中風車般旋轉。

  「套馬術!」有股警兆迅速在王思禮心中湧起,吶喊聲脫口而出,「大夥小心!提防他們手裡繩索!」

  套馬術是草原部族生存的基本技能,男孩子通常從八、九歲時開始學,一直學到成家立業。使到精妙處,一根皮索拋出去,隔著二十餘步,亦能鎖死奔馬的脖頸。安祿山為將多年,對唐軍優勢和弱點瞭如指掌。所以根據自己的觀察瞭解,刻意將套馬術進行了針對性的改進。在兩軍僵持之際由曳落河驟然使出,每每都能收到奇效。

  當初在潼關城外,河西軍與燕趙精鋭有限的幾次試探性接觸當中,很多人就栽在了對方這一招。本來憑著一腔熱血和精良的鎧甲器械,大唐男兒們結陣而戰,還能勉強與叛軍一爭短長。誰料曳落河們根本不與唐軍的步陣硬碰,先是用羽箭來回奔襲騷擾,然後掏出套索,隔著老遠,看準哪個就把哪個一拖而走。沒幾次,就讓唐軍大陣徹底崩潰了。

  今日叛軍又使出殺招,王思禮等人豈能不加以雙倍小心。饒是如此,當第一波套索隔空襲來之時,依舊有四、五名士卒被拖出了軍陣。周圍的袍澤趕緊出手施救,卻趕不對方的撤走的速度。藉著戰馬的腳力,得手的曳落河們扯著皮索迅速遠飈,沒幾步,就將套索裡的唐軍士卒拖翻在地,扯成碎片。慘叫聲順著血跡遠遠傳回,令聞者無不膽寒。

  「生擒王思禮。生擒王思禮!」第二波曳落河又呼嘯而來,臉上笑容顯得分外猙獰。

  眼看著剛剛凝聚起來的士氣又要被叛軍硬生生打散,王思禮把心一橫,單手把長槊給舉了過了頭頂。呂崇賁與張俊、吳冕、韓輝祖等原河西軍將領與王思禮配合多年,知道彼此的心意。見王思禮身子開始後仰,立刻齊聲斷喝:「舉矛,舉矛,預備──」

  「舉矛,舉矛,預備」一片怒吼聲中,數千根長矛大槊高高地舉了起來,立成一片驕傲的鋼鐵叢林。

  擲矛術,王思禮瘋了?!在遠處欣賞戰況的崔乾佑瞳孔驟然收縮成了一根針。擲矛傷敵是大唐步卒的基本戰術之一。但那通常都用在敵我兩軍剛剛發生接觸之時,每名參與的士兵手邊肯定還有第二根備用的長矛。而像王思禮現在這般將手中長矛、大槊丟出去,接下來,他們就只能用隨身橫刀硬撼騎上在馬的大燕國精鋭了。

  沒有長度優勢,橫刀對騎兵,幾乎就是找死!還沒等崔乾佑猜出王思禮的想法,一片矛影已經騰空而起,飛過短短二十步的距離,將手持套索的曳落河們連人帶馬釘翻在地。

  「跟我!」一矛出手,王思禮便不再看戰果。拔出橫刀,跟著矛影向敵軍撲將過去。呂崇賁、張俊、吳冕、韓輝祖等人帶著各自的嫡系部屬緊隨其後,如狼似虎,捨死忘生。

  一百名眼睛長在頭頂的曳落河被從天而降的長矛釘死了大半兒,剩下一個個騎著馬在原地打轉,沖也不敢,退亦不能,目光裡充滿了畏懼。

  「殺!」王思禮要的就是這個機會,雙腿發力,整個人如同鷂子般騰空而起。半空中猛地向下一揮刀,將某名手足無措的曳落河砍掉了半個腦袋。

  「殺!」張俊第二個衝到,看準一名曳落河,揮刀橫掃。倒楣的曳落河被掃斷了一根大腿,身體慘叫著從馬鞍另外一側掉落。胯下的坐騎卻也在同一時間被張俊的橫刀割傷,疼得悲鳴一聲,連蹦帶跳。拖著自家主人在人群中衝出老遠,直到身上的血差不多流乾了,才一頭栽倒,將已經失血而死的曳落河壓了個筋斷骨折。

  「殺!」呂崇賁、吳冕、韓輝祖等人相繼趕到,跟在王思禮背後,揮刀四下猛砍,眨眼間,將剩下的曳落河誅殺乾淨。王思禮喘了口氣,再度舉起刀,指向周圍驚詫莫名的燕趙騎兵,「衝過去,纏住他們,別讓他們拉開距離!」

  「衝過去,衝過去!」衆將齊聲響應,踏著淋漓的鮮血大步向前。見到敵人是一刀,見到戰馬也是一刀,完全將生死置之度外。

  被已經煮熟的鴨子從鍋裡跳起來狠咬了一口,崔乾佑氣得暴跳如雷。「殺了他,殺了他。不用捉活的了,亂刃分屍!還有房琯那個書呆,也給老子一塊殺了。殺了他們,替死去的曳落河祭靈!」

  「諾!」他身邊一直沒動的另外七百曳落河答應一聲,策馬沖,與已經開始反撲的燕趙精鋭一起,潮水般向王思禮身邊猛攻。

  呂崇賁、吳冕、韓輝祖等河西軍將領則帶著各自的嫡系,將王思禮的側面和身後團團圍住。寧可讓叛軍的戰馬踩自己的頭顱,也不肯給對方偷襲自家大將軍的機會。

  戰場中央的形式,徹底被攪成了一鍋糊塗粥。某處大批大批的燕軍騎兵,團團圍著一小股死命頑抗的唐軍將士群毆。與其臨近的一團,則是大批大批的唐軍步卒,揮刀絞殺幾十名燕軍精鋭。一個戰團剛剛分出勝負,下一個戰團就立刻開始展開。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吶喊呼號,聲音震天。

  在王思禮等人的指點帶動下,叛軍騎兵的優勢根本得不到有效發揮。而在叛軍的瘋狂反撲當中,王思禮等人想要重新結成戰陣,也絶無可能。雙方幾乎是面對著面揮刀互砍,或者殺死敵手,或者被敵手殺死。每行一步,都踏在陰陽兩界的分隔點。

  兩名曳落河左右包抄,試圖夾死王思禮。混戰當中,他們胯下的坐騎無法衝起速度。被王思禮輕鬆地避開了一個,然後將另外一個開腸破肚。呂崇賁緊跟王思禮腳步,刀尖一挑,戳在了一匹戰馬的眼睛。疼得戰馬人立長嘶,將背上的曳落河摔成了滾地葫蘆。

  安國將軍張俊身材靈活,跳過去,一刀抹斷地曳落河的喉嚨。就在此時,有名騎兵從馬背跳下來,雙臂抱住了他的肩膀。張俊扭腰,甩背,將騎兵像甩麻袋一樣甩向衝過來的敵人。兩名曳落河被他砸下了坐騎,第三人卻在落地前的瞬間,丟出了手中的狼牙棒,正中他的面門。

  「啊──!」受了傷的張俊發出野獸般的悲鳴,跌跌撞撞地揮著橫刀,衝入敵群。兩名騎兵被他砍斷了大腿,慘叫著落馬。一把橫刀也刺中了他,從肩膀抹到腰間,噴出耀眼的赤紅。

  他扭頭看了看,將橫刀拋過去,砸中凶手的鼻梁骨。然後朝衝過來接應自己的王思禮等人咧了下嘴巴,仰面栽倒。

  「長卿!」王思禮疼得撕心裂肺,呼喊著張俊的表字,跳起來,將斷鼻梁骨砍落戰馬。早已砍成了鋸子的橫刀受不住力,嵌在敵人的屍體斷成了兩截。他在落地的瞬間低頭抄起一桿無主的狼牙棒,將遞過來的數桿兵器全部砸飛到半空當中。

  周圍的壓力驟然增大,四處都是陌生面孔。王思禮揮動狼牙棒,砸碎一人的面門。隨後側身躲開踏過來的馬蹄,反手撩,將馬背騎兵的膝蓋砸得粉碎。

  騎兵慘叫著墜馬,沒等落地,就被衝過來的呂思賁等人剁成了碎塊。另一名曳落河近距離丟出套索,套住王思禮的骼膊。王思禮用力猛拉,搶在對手策動戰馬之前,將其扯落在地,然後大步衝去,一棒將頭顱砸進了胸腔。

  又一名曳落河徒步欺進,雙手各揮一把包銅鐧,舞得像兩架水車。王思禮向後退了半步,然後跳起來,連人帶狼牙棒一道沖對方腦袋砸下去。棒上的鐵蒺藜和銅鐧表面撞在一起,火星飛濺。曳落河被震得口吐鮮血,狼狽退走。王思禮也吐了口血,從背後追他,一棒砸折此人的脊梁骨。然後將狼牙棒當做暗器丟向距離自己最近的敵人,伸手奪過兩根銅鐧,舞出兩團光影。

  曳落河們紛紛退避,周圍的壓力瞬間變輕。緊跟著,耳畔隱約傳來了歡呼,王思禮收住腳步,迅速抬頭。只看見呂崇賁、吳冕、韓輝祖等人又向自己靠攏過來,個個臉寫滿了悲憤。

  「來,再殺幾個,給長卿報仇!」他裂開通紅嘴巴,笑著發出邀請。早已懷了必死之心的衆將卻紛紛搖頭,用兵器向自家後軍指了指,嘴裡說不出任何話語。

  「怎麼了?!」王思禮迅速轉身回望,只見高聳的樓車,早已不見了左相房琯的身影。幾名燕軍打扮的士卒沿著無人把守的樓梯快步上沖,先一刀捅破牛皮大鼓。再一刀,將大唐戰旗淩空劈落。

  「唐!」嶄新的旗面被風吹得在半空中展開,遮住衆人頭頂所有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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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補天裂 第三章 國殤(九 上)

  旗落,兵散!

  兵部尚王思禮的臉色登時變得如同雪一樣蒼白。他先前之所以捨命帶隊逆沖敵軍,圖的就是給大夥創造一個相對從容些的撤退機會,卻萬萬沒有料到,左相房琯大人「撤退」起來,是如此的乾脆果決。

  帥旗倒了,主帥帶著身邊親信逃了,軍心和士氣一落千丈。這仗,再打下去還有什麼意義?!迅速向周圍看了一眼,王思禮用左手銅鐧指了指敵軍相對稀少東南方,大聲命令,「老呂,你帶著弟兄們從那邊衝出去。我帶著近衛隊給你斷後!」

  「末將斷後,大將軍先走!」素來對王思禮唯命是從的呂崇賁忽然轉了性子,搖搖頭,慘然而笑,「房琯那王八蛋逃回去後,肯定會把戰敗的責任全推到咱們頭。末將嘴笨,說不過他。所以必須得大將軍自己回去跟他對質!」

  「對,末將掩護,大將軍先走!」其他幾名來自河西軍的老將,也紛紛出言附和呂崇賁。

  「你們?!」王思禮被氣得眼前一陣陣發黑,心裡卻明白屬下所言句句屬實。幾個月前潼關慘敗,逃回去的老太監邊令誠就把責任全推到了哥舒翰身上。房琯雖然讀了一肚子聖賢書,為人卻未必比老太監好到哪裡去!

  就在這一猶豫的瞬間,壯武將軍韓輝祖已經挺身而出。「殺崔乾佑!」劈翻衝到自己面前的一名敵將,他刀尖斜指,大聲疾呼:「老子要去殺崔乾佑!不怕死的跟我來!」

  「殺崔乾佑!」「殺崔乾佑!」數百名漢子轟然響應,跟在壯武將軍韓輝祖身後,義無反顧地向敵軍帥旗衝了過去。

  正準備輕鬆收拾殘局的叛軍將士被沖楞了,慌忙組織人手攔截。韓輝祖揮刀劈翻一個,又劈翻一個。沿著敵軍暴露出來的縫隙,奮勇前進,宛若一隻飛蛾,撲向了生命中最熾烈的終點。

  幾十名弟兄在他身側與身後倒下,還活著的,則踏著敵人和袍澤的血跡,繼續昂首前行。這一刻,他們的眼睛裡面沒有恐懼,也沒有怨恨,只有遮不斷、蓋不住也撲不滅的驕傲,獵獵燃燒。

  「剩下的人,跟著我!」又看了一眼韓輝祖等人那魁梧偉岸的背影,王思禮彷彿要把這一切刻在心裡般,重重點頭。然後,用銅鐧指向東南方,再度發出命令,「還活著的,跟我來。從這邊殺出去,別讓弟兄們的血白流!」

  「殺出去,跟著大將軍往東南方殺!弟兄們的血不能白流!」呂崇賁帶領幾名將領大聲重複,同時使盡全身解數,力求能組織起更多的人一道突圍。

  兩支隊伍朝著不同方向,迅速拉開距離。還沉浸在勝利喜悅中的叛軍措手不及,被衝開了一橫一縱,兩條血淋漓的大口子。在不遠處調兵遣將的崔乾佑察覺出王思禮的意圖,迅速做出調整。隨著一陣歡快的戰鼓聲,前去衝擊唐軍帥旗的燕趙精鋭們,紛紛撥馬轉了回來,一隊隊奮勇爭先,狼群般從四面八方堵住了唐軍的去路。

  在敵我雙方都有準備的情況下,手持短兵器的步卒,很難擋住騎兵們的輪番攻擊。很快,壯武將軍韓輝祖身邊就沒有了弟兄。他拎著一把搶來的彎刀,繼續向崔乾佑的帥旗靠近,每前行一步,背後都留下一大灘血跡。

  崔乾佑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笑呵呵的看著他。既不躲避,也不上前迎戰。韓輝祖向前又沖了兩步,殺死兩名擋路的曳落河,自己身上也又多了一條傷口,與先前那些大大小小的傷口一起,慢慢抽走他最後的體力。

  一名曳落河拋出繩索,套住了他的肩膀。他伸出左臂挽住繩索,拖曳著繼續前進。得手的曳落河拚命磕打坐騎,牛皮搓的繩索在二人的僵持中迅速拉緊,迅速勒入韓輝祖的身體中,不斷髮出咯咯的聲響,卻始終無法將他拖動半步。

  「投降,看你是條漢子的份,我向大帥求情,饒你不死!」一名來自漁陽的將領不忍看韓輝祖繼續受折磨,低聲奉勸。韓輝祖回敬了他一聲冷笑,另外一隻手臂艱難地回過來,將已經砍豁了的刀刃在牛皮索來回拉鋸。眼看著皮索就要被割斷,又有幾名曳落河衝上前,在他身又加了四、五道束縛。韓輝祖掙扎了幾下,發現在劫難逃。咬了咬牙,調轉刀頭,用手抓住前半截刀刃,狠狠插進了自己的小腹。

  「噗!」血光濺起半人多高。幾名手持皮索的曳落河不解地看著繩索中的唐將緩緩倒下,眼睛裡充滿了困惑。

  「別割他的首級!」崔乾佑也被唐將的英勇嚇了一跳,擺擺手,斥退湧到屍體旁邊的幾名親信,「放開他,等打掃完戰場,找人認一下他的名字,厚葬!」

  「諾!」親信們答應一聲,怏怏地退了回來。崔乾佑望著地面的屍體嘆了口氣,又繼續吩咐,「傳我的命令。別再耽誤功夫。凡是不肯棄械投降者,直接亂刀砍死。」

  「諾!」周圍的親信答應一聲,用號角將命令傳遍整個戰場。「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隨著一陣陣鬼哭般的角聲,曳落河與燕趙精鋭們再度改變戰術。不再奢求能活捉王思禮等人,而是準備用最快速度結束戰鬥。

  突圍的道路,瞬間變得艱難了十倍。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四、五條,甚至更多的生命。每解決一波擋路的敵軍,身邊的弟兄們都會倒下厚厚的一整排。王思禮奮不顧身地廝殺著,奔走著,身上的血水如溪流般往下淌。根本分不清那些是敵人的,那些是他自己的。他身邊的呂崇賁和吳冕兩個也是渾身是血,跌跌撞撞,隨時都可能倒下。

  可殺過來的叛軍卻越來越多,越來越狡猾。他們像狼群一樣互相配合著,忽遠忽近,抽冷子便在隊伍中狠狠撕下一大塊血肉。每一次,都試圖將突圍者的隊伍,推向徹底崩潰的邊緣。

  「大唐!」王思禮仰天大叫,銅鐧前指,迎著敵軍的戰馬衝了過去。「大唐!」呂崇賁帶著百餘名老兵緊緊跟,用血肉之軀,迎向叛軍的馬蹄。

  衝不出去了,這一刻,所有明白了自己處境的人都將生死置之度外。只求能捍衛大唐男兒的尊嚴。哪怕死,也要面對的敵人,而不是轉過身,在背後留下恥辱的印記。

  迎面撲過來的曳落河們喜出望外,迅速拉了幾下繮繩,準備直接用戰馬將這些不要命的對手踩扁。王思禮搶在被敵軍坐騎撞飛之前,向旁邊避了半步,然後蹲身橫掃,用銅鐧砸折了兩根馬腿。

  馬背的曳落河措手不及,慘叫著跌落。呂崇賁揮刀劈過去,將其直接開腸破肚。周圍的老兵們也湧前,或者被戰馬踩成了肉醬,或者在千鈞一髮之際砍斷了馬腿。敵我雙方攪在一處,血肉橫飛。

  定遠將軍吳冕頭盔被戰馬踢飛,整個人仰面朝天摔倒。就在對手準備給他最後一擊之時,他又突然從血泊地跳了起來,拉住對方掃過來的刀刃,奮力下扯。同時將手中的橫刀貼著對方的骼膊捅了過去。「啊!」得意忘形的敵將被捅了個腸穿肚爛,慘叫著墜馬。吳冕跌跌撞撞地跑了幾步,抓住戰馬的鬃毛,一躍而上。然後揮舞著橫刀,衝往敵軍最密集的地方,一邊沖,一邊大聲吼叫:「漢兵出頓金微,照日明光鐵衣。百里火幡焰焰,千行雲騎騑騑……」

  他已經是強弩之末,吼叫聲裡沒有半分破陣樂的壯美之感,卻令所有聞聽者,心中寒意頓生。

  「蹙踏遼河自竭,鼓噪燕山可飛。」定遠將軍吳冕前衝,前衝,如痴如醉。他彷彿又回到了當年投筆從戎,準備到塞外博取功名的少年時光。那時的大唐,跺一跺腳,連天山頂的萬年積雪,都要悄悄打個冷戰。

  「少年膽氣淩雲,共許驍雄出群。匹馬城南挑戰,單刀薊北從軍……」定遠將軍吳冕唱著大唐軍歌,永遠沉睡進千秋家國夢裡。兵部尚王思禮抹了把臉上的血與淚,笑著向剩下的弟兄們發出邀請,「走,咱們一起回天山!別讓吳兄弟等太久!」

  「走,咱們一起回天山!」呂崇賁大笑,舉刀站到王思禮身側。其餘百十名弟兄笑著抹乾各自的面孔,搶在下一波敵軍衝過來前,與王、呂兩位將軍背後重新結成一個小三角攻擊陣列。

  「漢兵出頓金微,照日明光鐵衣。百里火幡焰焰,千行雲騎騑騑……」不知是誰開的頭,後面的人齊聲吟唱。這首曲子太熟悉了,將士們幾乎無人不會。即便是對面的叛軍,也有很多人曾經唱過,至今無法忘記歌詞與曲調。

  「蹙踏遼河自竭,鼓噪燕山可飛」。三角形攻擊陣列緩緩前推,緩緩走向大唐軍人的迷夢。所過之處,神鬼避易。

  「少年膽氣淩雲,共許驍雄出群。匹馬城南挑戰,單刀薊北從軍。一鼓鮮卑送款,五餌單於解紛。」

  「走,別怕,咱們一起回天山!」

  「走,一起回天山!」

  「一起回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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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補天裂 第三章 國殤(九 中)

  這首《破陣樂》據說是大唐太宗皇帝為秦王時所作,後來又在東征高句麗時重新填寫了歌詞,曾經一度成為大唐軍隊的軍歌。幾乎每一名奮戰在大唐旗幟下的將士都能隨口吟唱。而因為歌詞中屢屢出現遼河、燕山、薊北等字樣,在安祿山的范陽軍中,更是深入人心。很多將士可以說從小聽著這首戰歌長到大,已經把其中內容深深地刻進了骨頭裡。此刻突然從敵人口中聽到熟悉的旋律,心中沒來由地湧起一股酸澀之意,揮刀的速度,於不知不覺間就慢了下來。

  只有少數曳落河,情緒根本不為戰歌所動,繼續沒心沒肺地向著殘兵猛衝。然而此刻唐軍已經是情急拚命,他們也沒多少便宜可戰。每殺死一名對手,自己也要付出相同的代價。

  眼看著弟兄們的士氣越來越低,崔乾佑心裡很是不滿。皺了下眉,他衝著身邊的親信吩咐,「吹角,命令秦德綱他們幾個儘快……」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一句話沒等說完,便被一陣淒厲的號角聲打斷。緊跟著,有縷黃褐色的煙塵從背後滾了過來,直撲崔乾佑的本陣。跑在煙塵之前的,則是幾名後背插滿了羽箭的斥候,一邊咬著牙苦撐,一邊用角聲示警,「敵襲,敵襲,唐軍從背後殺過來了,唐軍從背後殺過來了!」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顧不再誅殺戰場的殘兵敗將,崔乾佑立刻命人吹響號角,示意全軍向自己靠攏。哪裡還來得及?!沒等戰場的大部分將士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煙塵已經衝到距離崔乾佑一百步之內,帶隊的武將手起一錘,將領著衛隊衝來擋路的燕軍某將掃於馬下,隨即又是幾錘,將叛軍倉促組成的迎擊陣列搗出了一個巨大的黑窟窿。

  沿著黑窟窿的邊緣,五百餘名精鋭騎兵蜂擁而入。每個人身都穿著精鐵打造的猴子甲,胯下大宛良駒像火炭一般紅。不遠方,則有更多的騎兵結隊衝了過來,不計其數,馬蹄掀起的塵煙直接遮斷了半邊天空。

  「攔住他,攔住他們!」從來沒有一刻距離死亡如此之近,崔乾佑嚇得魂飛天外。連連揮動令旗,將身邊能派的將士全都派了出去。曳落河、燕趙精鋭、部族武士、還有連鎧甲都沒穿的輜重兵。為的就是將那名持錘的將軍擋住,給自己多爭取一點應變時間。

  然而這種願望顯然比做白日夢還要奢侈。留在他身邊的將士本來就不多,先前看到大局已定,精神已經極為鬆懈。此刻倉促舉起兵器應敵,簡直就是螳臂擋車。被持錘武將左右幾劃拉,立刻就倒下了一大片。剩下的被敵將身邊的鐵甲騎兵揮刀一沖,立刻如同歸巢的鴨子般逃了回來。

  「攔住他。」乾佑嚇得連叫喊聲都變了調子,額頭冷汗滾滾。突然間,敵將把鏈子錘向天空一揚,隔著幾十步衝他砸了過來。他趕緊撥馬閃避,「轟」地一聲,錘頭落地,在咫尺之遙處砸了個巨大的土坑,長長的鏈子藉著慣性打了幾個旋兒,將三名衝前用身體保護崔乾佑的侍衛掃了個筋斷骨折。

  錘落、馬停。敵軍的攻勢噶然而止,就像一塊從山頂滾下來的巨岩,緊貼著崔乾佑的馬頭停住了下墜的腳步。

  一道無形的氣浪狠狠地壓了過來,讓崔乾佑及其身邊最後的親信,本能地就側身閃避。已經拍馬趕過來保護自家主帥的燕趙精鋭們,也本能地撥偏馬頭,沿著氣浪正對的方向,整整齊齊組成了一道月牙!

  懸而不發,這才是真的懸而不發。比直接壓下來,更有威懾力。相比之下,先前房琯大人「獨創」的懸車大陣,簡直就是小孩子過家家,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雖然明知道敵將即便真的衝過來,也未必能將自己直接斬落馬下,崔乾佑仍舊被嚇得雙腿直哆嗦。伸出右手狠狠地掐了自己幾把,才緩過了口氣,喘息著沖對面喊道:「來,來者何人?背後偷襲,非,非名將所為!」

  「偷襲?!哈哈!兩軍交鋒,難道還要事先約好時間和地點麼?」對面的唐將笑了笑,對崔乾佑的質問不屑一顧,「我要是你,現在就趕緊想想如何才能全身而退,不會仗明明都打輸了,還要在嘴巴上把面皮找回來!」

  「你,胡說!你,你別高興得太,太早!鹿,鹿還不一定死,死在誰手裡。」崔乾佑大聲强辯,卻無法掩飾自己的心虛。儘管對方只有五百人,而已經湧到她身邊的騎兵數量,至少就在兩千之上。戰場中,還有更多的騎兵,放棄了對王思禮等人的追殺,繼續急忙忙地往主帥身邊趕。

  可以說,只要他能在敵將的全力攻擊下支撐半柱香時間,接下來,就有可能將對方連皮帶骨頭吞得乾乾淨淨。至於更遠方正滾過來的其他援軍,誰知道是不是敵將的疑兵之計。畢竟附近方圓二百里內,根本沒有其他支持大唐的勢力。而孫孝哲也不是個吃素的主兒,即便再沒本事,也不至於把安西軍全都給放過來。

  「那你不妨試試?!」彷彿看穿了崔乾佑的心思,敵將笑著抽出腰間橫刀,緩緩舉過了頭頂。

  單薄的刀鋒被日光所照,彷彿凝聚著無數道閃電,只要一劈下,就是雷霆萬鈞。崔乾佑胯下的坐騎感覺到了危險,又開始哆嗦著後退。好不容易,才被主人的親衛强行給拉停了腳步,掙扎嘶鳴,委屈萬分。

  「這匹坐騎不頂事,讓王將軍見笑了!」崔乾佑心裡也直敲小鼓,藉著戰馬的由頭給自己的膽怯找藉口,「將軍自報姓王,可是名滿天下的王明允王節度?!」

  「正是!」既然已經被對方猜到的身份,王洵也不遮掩,笑了笑,大聲承認。手裡的橫刀卻依然舉著,隨時都可能指向正前方。

  聞聽此言,趕過來保護崔乾佑的漁陽精鋭們幾乎人人大吃一驚。凝神再往對面細看,心中忍不住悄然贊嘆,「他可真夠年青!」

  果然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此時此刻,崔乾佑心中也充滿了感慨。身邊已經聚集起了足夠的兵馬,他隨時都可以退到自己人的保護當中。可就是提不起勇氣,試試自己到底有沒有本事,逃得過王洵接下來的傾力一擊。反覆權衡再三,他嘆了口氣,笑著道:「古語雲,殺敵三千,自損八百者乃為良將。崔某這裡有四萬餘弟兄,王節度即便能僥倖贏得了崔某,恐怕自家損失也不會太小。況且貴軍千里奔襲,想必此刻人馬都已經睏乏得很!」

  「不錯!」王洵點了點頭,再度用兩個字,來回應崔乾佑的試探。

  「那王將軍到底意欲如何呢?」崔乾佑看了看身邊滿臉驚惶的侍衛,再看看對面年青得不像話的鐵甲精騎,强笑著開始詢問對方的意圖。

  「放人!」王洵這次的回答終於稍微長了一點兒,卻依舊稱得言簡意賅,「你帶著你的弟兄從這裡撤離,把被俘和被困住的大唐將士統統留下。三日之後,咱們再於此處一決勝負!」

  「胡說!」

  「想得美!」

  沒等崔乾佑作出回應,自覺受了侮辱的大燕國將士已經紛紛開口否決。特別是擔任兩翼迂迴包抄任務,在戰場斬獲甚多的秦德綱、李連城等人,更是義憤填膺,只待自家主帥一聲令下,就準備前與王洵拚命。

  「非崔某不肯給將軍這個情面,實在是王將軍的要求太强人所難!」有了底下人支持,崔乾佑的膽氣又强了幾分,笑了笑,大聲說道。

  「既然雙方達不成協議,崔將軍為何不試試擊殺王某,就此逆轉殘局呢?」聳了聳肩膀,王洵臉的表情極其輕蔑。彷彿崔乾佑身邊的將士都是泥塑木雕一般,根本沒放在心上。

  「試試就試試,咱家大帥敬你是英雄才跟你商量,別踩著鼻子上臉!」崔乾佑身邊果然有人沉不住氣,沒等王洵的話音落下,便跳出來躍躍欲試。

  王洵皺了皺眉,怒形於色。背後的五百將士立刻將手中的刀舉了起來,彷彿一頭猛虎露出了獠牙。

  轟。又一道無形的氣浪沿著弟兄們的刀鋒所指迅速前推,嚇得對面的坐騎紛紛揚起了四蹄。叛軍將士顧不得再逞口舌之快,趕緊手忙腳亂的安撫胯下戰馬。好不容易把場面穩住了,氣焰也差不多消失乾淨了。看了看自家主帥,一個個閉嘴不語。

  「且慢!」崔乾佑也被嚇得心臟狂跳,趕緊出言制止,「王將軍這手疑兵之計,玩得的確漂亮。崔某即便猜到你背後其實沒有多少援軍,也不敢拿弟兄們性命做賭博。也罷,今天死得人已經夠多了,沒必要流更多的血。崔某就給你三天時間,三日之後,崔某在這裡恭候王節度大駕!」

  「三日之後,王某定然準時前來赴約,希望崔將軍莫要因為有事情耽擱了!」王洵根本不願意爭論自己背後到底有沒有足夠數量的援軍,笑了笑,輕輕點頭。

  既然已經與對方達成了協議,崔乾佑亦不想再節外生枝。立刻命令親信吹響號角,帶著麾下弟兄緩緩撤離戰場。除了少數重要的被俘唐將藏起來帶走之外,大部分俘虜,連同已經筋疲力竭的王思禮等人,都隨意丟給剛剛趕來的新對手。

  一直撤到了五里之外,確定周圍沒有敵軍了,他才下令將士們停住腳步休息。摘下頭盔,卻是滿滿的半盔汗水。他麾下的懷化大將軍秦德綱很不甘心,湊上前,低聲說道:「那小子十有八九是在虛張聲勢,此刻末將帶隊殺他個回馬槍,肯定能探出他的虛實來!」

  「探出來又能怎樣!」崔乾佑惡狠狠地剜了屬下一眼,沒好氣地回應,「莫非你以為,剛纔老夫就沒看出來麼?!還是你以為,老夫剛纔就該以身做餌,成全你等的赫赫戰功?!滾下去休息,別在老夫面前繼續裝腔做勢!若是剛纔你等當中有一個敢主動上前,挑戰他的鋒纓,而不是只會大聲嚷嚷的話,老夫也不至於退得如此狼狽!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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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30 01:33:41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補天裂 第三章 國殤(九 下)

  望著數萬叛軍有條不紊地撤出戰場,王思禮等人呆呆發楞。-不光是他,所有劫後餘生的殘兵、俘虜們,都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們相互攙扶著戳在血泊中,半晌,腳步都不敢做絲毫移動。

  唯恐一動腳,夢就醒了。那群年青得耀眼的鐵甲騎士根本未曾出現過,剛纔戰場發生的一切一切,都是自己一廂情願的美夢而已。

  「吹角,把李光進喚過來。大夥下馬休息!」確定了崔乾佑所部叛軍沒有殺回馬槍的可能後,王洵擺了擺手,低聲吩咐。

  悠長的號角聲響起,驚醒戰場的所有活著的生靈。王思禮等人再也堅持不住,手中兵器「叮噹!」「叮噹!」,陸續掉落在地。那些曾經被叛軍所俘,然後又被安西軍從叛軍手中强行截留的將士們,則一個接一個蹲在了屍山血海中,雙手掩面。

  噩夢終於結束了。他們至少在今天,不必為自己的安全擔心。而在夢醒之前,已經有接近三萬袍澤,倒在了冰冷的土地,永遠不可能再睜開眼睛。

  是誰一手編織了這場夢魘?是誰把大夥一步步推進了敵人陷阱裡?答案簡直呼之欲出。然而在戰場倖存下來的人,誰又有那份資格和本事,為死者討還公道?

  有人在大哭幾聲之後,便開始收拾隨身物件,蹣跚著離開了戰場,再也不向近在咫尺的大唐旗幟多看一眼。有人則抱著幾分僥倖之心,於屍體堆中翻翻撿撿,希望能找到自家的同鄉或者伙伴,找到今天早上還笑嘻嘻跟自己打招呼那些熟悉面孔。更多的人,則是繼續蹲在血泊當中,任淚水被秋風一點點吹乾。不移動,不說話,滿臉茫然。

  天光漸漸暗淡下來,烏雲遮住昏黃的太陽,陰影在大地匯聚。無數縷肉眼可見的淡粉色霧氣,則在烏雲的陰影下,緩緩地騰上半空中。彷彿一個個不甘放棄的靈魂,在遙望著自己的遺體。

  每一縷霧氣都極其相似,無論是來自唐軍身上,還是叛軍的身上。那些戰死者面孔的表情也極其相似,都是同樣的痛苦,同樣的絶望。除了鎧甲的顔色之外,他們本來就無法區分。都是黑色的頭髮,都是黃色的皮膚,都生著一手的老繭。

  如果沒有這場叛亂,他們也許有機會成為兒女親家,成為異性兄弟。平素毫不留情地嘲笑對方的缺陷與短處,關鍵時刻,卻會把最後一張面餉,拿出來跟對方共享。

  他們本來就是兄弟。從今往後,天國地府。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兵部尚王思禮才想起自己的職責所在,摸了把臉上的血水與淚水,蹣跚著走向遠道而來的援軍,衝著對方深深俯首:「活命之恩,不敢言謝。日後節度使大人有用得到王某的地方,儘管言語一聲。風裡火裡,王某絶不會皺一下眉頭!」

  「王大人不必客氣!」對面的聲音很僵硬,「軍情緊急,還請王大人抓緊時間收攏弟兄。多餘的話,待咱們退到華池水對岸再說!」

  「退到華池水對岸?大人可說的是洛交城一帶……」這個距離可是有點遠,王思禮本能地開口確認。話說到一半兒,卻又發現一張熟悉的面孔正衝自己使眼色,立刻遲疑著閉了嘴巴。

  是李光進,數日前此人奉房琯之命去威脅孫孝哲的側翼,沒想到今天居然跟在王洵身後返了回來。渾身上下髒得像從泥漿裡頭剛剛打過滾一般,馬屁股後還倒拖著一大捆乾柴。

  「莫非是疑兵之計?!他根本沒帶幾個人來!」接下來一剎那,所有謎團便迎刃而解。根本沒有什麼大隊援軍!大隊援軍也不可能從孫孝哲的眼皮底下大搖大擺的殺到這裡來。王洵是帶著小股精鋭繞路而來的!除了他自己帶在身邊這幾百騎和李光進所帶的那千十號疑兵之外,根本沒有其他部屬!

  換句話說,是王洵拿其自家的腦袋做賭注,贏回了戰場所有人的命!這份情誼,可真是無法言謝了。想到這兒,王思禮整了整盔甲,重新長揖及地,嘴唇顫抖著,卻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

  「都是軍中漢子,就別那麼婆婆媽媽了!」明明年齡只有王思禮的一半兒,王洵卻好像比對方多活了好幾十歲一般,微笑著擺擺手,非常練達的表態。

  「末將遵命!」王思禮抱了抱拳,以屬下之禮,向官職與自己同級的王洵致敬。然後快速轉身,大步走向戰場其他幸存者:「大將軍有令,所有人立刻整隊。」

  「大將軍有令,所有人立刻整隊!」呂崇賁等人亦對王洵佩服得五體投地,一起扯開嗓子,將王思禮的命令傳遍全軍。

  還在戰場翻檢、尋找著的將士們楞了楞,迷惑地抬起頭,不知道該不該聽從這道命令。尚有很多熟悉的面孔沒找到,他們不想這麼快就放棄希望。

  同樣是刀尖打過滾的人,王洵怎能不明白大夥此刻的心思。略一斟酌,便大聲命令道:「李將軍,你帶著本部兵馬負責打掃戰場。凡是有一個口氣兒的人,全都不要拋下。已經確定陣亡的,暫且讓他們入土為安。儘量記下他們的名姓,待日後有了機會,再請朝廷撥款重新將其厚葬。」

  「諾!」聽王洵把善後的任務交給了自己,李光進立刻大聲回應,帶領本部千餘弟兄迅速走向戰場。

  他本來就是個人精,否則也不會得到房琯的賞識,被派出獨擋一面兒。一邊走,一邊扯開嗓子向戰場的衆人喊道:「弟兄們放心離開,這裡交給我們了。李某可以對著蒼天大地起誓,絶不放棄一個活著的弟兄。也決不讓一個戰死的弟兄曝屍荒野。如有違背,天誅地滅!」

  「弟兄們放心離開,這裡交給我們了。我等可以對著蒼天大地起誓,絶不放棄一個活著的弟兄。也決不讓一個戰死的弟兄曝屍荒野。」什麼人帶什麼兵,李光進的嫡系也個個都是精靈鬼,也扯開嗓子,將自家主將的承諾一遍遍重複。

  徘徊在戰場的將士們聽見了,心裡頭感覺稍稍好受了些。陸續站起身,緩緩走向重新樹立起來的大唐戰旗下。王思禮派出得力部屬一邊重新將大夥編隊,一邊清點幸存者人數。反反覆覆統計了好幾遍,才嘆了口氣,走到王洵身邊,低聲匯報:「把所人都算,只剩下八千來弟兄!其中還有三千多是重傷號,若是不能得到及時醫治,恐怕,恐怕……」

  他沒有勇氣再說下去了。為了取得數量的絶對優勢,房琯想盡了一切手段擴軍。但相應的附屬隊伍,後勤物資,卻基本能省就省。沒有足夠的郎中和醫藥,重傷號們就只能憑藉身體硬抗。抗不過去,就只有等死。抗得過去,恐怕也會落下個終身殘疾。

  「先退到安全地方再說。我會儘力從安西軍那邊調配些郎中和藥材過來!」王洵沒有時間在細節耽擱,想了想,繼續命令。

  王思禮行了個禮,再度轉身離去。片刻後,整支隊伍緩緩移動起來,沿著黃帝陵下的官道,慢慢朝西北方撤退。王洵又命人將李光進叫到自己身邊,仔細叮囑了一番。隨即策動戰馬,帶領麾下騎兵跟在了王思禮等人身後。

  沿途的村寨經過叛軍和唐軍的來回爭奪,多半已經徹底廢棄,只有少數幾個豪門大姓的堡壘,因為善於審時度勢,還暫時能在亂世中生存下來,孤零零的,愈發襯托出周圍的荒涼。

  早就聽聞了唐軍潰敗的消息,大戶們難免想給自己尋一個重新投靠新朝的投名狀。然而看到了隊伍最後那支衣甲鮮明的騎兵,又謹慎地放棄了落井下石的主意。反倒主動拿出一些糧草、藥材來「犒師」,以免唐軍將戰敗的怒火發泄在自家頭。

  雖然這些犒師物資對整支大軍而言不過是杯水車薪,但至少於一定程度,起到了鼓舞士氣的作用。一路不停地有重傷號支撐不住死去,最終,大部分人馬還是平安退進了洛交城。

  洛交城的郡守早已嚇得棄官而逃,城內的兵卒、百姓想投降找不到牽線人,想據守找不到領頭者,亂哄哄的,六神無主。王思禮又花了一整天功夫,才勉强恢復了城池的正常秩序。然後才想起途中聽說的某個傳聞來。小心翼翼地走到王洵面前,滿臉愧疚地詢問:「卑職聽人說,大將軍為了救我等脫險,當日曾經與崔乾佑約定……」

  「明天一早,我會帶著安西弟兄再度前往黃帝陵赴約!」,王洵擺了擺手,笑著打斷了對方的致歉。

  「可,可是,可是眼下大將軍只有五百騎兵!」王思禮想了想,鄭重出言勸阻,「大將軍是為了救我等,才不得不跟崔乾佑約戰。這種約定本來就屬於疑兵之計,大將軍沒必要遵守!哪怕您為此受到星點兒傷害,王某之罪,可就當真是百死莫贖了!」

  關於毀約的事情,王洵也曾經想過。然而他卻突然想再冒一次險。這一仗唐軍輸得太慘了,如果讓崔乾佑乘勝追來,恐怕即便自己去了靈武,也無法保下那個苟延殘喘的小朝廷。

  所以,他必須再試一試。哪怕成功的希望非常渺茫,哪怕心裡對靈武小朝廷有多少失望。笑著擺了擺手,他對王思禮說道:「哪裡的話!王某既然跟他有約在先,當然不能隨便反悔。至於輸贏,勝敗乃兵家常事,儘力而已,沒必要太放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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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補天裂 第四章 光陰(一 上)

  坐在坊州城的刺史衙門內,崔乾佑焦躁地將桌面上的幾份密報翻來翻去。

  密報上的內容他早已經熟悉得差不多能倒著背了,卻依舊不甘心地想從其中找出一些隱藏的東西來。為將者講究「知己知彼」,如此方能做到「百戰不殆」。可眼下,對手的一舉一動都好像隱藏在迷霧裡一般,讓他實在找不到半點兒自信。

  太古怪了,那個年青的對手行事處處都不遵循常規。完全不像他的老師封常清,凡事都講究謀定而後動,堂堂正正,讓對手可以看清楚他的行動卻找不出任何破綻。

  自大、衝動、賭徒般的喜好孤注一擲,幾乎所有為將者不該有的缺陷,都出現在此子一個人身上。可你又無法說他是濫竽充數,畢竟三日前,人家憑著一通亂拳打倒了老師傅。先以五百鐵騎直指自己的帥旗所在,然後又以千把散兵游勇用戰馬拖著乾草在遠處來回跑,佯裝數萬大軍。硬是逼得自己在懷疑他使的是疑兵之計的情況下,也鼓不起拚個魚死網破的勇氣,不得不選擇暫避其鋒纓,把已經到了手的戰果硬生生交了一大半兒出去。

  接下來此子的動作,更令人看得眼花繚亂。按常理,既然欺詐得手,自然要遠遠逃開,所有的承諾和約定,都不過是詭計的一部分,無需遵守,也沒必要遵守。然而,這小子居然又派了一個叫李光進的小傢伙,重新收拾好了房琯先前逃走時遺棄的軍營。並且最近兩天,不斷有人從營門口進進出出,彷彿大隊兵馬正在入駐一般。坊州城派出打探消息的斥候只要一靠近,就會被李光進的人追著屁股攆出老遠,根本沒機會探明軍營裡邊的虛實。

  莫非他真的準備如約前來跟老夫決一生死?!怎麼看,崔乾佑也不敢相信自己得出的結論。封常清是個君子不假,可封常清也沒傻到明知道沒有勝算,也要上前送死的地步。更何況這樣的死亡對大局毫無意義!

  莫非他把希望寄托在了救回去的那些殘兵敗將身上?想到另外一種可能,崔乾佑不斷地搖頭。當日一戰,唐軍中的菁華被房琯葬送了個乾乾淨淨。光是都尉一級的將領,就陣亡了一百多位。失去這些軍中骨幹,整支隊伍就成了一盤散沙。即便古代兵聖再世,也沒可能,於短短三日之內讓隊伍重新振作起來。

  除非,除非他手中還有別的憑仗。比如另外還有一支大軍星夜兼程地往這邊趕。這種可能很小,但也不是一點兒也沒有。就在收兵回城的當日,崔乾佑就派了信使去指責孫孝哲,質問他因何疏忽大意,將本該被擋在涇水以西的安西軍放到了坊州戰場上來。誰料信使只走了一半兒的路,就掉頭返回,同時帶回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長安城內有殘唐餘孽作亂,孫孝哲被迫回師平叛!」

  由於路途遙遠,孫家軍的具體回師時間,手下的斥候們還沒探聽清楚。但按照路程估計,崔乾佑驚詫的發現,孫孝哲與王洵兩人竟然非常默契地走了個前後腳。這真的是巧合麼?還是雙方彼此之間私下裡有了什麼勾結?如果孫孝哲不甘心讓崔某獨得掃平靈武小朝廷之功,而故意放安西軍東進的話,情況恐怕就複雜了。

  想到有可能被自己人在背後捅上一刀,崔乾佑就覺得頭皮發乍。大燕國內部的情況,目前也已經到了詭異的地步。洛陽那邊有消息傳出來說,雄武皇帝陛下因為思念被殺的長子,身體和精神都已經頻臨崩潰狀態。而在立嗣問題上,皇帝陛下身邊的眾人又無法達成統一意見。以右相嚴莊為首的文臣一系,支持晉王慶緒。而後宮諸多嬪妃和居住在洛陽城中一干外戚,卻認為晉王行止木訥、說話口吃、毫無人君之相,極力煽動安祿山立幼子慶恩為皇儲。雙方每日明爭暗鬥,令很多手握重兵的武將都無所適從。

  這個節骨眼上,崔乾佑絶對不能因為自己捕風捉影的推測,就向朝廷上本彈劾孫孝哲。那樣做,除了給自己多樹一個政敵之外,沒有任何意義。為平衡計,朝中諸位權臣絶對不會因為他的一面之詞,就把孫孝哲撤職查辦。而即便他收集齊了足夠的證據,趁著立儲之爭的機會,孫孝哲也有足夠的辦法逃脫懲罰。

  所以,崔乾佑只能加倍小心,如履薄冰。既要早日完成雄武皇帝陛下交託的任務,建立不世功勛。又得提防著同僚心懷嫉妒,暗中與敵人勾結在一起設圈套等自己去鑽。這使得他面對完全不按常理行事的王洵之時,倍感艱難。總想著對方其實沒什麼實力,當日能驚走自己完全是歪打正著而已。又總懷疑對方其實還藏著什麼後招、絶招,只要自己一不小心,就會掉進陷阱,盡毀半生英名。

  「報,有大股敵軍出營,正往黃帝陵方向推進!」一名背後插著斥候短旗的小校跑到帥案前,大聲回稟。

  「哦?!啊!!」崔乾佑瞬間在沉思中驚醒,抬起頭,雙手扶住桌案,「多少人,打的什麼旗號?!」

  「稟大帥,旗號還是安西軍。他們在周圍安排了很多捉生將,並且故意用煙塵遮擋行跡,弟兄們無法看清楚有多少人,也無法靠近了統計!」斥候小校有施了個禮,有些愧疚地回應。

  「再探。誰能帶回準確消息,本帥必有重賞!」崔乾佑皺了下眉頭,消瘦的面孔愈發顯得陰沉。

  「諾!」小校答應一聲,快步跑出。望著他的背影去遠,崔乾佑咬了咬牙,沉聲吩咐:「擂鼓聚將,準備出城赴當日之約。小子,我看你還有多少花樣能使出來!」

  「大帥有令,擂鼓聚將!」「大帥有令,擂鼓聚將!」親兵們扯開嗓子,將命令一遍遍傳出議事廳。隆隆的鼓聲緊跟著響起,轉眼間,各級將領穿著整齊的盔甲從各自的房間跑了出來,蜂擁趕到帥案兩側。

  當日中了對方的疑兵之計,被迫從戰場上撤離,大夥肚子裡早就憋了一股無名火,就等著找機會發泄出來。既然姓王的傢伙還有膽子前來送死,豈能不加倍滿足他的要求?不待崔乾佑做戰前動員,一個個就士氣高漲,紛紛怒吼著,要求擔任撼陣的先鋒。

  「諸君不必著急,本帥今日絶對不會再讓那小子輕易溜走!」崔乾佑滿意地點點頭,雙手下按,「整隊出城!滅了此子,晚上回來大夥喝慶功酒!」

  「整隊出城!滅了此子,晚上回來大夥喝慶功酒!」衆將齊聲重複,魚貫而出。點起了三萬大軍,浩浩蕩蕩殺出城外。不多時來到三日前的戰場,只見黃帝陵前秋風瑟瑟,一千餘輕甲騎兵,手持橫刀,靜靜等著大夥的到來。

  「是李光進那廝。當日就是他故弄虛玄!」幾名三日前被叛軍打敗,貪生怕死選擇了棄械投降的將領,齊聲向新主人邀功。「請大帥給末將五百人,末將立刻把這廝給大帥擒過來!」

  「殺鷄焉用牛刀,大帥只要一聲令下,末將立刻上前割了他的首級!」

  「請大帥下令!」

  「請大帥給末將一個立功機會!」

  「嗯!」崔乾佑皺了皺眉,對降將們的表現不置可否。

  「那廝沒什麼真本事,全靠抱了房琯的大腿,才爬上了歸德將軍的位置。想必如今是看到房琯失勢,又趕緊改換門庭!我等對他的底細很熟,所以此去肯定不會給大帥丟臉。」楊希文、劉貴哲等降將吃了個軟釘子,紅著臉向崔乾佑繼續解釋。

  「先把陣腳扎穩了再說。如有立功機會,本帥不會落下你們!」崔乾佑擺了擺手,回應裡帶上了幾分不耐煩。

  作為久經宦海沉浮的老人,他能理解這些降將的心思。然而作為一名武夫,他又無法接受這種不知廉恥的行為。看著衆降將滿臉落寞地退到一邊,想了想,又大聲道:「既然你等跟他很熟,不妨出陣去問他一問。就說本帥已經如約前來,他家王將軍怎麼不見蹤影?!」

  「這……」衆降將面面相覷,想要拒絶,又沒膽子觸崔乾佑的逆鱗。互相推讓了好一陣兒,才由劉貴哲出馬,在二十幾名親衛的嚴密保護下,畏畏縮縮地走向了戰場中央。

  隔著一百餘步遠,劉貴哲就停住了坐騎。扯開嗓子,大聲叫嚷:「姓李的,你別猖狂。劉某奉大帥之命前來質問你,他老……。」

  「你叫什麼?」李光進把手放在耳朵旁,故意裝作聽不不清楚對方說話的摸樣,「大聲點兒,你家大帥派你出來之前,沒餵飽你麼?」

  「我是劉貴哲,曾經跟你同在房琯帳下效力的劉貴哲!如今棄暗投明……」劉貴哲憋得在馬背上晃了晃,不得不將聲音又提高了幾分。

  李光進早得到王洵的示意,要用盡一切辦法激怒對手。笑了笑,大聲道:「接著叫,再大聲點兒。李某養的狗,都知道不能得到塊骨頭就轉身咬自家主人!你這廝長了一副好皮毛,怎麼叫喚聲這麼難聽!」

  「哈哈哈哈!」凡是聽見了二人對話的人,無論處於敵我哪一方,都笑得前仰後合。劉貴哲又羞又氣,拔出刀來就想找李光進拚命。戰馬剛剛一脫離侍衛的保護,就看見一道寒光衝著自己哽嗓飛了過來。

  「啊!」他嚇得魂飛魄散,顧不上再找李光進算賬,死命猛勒坐騎。可憐的戰馬被勒得人立而起,正擋在寒光的去路上,被一支羽箭穿透脖頸,悲鳴一聲,軟軟坐倒。

  「殺狗!」李光進帶領百餘名護衛,疾馳出陣。刀鋒直指劉貴哲的脖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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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補天裂 第四章 光陰(一 下)

  即便再瞧不起劉貴哲,崔乾佑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被李光進斬下首級,立刻揮動令旗,派遣屬下心腹帶領百餘兵馬出陣救人。

  雙方將士圍著劉貴哲落地的位置,舉起橫刀互砍,誰也不肯退讓分毫。直到劉貴哲本人在侍衛的簇擁下逃得遠了,才恨恨地互相瞪了幾眼,重新拉開了距離。

  前後不過幾個彈指的夫,地面已經多了二十餘具屍體。還有幾個人斷了骼膊,手按住傷口處,咬著牙騎在馬背苦撐。崔乾佑見到此景,忍不住低聲贊嘆:「都是一群好漢子,可惜落在了房琯那廝的手裡。當日要是換個人指揮,老夫未必能輕易拿得下他們!」

  「他出身於突厥望族,麾下都是他的私人部曲!」楊希文唯恐自己還不夠露臉,湊上前,低聲向崔乾佑解釋。

  「原來如此!怪不得他手底下的人和其他唐軍不太一樣!」崔乾佑點點頭,若有所思。「你去,把老夫剛纔交代的話向他轉述一遍。順道問問他,可否願意為老夫效力。如果他肯答應,正二品以下武職,老夫隨便他挑!」

  「這,末將遵命!」楊希文又是害怕又是嫉妒,結結巴巴地回應。轉頭點了一百多個侍衛,簇擁著自己出陣。緩緩走到李光進的正前方一百餘步處,在人群裡扯開嗓子喊道:「李光進,你別囂張,也別逞口舌之利。楊某是怕耽誤了你我兩家的大事才前來跟你敘話,並不是怕了你。」

  「有屁就放!」李光進才不管什麼斯文掃地不掃地,揮了揮血淋淋的橫刀,撇嘴喝令。

  希文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憋了好一陣而,才臉紅脖子粗地補充,「三日前,我家大帥和姓王的有約,在此一決生死。如今我家大帥已經來了,姓王的傢伙在哪呢?速叫他出來送死!這是第一,第二──」

  「我家王將軍早就來了,磨快了刀,等著看你家大帥伸脖子呢。至於在哪埋伏著,有種你把頭探過來,李某就告訴你!」不等楊希文把話囉嗦完,李光進就粗暴地打斷。

  「你,你希文氣得說不出話來。他身手照對方相去甚遠,斷不敢前去送死。可問不出王洵的位置,又無法回本陣去向崔乾佑交代。進亦不是,退亦不是,哆嗦著在人群中發呆。

  「算了,不逗你玩了,一點兒都不好玩!」李光進拍了拍坐騎,一個人向前跑了幾十步。嚇得楊希文等人紛紛退避。隨後,他又勒住了坐騎,將面孔正對崔乾佑的帥旗,舉刀施禮:「末將李光進,奉我家大將軍之命,向崔乾佑老將軍致意!」

  光是這份膽子,就足以讓楊希文等人羞死。崔乾佑不敢再讓降將們出去給自己丟人,帶了帶坐騎,在親兵的衛護下出陣,衝著李光進微微點頭:「老夫崔乾佑,有勞你家大將軍掛心了!」

  「不敢!」李光進又將橫刀向眉心處舉了舉,朝對方致以勇士之禮,「我家將軍知道崔老將軍為人磊落,必定不會忘記三日之約。他亦不敢避老將軍鋒芒,令師長蒙羞。所以在此地布下了天羅地網,靜等老將軍蒞臨。以上都是我家將軍原話,李某奉命轉述。李某自己的意思沒那麼囉嗦,就一句,不怕死的,且隨我來!」

  說,一撥坐騎,揚長而去。到了本陣也不停留,帶領著一衆部曲,直奔不遠處的小山丘。

  「此子,此子──」崔乾佑楞了老半天,才明白李光進表達了什麼意思。這也算信守承諾?好像不能算,可誰又規定了,兩軍約戰,不准提前布擺好陣勢?況且王洵手中兵馬把李光進等人也算在內,充其量只有一千四五百人。拿著這點兒弟兄跟三萬大軍列陣硬撼,除非他的腦袋被駱駝踩過!

  可立刻帶領將士們循著李光印的腳步去追,崔乾佑卻不敢保證前方真的沒有埋伏?那姓王的可是從不遵循用兵常規,什麼混招、楞招都敢往外使。

  正在這一猶豫的功夫,耳畔突然傳來一陣低沉的戰鼓,「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猶如山洪迸發,令人不寒而慄。

  抬頭向聲音來處張望,只見前方不遠處左右兩側的幾個丘陵間,煙塵滾滾,旌旗搖曳,不知道有多少兵馬正準備撲將過來。

  「不好!」崔乾佑本能地意識到中了敵軍的圈套,立刻返回本陣,將隊伍前段收攏成一個半閉的圓弧。巨盾在外,長矛在內,就地堅守。同時從隊伍末端分別派遣出兩千騎兵,命令他們去遲滯敵軍進攻。

  兩支騎兵毫不畏懼地殺出,直撲鼓聲起處。片刻後,慘叫聲從丘陵後傳來,聲聲刺激人的耳朵。緊跟著,怒吼和痛駡聲響成了一片,令聞聽者愈發覺得惶恐莫名。當所有聲音都消失之後,寂靜的山丘後,兩支大燕國的騎兵氣急敗壞地跑了回來。一邊跑,一邊將手中的俘虜高高舉起:「懸羊,懸羊擊鼓。那邊根本沒有什麼伏兵,只有幾十頭羊,百個陷馬坑!」

  「沒伏兵,沒伏兵。我們又當了。他們挖了陷馬坑,摔壞了好多弟兄!」

  「嗯!」崔乾佑在馬背晃了晃,差點沒直接掉下來。姓王的就這麼來赴約?這樣也配做封常清的嫡傳弟子?!「給我追。即便追到天邊,老夫也不能放過他。」衝著李光進所部留下的煙塵,他大聲喝令,兩隻眼睛裡一片血紅。

  「追!!」此刻叛軍當中還有誰管什麼埋伏不埋伏,都想著儘快追去,將李光進和王洵等人碎屍萬段。所有兵馬人人奮勇,爭先恐後,在大地揚起滾滾黃煙。

  李光進所部騎的都是河曲馬,一個個跑得飛快,轉眼之間,就已經跑出了十四、五里地。崔乾佑麾下的大燕國將士也不敢落後,循著前頭戰馬留下的煙塵緊追不捨,轉眼也衝過了兩、三個山頭,將坊州城遠遠地拋在了身後。

  「別追了,別追了,我家將軍用兵如神,再追,你們就真的上當了。」李光進在一座土丘之帶住坐騎,衝著土丘下氣喘吁吁的追兵們大聲叫囂。

  「別追了,別追了,我家將軍用兵如神,再追,你們就真的上當了。」部曲們唯恐天下不亂,紛紛扯開嗓子,將李光進的挑釁一遍遍重複。崔乾佑帳下的將士們聽了,立刻如火澆油,不顧身體和坐騎的疲勞,分頭包抄過來。

  眼看著就要被人圍在山丘,李光進呼哨一聲,帶著自家弟兄急衝而下。搶在敵軍的包圍圈合攏之前,跳了出去,繼續向西北方狂奔不止。崔乾佑帳下的將士不待主將發令,銜著李光進的馬尾巴,不離不棄。

  轉眼間又跑出了四十餘里,雙方的坐騎都沒了力氣,速度漸漸慢了下來。看著前方有一座小山,李光進撥馬衝上山坡。找了個顯眼的地方帶住坐騎,回過頭來,喘息著向身後喊道:「別,別,真的別追了。我沒騙你們。我家將軍給你們設了圈套,就等著你們鑽呢!」

  「別,別,真的別追了。沒騙你們。我家將軍給你們設了圈套,就等著你們鑽呢!」弟兄們嘻嘻哈哈,再度將李光進的警示傳了出去。崔乾佑聞聽,一邊命人整隊,準備給李光進最後一擊,一邊派遣得力屬下帶人上前勸告道:「你家將軍言而無信,估計這會兒早跑沒影了。投降,崔老將軍答應保你一世榮華富貴!」

  「我真的沒騙你們!」李光進急得直撓頭盔,「我家將軍也沒騙過你們。他說在黃帝陵等你們,就在那邊等你們。是你們自己沉不住氣,非要前來追我。追我有什麼用,我不過是個跑腿的,怎麼也比不上坊州城裡的軍需物資重要。現在回頭還來得及,再晚,就什麼都剩不下了!」

  「你說什麼?」奮威將軍崔顥聽得真切,向山坡跑了幾步,大聲追問。

  「傻蛋!我家將軍去打坊州城了。你們不信,自己回頭看!」李光進搖了搖頭,滿臉憐憫。

  「啊!」這回,崔顥終於聽清楚了。撥馬下山,向自家叔父崔乾佑稟明情況。還沒等他到達帥旗前,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喧嘩。抬頭向東南望去,只見一道濃煙直衝霄漢,烈焰夾著火星,頃刻間染紅了半面天空。

  坊州城,竟然被人給燒了。

  可供三萬人消耗半年的軍糧、器械,統統被王洵付之一炬。

  「你,你──」崔乾佑瞬間就明白了對手的所有部署。什麼準時赴約,什麼故意挑釁,都不過是圈套的一部分而已。虧得自己還小心提防,虧得自己還身經百戰。一口氣沒喘來,他從馬背直墜而下,口中的鮮血,將盔甲和馬鞍染了個通紅。

  「大帥!」衆將領齊齊撲上,再顧不得理睬李光進,拚死搶救自家主將。

  「早就提醒過你們會上當。怎麼就是人肯相信我!」山坡上,李光進滿臉委屈地嘀咕了一聲,帶領著麾下弟兄,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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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30 01:34:20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補天裂 第四章 光陰(二 上)

  立馬華池水對岸,王思禮、呂崇賁等大唐將士如泥塑木雕般,一動不動。

  無法勸阻王洵前往黃帝陵赴約,故而他們抱著必死之心悄悄尾隨而來。原本準備在安西軍落敗之時突然殺出,吸引崔乾佑的注意力,藉此給救命恩人們博取一絲撤退機會。誰料到,還沒等大夥開始渡河,便看到見了坊州城上那衝天火光。

  五百人,他只帶了五百鐵騎。連同李光進所帶的疑兵加在一起,也不過是一千五百之數。居然硬生生地在崔乾佑的嘴巴邊上,將坊州城給奪了下來。此戰雖然沒殺傷叛軍一兵一卒,卻焚掉了崔乾佑的所有糧草輜重。失去了後勤補給,神仙也不敢再輕言戰事。而等到崔乾佑把下一批糧草輜重徵集齊備,靈武那邊,也早就重新調整好防禦部署了。

  神來之筆,絶對的神來之筆!不愧是封常清的關門弟子!將老瘸子的本領學了個十足十!不,應該說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縱使封常清全盛之時,也絶對想不出如此妙招!當然,那個年代的大唐將領們也從沒被逼到以千把人挑戰二十倍於己的敵軍的地步。

  此時此刻,所有語言都無法表達王思禮心中的佩服之意。南風夾著焦糊的糧食味道掠過河面,熏得人直想流眼淚。他卻將雙目瞪得滾圓,遲遲不願從火光方向挪開。

  如果當日房琯帶領著大夥,也採用避實就虛的策略,而不是擺出什麼狗屁五方懸車星斗大陣的話,靈武唐軍會輸得那樣慘麼?從崔乾佑與王洵兩度交手的表現上看,此人帶兵的本領其實算不上太高明?即便是王某,如果打起全部精神仔細應對的話,也不至於被殺到全軍盡沒的地步。可當日王某為什麼就沒勇氣制止房琯的愚蠢行為呢,是被潼關慘敗徹底打丟了自信,還是因為其他什麼東西?

  答案很複雜,複雜到王思禮強迫自己不去細想。他旁邊的呂崇賁此刻心裡頭也是翻江倒海,揉了揉被煙熏得通紅的眼睛,甕聲甕氣地說道:「原來仗還可以這麼打!這也忒,忒他娘的……」

  「不這樣打還能怎樣打?」明威將軍馬躍顯然誤解了呂崇賁的意思,轉過頭來,怒氣沖沖地打斷。「莫不成要把五百弟兄擺到崔乾佑的面前,結一個狗屁大陣,等著被他的人宰割麼?那是你們家房大人才會幹的事情,別以為王將軍也跟他一樣傻!」

  自打當日在死人堆中被翻出來之後,他就變得像個刺蝟一般,見到誰都想扎一下,除了救命恩人之外。此刻聽聞呂崇賁話裡頭似乎有不服之意,立刻又將渾身的倒刺竪了起來。

  呂崇賁知道馬躍是因為當日民壯們被房琯用做消耗品的事情而遷怒,所以也不跟他計較,搖搖頭,低聲解釋:「我當然說的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覺得,王節度用兵的手法,用兵的手法很,很獨特。對,獨特。」仔細斟酌了一下用詞,他才繼續補充,「非常,非常別出心裁。不為時勢所拘束。比如今天,換了我跟他易地而處,我肯定不敢這麼幹。第一,我怕自己不在戰場上露面兒,會給恩師丟臉。第二,我沒把握崔乾佑一定會中我的調虎離山之計,也沒把握這麼快就把坊州城給拿下來。」

  「所以你就寧可把手下弟兄扔給崔乾佑去殺,只求保全你死去恩師的一個虛名!我要是你的恩師,肯定在九泉之下也得氣吐了血!」馬躍又皺著眉頭諷刺了一句,不過語氣比先前緩和了許多。「敵眾我寡,當然要使用一切可能的辦法。況且比起王節度來,姓崔的才應該更在乎他自己的名聲。否則,他也不會獃獃地在坊州城裡等到今天!」

  最後半句話算是說到了點子上,引起了周圍一片共鳴。王洵以前在西域的戰績再顯赫,再輝煌,畢竟距離中原甚遠,給人的感覺不夠震撼,不夠真實。所以他的名聲遠不及崔乾佑、孫孝柘這兩位曾經多次擊敗過封常清和高仙芝的百戰宿將。比起後兩人來說,他才是貨真價實的無名小卒。一切都是零,所以打仗之時沒有任何負擔,也不用患得患失。

  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大夥其實都想到了,卻誰都不便宣之於口。那就是,王洵和他的安西軍,至今還游離在朝廷掌控之外。仗打得好,打得差,只需要對他麾下的弟兄們負責,而不必考慮朝廷上那些人的想法。換句話說,即便王洵今天不來赴約,需要承擔的,也不過是個「言而無信」的污名,不用考慮崔乾佑會不會暴怒之下,直撲靈武。更不用考慮太上皇李隆基和皇帝李亨這對父子的感受。相反,以目前這種態勢,王洵表現得越囂張跋扈,太上皇和皇帝陛下越不敢拿他怎麼樣,否則,一旦把他逼到叛軍那邊去,與安祿山裡應外合,大唐國殘存的半壁江山就要立刻土崩瓦解。

  想明白了這一點,王思禮忍不住幽幽嘆了口氣,搖搖頭,低聲道:「此招,王節度使得,我等恐怕誰也使不得。無論事先想得到,還是想不到。各人有各人的緣法,某些事情,強求不來。」

  「那也未必,只要拿得起放得下!」馬躍撇著嘴冷笑,對王思禮的想法沒有半點兒贊同。

  「你馬將軍有本事,行了不?!!」另外一名黃臉將領忍無可忍,撇著嘴反擊。「也不知是誰,當日才得了個四品將軍的頭銜,就感激得鼻涕眼淚一起往下淌。就差沒把舌頭貼到別人靴子尖上舔了!」

  「當時馬某的確很蠢,卻不會繼續蠢下去!不像某些傢伙,被人賣了,還要繼續……」馬躍豎起眉頭,大聲反擊。眼看著二人就要吵起來,西北側貼著河灘的方向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的、的、的的,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整隊,整隊,準備迎戰!」王思禮大駭,趕緊招呼弟兄們整軍,以防崔乾佑惱羞成怒,把糧草被燒的怨氣發泄在自己頭上。就在此刻,沿河而來的騎兵大聲自報身份,「前面的可是王思禮大將軍,不要放箭。我們是李將軍,李光進將軍的人。剛從河對岸繞過來。我家將軍就在後頭,馬上就到!」

  「是李光進那廝的部曲!」大夥已經跳到嗓子眼兒的心臟,瞬間又落回的肚子內,濺起一片酸水,「那廝運道好,居然搭上王節度的馬車,輕輕鬆鬆撈了一堆戰功。不像咱們,跟著房書呆,差點兒把命都搭進去!」

  「那可不一定。我記得房琯派他去監視孫孝哲動向時,給了他一萬兵馬。而現在,他卻只帶回了一千掛零!」馬躍是跟誰都說不到一起,專門戳大夥的痛腳。

  手中情報有限,衆人無法反駁他的話,也懶得反駁,一起策馬上前,迎接王洵和李光進二人的凱旋之師。翹著脖頸眼巴巴地等了好一陣兒,卻只看到了李光進那得意洋洋的面孔,根本不見王洵的蹤影。

  「王節度呢?你怎麼自己回來了,王節度從坊州城撤走沒有?」王思禮心頭髮緊,迎上去,揪住李光進的馬繮繩追問。

  他的級別比李光進高出許多,不由得後者不認真回應。「稟大將軍,按王節度的戰前安排,放了這把火之後,他會立刻帶隊向南走,以防崔乾佑狗急跳牆。末將估計他會從鳳凰谷一帶小路繞回汾州去。末將怕諸位等得著急,所以才特地趕回來匯報軍情!沒想到在這裡就遇上了你們!」

  「走了,他不去靈武?」眾將一時沒明白過味道來,瞪圓了眼睛面面相覷。先是從虎口中救下數千大軍,保存了大唐帝國為數不多的一點兒元氣。後又一把火燒掉了崔乾佑的軍糧軍需,為靈武等地爭取到了幾個月的緩衝時間。這兩條功勞,隨便拿出一條來,都夠讓皇帝陛下和文武百官出迎十里的。那廝居然看不看,輕飄飄地就丟下了。

  「他不會去靈武!」半晌,王思禮終於從震驚中緩過了心神,嘆了口氣,苦笑著道。抬頭看了看灰濛蒙的蒼天,他又長長地吐了口氣,彷彿要把心中的憤懣全部吐到半空當中,「從一開始,人家就沒去靈武邀功領賞。咱們走吧,我等,不過是一群燕雀爾!」

  無論聽懂沒聽懂他的話,眾將跟著紛紛撥轉坐騎。明威將軍馬躍跟在隊伍後走了幾十步,回頭看了看河對岸,弟兄們屍骨埋葬的地方,又耷拉著腦袋走了幾十步,猛然拉緊了繮繩。

  可憐的坐騎猝不及防,被勒得揚蹄咆哮。王思禮等人聽到聲音,一齊扭過頭來詢問,「怎麼了?你又怎麼了?」

  「我也不想去靈武了!」明威將軍馬躍笑了笑,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非常輕鬆。「諸位自己保重,馬某走了,咱們後會有期!」

  說罷,他用雙腿狠狠夾了一下馬肚子,衝著西南方,飛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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