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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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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 盛唐煙雲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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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30 01:34:41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補天裂 第四章 光陰(二 下)

  沿著安西軍留下的馬蹄印記向西南方追了兩日,馬躍也沒能追上隊伍倒是在路上與崔乾佑、孫孝哲兩人派出的斥候遭遇了好幾次,憑著過硬的武藝和騎術,才勉强得以脫身。

  堪堪來到汾州地界,再也看不到叛軍的斥候的蹤影了,馬躍的心思卻又不像先前那麼熱切了。「王節度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會不會像房琯一樣,嘴巴裡抹著蜜,肚子裡卻藏了一泡毒液?!」「像他這種出身高貴的世家子弟,會把普通百姓當人看麼?」「我這樣貿然去投奔,他會不會給我好臉色?!」

  諸多問題,突然就從四面八方冒了出來,沒有一個能得出確定答案。捕快出身的明威將軍馬躍突然發現,自己先前對安西節度使王洵的瞭解,居然比對左相房琯還少。而幾天前被房琯當做消耗品的慘痛感覺,還留在他記憶裡沒有散去。雖然王洵對自己有活命之恩,可如果他跟房琯屬於同一類貨色的話,自己下次可就未必有運氣從死人堆裡往外爬了!

  思前想後,馬躍決定暫且不直接去節度使行轅毛遂自薦,先靜下來心來,打探一下王洵的為人和真實能力再說。畢竟自己以前跟王洵沒打過任何交道,除了黃帝陵戰場上被救下那一次之外,所有對此人的瞭解,都是建立在道聽途說的基礎之上,實在做不得真。

  他從前當過很長時間捕快,對如何隱藏行跡非常在行。隨便在路邊找材料對付了一番,就把自己打扮成了一個無業的刀客,跟在幾戶西行逃難的人家之後,晃晃悠悠朝汾州郡城趕來。

  由於地處兩軍交戰的前線,官道旁的哨卡很多,幾乎每走三五里,便會遇到一大隊士兵將過往行人攔下來,仔細盤查。但仔細歸仔細,這些士兵的軍紀卻都非常好。對行李中的錢財細軟基本上做到了視而不見,對人群中的女眷,也保持了必要的恭敬禮貌,不敢在言語或舉動上有任何輕薄。

  被盤查的百姓起初時非常惶恐,隨著應對檢查的經驗不斷增多,漸漸的便放鬆起來。有個別膽大的年青人,還嘗試著跟帶隊的低級軍官們套上幾句近乎,探聽一些周圍各地的情況。那些軍官雖然做不到有問必答,大多數情況下也是笑臉相迎,絲毫不擺兵大爺的架子。

  這倒讓旅人們覺得不適應了。按照他們過去的經歷,非但安祿山所部叛軍個個如狼似虎,附近的其他幾家大唐兵馬,行徑也有許多不堪之處。特別是那些由地方豪族自行徵募的團練、鄉勇,抵抗叛軍的本事不濟,欺負起家鄉父老來,卻是一個頂倆。很多小門小戶人家僥倖沒被叛匪荼毒,卻被團練、鄉勇們逼得無法在當地立足,不得已,賤賣了田地,捲起最後的細軟,拖家帶口,加入了向西逃難的大軍。

  亂世當中,樂土難尋。所以一支既有本事打勝仗,又不欺負老百姓的隊伍,就顯得分外可親可敬了。當發覺安西軍的行為與其他隊伍不一樣之後,很多人心裡便打起了托庇於其下的主意。看東西的目光更仔細,與士兵們的交談也越發熱絡起來。

  「敢問軍爺,您老是汾州本地人麼?」馬躍混在人堆裡邊,類似的對話不時往耳朵裡邊鑽。

  「當然不是了。咱可是鐵錘王麾下的老兵,當年跟著他一道滅了俱戰提的。」被問到話的小校把胸脯一挺,滿臉自豪地回應。

  俱戰提是哪,問話者壓根兒不清楚。但這並不妨礙他繼續將話頭往自己關心的地方繞,「那您老來汾州多久了,對這一帶很熟悉麼?」

  「不太長,三、四個月吧!你問這些幹什麼?」小校的眉頭皺了皺,警覺地按住腰間刀柄。

  「別,別,您老千萬別誤會,千萬別誤會!」問話者被嚇了一跳,趕緊擺著手解釋,「在下,在下只是,只是想問問,如果想在汾州落腳,會不會很難?在下,在下是從渭南那邊逃過來的,一家老小都從來沒出過這麼遠的門,實在不想往更陌生的地方走了!」

  小校皺著眉頭,上上下下打量跟自己說話的人及其周圍的親眷,彷彿要從中找出什麼破綻。半晌之後,臉上突然又綻放出一縷溫暖的笑容,「原來是這樣啊,那你直說不就行了麼?先前何必繞那麼大彎子?汾州這一帶,包括附近的寧州、涇州和原州,想落腳都不是很難。關鍵看你原來是幹什麼的。如果是讀書人,或者會個三拳兩腳的,不妨到節度使衙門掛個號。國家正需用人之際,我們大人不會虧待了你!」

  「在下,在下原來,原來是開綢緞鋪子的。沒讀過幾天書,也不會武藝!怕是難入鐵錘王他老人家的法眼。」問話者訕訕地笑了笑,自己替自己找不從軍的藉口。

  「那就不好說了!眼下南來北往的商路基本上都斷了。即便你有本事在城裡開舖子,也沒東西賣啊!要是家裡還有其他手藝人,還好一點兒。比如鐵匠、木匠什麼的,軍營裡也需要。我家大人心腸好,不會白讓你們幹活。」

  聞聽此言,問話者心裡愈發感到失望。眼下時局變幻莫測,從軍和從政,都不是什麼安全選擇。至於吃手藝這碗飯,家中還真沒人具備那個條件。況且百工在大戶人家眼裡向來被視為賤業,不到山窮水盡地步,絶對不能染指。

  安西軍小校目光頗為敏鋭,一看對方的表情,就將其心思猜了個八九不離十。笑了笑,大聲寬慰道,「怕什麼,男子漢大丈夫,有手有腳,還能被活活餓死不成?實在沒出路了,你還可以買地種莊稼呀。涇河兩岸的田地都肥得流油,很多原本屬於長安城內大戶人家的田産,如今都沒人要了。你稍微花上幾個錢,就能買一大片。如果實在沒錢買,還可以向節度使衙門租地,我家大人心腸好,租金只收到三成,並且還借給你種子!」

  「當真?!」問話者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雙眼中立刻放出熾烈光芒來。土地是安身立業的根本,能在某處擁有幾十畝田産,就等於在當地扎下了根。開枝散葉,再督促著兒孫們娶妻生子,用不到太長時間,便能重新成為一個地方望族。

  「沒事兒我糊弄你幹什麼?」很不滿意自己的話被質疑,小校聳聳肩,撇著嘴回應。「不信你自己去前頭看,我家大人的告示就在城門口貼著呢。趕緊著,去晚了就未必撈得到了。走吧,走吧!下一個!說你呢,那個騎馬的大個子,你從哪裡來?!」

  得到確定答案的旅人一家,千恩萬謝地走遠了。其餘聽到對話的人,凄苦的眼神中,也慢慢燃起了幾分希望。亂世裡,活命是第一位的。能像先前那傢伙一樣,挑三揀四的人其實沒幾個。大多數情況下,人們都會選擇最能發揮自己所長的職業去做,哪怕這個職業日後的發展前景,其實不怎麼光明。

  混在人群中過了一道道關卡,耳朵裡聽著一段段目的不同的對話,明威將軍馬躍對安西軍和王洵本人的瞭解,也就越來越清晰了。比起當日房琯麾下那群暮氣沉沉的烏合之衆,安西軍著實稱得上時王者之師。並且這支隊伍看上去充滿了活力,充滿了希望。

  「鐵鎚王那人,品行應該很不錯!至少他在弟兄們中間的口碑,要比房琯好一百倍!早知如此,馬某當日真的不該回頭!」想到自己今後會在這樣一支隊伍中建功立業,馬躍的心思便又熱了起來。進了城後,找客棧把自己仔細收拾了一番,換上了一身臨時買來的乾淨衣服,帶著靈武朝廷頒發的明威將軍印信和腰牌,大步走向節度使行轅。

  路上的行人很多,越靠近衙門口的地方,人流越密集。大多數人都是看了安西軍的告示之後,試圖去節度使行轅找份差事養家糊口的,只有很少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態,在路兩邊來回閒晃。

  馬躍是朝廷在冊的四品武職,當然不會跟普通人一道排隊等待行轅裡負責招募人手的官員問話。邁開大步擠了擠,便來到行轅側門,找了個看起來比較好說話的士卒,將自己的印信遞了過去。

  當值士卒不敢怠慢,立刻小跑著入內通報。沒多時,便有一個文職打扮的小吏走了出來,先笑呵呵地跟馬躍客套了幾句,然後便遞過來一個帶標記的銅牌,和顏悅色地解釋道:「我家大人剛剛從外邊趕回來,手頭需要處理的事情非常多。估計不能立刻召見馬將軍。您先拿著這塊腰牌,到路右首的館驛裡投宿。那邊會有專人接待您!一切吃住花費,都算在節度使衙門頭上!」

  「那,那,敢問大人,節度使大人幾時能騰出功夫來?」正在幻想著如何被王洵賞識的馬躍心中一涼,强裝出一副笑臉來追問。

  「不會太久,估計也就是三、五天之內。不過……」小吏依舊滿臉堆笑,讓人既無法對他發作,也找不到半點兒可通融的希望,「不過您老可能需要經過一個測試,才能決定會不會得到錄用。放心,不是專門針對您,凡是前來投奔我家大人的官員,無論文武,基本上都需要經過這麼一關。您老走好,就東邊第三個路口,掛著燈籠那座院落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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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補天裂 第四章 光陰(三 上)

  「館驛,還要測試……。?」宛若兜頭被澆了一盆冰水,明威將軍馬躍的臉色登時被凍得一片青紫。!。

  怎麼著馬某也是朝廷冊授的四品將軍任不足一個月,戰功赫赫不考慮崔乾佑故意誘敵的因素,千里迢迢來投奔安西軍。你王節度不肯倒履相迎也就罷了,又何必拿馬某當叫花子打發?!

  有心丟下幾句狠話,轉身就走。卻又聽見那名小吏笑著補充道,「真的不是針對您老一個。這規矩早在幾個月前就定下來了。您老要是不相信,儘管去驛站那邊看看。好多人都在那裡等著呢。都是要先經過一道測試,然後才有機會被大人召見。如果您老實在覺得委屈,不想參加測試的話,可以去路左側的兵馬使衙門求見趙大人,他會贈送您一份豐厚的程儀,並派人護送您去蜀中或者靈武!」

  如果老子想去蜀中或靈武混日子的話,又何必跑你這裡來?!明威將軍馬躍的臉色青一陣兒,白一陣兒,對安西軍的輕慢賢能的舉動失望到了極點。這簡直是自己堵塞了人才投效的門路,你安西軍未來能有好結果才怪!可轉念一想,如果自己現在就拔腿一走了之的話,豈不是讓人覺得怕了那個勞什子測試?!咬了咬牙,伸手接過腰牌,「那馬某就多謝兄台照顧了。希望能早日當面聆聽你家大人的教誨!」

  「好說,好說。我家大人求賢若渴,只要是有真本事的,絶對不用擔心自己的前程。說不定,日後小的還需要仰仗您老的照顧呢!」負責接待的小吏壓根兒沒聽出馬躍話中的諷刺味道來,笑呵呵地將腰牌捧給了他。然後迅速轉頭,去招呼另外一個前來投效的官員。

  一拳打在了絲綿堆兒,馬躍氣悶得幾乎想要吐血。抱著先證明了自己的實力,然後再揚長而去的念頭,大步流星來到了館驛,將差點攥扁了的腰牌在當值的小吏面前晃了晃,仰首而入。

  當值的小吏不敢怠慢,立刻派遣人手給他安排食宿,打理戰馬。待一圈雜七雜八的事情忙過了之後,馬躍心中的惱怒也暫且平息了下去。抓了把橫刀,信步走向屋子外。正準備耍弄幾下活動活動筋骨,卻又看見幾個文士打扮的傢伙,分作兩撥,捋骼膊挽袖子正準備大打出手。

  「幾位兄台這是怎麼了?大家都是斯文人,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憑著多年當捕頭養出來的習慣,馬躍想都不想,便出言制止。

  「你少管?」一名國字臉文士側過頭來,惡狠狠地回應。

  「這沒你的事情!今日不把這廝打醒,沈某日後無法跟師門交代!」國字臉對面,有名蓄著長髯的文士,義正辭嚴。

  「你們以為老子願意管扯這閒淡?!」馬躍大步前,用刀鞘下抽打,强行分開兩夥勢同水火的文士,「老子是怕跟著你們一起丟人。這裡是安西軍的館驛,四下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盯著。你們幾個辱沒斯文不要緊,別害得大夥一道被外邊的人瞧扁了去!」

  也不知道是武力起了作用,還是他的話起了作用。交手雙方四下看了看,各自後退幾步,以目光和語言互相鄙夷。「看在這位將軍的份,田某今天先不跟你一般見識。」「別以為沈某會放過你。如果你不肯幡然悔悟的話,沈某一定將你今天的言辭公之於眾,讓天下讀人都以你為恥辱!」

  「公佈就公佈。田某正愁沒錢請匠人刊刻印刷呢!」田姓國字臉七個不服,八個不忿。「這大唐,本來就不是李氏一家一姓之大唐。你我生於廝土,便有其份。國興,則當共享其榮。國衰,則當共赴其難。若大唐只屬於李氏一家,則其興衰亦屬於李氏一脈。國運昌敝,於匹夫何干?社稷興衰,耐你我……?…」

  「你無君無父,禽獸也!」沈姓美髯公立刻引經據典,大聲打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人臣豈能與君父相提並論?豈能如同商販村夫一般面對面討價還價?聖人曰,……。」

  「打住,打住,打住!」馬躍被吵得腦袋登時大了三圈,揮了揮刀鞘,大聲喝止。「這有什麼好爭的。無非是些筆墨官司而已。爭贏又沒錢可拿,也沒有官府推舉你們去京師考進士……」

  「非也!」

  「休得胡言!」

  兩波觀點對立的讀人,立刻同仇敵愾地將目標轉向了馬躍。「事關天下大道,將軍豈可胡亂和稀泥?古人雲……」

  「雖說官府不會推薦我等去君前獻策。可節度使大人既然在試卷中設此一問,必然需要我等給出個確定結論,我等豈可敷衍了事?!」

  「你一介武夫,當然只曉得陣前廝殺。而我等既然身為讀人,只求朝聞夕死,豈敢隨便混淆天下大義,渾渾噩噩一生?!」

  「說得對。只要大道在手,對面即便有千萬人,吾亦當往矣!」

  「節度使大人麾下,又豈會缺幾個擺弄算籌賬本的小吏?出此題目,必然是求可一策以安天下的大才。我等豈能隨便應付?!」

  「是啊,是啊。你一介武夫懂得什麼?……」

  「然也,然也……」

  暈暈乎乎地被噴了好半天口水,馬躍才終於弄明白了,原來這兩夥讀書人昨天剛剛參加過節度使衙門安排的測試,如今正在為其中一道題目的最佳答案而爭執。本著事先多做準備的心態,他笑著擦了把臉,拱手求教:「幾位兄台是說,昨天節度使行轅的考卷當中,有這樣一道題目麼?」

  「是啊,昨天的試卷當中,其餘諸題都不在話下。唯有此題,孫某想了整整一個時辰,都沒揣摩明白,考官大人出題時的本意是什麼?」有一名姓孫的讀書人心直口快,向馬躍回了個禮,皺著眉頭解釋。

  「天下是誰人之天下,大唐是誰人之大唐?」沈姓讀人搖了搖頭,長鬚在胸前飄舞,「若不是親眼目睹了王節度千里馳援朝廷的壯舉,沈某真的不敢相信此題會出自節度使行轅。沈某相信王節度對大唐忠心耿耿,斷然不會接受某些無君無父之言。」

  「天下是誰人之天下,大唐是誰人之大唐?!」明威將軍馬躍皺緊眉頭,一遍遍重複。雖然讀書不多,但他也明白君臣大義。而身為節度使的王洵,居然放任麾下的官員出這樣的題目給前來投效他的讀書人,難道他已經有了不臣之心麼?

  可那他又何必冒險去救援靈武唐軍?放任崔乾佑把靈武唐軍一口吃掉,然後帶著叛軍直搗龍庭,豈不是剛好達到了借刀殺人的目的?!

  聯繫到自己這一個多月來的親身經歷,越想,馬躍覺得心裡頭越迷惘。顧不再管讀書人們打架的事情,找了個石頭凳子坐下來,用刀鞘的尖端,在泥地反覆刻刻畫畫。既然大唐是陛下的,所有城池田地也都是陛下的,自己當初又何必要跟叛軍拚命?!誰當了皇帝,治下還能沒有捉奸捕盜之人,還能缺了自己這捕頭一碗飯吃?安祿山和李家誰輸誰贏,又跟自己有什麼關係?

  可叛軍的軍紀實在太差了。差到是個男人就無法忍受下去。而房琯大人的作為呢,又比叛軍強到哪裡去?如果說房琯大人是個奸臣,所以才做出借敵軍之手消滅民壯的愚蠢舉動,那提拔了奸臣的皇帝陛下算什麼?

  可馬某今後如果不想繼續犯賤的話,就要回過頭去忍受叛軍的欺淩侮辱,忍受他們在自己眼皮底下戕害父老鄉親,那又如何算得上是個男人?如果自己是個男人,就得舀起刀,可那豈不是又在犯賤?

  一個個圈子繞下來,繞得馬躍頭暈腦脹。他原本沒想到問題會如此複雜,也沒想過自己能比那些讀書人高明,能在短時間內就給出一個正確答案。可無論怎麼努力,問題就在他眼前掛著,怎麼揮都揮之不去。彷彿如果今天弄不明白,就永遠無法再度跳上戰馬。永遠無法再度面對成千上萬的叛軍,依舊能毫無畏懼地舉起手中橫刀。

  豆大的汗珠從他額頭上冒出來,滾過他慘白的面龐。然後再順著下巴的邊緣匯聚成溪流,滴滴答答地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兩波觀點對立的讀人沒想到馬躍的反應會如此激烈,嚇得顧不上再打架,圍著他不斷溫言開解,「將軍,將軍!將軍大人,你怎麼了?!想不明白,你就先放一放唄!您剛纔不也這麼勸我們麼?怎麼又把自己給繞進去了?!您老放心,我們打聽過了,節度使行轅給武將安排的測試題目,和給我等的不一樣。將軍大人,將軍大人,醒醒啊,醒醒啊,你怎麼了。不好了,不好了,趕緊去叫郎中,將軍大人被痰堵了心竅了!」

  「怎麼了,你們在喊什麼?喊我麼?」半晌,馬躍才回過神,眼睛緩緩地轉了一輪,間接證明了自己沒有得什麼失心瘋。

  「您可嚇死我等了!」幾個本質善良的讀人拍拍胸口,大聲抱怨。「您老這又是何苦呢?!您又不是讀書人!」

  「有些道理,不僅僅是你們讀書人要弄清楚!」馬躍慢吞吞站起身,拄著橫刀搖搖晃晃往自己的臨時宿舍走。「馬某不能讓自己繼續糊塗下去。更不能讓麾下那些弟兄,死得不明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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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補天裂 第四章 光陰(三 下)

  見到馬躍變成這般頽廢摸樣,一衆讀書人愈覺得心裡過意不去,居然暫且忘記了先前的分歧,跟著進了屋,七嘴八舌地攜手開解起新到的將軍大人來。

  他們涉世都不算深,又怎可能猜得到此刻馬躍正在想什麼?翻來覆去,不過是說些「且放寬心」、「考試其實也很容易」、「國家正值用人之際,節度使府不會太難為您老」、「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諸如此類的話。到最後非但未能讓馬躍感到撥雲見日,反而把他們自己也說得滿臉愁容了。

  馬躍被說得頭皮緊,卻知道大夥都是為了自己好,不願再繼續這個不開心的話題,笑了笑,低聲說道:「反正馬某人已經來了,總不能什麼都沒幹就掉頭回去。只是對這裡的情況不是很熟,還請幾位不吝指點一二!」

  「好說,好說,將軍大人儘管放心。你老但有所問,我等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眾讀書人拱拱手,信誓旦旦地保證。

  「如此,就多謝諸君了。馬某身上此刻還有些閒銅,不如咱們出去找個乾淨地方,隨便喝上幾杯暖暖身子!」畢竟在官場混跡多年,馬躍為人處世的圓潤程度遠非眾生可比,立刻提議,由自己做東,一起到外邊用餐。

  「初次見面,哪好讓將軍出錢請客!」

  「不過是幾句話的事情,怎值得讓大人破費?!」眾人齊齊搖頭,嘴角邊緣,卻依稀露出了幾絲亮晶晶的光澤。想必是行囊羞澀,肚子裡寡得狠了。

  「幾位兄弟不必客氣,我等一見如故,出去吃幾盞淡酒算得上什麼?!」馬躍張開骼膊,半推半拉,將衆人帶出了驛館,在街上找了個尚在營業的酒樓,快步走了進去。

  衆人半推半就地跟著,找了個二樓的雅間入座。不一會兒,小兒端上來招牌菜和酒水,馬躍起身替大夥把盞,衆人拱手致謝,推推讓讓間,賓主雙方便喝了個眼花耳熱。

  酒喝到了興上,有些先前不願意說的話,便都能隨便說了。馬躍下意識地一打聽,原來安西軍節度使行轅的那名小吏,還真的不是在刻意刁難自己。先前已經有好幾個頭上頂著三品大將軍頭銜的老傢伙,因為受不了要和白丁們一道參加考試之辱,拿了節度使行轅饋贈的盤纏,灰溜溜地奔向了蜀中。還有兩名李氏皇族的王爺,本想著借助安西軍的勢力,謀一些份外之舉。也是連王節度的面兒都沒機會見到,就被兵馬使趙懷旭給打了。

  「那幫傢伙一天仗都沒打過,只是憑著祖上的餘蔭,才混了個將軍的散銜,也敢厚著臉皮到安西軍中來指手畫腳。王節度對他們算客氣了,要是換了我,連盤纏都不給,直接命人拿棍子打出去!」

  「王爺又怎麼著?要是隨便一個王爺跑過來,都能調動兵馬的話,安西軍根本不用孫孝哲來打,自己就把自己給折騰散架了!」

  對於王洵以考試手段選拔人才的舉動,衆生打心眼裡贊同。雖然他們未必都能順利過關,至少,這種選拔手段體現了一種表面上的公平,不會因為他們出身寒微,就封閉了他們上進的通道。

  「這安西軍之所以能打,就是因為裡邊混飯吃的人少。如果把朝廷的賦閒官員不管好壞,都一股腦地塞進來,還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摸樣!」

  「就是。如今朝廷封下的將軍多得像牛毛,誰知道哪個有真本事,哪個是濫竽充數?!對不住,我不是說您老,您老這樣子,一看就知道是剛從戰場上走下來的。」有人不小心說漏了嘴,衝著馬躍拱拱手,笑著賠罪。

  「不妨,不妨。」馬躍笑著擺手,心中對考試的抵觸情緒,不知不覺間就小了許多。如果節度使行轅真的能做到唯才是舉的話,自己受到的這點委屈倒也不算什麼。就怕這裡也跟朝廷當年的做法一樣,徒有一個科舉的架子,真正能成為官場通行憑證的,卻依舊是門第和人脈。

  「您老參加考試之前,會有專人來為您老登記名姓。您老屆時一定記得把自己的履歷介紹清楚。最好把參加過哪場大戰,立過什麼功勞,都逐一羅列出來。」見馬躍如此好說話,田姓國字臉立刻起了幫助他的念頭,笑著叮囑。

  「此話怎講?」馬躍立刻接過話茬,笑著追問。

  「嗨,我也是瞎琢磨出來的。我剛到這裡的時候,曾經親眼看到兩名品級跟您差不多的將軍,還沒等參加考試,就被王節度的人給禮聘了去。據說就是因為他們過去在哥舒翰大將軍麾下打過仗,有切切實實的戰功!」國字臉抿了口酒,笑著向馬躍介紹。

  幾個人中,數他在驛館裡邊住得時間最久。差不多兩個月之前就到了,卻不幸恰恰趕上安西軍與孫孝哲部拉鋸,所以才把考試的事情給耽擱了下來。

  「那麼說,也不一定是每個人都需要參加考試了?!」馬躍剛剛緩和的心情又突然變差,皺著眉頭問道。

  「不一定,但要有過硬的資歷。朝廷給的官銜和名號不算!即便是現任官員,節度使大人也未必肯買賬。」田姓國字臉這兩個月來沒機會為國出力,倒是把此間的掌故聽了滿耳朵。此刻難得有人詢問,立刻如竹筒倒豆子般一傾而盡。「前段時間,據說有兩個人模狗樣的傢伙,是奉了靈武那邊的差遣,前來走馬上任的郡守。結果一樣被丟到驛館裡邊,跟我一道等待考核。最後他們怕考不過去丟人,就自己捲鋪蓋滾蛋了!」

  「休得胡言。節度使大人當時不在,是底下小吏自作主張,胡亂安排,才惹出了一場誤會!」涉及到朝廷的顔面,沈姓美髯公立刻又跳了起來,大聲駁斥。

  「你當時又不在場!」國字臉聳聳肩,冷笑著回敬。

  眼看著二人又要起衝突,大夥趕緊出言勸解。好不容易將二人安撫下來,卻又看見做東的馬將軍鐵青著臉,舉起酒盞一杯杯喝個不停。

  「馬將軍別跟他們一般見識。這兩個傢伙就這德行,一會兒不打架就渾身癢癢!」唯恐得罪了這位金主,待會兒沒人付賬,孫姓讀書人拱拱手,笑著代大夥賠罪。

  「不妨!有什麼說什麼,才是真性情!」馬躍笑著搖頭,憔悴的臉上再度浮起一縷苦笑。

  最近一個多月跟在房琯身後,他聽到過很多不為外人所知的秘辛。因此絲毫不奇怪王洵如何折辱兩個靈武方面派下來的郡守。說實話,此時此刻,王洵不是唯一這樣做的地方大員,也不是做得最出格的一個。在河西與隴右各地,甚至連兵馬使、屯田使一級的要害職位,朝廷都已經插不上手了。這類職位一旦出現了空缺,大權在握的節度使們或者直接安排自己的親信充任,或者將朝廷派來的官員找藉口驅逐、擊殺。靈武那邊得到消息,唯一能做的,也只是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吞而已。

  不但節度使們沒把靈武朝廷放在眼裡,即便皇親國戚們,也各自有各自的打算。躲在蜀中的老皇帝雖然勉强接受了兒子奪權的事實,避位為太上皇。手腳卻一直沒怎麼閒著,通過各種辦法,牢牢地控制住了長江以南的稅賦。而幾個原本就對太子不甚服氣的王爺們,也暗中各展身手。其中最為强悍的是永王李磷,居然打著平叛的名號,出巡江淮。沿途將幾個傾向靈武的刺史、太守直接斬殺,根本沒念半點兒手足親情。

  「將軍大人是哪裡人?先前於何處高就?」見馬躍始終鬱鬱寡歡,孫姓讀書人舉了舉酒盞,笑著尋找新話頭。

  「安定。做過一任團練頭目而已!」馬躍不想將自己的過往向外透漏太多,猶豫了一下,簡略地敷衍。

  一個團練頭目,過去的履歷自然不可能太輝煌。所以眾書生也無法給他更多建議。馬躍自己也不需要別人指點,又問了一些自己關心的事項,便裝作不勝酒力,提前結賬退出了宴席。

  第二日,果然有一名官吏前來替他做身份登記。馬躍自覺以前的戰績拿不出手,便以團練頭目的身份胡亂應付了事。隨後不久,便與其他幾名從別處前來投效的武將一道,被安排參加測試。先是考校弓馬、刀矛、諸般器械的熟悉程度,然後考校軍糧、物資的統籌計算能力,再然後則是考校幾本常用的兵書、戰策理解領悟深度。待這幾關都考完了,又將衆人領到一間空屋子裡,每人了張試卷,讓他們回答最後一個問題。

  「這哪是選拔帶隊衝陣的兵頭,簡直比考武進士還複雜?!」一邊腹誹著考試程序的繁瑣,馬躍一邊信手翻開考卷。

  問題很簡短,只有半行。可能是考慮到應試者都是武夫的緣故,試題儘量採用了白話,「值此風雨飄搖之際,試問諸君,爾等究竟為何而戰?」

  酒徒註:一病大半個月,真的對不起諸位了。不多廢話,從明天起,酒徒儘量加快更新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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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補天裂 第四章 光陰(四 上)

  為何而戰?!如果換在半個月前,馬躍定毫不猶豫地寫「功名富貴」四個字。唐人性子直爽,思維中沒那麼多遮遮掩掩的東西,從不忌諱表達自己對權力和財富的渴望。特別對於武將而言,」功名但在馬上取」幾乎是每個人的信條,根本不在乎當衆說出來。

  但是,現在的馬躍,內心裡卻充滿了困惑。他已經品嘗過了富貴的滋味,同時亦經歷了一場血淋淋的背叛;他與地方團練頭目一道,在短短一個月內獲取了此前從來沒想到過的功名,卻又被提拔他們的人,像垃圾一樣推到了敵軍馬蹄下,成了棄子和血肉柵欄;四品將軍的職位既沒能給他帶來任何榮耀,也沒給他帶來任何安全感,只是讓他做了一個痛苦而又屈辱的春秋大夢。當夢醒之後,留在心裡的只有深深的懊悔和仇恨。

  他恨房琯,恨這個口蜜腹劍,試圖借叛軍之手消滅異己的無恥狗官。他恨朝廷,恨這群有眼無珠,辜負了弟兄們一腔熱血的行屍走肉。如果現在有人提出來,讓他為朝廷而戰,為大唐皇帝而戰的話,他肯定丟下刀,走得遠遠的,不去自己找死。可如果戰鬥不是為了功名富貴,不是為了朝廷和皇帝,那又為了什麼?

  想到黃帝陵前袍澤們那一雙雙無法合攏的眼睛,馬躍就感到脊背一陣陣發冷,不知不覺間,汗水順著額頭、鬢角成串成串地淌了滿臉。不,他馬某人之所以舉起刀,不是為了朝廷,不是為了功名富貴,從一開始就不是!他只是無法忍受叛軍在自己家鄉的那些暴行,無法忍受自己最後一點財産被奪走,鄰裡鄉親們就在自己眼前受到侮辱。他和他的弟兄們是為了生存,為了尊嚴而戰,不是為了某家某姓的萬世基業!只不過當時他們自己也不清楚,僅僅是憑著男人的本能在行事而已。

  舉刀而戰,不是為了功名富貴,不是為了一家一姓之江山。這大唐,亦不屬於一家一姓。它是所有唐人的大唐,而不是某家某姓的私産。如果叛軍打到家門口時,一個男人還不奮起反抗的話,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最後一口糧食被奪走,眼睜睜看著妻子兒女被人欺淩。無法逃脫,也無處可逃。在入侵者眼中,大夥都是獵物。人家才沒時間去分辨誰是恭迎王師的順民,誰又是大唐的忠實臣子!

  回憶起最近一個多月來的經歷,有一種瘋狂而清晰的想法,從馬躍心頭迅速湧起,一直湧向筆端。他抬起衣袖,抹了把臉上的汗水,揮毫疾書。筆跡潦草淩亂,卻字字力透紙背。他不在乎自己這份答卷交去之後,會帶來什麼結果。只是想把自己的感悟寫出來,痛痛快快地寫出來。這種想法很瘋狂,不見於任何聖賢之書,也不會被世大多數人所接受。如果連安西軍也容不下自己這份瘋狂的話,他可以毫不猶豫的離開。此後不再投奔任何勢力,自己打起自己的旗幟,與叛軍周旋到底。

  只用了規定時間的一半兒,馬躍就繳了考卷,大步走出了考場。與入場前那個失魂落魄的模樣相比,此刻的他簡直可以說是脫胎換骨。從頭到腳下,都洋溢著一股無法掩飾的自信。

  國字臉田和美髯沈等讀人見到馬躍這幅樣子,便猜到他考得非常順手。笑呵呵地走過來,低聲問道:「如何?是不是比我們遇到的那些題目簡單許多?!」

  「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就看各人的造化而已!」馬躍笑了笑,給出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

  幾個讀人不甘心被他用如此含混的話應付過去,紛紛圍來詢問考試的具體內容。馬躍毫無隱瞞的回答了,自然又引發了一場激烈的爭論。

  好在有先前那場考試做鋪墊,大夥關於最後一道題目的意見雖然無法達成一致,卻也不至於再度老拳相向。只是覺得按照彼此觀點之間的巨大分歧,肯定有一部分人要與安西軍無緣了。誰料過了幾日,卻有小吏突然前來傳令,居然將所有參加過考試的人,無論持何種觀點,都統統召集到了兵馬使衙門。

  安西軍兵馬使趙懷旭是個利索人,只是代表節度使大人簡單說了幾句場面話,便命屬吏拿出一堆燙了金漆的告身,按照上面的名姓,給衆人一一發下。然後就吩咐大夥儘快入營,熟悉安西軍的規矩和各人的具體職責。

  國字臉讀書人姓田名茂,被授予正七品文職,派去給安西屯田使宋武做幕僚。美髯公姓沈名斌,也被授予正七品文職,留在趙懷旭身邊聽用。其他各位讀書人,或者留在安西大都督行轅做當差,或者到各營中做一名參軍,官職為正七品到從八品不等。

  馬躍原本為從四品明威將軍,這次依舊領著同樣的散秩。實際授予的,卻是選鋒營校尉。雖然權力遠不如在房琯帳下之時,卻也有了三百餘新兵做直轄部屬,不再是一個光桿將軍了。

  眾人大喜,紛紛互相道賀。暢快之餘,又覺得此番未能得到節度使大人的親自接見,未免有些美中不足。皺著眉頭,很不甘心地議論道:「節度使大人不知道最近在忙什麼,居然連見我等一面的時間都抽不出來,這,這安西軍,門檻未免太高了些。」

  「就是,就是。古人還懂得千金買馬骨頭呢,我等雖然才華不及管樂,卻……」

  「是啊,雖然給咱們的官職不低,但畢竟不合用人之道!」

  「唉,誰知道大人他怎麼想的……」

  正感慨間,忽聽旁邊有人說道:「想見我家大將軍還不容易?主動請纓去前線好了。只要你敢沖在第一排,保證能看到我家大將軍的風姿!」

  衆人大驚失色,趕緊迴轉頭,向說話者解釋自己並非對安西軍提供的待遇不滿意,而是對大都督王洵仰慕已久,遺憾不能當面感謝其知遇提拔之恩而已。那名安西軍武將聳聳肩,古銅色的面孔充滿了善意:「感謝就不必了。安西軍不像朝廷這邊,不講究那麼多繁文縟節。大夥只要有真本事,幹活肯下力氣,就不愁得不到重用。不跟你們說了,你們馬上就能自己感覺得到。趕緊下去各自熟悉軍務,三天後,咱們一道出發去跟孫孝哲決戰!」

  「決戰?!」衆人精神一凜,再顧不上胡思亂想,紛紛去找各自的主官報導。那名古銅色面孔的安西軍將領向外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大聲問道:「馬躍、孫安國、鄭其貴,你們三個先回驛站收拾了行李,然後直接跟我走。選鋒營主官便是朱某,咱家直接帶你等過去,省得你等再浪費力氣找選鋒營的營盤!」

  聞聽此言,馬躍等人心裡暗叫一聲「晦氣」,趕緊回去收拾了一下,誠惶誠恐地跟在了朱姓頂頭上司之後。

  那姓朱的將領說話雖然直接,心眼卻是不壞。見到馬躍三人小心翼翼地模樣,笑了笑,低聲安慰:「你等不必如此。誰在背地裡,還能不發幾句牢騷?!甭說大將軍沒機會聽見你們剛纔說的話,就是聽見了,他也不會計較。放心,咱們安西軍裡,還沒聽說過誰因為說了幾句牢騷話,就被刻意刁難的呢!」

  「多謝將軍指點!」馬躍、孫安國、鄭其貴三人向朱姓司拱手致謝。

  「這麼客氣幹什麼?都跟你們說了,安西軍中沒那麼多繁文縟節!」朱姓將軍擺擺手,一邊拉著坐騎快步向前走,一邊大聲命令,「此處距離選鋒營尚遠,咱們先互相認識一下。我叫朱五一,現為歸德將軍,主管選鋒營,負責訓練新兵和民壯,為其他各營輸送精鋭。你們三個也各自報名姓來,朱某現在對不號!」

  「末將馬躍!曾經,曾經在靈武那邊,那邊當過一個帶隊衝陣的小校。黃帝陵前潰敗之時,命被大將軍所救,所以趕過來追隨。」

  「下官孫安國!久仰大將軍威名,所以願意於帳下效微薄之力。」

  「卑職鄭其貴!原本在戶部做小吏。半個月前剛從長安城裡逃出來,想到大將軍帳下找份事情做!」

  三人趕緊停住腳步,鄭重向司做自我介紹。朱五一靜靜地聽完,點點頭,笑著道:「這就對了。朱某的營盤中,正缺一名辦,一名司倉和一名熟悉新兵訓練的將領。估計是頭被朱某給磨煩了,才把你們三個派了過來。這下好了,以後有你們在,朱某就可以省心了。不必像前一段時間那樣,忙得連好好睡一覺的功夫都找不到!」

  「以後還請朱將軍多多提攜!」馬躍等人拱拱手,再度客客氣氣地向朱五一見禮。

  「不客氣,不客氣。咱們互相照顧便是。朱某沒讀過幾天,不怎麼會說話。總之,大夥且放寬心,只要你盡心做事,朱某絶對不會虧待任何人!」

  「朱將軍如此看得起我等,我等敢不用命?!」衆人點點頭,齊聲回應。

  客氣話說得雖然響亮,各自心裡,卻別有一番滋味。特別是馬躍,從一個民壯頭領,又變成了一個新兵校尉,怎麼想,都覺得自己又要把過去的路重新走一遍。未免心中暗生警惕。夜深人靜之時,暗自想到:「說是選鋒營,保不準又像靈武那邊一樣,打著什麼旗號消滅異己而已。不管他,如果安西軍這裡和靈武那邊一個德行的話,馬某找機會一走了之便是。反正戰場之上,誰也沒閒暇老把眼睛盯在一個小小的校尉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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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補天裂 第四章 光陰(四 下)

  歸德將軍朱其的確像他自己所介紹的那樣,是個不怎麼講究繁文縟節的實在人。一回到選鋒營,立刻給幾個新部下分派了具體任務。孫安國負責整理撰寫各類上遞下達的文書,鄭其貴負責掌管軍械糧秣,馬躍則被直接派了下去,與三名從安西軍老兵當中提拔起來的旅率一道,統帶一個團的士卒。

  雖說選鋒營裡邊都是新兵,各項待遇卻與其他各營裡頭沒什麼區別。吃的是一樣的伙食,拿的是一樣的軍餉,每名士卒都配了半身牛皮甲和制式兵器,旅率以上軍官則專門配發了防禦性能出色的明光鎧。

  作為一團校尉,馬躍還領到了一套産自西域大食國的全身鎖子甲,完全由細細的鐵環編織而成,重量還不到四斤。可以穿在明光鎧底下,既多增加了一層對羽箭的抗擊力,又不顯得累贅。

  這讓馬躍心裡又多少安穩了一點兒。畢竟大夥身上這幾套裝備的造價不菲,節度使行轅如果打算拿選鋒營當犧牲品的話,沒必要在大夥身花費這麼大的價錢。

  他麾下的三名老旅率心裡沒那麼多花花腸子,接到出征命令之後,立刻雷厲風行地做起了準備。有幾名新兵訓練時偷奸耍滑,被旅率們發現,立刻拖將出來,用刀鞘痛打。直到偷懶者哭喊求饒,發誓永不再犯,方纔放了這幾個傢伙一馬。

  馬躍當初,可從沒如此嚴苛對待過自己麾下的弟兄。在旁邊看得有點兒心軟,找了個合適機會,私下裡悄悄地勸了三名旅率幾句。誰料三名旅率聽他把話說完了,立刻異口同聲地回應道:「大人愛兵如子,屬下佩服!但這個節骨眼,卻不能對他們太嬌慣了。您越是愛護他們,越得狠狠操練他們。否則,到了戰場,稍有疏忽,便是小命兒一條,反而是害了他們!」

  「這,倒也是這個理兒!」馬躍被駁得無言以對,訕笑著點頭。想了想,又裝作漫不經心的模樣,試探著詢問:「真的要把他們全拉戰場麼?好像才開始訓練沒多長時間,雖然大夥的裝備都不錯,可目前這個樣子去……」

  「鐵錘王大人既然下令調選鋒營上去,自然有他老人家的道理!」三位旅率當中以一名姓周的最為年長,也最為健談,猶豫了一下,笑著向馬躍解釋,「但去了之後,未必讓他們打頭陣,也就是在邊敲敲鑼鼓,晃動晃動旗子什麼的。這也是為了大家好,新兵都得見見血,見過幾次血了,真正與敵人交手之時,心裡就不會那麼怕了!手上的動作……」

  「要我說,直接把他們拉去跟敵人交手,也未嘗不可!」另外一名旅率姓崔,是個急脾氣,沒等周姓旅率把話說完,就大聲插嘴,「即便當不了主力,多少也能撐個人場。咱們這些日子跟孫孝哲交手,哪次不是吃虧在人數上面?!每次眼看著就要贏定了,敵人的援軍一來,就又把到手的勝利丟了出去。」

  「是啊,這事兒提起來就讓人心裡堵得慌。」第三名旅率姓霍,性格也與他的姓氏極其相近,「想當年咱們在西域那邊,哪打過這種無聊的爛仗?那姓孫的也不是個東西,有本事跟咱家大將軍一戰定輸贏,總是玩這種比拚消耗的疲懶招數,算是什麼英雄?!」

  「是啊,如果姓孫的有膽子跟咱們面對面的打,再多的人也不是咱們安西軍的對手。老這樣,退退進進,正面藉著人數和地形耗著你,然後從其他地方偷偷繞過來下刀子!」

  「所以我覺得大人應該早把咱們選鋒營調去呢,打不了主力,繞到孫孝哲背後給他添點兒堵總是能做得到的!」

  話一說開了,三名旅率的「驕橫」心態立刻暴露無疑。馬躍沒想到三位屬下心裡求戰心思是如此强烈,笑了笑,又試探著問道:「當年咱們安西軍,在西域打過很多勝仗麼?你們別這樣看我,我原來就是個小地方的捕頭,孤陋寡聞得很!」

  三名旅率本來對馬躍怒目而視,聽了他的自我介紹,立刻舒緩了臉色,耐心地解釋道:「也不算多,兩年裡打贏了十幾場的樣子。從最開始的六百弟兄,誰見了都想來捅刀子。一直打到一萬多弟兄,在整個藥剎水兩岸橫著走……」

  那是三人這輩子最輝煌的日子,一提起來,兩眼中就都冒出絢麗的光彩。馬躍聽得心中發熱,愈發認定了安西軍與靈武那邊不一樣。至少這份身為大唐軍人的自豪感,靈武那邊半點兒也找不出來。

  三日準備時間匆匆而過,第四日,選鋒營全體將士起了個大早,匆匆用過了飯,整隊出發。步卒在前,輜重隊在中央,騎兵在最後,浩浩蕩蕩,直奔兩百里外的醴泉城而去。到了汾州和京兆府的交界處,又兵分兩路。一路向南殺往奉天,另外一路鑽進山裡,沿著無窮無盡的峽谷地帶,悄悄地潛向雲陽。

  「大將軍準備讓選鋒營去抄孫孝哲的後路麼?還是打算給他製造點兒麻煩?」望著山谷中埋頭趕路的人群,馬躍心裡沒來由地湧上一股緊張之感。叛軍並不好對付,儘管安西軍的老兵們,在言談話語當中,充滿了對孫孝哲部的輕蔑。隊伍中的新兵們,情緒也受到老兵的感染,沒把即將發生的大戰放在眼裡。

  然而作為一名與叛軍交過手的將領,馬躍曾經親身體驗過敵人的強悍。不動則已,一動便如山崩地裂。八千餘人組成的懸車大陣,半個時辰不到就被屠戮乾淨。劉貴哲和楊希文兩個也不算無名之輩,到頭來,還不是被人打得落花流水?本人屈辱地選擇了投降,所部弟兄也大半兒都做了刀下之鬼。

  如果我是孫孝哲,肯定會防著大將軍這手。只要在周圍的山坡布下一支伏兵,山谷裡這幾千名唐軍,就成了砧板的魚肉。隊伍中的那些安西軍老卒起不到決定作用,沒見過血的新兵蛋子們,突然遇襲,肯定會亂作一團。屆時兵找不到將,將找不到兵……

  如果那樣,馬某是與弟兄們同生共死呢,還是留著有用之身尋找報仇機會?突然間,他發現自己的心態已經與前幾日大相逕庭。前幾日還唯恐被安西節度使大人當做誘餌和犧牲,準備在關鍵時刻一走了之。如今卻對一個小小的校尉官職,好生留戀。

  不,不是為了那個小小的校尉官職。馬躍清楚地知道自己真正舍不下的是什麼。那份朝氣,那分傲氣,那份捨我其誰的英雄氣,還有那種身為大唐男兒的自豪,那份為家國而戰的榮譽感,令他不知不覺間,就心生歸屬之意。寧願跟著弟兄們一道戰死,也不願屈辱地獨自求生。

  彷彿聽見了他心裡的想法,老天爺促狹地颳起一陣山風。隨著山風,送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道和幾聲戰馬的悲鳴。

  前面有人在打仗。馬躍全身下的肌肉立刻綳緊,抽出橫刀,高高地舉過頭頂,「別緊張,戰場距離這邊很遠。大夥向我靠攏,咱們一起從山谷裡走出去!」

  「別緊張,注意聽軍令。戰場遠著呢,至少距離這裡隔著四、五里!」

  「別慌,別慌。拉緊戰馬繮繩,注意保持彼此之間的距離,別誤傷了自己人!」

  周圍幾個同樣裝束的校尉,也迅速發出命令。隊伍中的老兵策馬來回跑動,用刀鞘與喝駡聲制止剛剛發生的混亂苗頭。不一會兒,所有弟兄就都停止了亂跑亂動,齊齊地將目光轉往了主將旗幟所在。

  選鋒營將旗下,歸德將軍朱其揮揮手,示意大夥保持安靜。然後站上馬鞍,竪起耳朵聽了片刻。笑了笑,大聲道:「是嵯峨山那邊,距離大夥還有三、四里路呢。不用著急,鐵錘王大人早就預料到孫孝哲會玩這麼一手。」

  提起「鐵鎚王」三個字,弟兄們立刻像吃了定心丸一般安穩了下來。朱其又皺著眉頭聽了聽,跳下馬鞍,大聲命令:「騎兵隊頭前探路,繞出山谷,注意留神敵軍的斥候。一旦發現,立刻用弩箭射殺。輜重隊留在原地不動,等待聽候調遣。其他人,跟著我,咱們直接翻過前面那個土坡,嚇死姓孫的王八蛋!」

  「翻過前面那個土坡,嚇死姓孫的王八蛋!」隊伍中安西軍老兵們將朱其的最後一句話大聲重複,笑聲響徹整個山谷。

  見老兵們如此自信,新兵們也都士氣高漲。舉著刀,扛著槍,跟在各自的隊正、旅率、校尉身後,雄赳赳地朝前方不遠處的那座小山走去。

  時值冬季,即便是山坡陽面,也有不少積雪。人腳踩去,稍不留神就會滑倒在地。可在高漲的士氣面前,這點兒小麻煩根本造不成任何困擾。很快,弟兄們就彼此攙扶、拉扯著,走到了山坡頂端。

  在山頂,已經能看見不遠處的戰場。兩支兵馬正在鏖戰,規模都在四千人左右,殺得難解難分。

  「是大將軍,真的是咱家大將軍!」隊伍中,來自安西軍的老兵齊聲驚呼。「那邊,我看見他老人家的旗幟了,直接插進敵軍中央那隊人馬就是,快看,快看。孫孝哲的帥旗被逼出來了,他居然想跟大將軍面對面過招?!他真不知道死字怎麼寫?!怎麼側面又出現了一支叛軍?姓孫的的真不要臉!沙將軍也頂上去了,砍他,砍他,使勁砍他……」

  選鋒營主將朱其還在後面沒來,所以幾個校尉誰也沒權號令全軍加入戰鬥。只能站在山坡,一邊整頓自己麾下的弟兄,一邊看著戰場的情景火燒火燎。

  馬躍跟著大夥一道跺腳,吶喊。絲毫沒把自己當做一個新來者。他看見了屬於王洵的那面流蘇大纛,也看見了大纛周圍那幾支湧動的人流。在某個瞬間,他甚至認為自己看到了王洵本人,九尺開外的身材,虎背熊腰,鐵錘揮動,推開一片血浪……

  事實,這麼遠的距離,他根本看不清具體任何人的身影。除非他長了一雙老鷹的眼睛。下一瞬間,馬躍看到流蘇大纛被叛軍的戰旗包圍,天地間一片漆黑。旋即,一道陽光刺破了烏雲,將流蘇大纛從叛軍的旗幟中照亮。如火焰般,驅散周圍的黑暗,點燃山坡每個人的眼睛。

  「擂鼓,給大將軍助威!」歸德將軍朱其領著百餘名健卒,抬著幾面大鼓爬了來,扯開嗓子大聲喝令。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激昂的鼓聲立刻從山頂響起,宛若滾滾驚雷。叛軍的隊形晃了晃,然後又晃了晃,然後瘋狂地向中央聚攏。他們受驚了,他們在做垂死反撲,他們試圖擊殺大將軍!

  他們是痴心妄想!儘管從沒親眼目睹過王洵施展身手,馬躍卻相信自己的判斷。鐵鎚王的名字不是白叫的,橫掃西域的戰鬥也不是白打的。叛軍的打算注定要失敗,注定是痴心妄想。看那,鐵錘王的旗幟又殺出來了,所過之處,當者披靡。殺、殺、向前殺,沒人能擋住咱家大將軍。殺到孫孝哲面前,狠狠地羞辱他!

  彷彿是一道閃電,那面吸引了所有人的大纛,劈開了重重攔阻,直奔孫孝哲的帥旗。孫孝哲的帥旗搖了搖,又搖了搖,突然傾倒,掉頭向後。戰場爆發出一聲吶喊,所有唐軍將士開始衝鋒,陽光照在長槊和橫刀的利刃,濺起無數點繁星……

  歸德將軍朱其也發出了出擊命令,帶著所有選鋒營將士衝下了山坡。馬躍跟在人流間,帶著隸屬於自己的三百弟兄,如同餓虎撲向羊群。兵還是原來的那些兵,將還是原來的那些將,卻無人認為,自己不是叛軍的對手。

  孫孝哲的人四散奔逃,根本沒有勇氣與選鋒營面對面交戰。馬躍從背後追去,從背後砍倒他們,俘虜他們,踐踏他們的尊嚴,摧毀他們的鬥志。他覺得自己彷彿被傳說中的西楚霸王附體,刀鋒所指,沒有一合之將。

  他從沒活得如此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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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補天裂 第四章 光陰(五 上)

  到了此時,周、崔、霍三位旅率身老兵的風采就展現了出來。他們並沒有像馬躍那樣如醉如痴砍殺叛軍,也沒有像隊伍中的年青士卒那樣不顧一切撈取戰功。而是竭盡全力約束各自麾下的弟兄,讓他們保持基本隊形,以免逼得敵軍困獸反噬,造成不必要的傷亡。

  其他各位由安西軍老兵充任的旅率們的表現也與周、崔、霍三位類似,不求多立戰功,但求自己一方損失最小。饒是如此,滯留在戰場的敵軍還是很快被砍殺、俘虜乾淨。當周圍的吶喊聲也漸漸弱了下來,選鋒營校尉馬躍終於從戰鬥的狂熱中清醒,兜轉坐騎,訕訕地走回。帶著幾分愧疚清點隊伍,三百名弟兄全部俱在,只有十幾人受了非常輕的小傷。其中還有半數是自己從山坡往下衝時不慎跌倒造成的,根本造不成大礙。

  這可算得馬躍聽都沒聽說過的奇跡了,在他的印象中,「殺敵三千,自損八百」便是罕見的大捷。而此戰,安西軍的老兵、新兵的損失全加在一起,恐怕也就是五百出頭。卻幾乎全殲了孫孝哲麾下的四千叛軍。此等輝煌勝利,又豈能用「大捷」二字來形容?

  「都說叛軍厲害,也沒長著三個腦袋,六隻手臂麼?」初戰告捷,新兵們的士氣受到了極大的鼓舞,一邊用乾草擦拭兵器的血跡,一邊笑嘻嘻地小聲議論。

  「那要看他們以前遇到的對手是誰?我聽人說,半個多月前,靈武那邊六萬多將士,一個照面就被叛軍給打趴下了。要不是咱家大將軍及時趕到,估計連個收屍體的人都剩不下!」有些士兵耳目靈通,壓低聲音傳播道聽途說來的消息。

  他的話得到了一片附和之聲,「那是,咱家大將軍就是叛賊的剋星。從七月起到現在,哪會兒讓叛賊討過半分便宜去?!」

  「要我說,朝廷就該把所有兵馬,都交給咱家大將軍統率。反正交給別人也是浪費,不但打不了勝仗,還得咱家大將軍千里迢迢去救!」提起王洵的戰績,所有士兵,哪怕剛剛加入安西軍不到一個月,都是滿臉自豪。

  在勝利的喜悅下,馬躍並沒覺得弟兄們的話有多過分。儘管在不久之前,他還是朝廷冊授的明威將軍。向旁邊走開幾步,笑著跟三名得力部屬搭話:「照這樣子,估計用不了太久,弟兄們就可以拉上戰場了。咱們安西軍原先就吃虧在兵少,等選鋒營的弟兄都合了格,打到長安城下也不是什麼……」

  也許是對這樣的勝利早已司空見慣的緣故,三位得力屬下並不像馬躍那樣興奮。皺著眉頭想了想,由周姓旅率代表大夥說道:「校尉大人千萬別小看了孫孝哲,此人輸在咱家大將軍手裡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每次都能迅速重新振作起來。」

  「可安祿山總不能沒完沒了地給他補充士卒!叛軍那邊,能用的將士不過二十幾萬,如今分散在東南西北好幾個戰場……。」被屬下兜頭潑了瓢冷水,馬躍一時有些下不了臺,笑了笑,低聲辯駁。

  「不是安祿山給不給他補充隊伍的問題!」崔姓旅率性子很急,沒等馬躍把意思表達清楚,就迅速搶過話頭。「而是孫孝哲今天的表現不正常。照理說,他不該如此不禁打才是!」

  「我也覺得今天這仗不太對勁。即便懷疑遭遇了咱們的埋伏,孫孝哲也理當有本事帶領隊伍全身而退才是。」霍姓旅率的意見跟崔姓旅率一致,也認為此戰勝得過於順利,不符合大夥以往的經驗。

  馬躍初來乍到,戰鬥經驗當然不能跟老兵們相提並論。望著自家麾下的兩位旅率,滿臉都是困惑。

  周姓旅率為人稍為圓潤,見馬躍如此,笑了笑,湊前解釋:「將軍別跟他倆一般見識!這倆傢伙是屬驢的,只懂得吃苦受累,不懂得什麼叫安逸。不過……」頓了頓,他繼續補充,「孫孝哲這廝,今天的表現的確不怎麼長進!兩個月前大將軍帶著我們跟他交手時,他好像還不像現在這般不經打!」

  「怕是他身後出了麻煩!」既然麾下三位旅率都表達了同樣的意思,馬躍也能做到從善如流。想了想,笑著判斷,「我在靈武那邊時,聽人說過,崔乾佑和孫孝哲兩個勢同水火。崔乾佑的糧草被咱家大將軍一把火燒光了,眼下去不得靈武,說不準會掉頭找孫孝哲麻煩!」

  「這種可能性不大。畢竟他們現在還是一伙!」關於叛軍內部將帥失和的謡言,周姓旅率多少也聽說過一些,想了想,搖頭否定。「除非,除非安祿山那廝作孽太多,被天雷給劈死了。」

  「盡做夢,眼下是冬天,怎麼可能打雷……」

  「你這廝,怎麼不去跳大神!」

  另外兩個旅率對老朋比對上司還不客氣,聽周姓旅率說得一廂情願,紛紛笑著打趣。

  「那也不好說。老天爺總不能一直睡著,死活不肯睜開眼睛!」弟兄們的輕鬆風趣迅速感染了馬躍,他咧開大嘴,一邊笑,一邊反駁。

  四人正說笑間,忽然聽得不遠處傳來一陣歡呼。扭過頭去,只見幾名銀甲武士簇擁著一面戰旗緩緩行來,戰旗下,正是安西節度使王洵,剛剛結束追亡逐北,返回來看望自家弟兄。

  「大將軍,大將軍!」

  「大將軍,大將軍!」

  一片熱浪般的歡呼當中,王洵緩緩抱攏雙臂,衝著周圍,端端正正地做了一個長揖。

  「大將軍威武,威武!」

  「大將軍百勝!百勝!」

  霎那間,無論新兵老兵,都扯著嗓子呼喊起來。每個都滿臉仰慕之色,每個人都極力挺直身軀,或者墊起腳尖。只盼自家大將軍的目光能在自己身多停留一會兒,大將軍的笑容,專門給向自己。

  「能在此人麾下效力,馬某即便明日就戰死沙場,這輩子也無憾了!」儘管年齡比王洵大得很多,望著距離自己越來越近的那面戰旗,馬躍依舊忍不住心頭火熱。

  彷彿聽到了他的心聲,安西節度使的流蘇大纛距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幾乎在他眼睛正對方向二十步左右距離處停了下來,隨後,有名親兵打扮的人走前,大聲問道:「明威將軍馬躍可在,都護大人叫你過去!」

  「我,都護大人叫我?」根本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馬躍楞了楞,嘴巴瞬間張開老大。虧得周旅率機警,在他背後狠狠拍了一巴掌,才將他從驚詫中喚醒。整頓衣衫,在無數雙飽含羨慕、嫉妒的眼睛注視下,緩緩出列,緩緩走向傳令的士卒。

  「刀,橫刀,橫刀!」三位旅率在身後大聲提醒,馬躍的腳明顯絆了一下,跌跌撞撞地衝出好幾步,訕笑著去解腰間兵器。

  「轟!」周圍爆發出一陣善意的笑聲。儘管大夥心裡頭都明白,換了自己跟此人易地而處,未必比他更從容。

  「不必!」負責傳令的親兵擺擺手,制止了馬躍的多餘動作,「戰場之,見任何人都不必解下兵器。」

  「唉!唉!」馬躍變得有些無所適從了,連聲答應著,回頭去找三名得力屬下徵詢更多建議。周、崔、霍三位旅率顯然也沒單獨被王洵召見過,咧了咧嘴,做出了一幅愛莫能助的神情。

  值此之際,恭敬不如從命。反正自己已經加入了安西軍,即便因為一時失禮被撤掉校尉差遣,做個小兵也心滿意足了。抱著豁出去了的心情,馬躍沒再跟傳令親兵過多客氣,把橫刀重新掛回腰間,大步朝召見自己的人走去。

  此刻的王洵已經在親兵們的幫助下跳離了馬背,當著衆多弟兄們的面兒,解去沉重的鎧甲,露出裡邊被汗水濕透的袍服。有人取來一件羊絨大氅,替他披在肩頭。另外幾名親兵則端過來一個皮口袋,將裡邊的烈酒倒進了銅碗裡。

  「讓弟兄們也都喝幾口暖暖身子。然後尋向陽避風處歇息半個時辰,小心彆著了涼!」接過酒碗,王洵狠狠地灌了自己幾口,然後大聲吩咐。

  立刻有將領下去執行命令,很快,所有參戰弟兄就被各自的頂頭上司領到了不遠處的向陽山坡,端起盛滿烈酒的馬皮口袋,輪番暢飲。

  王洵自己又喝了小半碗酒水,活動了一下發酸的骼膊,然後,又命人倒了一碗烈酒給馬躍,笑著吩咐:「你也來一碗,別客氣。此間甚冷,出汗之後最容易受風!」

  連個正式招呼都沒打過,就先給一碗烈酒。這個見面方式不可謂不別緻。校尉馬躍又楞了楞,接過酒盞,仰首而盡。

  「還喝麼?」王洵身絲毫沒有大將軍的架子,看見馬躍喝得痛快,笑著抓起一個裝酒的皮口袋,直接丟進他懷裡。

  馬躍接了幾下,才勉强沒有讓皮袋脫手。笑了笑,大聲回應:「已經足夠了。多謝大將軍抬愛。裡邊的酒,末將還是留起來,等勝了下一仗再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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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補天裂 第四章 光陰(五 下)

  「也好!」王洵笑著將自己盞中的剩酒喝乾,將酒盞交給身邊的親衛,「那就等打贏了下一仗,再與馬將軍喝個痛快!本帥定然不會讓馬將軍等得太久。」

  「跟著大將軍,末將不愁沒慶功酒喝!」馬躍反應甚快,笑著接了一句。

  二人骨子裡都帶著幾分傲氣,一番話說得驕狂無比。說過後,相對著哈哈大笑,登時將彼此之間的距離又拉近了數分。

  「怎麼樣,在我這裡還住得慣麼?前些日子一直忙著應付孫孝哲,不知道你來了,所以也沒跟老趙那邊打招呼。若他那邊有所怠慢,還望你別往心裡頭去。」笑過之後,王洵找了個石塊坐下來,緩緩問道。

  「沒有怠慢,沒有怠慢。末將心裡頭從沒像這幾天這般踏實過!」馬躍此刻早就把自己當成了安西軍的一員,連聲回應道。

  王洵輕輕點頭,然後又輕輕搖頭,「但老趙只給你安排個校尉的差事,的確是有些屈才了。黃帝陵前那一仗我私下瞭解過,整場戰鬥中,只有你和你麾下的弟兄們,當得起」壯士「二字,其他人……」

  聞聽此言,馬躍鼻子突然一酸,眼淚差點奪眶而出。趕緊側轉過身去,用手掌抹了一把,然後哽咽著回應:「有大將軍這句話,弟兄們縱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末將來這裡不是為了求取功名,末將只是想,只是想……」

  他咬了咬牙,大聲說出自己心中最真實的想法,「只是為了活得像個男人樣。不眼睜睜地看著自家父老鄉親被叛軍欺淩。其他,倒也不奢求那麼多!」

  「好,好,好漢子!」沙千里正好策馬轉來,聽到馬躍的話,忍不住撫掌贊嘆。「那你來安西軍算是來對了。咱們這邊,啥樣性子的人都有,就是沒有孬種!」

  對於馬躍的磊落性格,王洵也非常贊賞,想了想,繼續道:「以你的帶兵能力,做個郎將應該綽綽有餘。只是眼下我這邊沒那麼多的弟兄,所以只能高職低就。這樣,驍騎營那邊還缺個副統領,不如……」

  若是換在今日之前,馬躍絶不會拒絶王洵的提拔。畢竟人皆有進之心,多掌握一些權力,便能多有一些發揮空間。但現在,他卻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斤兩。趕緊沖王洵做了揖,低聲道:「謝謝大將軍信任。但末將,末將初來乍到,對很多,很多事情還不熟悉。不如,不如先在選鋒營裡頭歷練些時日。待把安西軍的一切規矩都弄清楚了,再,再找大將軍……」

  這番自謙的話,說得可比剛纔的豪言壯語艱難多了。王洵聽得一楞,旋即明白了馬躍的意思。點點頭,笑著道:「也行。驍騎營副統領的位置,我就給你留著。什麼時候你覺得自己能夠勝任了,什麼時候到方將軍那邊報導便是。他是白馬堡大營出來的老人了,兵書戰策背得滾瓜爛熟,但臨陣機變,卻稍稍有所欠缺。你過去後,剛好能彌補他在這方面的不足。」

  「多謝大將軍!」馬躍真心實意的躬下身去,向王洵鄭重施禮。

  郎將是正五品,對有著明威將軍頭銜的他來說,依舊是高職低任。然而安西軍中的郎將,卻與靈武那邊的大不相同。在靈武,四品文武官員滿大街。一個只帶百十名弟兄的巡街兵頭,保不準都有個三品官帽在頭頂著。安西軍這邊,五品郎將卻能充任一營兵馬的副主官,臨戰之際,可以調動五個團,整整一千五百名弟兄!

  當即,便有幾個驍騎營的將領前與未來的新同僚打招呼。郎將馬躍不敢怠慢,連忙站直了身體,拱手向大夥見禮。王洵非常耐心地在旁邊等著,待衆人把一套必要的禮節走完了,又咳嗽了一聲,笑著道:「既然做了王某人的官,就得給王某人辦事。你以前也跟叛軍交過手,不妨說說,今天這場仗咱們打得如何?」

  「大將軍用兵,當然,當然是神鬼莫測!」馬躍知道王洵是在考校自己,先說了一句贊頌的話,然後毫無保留地,將麾下三位老卒的意見說了出來,「但是,但是末將前一段時間跟崔乾佑交手之時,叛軍卻比今天難對付得多。所以不敢認為,孫孝哲就這麼點兒本事。以免判斷失誤,影響到大將軍下一戰的部署!」

  「嗯!」這個判斷與王洵自己的直覺差不多,所以他輕輕點頭,「還有呢?!」

  「其實這些也不是末將自己想到的。而是末將麾下那三名旅率先想到的。他們都是安西軍中的百戰老兵,對自己一方和敵人一方的實力都瞭如指掌。」馬躍不願貪他人之功,如實向王洵匯報,「他們三個都覺得今天叛軍表現失常。究其原因,恐怕要麼是長安城裡遇到了麻煩,要麼是洛陽那邊,有什麼大事情發生。讓孫孝哲方寸大亂,所以才在大將軍手下連半天時間都沒堅持住就一敗塗地了!」

  「的確如此!」王洵點點頭,臉上露出幾分贊賞之意,「據可靠消息,洛陽那邊出了大麻煩。安祿山想立幼子為儲,受到安慶緒和麾下文武的聯手抵制。他一生氣,雙眼就徹底看不清東西了。如今基本已經無法理事,無論政務軍務,都落在了嚴莊和高尚兩人之手。」

  「洛,洛陽……」馬躍吃驚得連話都說不利落了。一方面是為了叛軍的內亂,另一方面是由於沒想到王洵會把這麼重要的消息告訴自己一個新來之人。「洛陽,洛陽那邊如果先亂了起來,那,那豈不是,豈不是跟當年,當年大唐,大唐朝廷的情況差不多。文武官員都把心思放在了內部傾軋,根本無暇再管征戰之事!」

  「是啊……」王洵輕輕嘆氣。

  「自己不爭氣,活該。」沙千里對大唐的感情遠不如王洵深刻,撇著嘴走前,大聲插了一句。「當年大唐朝廷亂得跟鍋粥一樣,才給了安祿山機會。這回安祿山的大燕國亂了起來,咱們如果把握不住的話,就對不住頭頂的老天爺!」

  「恐怕安祿山自己都想不到,他的大燕國這麼快就重蹈了大唐的覆轍。不過對咱們來說……。」又長長出了一口氣,王洵迅速將所有感慨驅逐出體外,「對咱們來說,這的確是一個難得的機會。老沙,你去把郎將以上的文武都叫過來,咱們商量下一步的行動計劃!」

  「諾!」沙千里抱了抱拳,領命而去。

  趕在他返回來之前的短暫時間,馬躍猶豫了一下,低聲向王洵追問:「末將已經來這邊快半個月了。不知道靈武那邊,靈武那邊情況怎麼樣了。末將,末將還有些家人在靈武附近居住,心裡,心裡頭有點惦記得慌。」

  這些話本來不該跟王洵直說,但是馬躍相信自家主帥的胸懷。果然,王洵正像他預先想到的一樣,根本沒覺得這個問題有什麼不妥。思索了一陣,低聲回答:「你可以去找老趙,就是兵馬使趙大人。讓他派幾名弟兄去接你的家眷。靈武那邊短時間沒事,你不必擔心。郭子儀已經放棄了井陘關和半個河東,星夜趕回去護駕。崔乾佑即便能籌集起再度北上的軍糧,也未必是郭子儀的對手!」

  「那樣的話,崔乾佑會不會惱羞成怒,趕過來給孫孝哲助戰?!」馬躍心中的最後一絲牽掛終於放下,開始全心全意地替安西軍著想。

  「應該不會!」王洵猶豫了一下,回答的語氣裡帶著幾分不確定。「崔乾佑和孫孝哲二人之間的積怨很深。如果他貿然趕來,恐怕會被後者認為是對長安有所圖謀。況且郭子儀也是百戰老將,如果崔乾佑敢把後背露給他,肯定會被吞得連骨頭渣子都剩不下!」

  「大人可否判斷出,今日之戰結束後,孫孝哲手中還剩下多少人馬?!」一旦全心全意投入進去,馬躍就漸漸忘記了自己和王洵之間的地位差距,毫不客氣地詢問。

  王洵絲毫不以為忤,想了想,低聲回應,「應該還有一萬五千到兩萬之間。但其中有老兵也有新兵,素質參差不齊。」

  「咱們這邊呢。如果把選鋒營的弟兄也算,應該有兩萬出頭了?!」馬躍抬起頭,看著王洵的眼睛,滿眼渴望。

  「你是說,本帥領軍去攻打長安城?」王洵的眉頭迅速往上一挑,愕然反問。

  他的膽子已經夠大,然而馬躍卻是個初生牛犢。聽主帥向自己徵詢意見,點點頭,大聲回應:「打仗不一定非得全用老兵。大將軍此刻挾大勝之威,又占據了叛軍內亂的天時,何不一鼓作氣,將戰線直接推進到長安城下。即便不立刻攻城,至少也讓孫孝哲沒機會緩過這口氣來!末將,末將這只是一點無知淺見,具體如何用兵,還請大將軍定奪。」

  最後一句客氣話,被走過來的沙千里等人直接忽略。眾將都齊齊躬身,衝著王洵大聲建議:「機不可失,請大將軍早做決斷!」

  見衆將豪氣干雲,王洵將雙掌互相拍了幾下,放聲大笑:「大夥說得對,機不可失!通知弟兄們整隊,咱們這就去堵孫孝哲的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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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補天裂 第五章 雙城(一 上)

  經歷了數十年承平時光,中原的唐軍已經不適合在寒冷天氣裡與敵人交手,而生長在幽燕一帶的叛軍將士卻不在乎這些。所以每到冬季,野外便成了他們的天下。唐軍只能躲在高牆後瑟瑟發抖,任由城外的一座座田莊被焚毀,大批大批的糧草落入賊人之手。

  經歷了數十年承平時光,中原的唐軍已經無法適應持續的拉鋸戰和追逐戰。而生長在幽燕一帶的叛軍將士卻不在乎這些。所以即便偶爾遭受挫折,他們也可以憑著韌勁跟敵人周旋。將唐軍拖入徒有勝利之名無法獲取勝利之實的尷尬境地,一天天衰弱下去,直到攻守之勢逆轉。

  而在今年冬天的京畿道,叛軍的以兩項優勢卻蕩然無存。來自藥剎水兩岸的安西聯軍,比安祿山麾下的幽燕精鋭更耐寒冷。風雪幾乎是他們的天然盟友,在滴水成冰的天氣裡他們照樣能彎弓射馬、舞刀殺敵。至於耐力,看看聯軍將士那岩石般魁偉般的身材就知道了。哪怕是騎著馬跑一天一夜,兩碗烈酒下肚之後,他們依舊可以生龍活虎。

  體力、耐力、為將者的領軍能力,當一項項決定勝負的關鍵因素漸漸恢復平衡之時,叛軍再想摧枯拉朽般向西推進,就勢比登天了。戰線從安西聯軍出現的那天起就開始穩固,然後緩緩向東反彈。一步步,從隴右道東側,彈回京畿道西側,然後慢慢逼近長安。

  「此人真的是封常清的弟子?!」天南地北,無數雙已經接受命運的眼睛,重新睜開來,投向中原戰局。「不大可能,即便封常清本人,當年在孫孝哲手底下,都沒撈到任何便宜走!」

  「也許,這就是天意!是老天看不下去叛軍的所作所為,所以才特地又派下這麼一個剋星來!」

  「大宛軍這麼能打,朝庭就應該早點兒把他們調回來。如果去年八月就下旨讓他們回師勤王,說不定連長安都不會丟!」

  「嗨,誰知道太上皇當時心裡頭在想什麼?」提起當年之事,大夥就一臉懊惱。望向安西聯軍的眼睛,則愈發明亮、熱切。

  此前,誰又能能想得到區區數千安西聯軍對戰局的影響居然有這麼大?!包括最早堅持調王洵回來參加平叛的李隆基,恐怕都只是情急之下胡亂拼湊籌碼而已。根本沒準備拿這支小部隊當做重要依仗來使用。

  然而,最不留心的那顆棋子,往往是決定輸贏的關鍵。當一個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消息被證實之後,棋盤兩側的觀局們者才豁然發現,原來從藥剎水沿岸萬里迢迢趕回來的這一小股軍隊,根本不是什麼閒子、劫材,而是一條剛剛長出雙眼的蟠龍。

  很不幸,安祿山麾下宿將孫孝哲做了這頭小龍的利爪下第一個犧牲品。從秋初打到冬末,寒冷與疲勞非但沒給他增添半點兒優勢,反而讓他麾下的曳落河、部族武士和燕趙精鋭們,一點點耗盡了心中的勇氣。如今,與唐軍作戰,已經不再是一場輕鬆至極的立功良機,而是隨時都可能一去不歸的黃泉鬼路。非但士兵們聞安西軍的角聲而色變,連一些百戰老將,提起王洵、沙千里、宋武等人的名字來,都是滿臉畏懼。

  永樂原一戰,因為不瞭解對方的實力,輕敵大意,所以打輸了,導致長安周圍的郡縣被安西軍洗劫,所有府庫被搬了個乾乾淨淨;奉天一戰,因為京兆尹崔光遠和長安令蘇震兩個謀反,不得不回軍平叛,導致王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到黃帝陵前,讓崔乾佑全殲靈武唐軍的圖謀功虧一簣;接下來醴泉、梨園寨、嵯峨山,孫孝哲部又是處處受阻,把安祿山調派給他的數萬新鋭一步步耗成了疲兵,僵持到最後,乾脆連全師而退的機會都錯過了,丟下數千具屍體,喪家犬般逃回了長安。

  而安西聯軍那邊,卻是得勢不饒人。挾嵯峨山大勝之威,連克雲陽、涇陽、杜家寨,將戰旗一直插到了咸陽城外。

  如果咸陽城也被攻破了,安西聯軍就把刀尖頂在了孫孝哲的哽嗓。這回不比幾個月前,那次聯軍初來乍到,立足未穩,所以即便將咸陽打下來,也是攜帶著府庫裡的糧草輜重迅速撤離,不爭一城一地之得失。而這回,安西聯軍有備而來,兵精糧足。一旦將咸陽城攻破,鐵定不會再像次一樣主動放棄。而是以此為刀柄,將刀尖兒一寸寸扎進孫孝哲的脖頸。

  孫孝哲當然不甘心坐以待斃。即便明知道野戰中取勝的機會微乎其微,還是點起了長安城中一半兒的家底,交給副將阿史那承慶帶著,去咸陽城死守。然後又將剩餘的另外一半兒家底盡數調往長安城的西門,擺出隨時準備出城去與安西聯軍一決生死的架勢,給咸陽城裡的守軍助威鼓氣。

  除此之外,孫孝哲還主動放棄了與崔乾佑之間的私人恩怨,以後生晚輩的身份,向對方求援。請崔乾佑念在同殿稱臣的份,再提攜晚輩一把。哪怕只派一支偏師到來,也能振一振自家軍心。只要孫某人能逃過此劫,他日崔大帥若有差遣,孫某人一定盡效死力。哪怕是前面有刀山火海,也不會再皺一下眉頭。

  崔乾佑當然不相信孫孝哲會兌現承諾,更不敢為了挽救同僚,而把自己的未來乃至身家性命都搭給在不遠處虎視眈眈的郭子儀。但此刻大燕國微妙的局勢,又讓他不能完全對孫孝哲置之不理。監國皇子安慶緒脾氣暴躁而又多疑,偏偏又對他的死敵嚴莊那老賊言聽計從。如果大燕天子安祿山的眼睛真的再也不能看見東西,江山遲早會落入安慶緒之手。屆時嚴莊老賊以佐政大臣身份彈劾崔某今日不救孫孝哲之過,恐怕崔某人先前立下再多的戰功,也難以抵擋這幾句讒言。

  思前想後,崔乾佑不得不從麾下分出五千兵馬,交給心腹大將崔雲起帶領,慢吞吞地趕往長安援救。中途路過涇陽,又跟城裡的守將宋武打了一仗。雖然沒占到任何便宜,至少把救援孫孝哲的姿態做了個十足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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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30 01:36:23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補天裂 第五章 雙城(一 下)

  這段時間跟孫孝哲長期拉鋸,安西軍本身也遭受了一定的損失。即便把選鋒營的新兵都補充進隊伍,整體規模也才達到兩萬出頭。在人數與叛軍相比並不佔據絶對優勢。故而分派到每座新克城市的將士都不是很多,據城自保足矣,想要攔截敵方的援軍,卻是沒有半點兒可能。

  宋武是個謹慎性子,既然阻擋不了敵方援軍的去路,乾脆就來了個閉門不出。崔雲起見宋武示弱,突然又發起了狠,乾脆用大營堵住了涇陽城東門口。命令屬下砍伐樹木,星夜趕製雲梯、撞車等攻城器械,不拿下此城決不罷休。

  時值隆冬,城外的北風像小刀子一樣鋒利。即便隔著牛皮大帳,那股寒意也一直逼進骨頭裡。因此才伐了兩天木頭,軍中便有數十人因為受不了冷而病倒。特別是從同州、坊州等地新招募來的士卒,終日抱著凍得像白蘿蔔般的手指痛哭流涕,即便當官的拿鞭子抽,也無法讓他們止住悲鳴。

  再這樣下去,即便能攻破涇陽,大夥也沒力氣再去支援長安了。懷化大將軍秦德綱看不明白崔雲起的作為,找了個自認為合適機會,小聲提醒道:「據洛陽那邊傳過來的安西軍線報所說,那個宋武乃是軍中的第三號人物,做事素來以穩重著稱。咱們手頭只有五千弟兄,如果他下定了決心與城池共存亡的話……」

  「是啊,是啊!」歸德將軍劉貴哲恰好進來匯報趕製雲梯的情況,聽見了秦德綱的話,趕緊拖著清鼻涕上前幫腔。「此地距離長安不過四十餘里,涇水與渭水又結了冰,處處都可以走過去。如果我軍全力趕路的話,頂多半天左右,就能夠抵達長安城北門。屆時……」

  「哧!」崔雲起用鼻孔發出一聲輕蔑的冷笑,將劉貴哲的後半句話塞回了嗓子眼內。「楊將軍對天時、地利瞭如指掌麼!連涇水與渭水什麼時候結冰,冰層是否夠硬都一清二楚?!」

  「屬下,屬下早些年,早些年曾經在龍武軍裡邊混飯吃。軍營,軍營就在長安城北面。」被頂頭司打了臉,劉貴哲心中卻不敢有絲毫惱怒。躬了下身體,訕訕地回應。

  同樣是打輸了仗被迫投降燕軍的叛將,懷德將軍楊希文就比劉貴哲有骨氣得多。見到前者如此奴顏婢膝,忍不住走前,躬身說道:「啟稟大將軍,末將與劉將軍兩個當年就駐紮在長安附近。每年這個時候,都會策馬在冰面跑幾個來回!」

  「跑幾個來回做什麼?看看哪裡可以打埋伏,哪裡可以設陷阱麼?!」對於這種俘虜過來的將領,崔雲起向來不怎麼待見。聳了聳肩,冷笑著反問。

  「這……」楊希文退開半步,臉憋得就像秋天的茄子一樣黑。崔雲起冷冷地掃了他一眼,繼續質問道:「本將軍決定的事情,你們兩個有什麼資格干涉?這麼著急催本將軍趕路,難道是想把弟兄們往王明允的陷阱裡邊送麼?」

  「末將不敢,末將真的不敢。末將對大燕國的忠心,天地可鑒!」楊希文和劉貴哲二人嚇了一哆嗦,再顧不心裡的委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當年你等對大唐的忠心,也是天地可鑒來著?!」崔雲起得理不饒人,繼續窮追猛打。「為將者,既不通韜略,又沒有勇氣。那就老老實實做好分內之事便好。不要總覺得自己見識高明,到處指手畫腳。咱們崔家軍的弟兄不多,可經不起外行人折騰!」

  懷化大將軍秦德綱在旁邊聽著,臉亦覺得一片火辣。忍了又忍,最終按捺不住,上前半步,藉著給劉貴哲與楊希文兩個打圓場的名義,咧著嘴反駁:「他們兩個也是出於一番好心,才給大將軍提了個建議。大將軍如果覺得不妥當,直接駁回就是了。又何必苛責太多?!況且我軍的確沒有把握以微小的代價拿下涇陽。硬要強攻的話……」

  「誰說崔某要强攻此城了?!」崔雲起本來就是想借勢敲打敲打秦德綱,聳聳肩,笑著打斷了他的話。

  「大將軍不準備攻城?!」秦德綱被崔雲起徹底弄糊塗了,皺著眉頭追問,「既然不準備攻城,您讓人伐木做雲梯幹什麼。這冰天雪地的,一晚下來得凍壞多少人啊!」

  「給他們找點兒事情做,總比帶著他們去送死要好!」崔雲起撇著嘴回應,白淨的臉寫滿了不屑。

  「送死?!」秦德綱看了一眼崔雲起,又看了看跪在地的兩位降將。考慮了半晌,才遲疑著問道:「大將軍是說,敵人可能在前方擺了個陷阱給咱們跳?!您是怎麼看出來的,屬下還真沒想到這一層!」

  「不是可能,是必然!」崔雲起冷冷一笑,非常肯定地說道,「長安與咸陽兩城的防禦設施如何?秦將軍想必也很清楚。那安西軍回到中原還不到半年時間,就算天天都在徵兵、練兵,也湊不出五萬能戰之士來。而孫孝哲那廝手頭再不濟,如今也能湊出兩萬弟兄。以五萬兵馬攻打長安這樣的名城,城中還駐扎著不下一萬守軍,你覺得王明允有希望打得下來麼?」

  「這個……。」秦德綱的臉也紅了起來,不是因為惱怒,而是因為慚愧。經過了幾番接觸,如今大燕國下已經將安西軍視作極其重要的敵手。故而對這支兵馬的瞭解,已經遠非幾個月前可比。該支兵馬的大致規模,主要將領的能力、性情與用兵喜好,以及軍中各部分組成及其戰鬥力等,都通過各種渠道,送到了大燕國朝廷裡。

  安祿山的眼睛尚能看見東西時,已經命令有司,把安西軍的相關情報,抄寫成小冊子,下發到各路兵馬的主帥手中。作為崔乾佑的得力臂膀,秦德綱曾經仔細閲讀過那份小冊子。知道安西軍的規模不大,更知道王洵並非一個衝動起來就不顧任何後果的莽夫。

  既然王洵不是個莽夫,他就不可能只帶著兩萬來號弟兄,就想硬攻長安。那麼,此番安西軍將戰線推向長安城外的真實意圖,就很明顯了。王洵試圖持竿而釣,綁在鐵鈎的魚餌就是長安和咸陽兩座堅城。而撲向兩座城市的援軍,無論來自哪裡,都是一條條餓昏了頭的傻魚。只要他們敢來,就難逃被提水面的命運。

  「他們,他們要圍城打援!」楊希文與劉貴哲兩個草包也終於明白了自己剛纔錯在哪裡,慚愧地磕了個頭,低聲懺悔,「末將,末將目光短淺,只,只想著早點兒趕到長安城中,實在,實在沒想到這一點!」

  「末將,末將鼠目寸光,差點耽誤了您的大事。但,但末將真的不是故意想把弟兄們往陷阱裡頭推,末將……」

  「行了!」崔雲起沒時間聽二人囉嗦,不耐煩地打斷,「想把弟兄們往陷阱裡推,你倆也得有那份本事才行。下去,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少管職責以外的事情!還有,今天聽到的話,絶對不准外傳。否則,一旦讓城中守軍知道崔某是故意拿他們來拖延時間,崔某就拿你們兩個試問!」

  「屬下不敢。不敢!」

  「末將記住了!」兩名降將又磕了個頭,紅著臉爬起來,抱頭鼠竄而出。跑出了中軍帳好遠,劉貴哲才回過頭,恨恨地看了一眼,低聲駡道:「什麼東西!小人得志。要不是你叔叔是崔乾佑,這支兵馬哪裡輪到你來帶領?!」

  「行了,咱們兩個走到這一步,都是自己找得。怪不得任何人!」楊希文抹了抹嘴角滲出來的血絲,低聲勸告。

  「唉──」劉貴哲衝著天空長長地嘆了口氣,無言以對。

  當日在黃帝陵前,即便二人不下馬投降,憑著各自的身手,也未必殺不出條活路來。況且在戰鬥的最關鍵時刻,王洵還拍馬趕到,硬是從崔乾佑的刀刃底下,將王思禮、呂崇賁等將領給搶了出去。

  叛軍在王洵手中吃了虧,這口怨氣當然得找地方發泄。而戰場主動投降的叛將,便是最好的發泄對象。如今崔家軍下,是個人就敢對劉、楊兩個吹鬍子瞪眼睛。此番前來援助長安,又把他們兩個派了過來,時刻準備充當戰場第一線的消耗品。

  『早知如此,還真不如當場戰死乾淨。好歹也落個忠良名分,不必讓祖宗父輩和子孫後代,都在人前抬不起頭來。可世間哪裡又有後悔藥可買呢?!眼下即便要痛改前非,恐怕也沒人敢接受我等了!』想到這兒,楊希文也幽幽地嘆氣。「算了,過一天算一天。誰知道明天到底是陰是晴!」

  「唉──」劉貴哲再度嘆氣,想說幾句狠話,猶豫了半天,終是沒有說得出來。二人悶悶地回到各自的營帳,悶悶地吃飯睡覺。輾轉反側間,卻又想起了往日在龍武軍中的逍遙時光,心中一陣陣痛如刀絞。

  「嗚嗚──」一聲淒厲的警訊劃破夜空,劃破所有人的美夢。劉貴哲翻身跳起來,披著鎧甲推開寢帳門。只見萬點繁星從野地裡湧起,潮水般,衝著大營奔湧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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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30 01:36:36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補天裂 第五章 雙城(二 上)

  角聲響起,萬俟玉薤抓住一直叼在嘴上的橫刀,如同大鳥般,從營牆上撲落。當年行走江湖,竄高蹦低乃是家常便飯。腳下這種不足五尺高營牆,對他而言簡直就是件兒擺設,手臂在牆上隨便抓住一個可以借力的支點,雙腿稍稍用勁,便能一躍而過。

  一個當值的哨兵,正手足無措地看著營牆外越來越近的火把,眼睛裡寫滿了驚恐。沒想到頭頂上會突然跳下一個大活人來,他被嚇得魂飛膽喪,尖叫著提起長矛朝對方亂刺。萬俟玉薤微微側身,避開近在咫尺的矛鋒。隨後就一伸手便抓住了它。緊跟著,他的左骼膊用力往回一帶,另外一支手舉起刀鋒順著矛桿一抹,電光石火間,便抹斷了對手的喉嚨。

  「呃!」「呃!」與他放對的哨兵瞳孔瞬間變得老大。丟下矛桿,絶望用手指去堵自己的脖頸,試圖將鮮血與生機塞回身體。他徒勞地原地打轉,原地打轉,突然,將雙臂張開,伸向黑沉沉的夜空,彷彿嬰兒朝母親索要擁抱。然後,隨著一聲嘆息般的呻吟,他帶著滿足的微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另外幾名正在吹角示警的哨兵聽到響動,紛紛丟下牛角號,拔刀向偷襲者靠攏。萬俟玉薤臉上毫無懼色,舉起橫刀,迎面衝向敵群。先砍斷一根長矛,然後用刀鋒掃掉半顆頭顱。再左手從屍體手中奪過半截矛桿,轉身橫掃。哨兵們慘叫著後退,萬俟玉薤迅速跟進,刀光閃動,潑出一片紅浪。

  「圍住他,圍住他!別讓他靠近城門!」有名小校模樣的人大聲叫嚷,帶領更多的當值士兵圍攏過來,試圖憑藉人數,將萬俟玉薤困死。還沒等他們將圈子圍圓,頭頂上,又是數十道黑影跳了下來。刀光落處,血水濺起三尺多高,將嶄新的寨牆染得殷紅一片。

  這些人,都是當年追隨王洵夜襲俱戰提的江湖刀客。自從那個風雪之夜,他們便徹底喜歡上了這種殺戮的快意,徹底融入了安西軍當中。近兩年來隨著王洵的戰旗東征西討,大夥不知翻越了多少道別人眼中的高牆,每次都將恐懼和屈辱播種在別人的噩夢裡。

  他們的名字,叫虎牙營。只有五十餘人,卻自己單獨有一面戰旗。如果把安西軍比做一頭乳虎的話,他們便是這頭乳虎鋒利的牙齒。每次出擊,都正咬在敵人喉嚨上面。從沒失誤過,也不准自己有任何失誤。

  今晚,他們依舊是最為耀眼的存在。隨著最後一名刀客落地,萬俟玉薤迅速將刀鋒指向不遠處的營門,「奪門!」他大聲喝令,揮刀砍翻擋在自己面前敵軍哨兵,吶喊著衝向營門口。

  「奪門!」儲獨眼等一衆豪傑從敵軍屍體上拔出刀,緊跟著在萬俟玉薤身後。營門口也有一小隊哨兵正在吹角示警,被從半空中落下的衆殺神嚇得兩腿發軟,勉强支撐了幾招,便丟下十幾具屍體,狼狽地向營盤深處退去。

  「列陣,警戒!」萬俟玉薤又是一聲斷喝,揮刀砍斷門閂上的鎖鏈,然後丟下橫刀,與儲獨眼兩人合力,奮力拉扯門閂。其餘弟兄默契地組成一個半圓型陣列,將兩名統領護在圈子之內,不准叛軍靠近。「吱呀呀」,隨著一陣令人牙酸般的聲響,粗大的門閂被萬俟玉薤與儲獨眼兩個合力拉出。緊跟著,二人各自扯住一扇營門,快步後退,整個由刀客們組成的護衛圈子也迅速擴張。

  「吱呀呀」「吱呀呀」兩扇營門呻吟著,越分越遠,越分越遠。寒風夾著雪粒咆哮而入,將叛軍留在營門附近的火把吹得東倒西歪。幾名刀客從背後抓起裝滿了油脂的皮口袋,往門板上一潑,然後從地面上隨便抓起一支火把,朝油漬上一燎,「轟」,烈焰騰空,兩扇營門頃刻間變成了兩個巨大的火球,將整個大門口照得一片通明。

  「轟」五匹戰馬,帶著雪花衝進了營寨內,槊鋒被火光一照,閃起點點寒星。馬背上的王洵衝著萬俟玉薤等人點了下頭,然後雙腿用力磕打馬鐙。産自西域的寶馬良駒四蹄張開,閃電一樣劈向了敵營深處。

  「轟」,又是五匹戰馬,並列而入,跟在前面的五匹戰馬之後,向敵營深處直插。

  「轟轟轟」

  「轟轟轟」第三波,第四波,第五波,一波波遠道而來的騎兵絡繹不絶,宛若洪水般湧進叛軍大營之內,將剛剛趕過來爭奪營門的一股叛軍當頭擊潰,然後追上去,用馬蹄踩成了肉醬。

  萬俟玉薤和儲獨眼兩個衝著王洵的背影揮了揮手,也不管上司看不看得見。然後再度從地上撿起橫刀,貼著營門向南北兩側推進。每走幾步,便停下來,用刀鋒割斷捆綁於營牆柵欄之間的繩索,與其他刀客們一起,將木柵欄一根根推翻在地。

  營門處的缺口越擴越大,從缺口處湧進來的騎兵也越來越多。起初是五匹馬一排,迅速變成七匹馬一排,然後變成十匹馬一排。當朱五一和馬躍兩個帶領著選鋒營趕到之後,新兵們迅速接替了虎牙營的差事。三、五人一組,齊心協力對付一根木樁,很快,就將敵營正東向的營牆拆了個百孔千瘡。

  萬俟玉薤與儲獨眼兩個抹了把臉上的汗水,快速走向各自的坐騎。戰鬥還在繼續,他們不想做一個旁觀者。早已等得不耐煩的戰馬發出欣喜的咆哮,不待主人坐穩身子,便撒腿向前竄去。沿著其他坐騎趟開的血路,直奔大營正中央。

  大營正中央處,激戰正酣。王洵已經殺得渾身濕透,手中的長槊彷彿烏龍一般,每次揮動,都能奪走一條生命。

  親衛統領王十三一手提刀,一手舉著火把,護在王洵身側。每當王洵朝前推進數步,他就將火把遞向距離自己最近的帳篷。火焰夾著濃煙,瞬間騰起老高,躲在帳篷裡面試圖裝死逃命的叛軍士卒連衣服都顧不得穿,就光著身體跑了出來。緊跟在王洵身後的沙千里帶隊往前一沖,直接用馬蹄將他們踏翻在了地上。

  阿悉蘭達、鮑爾伯、賀魯索索等聯軍將領,則帶著各自的部曲,將災難朝主力的兩翼方向擴散。他們的攻擊力遠不如安西軍老兵,但勝在人數眾多。每名部族武士拿著一支火把,一柄彎刀,見到不是穿安西軍服色的人就砍,見到帳篷就燒,將敵營攪成了一鍋粥。很多叛軍將士連對手長得什麼模樣都沒來得及看清楚,就做了稀裡糊塗做了刀下之鬼。成片成片的帳篷被點成了火球,熱浪一波接一波,烤的人和馬的屍體滋滋做響。

  烈焰夾著濃煙,迅速湧上了半空。將黑沉沉的夜空,照得像白晝一般明亮。鉛灰色彤雲被煙熏火燎,很快鑲起了一圈圈亮邊兒。在雲與雲的交界,一團糰粉白色慢慢舒捲,彷彿無數不甘心的靈魂,悲鳴著望向營地中的身體。

  從天空中往下看去,營地內裡的景象更為慘烈。彷彿有條火龍發了怒,咆哮著在營盤裡橫衝直撞。每過一處,都留下滿地殘缺的屍骸。而以這條火龍的身體為核心,還有無數大大小小的火鴉、火蛇、火牛、火馬在飛騰,肆虐,見到人撲上去咬翻,見到帳篷撲上去點燃,見到糧草輜重,亦是毫不猶豫地付之一炬。

  剛剛從睡夢中被驚醒的大燕國將士們顫抖著,掙扎著,不甘心接受悲慘的命運。明明距離長安城還有好幾十里,明明主帥刻意在迴避安西軍的主力,誰料想對方依舊從黑暗裡殺了出來。他們無法相信眼前的事實,也無法組織起有效的抵抗。只能徒勞地掙扎,逃避,然後被火龍的犄角頂翻,被火鴉、火蛇吞噬,變成一具又一具焦黑的屍體。

  那條火龍沒有任何慈悲之心,咆哮著,繼續向前撲擊。將死亡的恐懼,深深地刻進每名叛軍將士的靈魂深處。無法抵抗,這乃是來自地獄的魔龍,根本不是凡人所能應付。很快,剛剛從睡夢中醒來的大燕國將士就崩潰了,很多人連衣服都不敢穿,光著屁股逃出帳篷,逃出自家營盤,跑進寒冷幽深的曠野,沒有任何方向,也找不到任何方向。

  更多的人選擇了跪地投降。將雙手舉過頭頂,光溜溜的肩膀和屁股,被火把照得清清楚楚。冷風一吹,皮膚上的汗毛根根竪起,小疙瘩一個接一個,從脖頸到大腿根兒,密密麻麻。

  沒人敢放下手來遮掩。這當口,寒冷與羞愧都算不得什麼,活命才是人生第一要務。為了活命,他們可以向敵軍磕頭,叫敵將為父親、祖父。抱著敵軍將士的馬蹄,用舌頭舔去上面的血污和泥土 。可他們的敵人卻絲毫不肯留情,只要有活物擋在面前,立刻毫不猶豫地策馬踏去。

  被寒冷與恐懼凍僵的身體,根本做不出恰當的閃避動作。擋在戰馬前方的叛軍將士連哼一聲都來不及,就被馬蹄踏翻在地。緊跟著,是第二匹,第三匹,第四匹戰馬,鐵蹄落處,一條條鮮活的生命走向了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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