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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補天裂 第四章 光陰(四 下)
歸德將軍朱其的確像他自己所介紹的那樣,是個不怎麼講究繁文縟節的實在人。一回到選鋒營,立刻給幾個新部下分派了具體任務。孫安國負責整理撰寫各類上遞下達的文書,鄭其貴負責掌管軍械糧秣,馬躍則被直接派了下去,與三名從安西軍老兵當中提拔起來的旅率一道,統帶一個團的士卒。
雖說選鋒營裡邊都是新兵,各項待遇卻與其他各營裡頭沒什麼區別。吃的是一樣的伙食,拿的是一樣的軍餉,每名士卒都配了半身牛皮甲和制式兵器,旅率以上軍官則專門配發了防禦性能出色的明光鎧。
作為一團校尉,馬躍還領到了一套産自西域大食國的全身鎖子甲,完全由細細的鐵環編織而成,重量還不到四斤。可以穿在明光鎧底下,既多增加了一層對羽箭的抗擊力,又不顯得累贅。
這讓馬躍心裡又多少安穩了一點兒。畢竟大夥身上這幾套裝備的造價不菲,節度使行轅如果打算拿選鋒營當犧牲品的話,沒必要在大夥身花費這麼大的價錢。
他麾下的三名老旅率心裡沒那麼多花花腸子,接到出征命令之後,立刻雷厲風行地做起了準備。有幾名新兵訓練時偷奸耍滑,被旅率們發現,立刻拖將出來,用刀鞘痛打。直到偷懶者哭喊求饒,發誓永不再犯,方纔放了這幾個傢伙一馬。
馬躍當初,可從沒如此嚴苛對待過自己麾下的弟兄。在旁邊看得有點兒心軟,找了個合適機會,私下裡悄悄地勸了三名旅率幾句。誰料三名旅率聽他把話說完了,立刻異口同聲地回應道:「大人愛兵如子,屬下佩服!但這個節骨眼,卻不能對他們太嬌慣了。您越是愛護他們,越得狠狠操練他們。否則,到了戰場,稍有疏忽,便是小命兒一條,反而是害了他們!」
「這,倒也是這個理兒!」馬躍被駁得無言以對,訕笑著點頭。想了想,又裝作漫不經心的模樣,試探著詢問:「真的要把他們全拉戰場麼?好像才開始訓練沒多長時間,雖然大夥的裝備都不錯,可目前這個樣子去……」
「鐵錘王大人既然下令調選鋒營上去,自然有他老人家的道理!」三位旅率當中以一名姓周的最為年長,也最為健談,猶豫了一下,笑著向馬躍解釋,「但去了之後,未必讓他們打頭陣,也就是在邊敲敲鑼鼓,晃動晃動旗子什麼的。這也是為了大家好,新兵都得見見血,見過幾次血了,真正與敵人交手之時,心裡就不會那麼怕了!手上的動作……」
「要我說,直接把他們拉去跟敵人交手,也未嘗不可!」另外一名旅率姓崔,是個急脾氣,沒等周姓旅率把話說完,就大聲插嘴,「即便當不了主力,多少也能撐個人場。咱們這些日子跟孫孝哲交手,哪次不是吃虧在人數上面?!每次眼看著就要贏定了,敵人的援軍一來,就又把到手的勝利丟了出去。」
「是啊,這事兒提起來就讓人心裡堵得慌。」第三名旅率姓霍,性格也與他的姓氏極其相近,「想當年咱們在西域那邊,哪打過這種無聊的爛仗?那姓孫的也不是個東西,有本事跟咱家大將軍一戰定輸贏,總是玩這種比拚消耗的疲懶招數,算是什麼英雄?!」
「是啊,如果姓孫的有膽子跟咱們面對面的打,再多的人也不是咱們安西軍的對手。老這樣,退退進進,正面藉著人數和地形耗著你,然後從其他地方偷偷繞過來下刀子!」
「所以我覺得大人應該早把咱們選鋒營調去呢,打不了主力,繞到孫孝哲背後給他添點兒堵總是能做得到的!」
話一說開了,三名旅率的「驕橫」心態立刻暴露無疑。馬躍沒想到三位屬下心裡求戰心思是如此强烈,笑了笑,又試探著問道:「當年咱們安西軍,在西域打過很多勝仗麼?你們別這樣看我,我原來就是個小地方的捕頭,孤陋寡聞得很!」
三名旅率本來對馬躍怒目而視,聽了他的自我介紹,立刻舒緩了臉色,耐心地解釋道:「也不算多,兩年裡打贏了十幾場的樣子。從最開始的六百弟兄,誰見了都想來捅刀子。一直打到一萬多弟兄,在整個藥剎水兩岸橫著走……」
那是三人這輩子最輝煌的日子,一提起來,兩眼中就都冒出絢麗的光彩。馬躍聽得心中發熱,愈發認定了安西軍與靈武那邊不一樣。至少這份身為大唐軍人的自豪感,靈武那邊半點兒也找不出來。
三日準備時間匆匆而過,第四日,選鋒營全體將士起了個大早,匆匆用過了飯,整隊出發。步卒在前,輜重隊在中央,騎兵在最後,浩浩蕩蕩,直奔兩百里外的醴泉城而去。到了汾州和京兆府的交界處,又兵分兩路。一路向南殺往奉天,另外一路鑽進山裡,沿著無窮無盡的峽谷地帶,悄悄地潛向雲陽。
「大將軍準備讓選鋒營去抄孫孝哲的後路麼?還是打算給他製造點兒麻煩?」望著山谷中埋頭趕路的人群,馬躍心裡沒來由地湧上一股緊張之感。叛軍並不好對付,儘管安西軍的老兵們,在言談話語當中,充滿了對孫孝哲部的輕蔑。隊伍中的新兵們,情緒也受到老兵的感染,沒把即將發生的大戰放在眼裡。
然而作為一名與叛軍交過手的將領,馬躍曾經親身體驗過敵人的強悍。不動則已,一動便如山崩地裂。八千餘人組成的懸車大陣,半個時辰不到就被屠戮乾淨。劉貴哲和楊希文兩個也不算無名之輩,到頭來,還不是被人打得落花流水?本人屈辱地選擇了投降,所部弟兄也大半兒都做了刀下之鬼。
如果我是孫孝哲,肯定會防著大將軍這手。只要在周圍的山坡布下一支伏兵,山谷裡這幾千名唐軍,就成了砧板的魚肉。隊伍中的那些安西軍老卒起不到決定作用,沒見過血的新兵蛋子們,突然遇襲,肯定會亂作一團。屆時兵找不到將,將找不到兵……
如果那樣,馬某是與弟兄們同生共死呢,還是留著有用之身尋找報仇機會?突然間,他發現自己的心態已經與前幾日大相逕庭。前幾日還唯恐被安西節度使大人當做誘餌和犧牲,準備在關鍵時刻一走了之。如今卻對一個小小的校尉官職,好生留戀。
不,不是為了那個小小的校尉官職。馬躍清楚地知道自己真正舍不下的是什麼。那份朝氣,那分傲氣,那份捨我其誰的英雄氣,還有那種身為大唐男兒的自豪,那份為家國而戰的榮譽感,令他不知不覺間,就心生歸屬之意。寧願跟著弟兄們一道戰死,也不願屈辱地獨自求生。
彷彿聽見了他心裡的想法,老天爺促狹地颳起一陣山風。隨著山風,送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道和幾聲戰馬的悲鳴。
前面有人在打仗。馬躍全身下的肌肉立刻綳緊,抽出橫刀,高高地舉過頭頂,「別緊張,戰場距離這邊很遠。大夥向我靠攏,咱們一起從山谷裡走出去!」
「別緊張,注意聽軍令。戰場遠著呢,至少距離這裡隔著四、五里!」
「別慌,別慌。拉緊戰馬繮繩,注意保持彼此之間的距離,別誤傷了自己人!」
周圍幾個同樣裝束的校尉,也迅速發出命令。隊伍中的老兵策馬來回跑動,用刀鞘與喝駡聲制止剛剛發生的混亂苗頭。不一會兒,所有弟兄就都停止了亂跑亂動,齊齊地將目光轉往了主將旗幟所在。
選鋒營將旗下,歸德將軍朱其揮揮手,示意大夥保持安靜。然後站上馬鞍,竪起耳朵聽了片刻。笑了笑,大聲道:「是嵯峨山那邊,距離大夥還有三、四里路呢。不用著急,鐵錘王大人早就預料到孫孝哲會玩這麼一手。」
提起「鐵鎚王」三個字,弟兄們立刻像吃了定心丸一般安穩了下來。朱其又皺著眉頭聽了聽,跳下馬鞍,大聲命令:「騎兵隊頭前探路,繞出山谷,注意留神敵軍的斥候。一旦發現,立刻用弩箭射殺。輜重隊留在原地不動,等待聽候調遣。其他人,跟著我,咱們直接翻過前面那個土坡,嚇死姓孫的王八蛋!」
「翻過前面那個土坡,嚇死姓孫的王八蛋!」隊伍中安西軍老兵們將朱其的最後一句話大聲重複,笑聲響徹整個山谷。
見老兵們如此自信,新兵們也都士氣高漲。舉著刀,扛著槍,跟在各自的隊正、旅率、校尉身後,雄赳赳地朝前方不遠處的那座小山走去。
時值冬季,即便是山坡陽面,也有不少積雪。人腳踩去,稍不留神就會滑倒在地。可在高漲的士氣面前,這點兒小麻煩根本造不成任何困擾。很快,弟兄們就彼此攙扶、拉扯著,走到了山坡頂端。
在山頂,已經能看見不遠處的戰場。兩支兵馬正在鏖戰,規模都在四千人左右,殺得難解難分。
「是大將軍,真的是咱家大將軍!」隊伍中,來自安西軍的老兵齊聲驚呼。「那邊,我看見他老人家的旗幟了,直接插進敵軍中央那隊人馬就是,快看,快看。孫孝哲的帥旗被逼出來了,他居然想跟大將軍面對面過招?!他真不知道死字怎麼寫?!怎麼側面又出現了一支叛軍?姓孫的的真不要臉!沙將軍也頂上去了,砍他,砍他,使勁砍他……」
選鋒營主將朱其還在後面沒來,所以幾個校尉誰也沒權號令全軍加入戰鬥。只能站在山坡,一邊整頓自己麾下的弟兄,一邊看著戰場的情景火燒火燎。
馬躍跟著大夥一道跺腳,吶喊。絲毫沒把自己當做一個新來者。他看見了屬於王洵的那面流蘇大纛,也看見了大纛周圍那幾支湧動的人流。在某個瞬間,他甚至認為自己看到了王洵本人,九尺開外的身材,虎背熊腰,鐵錘揮動,推開一片血浪……
事實,這麼遠的距離,他根本看不清具體任何人的身影。除非他長了一雙老鷹的眼睛。下一瞬間,馬躍看到流蘇大纛被叛軍的戰旗包圍,天地間一片漆黑。旋即,一道陽光刺破了烏雲,將流蘇大纛從叛軍的旗幟中照亮。如火焰般,驅散周圍的黑暗,點燃山坡每個人的眼睛。
「擂鼓,給大將軍助威!」歸德將軍朱其領著百餘名健卒,抬著幾面大鼓爬了來,扯開嗓子大聲喝令。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激昂的鼓聲立刻從山頂響起,宛若滾滾驚雷。叛軍的隊形晃了晃,然後又晃了晃,然後瘋狂地向中央聚攏。他們受驚了,他們在做垂死反撲,他們試圖擊殺大將軍!
他們是痴心妄想!儘管從沒親眼目睹過王洵施展身手,馬躍卻相信自己的判斷。鐵鎚王的名字不是白叫的,橫掃西域的戰鬥也不是白打的。叛軍的打算注定要失敗,注定是痴心妄想。看那,鐵錘王的旗幟又殺出來了,所過之處,當者披靡。殺、殺、向前殺,沒人能擋住咱家大將軍。殺到孫孝哲面前,狠狠地羞辱他!
彷彿是一道閃電,那面吸引了所有人的大纛,劈開了重重攔阻,直奔孫孝哲的帥旗。孫孝哲的帥旗搖了搖,又搖了搖,突然傾倒,掉頭向後。戰場爆發出一聲吶喊,所有唐軍將士開始衝鋒,陽光照在長槊和橫刀的利刃,濺起無數點繁星……
歸德將軍朱其也發出了出擊命令,帶著所有選鋒營將士衝下了山坡。馬躍跟在人流間,帶著隸屬於自己的三百弟兄,如同餓虎撲向羊群。兵還是原來的那些兵,將還是原來的那些將,卻無人認為,自己不是叛軍的對手。
孫孝哲的人四散奔逃,根本沒有勇氣與選鋒營面對面交戰。馬躍從背後追去,從背後砍倒他們,俘虜他們,踐踏他們的尊嚴,摧毀他們的鬥志。他覺得自己彷彿被傳說中的西楚霸王附體,刀鋒所指,沒有一合之將。
他從沒活得如此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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