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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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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 盛唐煙雲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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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31 00:26:56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補天裂 第六章 大唐(六 上)

  不止王洵一個人對朝廷的決策失望,其他幾個曾經在高仙芝與封常清麾下戰鬥過的原安西軍元老,也是義憤填膺。在聞聽朝廷準備放叛軍平安撤離長安的第二日,現任北庭節度使李嗣業便擅自帶領麾下出陣,對長安城發起了强攻。

  叛軍將領這幾日正煞費苦心地琢磨著如何才能在撤離長安之前反咬王洵一大口,注意力自然都放在了城西。卻不料城北忽然起了警訊,被李嗣業打了個措手不及。轉眼間,城防便被突破了十多處,還有更多的北庭精鋭沿著雲梯迅速上爬。

  叛軍主帥李歸仁魂飛天外,慌不及待的把所有預備隊都趕上了北側城牆,又傳下將令,不斷從其他各側城牆抽調兵馬。焦頭爛額忙碌了大半日,才勉强把北牆又從唐軍手中奪了回來。戰後清點人數,竟又折損了三千有餘,其中還不算四千多名新添的輕傷彩號。

  作為進攻方,李嗣業麾下的損失也頗為慘重。但心中一口惡氣總算散去了大半,看看破城無望,李嗣業便命令副將荔非元禮代為鳴金收兵,自己則騎了匹老馬,徑直去找郭子儀請罪。

  作為於軍中滾打了近四十年的宿將,郭子儀當然明白李嗣業是出於什麼原因而做出如此激烈之事。聞聽對方獨自前來,趕緊起身迎出了帥帳,搶先一步拉住試圖向自己跪倒的李嗣業,大笑著道:「郭某正想著先派人殺一殺叛匪的氣焰,免得他們不知道好歹。沒料到李將軍跟郭某想到一處去了。這一仗,打得好,打得及時,打出了我大唐的威風。若是李歸仁還是執迷不悟的話,咱們就輪番上去,光是耗,也能活活把他給耗死!」

  「末將罔顧軍令,擅自出戰,請郭大帥按律責罰,以儆效尤!」郭子儀把話都說完了,李嗣業才來得及自請懲處,聲音當然不可能很高。落在其他將領耳朵裡,只是當做個笑談罷了,誰也不肯較真兒。

  「噯!」郭子儀連連搖頭,花白的鬍鬚上下飛舞,「兩軍交戰,取勝的機會稍縱即逝。你主動出營尋找戰機,殺傷敵軍有生力量,又何罪之有?!況且你又不是沒派人通知我?不是剛剛發現敵軍的城防疏漏之處,就已經派人給老夫送信了麼?只是老夫這邊要考慮全域,未能及時向你提供有效支援而已。」

  「這……」李嗣業虎目含淚,無法再說出任何多餘的話。在出戰之前,他已經下定了決心,寧可豁出去被軍法從事,也要謝高仙芝當年相待之恩。萬萬沒想到,郭子儀竟然冒著被監軍彈劾的風險,將所有責任獨力給擋了下來。

  白孝德、僕固懷恩、王思禮等胡漢將領看到郭子儀如此回護屬下,也被後者的胸懷氣度所折服。紛紛開口,替李嗣業遮掩。靈武朝廷派出的監軍宦官程元振見衆將心齊,知道自己此刻即便興風作浪,也奈何不了李嗣業。只好順水推舟,上前半步,笑著說道:「先前咱家在營中聽外邊的戰鼓響得急,差點以為李節度就要做了大唐近三十年來第一個異姓王呢。正準備向李節度賀喜,沒想到李節度卻在最後功虧一簣。不過這樣也好,城裡的叛軍至少也知道了,咱們不是非要他們主動撤離不可。是陛下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的份上,才答應放他們一條生路!秦狀元,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陛下高瞻遠矚,非小臣所能揣度!」秦國楨被突然點了將,趕緊笑著拱手。

  「陛下聖明!」衆將齊齊向北拱手。

  程元振賣了一個人情出去,立刻要收回成本,「不過派人進城跟叛軍商談的事情,得抓點兒緊了。陛下是去年七月十二在靈武登的位。親政之後,天下局勢立刻轉危為安。如今聖上都親政一整年了,下一個的中元節,總不能還在那窮得鳥都不拉屎的地方過吧!」

  大夥先前私下就猜測出,朝廷急著放叛軍生路,是為了早日搬回長安。如今聽陛下的心腹太監程元振親口說了出來,心中不禁百味陳雜。見衆將臉色變幻不定,程元振笑了笑,繼續補充,「你們別嫌咱家說話直接。咱家讀書少,不懂那麼多彎彎繞。只是記得一句俗話,『幹活不由東,累死也無功。』這天下,這長安,還不都是陛下的?陛下就是我等的東家。東家讓幹什麼,怎麼幹,我等當然只有遵從的份兒。否則,即便幹得再好,也是白搭,至少一個藐視聖上的罪名,是跑不了的!」

  一番話,像是規勸,又像是威脅,讓眾將無言以對。秦國楨怕程元振逼大夥太緊,適得其反,趕緊笑了笑,在旁邊幫腔道:「郭帥做事素來老成持重。想必接到聖旨之後,已經悄悄做好了安排。程監軍只管在營中休息幾日,想必很快能聽到叛軍那邊的答覆。」

  「那就好,那就好。當日陛下向郭帥這邊派遣監軍,咱家費了好大力氣,才討了這份差遣。就是因為相信以郭帥的本事,無論陛下提出任何要求,都能辦得妥妥的!」

  郭子儀的本事不僅僅在行軍打仗方面,對付程元振這種沒卵蛋的閹人,也自有一套。笑呵呵拱了拱手,大聲表態:「多謝程大人信任。郭某定然不負所望!來人,把郭某早晨寫好的那封勸降信,拿來給程監軍過目。待程將軍檢視之後,立刻派死士送到李歸仁手中去!」

  有侍衛小跑著上前,雙手向程元振遞上郭子儀寫給叛軍將領的親筆信。程元振雖然書讀得不多,基本閲讀能力卻是有的。捧著郭子儀的信仔仔細細看了兩三遍,實在沒挑出什麼讓自己不滿意的地方來,便笑著表示了贊同。

  郭子儀索性好人做到底,請程元振以監軍的名義,與自己一同向叛軍提供擔保。只要他們肯主動撤離長安,不毀壞城中宮室民居,唐軍便不追殺。任他們向南或者向北,繞路返回洛陽去。

  程元振受到了意想不到的禮遇,高興得心花怒放。歪歪斜斜地在信上簽了名字之後,放下筆,有些遲疑著問道:「這個,這個,咱家第一次做這種事情,真的沒有任何經驗。郭大帥,如果叛軍肯主動撤離的話,咱們真的能保證不尾隨追殺嗎?我是說,我是說,您和這裡的諸位將軍的人品,程某當然信得過。可西邊,西邊那位,昨天不是剛剛撂下狠話麼?!」

  對於城中的某個人,要上天入地,追殺到底。這是前天秦氏兄弟試探王洵的態度時,後者親口所言。甭看程元振敢在郭子儀、李嗣業面前耀武揚威,他還真沒膽子到安西軍中去唧唧歪歪。誰都知道,當年高力士的義子馮斌,就是因為惹惱了王洵,被硬撕成兩半的。而過後無論是當時的皇帝陛下,還是建國太子,都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甚至連馮斌這個人的名字,都懶得再提。

  監軍只能派到對大唐絶對忠心耿耿的隊伍當中,越是沒把握確定其忠誠度的,朝廷越是不會派遣心腹監督。即便皇帝陛下有勇氣指派,也沒有哪個太監敢拿自己的腦袋做賭注。這是靈武朝廷的現狀,不是笑話。程元振知道自己的安全範圍有多大,所以絶對不會主動去觸王洵的逆鱗。只曉得在郭子儀耳邊煽風點火,讓後者替自己出頭。而郭子儀是何等人物,豈會甘心被一個太監當槍使?!況且他心中另有一番算計在,也不會為了討好程元振,而壞了自家的安排。

  當下,老將軍擺擺手,笑著道:「那只是句氣話而已,做不得真。況且城中兵馬總數不下六萬,足足是安西軍的兩倍。只要裡邊的人不主動去撩撥王洵,他又怎會因為私人恩怨,平白犧牲麾下弟兄們的性命。你放心好了,郭某看人,向來準得很。王節度雖然年青氣盛,但絶不是那種無視大局的人!」

  「咱家希望如此!」程元振聳聳肩,不太相信郭子儀的判斷。

  為了讓他放心的去休息,郭子儀想了想,又傳下了一系列命令。讓所部嫡系朔方軍、李嗣業所部北庭軍、白孝德所部龜茲軍,李光弼所部河東軍,還有大唐皇帝向回紇人借來的十萬兵馬,統統向主營靠攏。讓出城南、城東兩個方向,供叛軍平安離開。

  同時,端起主帥的架子,嚴厲申明。從即刻起,沒有自己的命令,任何人不得主動向城中叛軍發起進攻。直到雙方的達成最後協議,或者談判徹底宣告失敗為止。

  見郭子儀做得如此乾脆徹底,程元振終於把心放回了肚子裡。拉著秦國楨的手,請對方跟自己一起去後帳,幫自己寫信向朝廷匯報戰場詳細情況。秦國楨推脫不過,只好拱了拱手,向衆將告辭。郭子儀帶領李光弼等將領將監軍和欽差大人送出了帥帳,待二人背影去得遠了,點手叫過一名心腹,將程元振剛剛簽過名的信件交給他,低聲吩咐道:「你現在就出發,進城去替老夫向李歸仁、張通儒兩賊下書,告訴他們,只要他們主動撤離長安,老夫在十日之內,決不出兵追殺。另外,王明允有言在先,凡是跟他有私仇的人,都不會放過。老夫雖然身為一軍主帥,卻也不能干涉王明允的私事。到底走還是不走,讓李歸仁和張通儒在三日之內,必須給老夫一個明確答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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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31 00:27:08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補天裂 第六章 大唐(六 下)

  「諾!」心腹死士接過信,也不多問,立刻轉身前去城內送信。李光弼等將領在旁邊看到了,卻於心裡暗自嘆了口氣。『這天下兵馬副大元帥,也就是郭公做得。換了別人,恐怕即便沒被太監們活活逼死,也被手下人給活活氣死了!』嘆氣歸嘆氣,既然郭子儀已經決定接受朝廷命令,放叛軍撤離長安,便成了定局。眾將領回到各自的軍營之後,對麾下弟兄們的要求,也隨即鬆懈了下來。城外的這些變化,通過有心人的眼睛,迅速傳進了城內,就像死水中丟下了一塊巨大的石頭,讓本來寧靜的水面,立刻掀起一陣軒然大波。

  「看樣子信使說的話是真的,郭子儀真的沒想把大夥趕盡殺絶!」有人手扶額頭,暗自慶幸,感謝老天有好生之德,讓自己還有機會活著返回故鄉。

  有人卻對同伴的表現不屑一顧,撇撇嘴,發出一連串冷笑:「沒想趕盡殺絶?沒想趕盡殺絶他為什麼占著潼關不放?!過不了潼關天險,這崇山峻嶺的,十天之內,咱們還能逃到哪裡去?!到時候糧食也吃沒了,人也走得沒力氣了,郭子儀從背後追上來,剛好一刀一個……。」

  「那他何必又假仁假義放我們走?直接困在城裡殺不是更省事麼?!」先前的人臉上的慶幸立刻又變成了絶望,瞪圓布滿血絲的眼睛,大聲抗議。

  「不是為了放我們,是為了保全長安城。這裡有大唐的皇宮,有曲江池,有西苑,有東西兩市。如果把咱們逼得狠了,放一把大火,李亨小兒回來,還能往哪住?!」冷笑者繼續冷笑,絲毫不肯給同伴們留做夢的餘地。

  「你,你胡說!郭,郭公不是那種卑鄙小人。況且他,他如果存心騙咱們的話,應該許下更好的條件,不會如現在般,還有那麼多限制!」絶望者臉色越發蒼白,卻如同溺水之人,死活不肯放下手中最後一根稻草。

  「他卑鄙不卑鄙不用你我來說,反正,這封信送進來之後,咱們的軍心就徹底亂了!」冷笑者搖頭,嘆氣,滿臉悲憫。嘆自己同伴的鼠目寸光,也嘆命運不公,居然在短短一年之內,就將大燕國從泰山的頂峰推入了萬丈深淵。

  軍心未亂之前,長安城雖然岌岌可危,卻未必沒有一搏之力。而如今,弟兄們想撤離的嚷嚷著撤離,想投降的謀劃著投降,想隱姓埋名的忙著轉移這一年多來搶掠到的金銀細軟。誰也不願再與大唐的兵馬開戰,更甭提前幾天剛剛決定的,那個偷襲安西軍的大膽計劃了。

  即便是當日提議者本人,老太監邊令誠此刻也變得六神無主。獻出長安城給唐軍,換取大夥平安撤離的策略,其實是他一手推動的。並且在整個與大唐朝廷的聯繫過程裡,他都沒少使了力氣。而昔日結識的那些朋友,魚朝恩、李輔國等,也的確曾通過隱秘渠道,信誓旦旦的向他保證,只要他能促成叛軍離開長安,天子非但對以前的事情既往不咎,還會在內宮之中,給他留一個合適的位置。誰料想,這個原本對他萬分有利的計劃,和另外一個偷襲安西軍營地的計劃一樣,在執行過程中完全變了味道。變得再也不由他控制,並且與他原來的預想大相徑庭。

  「怎麼會這樣?!」邊令誠自然不甘心坐以待斃,發覺事情不妙,立刻換了衣服,急匆匆往節度使行轅趕。誰料往日暢通無阻的行轅,此刻卻大門緊閉。平素對他陪著笑臉,張口閉口大人長,大人短的節度使牙兵們,則個個竪起了眼睛,死活不肯替他向內通稟求見意願。

  「別以為甩了咱家,你等就有好果子吃!」邊令誠又氣又急,衝著節度使行轅的大門跳腳,「咱家在皇宮中行走的那些日子,你們還不知道在哪個山溝裡邊放馬呢!你等沒等卸磨就想殺驢,早晚有遭到報應的那一天!」

  眾節度使牙兵們懶得還嘴,垂下眼皮,就像看死人般看著他。邊令誠被看得頭皮發緊,脊背後發涼,接連後退數步,猶豫了片刻,躬身求肯:「幾位弟兄,念在邊某平素對你等未失恭敬的份上,替邊某通傳一回吧。就跟李節度說,千萬別中了敵軍的分化瓦解之計。只要他耐得住性子,咱家肯定有辦法替他尋到更好的出路!」

  「邊大人您還是明天再來吧!我家大人正忙著商議軍務,非領兵之將,一律不見。」當值的牙兵統領憐憫地看了他一眼,耐著性子敷衍,「再說了,無論是走是留,都不會今天就著手執行。你又何必非難為小的們呢!」

  「等做出決定就什麼都晚了!」邊令誠急得大叫,隨即,又意識到自己的身份,軟語相求。可是無論是他是如何軟磨硬泡,牙兵們就是不肯幫忙。正急得火燒火燎間,忽然聽見前面傳來一聲門響,有個身材極其矮小的侏儒,提著一支硃批令箭,在四名親衛的簇擁下,從牙兵背後擠了出來。

  「賈大人!」

  「賈兄!」

  對待那個侏儒,牙兵們態度與對待邊令誠截然不同。紛紛讓開道路,拱手打招呼。侏儒賈昌也不端什麼高官架子,笑嘻嘻地拱手相還。一邊走,還一邊跟這個說幾句閒話,跟那個聊幾句趣聞,與大夥親密無間。

  「賈大人,賈大人留步!」終於看到個熟悉面孔,邊令誠跌跌撞撞往前跑。一把扳住賈昌的肩膀,大聲叫喊,「賈大人救我,賈大人救救大夥!」

  「啊呀----」賈昌的矮小身子骨哪裡經得起邊令誠的「偷襲。」驚叫一聲,仰面朝天摔倒在地。其身邊的親衛大急,揪住邊令誠,掄開拳頭就揍。邊令誠本來也帶著十幾名貼身侍衛,可此刻距離都非常遠。看到自家主人挨打,想要衝上前來保護,卻又被存心看熱鬧的節度使牙兵給隔在了外圍,無論如何衝不進人群。

  「啊,啊,別打,別打,是我,是邊某!邊某絶無謀害賈大人之意,你等誤會了,誤會了!」邊令誠一邊翻滾,一邊討饒。

  結結實實挨了十幾拳,眼前連金星都冒出來了,才聽見賈昌長長地吁了口氣,大聲道:「哎呀,誰這麼缺德?可摔死我了!這,這不是邊大人麼?住手,趕緊給我住手,你們打邊大人乾什麼?!還不扶邊大人起來!」

  四名侍衛答應一聲,丟下鼻青臉腫的邊令誠,轉身去攙扶賈昌。在牙兵們擠眉弄眼的嘲笑聲中,老太監邊令誠呻吟著從地上爬起,走到賈昌面前,躬身謝罪:「不怪他們,不怪他們,是邊某魯莽了。」

  「還不向邊大人賠罪!」賈昌一邊伸手攙扶邊令誠,一邊向親衛們喝令。四名親衛懶洋洋向邊令誠拱了拱手,口稱「誤會。」就又抱著膀子站到賈昌身後去了。邊令誠氣得火冒三丈,奈何此刻有求與人,只好笑著回應道:「不妨,不妨,邊某理解他們護主心切!是邊某剛纔魯莽了,不該那麼用力拉扯賈大人!」

  「老邊你也是!」賈昌得著便宜就賣乖,「什麼話不能慢慢說,非衝過來把我扯個大跟頭。就我這兩尺半的身子骨,哪經得起你那麼折騰。算了,既然是誤會,咱們就都別計較了。走,到我那喝幾盞去。剛剛叫小的們弄了只狗來下鍋,滾上三滾,神仙都流口水!」

  「我,我真的有急事找你!」都到這節骨眼上了,邊令誠哪裡有心思跟賈昌去吃上不得席面的狗肉。跺了跺腳,高聲强調,「是關係到你我性命的大事。他們不肯讓我進去,你跟張留守關係近,麻煩替我帶句話給裡邊的人,就說……」

  「關係到你我性命?!」賈昌用令箭掏了掏耳朵,滿臉狐疑。「怎麼可能關係到你我性命?!我又沒得罪過什麼人!況且我不過是個玩雜耍的侏儒而已,到哪裡不是玩啊!」

  「可,可郭子儀根本沒打算放咱們活著離開!」邊令誠唯恐自己無法說服賈昌,接連放起了狠話,「他如果真心想放咱們走,就不該限定十日的功夫。他如果真心想放咱們走,就不該說不管王明允那廝的私人恩怨。你以為跟王明允那廝有仇的,就邊某一個麼?他和他麾下那些弟兄,家不是在長安城內,就是在渭水邊上。京畿道被咱們糟蹋成什麼摸樣,你又不是不清楚。這毀家亡國之恨,他肯輕易放下麼?」

  「不至於吧?!」賈昌眨巴著圓溜溜的大眼睛,滿臉茫然。「老邊你可別嚇唬我。我個子小,膽子也小。那王明允我見過,挺大氣的一個人啊。當年為了宇文至的事情,我還給他幫過忙呢!」

  不提宇文至的名字還好,一提起來,邊令誠更是氣急敗壞,「那都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誰還會記得?若說對宇文至那廝的好處,誰及得上大燕國雄武天子。可雄武天子才西去沒幾天,姓宇文的就慫恿著田承嗣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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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補天裂 第六章 大唐(七 上)

  當年宇文至因為封常清的死憤而反出了唐營,去投靠叛軍。安祿山得到消息後大喜過望。很快就親自召見了他,並委以重任。然而宇文至卻好像天生腦後生有反骨,今年春天,不待安祿山屍骨變冷,就又慫恿著頂頭上司田承嗣造了安慶緒的反。

  安慶緒聞訊大怒,勒令河北大都督史思明在一個月內平定叛亂,砍下田承嗣和宇文至的人頭送往洛陽。誰料史思明卻聽信了田承嗣、宇文至兩人的說辭,認為安祿山死因蹊蹺,也跟著後者一道扯起了反旗。

  可以說,大燕國的處境之所以如此艱難,與史思明、田承嗣兩人脫離掌控有極大關係。而宇文至在這其中,無疑起了非常關鍵的作用。如不是他辜負了安祿山的信任暗中放水,田承嗣未必能悄悄地積聚起那麼大的力量。若不是他突然祭出了替雄武天子安祿山報仇的大旗,史思明的也不會反得那麼理直氣壯。

  「那跟王明允一個樣,都長了幅虎狼心腸。從來不知道感恩,對丁點兒私怨,卻是睚眥必報。當年我在安西軍中之時,就看出來他們不是好東西。可惜周圍的人都礙著封常清的面,死活攔著不肯讓我收拾他們!」唯恐賈昌對危險掉以輕心,邊令誠揮舞著手臂,繼續大聲鼓動,「你只記得自己曾經幫助過他們,人家說不定還恨你當年獅子大開口呢。況且你賈昌這兩年一直跟張通儒走得近,萬一唐軍入城後追究起來……。」

  「我只是個鬥雞兒罷了,哪裡入得了張留守的法眼!」賈昌臉上的笑容滿面凝固,手捂胸口,輕輕拍打,「你可別亂說話。害了我,你又能撈到什麼好處?!走了,走了,張通守交代的許多事情要急著辦呢,改天再跟你慢慢聊!」

  說著話,低頭向旁邊一繞,就要揚長而去。邊令誠見狀大急,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去,死死扯住賈昌的衣角,「不能走,你不能這麼走了!我有要緊事要跟李節度和張通守當面說,你必須幫我這個忙!」

  「有你這麼求人幫忙的麼?」賈昌用力揮了兩下骼膊,無法掙脫。轉過臉,眉頭緊皺,「我說老邊啊,你就不能消停點兒。這長安城明擺著守不住了,你又何必硬拉著著大夥在這裡等死呢?」

  「咱家,咱家只是不想讓大夥著了郭儀的道!李亨那廝跟本沒有耐性,只要咱們鼓起勇氣再於城內耗上個把月。他肯定會逼著郭儀不附帶任何條件放咱們走!」邊令誠扯開嗓子,將自己的想法再度大聲重申。

  「可要是守不住這個把月呢?」賈昌看了一眼他,冷笑著問。「眼下城內有多少弟兄你也知道。今天來一個李嗣業,明天來一個白孝節,後天再來一個僕固懷恩,人家有的是人往上堆,咱們的兵馬呢?等弟兄們都耗光了,是你老邊拎著刀上城頭,還是我這矮子上?!」

  「這個…」邊令誠習慣了驅趕別人替自己賣命,親自提刀上陣的事情,無論如何是不肯做的。可他又不甘心就這樣灰溜溜地逃離,猶豫了片刻,壓低了聲音道:「可是,可是就這樣走了,咱們就連,就連改,就連討價還價的機會都沒有了。以後的日……」

  「大夥現在都是走一步看一步,哪有心思管以後!你如果非要去見李節度和張通守他們,我也不攔著你。可我保證,他們不會為了你老邊,你老邊的幾句話,就冒著被郭儀困死在城裡的風險。」

  他的意思是李歸仁等人不會因為邊令誠的個人安危,而賭上全體將士的性命。雖然沒說得太直接,可聞聽者無不意會。邊令誠遲疑了片刻,無奈的嘆了口氣,轉頭跟在賈昌身後往回走。走出幾步,猛然又站住,盯著賈昌的手問道:「你拿的可是張通守的令箭?!他究竟派你做什麼事情?!麾下那麼多人不用,非得麻煩你?!」

  「嗨!人家都有要緊事情做!賈某怕被大夥扔下不管,就主動攬了清理倉庫的差事。」賈昌心中大驚,臉上卻依舊是一幅跟你細說也無妨的表情。

  「清理倉庫?他們要帶著糧草走?!」邊令誠連聲追問。

  「廢話,不帶糧食,弟兄們不得全餓死!」賈昌橫了他一眼,不耐煩地回應。

  跟糧車走在一起,肯定不用擔心被大隊人馬拋下。從安全形度,賈昌的解釋合情合理。然而邊令誠此刻卻不願意相信,他現在就像個受了驚了老狼,周圍稍有風吹草動,都會敏鋭地竪起耳朵。

  前一陣自己提議出城反咬安西軍,李歸仁和張通儒明明同意了,可過後卻不知為何沒付諸實施!而那幾天,姓賈的恰恰帶著一幫優伶,在張通儒家中替他賀壽!現在,郭儀提出的條件明顯還有討價還價餘地,姓賈的為何又這麼著急幫張通儒整理行裝。莫非他……?

  越看,邊令誠越覺得自己的猜測有道理。兩隻眼睛慢慢變,瞳孔處幽光四射。這姓賈的剛還說跟王洵有交情,如果大夥在撤退途中被王洵追殺,他只要在糧草車上點一把火……

  想到這兒,邊令誠不寒而慄。正準備著立刻將賈昌扭住,到張通儒面前告密。卻又聽見賈昌笑著提議:「說實話,這活是賈某硬著頭皮接下來的,只是為了能跟著大夥一起走。老邊你常年在安西做監軍,對如何管理糧草輜重應該比我熟。不如這樣,你也過來跟我一道忙活吧。一來咱們兩個能搭個伴兒,二來麼,清點了糧草輜重數目再去向李大人和張大人匯報,他們也不會不見你!」

  「嗯!」邊令誠砰然心動,已經綳緊的神經瞬間又鬆懈了下來。如果賈昌真的跟王明允有勾結的話,他就不會把彼此間過去的交情四下宣揚了。而手中握著大軍的糧草,日後應變的機會也多一些,即使不能獻給郭子儀,謀取朝廷諒解。至少,還能確保不被賈昌在關鍵時刻付之一炬。

  想到這兒,他蒼白的臉上,迅速綻放出一絲明媚的笑容,「邊某,邊某哪敢當此大任。不過,不過既然賈侯爺開了口,邊某總不能拒絶。這樣吧,我只管替你出謀劃策,至於聽與不聽,完全靠你的判斷!」

  「哪能只是出謀劃策呢。誰不知道,當年安西軍的後勤補給,全都落在您老的肩上?!」賈昌大喜過望,跳起來,輕拍邊令誠的肩膀,「我正愁沒法著手呢,乾脆,就全交給你了。賈某做個甩手掌櫃,在一旁看熱鬧便是!」

  說著話,點手命人將邊令誠的坐騎牽過來,與自己並絡而行。轉眼來到倉庫所在,向當值武將出示了令箭,對方接過去核對了一番,連忙打開了營門。

  長安城的糧草輜重儲備至少還夠大軍堅守半年,所以需要清點整理的物資數目非常龐大。賈昌性子跳脫,對著賬本忙碌了一個多時辰,便覺得索然無味。仰頭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呻吟般道:「原本以為是件事兒,誰成想這麼熬人!不如咱們兩個先找地方吃盞酒去,這裡交給弟兄們得了!」

  「賈大人儘管去!」邊令誠急著掌握一項權力,以便為日後綢繆,笑了笑,非常理解地回應。「邊某替大人在這兒盯著,等把所有東西收拾整齊了,再找賈大人匯報!「「那得到什麼時候,恐怕一整夜都無法忙完!」賈昌瞪圓了眼睛四下看了看,低聲抱怨。

  「不妨,邊某習慣了。高仙芝和封常清在前面打仗,邊某於後方比這兒還忙!」邊令誠笑了笑,順口回應。猛然想起安西軍中的往事,心裡一緊,臉上露出了幾分凄涼。

  當年在安西軍中,自己也不僅僅是處處跟高仙芝和封常清兩個針鋒相對吧。很長時間,雙方相互曾經配合得非常默契。可後來為什麼變得勢同水火?彼此之間好像沒多大仇恨,怎麼非要殺二人而後快呢?!

  他想不出答案,只覺得自己這輩最輕鬆的時光,就是替高仙芝與封常清保障後勤補給,一同在西域建功立業的那段日子。只可惜,那些日子只是匆匆一瞬便過去了,過去便不再回來。

  「那我可真的要走了?!」賈昌根本體會不了邊令誠此刻複雜的心境,抬起頭,試探著再度詢問。

  「走吧,這裡交給邊某,賈大人儘管放心!」邊令誠忽然像變了個人,眼睛盯著賬本,全神貫注。

  賈昌像占到什麼大便宜般,拍手而笑。轉過身,蹦蹦跳跳地離開了。走出倉庫大門,飛身跳上了坐騎,又回過頭來,凝神向裡邊回望。

  天色已經擦黑,邊令誠的身影被燭光倒映在窗紗上,專心致志。看著此人的身影,賈昌幽然嘆了口氣。然後迅速磕打馬鐙,向自家府邸衝去。

  「誰在大街上縱馬?宵禁時間到了不知道麼?」有巡夜士兵聽見馬蹄聲,衝出來喝問。

  「奉張通守之命,清理倉庫中糧草輜重!滾開,耽誤老子的事情,你擔待不起!」賈昌趾高氣揚地亮出張通儒給的令箭,馬不停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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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31 00:27:31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補天裂 第六章 大唐(七 中)

  西京留守張通儒擅長弄權,平素就連李歸仁對他都要忍讓三分,底層將士更是輕易不敢得罪。巡夜士兵看到了令箭,又看到了手持令箭的人是賈昌,趕緊陪了個笑臉,快速讓到路邊。

  賈昌也懶得跟這些人計較,騎著馬,埋頭趕路,不一會兒,便回到了自己靠近西苑的一處宅院裡。

  這個宅院原本屬於李唐皇室,專門用來飼養鬥雞,全盛之時,裡邊的鬥雞有五千餘隻,在哨子的命令下結陣而舞,每次都能博得龍顔大悅。李隆基父子「西狩」之時,由於歹徒趁火打劫,院子裡的鬥雞數量驟減到了四百餘。後來雖然又略有恢復,規模卻始終沒法達到全盛時水平。

  沒有了足夠數量的鬥雞,原本車水馬龍的門庭原來便空曠下來。安樂侯賈昌耐不住寂寞,便拉了許多生活失去著落的梨園子弟到自己家閒住。這些梨園子弟以前都是伺候皇族的,吹拉彈唱樣樣精通,填詞譜曲也是一揮而就。很快,便使得院子重新恢復了熱鬧,夜夜笙歌不斷。

  一年多來,孫孝哲麾下的叛軍大部分時間都被憋在長安城裡,百無聊賴之際,賈昌家便成了最好的休閒去處。後來孫孝哲因為作戰不利被撤換,李歸仁接任,也是有事沒事往賈昌家裡跑。嘴裡喝著當年專供皇家的禦酒,懷中抱著當年伺候皇帝陛下宮女,眼睛裡欣賞著當年給皇帝唱的歌舞,順道再賭上幾把鬥雞,其中滋味,怎一個爽字了得?

  正所謂上有所好,下必有所效。底層將士沒有資格玩皇帝的女人,在外院賭上幾把鬥雞總是沒問題的。再加上賈昌為人大氣,說話風趣幽默,對誰都不擺架子。很快,便跟叛軍上上下下打成了一片。非但孫孝哲、張通儒、安慶忠等人對他很客氣,底層的小校士卒,也每每以能與賈大人交往為榮。漸漸的,其名下的各個鬥雞場和産業,便成了長安城中非常特殊存在。即便已經到了宵禁時刻,依舊燈火通明。非但長安、萬年兩縣的衙門不敢干涉,夜間巡視的兵卒,看見之後也都繞道走。

  今晚又是一個燈火輝煌之夜,隔著老遠,便能聽見院子裡的管弦聲賈昌不想打擾前院的客人,在側門處下了坐騎,將馬繮繩丟給貼身親衛,迅速別了進去。穿花園,過水榭,一路上繞過幾處歡宴所在,直奔自家內宅。內宅門口,早已挑起了兩盞大紅色的燈籠,守在燈籠下的家丁見到賈昌,眼睛迅速向周圍掃了掃,然後用手指拉住門環,輕輕用力,「吱呀」一聲,木門洞開,將裡兩個熟悉的面孔露了出來。

  「令箭拿到了麼?」其中一名白淨面孔少年壓低了嗓子詢問,聲音綿軟清柔,帶著明顯的長安味道。

  「在這裡!」賈昌已經握出汗來的令箭舉了舉,低聲回應。「糧庫距離西門只有半里之遙,三更之後,大夥換了叛軍的裝束,跟著我去巡視。半路上,就可以掉頭撲向城門!」

  「西門今晚誰當值,可容易對付?!」白面少年點點頭,繼續問道。

  「是張通儒的一個遠方侄兒,名字叫做張瓚。武藝和本領都非常一般,他麾下的幾個領兵都尉,都是平素賈某餵飽了的。最近正為自家的前途懊惱,待會兒動起手來,賈某可試著勸降!」

  「有多大把握?!」白面少年猶豫了一下,又問。

  「都這當口了,有沒有把握也得做。反正即便賈某勸降不成,還有萬俟將軍的虎翼營在外邊配合!只要我們能拖住守軍半柱香時間,虎翼營就能爬上城頭!」

  「嗯!」白面少年咬了咬牙,不再多問。年青的臉上,分明透出了一絲難以壓抑的激動。

  「還有足夠的時間,宋將軍不妨先跟弟兄們休息片刻!」無論做多大的事情,在衆人面前,賈昌的臉上都波瀾不驚。

  光是這份定力,就足夠讓白面將軍宋武慚愧了。他笑著點點頭,吩咐幾個月來陸續悄悄混進城內的兩百餘弟兄們回房間休息,自己卻抱著橫刀,在星光下緩緩地踱起步來。

  這片星空他很熟悉,從八歲起,幾乎每個晚上都要在父親的逼迫下,跟著家族重金禮聘來的武師打熬身體。藉著星光,呼吸吐納,接受天地間元氣的滋潤。學好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功名但在馬上取,男兒何不帶吳鈎……

  帶著這份夢想,他從宋家老宅走到了白馬堡,又從白馬堡走到了疏勒。然後再從疏勒走到了柘折城,走到俱戰提,走到鐵門關。某日驀然迴首,卻發現一直為之奮戰的大唐,已經不在了。

  那是怎樣一種恨,一種絶望?!想到聽聞長安失守的那一刻的心情,宋武牙關就咬了起來,腳步越來越快,雙眼也發出逼人的光芒。他抬起頭四下觀望,期待著三更天快些來到。卻看見賈昌一手拎著令箭,一手捧著只酒盞,正坐在內宅中的石頭凳子上,笑吟吟地看著自己。

  「賈大人不休息片刻麼?」宋武臉上微微一紅,走過去,低聲問候。

  「我和你一樣,也睡不著!」賈昌輕輕抿了口葡萄酒,笑著將其遞給宋武。「從叛軍入城之日起,賈某就盼著這一天。本來以為會等很久,沒想到這麼快就給盼來了!」

  「我也是,天天盼著!」宋武搶過賈昌手中的酒盞,用嘴唇輕輕碰了碰,又還了回去。他酒量不大,所以不敢在此刻痛飲,以免一會兒殺敵時發揮失誤,耽擱了安西軍的大事。

  「我身體矮小,上不了戰場。」賈昌理解地笑了笑,舉杯繼續暢飲。「喝一點兒沒有關係。一年來,要是沒有這杯中之物,賈某怕是已經瘋掉多時了!」

  「賈大人在宋某眼裡,比朝中大部分人都高!」宋武發自內心地恭維了一句。安西軍能在戰鬥中處處搶得先手,與賈昌的情報及時脫不開關係。尋常人不瞭解這個秘密,作為軍中幾位核心人物之一,他對賈昌的作用卻一清二楚。

  「賈某只是盡一份臣子之責而已!」賈昌搖了搖頭,不肯接受對方的恭維,「賈某一個侏儒,除了鬥雞之外,別無長處。放在其他時候,估計早就做叫花子去了。卻被皇帝陛下看中,非但封了爵位,賞了宅邸,連帶著父親兄弟都得到了升遷。這份恩情,賈某不能不報。所以無論別人眼裡的大唐怎麼樣,我卻是吃著他喝著他,不能抹乾淨了嘴巴就掀桌子。所以大唐倒下了,賈某就要竭盡所能,讓他重新站立起來。」

  「嗯!重建一個大唐!」宋武又主動從對方手裡搶過酒盞,輕輕抿了一小口。「大唐垮了,咱們自己重建一個大唐!」差不多去年這個時候,王洵就是用這樣一句話,將他從絶望中拉了出來。此後雖然又聽聞哥哥宋昱的慘死,目睹靈武朝廷的種種齷齪,但心中信念卻像頭頂上的星斗一般,再也沒有熄滅。

  奪回長安,重建大唐,比先前那個更完美,比先前那個更强大。如今這個夢想就在咫尺之遙了,怎地讓人不激。動,怎地讓人不興奮?!至於此舉是否有違朝廷的初衷,這會兒誰有功夫去管他!想必朝廷之所以向叛軍讓步,也是為了保全長安城內父老鄉親。只要安西軍入城後把破壞控制在最小,朝廷那邊又何不樂得坐享其成?!

  「他們都說賈某是佞臣,是小人。賈某就要讓所有人看看,是賈某這個佞臣更對得起大唐的俸祿,還是他們那些正人君子!」賈昌的情緒顯然有些激動,四下看了看,低聲補充。

  「賈大人不是佞臣!」宋武輕輕搖頭。忠奸善惡,在這個時代怎容易分得清楚。高仙芝對大唐倒是忠心耿耿呢,卻被朝廷以貪污軍餉、消極避戰等罪名誅殺。而現在的安西軍主帥王洵,處處不給朝廷好臉色看。卻沒人敢公開指責他任何不是。

  「令兄也不是!」賈昌迅速投桃報李。「我跟令兄打過交道,他雖然愛錢,卻不是一個壞人。若是朝廷能早日採納他跟楊國忠的建議,安祿山怎可能反得起來?!」

  宋武苦笑,不再接對方的話茬。最初聞聽哥哥的死訊之時,他曾經想過,日後用自己的功勞,換取朝廷對哥哥平反昭雪。但是現在,這種心思卻非常淡了,淡到幾乎不願意提。哥哥宋昱是忠臣也罷,是佞幸也罷,都已經死去了。人死不能復生,至於朝廷和史官怎麼評價他,那是別人的事情。宋武不想管,也懶得管。

  賈昌也沉默了一會,然後突然笑了笑,帶著幾分凄涼說道:「等此件事了,賈某準備關掉這裡和城中其他鬥雞場,告老還鄉!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養幾百只能下蛋的鷄,種幾畝菜,過自己的逍遙日子。」

  「啊?!」宋武楞了楞,有些不明白賈昌為什麼突然變得如此消沉。「大人那一身絶技……」勸慰的話說到一半兒,他又將其吞了回去,「我是說,我是說,大人訓練鬥雞的本事,如果沒有個傳人的話,真的有些可惜了!」

  「有什麼可惜的!」賈昌笑著搖頭。「終歸不是正業。你呢,重建大唐之後,你準備幹什麼?!打回安西去麼?還是留在中原?」

  「我…」宋武被問得楞了楞,無言以對。突然間,他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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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31 00:27:44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補天裂 第六章 大唐(七 下)

  想不明白的問題可以慢慢再想,眼前的事情卻是耽誤不得。在漫無邊際的談談說說中,時間很快過去。三更天到,宋武叫醒麾下弟兄,換了叛軍將士的裝束,上馬出發。

  前院的大廳裡,還有不少人在徹夜賭博。花園附近的小樓上,也有幾名官員在繼續尋歡作樂。都知道大燕國已經日薄西山了,所以都抓緊最後機會醉生夢死。以免離開長安之後,在生命中留下太多的遺憾。

  沒人注意到宋武等人的離開,包括一些徘徊在附近街道的巡夜士兵,也對賈府半夜送人出門司空見慣。為了掩人耳目,賈昌特地在宋武及其麾下精鋭身上,潑了很多酒水。這樣一來,就更令巡夜的士兵相信,是某位高官喝完了花酒,帶著貼身衛隊從賈府返回。更不願意上前多事,以免惹得對方暴怒,將自己拉到路邊白挨狠揍一頓棍子。

  轉眼過了市易署,糧庫已經遙遙在望。賈昌和宋武正在暗自慶幸好運,忽然間,斜刺裡衝出一大隊衙役,手持木棍、鐵尺、鎖鏈、火把,氣勢洶洶攔住了大夥的去路。

  「什麼人,居然敢半夜在街上縱馬?你們眼還有沒有王法?!」帶隊的捕頭長得五大三粗,抖擻著滿臉橫肉怒喝。

  「瞎了你的狗眼,連老子都敢攔!」賈昌的心臟猛地往下一沉,隨即擺出一幅怒不可遏的姿態,揮鞭戟指,「你他娘的不認得老子,還不認得老子身上的衣服麼?趕緊帶你手下的人滾開,否則,休怪老子不客氣!」

  「賈,賈大人……」滿臉橫肉的捕頭被罵得氣焰全無,點頭哈腰地賠罪,「您,怎麼會是您老人家?看我這事兒閙得!真是該打,該打!」說這話,他象徵性地抽了自己兩個嘴巴,身體卻一點點往前湊,「不過小的也是沒辦法,上邊最近盯得緊,叫弟兄們提防有宵小趁火打劫。您老看看,是不是抬抬手,隨便給小的個說法,也好讓小的好向上面交代!」

  「滾!」賈昌把手中令箭往外一亮,「這東西認得不?夠份量不?不認得就給老子滾開,找個長眼睛地過來說話!」

  「認得,認得!」滿臉橫肉的捕頭連連作揖,「這是張通守的令箭,謝謝您老成全。不過這位將軍是……,小的沒別的意思,小的只是想登記一下,以免上頭問起了沒法回話!」

  說著說著,他便壯起膽子往宋武馬前湊。宋武原本裝作爛醉如泥模樣,伏在馬背上。見那名捕頭得寸進尺,悄悄地將手按在了刀柄之上。

  他麾下的衙役只有五十來人,如果宋武下令衝鋒,一個照面就可以全解決掉。但市易署附近還有一座兵營,裡邊駐扎著三千叛軍。萬一被他們聽見街道上的廝殺聲,今晚的行動就要徹底失敗了。

  其他混進城裡來的安西軍弟兄看見主帥的動作,也紛紛將手按在了腰間。正在這千鈞一髮時刻,街道兩邊的黑影裡,突然又傳來一聲低喝,「誰在那裡多事?!趕緊給老子滾回來!」

  話音未落,長安縣尉孫仁宇已經躍到了火把前,一手扯住麾下捕頭脖領子,用力後拽。另外一隻手來回擺動著大聲向賈昌說道:「賈大人,您別跟他一般見識,回去我就替您狠狠收拾他。這小子就一根筋,要不是看在他做事認真的份上,下官早就把他打斷腿趕出去了。您別生氣,千萬別生氣!」

  「我,我不過是盡分內之責罷了,有什麼錯?」滿臉橫肉的捕頭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剛剛在鬼門關上打了個轉,掙扎著頂嘴。

  「盡個屁責,長安城的官老爺多著呢,輪到你一個捕頭來盡責!」孫仁宇掄開骼膊,狠狠給了屬下幾個大嘴巴。然而將對方丟給其他捕快,點頭哈腰地跑上前,向賈昌致歉,「是下官用人不當,用人不當。您老千萬別往心裡去。」

  「你用的好手下!」賈昌脊背後冷汗直冒,臉上卻將跋扈姿態擺了個十足十,「老子今天忙著送人,回頭再找你算賬!把路讓開,別耽誤功夫!」

  「您老別生氣,別生氣。」孫仁宇一邊擺手命令衙役們讓路,一邊繼續笑著作揖,「還有這位將軍,您也別跟他一般見識。他今晚不是故意的,絶對不是故意的。二位千萬給我個面子,放過他這一回。我姓孫,我表弟就在軍中,跟賈大人特別熟!」

  最後一句話看似套近乎,卻讓賈昌後背上汗毛都竪了起來,「你表弟?你表弟……。」

  「就是當年跟您一道去縣衙撈人那個!您老忘了麼?小的從中牽線搭橋,還得了您老不少好處呢!」孫仁宇笑得連抬頭紋都不見了,滿嘴流蜜,「不過也是,他跟您老都是大忙人,記不住這種小事。我可跟他有些日子沒見了,但我估摸著,這幾天,也該回家看看了!」

  「是啊,是啊,該回來了!該回來了!」賈昌咧嘴而笑,懸在嗓子眼的心臟終於又落回肚子裡。「我會跟他提起你,你儘管放心好了。」

  「多謝大人,多謝大人!」孫仁宇連連作揖,然後招呼起一眾差役讓開大路,放宋武等人疾馳而過。

  待馬蹄聲去遠,被揍得鼻青臉腫的捕頭大人湊到孫仁宇身邊,不服氣地提醒:「您老怎麼就這樣放他們走了,那個年青的將軍,明顯是在裝醉。還有他身後的那些親兵,一個個殺氣外泄……」

  「就你聰明!」孫仁宇飛起一腳,將橫肉捕頭踹了個跟頭。「明知道殺氣外泄,還往跟前湊,你嫌自己活得太命長麼?想死自己去死,別拖累其他弟兄們!」

  「可是,可是……,軍營就在邊上,他們怎敢輕舉妄動。只要咱們拖住他們半柱香時間,」橫肉捕頭依舊不服氣,趴在地上小聲嘟囔。

  孫仁宇火往上撞,又是一腳,將橫肉捕頭直接踢進了路邊臭水溝,「缺心眼兒的傢伙,大燕國給你多少好處,值得你替他這麼賣命。大人物們愛幹什麼,你就讓他們幹去。誰當皇上,這長安城裡還能缺了捕頭?不想死的都給我回家,今晚,無論聽到什麼動靜,誰都不准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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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31 00:28:04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補天裂 第六章 大唐(八 上)

  再完美的僞裝,也會被有心人看出破綻。只是眼下的長安城中,像橫肉捕頭這樣的有心人沒幾個,像孫仁宇這樣的聰明人卻非常多。從郭子儀的使者平平安安被送下城頭那一刻起,大夥心裡就都清楚,李歸仁和張通儒兩個,已經打算放棄長安了。誰也不想於此刻再多事兒,更不想因為一時較真兒,而給自己和背後的家族帶來滅頂之災。

  穿長街,過窄巷,轉眼間將糧庫甩在了身後。一抬頭,西城門已經近在咫尺。賈昌向身後擺了擺手,迅速跳下坐騎,將白天從張通儒手中騙到令箭高高地舉了起來,走在了隊伍最前方。宋武則帶領一眾弟兄,拋棄戰馬,手持橫刀,氣勢洶洶地緊隨其後。一行人趾高氣揚地靠近了城門口,留下百餘名弟兄原地待命,另外一半兒則在守軍驚詫的目光中,沿著城門兩側的馬道,小跑著闖上了敵樓。

  今晚當值的主將是張通儒的一個遠方侄兒,名字叫張寶玉,人品和本領都不入流,唯一的長處就是對自家叔叔惟命是從,所以才被張通儒指派在最關鍵位置,以便監督、牽制其他將領,確保城門萬無一失。而被監督的四名都尉當然不甘心每天被一個廢物呼來喝去,閒暇時便經常聚集在一起喝酒發牢騷。一來二去,就跟賈昌熟悉了,平素沒少從賈家撈好處。

  幾名都尉吃人嘴短,見到來人是賈昌,又見到他手中高舉的令箭,當然說不出什麼硬氣話。當值守將張寶貴此刻正躲在敵樓二層的小格子間裡酣睡,聽到外邊嘈雜的腳步聲,懶洋洋地翻了個身,皺著眉頭喝道:「什麼人在外邊?大半夜得瞎折騰個逑!還讓不讓大夥睡覺了!」

  「是賈侯爺,拿著通守大人的令箭,說是來巡視城防!」站在門口打瞌睡的親兵隊正側過頭來,以極小的聲音稟報。

  「他?!叔父手下沒人用了?拿個矬子當大將?甭搭理他,讓他自己折騰去!」張寶玉想都懶得多想,隨口給出了一道指示。

  「是!」親兵隊正也正睏乏得緊,答應一聲,抱著橫刀繼續睡覺。距離敵樓最近一名王姓都尉聽到二人的對話,非常歉意沖賈昌攤了攤手,做出了一幅愛莫能助地表情。

  「沒事兒,我只是走個過場而已!反正這長安城早晚都要交出去,沒必要太認真!」賈昌巴不得張寶玉不搭理自己,笑呵呵地說道。旋即,慢吞吞走向城牆邊,拔下只火把向下照了照,又緩緩將火把插了回去。

  穿著都尉服色的宋武見樣學樣,也慢條斯理地走到城門另外一側,拔下了另外一支火把,向城外搖晃,一下,兩下,三下,稍作停頓,又是一下,兩下,三下。多停了片刻,再將火把舉起來,繼續來回搖動,一下,兩下,三下……

  「這位弟兄,你幹什麼呢!」陪在賈昌身邊的那名王姓都尉猛然心生警覺,手按刀柄,快速衝向宋武。才走了幾步,絆甲絲縧卻被賈昌死死扯住。後者一邊扯,一邊大聲道:「他性子謹慎,估計是怕剛纔沒看清楚唄!你跟他較什麼真兒,反正此城早晚都要交出去!」

  「他……。」王姓都尉一楞,回過頭,愕然看向賈昌。正對上賈昌那充滿善意的眼睛。

  「兄弟,你自己想想,大燕國還有指望麼?!」賈昌的另外一隻手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將令箭換成了短匕,綠油油地閃著冷光。

  「你……」王姓都尉全身的汗毛都竪了起來。想要向周圍示警,又怕被賈昌用毒匕首刺中,雙方同歸於盡。正猶豫間,只聽「嗯──」「嗯──」幾聲悶哼,不遠處,另外三名都尉,已經被賈昌帶來的人,摀住嘴巴用橫刀抹斷了喉嚨。

  「發信號,奪城!」賈昌當機立斷,大聲命令。宋武、儲獨眼等人立即動手,揮刀便剁。敵樓附近的叛軍猝不及防,登時被砍翻了大半兒。剩下一半兒拔出刀來亂哄哄擠成了一團,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嗚嗚──嗚嗚──嗚嗚──」城牆下傳來一聲低沉的號角,隨即,無數根鐵鈎子被人用弩弓拋上了城頭。而賈昌帶來的一衆弟兄,則紛紛靠向城垛口,將鐵鈎子和繩索護住,接應底下的安西軍向上攀爬。

  「怎麼了,怎麼了!」到了此刻,敵樓二層裡睡懶覺的張寶玉才被徹底驚醒,披著衣服向外邊追問。

  「沒事兒,您老接茬睡覺吧!這有我呢!」王姓都尉突然下定了決心,仰著脖頸沖敵樓中主將喊道。然後伸手撥開賈昌的毒匕,將骼膊高舉起來,衝著周圍亂做一團的自家弟兄高喊:「都不要亂動,老子把城門獻給大唐了。不想跟著李歸仁一道去死的,放下兵器,跟老子去放吊橋!」

  「放下兵器,去放吊橋。拿下長安之後,賈家樓的鬥雞和女人,大夥隨便玩!」賈昌毫不客氣地接過王姓都尉的話茬,大聲補充。

  「放下兵器,李歸仁都準備跑路了,你等還傻守著城門為了誰?!」宋武等人也一邊揮刀繼續砍殺,一邊大聲勸告。

  一邊是早已無法改變的結局,一邊是賈家樓帝王級的享受,傻子才不知道該怎麼選。「噹啷!」,「噹啷」除了極個別反應遲鈍者,西城門附近,大多數守軍都放棄了抵抗,將手中兵器亂哄哄丟了滿地!

  「把吊橋放下來,把甕城的鐵閘搖開,讓安西軍的弟兄們從大門進,不用費力氣爬這麼老高的城牆!」王姓都尉既然已經選擇了投誠,乾脆好人做到底。大手一揮,率先衝向了懸拉吊橋的搖櫓。

  賈昌與宋武互相看了看,默契地命令各自麾下的弟兄讓開道路。臨陣倒戈者們立刻跟在了王姓都尉的身後,一部分去放吊橋,另外一部分去拉甕城和內城之間的鐵閘。

  鐵閘下的城門洞子裡,十幾名驚慌失措的守軍在一名校尉的率領下,正在拚死抵抗王十三等人的進攻。猛然間聽到背後鐵鏈聲響,回頭一看,對城防至關重要的閘門已經在徐徐上升。知道自家再抵抗下去已經毫無意義,長嘆一聲,主動丟下了兵器。

  王十三也不難為對方,立刻帶領麾下弟兄衝過去,七手八腳卸掉了外城的門閂,從內部拉動了城門。「吱──呀!」已經緊鎖了半個多月的城門呻吟著打開了一條縫隙,將城外數以萬計剛剛點起的火把,暴露了出來。

  「城門開了,城門開了!」有人大聲歡呼,緊跟著無數人齊聲響應,氣沖霄漢。萬俟玉薤率領虎翼營精鋭,第一波衝過了城門,沿著馬道再度衝上城牆,以防局勢突然發生逆轉。魏風則帶領重甲步兵在城門內側的街道上集結,列陣準備應對敵人從其他位置派來的援軍。

  城門之上的地段,早就徹底亂成了一鍋粥。宋武帶領著先前混進城內的弟兄正試圖爭奪敵樓。而今晚當值的叛軍主將張寶玉和他麾下的親兵,回過味道來後,則死死堵住敵樓入口,力保最後一個據點不失。雙方隔著窄窄的石頭門洞互相攻擊,每一刻都有屍體被推進去或者拋出來。其他剛剛沿著繩索攀上城頭的虎翼營精鋭,則試圖套用老辦法,將綁著繩索的鐵鈎丟向敵樓二層的垛口,製造更多的攻擊通道。

  「都別動手,都別動手,聽賈某說句話,聽賈某說一句話!」眼看著最後的釘子遲遲無法被拔掉,賈昌又主動跳了出來。「寶玉,讓你的人先別急著送死,聽賈大哥一句話。宋將軍,你也先別急著立功,寶玉是我的好兄弟,他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一輩子都會內疚!」

  宋武已經在敵樓口處折損了好幾名弟兄,有勸降的機會,當然不會再堅持强攻。裡邊當值武將的張寶玉本來意志就不怎麼堅定,聽到賈昌的話語裡透著親切,鼻子登時一酸,帶著哭腔駡道:「滾,不需要你來做好人。剛纔要不是聽說外邊是你,我根本不會掉以輕心。姓賈的,你害死我了,你可是害死我了!」

  「話可不能這麼說!雖然今天這事兒,當哥哥做得確實不怎麼地道!」賈昌笑了笑,把兵器交給貼身親信,空手走進了敵樓門口。「哥哥我這就空手進去,要打要罰,隨你的便。但是你可得想清楚了,就憑手下這兩個半兒人,還能堅持到幾時?!不如趁著哥哥我還能做主的時候,把敵樓交給唐軍。過後即便沒人給你記功,至少保住性命沒任何問題!」

  「我,我……,嗚嗚……」張寶玉放聲大哭,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剛剛衝上城牆的萬俟玉薤見此,立刻扯開嗓子沖裡邊喊道:「我是萬俟玉薤,只要把敵樓交出來,我保證向大將軍給請功。如果你日後到我手下,五品以下職位,隨便你挑。這麼多雙耳朵聽著,你不必怕我欺騙你!」

  「宋某麾下,也正缺張兄弟這樣的大才!」雖然心裡對敵樓中的守將十分瞧不起,宋武還是主動向對方示好。

  張寶玉聽得真切,悲聲慢慢止住。他能爬到今天的地位,全靠自家叔父張通儒看顧。而自家叔父放棄長安之後,說不定會在大燕國那邊受到什麼懲罰。與其跟著叔父一道被貶,還不如索性投了大唐。反正做哪的官兒都是做,後者看起來前途還更光明些。

  想到這兒,他又發出了兩聲乾嚎,「嗚嗚,嗚嗚──,不是張某不肯死戰,是時勢由不得人也!嗚嗚,嗚嗚………」哭完了,丟下手中兵器,捂著臉從敵樓中走了出來。

  敵樓失守,宣告著長安城的西門徹底落入了安西軍掌控。萬俟玉薤和宋武在城頭髮出信號,王洵一邊命人迅速前去告知郭子儀,請他帶領大軍前來奪城。一邊組織人馬,有條不紊向城內推進。

  郭子儀正在挑燈夜讀,聽到安西軍來人的匯報,將手中的《後漢書》放下,非常從容地吩咐:「回去告知王明允,儘管繼續往裡打。老夫這就派人前去接應!」然後,笑呵呵命令親兵們擂鼓聚將,準備佈置全殲叛軍事宜。慢慢吞吞,彷彿今夜發生的一切都是與王洵事先約定好了一般,根本不見絲毫慌亂。

  陪伴郭子儀夜讀的少將軍郭晞卻沒父親那麼好的涵養,不待安西軍的送信人走遠,立刻豎起眉頭,大聲抱怨道:「這廝,居然沒把您的命令放在眼裡,說好給叛軍三日考慮時間的,這才是第二日……。」

  郭子儀笑了笑,迅速出言打斷,「老夫只是說給李歸仁三天時間考慮是否放棄長安,可是沒保證三天之內決不攻城!」

  「父帥……?」郭晞滿臉錯愕地望著自家父親,不知該說什麼好。自打數日前得到安西軍的協助,大敗李歸仁之後。自己的父親郭子儀就好像欠了王洵天大人情般,非但對此人平素種種無禮舉動百般忍讓,還處處給他製造立功揚名機會。

  「現在的大唐,不比當年的大唐!」趁著衆將到達還有一段時間,郭子儀一邊拔腿往中軍帳走,一邊低聲教導自家兒子,「當年的大唐,只要你認真做事,就不會被埋沒,就不會招惹禍端。如今的大唐,想要在朝中有一席之地,不但要會做事,更要學會做人!」

  「父帥放心,這話孩兒早就記住了!」不明白父親為何突然把話題扯遠,郭晞很不服氣地回應。

  「做人方面,最重要的是學會使心,而不是使力!」郭子儀壓根兒不理睬兒子的不滿,像個尋常老人一般,繼續囉囉嗦嗦,「朝廷中有些事情,你認為該正確的,不一定要親自去做。有些事情,你認為不正確,也未必要親自去硬頂。多給別人些機會,也就是給自己機會。為父這輩子,不求做什麼正臣,直臣,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做點分內之事就夠了。今後,也不希望你們兄弟做什麼千古正臣,用性命傳什麼佳話。這長安城裡,日後還不知道要有多少事情會發生。哪天為父不在了,你只要記得為父今天的話,咱們郭家,就福運不絶!唉──,至於,唉-----」

  說著話,他嘆了口氣,輕輕搖頭。眉宇之間,依稀竟露出了幾分絶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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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31 00:28:19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補天裂 第六章 大唐(八 中)

  「唉!」聽到糧庫外邊喊殺聲越來越近,正在整理賬目的邊令誠也喟然發出一聲長嘆。喊殺聲最先是從西門方向響起來的,而西門之外正對著王洵的安西軍。再聯繫到郭子儀故布疑陣放開長安東南兩側通道,用三日之約混亂守軍軍心,賈昌主動請纓為大軍提前準備撤離時攜帶的輜重等種種舉動,外邊的喊殺聲意味著什麼,已經呼之欲出了。

  邊令誠沒有為大燕國殉社稷的打算,正如當年他不會為大唐殉葬。他的忠誠,向來只針對自己。只是覺得很不甘心,所有已經在進行和尚未展開的計謀,就這樣全落空了。賈昌拿著張通儒的令箭與安西軍裡應外合奪下了西門,王明允藉著郭子儀給創造的機會,打了準備撤退的守軍一個措手不及。而老謀深算的郭子儀,過後可以毫不愧疚地把不守承諾的責任,全都推到王明允頭上,說後者驕橫跋扈,不受自己駕馭。非但指揮破城之功半點兒落不下,而且個人名聲絲毫不受影響。

  各得其所,幾乎每個人都撈到了他們想要得到的東西,唯獨苦了咱老邊。洛陽去不得,河北去不得,靈武還是去不得。正自怨自艾間,有名管庫小吏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大聲喊道:「啓稟邊大人,敵軍已經就要打過來了。我等是戰是降,還請您老趕緊拿個主意!」

  「不急,邊某曾經在安西軍多年,跟很多將領都有交情。你下去跟弟兄們說,他們的性命,儘管交在邊某手上!」聞聽此言,邊令誠立刻換了幅高深莫測的姿態,衝著前來請示的小吏吩咐。

  那名小吏也是疾病亂投醫,根本無暇思索邊令誠的話是真是假。答應一聲,轉頭便去傳話。才走出三兩步,忽然聽見耳後風聲有異,想躲閃已經來不及。被邊令誠一燭台砸在了腦後,慘叫著倒地。

  「你莫怪邊某心狠,要怪,得怪那王明允,不給大夥留活路!」邊令誠一邊伸手去脫小吏的官服,一邊咬牙切齒。其他幾名前來尋求幫助的管庫小吏見狀,慘叫一聲,登時作鳥獸散。邊令誠見了,也不命人去追。

  須臾間,他已經將小吏的官服套在了自己身上。衝著獃立在門口的親兵一點手,大聲吩咐,「還楞著幹什麼,快去備馬。順便在糧倉裡馱兩袋米。咱們趁著混亂趕緊走,保管誰也顧不上追!」

  「諾!」親兵對老太監的急智佩服得五體投地,立刻分頭去做準備。片刻後,戰馬牽來,路上吃的糧草也已經帶足。邊令誠把心一橫,抓起燭台將窗紗和門簾都點燃了,然後又帶領嫡系爪牙,以最快速度衝到院子中,點燃了幾個糧倉。眼睜睜地看著濃煙從糧倉頂上冒了出來,才哈哈大笑幾聲,縱馬而去。

  正如他事先所料,長安城內,此刻已經亂做了一鍋粥。發覺上當受騙的李歸仁、張通儒兩個調兵遣將,試圖重新奪回西門。安西軍則沿著長安城中那一條條寬闊筆直的長街,一步步往裡推。雙方借助城內豪宅民居的掩護,你來我往,殺得慘烈無比。幾乎每一個路口都在爭奪,幾乎每一塊青石板上都染滿了血跡。

  更有原本隸屬於孫孝哲麾下的叛匪,一年多來被安西軍早把士氣打沒了,知道前途肯定無望,乾脆自暴自棄,在城內幹起了强盜勾當。見到好一點兒宅院就往裡沖,見到值錢一點的東西就捨命搶,見到稍有姿色的女人就往地下按。萬一遇到有人阻止,無論對方是穿的是安西軍鎧甲,還是大燕國戰袍,全都拿出刀來,直接拚個你死我活。

  邊令誠當年跟在高仙芝、封常清兩個身後,破城無數。即便換了個位置,處置混亂的本領也非常高。他帶著自家幾名親信,見到廝殺就躲,見到火把就繞,居然沒受到任何攻擊。三繞兩繞,就避開了攻守雙方爭奪最激烈的地段,來到了長安城的中央偏北位置,昔日的皇宮之前。

  經歷了亂民和孫孝哲部的輪番掠奪,皇宮中的奇珍異寶早已經被洗劫一空。但所有建築都基本保持完好,雖然因為長期無人維護而略顯破敗,但稍做修葺,便可迅速恢復往日輝煌。

  「本來還想帶著你們幾個,再回到這裡頭!」邊令誠一邊帶領領心腹衛士往宮牆的陰影裡邊躲,一邊唸唸叨叨。「誰料李亨那廢物如此無能,居然連手下的將領都約束不住。若是換在李隆基當年在位之時,像王明允這樣的,早就下旨斬了。哪管他曾經立下多大的功勞!」

  提到李隆基,他就想起自己當年奉旨誅殺封常清、高仙芝兩個的事情。突然間,心裡湧起一陣淒涼。無論是高仙芝和是後來的封常清,其實都對他禮敬有加。雖然不甚親密,可每次分戰利品時決不會少了他那一份。無論獲得多大功勞,也都忘不了他這個監軍。雖然很多時候,他其實躲在後邊什麼正經事兒都沒幹。

  「我為什麼非要殺了二人不可?邊某跟高、封兩個其實根本沒有任何怨仇?!如果不殺他們,姓王的小子怎會對邊某緊追不捨,邊某又何必像條狗一般倉皇逃命……」失魂落魄般,他對著皇宮自言自語,壓根兒不管有沒有人聽。

  親兵們唯恐邊令誠的囉嗦招來追兵,誰也不肯接他的話茬,低著頭,儘量加快戰馬速度。邊令誠卻毫不自覺,歪著頭戀戀不捨地看著距離自己越來越遠的皇宮,嘆了口氣,又繼續道:「當日殺封常清,其實不是邊某的主意。高力士那廝做了虧心事,怕王明允崛起之後報復他,所以就想斬草除根。封常清不肯給他幫忙,他就稍帶著把封常清給恨上了。而李亨那廝,之所以選擇袖手旁觀,也是因為封常清持身太正,遲遲不肯接受他的拉攏。那件事上,從始至終,邊某其實不過是個奉命行事的小卒罷了。姓王的不敢找李亨報仇,又奈何不了高力士,卻偏偏追著邊某不放。這不公平,不公平!」

  「既然不是您老的主意,您老怎麼不跟王明允解釋一番!您老要是早解釋清楚了,咱們這會兒又何必東躲西藏呢?!」被他囉嗦得實在受不了,一名親兵皺著眉頭反駁。

  「咱家倒是想解釋呢,可也得有人肯聽啊!」邊令誠立刻翻了臉,衝著親兵低聲怒吼,「咱家先是被李隆基留在長安城送死,然後又被孫孝哲當做階下囚監視,好不容易熬到孫孝哲滾蛋了,咱家跟昔日的同僚又重新聯絡上了,李亨小兒卻約束不住手下……不對,他不是約束不住手下。他是故意不約束。邊某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他想要邊某死,他早就想要邊某死。當日讓邊某留守長安……。」

  猛然想到一種可能,邊令誠帶住坐騎,滿臉驚恐。殺高仙芝和封常清的事情,李亨在其中也有份兒。他們後來想利用安西軍對付孫孝哲,當然要找個人出來頂罪。所以當你李隆基父子兩個出奔,那麼多文臣武將不留,偏偏把自己一個太監留下來阻擋叛軍。而現在,為了向王洵示好,又表面答應自己戴罪立功,實際上卻對安西軍的行動聽之任之。

  無論李隆基、李亨父子是否真的這麼想,至少在此時此刻,邊令誠相信自己已經猜到了所有真相。他一輩子用陰謀詭計對付別人,當用懷疑的眼光檢視自己的境遇時,便越來越「清楚」地發現,自己落進了一個驚天陷阱。偏偏這個陷阱他看穿了,也無法破解。偏偏他現在往哪裡躲,都脫離不了陷阱的覆蓋範圍。

  莫非天下之大,真的已經無邊某容身之地了?!越想越絶望,越想越絶望,邊令誠居然不願再逃,只想痛痛快快給自己來個了斷。幾個親信不忍眼睜睜地看著他坐以待斃,又拉又勸,好不容易才讓其放棄了死志。前方路口,卻又被一群潰兵堵了個結實!

  「李鐵槍死了,李鐵槍死了!鐵錘王一招就打死了他,連人帶馬都劈成了兩半兒!」有人一邊跑,一邊發出絶望的哀號。

  「陌刀兵,陌刀兵。鐵錘王自己帶著陌刀兵衝進城裡了。安五爺被他砍死了,徐將軍也被他砍死了。劉老將軍帶人去頂,連半柱香時間都沒能挺住,被親兵抬了下來!」潰兵們七嘴八舌,將安西軍的戰鬥力無限誇大。

  李鐵槍、安守榮,徐節和劉進忠都死了?!念叨著幾個熟悉的名字,邊令誠渾身開始打冷戰。這四人都是燕軍中有名的猛將,號稱能空手搏殺虎豹的主兒,今天居然全都死在了王洵之手。那王明允,天下誰人還能擋得住?!

  「留守大人有令,所有人向朱雀門附近集結,不惜一切將敵軍堵在皇城以西。大夥不要亂,咱們的人是敵軍的三倍,只要站穩腳跟……」另外二十幾名衣甲鮮明的將士策馬而至,手舉令箭,衝著潰兵大喊。

  「狗屁站穩腳跟。他張通儒怎麼不自己站到前頭去?!讓我等去陌刀下頭送死,他自己好收拾行李跑路,當我等是傻子麼?!」

  「對,要去你們自己去,爺爺不伺候了!」

  「爺爺要回家,爺爺要回家!」

  亂兵七嘴八舌,誰也不肯回頭繼續跟安西軍拚命。傳令的武將大怒,拔出橫刀,淩空虛劈,「違抗軍令者,斬首。聚眾作亂者,族誅。莫非你等想被……」

  「去你奶奶的!」一句威脅的話沒等說完,潰兵已經撿起磚頭砸了過來。當即將武將的頭盔砸了個大坑,血水順著頭髮邊緣向外直冒。

  武將的親信怎肯吃這個虧?策動坐騎衝過去,揮刀朝著潰兵亂剁。這下,可徹底捅了馬蜂窩,衆潰兵一擁而上,扯馬繮繩的扯馬繮繩,抱大腿的抱大腿。將傳令武將和他的親信們從戰馬上推下來,須臾間,用亂刀砍成了肉醬。

  「大夥不幹了,出東門,自個兒回家!」有人一不做,二不休,舉著染血的橫刀大聲提議。

  「不幹了,不幹了。反正皇上也輪不到咱們來做!」立刻有人大聲響應,扒了武將身上的鎧甲往腋下一夾,掉頭向東。

  這個動作,提醒了所有人。登時,衆潰兵舉起刀,徑直殺進了距離最近的一個坊子。隨著一陣凄厲的哭喊,幾間屋子上冒出了火光,幾名衣衫華貴的女人,哀號著被潰兵拖了出來。

  「搶錢搶女人了!」有潰兵興奮地大喊,露出滿口通紅的牙齒。

  「別忙著上女人,先找牲口。有了牲口,路上才能走得輕鬆些!」有的潰兵經驗豐富,大聲指點同行什麼此刻什麼才是最佳選擇。

  一匹匹駿馬被從宅院中拉了出來,無論其原主人是大唐的百姓,還是大燕國的官員。一包包金銀細軟被丟上了馬背,無論其原主人用何等手段得來,在上面花費了多少心機。邊令誠見到勢頭不妙,立刻掉頭繞路走。只可惜四下裡全是潰兵在殺人放火,他根本無路可逃。

  接連繞了幾個坊子,也沒能找到一條安全通道。安西軍的戰鼓聲,卻越來越近。邊令誠無奈,只好硬著頭皮,朝一處潰兵相對稀少的路口闖。一邊闖,一邊將頭埋起來,以免被人認出自己的身份。

  「那個老傢伙,別跑。你的馬是哪來的?爺爺這正缺幾匹腳力!」已經搶紅了眼的潰兵們,豈肯放過這條眼前肥魚。立刻舉著火把堵住去路,要求「徵用」邊令誠的戰馬。

  見雙方衆寡懸殊,邊令誠只好認命。示意親兵們不要抵抗,跳下坐騎,主動交出了繮繩。

  「算你老小子識相!」潰兵們得到了好馬,就不想再為難馬的主人。揮揮手,示意邊令誠等人趕緊滾蛋。

  邊令誠低頭耷拉腦袋,忍氣吞聲往人群外走。堪堪就要脫離險境,忽然間,有名潰兵大叫一聲,提著刀追上前,重新擋住了去路,「別讓他跑了!這廝是鐵錘王的仇家邊令誠。抓住他跟咱們一起走,萬一走不脫時就把他交出去,肯定能保住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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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補天裂 第六章 大唐(八 下)

  邊令誠好歹也是做過幾任監軍的人,豈肯坐以待斃?飛起一腳,將擋路者踢翻在地,奪路飛奔。

  他所帶的親兵皆是百里挑一的好手,見到自家主人拚命,也拔出兵器,且戰且走。奈何寡不敵衆,很快,前方和後方便都被亂軍堵死,上百名叛匪高舉著橫刀與火把,四下圍攏上來。

  衆親兵將邊令誠團團護在中央,拚死抵抗。寧可被潰兵碎屍萬段,也不肯讓對方傷害自家主人。眼睜睜地看著親兵們在自己身前一個接一個倒地,邊令誠知道今晚自己恐怕是在劫難逃了,嘆了口氣,大聲喊道:「都住手,且聽邊某一言!」

  一干亂兵哪裡肯聽,只管揮著刀亂劈。頃刻間,又有兩名親兵慘叫著被切成了碎片,邊令誠看得雙目欲裂,把心一橫,猛地向前竄出數步,將自家脖頸直接送到敵軍刀下,「冤有頭,債有主。你們想拿邊某的腦袋當投名狀,儘管拿去好了,不要再傷害無辜!」

  誰也沒想到,這個沒卵蛋的太監還有如此勇敢的時候。周圍的亂兵被邊令誠突然爆發出來的膽氣鎮住了,紛紛收起了兵刃。最後兩名親衛也不甘心地迴轉頭,滿臉是淚,「大人!」。

  「事已至此,你們兩個不要再為我白白送命了!」邊令誠又嘆了口氣,苦笑著道。然後慢慢推開架在自己脖頸上的刀刃,衝著周圍的亂兵抱拳施禮:「這裡由哪位將軍說得算,請聽邊某一言!」

  「我!」

  「我!」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

  幾名軍官打扮的人同時跳了出來,亂紛紛地回應。邊令誠的目光從他們身上迅速掃過,挑了其中級別最高的一名武將,大聲道:「將軍大人,邊某這條命就交給你了。請放我的兩名親兵離開,他們兩個,腦袋不值什麼錢!」

  被他稱作將軍的傢伙,實際上只是一名校尉。見老太監如此彬彬有禮,也不好表現得過於粗魯,拱手回了個禮,大聲承諾:「那是自然。我等抓了你只為了自保,沒必要牽連無關的人。」

  「邊公……」兩名親兵聞聽此言,丟下兵器,嚎啕大哭。邊令誠衝著他們兩個笑了笑,然後轉過頭來,繼續說道:「王明允乃是封常清的關門弟子,他們兩個最恨有人趁火打劫。你等若是想活命,最好不要留在此地。先找個僻靜的地方藏起來,或者及早衝出城去,都比站在別人家的院子裡强。」

  「多謝邊大人指點!」那名叛軍校尉感激地拱了拱手,旋即回頭招呼自家弟兄:「走了,走了。想活命就趕緊跟我走!不想走的,待會兒撞在了鐵錘王的刀口上,就別怪自家命苦!」

  眾潰兵雖然捨不得院子裡的財物和女人,但是更畏懼安西軍的刀鋒。聽完了校尉的話,戀戀不捨地回頭看了幾眼,將剛剛搶來的東西捲了背在肩膀上,簇擁著邊令誠,迅速離開作案現場。

  欽佩老太監剛纔的表現,衆亂兵沒有過分難為他。只是在他腰間拴了條繩子,以免他尋機逃走。邊令誠好像也認了命,規規矩矩地走在一衆潰兵中間,遇到其他趁火打劫的隊伍,還懂得將頭低下去,以免被人認出,給大夥增加不必要的麻煩。

  這種識趣的舉動,令一眾叛軍們更是不想對他過分苛待。走過來幾條街,堪堪來到一處還沒被潰兵洗劫的坊子口,帶隊的校尉扭過頭來,非常客氣地請教:「依您老之見,咱們先藏在這裡如何?!」

  「不好!」邊令誠輕輕搖頭,「這裡距離東市太近,即便你們不動手去搶,一會兒也得被別人看上。再向南走走,找個更僻靜地方再說!」

  帶隊的校尉對長安城也很熟悉,稍微一想,便知道邊令誠的話很有道理。立刻揮了揮手,率領弟兄們繼續前進。又向南穿過幾條巷子,來到幾處頗為簡陋的宅院後,停住腳步,繼續徵詢邊令誠的意見,「這裡呢,這裡估計沒人看得上眼了吧!」

  「恐怕也不行,這裡當年是蜀國公主的府邸,被孫孝哲抄了家,才突然衰落的了下去。但周圍的街坊鄰居皆得到過蜀國公主的好處,你們如今落了勢,萬一有人趁機發難……」

  「也對!」叛軍校尉點點頭,帶領屬下弟兄繼續向前走。穿街過巷,專揀人少的地方鑽。又走了幾步,眼看這就快到東城牆根兒下了,停住腳步,用目光向邊令誠諮詢。

  「邊某有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邊令誠裝作有些猶豫的模樣,向俘虜自己的人輕輕拱手。

  「說罷!」帶隊校尉用力揮動骼膊,「有話就說,我們只求自保,沒打算難為你!」

  「與其把邊某交給安西軍,不如把邊某帶出城去,交給郭子儀。那王洵不過是一個沒了自家地盤的節度使,郭子儀卻是天下兵馬大元帥。你們只要把邊某交給他,非但可以平安脫險,日後論功行賞,少不得有一場大富貴!」

  「這……」帶隊的校尉兩眼放光,臉上的表情很是猶豫。

  邊令誠在叛軍這邊雖然沒什麼實權,官爵級別卻非常高。而按照大唐皇帝頒發的聖旨,任何人抓到一名大燕國的官員,只要將他交上去,非但過去犯下的「從賊」罪行就可以一筆勾銷,還會根據此人在叛軍這邊地位,折算成功勞另行獎賞。

  可這樣一來,與先前的計劃就有些不符了。並且難免要承擔在路上被其他弟兄黑吃黑的風險。正猶豫間,忽然聽人大聲喊道:「周大哥別上老賊的當。將他交給郭子儀,咱們未必能領得到賞賜,卻把安西軍給得罪了。萬一大唐皇帝不想殺他,這筆帳,難免被鐵錘王算到咱們頭上。到那時,咱們被鐵錘王一刀劈了,誰又肯為幾個降卒,得罪一方諸侯?!」

  「啊!」帶隊的周姓校尉被嚇了一跳,豁然從美夢中驚醒。再看邊令誠,最後的一絲希望你也徹底破滅,臉色灰白,剎那間彷彿老了十幾歲。

  「你這老賊,也忒惡毒!老子差一點兒,就著了你的道!」明白過味道來的周姓校尉又怕又怒,一把抓過邊令誠,拳打腳踢。待發泄夠了,才將其摜在地上,大聲命令,「把他的手腳都捆上,嘴巴堵起來。誰也別再聽他說話,這死太監就是條毒蛇,只要張開嘴巴,就要謀人性命!」

  眾潰兵心有餘悸,一擁而上,將邊令誠捆了個結結實實。到了此刻,老太監知道自己沒救了,低下腦袋,閉目等死。

  沒有他在旁邊指手畫腳,衆潰兵又失去了主心骨。茫然地抬起頭,不知道下一步到底該如何做?那名周姓校尉官職最大,自然也就成了衆人最後的寄托。受不了大夥的目光,咬著牙想了想,硬著頭皮做出決定,「既然大夥都信得過周某,周某怎麼著也得給大夥尋條活路。周某聽說,那鐵錘王凶歸凶,卻一向很講道理。咱們既沒跟他作對,又沒趁火打劫……」

  說到這兒,他看了看衆人背在肩膀後的大包小裹,將聲音壓低了道,「我記得這不遠有寺廟,闖進去,將你們的包裹埋了。誰也不准再背在肩膀上,然後咱們就把廟門閂好,誰也別放進來。待安西軍控制了全城,咱們就出去向他們投降!」

  衆潰兵四下張望,果然在不遠處看到了一座高塔。紛紛答應著,抬起邊令誠,向寺廟位置衝去。廟裡的和尚正躲在佛龕後邊哆哆嗦嗦地念經,聽到外邊的砸門聲,死活不肯露頭。衆潰兵大怒,立刻從院牆翻進去,從裡邊拉開了門閂。然後又亂哄哄地挪動香爐、石凳,將寺廟的大門堵了個嚴嚴實實。

  在裡邊忙碌完了,外邊的喊殺聲也就近了。一衆潰兵心驚膽顫,躲在寺廟裡邊,從門縫外偷偷觀望。只看見十幾名曳落河,折骼膊斷腿,哭喊著從寺廟前跑過。緊跟著,就是一群部族武士,背著剛剛搶來的金銀細軟,狼狽地逃向曲江池。再接著,則是一群身穿唐軍服色的士卒,也不知道隸屬於誰的麾下,追著部族武士們揮刀亂砍。再接著,又是一伙潰兵,不敢與唐軍交戰,只管在周圍的宅院裡殺人放火。

  第五波從寺院門口經過的兵馬,則又是一伙唐軍。身上的鎧甲非常齊整,做出的事情卻令人目瞪口呆。只見他們將正在趁火打劫的潰軍堵在宅院裡,揮刀砍死,割下腦袋掛於腰間。然後將潰兵們洗劫的財貨收攏起來,全部瓜分。看看數量不夠,又轉身衝進附近幾個沒受到兵火波及的院子內,殺死院子的主人,掠走院子裡的所有細軟,然後舉起火把,將屍體和院子付之一炬。

  「別搶了,別搶了。有條大魚跑過來了!截住他,拿了他的腦袋去邀功!」街道入口,又有幾名唐軍打扮的小校策馬跑來,大聲提醒。

  正在殺人放火的唐軍將士立刻收攏隊伍,在街道中央匆匆列陣。轉眼間,便將寺院附近堵了個水泄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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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補天裂 第六章 大唐(九 上)

  『莫非這些人是鐵鎚王的部下?!』見門縫外的唐軍反應迅速,周姓校尉心中暗自嘀咕。『可老太監剛纔說鐵鎚王最恨人趁火打劫,他們的軍紀卻不比我這邊好多少……』唯恐耽誤了自己『投誠』的大事,他迴轉身,將捆成粽子一般的邊令誠拖過來,強按在門縫上,以極低的聲音喝問:「外邊是不是安西軍,你給老子說實話!如果再敢矇騙老子,老子就直接剁了你的骼膊和大腿,讓你活活痛死!」

  「嗚,嗚嗚,嗚嗚----」邊令誠嘴巴被堵著,發出痛苦的哀鳴。周姓校尉迅速將其從門縫邊扯開,用刀尖挑出堵在嘴裡的破布,「不准大聲,否則,直接剮了你!」

  邊令誠相信這種亡命徒肯定能說到做到,不敢再玩什麼花樣,拚命喘了幾大口氣,低聲回應:「別,別再堵我的嘴。我不喊,我保證不喊。門外邊的肯定不是安西軍,衣服號坎都跟安西軍的不一樣……」

  「那他們是誰的手下……。」周姓校尉又從門縫向外看了看,繼續刨根究底。

  「沒,沒看清楚……」邊令誠壓低聲音,小心翼翼地回答。唯恐哪句話說得不對,再多吃一些苦頭。

  「該死!」周姓校尉怒駡,揪起邊令誠,再度將其腦袋按向了門縫。邊令誠微微掙扎了幾下,找了個比較舒服姿勢,仔細辨認。

  大戰在即,外邊的唐軍根本沒注意到寺院中還藏著人。而唐軍手中的火把,又將他們自己身上裝束照得清清楚楚。邊令誠眯縫著眼睛仔細觀察,越看,心裡越吃驚:「好像是,好像是皇上的親衛?皇上怎麼把他的親兵派到這裡來了?!救命……」

  還沒等他把呼救聲發出來,嘴巴就被周姓校尉重新用破布封死。緊跟著,有把橫刀迅速掃過,直接卸掉了他半條骼膊。

  「嗚……」邊令誠悶哼一聲,昏死過去。周姓校尉揮舞著帶血的橫刀,低聲斷喝,「堵住大門,別讓任何人進來!外邊的不是安西軍,落到他們手裡沒咱們的好果子吃!」

  不用他動員,眾潰兵也知道不能落到外邊那支唐軍手裡。先前那支唐軍的表現,已經把殘暴二字深深地印到了大夥骨髓深處。外邊結陣備戰的唐軍也聽到了寺院裡頭的異常動靜,想要破門而入,卻是已經來不及。迎面的街道上,數百匹駿馬疾馳而至,將躲避不及的任何活物都踏成齏粉。

  「結陣,結陣。放平長槍,放平長槍。弓箭手,漫射!」大敵當家,唐軍將士只好先顧正面。在一名將領的指揮下,結成防禦陣列。長槍手突前,弓箭手拖後,準備給敵軍當頭一擊。

  對面的敵軍也是情急拚命,根本不在乎明晃晃的長槍。一邊揮舞著橫刀遮擋從天而將的羽箭,一邊拚命磕打馬背。個別人中了羽箭,在途中落馬,隨即被自家隊伍踩成了肉醬。整個隊伍卻像一頭髮了瘋的猛獸般,繼續向前,向前,即便渾身上下都插滿了羽箭,亦毫無停頓。

  面對越來越近的槍尖,許多戰馬都眼裡都出現了深深的恐懼。但是它們無法主動停下來,來自背後的威脅,遠勝於前。它們亦無法向兩側閃避,長安城的街道即便再寬,也有限度。街道兩側青磚壘就的高牆,令密集的馬隊只能直線前進。

  衝在最前方的十幾名騎手,胸甲被射得像刺蝟般,搖搖欲墜。然而他們卻强撐著自己不從馬鞍上掉下來,雙腿用盡最後的力氣,拚命磕打,磕打。可憐的坐騎被馬刺扎得痛不欲生,大聲咆哮著衝向了對面的長槍,連同自家主人,當場被捅成了篩子。人和馬的屍體藉著慣性繼續先前衝,深入唐軍隊伍半丈,將攔路者撞得筋斷骨折。

  衝在最前方的騎兵無一倖免,全部死亡。長槍組成的叢林也在重壓下,瞬間開裂。後面的騎兵趁著槍林來不及合攏的剎那,衝了進去。橫刀揮舞,馬蹄四下亂踏,在唐軍方陣深處,犁出一道血淋淋的大口子!

  「擋我者死!」大燕國的騎兵們,揮舞著橫刀,厲聲呼喝。面目猙獰得如同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

  「殺光他們,殺光他們!」大唐國的步卒,揮舞著長矛短刃,高聲怒吼。身形敏捷得如森羅殿裡的鬼魅。

  雙方都使出了全身解數,雙方都欲以最快速度致對方於死地。上千人在兩百餘步長的街道上對面廝殺,其慘烈程度,令人不忍細看。一名騎兵被拉下戰馬,亂刃分屍。緊跟著,兩匹戰馬並絡而至,將躲避不及的唐軍步卒撞翻在地。下一個瞬間,數桿長槍四面八方捅來,將戰馬和戰馬的主人捅成篩子。再然後是一陣箭雨,不知道從哪裡發出,將寺廟正門前交戰中的敵我雙方,兜頭射成刺蝟。

  周姓校尉將身體縮進門洞子中,以免遭受魚池之殃。前後不過半柱香時間,寺院內靠近街道的一側的地面上,已經插滿了流矢。他麾下的潰卒們,也把身體緊緊的貼在了牆壁上,藉此阻擋流矢的誤傷。然而有時候牆腳下也不是絶對安全所在,幾根失去主人的兵器從天而降,將躲在牆根兒下的人砸得頭破血流。

  沒人敢發出呻吟,也沒人敢發出抱怨。與寺院外邊正在交手的兩支精鋭相比,周姓校尉和他的臨時屬下,只能算是一伙莊稼漢。萬一被外邊的任何一方當做敵人,用不了半柱香功夫,他們就會被殺得乾乾淨淨。根本沒有還手的餘地,更沒有還手的勇氣。

  通過狹窄的門縫,周姓校尉將外邊交戰雙方的表現,看得清清楚楚。他非常慶幸,那夥騎兵來得足夠及時,讓自己逃過了一場生死大劫。然而他又不敢對那支騎兵心存半點兒感激之情,更不能讓對方發現自己的存在。誰也不敢保證,在殺散了大唐國的步卒之後,那支騎兵的下一個目標是什麼?會不會衝進寺廟裡邊來,將裡邊的人重新逼上戰場!

  耐受不住戰馬的反覆衝擊,唐軍的步卒陣列一點點瓦解。狹窄的街道限制了步卒們的退路,他們只能順著牆根且戰且走。而殺紅眼了的騎兵們,則緊追不捨。用橫刀抹斷對手的脖頸,用戰馬踏碎對手的脊樑,用長槊捅穿對手的身體。將自己心中的恐懼和絶望發泄在無止無休的殺戮中,厲聲獰笑。

  「啊啊啊啊──────」

  「哈哈哈哈哈────」

  「來啊,來啊!接著擋啊!」

  「擋老子的路啊,擋老子的路啊!」

  「殺光你們,殺光你們!」

  殺紅眼了的大燕國騎兵又哭又笑,如同瘋虎。被擊潰了的唐軍步卒狼狽逃竄,扎進大路邊的小巷子中,再也不敢回頭。

  還沒等瘋狂的大哭和大笑聲停歇,不遠處,又低低的傳來一陣畫角聲,「嗚──嗚嗚──嗚嗚嗚──」緊跟著,地面開始顫抖,由慢到急,一點點加速顫抖。天空開始搖晃,由緩到促,一寸寸加速搖晃。很快,腳下地面和頭頂天空協調到同一節奏,顫抖,搖晃,搖晃,顫抖,凝固為同一振幅。雷鳴般的聲音從不遠處的街道口傳了過來,貼著地面,貼著青磚牆根兒,將恐懼傳進每個人的耳朵裡。

  「這才是安西軍!」邊令誠被雷鳴聲從昏迷中震醒,張開嘴巴,大聲冷笑。「這才是安西軍,安西軍的陌刀隊。你們快殺了老子,否則,老子只要還剩一口氣,定然將你等剛纔趁火打劫的事情,捅到鐵錘王耳朵裡……」

  這幾句話,他用上了全身力氣。但牆內牆外,居然無人聽見。即便聽見了,也沒有閒暇理睬。街道口轉過來的那支隊伍太强悍了,一出場,就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他們身上。與他們相比,剛纔浴血搏殺的兩支隊伍,就像兩夥打群架的小孩子,根本不可能同日而語。

  「殺我,殺我,快殺了我。老子不能落在王明允手裡,不能看到安西軍!」邊令誠以頭搶地,大聲祈求。「來人,邊令誠在這裡,趕緊過來拿我的人頭。拿了我的人頭,肯定能換取活命!」

  還是沒人肯理睬他,寺院內外,所有目光都集中在新出現的隊伍上。只見那些人,個個都戴著一頂鑌鐵頭盔,面甲從鼻梁一直拉到脖頸,只露出一雙眼睛。護頸、護肩、護胸,護心鏡,都是完全用精鋼打造,磨得甑明瓦亮。即便上頭沾滿了血跡,也無法遮住鋼鐵的冰冷。

  大塊的護甲之後,是由精鋼片和硬牛皮疊綴而成的魚鱗鎧,邊緣處穿著鐵線,不虞任何弓箭的射擊。沉重的魚鱗鎧由肩到小腿,包裹住身上的所有要害。在魚鱗鎧的下襬處,則是一雙包鐵戰靴,踏碎沿途任何阻擋。

  一整身鎧甲加起來,足足有三十餘斤。望上去,每名士卒都像一尊移動的鋼鐵堡壘。然而,最大的壓力卻不是來自鎧甲,而是來自他們的手中。那是一桿精鋼打造的長刀,刃長七尺,柄長五尺三寸,一刀下去,人馬俱成兩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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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31 00:29:02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補天裂 第六章 大唐(九 中)

  廟門外的騎兵紛紛撥轉馬頭,向自家主將身邊靠攏。已經被殺得潰不成軍的那支大唐步卒,也紛紛停住逃命腳步,回頭向號角起處張望。只見兩百餘名陌刀手,在一名身高九尺開外的將軍帶領下,緩緩向寺廟前推進。每一步都是兩尺左右距離,每一步都不帶絲毫猶豫。

  「轟!」「轟!」「轟!」沉重的腳步聲,壓得人透不過氣來。騎兵胯下的戰馬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的壓力,咆哮著,四蹄來回踢打。馬背上的騎手拚命拉緊繮繩,試圖令坐騎安靜。但這種努力收效甚微,幾乎每一匹戰馬,都在本能地往後挪,無論自家主人如何安撫,都不願面對越來越近的刀鋒。

  終於,腳步聲停了下來,四周立刻一片死寂。在一片死寂的深夜裡,帶領陌刀隊的將軍用刀尖先前指了指,大聲斷喝:「前方可是李歸義將軍?!你哥哥李歸仁已經從東門逃出城了,你沒必要繼續掙扎。放下兵器,本帥饒你不死!」

  「放下兵器,繞你不死!」「放下兵器,饒你不死!」眾陌刀手齊聲重複,與其說是勸告,不如說是羞辱。被點到名字的騎兵主將楞了楞,策馬走出人群,「對面可是王節度?能與你放手一戰,乃李某之榮。請!」

  「好!」帶領陌刀隊的正是王洵,聽對方沒有絲毫降意,立刻毫不猶豫地答應。

  「衝上去,死也死得像個男人!」鎮軍大將軍李歸義高高地舉起長槊,大聲呼喊。隨即,雙腿一夾馬肚子,徑直衝向陌刀大陣。戰馬在橫滿屍體的路面上跑出了三十餘步,他忽然感覺到背後的聲音不對,回過頭來,卻發現跟著自己的只有二十幾名親衛,其餘騎兵,居然都呆立在原地,遲遲不肯移動半步。

  「跟著我衝啊,你們向後看看,還有退路麼?」李歸義又羞又氣,扯開嗓子衝著自己的部屬大喊。他麾下此刻還有五百餘騎,人數是陌刀隊的兩倍還多。真的捨生忘死壓上去,未必不能拚個魚死網破。

  衆騎兵扭頭向身後看了看,果然發現退路已經被先前的手下敗將堵死。而臨近的十字路口遠處,還有更多的火把,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

  「殺賊!」「別走了李歸仁!」「活捉張通儒,點天燈!」南腔北調的吶喊,證明了來者不可能是友軍。衆騎兵無路可退,口中發出一陣絶望的慘嚎,硬著頭皮,追上了自家主將,鎮軍大將軍李歸義的腳步。

  有了弟兄們的響應,李歸義原本絶望的心中,重新燃起了一團火焰。只見他用力磕打戰馬,試圖在短短的百餘步距離內,將馬速加到極限。利用人和馬的衝力,給敵軍造成最大的殺傷。

  對面的王洵顯然早就看清了他的企圖,耐著性子等了片刻,堪堪待戰馬跑進五十步範圍之內,高高地舉起陌刀,大聲斷喝,「進──」

  「進──」兩百人組成的陌刀隊同時移動,像一架純鋼打造的戰車,緩緩壓向高速衝過來的敵軍。

  一股無形的殺氣拔地而起,四散著潑將出去,潑得周圍所有生命冷汗淋漓。正在加速的馬隊明顯出現的停頓,可憐的坐騎被殺氣所迫,本能就想逃避。李歸義卻拚命地拉扯繮繩,逼著坐騎衝向刀山血海。

  「進──」又是一聲斷喝從王洵嘴裡發出,整個陌刀隊再度向前踏出一大步。緊跟著,「進──」「進──」「進──」「進──」,一聲聲呼喝連綿而起,整個陌刀隊保持著單一的節奏,緩緩前壓,不疾不徐。

  「進──」「進──」「進──」「進──」,寬闊筆直的長街上,吶喊聲來迴蕩漾。宛若一巨浪,拍得周圍建築來回搖動。周姓校尉躲在寺廟門之後,身體僵硬得宛若冰塊。此時此刻,他的內心世界已經完全被恐懼所佔領,根本再想不起來如何去獻媚,如何去邀功,如何去替自己謀取好處。只想趕緊離開這裡,離開這片殺戮場,這輩子再也不要回頭。

  然而,他的雙腿卻被漫天殺氣跟凍僵了,根本無法挪開半步。想招呼其他弟兄幫自己一個忙,卻發現所有跟自己一道的潰兵們都緊閉著眼睛,背靠廟牆,汗珠從死灰色的臉上淋漓而下。

  整個寺院裡,只有邊令誠一個人沒有被殺氣凍僵。他用餘下的那支骼膊將自己支撐起來,在血泊中匍匐著,哈哈大笑:「聽到沒,聽到沒,這是陌刀隊,安西軍的陌刀隊。想當年,邊某人是監軍,是這支隊伍的監軍。想指使誰就指使誰,想教訓誰就就教訓誰!」

  還是沒有人理睬他,也沒有人對他表示任何同情,雖然大夥心裡都清楚,老太監已經瘋了。

  「你們看啊,仔細看啊。這輩子難得的機會。是陌刀隊,陌刀隊衝陣了。刀光起處,人馬俱碎!」

  老太監一邊瘋狂地大喊,一邊用餘下的那支骼膊推動自己身體向前。一點點挪向廟門,一點點將腦袋湊向門縫。所過之處,拉出一道長長的血跡。終於,他的腦袋頂住了門板,眼睛對準的門縫,一邊笑著,一邊繼續嚷嚷:「哈哈,哈哈。陌刀陣,陌刀陣,老夫當年在西域,曾經看著陌刀陣砍了多少敵軍?不計其數,不計其數!嘿嘿,嘿嘿,嗚嗚,嗚嗚!」他突然得意地笑了幾聲,然後又放聲大哭。笑過哭過,扯開嗓子,大聲喊道:「進──」「進──」「進──」

  「進──」

  「進──」

  「進──」外邊的喊聲,依舊保持著相同的節奏。不緊不慢,不疾不徐。在單調的吶喊聲和腳步聲裡,鎮軍大將軍李歸義策動坐騎,牙關緊咬。近了,近了,二十步,十步,五步,眼看著他的槊鋒就要捅上王洵的胸鎧,忽然,前面寒光一閃,緊跟著,就是一片耀眼的紅。

  最前排的十幾桿陌刀,與王洵手中的陌刀同時舉起來,奮力斜劈。與此同時,第二排陌刀手迅速向前追了兩步,從第一排弟兄彼此之間留下的空隙鑽了過去,下蹲,用刀桿頂住地面,刀鋒傾斜向上。第三排迅速向前補位,取代第二排,將陌刀高高地舉過頭頂,而劈出第一刀的王洵等人,則迅速收招,蹲身,與衝上前的第二排弟兄一道,組成鋼鐵柵欄。

  幾顆碩大的馬頭同時飛起,將鮮血灑向半空。失去頭顱的戰馬和馬背上的主人一道,藉著慣性砸入刀叢。在半途中先被剛剛舉起刀鋒攔了一下,切掉半邊身軀,同時卸掉一半兒衝擊力。然後再砸於王洵等人竪起的陌刀尖上,被割得四分五裂。

  有幾名陌刀手被馬屍體砸傷,呻吟著臥倒。大部分人卻站了起來,繼續迎接下一波戰馬的衝擊。頃刻間,已經有三波戰馬衝入了刀叢,變成一堆堆碎肉。第四波急衝而來的戰馬被前面的屍體阻擋,驚恐地停住腳步,前蹄騰空,厲聲悲鳴。

  「進──」王洵怒吼著從屍山血海中站了起來,肩膀處鎧甲有些變形,卻遠沒到傷筋動骨的地步。舉起陌刀,隨手砍斷擋在自己面前的馬蹄,將馬背上的騎手摔到了地上。然後直接用戰靴從對方胸口上踩了過去,雙手揮刀,砍向下一個目標。

  「進──」沒有傷到無法繼續行動地步的陌刀手們緊隨主將,奔向驚慌失措的敵人。類似的短兵相接,他們已經經歷了無數次,幾乎每個人都學會了如何最大程度地保護自己,如何最大程度給敵軍製造殺傷。十幾把陌刀交替前推,登時將無數馬頭和馬蹄砍了下來,悲鳴聲中,一個個騎兵被摔進血泊,然後被第二排衝上來的陌刀手盯住,手起刀落,砍成血淋淋的兩片。

  「進──」

  「進──」隨著單調的吶喊聲,整個陌刀陣又隆隆開動了起來。不急不徐地碾入敵群,不疾不徐的將周圍的敵軍砍成碎片。前排騎兵驚慌地後退,後排騎兵卻來不及轉身,蜂擁著向前。街道一瞬間變得無比狹窄,狹窄到根本尋找不到任何逃命的空間。刀光如閃電般交替劈下,將碰到的任何東西統統變成屍體。

  「進!」王洵又向前衝了數步,插入混亂的敵軍當中。周圍的叛軍躲避不及,只好慘叫著接戰。一名騎兵持槊向他捅過來,半途中被人將槊桿砍成了兩段。王洵揮刀斜掃,將此人齊著馬鞍掃斷,留下兩截長腿。

  另外一名騎兵轉身就逃,被他從後邊追上,斜肩帶背砍落坐騎。兩匹失去主人的戰馬放聲悲鳴,徘徊著不知道該往哪裡去。另外一名全身包裹著重甲的陌刀手追上前,一刀一個,結果了戰馬的性命,為大軍清出一條攻擊通道。

  「進──!」伴著整齊的吼聲,後續陌刀手同時前推。刀光起處,所向披靡。

  「進──!」「進──!」「進──!」老太監邊令誠聲嘶力竭地響應,泥濘的臉上 ,被淚水衝出兩條清晰的白色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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