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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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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 盛唐煙雲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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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30 01:36:49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補天裂 第五章 雙城(二 下)

  此戰不留俘虜,在夜襲發起之前,王洵已經將一個殘忍至極的命令下達到了全軍。整個安西軍上下,沒人有勇氣違背。

  他要用來援者的血,催垮長安城內外叛軍的士氣。讓叛軍將士聽到他王洵的名字就魂飛膽喪,讓叛軍將士看到安西軍的大旗,就主動退避三舍。

  的確,眼下他手中沒有充足的兵力,根本奈何不得長安這座已經屹立了數百年的堅城。但是,他可以將長安周圍徹底變成一個禁地。讓城內的叛軍出不來,對周邊各州郡再也造不成任何危害。也讓其他各地區的援軍進不去,給孫孝哲提供不了任何有效支援。

  的確,他就是在圍城打援。甚至連城都不想去圍,明擺著告訴別人,自己就想以長安城為誘餌,截殺敵方的所有援軍。除非崔乾佑、史思明這些軍頭,舍了自家的根基不要,起傾巢之兵前來替孫孝哲助拳。否則,派一支部隊來,安西軍就要消滅一支,派兩支部隊來,安西軍就要消滅一雙。

  直到城內的叛軍無法忍受這種壓力與折磨,自己棄城逃命。

  這個計劃延續了年青的安西軍自從建立以來一貫的風格,大膽、瘋狂、表面看上去令人匪夷所思。然而深究其細節,卻又處處透著玄機。據長安城裡邊送出來的密報,安祿山已經病入膏肓。整個大燕國內外,如今都陷入了一種非常迷茫,非常狂躁的狀態。安祿山本人以造反起家,野性難馴。其提拔起來一干得力手下與爪牙,亦是狼子野心,桀驁異常。在安祿山這頭老虎還能撲擊撕咬的時候,史思明、安慶緒、崔乾佑、蔡希德等一衆手握重兵的悍將尚不敢輕舉妄動。一旦安祿山這頭老虎徹底倒下,麾下的群狼們,立刻便會為了安祿山空出來的權位互相亮出冰冷的牙齒。

  所以,在此時此刻,安祿山旗下任何一位手握重兵的宿將,都不敢在孫孝哲身上浪費太多精力和實力。他們不但要防著郭子儀、李光弼等大唐將領的反攻,而且要防著同一陣營裡其他勢力的傾軋。而他們又不能完全棄長安城於不顧,畢竟這裡是大唐曾經的都城,天下氣運的象徵。

  ……

  一旦失去,便意味著大唐與大燕之間的攻守之勢徹底逆轉,失敗一方徹底被上天拋棄,隨時都可能分崩離析。

  如此一來,長安城及其周圍五十里範圍,便成了一塊巨大的磨刀石。大燕國派來增援孫孝哲的隊伍,只要一進入這個範圍,便要冒著被安西軍剁成齏粉的風險。而安西軍,則恰好利用任何一路叛軍都不敢傾巢而來的機會,將出現在長安附近的敵方勢力一一消滅。利用他們的頭顱和屍體,磨亮自己手中的橫刀。

  要想破解這個戰術,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援軍與孫孝哲能周密協調,配合一致。前來支援的一方沿著潼關通往長安的道路,不顧一切往長安城裡頭沖。城內據守一方則使出全身解數,為友軍提供接應。但這個戰術,又要冒上被安西軍趁機奪城的風險。萬一哪裡出了紕漏,連半點兒挽回的機會都沒有。

  不到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孫孝哲不敢冒這個險。不在長安城外被安西軍乾淨利落的擊敗幾次,也沒有任何一支叛軍的主將,會相信王洵能夠連一絲入城的空隙都不給他們留。至少,今晚的崔雲起不相信這一點。所以,儘管他猜到了王洵的真實企圖,儘管他已經盡最大努力不往王洵擺下的陷阱裡邊跳,卻依舊逃不過全軍覆沒的命運。

  圍城打援不只是一種打法。陷阱也不會固定不動。從藥剎水兩岸帶回來的馬匹,為安西軍提供了足夠的長途奔襲能力。一旦發動,便如迅雷,根本不給對方留掩耳餘地。

  血與火組成的巨龍,還在繼續向大營深處突進。所過之處,屍骸遍野,彷彿是地獄開啓了門戶,牛頭馬面帶領一衆小鬼,將正對門口的靈魂與生命,不停地往裡邊拉。在通往地獄的道路兩邊,那些被踏傷卻沒有被踏死的叛軍士兵們翻滾,掙扎,慘叫,一聲比一聲凄涼,一聲比一聲絶望。

  即便是阿悉蘭達這種殺人如麻的傢伙,此時此刻也覺得頭皮發乍。他心中忽然湧起一股慶幸的感覺,慶幸自己當初明智地選擇了屈服,而不是與鐵錘王為敵。當初的鐵鎚王尚顯稚嫩,心臟深處尚帶著一角柔軟。如今的鐵錘王,心腸卻已經被殘酷的命運研磨得又冷又硬,不再保留半分屬於年青人的慈悲。

  數名光著屁股的叛軍,沒頭蒼蠅般從阿悉蘭達馬前跑過。……他催動坐騎,從背後踩翻了一個。然後又揮動彎刀,將另外一人的後背抹了條長長的口子,鮮血放了滿地。第三名叛軍士卒身材尚未完全長成,膽子在潰兵當中也小。聽到來自背後的慘叫聲,居然嚇得轉過身來,衝著阿悉蘭達的坐騎跪倒,雙手扶住地面,叩頭不止。

  「若呼圖拉,那他亞,伊些哥呢……。」一邊叩頭,那名身無寸縷的小逃兵哭泣著祈求饒命。他說的是室韋人的語言,與突騎施人的語言及其相近。阿悉蘭達聽明白了他的意思,高舉著的彎刀明顯停頓了一下。就在這個瞬間,小逃兵忽然揚起骼膊,將一把折斷的木矛,狠狠刺進了阿悉蘭達的馬脖頸。

  可憐的戰馬連悲鳴都沒來得及發出,身子一歪,將阿悉蘭達甩於鞍下。那名小逃兵大聲獰笑,瘋狂地撲上來,從馬屍體上拔出斷矛,徑直戳向阿悉蘭達的眼睛。周圍的部族武士誰也沒料到這種變化,想策馬過來怕踩傷自家國主。想下馬迎戰卻甩不開馬鐙,一時間,居然誰也來不及上前相救。眼睜睜地看著阿悉蘭達在血泊中翻滾,不停地閃避越來越近的矛尖。

  「賊子敢爾!」正當阿悉蘭達魂飛魄散之際,有個熟悉聲音突然在耳邊響了起來。虎牙營統領萬俟玉薤像蒼鷹一般從半空中撲落,長刀橫掃,將發了瘋的敵軍小兵砍得倒飛了出去。

  阿悉蘭達又怒又愧,跳將起來,抓著彎刀朝小兵的屍體亂剁。萬俟玉薤伸手拍了他一巴掌,然後大聲斷喝:「行了,人早死透了。你把他剁成肉餡也沒用了!怎麼這般不小心?差點兒死在一個光著屁股的傢伙手上?!」

  「他……。」阿悉蘭達收起血淋淋的彎刀,面紅耳赤。這輩子唯一一次心軟,卻差點把自己的命搭上,他不知道該如何向萬俟玉薤解釋自己的失手。

  「趕緊上馬吧,別讓弟兄們看了笑話!」萬俟玉薤非常善解人意,見阿悉蘭達表情尷尬,便不再追問。轉身找到自己的坐騎,翻身躍上,一邊繼續與阿悉蘭達一起往叛軍多的地方沖,一邊大聲說道:「大將軍讓做的事情,肯定有他的道理。你我儘管照著辦就是了,不要想得太多!」

  「大將軍……。」阿悉蘭達啞著嗓子重複了一聲,把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又咽回了肚子內。大將軍早已經不是當年的大將軍了,自己也不是當年的那個阿悉蘭達。甚至救命恩人萬俟玉薤,更不是當年的萬俟玉薤。所有人已經都被捲入了命運的洪流,即便將來還會回到藥剎水畔,恐怕也再做不回自己。

  有了萬俟玉薤所帶領的虎牙營刀客相助,阿悉蘭達等人的攻擊愈發犀利。一座挨一座帳篷被他們用火把點燃,一隊接一隊的叛軍將士在橫刀和鐵蹄下化為齏粉。敵營深處的叛軍借助外圍的自家弟兄用生命換回來的時間,倉卒組織了幾支迎擊隊伍。阿悉蘭達帶著部族武士往上一沖,便將這幾支隊伍沖得七零八落。萬俟玉薤率領一衆虎牙營豪傑從側面迂迴過去,將看上去像軍官模樣的傢伙搶先砍死。將其餘潰兵像趕羊一樣,趕到阿悉蘭達等人的馬下。

  在兩支隊伍的嫻熟配合下,一股股的潰兵被陸續絞殺乾淨。萬俟玉薤與阿悉蘭達再度整頓隊形,聯手向前推進。忽然間,幾排羽箭從半空中撲了下來,將數名躲避不及的部族武士射下了坐騎。緊跟著,又是數十支長矛淩空而至,冰冷的鋒刃直指衆人胸口。

  「是個內行!」萬俟玉薤側身,避開已經將刺到胸前的飛矛,伸手抓住矛柄,然後奮力投了回去。他聽到了一聲凄厲的慘叫,然後發現了偷襲者的身影。大約兩百餘名叛軍,在一位身穿明光鎧的武將指揮下,一邊用冷箭與投矛阻攔唐軍騎兵,一邊互相掩護著向後退。

  「殺當官的!」阿悉蘭達正憋著一口惡氣沒處散發,見到此景,立刻策馬衝了上去。叛軍將領臨時組織起來的小陣雖然齊整,卻耐不住阿悉蘭達麾下的部族武士數量眾多。在捅翻了十幾匹戰馬之後,很快就被阿悉蘭達衝開了缺口。

  「大唐!」那名組織起防禦陣列的叛軍將領習慣性地發出一聲怒吼,舉起長槊,徒步衝向阿悉蘭達。阿悉蘭達被對方的呼喊聲嚇了一跳,不敢應戰,撥轉坐騎退向自家隊伍側翼。「大唐!」「大唐!」叛軍將領又喊了幾聲,緊追阿悉蘭達不捨。萬俟玉薤從馬背上飛身下去,再一次救下阿悉蘭達,舉刀撥開對方槊鋒。

  這回,輪到那名叛軍將領發楞了。只見他一邊用長槊抵抗萬俟玉薤的攻擊,一邊大聲喊道,「你,怎麼是你。你怎麼會在安西軍那邊。」

  「楊希文?!」萬俟玉薤攻勢緩了緩,皺著眉頭反問。「你是楊希文?真的是你?!」

  二人幾乎同時停住了兵器,瞪大了眼睛互相看。阿悉蘭達見此,知道其中必有緣由。悄悄地打了手勢,命令麾下衆親信將坐騎撥開數步,以萬俟玉薤和楊希文兩個為核心,圍成了一個小圈子。

  「沒錯,正是楊某!」楊希文面紅過耳,慘笑著衝著萬俟玉薤點頭。「沒想到咱們兩個居然在這裡又見了面!」

  萬俟玉薤苦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當年楊希文在龍武軍中效力,乃是王鉷父子極力拉攏的對象之一。而他萬俟玉薤身懷絶技,也曾經被王氏父子當做心腹死士來培養。只不過後來萬俟玉薤看出王鉷父子所圖太大,藉著敗在雷萬春手裡,無顔面對東主的由頭,逃離了長安。而楊希文卻因為功利之心太重,受到王氏父子的牽連,從此升遷無望,直到遇見了房琯房大書呆,成為後者的心腹……

  誰也沒有想到,再度相見之時,兩位老熟人一個成了叛軍的爪牙,一個卻成了大唐安西軍的猛將。霎那間,諸般滋味,在彼此心頭湧了個遍。

  對著老熟人發了陣子傻,萬俟玉薤先醒悟了過來,擺了擺手中橫刀,笑著勸道:「你放下兵器投降吧?兄弟我在王都護面前還能說得上話,定然可以保住你的性命!」

  「你……」楊希文慘笑著打量對方。萬俟玉薤穿的是正四品武將裝束,應該在安西軍中有一定地位,可他卻已經沒有顔面再做一次降將,「算了,楊某已經投降過一回了。沒心情,也沒力氣了!多謝……」

  說罷,他惡狠狠地抓起長槊,合身撲向萬俟玉薤,「大唐──」

  萬俟玉薤迅速退開半步,又迅速避開了半步,終於咬著牙舉起了刀,貼著槊桿狠狠掃落。楊希文咧嘴一笑,突然鬆開槊桿,將胸膛迎向了刀刃來襲方向。

  「噗!」紅光飛射,橫刀從肩膀處劈進半尺有餘,將楊希文的胸口連著鎧甲劈成了兩片。屍體夾著刀刃晃了晃,晃了晃,走出幾步,一頭栽倒。

  萬俟玉薤搖頭嘆了口氣,從血泊中將老熟人的屍體撿了起來,緩緩放到一頂還未被點燃的帳篷上。然後又抓起其他幾頂帳篷,圍著屍體摞成了一個布堆。隨即,抓起一個火把點燃了投進帳篷當中。

  「篷!」火焰騰空,照亮他通紅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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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補天裂 第五章 雙城(三 上)

  此刻,叛軍大營已經被攪得分崩離析。漁陽精鋭、塞外部落騎兵,還有以勇悍敢戰而著稱的曳落河們,一群群都像沒頭蒼蠅般到處亂竄。少數幾個像楊希文這種經驗豐富的老將雖然使出渾身解數,試圖挽救敗局,但連鎧甲都來不及穿齊整的士卒們如何能有勇氣硬撼戰馬的鐵蹄?!很快,這些不成規模的抵抗便被安西聯軍徹底碾碎,一個又一個大燕國老將,圓睜雙眼,不甘心地倒在了血泊當中。

  萬俟玉薤跳上坐騎,繼續追亡逐北。楊希文的死留在他心頭的陰影迅速被周圍的火光碟機散,弟兄們的呼喝聲讓他熱血沸騰。那是從一張張年青的嘴裡發出的吶喊,稚嫩而狂熱。每當看見他們的面孔,萬俟玉薤便會輕而易舉的忘記自己的過去。人不能老活在回憶裡,他現在隸屬於安西軍,隸屬於大宛都督府。比起現在的生活,當年在王鉷府邸做家將的那段日子,簡直不堪迴首。那裡處處透著奢華,卻處處散發著腐屍的味道,而安西軍中的生活雖然清苦,卻處處洋溢著勃勃生機。

  實際上,當年不光是王鉷府邸在腐爛,當年整個長安城,都洋溢著一股子木頭和肉類變質發黴的味道。他們都是大唐最老朽的部分,最壓抑昏暗的側面。而大宛都督府中的年青人們,身上閃耀的,卻是大唐最積極向上的菁華所在。他們不同大唐其他節鎮,他們也不同於長安。雖然他們自己還沒察覺到,雖然他們自己一直以安西軍的嫡系傳人而自居。

  火光繼續向前延伸,戰馬踏翻擋在面前的一切。敵軍的抵抗微弱乏力,幾乎對唐軍構不成什麼實際性的傷害。奔馳中,萬俟玉薤看到方子陵的身影在自己右側不遠處出現,帶著數百名騎兵,組成一個鋒利的箭簇形狀。幾十名逃避不及的叛軍將士轉身搏命,揮舞著手中長矛,威脅聲裡帶著哭腔。方子陵縱馬碾壓過去,坐騎的鐵掌四下亂踢。一名叛軍士卒被馬蹄踩中,厲聲慘叫。另外一名被方子陵用長槊刺穿,高高地挑到了半空當中。其餘叛軍將士立刻失去了拚命的勇氣,轉過身,唯恐自己逃得不夠快。方子陵帶領弟兄從他們背後追上去,長槊顫顫巍巍,瞄著逃命者光溜溜的脊背畫弧………

  萬俟玉薤撥偏坐騎,帶領虎牙營去接應其他人。方子陵這邊根本不需要幫助,所以虎牙營也沒有向他靠攏的必要。

  另外一隊盟友出現在他視線範圍內。看旗號,是東、西兩個曹國的隊伍。領軍的兩個王子都很年青,麾下的士卒相對安西軍其他隊伍而言,也稍顯稚嫩。叛軍當中,也有人發現了這點微小的差別。主動避開方子陵的進攻路線,轉而試圖在兩個曹國王子的戰馬前尋找翻本機會。他們判斷出了兩支曹國隊伍的實力,卻低估了兩個王子建功立業的決心。西曹王子毫不猶豫策動戰馬,衝進了擋路的叛軍當中。彎刀揮舞,掀起一片血霧。東曹國王子緊隨其後,用長槊捅穿了一名對手,將其摔出戰團之外。其餘叛軍一擁而上,將兩位王子困在了隊伍中央,刀、矛並舉。其餘曹國武士也奮不顧身撲了進去,馬踏刀劈,與叛軍將士以命博命。

  萬俟玉薤帶領虎牙營迅速上前接應,還沒等加入戰團,便看到東曹國的王子從馬背上掉了下去,然後又從血泊當中站了起來。左手抓著半截長槊,右手卻拎起了一個紅鮮鮮的頭顱。

  他把人頭當做流星錘使,繼續呼喝酣戰。西曹國的王子也跳下坐騎,與他脊背靠著脊背,結伴而行。一支長矛刺來,被東曹國的王子用斷槊撥偏,西曹國王子立刻貼著伙伴的腰轉身,揮刀橫掃。躲閃不及的敵將被劈成了兩半。二人哈哈大笑,繼續背靠背,跳舞般旋轉,接住每一件遞過來的兵器,殺死每一個靠近自己的敵人。

  東西兩個曹國的武士也紛紛跳下坐騎,步行與叛軍交戰。他們很快就摸出了一點兒門道,彼此之間配合的嫻熟程度迅速提高。湧過來尋找機會的叛軍迅速被殺出了一條血胡同,兩位王子與麾下武士匯合,重新結成一個鋒利的尖刀型陣列。左衝右突,將叛軍砍得抱頭鼠竄!

  他們已經不需要幫忙了!萬俟玉薤微笑著搖了搖頭,慢慢帶住了坐騎。虎牙營的江湖豪客們都算是大叔級別,沒心思跟年青人們爭搶功勞。見到自家主將拉住的戰馬,也跟著拉緊了繮繩。

  「一群半大小子!」虎牙營副統領儲獨眼笑著嘟囔了一句,不知道是笑話兩個王子和一衆曹國武士缺乏混戰經驗,還是羨慕對方年青。

  「他們早晚會長大!」萬俟玉薤笑著回應,臉上充滿了慈愛與自豪。「長大了之後,就會是咱們安西軍的精華所在。即便回到本國去,也是一樣!」

  「那倒是!」儲獨眼絲毫不懷疑萬俟玉薤的論斷。他自己當初也從沒想過吃軍隊這碗飯,可自打與鐵錘王合作了第一次之後,便忍不住想跟後者合作第二次。然後就是第三次,第四次,直到整個人完全融進安西軍中,再也捨不得離開。

  「回頭去找找老朱,讓他那邊的新兵蛋子,也都上來聞聞戰場的滋味!」想起安西軍的未來,萬俟玉薤就立刻想到了朱五一及其手下的選鋒營。那個營頭的兵卒都是從京畿道附近各郡縣的民壯中間選拔,無論身體素質和精神堅韌程度,都遠不如在西域那種困苦條件下長大的部族武士。而這些民壯,在血脈上,卻比部族武士們距離大唐更近,更有資格承載安西軍的未來。

  「走吧。這邊的確沒咱們什麼事了!」儲獨眼四下望了望,笑著點頭。虎牙營有自己的驕傲,既然勝券已經在握,便沒有必要衝在最前頭。他們是安西軍最鋒利的部分,沒有必要把精神浪費在一群潰兵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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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補天裂 第五章 雙城(三 下)

  他們放棄對殘兵敗將的追殺,掉頭向後。一路上,到處都可以看到敵軍的屍體。有的已經被北風吹得僵硬,宛若一塊塊凍肉。有的卻還沒完全冷透,黑紅色血液不斷從傷口處流淌出來,將地面上已經結冰的血塊,再裹上厚厚的一層。

  在黑暗寒冷的血冰附近,則是一堆堆冒著煙的帳篷。火苗於煙霧背後時隱時現,就像地獄裡的鬼魅提著燈籠夜遊。個別受了重傷的叛軍士卒,一時還沒有斷氣,艱難的用手臂支撐起身體,慢慢向火光處蠕動。他們不願意被死亡帶進黑暗冰冷的地獄,他們試圖抓住這人世間最後的溫暖。然而他們的努力注定是徒勞的,很快有安西軍士兵跑過來,給垂死掙扎者補上幾刀,然後快速割下人頭。

  「啊──────!」

  「饒命──────!」

  「慈悲──────!」

  「啊──────!」

  慘叫聲和求饒聲此起彼伏,中間還夾雜著沉悶的,刀砍在死屍上的聲音,令人後背一陣陣發麻。

  饒是見慣了死亡場面,儲獨眼亦覺得不寒而慄。他停住坐騎,伸手拉了拉萬俟玉薤的馬繮繩,乞求般提議,「沒必要趕盡殺絶吧!現在這些人已經不可能再有反抗的力氣。留他們一條小命兒,也影響不了戰局!」

  萬俟玉薤的官職級別比他高,加入安西軍時間也比他長,自然更有資格根據戰場上的實際情況對主帥的命令進行局部調整。但後者卻不打算這麼做,搖搖頭,低聲回應道:「這麼冷的天氣,又傷得這麼重,即便不在他們身上補刀,他們也沒可能活到天明了。早點兒送他們上路,反而是件好事!況且長安往東,眼下全在叛軍的控制範圍內。無論是崔乾佑、李承軌,還是史思明、蔡希德,誰也不願意眼睜睜地看著咱們將長安拿下來。如果大將軍這回不殺得狠一點兒,讓其他各路叛軍有所忌憚的話。日後,咱們還不知道要打多少冤枉仗,死多少弟兄!」

  儲獨眼啞然。心中不能完全接受萬俟玉薤的解釋,嘴巴上卻不便再說什麼。萬俟玉薤看了看他,又語重心長地補充:「當我跟咱家大將軍一樣年紀的時候,還拎著把破刀,滿天下找人比武過招呢。而他卻把繼承封帥遺志,重建安西軍,重建大唐的擔子都自己一個人扛在了肩膀上。雖然他在弟兄們面前,從來沒喊過一聲苦,一聲累。可任何人只要仔細想想,就知道他有多不容易。所以咱們這些做屬下的,能分擔,就儘力替他分擔些。即便不能分擔,也絶不能給他添亂。至於其他人的死活,老實說,我根本不想在乎,也跟咱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萬俟兄說得是,儲某剛纔太過於婦人之仁了!」儲獨眼抱了抱拳,凜然受教。萬俟玉薤說得沒錯,他現在身為安西軍的一員,當然凡事要以安西軍的利益為先。至於其他人,叛軍也罷,朝廷也罷,都遠不及安西軍來得重要。畢竟如果王洵這面大旗倒了,安西軍也就徹底完了。大夥無論心中有多少豪情壯志,統統都將成為夢幻泡影。

  可這種沒止境的殺戮……趁著別人不注意,儲獨眼又偷偷向血與火的煉獄間瞄了瞄,輕輕搖頭。大將軍現在越來越有古代名將氣度了,舉手投足之間,都透出身為上位者的威儀。近千名受了傷的叛軍,在他眼裡,恐怕就是一堆棋子罷了。說從棋盤上掃落下去就掃落下去,絲毫都不會猶豫。

  一將功成萬骨枯,只要最後能夠獲取勝利,恐怕該犧牲自己人的時候,他也不會做絲毫猶豫。這樣的王洵和以前那個略帶生澀,略帶柔弱的王洵,到底哪個更好一些?儲獨眼心裡很難得出結論。只覺得身邊的血與火的顔色越來越艷,越來越艷,像針一般,刺得自己眼睛發疼。

  因為心緒過於沉悶,在找到朱五一與馬躍二人帶領的選鋒營之後,他便沒有重新走回戰場。萬俟玉薤能理解儲獨眼的心情,也不强求,派了兩名弟兄跟著他,一起去找王洵報捷,順便請示下一步任務。三人順著主力進攻的方向找了片刻,很快就看到了帥旗所在。跳下坐騎,緩緩地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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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補天裂 第五章 雙城(四 上)

  「毀我家園者,死!」

  「毀我家園者,死!」

  「毀我家園者,死!」

  分散在戰場各處的將士們扯開嗓子,將一波波怒吼聲以帥旗為原點,波浪般傳遍整個戰場。

  幾乎每個人都聲嘶力竭,幾乎每個人眼裡都湧動著幾點亮晶晶的東西,特別是那些曾經被高仙芝拋在怛羅斯河畔,數年後又被王洵竭盡全力救回的安西軍老兵,他們之所以遲遲不願在藥剎水畔開枝散葉,就是因為心中還牽掛著中原的家可現在,有誰能告訴他們,大夥的家在哪裡?大夥魂牽夢縈的父母兄弟和鄰家小妹,他們又在哪裡?

  怒吼聲中,帶著一絲僥倖心理的俘虜們,個個面如土色,有人已經放棄掙扎,引頸就戮有人則扯開嗓子,破口大罵,期待臨死之前也能落個痛快。白水城王子賀魯索索正用馬鞭趕著一名將軍打扮的傢伙前來獻俘,聽到周圍山崩海嘯的怒吼聲,立刻放棄了在王洵面前邀功的打算從腰間抽出彎刀,奮力下砍。

  「饒命啊」他馬前那名被俘的叛軍將領非常機靈,感覺到周圍的勢頭不對,立刻傾身前撲於千鈞一髮之際躲開了來自背後的刀鋒,緊跟著,不顧賀魯索索威脅喝駡,低著頭,連滾帶爬地往中軍帥旗下逃,一邊逃,還一邊扯開嗓子大喊道:「饒命,饒命,我不是安祿山的人,我沒禍害過中原百姓,我真的沒禍害過任何百姓,別殺我別殺我,我不能死,我還有重要情報要當面匯報給王大將軍。」

  最後一句話起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非但賀魯索索停止了對此人的追殺,其他安西軍將士也驚詫地轉過身體,遲疑著,讓開了一條通往帥旗的道路。

  「如果你敢撒謊,老子就親手剮了你!」賀魯索索跳下坐騎,徒步攆上俘虜,用彎刀在對方的臉上抹了抹,惡狠狠地威脅。

  「不敢,不敢,小人剛纔如果說了半句謊話,就讓天打雷劈!」俘虜知道自己暫時從鬼門關旁逃了出來,顫抖著,連聲賭咒。

  「去!」賀魯索索用力在他背後推了一把,將其推入人群,「稟大將軍,這廝自己說有重要情報要向您匯報他叫劉貴哲,末將是在……」

  沒等把他情況介紹完,俘虜已經搶先跪了下去,衝著王洵等人重重叩首,「罪人劉貴哲,見過安西大都督,見過諸位將軍。」

  「抬起頭來!」數日前在王思禮等靈武將士口中,王洵曾經聽說過這麼一號軟骨頭,皺了皺眉頭,沉聲喝令。

  「遵命!」劉貴哲小心翼翼地抬起頭,被火光照亮的胖臉上堆滿了獻媚的笑容,「罪人久仰大將軍威名,一直遺憾沒機會看到,今天僥倖能被大將軍所俘,嗚嗚,便是,嗚嗚,便是立刻就去死,也,也值得了。」

  「無恥!」周圍的一衆安西軍將領忍無可忍,大聲斥駡。這些日子從馬躍口中,大夥已經瞭解到了黃帝陵一戰的詳細經過,當時王思禮、呂崇賁將領捨死忘生,對著崔乾佑的本陣逆沖,圖的就是給其他弟兄創造一個從容撤退的機會,而就在此生死關頭,劉貴哲與楊希文二人卻帶領著嫡系部屬向崔乾佑投降,將數萬弟兄賣給叛軍。

  劉貴哲知道決定自己能否活命機會就在此刻,阿諛奉承之詞從口中滾滾而出,「不是,不是無恥,是真心,罪人是真心仰慕大將軍,只要大將軍不嫌棄,罪人願意替大將軍牽馬墜鐙,永遠追隨大將軍左右。」

  「閉嘴!」王十三跳將起來,一腳將劉貴哲踹成了個滾地葫蘆。「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的模樣,大將軍的坐騎,用得著你這種人來牽?趕緊說,你有什麼重要消息要匯報,再囉嗦這些不著調的廢話,王某先割了你的舌頭!」

  「唉,唉,我說,我說,我這就說,軍爺您請高抬貴腳我就是一堆臭馬糞,別葬了您的靴子……。」劉貴哲一邊在地上滾動,一邊搖尾乞憐。

  「殺了他!」

  「別聽他說廢話這種人,在崔乾佑那邊也不會受待見,怎麼可能接觸到重要東西。」衆將領最瞧不起的,便是劉貴哲這種沒骨頭傢伙,陸續轉過頭,向王洵大聲建議。

  「給他個說話的機會!」王洵將手向下按了按,示意衆人稍安勿噪,然後將目光轉向劉貴哲,冷冷地吩咐。

  王十三聞言,立刻停止對劉貴哲的折辱,俯身將其從地面上拎起來,像拎小鷄一樣摜在了王洵面前,「說,別再想玩任何花樣否則,王某有的是辦法收拾你。」

  「是,是,罪人這就說,罪人是不久之前才被崔乾佑俘虜的,真的沒做過任何壞事。」劉貴哲先悲悲戚戚地强調了一句,然後才抽泣著轉入正題,「安,安祿山病危,已經不能親自過問朝政了,如今叛軍那邊的軍政大權,都被安慶緒和嚴莊兩個把持著。嚴莊那廝心胸甚窄,與史思明、蔡希德、崔乾佑、孫孝哲等大小賊頭都有過節,所以一干賊頭目前都眼巴巴地看著洛陽,為安祿山遭天譴之後的事情,未雨綢繆。」

  「此事本帥早就知道了」王洵笑了笑,輕輕搖頭「崔乾佑並不真心想要救援孫孝哲,派他的侄子前來,只是為了堵其他人的嘴巴,他怕跟您老拚個兩敗俱傷之後,被孫孝哲坐收漁翁之利。」劉貴哲抬起頭,眼巴巴地看著王洵,目光裡充滿了乞求之色。

  「這也沒出本帥預料之外,」王洵不耐煩地揮揮手,示意左右將俘虜拖走。

  立刻有人衝上去,架起劉貴哲的骼膊往外拉,可憐的劉貴哲嚇得魂飛天外,把自己知道的事情,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腦地往外拋,「饒命,大將軍饒命,罪人還有重要情報,還有重要情報啊!諸賊當中,只有李歸仁與孫孝哲兩個關係最好,也只有他,同時還能跟嚴莊處得來,老賊崔乾佑曾經認定,即便他不派兵前來給孫孝哲幫忙,用不了多久,李歸仁也會向安慶緒主動請纓,那廝擅長統帥騎兵,單手能挽得住奔馬軍中的部族武士和曳落河們,都願意唯他馬首是瞻。」

  這個消息對王洵來說,多少還有一些價值,眼下通過賈昌那條線,他雖然能瞭解到叛軍方面很多軍事調動情況,可賈昌畢竟是個弄臣,畢竟能接觸到的東西有限,不像劉貴哲,曾經當面聆聽崔乾佑的分析教誨。

  偷偷向上望了一眼,見王洵的臉色漸轉凝重,劉貴哲趕緊繼續補充:「安慶緒信得過的將領裡面,還有一個叫安守忠的傢伙,也算個難得人物據說是文武雙全,資歷又足夠的老,能服衆。叛軍在河南戰場幾次攻擊受挫,都是他出面力挽狂瀾,如果孫孝哲這邊討要援兵討要得太急,安守忠也是一個帶隊前來增援的可能人選。」

  「這也是崔乾佑對你說的?」王洵在心裡頭將有關安守忠的情況過了一次,皺著眉頭追問。

  「這個,這個是罪人自己的推測,罪人這些日子來,雖然身在叛軍那邊,心裡頭卻無時無刻不想著替大唐效力,所以就拚命打聽叛軍的情報,然後自己竭盡全力去分析一切可能出現的情況,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重站在大唐旗幟下……」

  「推他下去!」王洵聽得直犯噁心,揮揮手,不耐煩地命令。

  左右親兵扯住劉貴哲的骼膊繼續往外推,劉貴哲哪裡肯走,雙腳用力扣住地面,將冰冷的地面硬是拖出兩條深深的溝,「大都督饒命,饒命罪人還有重要情報,還有重要情報沒說完啊! 宇文至將軍在河北那邊,罪人有宇文至將軍的最消息。」

  宇文至三個字宛若具有魔力,一衆安西軍將領聽到後,立刻竪起了耳朵,王洵心裡頭也是一陣熱浪翻滾,咬了咬牙,低聲吩咐,「且慢,將他先推回來。」

  親兵們鬆開手,任由劉貴哲像條癩皮狗般跑回,跪在王洵面前,繼續搖頭擺尾,「宇文至將軍,前些日子,宇文至將軍走通的嚴莊老賊的門路,得到了安祿山召見,見面之後,安祿山對他大加贊賞,封了一個大大的官爵,派他去協助田承嗣,他在田承嗣那邊,也混得風生水起,很快便能獨自領軍出戰。幾天前,郭子儀奉命回援靈武,讓李光弼為他斷後,李光弼雖然布下了無數個陷阱,都被宇文將軍識破,二人最後在易水附近大戰,李光弼被打得大敗虧輸,倉皇逃竄,把整個河北都放棄了。」

  「啊?」眾將領面面相覷,不知道該為宇文至自豪,還是該為李光弼惋惜。

  衆所周知,宇文至當日與王洵反目,棄軍出逃,並不是因為貪生怕死,而是為了找機會給封常清報仇雪恨,他的選擇也許過於偏激了些,但他對封帥這份情意,卻令大夥於心中油然生出幾分欽佩來。

  雖然眼下王洵被蜀中和靈武兩位皇帝視作必須爭取的肱骨重臣,可要是讓他們將當日主謀殺害封常清的凶手交出來,卻沒有半分可能,所以,宇文至的選擇,也許是唯一可以替封常清報仇雪恨的辦法除此之外,別無他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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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補天裂 第五章 雙城(四 下)

  敏鋭地察覺到自己距離鬼門關又遠了一步,劉貴哲偷偷看了看王洵的臉色,繼續低聲匯報,「據崔乾佑那老賊說,當日安祿山召見宇文將軍,本想派他帶領一支兵馬,到長安來援助孫孝哲。可宇文至將軍卻以『不是王都督的對手』為藉口推辭掉了。如此一來,上一批援軍才換成了由阿史那承慶統領。」

  「嗯!」儘管已經從賈昌的信中知曉此事,王洵還是心中一暖。沉吟一聲,目光裡透出了幾分難得的友善。

  劉貴哲立刻順風扯帆,「罪人,罪人私下分析,宇文至將軍不但是畏懼大都督威名,心裡頭恐怕還唸著幾分昔日香火之情。他如今已經大權在握,麾下擁兵過萬。如果大都督能派人聯絡上他,許以高官顯爵,說得他棄暗投明的話……」

  「閉嘴,你以為誰都像你一般,見利忘義!」王洵的臉色驟然轉黑,狠狠瞪了劉貴哲一眼,大聲命令,「把他押下去!本帥不想再看到他!」

  「大都督饒命!大都督饒命!」劉貴哲嚇得魂飛天外,撲到王洵腳下,用力叩頭,「您答應過,如果我能提供有用情報,就饒恕我的。您剛纔親口答應過的!您這麼大人物,不能,不能……」

  「閉嘴!」王洵皺著眉頭,厲聲呵斥,「王某幾時答應過你!把他帶下去,給他找一間帳篷,讓他把知道的叛軍情況都寫出來!」

  「諾!」王十三帶領幾個親兵上前,從地上架起爛泥般的劉貴哲。後者已經聽到不是要推自己出去斬首示衆,緊綳到極點的精神頓時鬆懈,一股熱尿滴滴答答順著裙甲的邊緣淌了出來。

  「這廝,也能混成將軍!怪不得安祿山能如同破竹一般,半年之內從漁陽推到長安!」衆將皺著眉頭,滿臉鄙夷。

  「這廝恐怕提供不了更多東西!」方子陵走上前,笑著向王洵提醒,「大將軍要麼早點殺了他,要麼打發他走。留在身邊,早晚都是禍害!」

  「先留他幾天,我還有用到他的地方!」王洵搖搖頭,臉色看上去很是疲憊。

  方子陵知道是有關宇文至的消息,又觸動了王洵的心事。笑了笑,快步退開。衆將見沒更多熱鬧可看,也紛紛向王洵告退,然後去忙碌各自分內的事情。一直到五更時分,收尾的工作才徹底結束。

  此戰,崔雲起所率領的五千援軍基本被全殲,只有極少數最機靈者,在戰鬥剛一發起時就果斷逃走,才僥倖沒成為安西軍的刀下之鬼。

  安西軍這邊,則因為準備充分,戰鬥發起突然,又是以衆淩寡,所以損失小到了差不多可以忽略的地步。所有傷亡數字加起來還不到三百人,其中還有一百多人是輕傷,好好將養半個月,就可以重新走上戰場。

  對於其他各路大唐兵馬來說,這已經是輝煌的大勝了。然後在安西軍將士眼裡,卻著實稀鬆平常。將戰場打掃乾淨之後,眾人連慶功酒都沒興趣喝,天亮之後便匆匆地整頓隊伍,再度殺向了長安城外。

  此戰唯一活下來的俘虜,劉貴哲劉大將軍也是忙碌了大半夜。為了活命,他懷著懺悔的心情,搜腸刮肚,將自己這段時間於叛軍那邊瞭解到的情況,事無鉅細,全都給寫了出來。每個字都一筆一劃,書寫得工工整整,遣詞造句,也是平生從沒有過的流暢。拿去考進士都夠格了,拿來寫悔過書,實在可惜。

  悔過書交上去之後,便如同石沉大海。再也沒人搭理他。直到大隊人馬回到了長安與咸陽之間的營地,上面才派了兩個已經無法再走上戰場的老兵過來,「貼身伺候」劉將軍的飲食起居。

  兩個老兵瞧不起劉貴哲的為人,對他動輒拳打腳踢。劉貴哲只求能夠活命,拳來肚子迎,腳往屁股頂,寧可被活活打死,也絶不敢吐露絲毫怨言。到最後,反而是兩個老兵先泄了氣,滿臉鄙夷地往地上吐了幾口吐沫,從此與他相安無事。

  就這樣又苦捱了十幾天,終於苦盡甘來。這一日,劉貴哲正笑呵呵地給兩位老兵擦靴子,王十三快步走到帳篷附近,向裡邊看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命令:「你跟我走,大將軍有事找你!」

  聞聽此言,劉貴哲的身子登時輕了好幾十斤。從地上一躍而起,快步衝向帳篷口。走到半路,又轉過頭來,訕笑著將手中擦了一半兒的靴子遞給了負責看守自己的老兵,「您老別生氣,我一會兒回來繼續給你擦。大將軍找我有事,我不敢耽擱!」

  「滾!」老兵用散發著餿臭味道的大腳,將他踢出門外。「你他奶奶的最好永遠不要回來,老子才不想再看到你!」

  「您老別生氣,別生氣!」劉貴哲又恭恭敬敬地衝著帳篷做了兩個揖,才轉過身,快步跟在了王十三身後,「這位將軍怎麼稱呼?罪人好像在哪見過您?」

  「你被俘虜的那天晚上,我賞過你幾腳!」王十三頭都不回,冷冷地說道:「你最好別再跟王某說話,否則王某可能忍不住又要揍你!」

  「是,王將軍!」劉貴哲嚇得縮了縮脖頸,緊緊地閉上了嘴巴。

  他保持沉默了,王十三卻又突然有了談性。一邊快步往前走,一邊用懷疑的口吻問道:「你也是唐人?」

  「這……?」劉貴哲小心翼翼地拉開幾步距離,然後陪著笑臉回應,「回王將軍的話,在下是土生土長的長安人。祖上曾經追隨太宗皇帝一道打江山,所以在渭河邊上被賜了田産!」

  「黃鼠狼窩裡,生了一隻耗子!」王十三搖了搖頭,信口點評。在他本來的心目中,大唐上國的人,個個都應該像封常清那樣,光明磊落,剛正不阿。即便做不到封常清那樣剛正,至少也應該像王洵,做人做事都有自己的原則。如楊國忠、邊令誠那樣的奸詐陰險,翻雲覆雨的傢伙,已經是唐人中最不堪者,一萬人裡也找不到第二個。卻沒想到,還有人會比楊國忠、邊令誠之流更無恥,更沒下限。

  「嘿嘿,嘿嘿!」劉貴哲知道王十三是王洵身邊的紅人,不敢還嘴,只是滿臉堆笑。對這種已經自己不把自己當人看的傢伙,王十三也是毫無辦法。撇著嘴搖搖頭,繼續快步趕路。

  轉眼來到中軍帳外,王十三先進去通報。片刻後,裡邊傳來親兵們的呼喊聲,命令劉貴哲入內覲見。後者趕緊整理了一下衣衫,小跑著入內。身子才通過門口,雙腿已經軟了下去,「罪將劉貴哲,拜見大都督!願大將軍所向披靡,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起來說話!」帥案後的王洵今天心情好像不錯,說話聲音非常親切。

  「罪將,罪將謝過大都督!」劉貴哲又磕了個頭,小心翼翼地爬了起來,等待王洵的下一步吩咐。

  王洵今天穿了件純白色的便服,看上去非常乾淨利落,「走近些,別距離那麼遠。你寫的東西我都看過了,的確有些用場!」

  這兩句話,一下子就讓劉貴哲吃了定心丸。後者立刻抬起頭,獻媚地笑著謙虛:「能對大都督有用,是罪將的榮幸。如果大都督需要,罪將可以為大都督做任何事情!罪將……」

  「好了!你的心意我知曉了!」王洵笑著擺手打斷,「今天叫你過來,的確有一項重要任務需要你去完成。本來我準備用別人,可是仔細一想,此事的最佳人選還非你莫屬!」

  大都督準備重用我?他不再想殺我了!一瞬間,劉貴哲歡喜的差點蹦將起來。又向前小跑了幾步,躬身,長揖及地,「大都督儘管下令,哪怕是赴湯蹈火,末將亦絶不皺一下眉頭!」

  「用不到你去赴湯蹈火!」帥案後的王洵,笑容和氣得如寺廟裡的佛像,「我有一封信和幾句話,需要你替我帶給長安城裡的孫孝哲。如果你能將這件事辦妥當,以前的所有罪責,本帥都可以替你向朝廷求情寬恕。如果你沒膽子去的話……」

  下面的話,王洵沒有明說,但陡然轉冷的語氣已經暗示了一切。劉貴哲躬到了膝蓋處的身子,立刻僵硬得像一條死蝦般,冷汗順著額頭鬢角滾滾而出,「承蒙大,大都督不棄,罪將,罪將理當效死。只是,只是罪將跟孫孝哲那廝,沒有,沒有任何交情。萬一見不到他,耽擱了大都督交托的事情,罪將,罪將真是,真是百死都沒法贖了!」

  「你儘管去下書,他保準會接見你!」王洵笑了笑,語調强硬得容不下半分拒絶,「信我已經命人寫好了。你換身衣服,然後立刻出發。把信交給孫孝哲之時,一定要用最大的聲音跟他說,只要他肯主動離開長安,本帥保證絶不追殺。城裡的其他人也是一樣,既然沒膽子出來決戰,就乾脆點兒,自己主動滾蛋。別終日像頭烏龜般,躲在殼子裡邊唉聲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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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補天裂 第五章 雙城(五 上)

  五千援軍只活下來自己一個,還要帶著一封充滿侮辱意味的信去送給孫孝哲。不用仔細想,劉貴哲也知道自己非得被長安城裡的叛軍千刀萬剮不可。然而假使自己膽敢拒絶,恐怕帥案後那個笑咪咪年青人會立刻下令將自己推出去斬首示衆,一樣是落不到好下場。

  他不敢試探王洵的耐心,也不敢接下這個九死一生的任務。全躬著身子,汗水滴滴答答往地上落。王洵早就知道會是這樣一個結果,搖了搖頭,笑著吩咐:「十三,安排幾個人送劉將軍去下書。出發前記得給他換身像樣裝束,別丟了咱們安西軍的臉面!」

  「嗯,末將,末將遵命!」王十三很不情願地出列,抓住劉貴哲的衣服,用力往外推。劉貴哲跌跌撞撞地衝出了幾步,用乞求的眼神四下張望,卻找不到任何同情與憐憫。只好把心一橫,任由王十三將自己推出了議事廳外。

  有親衛拿來大唐武官的常服,在寒風中給劉貴哲換好。然後又牽來一匹駿馬,將他攙扶了上去,用刀押著往長安方向走。遠遠地望見了西城門,王十三帶住坐騎,將主帥的親筆書信硬塞進劉貴哲懷裡,大聲命令:「王某只能送你到這裡了,剩下的路,你自己往前走。記住,進城後千萬別再想著玩什麼鬼花樣。那姓孫的早就被我家大都督打怕了,讓他主動把長安城交出來他未必願意,可讓他交一兩個人換取十天半月喘息時間,他肯定會感激不盡!」

  「呃!不敢,不敢,王將軍說笑了,說笑了!」劉貴哲暗地裡打的就是將書信和口信一並吞掉的主意,聽了王十三的話,心中最後一絲僥倖也飛到了九霄雲外。一邊做著揖,一邊信誓旦旦地保證:「大都督對罪將有不殺之恩,罪將絶對不敢辜負他老人家的期望。您儘管放心,即便劉某被砍成十段八段,臨死之前,也會報答大將軍的恩德!」

  「你不敢就好!」王十三撇嘴冷笑。他才不會相信劉貴哲的誓言,對付這種人,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看清楚刀子握在誰手裡。「實話對你說吧,這是你唯一的機會,若是把握不住,將來可是怪不得任何人。叛軍那邊的情況,想必你比王某還清楚。一旦安祿山惡貫滿盈,你自己算算,其他賊人還能繼續蹦躂幾天?」

  「這……」冰天雪地,劉貴哲的後背卻濕了個通透。坐在馬鞍上楞了好一陣兒,才抬起骼膊來,衝著王十三深深施禮,「多謝王將軍指點。如果此番出使,劉某還能活著從長安城裡走出來,一定會找機會報答將軍的大恩!」

  「你別再噁心我,就已經是報恩了!」王十三揮揮手,帶著一乾親衛揚長而去。

  畢恭畢敬地目送著他的背影在官道上去遠,劉貴哲再度調轉馬頭,鼓起全身勇氣繼續走向長安城的西門。這個城門他曾經走過無數次,卻從沒有一次,將腰桿挺得像今天這般筆直。

  城中的當值叛軍將領早就看到了外邊的異動,不待劉貴哲走進羽箭射程之內,立刻從敵樓上探出半個身子,大聲喝問道:「站住,幹什麼的?再靠近,老子可就不客氣了!」

  劉貴哲高高地將雙手舉起,以示自己沒有任何不良企圖,「我是崔乾佑將軍帳下的歸德將軍劉貴哲,半個月前在涇陽城外被安西軍俘虜。現在奉安西軍王大都督之命,前來給孫孝哲將軍送信!」

  「劉貴哲,」當值的將領隱約聽說過援軍隊伍當中有這麼一號人物,皺緊眉頭,遲疑著追問,「你沒有死?崔雲起不是全軍覆沒了麼?」

  「僥倖沒有!」劉貴哲苦笑,聲音裡邊充滿了無奈與自嘲,「王大都督念在我還沒來得及替大燕國立功的份上,就沒要我的命。我只有一個人,除了防身的橫刀之外,沒帶任何兵器。請將軍大人放下吊橋,讓我進城!」

  「等著!」當值將領不太相信劉貴哲的話,手扶敵樓上的城垛口向外張望了好一陣兒,待確定了城門附近著實沒有任何安西軍的伏兵,才揮揮手,命人放下吊橋。卻又不肯將城門打開直接放劉貴哲入內,只是用繩索垂下一個吊藍,「你先把信和橫刀放上來,下次再自己上來!別耍什麼花樣,否則我就把你亂箭穿身!」

  他們怕我?劉貴哲楞了楞,猛然意識到一個荒誕無比的事實。他們居然怕我?我就一個人,連件長兵器沒帶,身上也沒穿任何鎧甲。這城裡邊居然是大燕國的軍隊,曾經一路從漁陽打到長安,沒遇到過任何敵手。

  事實很清晰,城垛口處探出來的密密麻麻地箭鋒,將守城者內心深處對安西軍的畏懼暴露無遺。劉貴哲頓時覺得頭頂上的天空高了起來,冬天陽光無比明媚。跳下坐騎,他快速將腰間橫刀解下,將懷中的信取出,一並放進面前的吊籃裡。「拉上去吧,注意不要弄髒了信皮。否則,你肯定擔待不起!」

  被一個反覆無常的軟骨頭當眾侮辱,當值的守將氣得臉色直髮黑,但是他卻不敢拒絶劉貴哲入內。匆匆看了看信上的文字和火漆,便又命人第二次將吊籃放了下來。劉貴哲大模大樣地坐進去,扯開嗓子命令守城者將自己拉上。然後劈手將信奪回,大聲命令:「帶我去見孫孝哲將軍,我家大都督除了這封信之外,還有幾句話要帶給他!」

  「你不就是個替人下書的俘虜麼?牛氣什麼?!」當值的守將暗自腹誹,猛然間,目光看到劉貴哲身上嶄新的安西軍常服,心中所有不滿頓時萎縮。搖頭嘆了口氣,怏怏地將劉貴哲領下了城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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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31 00:23:40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補天裂 第五章 雙城(五 下)

  有些人的天性就像蔓藤,能爬到多高位置並不在於自身能力有多強大,而是在於依附上了哪棵大樹。劉貴哲顯然就是這種人,當在長安城的西牆之外,他忽然發現自己可能巴上新安西軍這顆散發著勃勃生機的參天大樹之後,整個人立刻脫胎換骨。

  原本在心中已經反覆演練了無數遍的求生套路,在那一瞬間全部被作廢,原本背得滾瓜亂熟的阿諛奉承之詞,也於一瞬間被他强行忘記。他强迫自己直起腰,强迫自己抬起頭來說話,强迫自己不迴避城牆上那一道道淩厲陰冷的目光,然後他發現這樣做,其實並不是很難,其實別有一番輕鬆滋味,其實自己的骨頭一點兒都不軟,只是以前貓著腰做人做得太久了,以至於差點兒變成了一個駝背而已。

  這種傲慢的姿態,令長安城西門的當值守將盧渝非常惱怒,然而他又不敢擅自替孫孝哲做主,將使者亂刀砍死,只好一邊强壓著心頭怒火引領孫孝哲入城,一邊用目光向自己的親兵示意,讓他頭前去給孫大帥送信,以便屆時能給安西軍的信使一個下馬威。 對歪門邪道的造詣,劉貴哲在當世的武將中可是不遜色於任何人,發覺守將故意把戰馬的腳步放得很慢,他自己也笑著鬆緩繮繩,四下觀望起長安城內的風光來。

  離開這裡雖然才半年時間,可眼前的景象,卻讓他覺得彷彿隔了幾個世紀般長久。這不是他記憶裡的長安,記憶中的長安,雖然洋溢著一股木材腐朽的味道,卻沒有徹底死去,而眼前的長安卻看不見任何生機。

  被煙火熏得黑漆漆的房檐,破了無數大洞的窗戶,還有隨處可見的垃圾,和戰馬糞便,構成了城市的主要畫面,讓人窮盡所有想像力,都無法將其與昔日世間第一繁華奢靡的長安城聯繫起來。

  迎面吹過來的風是冷的,小橋下的水流早就結成了冰,在疙疙瘩瘩的冰面上奔跑著十幾頭不知品種的野狗,他們的皮毛是這座城市中唯一健康的顔色,油光水滑紅中透黑,聽見人和馬的腳步聲從橋上響過,它們立刻將頭仰起來,用通紅的眼睛盯著人,看期待有新的屍體被扔下,或者又有人承受不了冬日的寒風,變成一具餓殍自己從橋上墜落。

  帶著期盼目光的不僅僅是橋下的野犬,小橋的另外一端,往日繁華的西市口,如今擠滿了密密麻麻的乞丐。有老也有少有男也有女,隨時準備出賣自己的最後的力量和肉體,然而他們在大多數時間裡,收穫的卻是失望。雖然安西軍沒有足夠的兵力,將長安城四面合圍,也沒有禁止普通人進出,城中的商路卻早已經瀕臨斷絶。

  罕有商戶願意帶著大宗貨物,到一座隨時都可能失陷的城市中冒險。也罕有大戶人家,願意把整個宗族的命運,綁在一艘隨時都可能沉掉的破船上。這兩者平素都是雇傭閒人的主力,隨著他們的數量日益流失,長安城中能憑藉體力填飽肚子的機會也就越來越少。與此同時治安越來越差,搶劫與偷竊之類的惡性事件越來越多,城市也就愈發顯得破敗荒涼起來。

  看到劉貴哲等人從面前走過,饑民們眼中露出了無法掩飾的敵意,他們之中有的立刻轉過身,掀開破破爛爛的罩袍,露出乾瘦的大腿骨和骯髒的屁股,有的舉起鷄爪般的黑手高高地舉過頭頂,祈求哪位好心的士兵能丟下一兩個銅錢,讓自己能買一碗熱乎乎的麵湯喝。還有人則握緊了拳頭,站在道路兩邊低聲咒駡,希望騎在戰馬的上人,能早點兒被安西軍砍成碎片。為達到這一目標,他寧願用自己的生命在神靈面前獻祭,那是他們眼下唯一能夠擁有並獻給神靈的東西,死亡對他們來說並不可怕,可以與破壞自己家園的人同歸於盡,未必不是一種解脫。

  無論是侮辱、祈求還是詛咒,守軍都已經聽麻木了,可以裝作充耳不聞。被「簇擁」在隊伍正中間的劉貴哲卻無法做到這一點,忍了又忍終於按捺不住,從口袋裡翻出一粒豆子般大小的碎銀,朝著饑民中最蒼老那個面孔扔了過去。

  「別……」守將盧渝阻止不及大驚失色,劉貴哲的舉動立刻像熱油中濺入一粒火星,將整條道路都點了起來,無數男女撲過去,將被施捨的目標按翻在地,有個最强壯的傢伙一根根掰開老者的手指,奪走碎銀,然後沒等他站直腰,又立刻被另外幾個人撲翻,拳打腳踢奪走救命之物,轉眼間一粒碎銀數易其手,好幾條生命瞬間走向終點,然後有更多人撲過去,像豺狼般朝同伴露出尖利的牙齒。

  「快走!」守將用力拍了被驚呆的劉貴哲一巴掌,帶領部下簇擁著著他的戰馬,迅速逃離現場。扭打在一起的饑民們卻又突然恢復了理智,不再為一小粒銀子自相殘殺,而是將目標對準了劉貴哲和守軍,「殺了他他們身上有的是錢!」不知道是誰帶頭喊了一句,然後引發了山崩海嘯般的回應,無數雙手從地上撿起石頭、冰塊、木頭、瓦片冰雹般砸了過去。 隊伍最後的士兵扭轉頭,舉起兵器左右格擋,隊伍前方和兩側的士兵,則將馬蹄直接踏向了敢於攔路的人頭。有士兵被石塊砸下坐騎,被饑民生生撕成了碎片,更多的是饑民被馬蹄踏翻,被橫刀斬成兩截,血光一瞬間在寒風中綻放,一瞬間又被寒風凝結成冰,僵硬地凝結在人的手背上、罩袍上、臉上、鼻子上,最後由瞳孔扎進記憶中,將記憶也染得一片殷紅。

  不知不覺間眼淚便淌了劉貴哲滿臉,這是他的故鄉。長安他從小長大的地方,他在這座城市裡享受盡了榮華,然後又和上司、同僚們一起將它拋棄,拋棄了它還不算隔了幾天,還掉過頭來再親手將它推入了絶境,這筆帳太大太亂,涉及到的人太多太雜,所以永遠不會有衙門找他清算,可劉貴哲卻知道自己這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

  他忽然明白了王洵,那天晚上要殺光所有俘虜的心情,也忽然明白了,為什麼安西軍上下提起「重建大唐」這四個字,就個個熱血沸騰,抬起手掌抹了抹他將臉上的血水和淚水,全部抹進了記憶裡。咬緊牙關抓緊時間趕路,强迫自己不再去看周圍的一切,不再去聽周圍任何聲音,戰馬衝刺的速度越來快,越來越快。終於將混亂和血腥甩在了背後,一道巍峨的建築突然出現在了面前,西京道留守行轅已經到了。

  行轅裡的人,顯然沒想到安西軍的信使會走得這麼快,很多準備都未能做充分,看到劉貴哲甩鐙下馬,立刻將漆槍架起來,試圖組成一道閃著寒光的長廊,卻不料其中幾根臨時從皇宮中找來的漆槍的木柄已經腐朽,與周圍的物件稍一碰撞便立刻「筋斷骨折」。

  「啪嗒!」倉促磨洗乾淨的槍頭落在了地上,濺起幾團褐黃色的煙霧,下馬威變成了大笑話,持槍者瞪著尷尬的眼睛手足無措,原本被威脅的目標安西軍信使劉貴哲,卻笑著走上前,先俯身從地上撿起斷掉的爛槍頭,將其一一交還給士兵手中,然後又緩步退後,退出漆槍長廊的覆蓋範圍,朝護送自己前來的武將盧渝拱拱手,笑著建議:「通常對待敵國使節的規矩是先讓他自報家門,然後再從槍陣下走過,以打擊其囂張氣焰,顯然孫將軍把順序弄顛倒了,麻煩你進去提醒他一聲!」。

  「你……」當值守將又羞又氣,跺跺腳邁步便往裡走「你在這裡等著,我家大帥有沒功夫見你還兩說著呢」。

  「不急不急!」劉貴哲笑呵呵地搖頭,彷彿自己面對的是一群無賴頑童般,耐心這種波瀾不驚的態度,令當值守將愈發羞惱,三步並作兩步衝進行轅之內,很快又鼻青臉腫地迎了出來。

  「我家大帥命你進去!」一道迎出來的還有幾名文武官員,其中一個看上去十分眼熟,卻是原龍武軍明法參軍張忠志,不知道什麼時候歸降了,孫孝哲已經引其以為心腹了。 「不讓我報門而入或者從槍陣下走過去了?」劉貴哲是得了便宜就要占住不放的性格明知故問。

  「不用不用!」幾個外出負責迎接信使的燕將,滿臉尷尬連聲回應,「劉將軍不要見怪,剛纔是底下人瞎胡鬧,孫帥知道後已經責罰了他們!」。「劉某也相信以孫孝哲將軍的為人,斷然不會做這種無聊的事情!」劉貴哲笑了笑,整頓衣衫緩步入內,臨走過老熟人張忠志的面前,又將腳步稍稍放緩了些,用眼角的餘光朝對方臉上掃了掃輕輕搖頭。

  「他是什麼意思?!」張忠志早就將劉貴哲給認了出來,只是不願意上前打招呼而已,猛然間發現老熟人好像在向自己使眼色,被嚇了一跳,佝僂著脊背瞬間綳緊,一股冷汗順著脊柱淋漓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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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31 00:23:53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補天裂 第五章 雙城(六 上)

  孫孝哲在節度使行轅接見了劉貴哲,臉色陰沉得如同落雪前的天空。

  老實說,這次會面並沒有出乎他的預料之外。以安西軍區區兩萬兵馬想攻破長安這樣的千古名城,簡直就是痴人說夢。而以敵將的性格,在硬攻無望之後,肯定會使一些戰場之外的陰損招數,比如攻心、收買、威逼利誘之類,如果不這樣做,城外那個傢伙就不會枉稱封常清老鬼門下的第一「敗類」。

  他只是沒有料到,王洵居然派了劉貴哲來做信使。要知道,此人的心目中向來不知道:「忠誠」為何物。一個多月前才於兩軍陣前叛變到崔乾佑帳下,賭咒發誓說要效犬馬之勞;十餘天前,為了活命卻又重新投靠了安西軍;如今他隻身進到長安城來,自己稍稍加以恐嚇讓他再度改換門庭也未必是什麼有難度的事情。誰知道對手到底哪根筋抽得不對勁,居然楞拿著狗肉往國宴上擺。

  其他燕軍將領對劉貴哲的事跡亦有所耳聞,一個個眉頭緊皺,用輕蔑的目光上下打量著此人,臉上寫滿了不屑。

  令大夥驚詫的是,面對著如此多雙冰冷驕傲的眼睛,劉貴哲卻沒有立刻被嚇尿了褲子,反而帶著幾分從容不迫,上前見禮通名,將所有使節應該做的表面文章都做得一絲不苟。「末將劉貴哲,此番前來是奉了我家大都督的命令,將此信當面遞交給孫將軍!」

  「拿過來!」孫孝哲輕輕揮手示意親兵將劉貴哲手上書信接過,隨手丟在書案一邊繼續撇嘴冷笑:「莫非王洵帳下已經找不到可用之人了麼?居然把你給派了來?!他就不怕你到了我這邊骨頭一軟把安西軍情況全都給交代乾淨?!」

  劉貴哲微微聳了聳肩,絲毫不以對方的侮辱為意。「我家都督平素一直强調要人盡其才,物盡其用,末將文不成武不就,所以也只能幹幹送信跑腿的勾當。至於安西軍那邊的情況,孫將軍如果想知道些什麼儘管開口發問,便是末將臨來之前我家都督沒叮囑向孫將軍保密,所以末將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他主動把自己描述得如此不堪,倒是讓孫孝哲找不到繼續出言侮辱的興趣了。楞了楞,勃然變色:「好一張利口,居然敢拿晏子使楚的典故來戲弄本帥,來人將他拖出去先打二十個嘴巴,然後看他還敢不敢再逞口舌之利!」

  「諾!」幾名如狼似虎的親衛縱身撲上,將劉貴哲架了起來快步向大廳外。邊走劉貴哲嚇得額頭冷汗直冒,卻咬著牙一句求饒的話也不肯說。直到快被拖到門口了,才哈哈乾笑了兩聲搖著頭道:「孫將軍拿末將與古聖先賢相比,末將,哈哈…,末將可真的當…當不起。不過,孫將軍可千萬叮囑手下小心些,二十個嘴巴子打完了無論好話壞話末將可就都說不出來了。我家都督私下要求末將帶給孫將軍的口信,估計孫將軍也沒機會聽到了!」

  「誰稀罕你家將軍的口信!」孫孝哲的下巴高高的挑起,鼻孔處快速噴出兩道白煙「打!狠狠地打,看他到底能嘴硬到幾時!」

  「諾!」親兵們答應一聲拖著劉貴哲繼續大步向外走,眼看著就要邁步出門了,劉貴哲當年在龍武軍中的老熟人,大燕國西京道屯田副使張忠志,趕緊快步出列俯身在孫孝哲面前,低聲勸阻:「大將軍息怒!此事著實有些蹊蹺,像劉貴哲這種貨色,想必安西軍也未必看得上。您老今天即便把他打死了,對王洵來說也沒任何損失。傳揚出去反倒讓人覺得咱們大燕國沒有氣度,連個隻身前來下書的使節都不肯放過。」

  「我只是咽不下這口氣!」孫孝哲也知道折磨劉貴哲這種人對安西軍造不成任何實質性打擊,咬了咬牙沉聲回應,「這廝以前是個有名的軟骨頭稍稍嚇一嚇就跪地叫爺爺的主,今天怎麼突然轉了性子?莫非姓王臨來之前給他灌了什麼湯藥不成?!」

  「大將軍說得對,那廝當年與末將同在龍武軍效力,人品著實不堪得很。」張忠志只求找機會解決自己心中的困惑,根本沒注意到劉貴哲的性格變化。見孫孝哲口風有所鬆動,趕緊順坡下驢,「但此時看來大將軍光是用強未必能讓他屈服,不如先將火氣壓一壓,聽聽他還有什麼話說再想其他辦法。」

  「也好!」孫孝哲不甘心地揮手,「看在你給他求情的份上,二十記掌嘴暫且記下,來人把劉貴哲那廝押回來,本帥還有別的事情問他!」

  一直竪著耳朵傾聽背後動靜的親衛們,聞言趕緊又架著劉貴哲轉回走到帥案之前,狠狠往地下一摜「撲通!」一聲將劉貴哲摔了個四腳朝天。

  「啊!」劉貴哲先是大聲呼痛,隨即坐在地上冷笑不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麼?沒挨成耳光子覺得不過癮麼?」孫孝哲被笑得心煩意亂用力一拍桌案大聲呵斥。

  「我是笑某些人穿上紫袍,也掩蓋不住匪氣!」劉貴哲箕坐於地繼續冷嘲熱諷,「虧得我家都督還說,孫將軍雖然在戰場上屢次敗給了他,卻不失為當世少見的磊落英魂,所以明知道劉某膽子小得可憐,還派劉某前來下書。以便他將來能夠以此為依據,向朝廷替劉某求情求陛下赦免劉某當日陣前投敵的罪行。呵呵呵呵,今天看來我家都督可真是看走了眼。」

  「你……」孫孝哲羞怒交加一張黃臉都憋成了紫黑色,雙手扶住桌案强壓了半天怒氣才喘息著道:「本帥念在與你家都督惺惺相惜的份上,才一再容你放肆,你不要不知進退,反覆試探本帥的忍讓底限。快說你家都督除了這封信之外,還有什麼話要你帶給孫某!」

  「這個……」劉貴哲故意用眼角的餘光向四下撩了撩做出一幅神秘狀,「我家都督曾經有言,他的話只能當面說給孫將軍一個人聽,也只有孫將軍一個人聽了之後能夠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衆將聞言趕緊施禮告退,孫孝哲心裡雖然覺得古怪,卻被劉貴哲的奉承話捧得有些飄飄然,搖了搖頭大聲道:「諸君不必如此,孫某這裡沒有任何事情需要避諱爾等。」

  轉過臉又衝著劉貴哲和顏悅色地命令,「說吧!今天能站在這裡的都是孫某的生死兄弟,孫某雖然將你家都督引為知己,卻絶不敢背著自家弟兄與你家都督做任何交易!」

  「這……。」劉貴哲繼續做猶豫狀拿捏了半天才拱了拱手以極低的聲音說道:「我家大都督說他的本事跟孫將軍在仲伯之間,誰也未必奈何得了對方。誰繼續打下去,只會讓更多將士無辜喪命,所以所以不如各退一步,您儘早帶兵撤離長安,他念在彼此惺惺相惜的情分上不派人堵截追殺就是。」

  「嗡!」孫孝哲身子一晃,眼前彷彿有無數金星亂冒,這哪裡是一番好意,分明是赤裸裸的侮辱。還沒等他來得及發作,劉貴哲又拱了拱手快速大聲說道:「我家都督還說如果孫將軍拉不下臉來走,其他將軍也是一樣,只要主動撤出長安的他一概不追殺就是!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諸位將軍一定要想好,反正你們肯定贏不了不如啊……」

  無數雙大腳踢了過來,將劉貴哲踢得口中鮮血狂噴,他用雙手護住自己的胸口,一邊笑一邊在衆人的腳下打滾,「哈哈哈哈哈哈,痛快!痛快!劉某窩囊了大半輩子就今天揚眉吐氣了一回來,來吧,給劉某個痛快的!別婆婆媽媽,劉某在陰曹地府等著你們前去相會。」

  一衆將領被笑得心裡發虛,下腳愈發不肯容情,明白自己上了對方大當的孫孝哲卻突然又冷靜了下來,用力拍了下帥案大聲喝令:「夠了!別打了,全都給我退下。」

  衆將莫名其妙的紛紛停腳,抬頭孫孝哲眉頭一皺聲色俱厲:「沒聽見麼?全都給我退下!」

  畢竟執掌大權多年,如今積威雖然不像先前那般盛了,卻也寒氣迫人。一干將領們不敢抗命,施了個禮魚貫而出。孫孝哲目送大夥離開起身繞過帥案,伸手從血泊中將劉貴哲扯起來拉到眼前沉聲問道:「看樣子你今天早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了,孫某敬你這份勇氣,所以也不讓人再折辱你。」

  「多謝!」劉貴哲的骼膊抬了抬又軟軟地落下,「那就請孫將軍命人給劉某一個痛快,這半死不活的感覺可是真不怎麼樣!」

  「孫某不會殺你!」孫孝哲笑了笑,身上又恢復了幾分百戰名將的從容。「孫某非但不會殺你,還會派人給你治傷,把你禮送出城!但是你得先回答孫某幾個問題!」

  「請說!」劉貴哲儘量用簡短的詞彙回應,以節約為數不多的體力。

  「你原來肯定不是這種人,否則也不會做出陣前投敵之事!」孫孝哲盯著劉貴哲的眼睛努力挖掘自己希望知道的消息,「但你今天的表現卻讓孫某刮目相看,孫某不想殺你但孫某卻想知道那姓王的到底給了你什麼好處,竟然讓你不惜以死相報!」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劉貴哲大聲喘氣一點一滴地積攢體力,以便把話說完整,「如果劉某說那姓王的之所以打發劉某前來送信,就是想借孫將軍之手殺了劉某,孫將軍願意相信麼?」

  「嗯!」孫孝哲抓在劉貴哲胸口上的大手瞬間一緊,隨即又以極其緩慢的速度鬆開,「怎麼可能他用心如此歹毒,你居然還願意為他去死,莫非你這人真的有毛病不成?」

  「他瞧不起劉某,是因為劉某以前的確沒做個任何能讓他能瞧得起的事情!」劉貴哲咧嘴露出血淋淋的白牙,「可如果今天劉某的所作所為傳回安西軍,劉某相信他一定會給劉某一個合理的回報,一定會將爾等加諸於劉某身上的折磨十倍百倍地替劉某回敬給爾等,不像以前……。」

  吐出一口黑血他繼續大聲喘息,「不像以前,劉某即便戰死於沙場,也沒人在乎。甚至還有可能替別人背黑鍋,把喪師辱國的責任全讓劉某一個死人來背。所以劉某,劉某原來沒有膽量去死,今天,今天明明心中怕得要命,可就是拉不下臉來向你屈膝,嘿嘿嘿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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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31 00:24:03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補天裂 第五章 雙城(六 中)

  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死得不明不白,死後還要替別人背黑鍋,看著劉貴哲那張沾滿血跡卻狂笑著的臉,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在孫孝哲心中油然而生。「來人把他帶下去請郎中用心醫治,待明天早晨本帥親自送他出城!」。

  「多謝了!如果你不殺我,我現在就想自己走回去!」劉貴哲楞了片刻咧著猩紅的大嘴說道。

  「也好!」孫孝哲揮了揮手,意興闌珊,「你回去轉告王都督,本帥看過信之後,肯定會給他一個答覆,但像今天這種攻心的伎倆,就不必再使了,這招對孫某沒用!」。

  「孫將軍……」劉貴哲出於一番好心,還想再囉嗦幾句卻被對方迅速打斷。

  「孫某自幼就沒了父親,雄武皇帝陛下對孫某有撫育之恩……」孫孝哲搖了搖頭,聲音突然加大,「送他出城本帥不想再看見他!」

  衆親衛趕緊走上前,連推帶拉將劉貴哲扯出節度使行轅,架上他來時所騎的大宛良駒,一路護送出長安城外,聽著大廳外邊的腳步聲漸漸去遠,孫孝哲緩緩地走回帥案之後,緩緩地坐了下來咧開嘴巴無聲地苦笑。

  王洵的信他根本不必看,就能猜到裡邊的內容,無非是說一些羞辱恐嚇之詞,激自己早日出外與他決戰,或者主動放棄長安。

  可問題是這兩個選項都不可能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連番的戰敗已經讓將士們對戰勝安西軍失去了信心,特別是最近兩次稀裡糊塗的爛仗,敗得簡直冤枉到了極點,一回是因為長安城裡發生了內亂,一回是洛陽那邊傳來的皇帝陛下病危的消息,都不是輸在臨陣指揮上,彷彿冥冥中有一位强大的神靈,將幸運的光環一遍遍照在安西軍頭頂,而與此同時等待著大燕國將士的卻是一重重黑暗的詛咒。

  如果現在主動出城,找安西軍決戰的話,孫孝哲相信只要王洵把陌刀陣一祭出來,自己這邊就會立刻全線崩潰,非但驅趕不走敵人甚至連保住性命都很困難。

  而主動撤離長安與安西軍暫時握手言和,以換取戰略上的喘息時間,亦絶無可能,因為當年搶先一步攻進了大唐國都,讓昔日的頂頭上司崔乾佑將自己視作了眼中釘,而洛陽城內的大權在握的右相嚴莊和監國太子安慶緒,又素來跟自己勢同水火,以前有義父安祿山的庇護,那兩人還不敢拿自己怎麼樣,如果義父真的挺不過眼下這一關,既沒有地盤安身又沒有足夠兵力在手的自己,肯定會被安慶緒和嚴莊第一個拿出來立威。

  所以無論王洵使出什麼妙計,無論眼下的龜縮戰術有多麼令人屈辱,孫孝哲都只能選擇繼續閉門不出,那是他目前唯一的選擇,堅守下去固然翻盤的機會不多,好歹還有一線希望,如果改弦易轍的話,恐怕連一絲希望都沒有。

  只是這坐困愁城的滋味著實令人有些難受,孫孝哲苦笑著一次次將王洵的信拿起來, 又苦笑著搖頭一次次放下,信封上的字應該是王洵親筆所書,老實說可真不怎麼樣,長安城外那個年青的對手,一看就是沒在任何事情上下過苦功夫的公子哥,非但書法方面造詣極差,臨陣應變、戰術戰略、甚至一直名聲在外的個人武藝方面也都算不得上什麼出類拔萃,可這個並不出類拔萃的傢伙,卻有著一項誰也比不了的本事,那就是化腐朽為神奇,隨便從地上撿起塊土坷垃來,都能迅速發揮出其最大價值,劉貴哲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據說如今扼守在陳倉縣城,徹底堵死了燕軍入蜀之路的薛景仙薛大節度,也曾經得到過他的指點,憑著這雙點金手,此人麾下英才輩出,沙千里、魏風、宋武、方子陵、萬俟玉薤無一不是後起之秀,無一身上不帶著新安西軍特有的印記。

  這些人完全不同於殘唐治下其他任何一支隊伍,甚至可以說他們身上很難找到殘唐軍隊的影子,他們年青、驕傲、坦蕩、勇敢,他們既熱衷於建功立業,同時又將榮華富貴視為過眼雲煙,他們年青到還不懂得互相傾軋互相扯後腿互相下絆子、捅刀子,他們身上沒有絲毫暮氣。

  遇到這樣一群對手,恐怕是孫某人這輩子最為不幸的事情,他可以每天都發現敵人在成長、壯大,而自己這邊卻在不停地走向衰老,走向腐朽,偏偏他又沒任何辦法改變這種形勢,如今的大燕國像極了當年的大唐,所有人都知道事情已經不對勁兒,所有人都找不到解決辦法,只好把眼睛蒙上把耳朵塞上,裝作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見,直到災難徹底降臨……。

  「啓稟大帥張留守求見!」有親兵躡手躡腳走上前,以極低的聲音請示。

  「讓他進來!」孫孝哲皺了皺眉頭低聲命令「請他進來,順便給他搬個座位!」。

  他目前的職位是西京道節度使,而張通儒的職位是西京留守,這種安排明顯帶著讓二人互相監督之意,為此孫孝哲平素沒少給張通儒臉色,看可今天他卻迫切地想跟對方聊上幾句。

  親兵領命而去,片刻後帶著一個鬢髮花白的中年人走了進來,有人小跑著搬過一個胡凳,孫孝哲站起身用手輕指「坐吧不用給我施禮了,我也懶得跟你還禮,咱們兩個之間別再弄那些囉裡囉嗦的東西!」。

  「謝大帥!」話雖然這麼說,西京留守張通儒還是做足了下屬的禮數,然後才欠著屁股在胡凳上坐了小半邊,「屬下貿然前來打擾,是為了先前下書人所說的那幾句話……」。

  「攻心之計而已!」孫孝哲說得很輕蔑,但臉上的表情卻暴露了他此刻的無奈「我這就安排人加强戒備,以免長安城中真有哪個骨頭軟的,被人家幾句狠話就嚇破了膽子!」

  「大帥高明!」張通儒發自內心地稱贊了一句,然後繼續補充「屬下剛纔出去巡視了一圈,各營將士基本上都表現正常,但阿史那從禮那邊……」。

  「來人!」孫孝哲再度打斷,不是想故意讓張通儒難堪,而是對這條提醒非常重視「傳我的命令,讓安守忠率部移屯與阿史那從禮一道駐守西苑,接到命令之後立刻搬家,不得有半點延誤!」。

  「諾!」有親兵上前接過令箭,小跑著出門,不待他的背影去遠,孫孝哲又將頭轉向張通儒「你看還需要做些什麼事情,一並說出來,本帥一一照辦就是!」。

  「屬下屬下沒什麼可進諫的了!」張通儒有些受寵若驚站起身來,再度施禮。

  孫孝哲苦笑著擺手「坐下,別再跟我客氣了,你這傢伙雖然多疑善變,卻也是出了名的謹慎,本帥以前風頭正勁,不願聽你的囉嗦,以免打擊自家士氣,可如今暫時落了下風,就需要你拾遺補漏了!」。

  「屬下屬下當竭盡所能!」難得聽孫孝哲說幾句掏心窩子話,張通儒被感動的第三次站起來鄭重承諾。

  「坐吧!」孫孝哲揮手示意對方別再客氣「此一時彼一時,不管朝廷當初安排咱們兩個在這裡是什麼用意,眼下咱們都只能把心思往一處使,如果再繼續互相牽制下去,恐怕正合了城外敵軍的心思,這長安城就只能拱手讓人了!」。

  「屬下從來沒想過對大帥做任何不利之事!」張通儒急切地解釋了一句,隨後輕聲嘆氣「朝廷這個安排也未必是因為不信任大帥的忠心,不過眼下這些都不必提了,最重要的是一定不能讓長安重新回到殘唐之手!」。

  「本帥也是這麼想!」修補了彼此之間的裂痕之後,孫孝哲迅速將話頭轉向正題「只是以目前的軍心和士氣,本帥也不知道還能守多久」。

  「屬下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直說!」張通儒對長安城內外的局勢瞭如指掌,笑了笑搖著頭說道。

  「說吧無論對錯,本帥不讓它傳到別人耳朵就是!」。

  「那屬下就放肆了!」張通儒坐直了身體,目光裡充滿了擔憂,「我軍能不能守住長安,恐怕關鍵並不在大帥這兒,而安西軍能不能拿下長安,恐怕關鍵也不在王洵那裡。」

  「此話怎講?」聞聽此言孫孝哲精神立刻為之一振,瞪圓了眼睛大聲追問。

  答案卻讓他愈發感到絶望,甚至恨不得根本沒有聽見,隨著一聲沉悶的嘆息,西京留守張通儒苦笑著補充:「大帥莫非現在還沒看出來麼?不管是敵方,還是我方都在等著一個消息,如果陛下能挺過眼前這一劫,自然有兵馬源源不斷地開到,非但能讓我軍一掃先前頽廢,連重新將安西軍推出西京道,想必都不是什麼難事,可萬一陛下有什麼不測,恐怕非但安西軍會趁火打劫,其他各路唐軍也會像狼群般衝著長安城撲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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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31 00:24:17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補天裂 第五章 雙城(六 下)

  努力了這麼久,卻仍然是一粒微不足道的棋子而已。前進後退,甚至生死存亡,都不歸自己所掌握。明知道張通儒說的都是事實,孫孝哲依舊無法甘心接受命運的擺布,沉吟良久,嘆了口氣,幽幽地反駁道:「陛下,陛下他福澤深厚,這次自然是能逢凶化吉,遇難成祥。況且,況且嚴莊老賊雖然與孫某不睦,卻也應該看到,這有關於長安城的爭奪,涉及到安、李兩家的氣運興衰,如果萬一被安西軍把長安奪了去,天下人眼裡,又會怎麼看待大燕?!」

  「如果陛下身體康健的話,他當然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張通儒咧了下嘴巴,滿臉苦澀,「可太子殿下和嚴相兩個,卻未必有聖武皇帝陛下的魄力。如今唐將張巡、許遠兩人死守睢陽,硬生生拖住了令狐潮的十二萬大軍,使其遲遲不得寸進。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淮南和江南的財富源源不斷地運往蜀中,然後再源源不斷地轉到各路殘唐兵馬之手。而我朝自南下以來,雖然從各地府庫裡得了不少錢糧,可在各個方向一天天乾耗下去,慢慢地也就坐吃山空了……。」

  張通儒的話說得極慢,彷彿唯恐孫孝哲跟不上自己的思路一般。後者把每個字都聽在耳朵內,心中頭的感受未免越來越淒涼。

  大燕國去年南下之時,一路燒殺搶掠,將所過之處都變成了一片廢墟。大夥當時只覺得意,並沒認真去想這樣做會給自身帶來什麼不利影響。如今戰勢陷入僵持階段,報應便一點點顯現出來了。

  沒有城市,則意味著沒有了商稅。沒有了田莊,則意味著軍糧也失去了穩定徵募渠道。大燕國當初雖然從各地官府的倉庫中繳獲了不少財貨,可給每名將士分一份,也就消耗得七七八八了。如今各地戰線長時間不能繼續前推,新的繳獲不能保證,舊的征服地區又沒有任何收益,日子難免就要過得一天比一天困窘。

  站在孫孝哲的位置上,他清楚地知道,如今大燕國各路諸侯,除了自己與史思明兩個尚且能夠自給自足之外,其他處都得靠洛陽的供應才能繼續維持下去。而洛陽城內的錢糧,也慢慢臨著坐吃山空的局面。在這種情況下,只有具備大胸襟、大氣魄的人,才會繼續堅持過去的方略,以徹底鏟除殘唐餘孽,擒殺李隆基父子為首要目的,把靈武和蜀中作為進攻重點。換了一個眼界稍稍差一些的,恐怕就要改弦易轍,把戰略重點放在淮南、江南兩道,先徹底解決了吃穿問題才是正經。

  而無論安慶緒還是嚴莊,都不具備與聖武皇帝安祿山同樣的眼界和胸襟。可以預見,萬一聖武皇帝陛下駕鶴西去,恐怕長安城被放棄,便成了定局了。至少,它不會再被當做與殘唐爭奪的重點。

  「說實話,如果換了張某在嚴相那個位置上,也很難取捨?!」唯恐孫孝哲誤會了自己的意思,張通儒又畫蛇添足地補充。

  「唉!」孫孝哲報以一聲長嘆,然後久久不語。

  睢陽、長安,想著如今的形勢,他眼前就彷彿出現了一盤棋局。兩座城,兩個劫點。雖然大小不同,堅固程度也不可同日而語。對全域的重要性,卻很難分得清楚誰主誰次。如果大燕國在唐軍積蓄起反攻力量之前拿下睢陽,便可長驅直入江淮各郡,徹底切斷殘唐的稅源,釜底抽薪。而萬一長安城在睢陽被攻破之前落入安西軍之手,便意味著大燕國的氣運已經結束了,各地殘唐勢力必然大受鼓舞,趁勢高歌猛進。

  這局棋,非目光長遠者看不透,非志在天下者不能執子。可聖武皇帝陛下,偏偏又病得無法再站起來!「老天爺,你不能這麼不公平啊!?李家父子無論怎麼折騰都由著他們,聖武皇帝陛下只是偶感小恙,,就……」想著越來越絶望的未來,孫孝哲忍不住仰天長嘯,「啊啊」

  「大帥,大帥!」張通儒被嚇了一哆嗦,趕緊跳上前,伸手去拍孫孝哲的後背,「大帥切莫如此,你是一軍之膽,任何舉動,都會帶來意想不到的後果!」

  「啊啊啊!」

  「啊啊啊!」

  孫孝哲又聲嘶力竭地喊了幾聲,直到把門外的侍衛都招了進來,才悻然閉上了嘴巴。「那又怎樣,莫非我心裡再難過,也只能自己憋著不成!他奶奶的,大不了老子這西京道節度使不做了,誰願意來當誰來當。老子自己回塞上找塊沒人的地方放羊打獵去,免得天天看著局勢憋氣……。」

  「啊啊啊!」

  「啊啊啊!」

  還沒等他把抱怨的話說完,外邊忽然傳來一陣聲嘶力竭的吶喊。彷彿剛纔的回聲一般,充滿了無奈與不甘。

  「誰在學老子!」孫孝哲大怒,推開身邊的張通儒,大步向門外走。才走了三、五步,又是幾陣聲嘶力竭的吶喊聲傳來,寒風般,灌進每個人的耳朵。

  「啊啊啊!」

  「啊啊啊!」

  「嗚嗚嗚嗚~~」

  「娘咧~~~」

  剎那間,哭聲、喊聲、絶望的尖叫聲響徹了全城。饒是見慣了風浪,孫孝哲也是汗毛倒竪,三步兩步衝回屋子內,從兵器架上抄了一口橫刀在手,「怎麼回事?今晚誰當值,趕緊把他給老子叫來!」

  「蔣方!」親兵們迅速報上一位將領的名字。然後紛紛拔出刀,將孫孝哲團團護了個嚴實。外邊的吶喊聲與哀哭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聲聲透著恐懼,聲聲透著絶望。孫孝哲的臉色也越來越冷,越來越蒼白,白得像冬天牆角處的積雪。

  再看西京留守張通儒,早已嚇得兩股戰戰,動彈不能。一雙手軟軟地按在柱子上,嘴裡喃喃地叫嚷:「安西軍,安西軍進城了。安西軍進城了!完了,完了,姓王的殺人如麻,我等今夜落到他手裡……」

  「安西軍進城了,安西軍進城了!」彷彿要驗證張通儒的推斷一般,行轅之外,也傳來了同樣絶望且充滿恐懼的聲音。聽到叫聲,衆親衛當機立斷,簇擁著孫孝哲便往外闖。孫孝哲被推得跌跌撞撞,努力掙扎了好幾次,才擺脫了衆親衛的控制,舉起刀,怒氣沖沖地呵斥:「慌什麼慌,慌什麼慌。倘若安西軍進了城,就憑著你們幾個,能保護我逃出去麼?都給我原地站好,不准再推我。誰再敢對本帥拉拉扯扯,本帥直接砍了他!」

  「大帥……。」眾侍衛的好心被當成了驢肝肺,委委屈屈地停住了腳步。孫孝哲强壓下心中的慌亂,竪起耳朵又聽了片刻。憑著多年的帶兵經驗,他堅信外邊的情況並沒有大夥想像的那麼糟。舉起橫刀,大聲命令:「劉福,張順,杜遠,李戈,你們四個,各自去帥案上拿一支令箭,去巡視全城。命令各營將士,沒有接到本帥的命令之前,任何人不准輕舉妄動。崔護,你也拿著一支令箭去,招今晚當值的蔣方,命令他帶領本部人馬沿街巡視,碰見趁火打劫者,立刻就地斬首。許奇,你帶一支令箭,去把阿史那從禮、安守忠、張忠志、盧渝等人全給我叫來,就說本帥有緊急公務,需要找他們商議。讓他們無論手頭有多少事情,都立刻趕到節度使行轅。三鼓不到者,軍法從事!」

  「諾!」衆親衛見自家主帥如此鎮定,心中的慌亂頓時減輕了大半兒,拱手領命,拿著令箭匆匆離去。

  「該死!一群廢物!真該都閹了去犁地。」孫孝哲舉刀虛劈,大聲咒罵。也不知道是罵遠在洛陽的安慶緒和嚴莊等人,還是罵麾下眾將。

  張通儒聞聽,臉色登時漲成了紫茄子色。雙臂用了幾次力,顫顫巍巍地離開柱子,衝著孫孝哲躬身致歉,「屬下,屬下剛纔,剛纔失態了。請,請大帥勿怪!」

  「不關你的事!」孫孝哲不耐煩地擺動橫刀。「不可能是安西軍入了城,更可能是炸營!一群膽小鬼,被人家幾句話就嚇丟了魂。真給聖武皇帝陛下丟人。等我查到是誰的手下出了事情,非斬了他不可!」

  「安西軍沒有入城?真的只是營嘯?!大帥何以知之?」張通儒哆哆嗦嗦向前走了幾步,試探著追問。論及領兵打仗的本事,他照著孫孝哲相去甚遠。但是他這人貴在有自知之明,從不幹打腫臉充胖子的事情。

  「肯定是營嘯!」孫孝哲伸出手,將張通儒拉到一扇窗子前。推開,用刀尖指向外邊烏濛濛的天空。「你聽聽外邊的聲音,亂七八糟的,根本沒有什麼規律。如果是安西軍入了城,肯定是由外而內,沿著街道直撲咱們這裡。你再看看那些火頭,東一股,西一股,沒任何章法。如果是安西軍放的,那他們的兵力得分散到什麼地步?就不怕被本帥逐個擊破麼?」

  此刻外邊的天色還沒有黑透。張通儒沿著孫孝哲的刀尖所指望去,果然看見幾股濃煙,飄飄蕩蕩直衝夜空。聲勢雖然看起來甚大,所處位置卻甚為分散,明顯不是軍隊所為。他心中登時大定,又壯著膽子聽了聽四周的聲音,亦果然如孫孝哲描述的那樣,混亂而毫無規律,並且一點兒也沒有向節度使行轅靠近的跡象。

  「弟兄們都分散在城中各處,一個地方發生營嘯,影響不了整個城市!!」見張通儒的神情漸漸安定,孫孝儒又皺著眉頭補充,「應該還有刁民在趁火打劫,蔣方這廝,就是個廢物。這麼久了,居然連個準確消息都沒送過來!」

  「也許,也許蔣將軍認為,事態尚在他掌控之中。不想讓大帥操心吧!」張通儒本著與人為善的原則,主動替蔣方開脫。

  「哼!」孫孝哲哼了一聲,不置可否。二人耐著性子繼續等待,從天色剛剛擦黑一直等到天色全黑,也沒等到也沒等到當值將領蔣方的回報。倒是被派往西苑就近監督衆部族武士的安守忠,滿身是血地趕來了。一進門,就趴在地上,大聲哭訴道:「稟大帥,阿史那從禮,阿史那從禮勾結安西軍,造反,造反了啊!」

  「造反?!」孫孝哲手中的刀哆嗦了幾下,强作鎮定,「你怎麼知道他造反?他造反了,你怎麼不抓他?!」

  「末將,末將沒想到他現在就會動手。末將,末將奉命轉移駐地,才,才搬了一半兒,阿,阿史那從禮就帶人衝了出來。先,先打傷了末將,然後奪了西苑的庫房和馬廄,直接殺向西門了!」

  「廢物!」孫孝哲氣得連殺了安守忠的心思都有,上前一腳將對方踢翻,大步衝向屋門。「來人,把本帥部曲全召集起來,去殺阿史那從禮。殺了他啊,本帥今天一定要趕在安西軍入城之前殺了他!」

  留在行轅內的親信答應一聲,紛紛去召集部屬。就在這個當口,其他駐扎在城內各處的將領也奉命趕到了,一邊主動向孫孝哲匯報自己那邊的情況,一邊跳著腳大駡阿史那從禮卑鄙無恥。

  「駡什麼駡,都給我回去調兵。把所有兵馬都召集起來,趕在安西軍發起進攻之前,圍殺阿史那從禮!去,都楞著幹什麼,你們這幫廢物,明知道阿史那從禮造反,居然都不帶兵去攻打他,都跑到本帥這邊來看熱鬧!」孫孝哲氣急敗壞,發出的命令一道比一道混亂。

  不是你剛纔命令我等不准輕舉妄動的麼?衆將肚子裡腹誹,臉上卻不敢帶出絲毫怒色。躬身領命,步走出行轅。

  大約一炷香時間之後,孫孝哲的嫡系聚齊,衆將也把各自的隊伍,帶到了節度使行轅附近。總共大約有八千多人,超過了阿史那從禮所部武士的兩倍。這讓孫孝哲心中的對平息叛亂的把握更大了些。他滿意地朝大夥點了點頭,跳上坐騎,一馬當先向西門衝去。

  西門附近,數百部族武士正像瘋了一般,沿著街道兩側殺人洗劫。孫孝哲見狀,立刻帶領士卒衝了上去,將這夥武士砍了個人仰馬翻。

  「饒命,饒命!」眾部族武士寡不敵眾,果斷地選擇了投降。孫孝哲卻不肯再放任這夥養不熟的白眼狼,親自動手砍死了兩個,然後將刀尖指向另外一個身穿四品將軍服色的傢伙,厲聲問道:「阿史那從禮呢?他跑到哪裡去了。你給你等安排的是什麼任務,安西軍和你等的聯絡信號是什麼,速速如實招來?」

  「冤枉!」部族武士頭領大聲喊冤,「大帥饒命,我們冤枉啊。我們幾個奚族,阿史那從禮是突厥族。根本不是一伙。他今晚跟我等說,大燕國要完蛋了,要帶著我等回塞外。結果走到了城門口,卻又欺負我等人少,强逼著我等留下來斷後!」

  「斷後,回塞外?」孫孝哲無法相信對方的招供。阿史那從禮居然不是跟安西軍勾結,而是準備跑回塞外去當他的土酋?那他何必又走得這般突然,好像要跟安西軍裡應外合一般?

  「他說您根本不敢招惹鐵錘王,準備向他投降了,準備把我們這些外族殺了,拿首級去當投名狀。我等本來不相信他的話,可今天,今天傍晚,安守忠的人又進駐西苑啊!」沒等部族武士頭領把話說完,孫孝哲手起刀落,將其砍成了兩半。

  「殺,全殺了,一個不留!」揮舞著血淋淋的橫刀,他大聲命令,宛若一頭髮了瘋的魔鬼。

  衆親信將士奉命動手,頃刻之間,將剩餘的俘虜殺了個乾乾淨淨。望著四敞大開的西城門,大夥再度將目光投向了孫孝哲,「大帥,追還是不追!」

  「追個屁!」孫孝哲沒好氣地瞪了衆人一眼,大聲回應。「跟阿史那從禮拚個兩敗俱傷,讓安西軍坐收漁翁之利麼?關門,把蔣方和盧渝兩個廢物給老子找來,老子要親手砍了他們的腦袋!」

  既然阿史那從禮不是跟安西軍裡應外合,懸在衆將士心中的石頭也轟然落地。紛紛跳下坐騎,七手八腳關閉城門,重新扯起吊橋。片刻之後,有人抬著西門當值武將盧渝和城內當值武將蔣方兩人的屍體,前來向孫孝哲覆命。原來二人為了阻止阿史那從禮叛逃,早就為大燕國「盡忠」了。

  「死了?」孫孝哲楞了楞,臉上難得露出了幾分悲戚之色。「這兩個笨蛋,怎麼不早些向本帥匯報!就這樣稀裡糊塗地死了,讓本帥,讓本帥……。」

  走到屍體前,他慢慢合攏兩位部將圓睜的雙眼。片刻後,忽然又抬起頭,衝著黑漆漆的夜空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個王明允,一招攻心之計,就廢掉了本帥四千大軍。本帥對你,可真是心服口服!可本帥就是不會放棄長安,就不讓你如願。本帥倒是要看看,是你先打下長安城,還是我大燕國兵馬,先過了睢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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