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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一度君華] 不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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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歸正

  圓融塔外,何惜金等人已經幾次嘗試衝塔。

  但是塔內情況更加混亂。圓融塔中黑色的怨氣彌漫開來,強行入塔的人無不被怨氣所傷。

  眾人不得不留於塔外,觀望等待。

  忽然,張疏酒問:「你們有沒有聽見水流之聲?」

  水流?

  諸人屏息,側耳細聽。流水聲漸漸逼近,忽而有人指著前方,道:「快看!」

  眾人舉頸而望,只見遠處,滔滔江河向此而來。眼見浪潮就要沒過上京,卻在此處停住。

  武子丑快步來到河岸邊,只見河對岸一片新綠,生機盎然。

  再反觀自己周圍,黃沙彌漫,如同末世。

  「這是怎麼回事?」周圍有人低聲議論。

  越來越多的人來到河岸邊,遲疑徘徊。

  黃壤就這麼跟隨師問魚,她逐漸看出來,這條河不斷奔流,漸漸首尾相聯,圈出一方圓形的世界。

  這是一個嶄新的天地。

  空氣清新,萬物生長。

  肉眼看上去,同以往的世界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同。

  而師問魚緩緩來到河岸邊,他注視著一河之隔的人們,看他們三三兩兩地渡河。

  不時有人淹死在河流裡,他目光平靜。黃壤問:「有人在陛下面前痛苦死去,陛下為何能如此冷靜?」

  師問魚淡淡道:「紅日起落、百草榮枯,不過是天道秩序的一種。」他轉過身,看向黃壤,「人之生死,也是如此。」

  黃壤沉默。

  河邊傳來歡呼,有人成功渡河。

  成功者於河岸之上赤足奔跑,慶幸自己脫離苦海。由此鼓動了更多人向河對岸游來。

  可河中水流湍急,那些爭相渡河的人,十不存一。

  黃壤站在岸邊,默默注視。

  師問魚悠然道:「圓融塔之亂尚未平息,隨吾來。」

  說罷,他當先沿河而行。

  修仙之人,腳程總是快上許多。

  黃壤跟在他身後,能夠看見河對岸的世界。也許是因為天道秩序的修復,對面世界沙化的並不快。可饒是如此,也能見到滿目的昏黃。

  黃壤盯著師問魚,見其步履匆匆,如同趕路。

  ——難道說,他其實也並未完全控制這方世界?

  黃壤心中生疑,但這也是可以解釋的——如今不見第一秋和謝紅塵。這二人肯定還在圓融塔中。第一秋肉身已經成熟,謝紅塵身負雷音達寂的血脈,而其本身又天資卓絕、修為精深。

  他們一定還在抗爭。

  如今師問魚看上去猶如天神降世,可他畢竟還未奪得完美肉身。

  那些在河流裡苦苦求生的人,都成為了他怨力的源泉。

  所以,他極力想要引誘所有人渡河。一是歸順於他,二也是加強怨力,穩定圓融塔。

  黃壤心中閃過許多念頭,而前方漸漸現出許多人影。黃壤一眼看見了熟悉的人。

  ——屈曼英!

  原來河對岸,已經是上京!

  昏黃薄沙中,圓融塔仍隱隱可見。屈曼英等人站在河對岸,以手搭棚,向此張望。

  師問魚微笑,道:「以你之能,要勸降他們,想必不難。」

  「很難。」黃壤道,「這世上不是人人都怕死的。特別是我姨父、姨母這樣的人。」

  師問魚點點頭,道:「說得是。但是,他們同樣也不知道真相,不是嗎?」

  黃壤愣住。師問魚徐徐道:「他們的世界崩塌在即,你也看到了。只要讓他們先行渡河,以後時日漫漫,他們總會接受現實。」

  他盯著黃壤的眼睛,笑道:「以他們的修為,渡河並無危險。你看,你想要的人,朕都在一一替你留住。朕相信,你也有足夠的智慧,回報朕。」

  黃壤沒有反駁他,她當然有無數法子,能說服對岸的人渡河而來。

  事情到眼前為止,好像對她都不算太壞。

  ——還有什麼比身中盤魂定骨針更差勁的事呢?

  黃壤想了半天,自嘲般一笑:「這有什麼好猶豫的呢?」

  她緩緩走近河岸,只差一步,幾乎踏入水中。

  而河對岸,屈曼英舉目遠眺,終於認出了她。

  「阿壤——」她高聲喊,「阿壤是你嗎?」

  越來越多的人聚攏過來,目光交匯,盡在她一人。這些面孔,一張一張,有的熟悉,有的陌生。

  黃壤看了許久,忽而,她轉身道:「你要讓我說話,總要有傳音法寶能讓他們聽見吧?」她語帶譏諷,「難道要我靠嗓子喊?」

  師問魚也不同她計較,自懷裡掏出一個傳音海螺,遞到她手中。

  黃壤將那海螺舉到唇邊,咳咳地咳了幾聲。

  果然,她的音色清晰地傳開,那些距離遙遠的人,也聽得一清二楚。

  「諸位,我是黃壤。」黃壤低頭,發現自己裙衫散亂。她整理了一番,復又正色道,「我現在站在另一個世界,與諸位對話。」

  她注視左右,師問魚就站在她身後,密切注視著她的一言一行。

  這樣不行啊,話風半點不對,立刻就會被他控制。

  話不太好說啊。黃壤心中為難。

  而正在此時,在這方風清日朗的世界裡,突然塵沙四起。

  黃壤尚未看清發生何事,只聽師問魚沉聲道:「是你?!你竟然打破了光陰囚牢?!」

  什麼是光陰囚牢?

  黃壤不知道,但是當她看清那團黑霧中是什麼的時候,她連血脈都生起一股暖意。

  ——黑霧之中,是一條巨蛇。

  只見它蛇鱗青碧,眼若銅鈴,血盆大口中還嘶嘶地吐著蛇信。

  而眼角蛇紋妖冶欲滴。

  「第一秋!」黃壤喊出這個名字,然後她似乎便擁有了無邊勇氣。

  這個世界,會有人是困境中的陽光,是險難時的盔甲。

  果然,那巨蛇甫一衝來,立刻橫隔在師問魚和黃壤之間。

  師問魚向來波瀾不驚的神色,終於蕩起一絲驚愕:「你真是……令人意外。」

  巨蛇身上帶傷,如一座高山,人立在黃壤身後。

  黃壤沒有回頭,她不再擔心什麼師問魚。她耐心地整理好自己的鬢髮,又沾了水,把臉也擦乾淨。

  最後,她手握海螺,一字一頓,道:「我以第三夢之名,請求諸位不要渡河!師問魚被魔塔蠱惑,以無數人的怨念和痛苦為靈氣,鑄造了這個世界。因為圓融塔對天道秩序的破壞,這才導致原本秩序錯亂。你們的泅渡,只會增強他的力量!」

  她的聲音透過這傳音海螺,響徹了整個大地。

  那些迫切想要逃離絕地的人,終於開始猶豫遲疑。

  黃壤的話,或許沒有什麼說服力。但是第三夢先生在民間的影響力太大了。

  她以此為名,無數人都開始將信將疑。

  「孽障!」師問魚終於被激怒,他手握拂塵,一招出而千絲動。萬千殘影向黃壤而來!

  而第一秋所化的虺蛇甩動蛇尾,帶起一陣颶風。颶風與拂塵相撞,只聽轟然一聲響。土石橫飛,河流動蕩,黃壤卻仍好好地站在河岸邊。

  黃壤臉上沒有任何驚慌,她不去管身後的激戰,只是盯著河對岸。

  有人厲聲問:「黃壤!你口口聲聲道有人作惡,卻為何自己也在對面?」

  這自然也是很多人疑惑之事,當下便有人紛紛質問附和。

  黃壤突然發覺,這竟然自己到了裝逼的高光時刻!

  她挺直腰背,面色沉痛,道:「吾不忍百姓受難,特為查明真相而來。」

  ——沽名釣譽這樣的事,老娘最擅長了。哼!

  她一字一字,開始說服眾人:「天道萬物,衣養萬物而不為主。可師問魚不同,他妄圖化身為神,掌控眾生。此人心已入邪,罪不可赦。芸芸蒼生,豈能向他乞求庇護?」

  她一身正氣,浩浩清風。

  師問魚額際青筋亂跳,恨不得一掌將其拍死了事。

  可第一秋所化的虺蛇牢牢地纏住了他!

  師問魚心中恨極,想要奪舍!他猛然化作一團黑霧,就要將第一秋的蛇身牢牢包裹。可第一秋的反應何其靈敏?

  在師問魚化霧的瞬間,他也化作一團黑霧。

  ——靈魔鬼書,他原本也是會的。

  這邪功雖然記載了奪舍的竅門,但它可能也從未想過,兩個靈魔鬼書的修習者,如何奪舍?

  果然,師問魚拿他毫無辦法,只得又同他戰成一團。

  河對岸,有人問:「黃壤……不,第三夢先生!如今世界化沙,我們若不渡河,豈不是只能等死?!」

  黃壤佇立在悠悠河畔,手握海螺,道:「天道能自我修復,只是因為圓融塔之力的破壞,力有不逮。只要誅殺師問魚,銷毀圓融塔。天道必將重回正軌。」

  就在她身後,師問魚與第一秋正在惡戰。

  而黃壤並不回頭,她面向人群,身隔長河,道:「在你們之中,有不少自夢中復生的人。如今天道力量減弱,已經無法糾錯。但你們的存在,令人天道停滯,人道錯亂。」

  她沒有再繼續說下去,她自人群之中,看到了息音,也看到了黃洋。

  她看到了許許多多已逝之人。

  這些人也同樣注視著她。

  有人厲聲問:「什麼意思?難道要讓我們自裁嗎?我們好不容易活下來,憑什麼……」他話音未落,便被更激烈的聲音打斷。

  第三夢中,因為第三夢先生的出現,育種世家的退讓。良種充裕之後,存活下來的人可就太多了。

  比如師問魚的皇子、皇女,就因為沒有試驗虺蛇之血而全部存活。

  「你自己逃生了,卻勸我們赴死?!」有人怒罵,「依我看,這邪魔不是陛下,是你!」

  「也不能這麼說,她可是第三夢先生……」

  「什麼第三夢!說不定就是罪魁禍首……」

  人群嘈嘈雜雜,一時之間,什麼聲音都有。

  黃壤絲毫不以為意——喜歡沽名釣譽的人,臉皮就是厚。

  想當初,她可是憑著黃墅之女的出身,硬生生地博了個「玄度仙子」的美名。

  她道:「吾受盤魂定骨針之刑,早已是個不生不死的廢人。此事,想必大家都知道。」

  「盤魂定骨針?」這樣的刑器,當然是人人皆知。諸人議論紛紛。

  黃壤徐徐道:「留在此地,吾能復生。但,即便如此,吾仍不能留下。」

  周圍一片寂靜,黃壤終於回頭,看了一眼死死纏絞住師問魚的第一秋。

  她微笑著道:「家夫正以一己之力,對抗首惡。就在諸位之中,有我死而復生的母親,有我兩世緣分的養子。我們都有無數難以捨棄的人。但是,歸正天道,終究是為了杜絕越來越多的人經歷同我們一樣的人間慘事。」

  民眾之中,諸人自然不能被這輕描淡寫的幾句話說服。

  而黃壤卻是丟棄了手中的傳音海螺。她手中光芒一閃,卻是心劍再出!

  眾人只見一片強光潑撒,她已經向著師問魚和第一秋的戰場而去。

  師問魚肉身本就虛弱,單以眼前的戰力而言,他根本不能力敵第一秋。

  但是第一秋也傷重,這才容他拖延。而如今,黃壤加入戰局。縱然她修為不足,但她劍道高深。師問魚頓時左支右絀。

  終於,黃壤的心劍劃破他的袍袖,他的血順著指尖滴落。

  圓融塔中,所有黑霧都感應到了這種虛弱,開始動蕩不安。

  謝紅塵借著師問魚力量削弱,他終於找到了這座法陣的陣心!

  只見一片黑霧之中,一座藍色的符文。

  法陣若圓盤,圓盤中,十二條刻度均勻排列。而其中有紅、黃、藍三色針,紅色最長,黃針其次,藍針最短。此時,三針正以圓心為支點,均速行走。

  法陣的符文不時閃爍,謝紅塵對法陣也知之甚深。他細看許久,立刻明白。三色針分別為年、月、日!

  謝紅塵對照今時今日,緩緩扳動指針。

  他五指滴血,黑霧在他身邊蠢蠢欲動。

  黃壤這邊,河水似被狂風驚動,湧起滔天巨浪。第一秋嘶嘶一聲,黃壤一邊猛攻師問魚,一邊道:「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第一秋不再試圖說話,黃壤卻靈光一閃,道:「謝紅塵!他在試圖控制圓融塔!」

  巨蛇點頭,下巴差點磕在黃壤頭上。黃壤鬥志大盛:「殺了他再說!」

  而此時,師問魚走投無路,他猛地化身黑霧,在巨蛇眼前虛晃一影,隨即撲向黃壤!

  他竟然試圖奪舍黃壤!

  黃壤只覺得頭腦暈眩,幾乎站立不穩。但隨即,另一團黑霧撲過來。第一秋所化的骷髏,發狂般撕咬師問魚。師問魚本計劃以最快速度奪舍黃壤,然而他低估了瘋狂的第一秋。

  他所化的黑霧,在一瞬間就被第一秋蠶食得所剩無幾。他悶哼一聲,猛地化為人身,跌坐在地。而一身鮮血,如身披紅綢。

  塔中,謝紅塵壓力驟減!

  在師問魚極度虛弱之後,圓融塔終於認他為主!他用力扳動三色針,使之一一歸位。

  外面乾坤倒轉,眾人只覺頭腦一陣眩暈。

  師問魚衝進圓融塔,想要再度奪回主位。可此時,正逢圓融塔與現實之間時間交錯,他一步踏空,整個人如墮虛無,消失在圓融塔的台階之上。

  經他創立的世界,受到強烈的波動,最後如蠟般緩緩融化。

  黃壤感受到這種融化,她回身,牢牢抱住面前的巨蛇。

  虺蛇面目,猙獰可怖。她卻微笑著。

  「第一秋。」她輕聲呼喚,巨蛇安靜凝視,目光溫柔。

  黃壤輕輕吻過它眼角的蛇紋,輕聲道:「師問魚說,維持這個世界,是盤魂定骨針唯一的解方。我相信,他沒有騙我。」

  巨蛇垂下頭,在那雙豎瞳之中,黃壤看見自己的面容。她輕輕撫摸蛇頭,說:「破夢之後,如果我還活著……你……拔了我頭上的金針吧。」

  第一秋猛然抬頭,他已經無力再化為人身。而蛇身又不能說話,他眼角濕潤,豎瞳之中,明亮如水泊。

  「我這個人……其實沒那麼堅強。我喜歡華衣美食、自由自在。陪在你身邊很好,可這樣的陪伴對我而言,還是太痛苦了。」她努力面帶微笑,保持自己最美好的形態,「第一秋,讓一切都結束吧。」

  巨蛇沉默地注視她,直到她也隨世界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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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7 10:03:0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一章 對白

  河對岸,所有人眼睜睜地看著這無比詭異的一幕。

  對岸的世界,一層一層扭曲萎縮。終於到了最後,化作虛無。而眼前的河流,也漸漸消失在眾人視線之中。

  那些渡河成功的人,此時人人驚恐奔逃,但很快,也隨世界煙消雲散。

  黃壤再度醒來的時候,見自己仍然坐在輪椅上。圓融塔內已經恢復了平靜,壁上符文法咒紛紛隱匿。整座塔看上去,與平常建築無異。

  而她也無法再挪動分毫,她安靜地注視前方,塔外的光線照進來。原來時間已經到了傍晚。

  身後有人走近,腳步蹣跚。緊接著,一隻帶血的手伸過來,輕輕觸摸她的臉頰與四肢,似乎確定她是否無恙。黃壤不能回頭,但已經知道了那是誰。

  第一秋。

  黃壤感覺到他的溫度,塔外的陽光照耀在她身上,微微地刺癢。

  隨後,她眼前視線變換,是第一秋轉動了輪椅。黃壤目光掃過,見謝紅塵向此而來,他臉色蒼白,連腳步也因為虛弱而顯得飄浮。他已經收了心劍,而一身雪衣被鮮血洇染,開出大朵大朵的花。

  黃壤目光呆滯,只能任由他一步一步來到跟前。

  他數次欲言又止,而第一秋的陰陽怪氣的毛病也並沒有因為傷重而減輕。他說:「謝宗主見多識廣,想必好狗不擋道這樣的道理,也曾聽過。」

  謝紅塵不理會他的挖苦,卻及時側過身去。

  第一秋這才推著輪椅來到窗邊。他扶著黃壤,自窗而下,飄落在塔外。

  眾人見他出來,語聲驟停。

  仇彩令等人立刻上前,問:「塔內情況如何?可有抓住師問魚?」

  而他話音剛落,其他聲音又再度響起。

  有人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朝廷就是這樣迫害百姓?」

  「第三夢先生真的遭受了盤魂定骨針之刑?這是怎麼回事?盤魂定骨針之刑不是必須由仙門公審之後方可施行嗎?玉壺仙宗必須給個說法!」

  「現在是不是已經安全了?」

  各式各樣的問題迎面而來,身後,謝紅塵也飄然下塔。

  第一秋緩緩擦去黃壤臉頰的血跡,許久方道:「師問魚已經失蹤。眼下圓融塔受謝宗主掌控。」他彎腰拔起一顆小草,道:「天道秩序正在重新修復,大家不必慌張。」

  諸人目光聚集,只見他手中的野草,本有一半沙化,只剩下略微粗壯的根莖。但此時,它確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緩緩恢復。

  「這樣的速度,要幾時才能恢復如常?」有人氣急敗壞,罵道:「你們這些早已死掉的人,還不自裁?沒聽第三夢先生說嗎?你們的存在,只會影響天道秩序!」

  他這麼一說,其他復生的人包括其親朋都急眼了。

  「說的什麼屁話?難道我們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一時之間,眾人互相謾罵,爭執不休。

  第一秋其實很擅於處理這樣的事。

  他身在朝廷,人之心性,他再瞭解不過了。

  這時候,便須有人帶頭,先令大義之人赴死。隨後勸說猶疑者,再後,逼迫不願者,最後誅殺反抗者。

  權臣心術,如揮刀斷臂,豈能有情?

  他輕輕撫摸黃壤的長髮,容顏冰冷:「諸位,吾妻黃壤,一生為民奔走,從無私慾。」

  黃壤聽著他的話,若非頭上雙針所制,她真是要忍不住笑出聲來。

  而身後,第一秋伸出手,輕輕撫摸她的臉頰。他字字冷靜從容,說著一些虛假無稽的話:「方才破夢之時,她曾對本座說,人命之珍,重逾山嶽。因夢復生的人不捨赴死,也是人之常情。」

  四周逐漸安靜,萬千目光向此匯聚。

  何惜金等人先前還阻擋著百姓,不允許他們接近第一秋等人,此時,他們也看過來。

  第一秋背脊筆直,目光銳利如刀鋒:「但大義所在,慨當以慷。她……願以一己之身,捨生取義,引無畏者效之。」

  「第、第、第……」何惜金怒指他。

  謝紅塵居然也怔愣許久,才明白這句話。

  「第一秋!你在說什麼?」他厲聲道。

  而諸人回應,卻是呆若木石。四次入夢,黃壤與第一秋的淵源,還有誰人不知?

  他是黃壤百年前的愛慕者,四夢追求,三世夫妻。

  可現在,他說黃壤願捨生赴死,「引無畏者效之」。

  「你瘋了?」屈曼英上前,就要搶奪輪椅,「為了達到目的,你連她都可以犧牲利用?想都別想!」

  第一秋沒有說話,但他身法如電,帶著黃壤避開了屈曼英的搶奪。

  謝紅塵幾步上前,他來到黃壤面前,緩緩蹲下。黃壤與他對視,連心中都沉默無言。

  她看不到第一秋,不知道他是如何用這般冷靜的語氣,說出這麼一番話。

  謝紅塵凝視她,道:「跟我走。」因為語聲低弱,這句話出口更像請求。他握住黃壤擱於雙膝的手,字字疲倦沙啞:「阿壤,跟我走,好不好?」

  黃壤不言不動,謝紅塵幾近哀求:「我帶著你離開仙門,我們隱世而居,我用一生一世去研究盤魂定骨針的解方。好不好?」

  一旁,屈曼英道:「阿壤,你能聽見嗎?」

  苗耘之看了一陣,也是不忍,道:「她尚能眨眼,只是慢些。」

  屈曼英早已淚流滿面,她扶住黃壤的肩,道:「阿壤,你若同意謝宗主的話,就眨一眨眼。好不好?」

  黃壤目光空洞虛無,卻遲遲不動。

  屈曼英和謝紅塵屏息等待,直到漸漸絕望。

  第一秋也沒有動,他也在等,或許她能有片刻遲疑,當時之言,只是一時衝動。

  可她不會。

  他知道她不會。

  第一秋輕輕撫摸她的長髮,掌中都沾染了那涼滑細膩。許久之後,他說:「她不會和你走的,你不瞭解她。」

  謝紅塵眼中早已帶淚,於是那些溫和博雅都拋到一邊,他幾乎嘶吼:「我不瞭解她?我和她百年夫妻!」

  第一秋冷靜如一塊石頭,他說:「百年夫妻,你卻不知道,這原是一個多麼自由無羈的靈魂。」

  謝紅塵愣住,第一秋輕聲問:「如果……你仍不悔的話,眨一眨眼吧。」

  在屈曼英、何惜金、謝紅塵等人的注目之下,黃壤輕輕地眨了眨眼。

  生不如死,豈會有悔?

  只是第一秋,我只交待了自己,卻從沒有想過,這對你而言,是一件多麼殘忍的事情。

  我走之後,此身化沙,自有春風吹拂、大地懷容。可你怎麼辦啊。

  你這樣子,所有人都會懼你畏你,傳揚你的冷血無情的啊。

  何惜金等人都沒能再出言反對。這是……她的選擇。

  夫復何言?

  屈曼英雙手捂臉,謝紅塵淪陷在回憶的沼澤裡,一朝夢醒,發現失去的早已失去。

  第一秋將黃壤推至眾人面前,眾人盯著輪椅上這個妝容精緻、衣裳繁復的女子。她容顏美到虛假,目光渙散,毫無焦點。

  很難相信,這麼樣的一個人,居然是個活物。

  第一秋行至她身前,黃壤終於又看清了他。

  血污塵垢之中,他眉目英挺,目光深邃如激流凶險的海眼。

  第一秋。黃壤踏著回憶的黃沙,想要找到夢外和他的初見。可惜人生紛繁錯亂,滿地荊棘,她早已記不起成元五年,那個前來仙茶鎮提親的少年。

  當年的我,是否也曾披著溫婉端莊的外衣,跟你進退得體地對話?

  那時候,我們說了些什麼呢?

  第一秋,我一個字都不記得了。

  第一秋捧起她的手,緩緩將她擁入懷中。

  他任由她的臉貼在自己胸口,讓她去聽自己心跳和呼吸。多少年前的仙茶鎮,少年得志的八十六殿下打馬而來。那個少女一身淺金,佇立在千頃良田之中。

  田地間小麥金黃,她渾身上下洋溢著金秋豐收的溫暖與喜悅。

  回憶若噙淚,便只能不再觸碰。第一秋重新扶她坐好。

  「去吧。」他右手上抬,輕輕握住她頭頂的兩根金針。他的聲音很輕很輕,彷彿要很用力,才能止住心中的鮮血橫流:「去吧阿壤。從此以後,不再痛苦了。」

  話落,他手上用力。

  黃壤只覺得神魂裂痛!但她並不驚恐,周圍沒有一點聲音。她看見人群中的息音、黃洋,和黃均。他們都向這裡看,卻誰也沒有上前。

  光陰細碎,呼嘯著打馬而過。

  那些相生相伴、悲喜仇怨、緣生緣滅,所有愛與芥蒂,都在這一場凝視中泯滅。

  黃壤收回目光,於是眼前仍然只剩了第一秋的臉。當年玉壺仙宗的山腹裡,光陰多麼漫長,日子好像怎麼也過不完。而今光陰又多麼短暫啊,都不夠說聲再見。

  當兩根金針離體,黃壤想要起身撲向他。

  她想搶一個擁抱,哪怕只是一眨眼。可當盤魂定骨針拔出的瞬間,她身軀化沙。

  金色的細沙粒粒飛揚,尚來不及靠近,已揚於清風。第一秋伸出手,金沙帶著耀眼的光屑穿過他指縫,在如血的殘陽裡散落如塵埃。

  黃壤的視線,在短促的一瞬沉入黑暗。

  從此以後,不再痛苦,只剩未盡的遺憾與永夜的安眠。

  第一秋,我以為上天另賜良緣,無論如何,你我之間至少應有一句對白。哪怕是一聲呼喚,一句叮囑。

  可是沒有。

  可惜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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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煞神

  細沙撫過樹梢,冬日的夕陽也即將隱去。

  第一秋垂眸,看向這一片黯淡的塵沙。可他甚至無暇悲傷。師問魚所作所為,令生靈塗炭、天道傾斜。如今朝廷早已方寸大亂,誰能主持大局?

  他緩緩站起身來,道:「吾妻遺願,還請各位復生者以後來人為念。」

  息音也在看在地上的薄沙,她以已死之身來到夢外,原本恍惚糊塗。可現在,聽到諸人零零碎碎的拼湊轉述,她早已明白發生了何事。

  師問魚用怨氣掌控圓融塔,令人間失序,時間顛倒錯亂,從而妄圖重建秩序、再創天道。

  而第一秋、謝紅塵、黃壤等人拚力阻止,終使他陰謀破滅。

  但那些因為錯亂天道而復生的人,卻不能再留存於世。

  息音緩緩走出人群,黃洋看見她,忙叫了一聲:「外祖母……」

  他跟息音其實並不親近,因為黃壤與息音一生並未過多走動。但這孩子生性活潑,有時候鮑武走不開,也會派他前往外莊,替息音幹點活、跑跑腿。

  息音牽起他的手,緩緩來到人前。

  她注視人群,道:「諸位,吾名息音,乃阿壤生母。」

  人群中一陣騷動,這個名字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還是十分陌生。

  息音徐徐道:「不瞞大家,我早在阿壤年幼之時便已魂歸九泉。是阿壤這孩子一片孝心,借著入夢之機,又讓我避開苦難,存活至今。」

  她這般一說,諸人便明白了。

  有人問:「那你……也是自夢中復生之人?」

  「正是。」息音輕聲道,「我與其他復生者無甚不同,擁有新生,和更多的牽掛不捨。」

  她語聲清悅,如空谷溪流:「但阿壤說得對,我們不能只顧自己的性命,而無視其他人的苦難。」

  說完,她走到第一秋面前。

  第一秋與她四目相對,她微微一笑,點點頭道:「謝謝你,阿壤在你的幫助下,已經長成了光彩奪目的樣子。」

  第一秋雙唇微動,卻終究什麼也沒說。

  幫助?自己所為,又談得上什麼幫助呢?

  臨到頭來,失父、失妻、失子,連岳母也要獻上祭台。

  息音看向屈曼英,有些愧疚地道:「我們一家子給你添了不少麻煩,但無以為報,我……心中十分不安。」

  屈曼英無可規勸,她畢竟不是普通人。身為上位者,她更知道此舉勢在必行。她搖搖頭,縱然再堅強,眼淚卻已經溢出了眼眶。

  息音最後看向鮑武。鮑武和李祿已經抓住了福、祿、壽、喜四人,此時他不遠不近,就站在人群之中。

  眾目睽睽之下,息音向他一笑,輕聲道:「也感謝鮑監副素日照顧。」

  多少次同食同餐、多少次默然相伴,兩個人如守雷池,未有半點逾禮。臨了,也不過這麼輕描淡寫的一聲告別。

  鮑武點點頭,他並不知道此時此景應作何反應。

  往事根根如尖刺。

  息音憐愛地看看黃洋,說:「別怕,孩子。」

  說完,她隨手抽出屈曼英的腰刀,任由刀鋒抵在自己咽喉。諸人連呼吸都輕不可聞,息音掃視人群,她知道自己一人生死事小,而大局影響卻是甚重。

  「諸位,吾以吾血,引大仁大義、英勇無畏者效之。」話落,她用力橫拖,刀鋒入肉,鮮血飛濺如潑墨。

  屈曼英雙手捂臉,眾人沉默相望,沒有驚呼,沒有施救。

  直到她身軀軟倒,屈曼英這才將她摟入懷中。

  到了此時,所有人方意識到,復生者重歸黃土,乃是勢在必行。

  黃洋看了一眼外祖母,皺了皺眉,他又抬頭,看向第一秋。第一秋沒有說話,他甚至連表情都冷硬到機械。

  「好吧,我知道你已經沒有力氣安慰任何人了。」黃洋嘀嘀咕咕,說:「但是你也要好生照顧自己,我跟我娘在一塊,你不用掛心。」

  第一秋將手搭上他的肩,他已經控制不了五指間的力氣。黃洋被他抓握得生疼,呲呀咧嘴地道:「我娘灑脫得很,你也不要太鑽牛角尖了。」

  說完,他看了看眼前人潮,道:「我不知道你們怎麼想,但我這樣一條小蟲,原本早就應該爛在土裡。能夠重活百年,有爹有娘,我怎麼說也算是賺了。既然我爹娘都說活下來對世人不利,那我就不活了。希望你們也想開點。」

  這些話,看上去很是英雄。

  然而話落之後,他又低聲抱怨:「我娘也真是,什麼也不交待。我當她是娘親,她當我是蠢蟲。」

  說完,他拾起息音掉落在地的腰刀,那刀尾尚有一根紅綢。於是它鋒刃上的血也就不再可怖。

  黃洋將刀抵在喉頭,又看了一眼第一秋,半天說:「我走了。」想了想,補了句,「別難過了。」

  話落,刀鋒入肉,鮮血如泉。

  人群中,漸漸有復生者開始告別。

  第一秋回過頭,眼神寒冷如冰:「李祿、鮑武。」

  「在!」二人出列。

  第一秋字字冰冷,道:「為諸位義士準備送行酒。」

  送行酒之物,自然不必過多解釋。司天監早有許多毒酒,可令人悄無聲息地死去,並不會受苦。李祿應聲之後,立刻前去準備。

  苗耘之和裘聖白在很短時間內,便熬製出了湯藥。

  李祿將所有復生者集結至一處,眾人身邊,許多親友垂淚相別。

  白虎司的差役將湯藥送上去,這湯藥居然並不苦,其中還有一絲甘甜。

  身後傳來親人呼喚,人群痛哭。第一秋蹲下來,一粒一粒,撿拾地上的黃沙。土妖死去之後,其沙也失了光澤。如今它們顆粒黯淡,哪還有半分息壤之神采?

  第一秋將這米粒大小的黃沙拾進一個小木盒裡,臉上的漠然像是成了一副面具。

  謝紅塵與他一粒一粒,將黃壤所化的塵沙全部拾起。

  夕陽墜入天邊的沉沉霧藹裡,視線開始變得昏暗不清。

  那些哭喊在無盡暮色之中,也漸漸沙啞低沉下去。

  人間一夜未眠。

  次日,司天監還在登記復生者。

  苗耘之、裘聖白等人仍在熬藥。因為復生者陸續死去,天道秩序的修復也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加快。塵沙在減少,甚至有些草葉,已經可見新綠。

  這麼一點點綠色,已經可以給人以無限希望。

  玉壺仙宗諸位長老要求將圓融塔帶回仙宗。但這決定很快就遭到何惜金等人的反對。

  「圓、圓圓……」何惜金吃力地道。

  張疏酒忙說:「圓融塔此物禍世太深,絕不可留。應該於此當眾銷毀,以絕後患!」

  何惜金緊跟著表態:「對!」

  仇彩令等人也知道此物帶來的災禍,但這魔塔,畢竟是太驚世駭俗了。

  他道:「此塔構造精妙,若我等能苦心鑽研,去其魔性,說不定……」

  長生不死、重建天道,這樣的誘惑,幾人能抵禦?

  然而,他話音未落,謝紅塵便道:「此塔以太多血淚鑄就,不祥之物,留之無益。何掌門等人顧慮有理。吾意,當眾銷毀。」

  他既然發了話,仇彩令等人便也只好收起小心思。長老康雪桐道:「既然如此,就依宗主所言。」

  諸位仙門領袖再不猶豫,眾人齊齊聚力,同時攻向圓融塔。

  一時之間,光影繚亂、聲若雷霆。

  這魔塔失了主人掌控,再無還手之力。

  在諸人全力攻擊中,它轟然一聲傾塌。金色的塔身裡,但見白骨纍纍。而無數黑霧,也終於衝破了禁錮。黑氣直沖雲霄,激起狂風驚雷,內中又帶著無數的哀鳴與低泣。

  謝紅塵站在魔塔的廢墟裡,心中悲意如潮,幾乎將他淹沒。

  這是他父親唯一的遺物,他因此而死,又引動了後來人的貪念。他應該憎惡誅邪,可若不是這一場邪惡,他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到底失去了什麼。

  他踏過腳下白骨,過了許久,道:「紹沖何在?」

  謝紹沖匆忙過來,道:「宗主。」

  謝紅塵道:「收斂白骨,另尋一地,將其全部安葬。」

  謝紹沖應了一聲,帶著手下弟子,開始撿拾一地白骨。

  謝紅塵沒有過多停留,如今宗裡多位長老重傷,謝靈璧所為更是震驚仙門。他其實也有很多事情要做,甚至無暇悲傷。

  他掃過角落,那裡正躺著謝靈璧的屍身。

  也不知是誰暗下毒手,他身上被割得沒有一塊好肉。

  「帶上我師父,返回仙宗。」他回身,扶起身受得傷、功力全失的仇彩令。

  仇彩令沉聲道:「謝靈璧狼子野心,宗主以後不必再稱他為師了。」

  謝紅塵淡淡道:「即使他十惡不赦,吾又豈能因此而否其教養之恩?」

  「宗主真是……太過心慈。」仇彩令也是無法,只得看著聶青藍上前,收殮了謝靈璧的屍骨。

  玉壺仙宗的人一撤離,仙門其他人便也只能相繼離去。

  ——司天監有能力善後,他們所有人對此都毫不懷疑。

  果然,第一秋也並沒有讓人失望。

  第一批復生者自絕之後,朝廷已經將所有復生者全部登記在冊。於是官府開始勸說第二批復生者。再之後,逼迫第三批,最後捕殺第四批。

  第一秋以雷霆手腕,很快將此事平息。

  剩餘兩三個漏網之魚,已經不足以影響天道。

  很快,世界被重新修復,時間像一劑良藥,抹平萬物瘡疤與苦痛。

  四夢中事,被百姓又談論了很久很久。

  眾人都說,司天監監正第一秋,是個鐵面無情的人物。

  甚至有傳言道,第三夢先生其實並不用死。她雖受盤魂定骨針之刑,卻不是復生者。她何必當眾自絕?不過是第一秋權臣心術,以此相激罷了。

  第一秋沒有理會這些謠言,他從兄弟之子中,尋了一個資質不錯的孩子,改名師貞朗,繼皇帝位。

  朝廷議論紛紛,因著師問魚之事,朝臣極力反對司天監干政。

  甚至懷疑他想要攝政,群臣聯名要求他交出手中實權。

  第一秋一意孤行,強行扶持新帝。

  時間如水一般匆匆流過,他白日力壓群臣,夜裡沉默鑄器。

  司天監追捕復生者、彈壓朝臣,一時之間沾滿血腥。百姓每每提及他,如見煞神。而他除公務之外,越來越遠離人群,冰冷而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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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息壤

  當傷痛遠去,民間與仙門都在慢慢恢復平靜。

  這一日,正是幼帝登基之後的第一次早朝。

  九歲的師貞朗端坐在御座之上,文武群臣分列兩旁。

  待拜過新帝,小小的師貞朗環顧群臣,最終目光落在第一秋身上。第一秋微微點頭,師貞朗於是脆聲道:「修仙之禍,諸卿都已經親身經歷。朕意,從此以後,帝王不得修仙。但凡皇室子弟,若有意仙途,皆更名去姓、逐出皇室,歸入司天監門下。」

  他人雖小,說話卻頗有條理。

  第一秋不曾言語,他的兄弟姐妹,一共一百八十餘人。不少人都於第三夢死而復生。這些復生者,大部分並不願意自裁。

  ——為了一個虛無飄渺的天道獻出生命,多少人會心甘情願呢?

  為此,他半月追捕。司天監三個字,連指甲縫裡都在滴血。

  師貞朗畏他、懼他,自然事事看他眼色行事。

  於是,他這話剛一出,群臣之中便有人冷哼:「但不知陛下這話,有幾分是聖意裁斷,又有幾分是他人授意?」

  眾臣甚至不敢向該處看,所有人都知道說話的是誰。

  ——孫閣老不滿朝廷修仙,已是許多年了。

  內閣自成立以來,便反對建立司天監。

  偏偏司天監這些修仙者壽命又長,內閣幾乎習慣了針對第一秋。

  如今師問魚惹下如此禍端,歸根究底,豈不還在長生二字?

  孫閣老滿頭白髮,臉上的皺紋已經很深了。

  他沉著臉,道:「既然陛下說,帝王不修仙,那麼司天監是否也應退出朝廷,從此以後,不得再干預政務?」

  座上的幼帝根本不敢說話,群臣這才紛紛看向第一秋。

  第一秋仍然一身紫色官服,玉帶黑靴,容色冷肅。面對孫閣老的詰問,他抬起頭,許久道:「閣老所言甚是。」

  眾人一怔,孫閣老也愣住。

  內閣多年敵對司天監,處處削減開支、打壓聲勢,甚至還經常揩油。朝堂之上,攻訐第一秋更是順嘴就來。諸人都習慣了。

  而第一秋平時不上朝,他所站立的位置,幾乎一直空懸。

  司天監平時也就是青龍司少監白輕雲會準時上朝。但白輕雲這個人,素來油滑。雙方你來我往打罵了這麼些年,司天監依舊日漸強大,內閣也日日喊著抵制朝廷修仙。

  誰也分不出個高下來。

  可今日,第一秋這是怎麼了?

  第一秋緩緩出列,向幼帝微一施禮,繼而道:「司天監既為仙門,便當以問道為重。不應插手朝堂之事。從此以後,司天監將約束部下,潛心修煉。不涉朝政。」

  「你……此言當真?」孫閣老皺起眉頭,怎麼也想不通。往日裡,這滿朝文武爭執之下,唾沫橫飛。偶爾急眼之時,指著司天監鼻子罵娘也不是沒有過。

  多年來,司天監也從未當真。

  可今日,這第一秋是怎麼了?

  座上,幼帝也遲疑著道:「皇、皇叔……」

  第一秋道:「自今日開始,司天監只保留官銜,不再上朝。」

  他語氣淡漠,孫閣老等人反而覺得不妙。

  而正在此時,外面突然有人來報:「不好了,陛下!忠國公帶人包圍了皇宮!」

  諸人轟然大亂,孫閣老怒道:「忠國公?他要幹什麼?!」

  殿門外,一個高大健碩的人影昂首挺胸,進到殿中。

  他左手握銀槍,右手還捧著一個木盒。

  ——正是忠國公!

  「孫閣老勿驚!」他身後跟著重甲武士,步若流星。座上的幼帝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面色蒼白。孫閣老見狀,忙護於帝前。

  而第一秋緩步上前,不知幾時,朝臣們均已退至他身後。

  原來,所有人都非常明白,誰才是這朝堂之上真正的強者。

  可是,為何眾人依舊敢對他指手劃腳、肆無忌憚?

  「忠國公劍履上殿,意欲何為?」第一秋的聲音不緊不慢,並未有多少威壓。

  顯然,忠國公就算帶兵多年,手握兵權,但他的戰力,顯然並不能跟如今的司天監匹敵。

  忠國公冷笑,道:「第一秋,你身為人臣,背叛先帝!先帝命你鑄煉長生丹,你卻陽奉陰違,以假丹矇蔽先帝,中飽私囊!你可認罪?」

  「原是此事。」第一秋的眼神之中,已經毫無波瀾。

  自師問魚大敗之後,他誅殺復生者,扶持幼帝。天道秩序在修復人間,而他的雙瞳,卻只剩燃燒後的灰燼。即便是面對叛軍的厲聲喝問,他也毫無所動。

  倒是一旁,孫閣老說了句:「忠國公,難道到了此時,你還不明白?先帝執意煉製長生丹,不過是壓榨民脂,令百姓苦難生怨罷了!」

  「住嘴!」忠國公長槍一指,怒道:「先帝縱有不是,也是君主!我等身為臣子,自當勸諫,哪有誅殺之理?更何況,一切起因都出自這逆臣之口。他本就欺君在先,誰知道他是否別有居心,污衊先帝?」

  他盯著第一秋,厲聲喝問:「老夫已派人清查過,你所煉製的長生丹,價值不過千兩。而先帝年年撥下巨款,這些銀子都到了何處?!」

  朝臣上無人言語,誰都知道,長生丹是一筆怎樣巨大的開銷。

  對於司天監竟然造假一事,許多大臣皆震驚不已。

  但……也有許多人眉頭緊皺,並不說話。

  長生丹造價高昂,因為師問魚本就有心增加賦稅,魚肉百姓。

  否則他所亟須的怨氣從何而來?

  但司天監造假一事,也有那麼些人,是知情的。

  孫閣老幾次張口欲言,又不知從何說起。戶部幾位大人都向他看,見他默認,自然也無人吭聲。

  ——畢竟是欺君罔上的罪名,誰擔得起?

  而第一秋根本沒有向他們看,他緊盯著忠國公,道:「先帝已逝,忠國公若要追究本座,自向陛下呈稟便是。何必弄出這等陣仗?」

  旁邊,戶部尚書周大人提醒了一聲:「正是。忠國公難道不知道此舉乃是謀逆嗎?」

  「謀逆?」忠國公道,「老夫受先帝提攜之恩,便是拼著這條老命,也要為他討個公道!」

  第一秋知道無法解釋,他問:「忠國公要與本座搏殺?」

  而就在此時,忠國公舉起手上的盒子。第一秋自他入內之時,便有注意此盒。但不知其知乃是何物。

  忠國公緩緩將盒蓋打開,所有人都驚住!

  只見盒中,乃是金沙!

  諸人中頗有見識廣博之人,很快就認出那是什麼!

  「這……是土妖遺沙!忠國公,你……」孫閣老心中湧起不祥之感,他甚至不敢往下猜。

  而第一秋只是盯著那盒中金沙,他臉上緩緩浮起一絲笑意,雙瞳卻更加幽深,甚至泛起一層古怪的暗黃。他說:「忠國公真是煞費苦心,連本座的夫人也請來了。」

  忠國公乃是有備而來,自然無懼無畏。他手捧這小半盒沙,道:「另外一半,老夫已經命人送走!第一秋,現在老夫令你自廢修為,滾出朝堂,滾出司天監!你既然弒父滅君,便不配享有他帶給你的榮華富貴!還有你的身體,血脈之軀均受之父母,你這不忠不孝之徒,還有什麼面目存活於世?!」

  他言辭激憤,可第一秋自始至終,只是盯著他手裡的木盒。裡面的金沙,確實少了一半。

  「藏起來了嗎?」他語聲很輕很輕,卻蘊藏著山呼海嘯般的殺機,「藏起來了嗎?!」

  後面一句,他聲調陡然提高,整個人驀然一撲。忠國公只覺眼前黑影如山,身後忠心的將士早有防備,猛然上前護住了他。

  然而不過眨眼之間,一團血霧嘭地一聲爆開,濺了他一頭一臉!

  只見一條青碧色的巨蛇張開血盆大口,瞬間將其咬碎,如吞一丸!

  「不——第一秋!」孫閣老再不顧其他,他顫顫巍巍地上前,喊:「不可如此!」

  可巨蛇又是一張嘴,那些凡人的刀槍在它這副身軀面前脆弱得可憐。它不管不顧,瞬間已有十餘將士上前抵抗,被它咬成血泥!

  忠國公後退一步,他驀然發現自己失算了!

  原以為,第一秋深愛其夫人,見到黃壤遺沙,定會投鼠忌器。可是他沒有。

  而他帶來的兵士,本就是他的舊部,人人忠勇。

  他怒道:「第一秋,你要殺要刮,都沖我來!」

  話落,他手中銀槍直刺他七寸之處。可虺蛇身軀有蛇鱗相護,他用力過猛,槍尖折斷。而巨蛇並不停歇,它似乎故意不攻擊忠國公。

  他開始隨意撲殺他帶進宮中的將士。

  血在他眼前爆開,如同春天的花蕾。

  而夢外的黃壤,甚至沒能與他同觀春花。她來時,上京歲末凜冬。她去時,上京大雪未融。

  第一秋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耳邊有無數呼喊,他都聽不清。

  殺光這些人!

  一個聲音在腦海裡瘋狂叫囂——殺光這些膽敢打擾她的人。

  他在一眾披甲執銳的將士中遊走,如入無人之境。

  忠勇公忽然發現,自己奈何不了他。不僅如此,自己帶來的部將,亦將全部因為自己的無知而喪命!

  「住手……住手……」所有的謾罵都已再不能出口,他語氣越來越虛弱,整個人似乎被抽乾了力氣。

  最後,他丟棄了銀槍,也放下了盒子,只能喃喃道:「停下……你瘋了嗎?」

  幼帝早就嚇呆了,孫閣老踉蹌著上前,一把抱起忠勇公帶來的木盒。他蹣跚著來到第一秋面前,喝道:「第一秋!黃壤在看著你,她在看著你!」

  那巨蛇之尾鱗片張開,片片如刀鋒。但在掃過他的時候,卻緩緩住了手。

  她在看著。

  於是所有的鮮紅都褪去了顏色。

  這世上有些人,連瘋癲的資格都沒有。

  巨蛇緩緩化為人形,他接過孫閣老手中的木盒。孫閣老忙厲聲道:「剩下的遺沙在哪兒?」

  忠勇公早沒了先前的氣勢,他整個人都有些呆傻,好半天才怔怔地道:「埋……埋在圓融塔故址,祭奠先帝了。」

  第一秋懷抱木盒,緩緩去了從前的圓融塔。

  塔早已不在,此處太過不祥,已被宮人填平。宮人們大氣不敢出,忙找來花鋤,想要替他刨土。可第一秋蹲下來,他雙手泛起青碧色的蛇鱗,一雙利爪堅硬無比。

  新土極易刨挖,他動作卻很慢。

  似乎生怕土中之人受了驚嚇。

  及至浮土盡去,裡面出現了一個錦布包裹。第一秋將它提出來,打開看了看。確實是黃壤的另外部分遺沙。他將其倒進盒子裡。

  一眾朝臣遠遠而觀,沒人敢靠近。

  有人小聲道:「他這……怕是入魔之兆啊。」

  孫閣老怒瞪來人一眼,道:「來人,忠勇公擅自包圍皇宮,驚擾陛下,還不拿下?!」

  忠勇公的部將還要抵抗,但經方才第一秋一陣狂殺,眾人早已失了膽氣。

  如今縱然兵器在手,也是瑟縮如驚弓之鳥。

  忠勇公看著滿地血漿,第一次知道,何為不可戰勝。

  他垂下頭,許久說:「此事,皆由老夫一人而起。饒了他們。」

  孫閣老長嘆一聲,許久道:「老哥,能否借一步說話?」

  忠勇公看向他,滿目不解。

  孫閣老帶著他,來到殿外一角。雪白的護欄前,可俯瞰半個上京城。

  「你想說什麼?」忠勇公看著宮人收殮將士遺骨,但其實,已經沒什麼好收殮了。一團血漿,用水一沖,但什麼也不剩下。

  第一秋的瘋狂擊潰了他的勇氣,他心灰意冷,再無鬥志。

  孫閣老緩緩道:「你不是想知道,煉製長生丹的銀子,去了何處嗎?」

  忠勇公一驚,怒道:「是你……」

  孫閣老徐徐說:「那批銀子,根本就沒有到過司天監。戶部點數出庫的,不過是幾十箱石頭罷了。」

  忠勇公心中生寒:「是你一直欺瞞陛下,你這……」

  孫閣老望著上京城,如今正是清晨,城闕炊煙裊裊。他說:「當初,是他出了這主意。孫某一世為官,豈不知此舉乃是欺君?可當時,陛下煉製長生丹的旨意下來,他就在此處,對孫某說……」

  遠處,第一秋已經抱著黃壤的遺沙離開了。

  孫閣老注視他的背影,繼續道:「他說,你看這城闕,晨時炊煙四起,暮時萬家燈火,多好啊。」

  忠勇公頓住,孫閣老看向他,半晌始笑道:「你看,這人和人,所求本就是不同的。你實在不該觸碰他的傷口。今日,我將話已說開,其中意思,想必忠勇公已經明白。」

  忠勇公沒有再說話,不多時,自有甲士前來,為他戴上鐐銬。

  當晚,忠勇公於獄中上吊自盡。

  幼帝寬仁,決定不再追究其他兵士。只令一眾部將卸甲回鄉,終生不得踏入上京。

  同日,司天監在上京建神女祠。

  祠中供奉的正是黃壤。

  祠堂不大,白牆黑瓦,乾淨整潔。

  可第一天,便被踏破了門檻。就連一向與朝廷不和的仙門,也紛紛來人上香緬懷。

  祠中黃壤,身穿淺金色衣裙,容光溫醇、風姿絕世。她手提一籃梁米穗,意喻豐收。

  因她出生息家,眾人又稱其為——神女息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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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重逢

  黃壤的神女祠,很快便從上京蔓延開來,各地開花。

  而一直和司天監不太對付的玉壺仙宗,也在山腳的商宅旁建起了一座神女祠,一併供奉。據說,玉壺仙宗這尊神女像,還是由宗主謝紅塵親手雕刻。

  黃壤與謝紅塵、第一秋之間的牽扯,經由四場夢發酵,幾乎人人皆知。於是言談中便多了幾分風月之色。百姓開始出現了正統之爭。

  ——到底仙門的神女祠和朝廷的神女祠,誰是正統?

  玉壺仙宗向來為仙門第一宗,對於此事也毫不含糊。

  每每派人駐紮於此,求簽算卦,引得百姓爭相進香。

  第一秋並不多言,只是在在神像之中嵌入了九曲靈瞳。

  於是百姓願望,他便經常能聽到許多。

  他身在官門,對人性把控再精熟不過。

  於是撿了幾個典型的願望,給予滿足。

  不出半個月,上京神女祠靈驗的消息便傳了出去。

  百姓是最佳傳聲筒,什麼事都能說得有聲有色。漸漸的有人不遠萬里趕來上京,只為了燒神女祠的頭一柱香。

  然而玉壺仙宗也不甘示弱——這可是我們的宗主夫人!名媒正娶過的!

  於是玉壺仙宗也開始仿照朝廷,在神女祠裝上洞世之目。

  爭鬥越來越激烈,然而朝廷還是勝利了。

  ——司天監開始每個月在神女祠發放良種。

  ……

  黃壤信眾漸多,但這對第一秋卻十分不利。

  他殺害黃壤之事,令許多人,包括屈曼英、何惜金等等皆無法釋懷。

  明明黃壤並非復生者,她本可以繼續活著,以尋求盤魂定骨針的解方。而第一秋親手拔針,難免冷酷絕情。

  是以,原本與他還算交好的懼內三仙,也漸漸同他少了往來。

  而他在朝中發狂,殺死忠國公部下的事,也令許多朝臣膽寒。於是朝中諸臣更不敢同他有何來往。

  時間堆積了他的威望,他成為朝廷震懾仙門的神祖牌位。眾人懼他、遠他,漸漸的便很少再見到他。

  就連李祿和鮑武也不知道他去了何處。

  上京的雪,一年又一年地落下。

  玉壺仙宗謝紅塵開始閉關不出,司天監監正第一秋行蹤不明。

  百姓私底下便有傳言,稱這妖化的監正,早就殉情而死了。也有人覺得他不可能這般深情,大抵是躲起來修煉靈魔鬼書了。

  後者比較嚇人,引得百姓爭論不休。

  皇宮中,師貞朗幼年繼位,而今已到中年。

  他負手觀花,李祿靜靜地站在他身後。君臣靜默許久,他忽而問:「近日民間有些傳言,李監副可曾聽說?」

  李祿當然知道他所言何事,道:「陛下是指,監正一事?」

  師貞朗嘆了口氣,道:「百姓傳言他避世不出,是在暗中修煉靈魔鬼書。州府又傳來一宗幼兒失蹤之案,更是鬧得人心惶惶。」

  李祿道:「絕不可能。此案司天監已經派人查過,該幼兒只是走失,已經找回。」

  「即便事實如此,百姓豈能相信?」師貞朗沉聲道,「經過從前之事,百姓哪裡還會相信州府的一紙告示?」

  李祿道:「微臣明白。」

  師貞朗道:「皇叔仍然外出未歸?」

  李祿也是為難,道:「五年之前,三月初三還曾見過他一面。之後卻是再未見過了。」

  「三月初三?」師貞朗當然知道這是什麼日子,他說:「神女生辰?」

  李祿道:「正是。往年這個日子,他會去一趟神女祠。」

  師貞朗沉吟許久,道:「希望今年,他也能出現。」

  這一年,三月初三,上京神女祠。

  侍從將百姓隔在祠外,令三人一撥,陸續進祠,以免擁擠。皇帝師貞朗便得以進到祠中。他抬眼看向神台,只見台上神女素手提籃,眼眸低垂,美貌且慈悲。她裙若輕紗、眼眸靈動,每一絲表情都生動細微。

  「皇叔這雙手,真是我朝至寶啊。」他嘆了口氣。李祿仍然跟在他身後,然二人四處查看,卻不見第一秋。

  無數百姓跪在神像身前,虔誠叩拜,許下各式各樣的願望。

  香煙裊裊,令祠中世界如陷雲霧。

  師貞朗對黃壤並沒有什麼印象,此時自然也沒有多少感慨。

  而李祿盯著這個人,過了許久,方才輕聲一嘆。

  二人終究還是沒能等到第一秋。

  他沒有來。

  就連黃壤生辰也不來了嗎?

  李祿掩飾不住的擔憂。

  「監正又沒來,往年今日,他還會露面修繕神像、補漆掛彩呢。」等待入祠上香的百姓中,有人小聲道。

  「好幾年沒來了。怕不是真的修煉靈魔鬼書了吧?我聽說已經有好幾個地方又出現幼兒走失案了……」

  這樣的議論,如同陰雲,飄浮在師貞朗頭頂。

  靈魔鬼書之禍這才過去三十幾年,民間百姓皆心有餘悸,他又如何能不擔心?

  而第一秋卻像是真的消失了一樣,他再沒出現過。

  黃壤睜開眼睛的時候,尚有很長時間的茫然。

  好半天,她回過神來,終於發覺了古怪之處——自己這是……什麼視角?

  她目光向下看,發現自己像是變成了一個巨人!面前神台、香爐都顯得那樣渺小。

  等等……

  神台?香爐?

  黃壤眼前飄過陣陣輕霧,她終於看清了——自己像是被供在了神台之上!

  這……回憶湧入腦海,她開始想起來。

  ——自己本是死了。拔掉盤魂定骨針之後,她以身化沙,整個人散入塵埃,早失去了知覺。而現在,自己是在哪兒?

  黃壤想要動一動,可她好像是被困在這巨大的神像之中了。

  身前,有個農婦提著一籃子紅刺過來,跪在她面前。黃壤一臉茫然,聽她碎碎許願:「神女娘娘在上,信女許小芬多年未孕,如今婆家不容。請娘娘保佑信女盡快有孕……」

  什麼啊。

  黃壤聽得頭大如斗,簡直開始懷疑人生。

  ——我莫不是又進了什麼奇怪的夢?

  她不再聽眼前人碎碎念,略一凝聚神識,便嗅到一股熟悉的香氣。是莊稼與泥土的芬芳。

  這是哪兒?

  黃壤想要看清眼前環境,自己應該是在一座寺廟裡。黃壤看著兩邊的燈架,上面擺著無數的許願燈。香火太旺,以至於這些燈很快就會被撤下更換。

  ——不會是破除了盤魂定骨針之後,我還要被永遠困在這佛像之中吧?!

  黃壤真的是怕了。她用力掙脫,然而這次,她並沒費太大的力氣,整個人就自神像中脫身!她用力過猛,整個人自神像中掉落,差點砸到跪拜的信徒。

  而殿中信眾似乎根本看不見她,大家仍自顧自訴說著自己的願望。

  黃壤回過神,這才看見那座神像。

  在高高的神台上,供奉的神像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己。

  她衣裙淺金,素手提籃,一顰一笑,悲憫莊嚴。黃壤伸出手,輕輕撫摸神像的衣角。她已經知道那出自誰手。

  ——是誰的思念,連眸中光影都能複製?

  她想要走出神殿,經過門口,看見牆上熟悉的字跡。

  壁上一頁一頁,滿是她的功跡。

  黃壤看了一陣,明明想要笑,卻又湧起酸楚。

  自己這算是復活了嗎?還是只是死前記憶破碎,黃梁一夢?

  她不知道。她踏出神女祠,發現外面是一大片農田。熟悉的田園農舍映入眼簾,黃壤驀然明白這裡何處。

  ——仙茶鎮!

  她又出生在了此處。

  黃壤在風中奔跑,周圍並沒有人能看見她。她的身軀似乎融化在風裡,變成了一團淡淡的雲霧。

  「第一秋。」在不可置信的狂喜之後,這個名字終於再度湧入腦海。黃壤迫切地想要向他奔去,這一次,不會再是夢了吧?

  她隱入風雷之中,速度開始變得很快。她穿州過府,一路之上又看見了很多這樣的神女祠。

  其中還有一座並未完工。

  黃壤緩步走進去,只見裡面拜殿已經建好,只是地上還鋪著厚厚的灰塵和石塊。

  神台之上,石像未成。只見隱隱約約的輪廓。

  耳邊傳來叮噹之聲,是有人正鑿石雕刻。

  黃壤走到神像之後,只見一個人滿身灰塵、鬢髮散亂。他低著頭,正在亂石與粉塵之中,一錘一錘,雕刻著頑石。

  神像巨大,卻沒有誰幫助他。

  他一錘一錘敲擊著刻錐,並未察覺到黃壤的接近。

  黃壤伸出手,想要撩起他的頭髮。可她的手穿過了他。

  眼前人毫無所覺,黃壤只能輕輕地蹲在他面前。

  千言萬語,在這一刻都如這滿地石塊,疼痛而殘缺。

  「第一秋……」她的聲音初時很輕,而後一聲比一聲尖利。可眼前人並沒有抬頭。泥灰覆蓋了他全身,他彷彿泥塑石雕,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復著這機械的動作。

  外面天漸漸黑了,光線暗下來。

  他卻沒有點燈。

  這尚未建成的神女祠,空空蕩蕩。他一個人,守著並未成型的岩石,一下又一下,想要將它雕鑿成自己心中的模樣。

  沒有人陪伴他,只有鐵錘敲擊著刻錐,發出有節奏的聲響。

  光線沒有阻礙他,他雕刻過太多遍,那神像便已融鑄在心中。他已經不用去看。

  黃壤蹲在他身邊,碎石與粉塵穿過她,空空茫茫地飄落在地。

  「第一秋……我說了那麼多話,唯獨忘了交待你……要好好地活下去。」她伸出手,指尖停留在他的臉頰。可他低著頭,並沒有向她看。

  那塵灰模糊了他的面容,他頰邊已經長滿了鬍鬚,整個人潦倒到邋遢。

  這巨大的神像,僅他一人雕刻,本需要許多時日。

  可是他晝夜不停,又實在熟練。

  在第三次天亮的時候,他終於補完了神像最後的油彩。

  黃壤一直默默地陪伴他。而第一秋為神像點亮雙眸,盯著它又看了很久。神像無言,他隨意擦了擦鬍鬚上的灰塵,隨後身上蛇鱗層層顯現!

  黃壤不知他要幹什麼。

  片刻之後,只見他化身為一條小蛇。小蛇很快游出神女祠。

  然後,它隨便找了個洞穴,鑽將進去,盤起身軀,默然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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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處刑

  黃壤守在這小小的洞穴旁邊,眼看天明日昇,天黑日落。

  第一秋像是完全失去了人類的習性,他盤在洞穴裡,一覺睡醒,外面正是夜深人靜之時。它游出洞穴,在無人處化為人身,走向下一個修建中的神女祠。

  黃壤跟在他身後,看他孤身一行,穿梭在空蕩漆黑的長街或僻巷。

  他腳步聲很輕,蓬頭散髮、塵埃滿身,像個無家可歸的乞討者。

  「難道李祿就不管你嗎?還有鮑武、朱湘……」黃壤心裡憋著一團火,怒火讓她將所有認識的、還活著的人都埋怨了一遍。可怨到最後,卻只剩下綿綿不盡的酸楚。

  眼見第一秋又進了一座神女祠,黃壤沒有走進去。

  神女祠地方不大,用材也只講究結實牢固,並不奢華。這樣的祠堂,造價不高,卻小巧美觀,處處實用。

  ——第一秋做事,似乎素來如此。

  黃壤曾經歷過浮華,但最後,卻愛上了這種踏實。這一石一木,如同他的思念,樸實無華,卻又悠長恆遠。

  她站在門口向裡看,剛建好的祠堂猶自漂浮著木材的香氣。殿中神台之上,一塊巨大的頑石木木呆呆地站立。因為毫無形狀,便現出幾分呆傻之氣。

  第一秋來到神台邊,他甚至沒有環顧周圍,只是機械般從儲物法寶裡掏出刻錐。他繼續雕刻這塊沒有生命的石頭。

  黃壤不知道這樣的事,他做了多少次。

  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他過了多少年。

  他重復地活著這空蕩寂寞的光陰裡,連靈魂都陷入了沉默。

  黃壤沒有跟過去,她轉身離開神女祠。於是那刻錐雕刻石像的聲音便漸漸遙遠。

  濃黑的夜撲面而來,黃壤其實是畏懼黑暗的。

  但此時此刻,她融化在黑暗裡,周圍卻可以看得十分清晰。黃壤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再度復生。跟這些林立的神女祠有關嗎?

  自己要怎麼做,才能重新實質化,出現在第一秋眼前?

  她有太多的未知。哪怕她來自仙門,然而這樣的事,卻從未聽說過。

  現在自己應該去哪裡?

  黃壤感覺自己像是一陣風,她靜止不動的時候,這陣風便吹著她,向前方推去。她毫無阻礙地穿過房屋、河流,最後風將她推到另一個地方。

  ——正是一座神女祠。

  當黃壤回到華彩燦然的神像裡,她整個人便彷彿有了身體,不再飄忽不定。

  她閉上眼睛,凝精聚氣,感受著自己力量的來源。

  而這一感受,她頓時覺得,有無數力量如涓涓細流,向她匯聚。而細究這些力量的來處——正是神女祠。

  這些凡人供奉的香火、願力,重塑了她的生命。

  黃壤曾經見過靈魔鬼書以怨恨為基,她也修過武道,知道如何鑄體。

  她立刻吸收願力,為自己重新鑄基。

  司天監。

  監正久不出現,眾人都習以為常了。

  如今監中李祿主內,鮑武主外,這龐大的機構,倒也運轉如常。

  以前,第一秋偶爾還會用秘術送回一些法器的圖紙,可現在,他漸漸沒了消息。

  他們當然找過,可是誰會滿世界扒開一個拇指大的洞穴去找呢?

  所以自然是徒勞無功。

  司天監監正,漸漸成為了活在傳說中的人物。

  黃壤刻苦修煉——她的刻苦,本就是勿庸置疑的。

  仙門卷王這個名號,豈是浪得虛名?

  這一日,黃壤正吸收著願力,突然有人驚叫:「你是誰?坐在神像肩上,意欲何為?!」

  黃壤睜開眼睛,這些日子,她對祠中的吵鬧之聲早已見怪不怪。但此時天色未亮,並沒有信眾前來上香。誰在呼喝?

  黃壤低下頭,這才看見是祠祝正領人清潔掃灑。而此時,祠祝仰起頭,目光灼灼,正同她對視。

  「你……」黃壤愣了好半天,問:「你……能看得見我?」

  天色未亮,燭火昏黃。

  那祠祝卻怒道:「我又不瞎,還能看不見你一個大活人?!你竟敢褻瀆息壤娘娘,還不滾下來!」

  而黃壤卻並不理會他的怒罵。

  他能看見我了!他能看見我了!

  卷王心裡盛滿喜悅,她心念一動,人已是消失不見。

  神女祠中,那祠祝還沒罵完,突然神像上黑影一掠,空無一人。

  祠祝張大嘴巴,其他人也呆若木雞!

  這神女祠不過就這麼一丁點兒大。一個大活人,怎麼在眾人面前說消失就消失,丁點痕跡也沒留下?

  「娘、娘娘顯聖了啊——」眾人奔走相告。

  而此時,黃壤奔走如風,滿心喜悅。

  黎明未至,長夜卻將盡。

  她跑過山川田野,經過城郭村莊,連吸入的空氣都香甜無比。

  第一秋……她想要撲進他的懷抱,融入他的血脈,多等一刻都是煎熬。

  但是,這般的相遇,好像太平淡了。

  黃壤停下腳步,好歹是久別重逢,似乎應該花些心思。

  她按捺住心頭思念,將那些浪漫情事、風花雪月一一回想了一遍。然後她找了個水邊,打算精心梳洗。衣裙不能是淺金色。但最好有點關聯。

  黃壤正考慮衣衫的顏色,突然身上衣衫便化作水綠。黃壤低下頭,這才發現,自己一身裙衫,竟然已經與水同色。

  ——自己到底變成了什麼?修為好像很是強悍啊!

  她心中不安——我別是成神了吧?

  但是,這隨心所欲變裝的能力真是太方便了!

  她不斷更改著身上裙衫,最後給自己選了一套黑色紗裙。紗裙上身緊貼著身體,勾勒出曲級曼妙。而下擺層層鋪疊,絲線摻鱗片,若黑夜裡撒落了星河萬千。

  她欣賞片刻,又重梳髮鬢,戴上黑色扇形的髮飾。

  這一身衣衫,不是她平常的衣著。但曾經第一秋推著她逛上京的時候,在留仙坊試過。

  黃壤左右觀賞,十分滿意。

  於是,她來到了未完工的神女祠外。明明先前還閒庭信步,但轉眼之間,她便一臉驚慌。她提著裙角,衝進祠中,跌跌撞撞地找地方躲藏。

  似乎就在祠外,有什麼人正在追趕!

  祠中別無藏身之外,她只能躲到神像之後。

  神像沒有上色,灰白色的神女卻已經成形。黃壤抬起頭,正對上那個埋頭雕刻的人。

  對!看看我,看看我!

  在視線交匯的剎那,她滿心喜悅。第一秋,你終於又看見我了啊!

  第一秋果然看見了她。

  黃壤挑了個光線最佳之處,以他的角度,定然能看見她的輪廓。似曾相識的女子,穿著曾經試穿過的衣裙,跌跌撞撞地闖入了他的世界裡!

  這是何等良緣?!

  真是想一想,都令人沉醉。

  黃壤很期待。

  而正在雕刻的人,終於也停下了手。

  第一秋站起身,一步一步,來到黃壤面前。他滿身塵埃,鬍子拉碴,看上去簡直像個野人。黃壤目露驚慌之色,又往後縮了縮。

  「我……外面有人追我……」她小聲說,字字楚楚可憐。

  而第一秋彎下腰,黃壤在腦子裡,將他的反應想了一萬遍。

  然後,她就覺得脖子一緊!

  ——第一秋掐住了她的脖子!

  黃壤反應過來時,第一秋已經將她提起來。他一手抓住黃壤,另一隻手蓄力,猛地一掌拍過來。

  只聽砰地一聲,黃壤應聲而碎!

  第一秋的聲音寒冷如冰:「任何人都不能盜用這張臉。」

  黃壤整個人化為煙塵,如同窒息。好半天,她逃到神女祠外,裡面這才又響起了雕刻神像的聲音。

  ……這個人真是……毫無情趣。

  黃壤又歡喜,又難過。

  明明這麼狼狽了,可他拒絕替身。哪怕是一點念想也不留。

  她好不容易重新聚攏身體,方才第一秋的一擊雖然重,但對她的傷害卻不大。

  黃壤甚至覺得,她現在確實不再是普通的妖或精怪了。

  她不敢再調戲第一秋,但是,她又面臨一個新的難題。

  ——「我要怎麼證明我是我呢?」

  「第一秋!」隔著未上色的石像,她再次呼喊這個名字。

  僅僅是這三個字,已經令她聲音酸澀,眼眶通紅。

  石像後敲擊刻錐的聲音停止了。黃壤看不見那個人的表情,也不知道他的反應。

  她只有繼續說:「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我回來了。」

  可這麼簡簡單單的一句話,當然不足以取信於人。尤其是現在的第一秋。

  黃壤心中焦急,而石像背後響起腳步聲,那個人果然再次向她走來。

  腳步越來越近,黃壤心中,往事歷歷翻頁。

  怎麼證明我是我啊?!

  她思緒如電,她的經歷,到現在已經不是秘密。到底要說什麼,才能讓他相信?

  第一秋大步來到她面前,目露寒光,面無表情。此時的他,更像一頭野獸。

  ……蛇?

  是的,像一條蛇。冰冷而無情。

  黃壤閉上眼睛,說:「你把我從玉壺仙宗帶回來,替我洗澡,搓黑了五盆水!」

  這句話,她說得又快又大聲。

  面前的腳步聲停了。

  黃壤呼吸越來越急促,雙頰漲紅,連耳根到脖子都開始發燙。

  ——萬萬沒想到,老娘都成神了,還要被公開處刑!

  他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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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囚牢

  黃壤耳邊沒了動靜,她又等了許久,終於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睛。

  第一秋就站在她面前,石像的灰塵落了滿身。蓬亂的發髮中,只有那雙眼睛,仍明亮銳利,透出懾人心神的寒光。

  「第一秋?」黃壤再次輕聲喚他,她伸出手,輕輕捧起他的下巴,「你看看我,我回來了。」

  又過了很久,第一秋終於伸出手。他先用指尖點點她的鼻尖,隨後捏了捏她的腮。黃壤握住他的手,道:「不是夢,第一秋,不是夢。」

  「你……」第一秋嘗試著說第一個字,剩下的話,卻猶豫著說不上來。

  對於黃壤而言,這一場分別,不過是一瞬生死,眨眼之間。可對他來說,這是一場長達三十七年的凌遲。他的獸化在日漸加重,他不再靠近人群,不再與人交談。他不喜強光,於是終日雕刻著石像。等到累了,就擇一洞穴,獨自沉眠。

  黃壤輕輕拭去他臉頰的塵垢,她明明在笑,眼淚卻滾落下來:「沒事了,沒事了。」

  她張開雙臂,想要抱住第一秋,卻被驚起的灰塵嗆得咳嗽不已。

  「我以為我們這次相見,應該有繁花似錦,有蝴蝶環繞。沒想到……」黃壤一邊抑制不住的咳嗽,一邊道,「還是這麼狼狽。」

  黃壤認真回想,發現自己理想中的浪漫,好像都給了謝紅塵。而身邊這個人,與她生活在人間煙火之中,處處都是柴米油鹽。

  她小心翼翼將第一秋臉上擦乾淨一小塊,紅唇貼上去,給了他一個吻:「不過我喜歡。」

  而此時,監正大人掏出儲物法寶,在裡面翻動。

  黃壤問:「你找什麼?怎麼分別了這麼久,感覺你也不是很激動……」

  她一邊碎碎念,一邊道:「說出來我幫你找哇。」

  第一秋沒有說話,卻取出一卷畫軸。他將畫軸遞到黃壤面前,黃壤接過來,緩緩展開。

  第一秋的丹青自不必說,而這畫中是一片碧湖。湖中有一島,島上楓葉赤紅,眾樹環繞,懷抱著一方小院。院落白牆黑瓦,有松有竹。

  後院還有一個鞦韆!

  「這是……」黃壤話未落地,第一秋一掐訣,她頓時面前一黑!

  黃壤聽到一陣水聲,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置身一條花磚小徑。旁邊碧水生煙、落葉飄零,她接在手中,發現那是一片楓葉。

  前方小院掩映在赤紅楓林之中,乾淨得像是脫離了凡塵。

  身後,有呼吸貼著後頸而來。黃壤忙轉過頭,第一秋就站在他身後。

  時間彷彿停滯,過了許久,他方道:「以前事事倉促,公務又繁重,總讓你過得不好。你走之後,我便鑄煉了這若虛境。」

  他目光微抬,與黃壤對視,緩緩道:「我總想……萬一……你能回來呢?」

  黃壤如乳燕投林,撲進他懷裡。

  沒有關係,這世界變成什麼樣都沒有關係。人間瑣事再狼狽也不要緊。只要我在他懷裡……黃壤淚落如雨。

  第一秋身上的灰塵沾染了黃壤淺金色的衣裙。他將黃壤打橫抱起,緩緩走進小院。

  小院假山翠竹、亭台錯落,小巧精緻。黃壤還來不及細看,第一秋已經抱著她,匆匆進了臥房。臥房外,竟然引入了一池溫泉。

  池面鋪著白玉,處處奢華。

  黃壤看得奇怪,道:「這些是你借畫入陣,融入其中的吧?」

  第一秋嗯了一聲,將她放到地上。黃壤還是困惑,說:「太過奢靡,不太像出自你手。」

  「圓融塔被拆除之後,留下了許多廢料。」第一秋毫不避諱,道,「其中好些還能用。」

  他說得坦蕩,黃壤也恍然大悟:「這就對了。」

  第一秋想了想,問:「你會覺得不吉利嗎?也能拆了重建,並不難。」

  「為何要重建?」黃壤一邊替他解腰間的繫帶,一邊理所當然地道:「為了對付師問魚,你重傷,我更是差點丟了命。要他點廢棄的地磚、木頭,還不是天經地義?」

  第一秋深以為然,待反應過來,黃壤已經將他那身包漿的衣衫解下。

  她還要脫他裡衣,第一秋卻擋住她的手,好半天道:「我自己來。」

  「哦。」黃壤答應一聲,卻站著不動。第一秋看她許久,終於道:「你……能不能先出去?」

  黃壤目光幽幽地盯著他,好半天,猛地撲過去,用力扯下他的中衣:「想得美,我今天非給你搓出五盆黑水不可!啊不,六盆!」

  第一秋想要躲開,又恐她跌倒,只得任由她一撲,二人仰面倒進溫泉玉池之中。

  黃壤追著第一秋,極力想要幫他搓個澡。

  可第一秋在躲避她,黃壤不知道為什麼,卻能明顯感覺到。第一秋皺眉,再度道:「我自己來,好嗎?」

  黃壤假裝看不出他的僵硬,輕鬆道:「好吧。那你好好洗洗。這裡有乾淨的衣衫嗎?我替你拿。」

  而第一秋卻只是道:「儲物法寶中便有。你四下看看,我沐浴之後,自會前來尋你。」

  嘖,真是冷淡。

  黃壤道:「好吧。」

  說完,她轉身出去,準備逛一逛這畫中小島。

  一直等到她離開,第一秋終於脫下裡衣。在氤氳水汽之中,他打量自己的身體。而他右臂及胸前,已經長滿了一片青碧色的蛇鱗!

  這是……身體妖化的代價。每當他情緒波動之時,這些蛇鱗總是時時刻刻提醒著他,他如今是個什麼東西。

  第一秋將整個身體埋入水中,片刻之後,一條巨蛇在池中上下翻滾浮動。

  黃壤離開這些年,他甚至開始習慣這副蛇身了。

  可是……她能習慣嗎?

  黃壤不明白第一秋為何拒絕自己靠近。這當然不會是因為他太髒的緣故。

  她行走在這處小島上,但見這島也並非處處奢華無度——第一秋本就不是個浮華之人。他只是白嫖了些皇宮的廢料,煉製這一方世界。

  可黃壤越看,越是欣喜。這一草一木、一水一沙,無不可著她的心意。

  她深吸一口氣,面朝碧水,雙手攏成喇叭狀:「我回來了!」

  碧水層層疊疊地回應她,她歡喜地像隻雀鳥,再次高喊:「第一秋,我回來了——」

  她的聲音,在畫裡傳開,隱隱地透到了畫外。

  人間清風吹拂,樹葉輕搖,百姓在春光裡播種,萬物欣欣向榮。

  只有一個人,已經走了很遠、很久了。

  師問魚面前是一片漫漫黃沙,他周圍應該是一條河。但這河早就乾涸了。細軟的黃沙鋪就了這個世界,他每呼吸一口氣,都感覺肺腑塞滿了沙塵。

  「哼!區區光陰囚牢罷了。也想困住本座?!」他眼神陰鷙,不斷思索著離開此地的辦法。

  他打量四周,道:「這一方世界如果成功,比之真正的人間又有何不同?只是本座失敗了……」他拒不認輸,喃喃道:「只是一次小小的失敗罷了。只要本座打破你這囚籠,看你還有什麼能耐。」

  他拚命自言自語,好像這樣,就能證明自己仍然冷靜。

  這世界空無一人,他翻遍了每一粒黃沙,可裡面什麼都沒有。這正是他曾經創造的世界。

  當初,謝紅塵完全掌控了圓融塔,他本想入塔爭奪。然而,就在入塔的瞬間,時間轉換,他被永遠滯留在了這方世界之中。

  而這方沙化的世界,比之黃壤去到過的未來之境更蕭條荒涼。

  除了沙,連一副白骨都沒有。

  師問魚一遍又一遍地探向世界的邊境,而每當他將要踏出那條乾枯的河流時,時間便開始重置。他整個人重新回到這方世界的中心,然後開始另一場跋涉。

  「第一秋那小子都能衝破光陰囚牢,我沒有理由過不了。」他喃喃道,「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的!」

  可偌大世界,空曠無言。並沒有誰能夠回應他。

  師問魚疲倦得不再前行,他握著手裡的黃沙,坐倒在地。陽光直射,因為沒有水,他的手早已龜裂。黃沙浸到傷口之中,他開始痛和渴。

  缺水的滋味,他已經好多年不曾嘗過。而如今,它們如一雙魔鬼的手,慢慢撕扯著他的皮肉。他只能站起身,一步一步,向乾枯的河枯中行走。

  直到將要踏出河床,時間重置,他回到世界中央。然而在漫地黃壤之中,重復著行走或乾枯死亡。

  他握著黃沙,開始發笑。然後慢慢地,不知道自己嘴裡在說什麼。

  他有時候頂著烈日、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出邊界,只有這樣,他才能暫時回到初墮此間的時候,暫時不被飢、渴所擾。

  但這舒適轉瞬即逝,剩下的時間,都是他的刑期。

  師問魚知道,自己被天道困住了。

  但知道又如何?

  圓融塔已毀,他在這一方世界裡無限輪回,永生永世,不得解脫。

  「殺了我,殺了我——」無盡風沙之中,傳出淒厲的嘶吼。但漸漸的,這嘶吼也開始乾啞。風沙鑽進他的口鼻,遮蔽他的視線,他拒絕閉眼,於是眼睛被黃沙侵襲。

  ——他瞎了。

  他只有這麼一步一步摸索著前行,或者渴死、餓死,或者永生行走。

  「放了我,放了我——」他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耳邊一直以來便只有風聲和他自己的哀哭或求饒。

  這樣悲慘的聲音,師問魚不知道聽過多少。

  惟有此時,他方知其中絕望。

  「殺了我吧。」他雙目望天,喃喃道。

  黃沙揉在眼睛裡,他流出一行血淚。而陽光劇烈地炙烤著大地,時間從他身邊緩緩經過,拒不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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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埋名

  畫中境。

  黃壤終於找到了那架鞦韆,她坐上去,雙手握住兩邊的掛繩。陽光柔柔地照過來,恰好被楓葉割裂,為她撒下一片暗金。

  黃壤腳下是一片柔軟的草地,她足尖輕點,那鞦韆便慢悠悠地晃蕩起來。她閉上眼睛,感覺自己像是一片樹葉,在空中飄蕩。

  最後,她將頭枕著掛繩,竟是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有腳步聲響起。腳步聲極輕,黃壤卻猛然驚醒——我可別做夢啊!

  她驚慌抬頭,只見第一秋仍然身穿紫色官袍,腰繫玉帶、足踏官靴,他頭戴著黑色官帽,帽上以金絲繡雙翅如展冀。

  這麼多年,他很少變換裝束。

  啊,他根本就沒有別的衣衫。

  黃壤注視他,因為鬍鬚太長,他已經不是記憶中的模樣。可她仍笑出了聲,方才的驚慌,在剎那間消散無蹤。

  ——第一秋,只要你在此間,是夢是醒我都甘願。

  第一秋走到她身後,雙手貼著她的後背,輕輕一推。於是鞦韆便高高地蕩起來。

  黃壤淺金色的衣裙在清風朗日中層疊飛揚,她雙手握住掛繩,整個人高高地迎向藍天,又緩緩地退回地上。

  第一秋站在她身後,發現她整個人,比初見時更加絢爛。而自己……他轉過頭,看了一眼穿過楓葉的陽光。

  ——而自己,已經不喜歡這樣明亮的光線。

  「第一秋?」黃壤輕聲喊。

  身後,第一秋回應:「嗯?」

  聽見她的應答,黃壤終於安心,道:「看不見你的臉,我覺得好不真實。」

  於是,在鞦韆再次退回地面的時候,第一秋按住了繩索。他緩緩走到黃壤面前,屈膝半跪,伸手抱住了她。黃壤摟著他的脖子,指間輕輕撫弄著他的耳垂。

  這樣好的氣氛,當然可以來一個小別勝新婚。

  ——自己真是六根不淨啊。成不成神都是這德性。

  黃壤一邊鄙夷,一邊湊過去,紅唇輕啟,咬了咬他的耳朵。

  第一秋應該懂這樣的暗示,經過第三夢,他可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可此時,他略一猶豫,立刻鬆開黃壤。他站起身來,背過身去,半晌道:「此間雖然清靜,卻只是畫中虛境。我帶你去外面走走。」

  說完,他略一掐訣,黃壤整個人眼前驟變。

  碧湖、赤楓、鞦韆,一切的一切都隱退而去,她又回到了尚未建成的神女祠。

  而第一秋站在她面前,正將畫卷緩緩捲好,收起。

  他洗了個澡,袍服一新,只是面上鬍鬚,確實有很久未曾打理了。

  黃壤知道他有意躲避,雖然困惑,卻也不會直說。

  ——自己不在的這幾十年,他過得想必十分艱難。行為古怪,不算什麼。她牽著第一秋的手,道:「我們可以去見我……」

  她頓了頓,復又笑道:「我娘想必是不在了。」

  第一秋沉默片刻,道:「就在我拔掉你頭上金針之後,她和黃洋都……」他幾次加力,卻仍未說出剩下的話。黃壤心中疼痛,卻仍是笑道:「意料之中。走,那我去看看我姐姐,還有姨父、姨母……」

  那些傷口逼出的眼淚,緩緩被嚥了回去。她牽起第一秋的手,道:「他們總應該都還在吧?」

  第一秋嗯了一聲,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黃壤看懂了,問:「難道這些年,你和他們之間並無走動?」

  第一秋不答,黃壤抬起手,輕輕理了理他的鬚髮,問:「你有多久沒有回過司天監了?」

  可這個問題,仍被他沉默代過。

  黃壤抱住他的脖子,用力將頭埋進他胸口。許久之後,她深吸一口氣,道:「走,我們先去找姨父、姨母!第三夢中我姐姐就跟姨母學劍,說不定她現在就在如意劍宗!」

  她領著第一秋向前走,第一秋也並不反對。

  二人腳程都快,不消多久,如意劍宗便在眼前。

  時間急匆匆地走過了三十七年,但對於仙門來說,這點光陰,並不足以改變什麼。

  黃壤站在宗門前,看著那柄沖天的寶劍,剎那之間,往事交錯重疊。

  第一秋沒有上前,黃壤小聲道:「還是送你的拜帖吧,我這麼突然地死而復生,怕他們嚇著。」

  「我?」第一秋皺眉。

  黃壤意外:「不行?」

  第一秋並不言語,只得投上拜帖。可不多時,守門弟子就出來,道:「監正見諒,今日掌門與夫人並不得空。監正請回。」

  這話說得很客氣,黃壤卻愣住。

  ——如果人不在,守門弟子便不會通傳。

  如今這樣的回復,顯然何惜金夫婦二人不願見客。

  黃壤看向第一秋,第一秋卻並不意外。他道:「我再想辦法。」

  「他們……是因為你當年拔掉我的盤魂定骨針嗎?」黃壤用力止住聲音中的顫抖。

  第一秋嗯了一聲,神情平淡,似乎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黃壤握住他的手,無法想像自己走後,他活在一個怎樣冰冷的人間。

  黃壤深深吸氣,復又擠出一個笑臉,跟他咬耳朵:「你說我們倆能溜進去嗎?」

  第一秋皺眉,道:「硬闖?」

  身為朝廷中人,他其實一向知禮。他道:「如此行徑,只怕不……」

  「妥」字尚未出口,黃壤牽著他,身形如風,硬著頭皮就往裡衝!

  守衛弟子還沒反應過來,就覺兩團狂風刮了進去。一直等到狂風過境多時,二人方才看見兩道淺淺的殘影。

  「有人擅闖宗門!」整個如意劍宗頓時亂成一片。

  而兩團殘影瘋了一樣往裡衝,直到將屈曼英撞了個四腳朝天!

  屈曼英先是聽見門中弟子示警,她剛剛踏出房門,就被一股巨力撞了個滿懷。她滿眼金星,好不容易看清一個人——司天監監正第一秋!

  初見第一秋,屈曼英也是一愣。

  他臉上的鬍鬚,可以看出是好久不曾打理了。但很快,屈曼音惻隱之心盡去。她柳眉倒豎,冷聲道:「監正大人擅闖宗門,難道不知何為禮數嗎?」

  而就在此時,另一團殘影也從地上爬起來,叫了一聲:「姨母!」

  屈曼英一驚,待一回頭,看見那個再熟悉不過的人!

  「阿、阿、阿……」她盯著眼前的人,既震驚又猶疑。而此時,何惜金業已趕來。他手中握劍,但一眼看見黃壤,頓時也瞠目結舌。

  好半天,他終於問:「這、這這是怎、怎麼回事?」

  他急得差點都不結巴了。屈曼英看看四周,道:「進去再說。」

  何惜金心知有異,先帶二人進去。屈曼英安撫過門下弟子,這才急匆匆跟進來。

  黃壤捧著熱茶,把如何甦醒的事,一一都說了。

  何惜金聽得眉頭緊皺,許久說:「你、你是是是說,你、因因香香、香火供、供奉而、而復、復復生?」

  黃壤道:「正是。」她閉目感受了一下,道:「如今我的力量,全部來自各處神女祠的香火。」

  即便是何惜金這樣見多識廣的人物,也頗覺心驚。

  他稍作思考,便道:「有、有、有何、何憑、憑證?」

  屈曼英眉頭一擰,也明白自己丈夫的意思。莫不是哪裡來的妖物冒充黃壤?

  她仔細打量黃壤,黃壤說:「我在宗門口那柄寶劍的劍柄裡,發現過姨父的私房……」她話音未落,何惜金舉著桌前的一個貢果,猛地懟住了她的嘴!

  屈曼英看看何惜金,何惜金道:「胡、胡胡扯!」

  何夫人站起身來,大步出去!

  何掌門頓時道:「夫、夫、夫人……」他想追出去,卻又不敢!好半天,回身彈了黃壤一個腦瓜崩!

  而屈曼英很快返回,她握著一大把銀票,指著何掌門道:「你給我等著!」

  說完,她拉著黃壤的手,道:「好孩子,你能有今日真是天大的造化。姨母這就叫人去接均兒,我們一家人好好熱鬧一番!」

  何掌門損失了所有的私房錢,卻是敢怒不敢言。他道:「此、此事,不不不可聲、聲張!」

  「為何?」屈曼英道,「阿壤復生,正表明天道賞善罰惡,至偉至公!」

  何惜金道:「不、不不……」

  第一秋補充道:「何掌門是說,阿壤因香火、民願而復生,很有可能令有心人再生貪念。」

  何惜金忙道:「對!」

  屈曼英微怔,但很快也反應過來。

  何惜金說得對。

  如今黃壤所走的路,乃是一條前人都不曾嘗試的道路。

  若是眾人皆知,那些妄圖長生不死的人,誰知道他們能幹出什麼事?

  何惜金說:「師、師問問魚之、之禍,方、方才、才平、平息。不、不不可再、再生禍、禍端。」

  黃壤沉吟許久,道:「姨父說得是。看來,我並不能暴露身份。這也挺好,反正黃壤已經死了,以後我換個名姓便是。」

  黃壤如今的聲望,乃是萬民敬奉。而她毫不猶豫,斷然捨棄。

  何惜金嘆道:「這、這這也是、為、為你、你好。」

  黃壤點頭,道:「姨父高瞻遠矚,令人敬佩!」說完,她一臉感激,說:「那姨父藏在鞋底的私房錢,我就不跟姨母說了!」

  第一秋一口熱茶剛進嘴裡,噗地一聲噴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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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7 10:05:3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八章 替身

  何惜金真是想不明白,黃壤留在如意劍宗的時日屈指可數。她到底是怎麼發現自己的私房錢的!

  可現在,他反正是完犢子了。

  屈曼英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但到底自己侄女面前,她不好訓夫,只是指了指何惜金。

  何掌門氣得連聲道:「逆、逆、逆女!」

  話雖這麼說,他卻是取來圍裙,下廚做飯去了。

  屈曼英拉過黃壤,道:「姨母先派人去接均兒,我們一家吃個飯,然後再想想給你個什麼身份。」

  黃壤方才就聽她提到過黃均,只是沒來得及問。此時她方道:「姐姐,沒有來找姨母?」

  第三夢中,黃均與屈曼英明明師徒一場。她若求助,屈曼英無論如何也會相幫。

  屈曼英嘆氣,道:「我倒是問過她。只是夢外到底不比夢中。她膝下有三個孩子,而且夫家也待她不錯。所以……」

  黃壤明白了,說:「所以,她還是寧願留在夫家,相夫教子。」

  屈曼英道:「這是她的決定。」

  黃壤點頭,道:「那姨母便不必通知她了,改日我自去尋她。」

  「也好。」屈曼英看了一眼第一秋,遲疑許久,終是說:「這些年……我們之間鮮少走動。我也知道阿壤之事不應責怪監正。但這麼多年,始終如鯁在喉。我總覺得這孩子吃了這麼多苦,若是我們悉心照顧,無論如何,她至少還在……」

  她語聲漸漸哽咽,黃壤展開雙臂,緊緊地抱住了她。

  屈曼英平復情緒,許久才說:「你姨父他們,也是解不開這結。你不要怪他們。」

  第一秋語聲如常,道:「我明白。」

  黃壤放開屈曼英,又道:「那還得幫我想個名字,從現在開始,我就不做黃壤了!可是我這臉,認識的人都會認識呀……」

  她開始苦惱,連屈曼英都覺難辦。

  因為黃壤的身份需要保密,何惜金和屈曼英便索性連自己兒子都沒叫來。

  四人同桌,吃這頓飯。

  再度提及黃壤化名一事,何惜金道:「你、你以、以丫、丫環之名,貼、貼貼身服、服侍便是。」

  「丫環?!」黃壤瞪大眼睛。第一秋也是動作微頓。

  屈曼英卻道:「也好。這些年敬奉你的百姓,其實……對監正很是不喜。你們若以夫婦之名現身,他恐怕更是會遭人唾棄。」

  第一秋道:「不必介意。」

  他是不介意,黃壤卻不得不為他考慮。她思索一陣,道:「也好。那我便充作他的侍女。」說完,她又喃喃地嘆,「想不到啊想不到,我還得當自己的替身……」

  自己的信徒不喜歡自己夫君,這可真是人間慘事。

  最終,黃壤為自己取名阿染,成為了第一秋的貼身侍女。

  下午,等到吃過飯,黃壤就和第一秋一起,返回司天監。

  屈曼英和何惜金一直將她二人送出宗門。監正大人從懷裡掏出一架紙馬車,馬車落地,立刻成真。

  何惜金夫婦送他二人,臨到最後,黃壤還被何惜金揪了一記耳朵。何掌門可算是為自己的私房錢報了仇。

  外面陽光正好,海棠盛開,落英飄飄。

  黃壤向第一秋一伸手,做了個「請」字的手勢:「公子,請上馬車吧!」

  第一秋皺眉,道:「吾之名聲,微不足道。你不必如此。」

  「怎麼微不足道了?」黃壤道,「我如今的神女祠可都是你建的。萬一你聲名狼藉,以後不再掌權了。那誰替我維護?」

  監正一聽,頓覺有理。他當先上了馬車,黃壤這才跟上。

  然後她似乎想到什麼嚴峻的問題,道:「說起來,我如今以百姓香火信仰為生。如果他們哪天不再信奉我了,怎麼辦?」

  監正大人在車中的錦墊上坐下,道:「不會。」

  黃壤問:「萬一呢?」

  監正大人為她擺好果品糕點,正色道:「司天監會發雞蛋。」

  「妙啊!」黃壤撫掌叫絕。自己夫君把百姓心理簡直摸了個爛熟。看在這些雞蛋的面子上,她恐怕能活個地久天長。

  她徹底不擔心了,索性靠過來,依偎著第一秋。

  第一秋沒有拒絕。黃壤發現,只要不進一步刺激他,他對這種溫和的親密並不抗拒。

  而第一秋輕撫著她的長髮,也是到了此時,他才意識到黃壤說得不錯。

  他不能妖化,他將永遠需要司天監的權柄,去維護神女祠的香火。

  黃壤抬手,摸到他額下鬍鬚,她心血來潮,說:「我幫你把鬍子剃了,好不好?」

  第一秋嗯了一聲,將自己的儲物法寶交給她,道:「裡面有修面刀。」

  黃壤於是一通翻找,第一秋仰頭靠在車壁上,雙目微闔。

  他不擔心黃壤會從儲物法寶裡找到什麼,他對她沒有秘密。

  ——本應是沒有的。

  黃壤找出修面刀,還找到修面油。

  馬車狹小,第一秋躺下來,頭便枕到了她腿上。黃壤興致勃勃,先用剪刀把第一秋的鬍鬚剪成鬍碴,然後塗上修面油,用小刀輕輕為他刮臉。

  她手中利刃鋒利,刀鋒不時掠過他下顎。馬車行走,偶爾也會輕輕顛簸。

  可監正大人閉著眼睛——他睡著了。

  上京,司天監。

  馬車在門口停下。

  監正大人睜開眼睛,他正要掀簾,黃壤小聲說:「我現在是你的侍女,這些事,當然只有我來做。」

  「你?」監正皺眉。

  黃壤說:「對。而且你要對我越冷淡越惡劣越好。只有這樣,百姓才會覺得你痴情!」

  監正大人於是道:「那你還不下車?」

  !這就裝上了。黃壤只得當先下車。

  司天監門口,兩個守衛已經向這裡看來。但見馬車上插著司天監的令旗,並不敢上前驅趕。

  黃壤果然是個稱職的侍女,她搬來矮凳放好,這才撩起車簾。

  監正大人踩著矮凳下車,不管此前在黃壤面前有多落魄潦倒,反正此刻的他,便一身冷凜威嚴了。

  他目光銳利如鷹,身姿筆直,威怒不揚,卻令人不敢直視。有些人的尊貴,似乎與生俱來一般。

  黃壤看了一眼方才剪下的鬍鬚,心中驚嘆!

  因為監正久久不歸,門口守衛已經連他都不認得了。

  但他身上的官袍,眾人總是識得的。

  「監……監正……」守衛結巴著不敢相信。

  畢竟現在,仙門之巔所站立的一共就兩個人。

  一個是玉壺仙宗謝紅塵,他少時便有第一劍仙的美譽。如今閉關修煉,甚少理事。玉壺仙宗的事,已經由其首徒聶青藍打理。眾人都猜測,要不了多久,他便會徹底退位,成為玉壺仙宗老祖。

  再一個,便是司天監第一秋。他師從秋彥明,少時鑄器之精,天下聞名。後來連逢奇遇,不僅功力大進,更是得了異獸之體。

  因著他與謝紅塵都跟黃壤有著奇異的關聯,眾人對此一直頗多揣測,不知他與謝紅塵一戰,誰勝誰負。

  當然,雖然修為勝負不可知,但有一點眾人都是公認的。

  監正肯定有「異於常人之能」,當年怪夢之中,便有十幾名京中名妓稱他「腰纏異寶」。單從這一點來說,他定能勝出謝宗主許多。這個無人質疑。

  可第一秋也匿跡多年了。

  這兩個神祖牌位,幾乎已經只剩傳說。

  守衛哪能不驚?

  監正大人並不理會這二人,徑直往裡走去。守衛卻不敢怠慢,一路疾跑入內。

  不一會兒,監副李祿、鮑武,以及四位少監紛紛趕來。

  「監正!」諸人齊齊叩拜,心中激動難言。

  李祿偷偷看過去,只見第一秋紫袍玉帶,衣飾整潔,面容雖然冷峻,但與從前差別不大。他輕籲一口氣,這才看見第一秋身後,還跟著另一個人!

  李監副嚇了一跳,他注視半晌,問:「監正,這位姑娘是……」

  他當然認識黃壤,但是黃壤畢竟是死了。

  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她法身化沙,煙消雲散。李監副顯然不想再揭自家監正的傷疤。

  民間皆傳第一秋絕情,可唯有他們這些近身下屬方才知道,這個人心中有著怎樣的傷情。

  第一秋要表現出對一個人的輕蔑,那可真是太到位了。他輕飄飄地道:「侍女。」

  「侍、侍女?」眾人的目光盡落在黃壤身上,人人猶疑。

  這樣一張臉,這樣的身段,不是黃壤還能是誰?

  黃壤也是個睜著眼睛說瞎話的高手,她忙向眾人深深一拜,道:「阿染拜見諸位大人。」

  她言語拘謹,真是掩飾不住的慌張。

  眾人聽她連聲音都無比熟悉,難免滿心懷疑,卻又不敢確定。

  「阿壤?」李祿道。

  黃壤正要解釋,第一秋已經道:「身為侍女,連端茶倒水也不會麼?若是如此蠢笨,索性自去,免受羞辱。」

  !!你入戲倒是很快啊!

  黃壤忙嬌怯怯地道:「大人息怒,奴婢這就去!」

  她忙問了茶房,腳步匆匆地去了。

  眾人一看第一秋的態度,登時都信了幾分。

  ——若這姑娘真是阿壤,自家監正怎麼可能如此冷言冷語?

  於是,等到黃壤端著茶水返回的時候,眾人眼中便都現出幾分憐色。

  黃壤誠惶誠恐地將茶水送進去,第一秋面目冰冷,道:「門外候著。」

  「是。」黃壤向他拜了一拜,忙不迭去到門外。

  李祿等人一邊向他匯報這些年司天監的情況,一邊不時瞟向門外。

  這姑娘,就連衣著、髮飾也跟阿壤一模一樣。

  簡直就是替身嘛!

  黃壤守在門口,不敢走開。

  不一會兒,朱湘、談奇等人先出來。看見她,朱湘哪還能忍住心中好奇?

  她扯過黃壤,小聲道:「你也叫阿壤?」

  黃壤故作不識,道:「正是。」

  朱湘雙眼放光,問:「土壤的壤?」

  八卦死你吧!黃壤低眉順眼,小聲道:「一塵不染的染。是大人為小女子取的。」

  這也太可憐了吧!朱湘一臉同情,問:「那你這身衣裙……」

  黃壤說:「公子說……奴家穿這一身好看。」

  朱湘簡直想替她哭一場:「那你自己……喜歡麼?」

  黃壤搖搖頭,又點點頭,半晌方才強忍委屈,道:「大人喜歡的,奴家便喜歡。」

  「人間慘劇啊!」朱少監憤憤不平。

  黃壤作戲上癮,她立刻開始添油加醋,一臉逆來順受地道:「大人對我有救命之恩,雖然平時脾氣壞了些,但只要能跟在他身邊,作牛作馬,我都心甘情願……」

  她溫柔乖順地演了一齣苦情戲,聽得朱少監大呼作孽。

  而此時,房裡的李祿和鮑武已經出來。

  二人看向黃壤,皆是說不出的古怪。

  房裡,監正大人道:「茶涼了。」

  黃壤答應一聲,慌忙進去。

  這是去換熱茶了?

  李監副搖頭嘆氣,不料,一旁的鮑武卻突然道:「有點念想也好。」

  這話不奇怪,但出自他口,就太詭異了。

  眾人都向他看,他卻只是拍了拍腰間金刀:「來幾個小子,隨鮑爺巡查去!」

  一直等到他帶人離開,李祿才喃喃道:「時間太快了。」

  ——時間真是太快了,連鮑武說話,都開始有點深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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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7 10:05:4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九章 變色

  黃壤進到書房,隨手關上門。

  然後,她眼裡楚楚可憐的淚光就消失了。她走到旁邊的角落,道:「以前我還不能動的時候,你最喜歡把我放在這裡了。」

  第一秋微怔,轉頭看過去。黃壤就站在那個角落裡,道:「我經常在這裡盯著你看,然後聽碳火燃燒、風雪呼嘯。你批著公文,時而翻動紙頁,筆鋒沙沙作響……」

  她提到曾經,第一秋輕輕地向她張開雙臂。

  黃壤緩步迎向他,輕盈如一片陽光。

  美人入懷,溫軟生香。第一秋極力保持正襟危坐,他輕輕撫摸黃壤的長髮,感受指腹的柔滑。「那時候,你在想什麼?」他輕聲問。

  黃壤將臉貼在他頸窩,聲音悶悶地道:「因為動不了,就想了很多很多。我想你這書房陳設這般樸素,是不是為了假作一副清廉之狀?我想你書房牆角那盆花,為什麼長那麼大?我想……」

  她抬起頭,唇瓣擦過他的耳垂,輕聲說:「我想你握筆的手指真長……側臉的輪廓也好好看……」

  第一秋整個人都僵住,他低下頭,看見自己撫摸她長髮的手。那手上蛇鱗漸起,寸寸青碧,堅硬光滑,哪還有半點人形?

  他已經可以想像自己錦衣之下的身體。

  阿壤……我怎敢用這樣的身體接近你?

  他緩緩推開黃壤,語聲沉靜:「你若累了,先進畫裡歇息。」

  黃壤只得鬆開他,氣氛這麼好都無動於衷……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嗎?這……不太行了?

  黃壤表示了體諒,她唇瓣輕輕貼了貼監正大人的臉,問:「你……是上次被謝靈璧的靈魔鬼書所傷,身體受損嚴重嗎?」

  「什麼?」監正大人莫名其妙。

  黃壤輕輕捧起他的下巴,體貼安慰道:「沒關係,不要緊的。」

  什麼不要緊……監正大人挑眉。

  此時,外面有人道:「監正,陛下聽說您雲游歸來,十分欣喜,特來相請。」

  第一秋也來不及多問,只得道:「我先進宮一趟。」

  說罷,他站起身來,正要出門,見黃壤欲言又止,只得問:「怎麼了?」

  黃壤猶豫半晌,突然問:「你如今……這體質和修為,會不會惹宮中忌憚?」她越想越糟糕,登時十分擔憂,「他們不會鴆殺你吧?」

  第一秋怔住,好半天才失笑,道:「隨我一並入宮吧。」

  黃壤欣然應允,她患得患失,即便是留在司天監,也定是胡思亂想,神魂不安。不如跟去。

  第一秋帶著她出了司天監,她也沒有忘記自己小侍女的身份,一路跟隨在第一秋身後。此時已是傍晚,日頭偏西,晚霞欲燃。

  黃壤跟在他身後,看他霞光披身,溫暖燦爛,便覺歡喜。

  朱湘等人見她乖乖跟在自家監正身後,歡欣鼓舞之狀,無不感嘆。

  替身什麼的,真是太命苦了啊。

  想當初,黃壤去哪兒不是監正推著,錦衣華服,生怕沾了一點灰,幾曾走過一步路?

  皇宮裡,第一秋剛一進去,便有內侍迎上來。

  「監正。」內侍人人恭敬,道,「陛下已經相候多時,監正這邊請。」

  第一秋點點頭,隨著宮人穿過宮道。黃壤看著似曾相識的道路,不由心生感慨。這皇宮,她夢裡夢外,來來往往,真是經過多回了。

  及至進到殿中,黃壤一眼就看見了新帝。

  師貞朗迎上來,竟也不擺帝王的架子,道:「皇叔這些年究竟是去了何處?真是讓朕好找。」

  他言辭懇切,第一秋與他相攜入內,道:「四處雲游罷了。朝中一切安好,足見陛下聖明。」

  二人互相吹捧著落座,師貞朗當然也看見了黃壤。

  當年黃壤死時,他年歲尚輕,並未見過。但神女祠的息壤娘娘像他可看過多回。

  「這位是……」師貞朗問。

  第一秋道:「侍女。」

  黃壤忙向他施了一禮:「阿染見過陛下。」

  「阿染……」師貞朗微怔,道:「阿染姑娘眉目簡直像極了……」

  身後內侍提醒道:「陛下,一瓣心這樣的名茶,還是得趁熱喝。」

  師貞朗這才反應過來——啊,皇叔戀慕息壤娘娘的事,民間早有傳說。如今這女子儀態、眉目都酷似神女,其意味還用多說?

  替身啊……

  還是皇叔會玩。

  師貞朗明白了其中關竅,難免對黃壤也多了幾分同情。

  他說:「知道皇叔不飲酒,朕特備了香茗,皇叔且飲一杯罷。」

  第一秋同他品茗,黃壤就站在他身邊,嗅著那茶香。她的心思卻根本不在茶上。如今第一秋修為戰力都遠勝師貞朗,這茶裡不會有毒吧?

  她素來喜歡把人往壞處想,眼裡頓時全是憂色。

  師貞朗發現了——唉,替身的日子,想必十分淒苦。他對黃壤更加同情,道:「阿染姑娘照顧皇叔,也是辛苦。若有所需,盡管向宮裡支取。」

  黃壤向他淺施一禮,恭敬地應了一聲是。

  然而心中卻並不肯放鬆警惕,眼看第一秋真的打算飲下此茶,她說:「監正不是說……最近不飲茶了嗎?原是嫌棄阿染烹茶的手藝。」

  ——唉,替身真是命苦啊。烹茶也會被嫌棄。

  師貞朗道:「原來阿染姑娘也擅烹茶,那宮中這一瓣心,回頭便全數交給阿染姑娘帶上。」他不知黃壤心中所想,語態溫和。身邊的內侍也趕忙應聲。

  黃壤心中焦急,盡管第一秋體質特殊,但仙門秘毒何其多?

  若真有人想了什麼歹毒的法子暗害他,也是防不勝防。

  第一秋將杯盞擱下,師貞朗道:「皇叔離開這些年,民間有不少傳言,百姓總擔心靈魔鬼書再度禍亂天下。如今您回來,朕意,便設一場醮祭,以安民心。皇叔以為如何?」

  第一秋道:「也好。近幾年風調雨順,陛下便在神女祠祈福,以祝來年五穀豐收。」

  果然,還是心心念念不忘舊愛。

  師貞朗掃了一眼黃壤,不由更加憐憫。他道:「甚好。」

  接下來,便是醮祭大典的事。

  朝廷醮祭,禮儀復雜繁瑣,第一秋不想黃壤枯等,便轉頭道:「殿外等候。」

  黃壤見師貞朗並無加害之意,也略略放心。她輕施一禮,恭敬地退到殿外。

  一直等她離開,師貞朗方嘆道:「阿染姑娘真是秀美。」

  他一邊說,一邊觀察第一秋的反應。第一秋翻看黃曆上的吉日,臉上無悲無喜。

  嘖,真是喜怒不形於色啊。師貞朗暗自感慨。

  而黃壤退到殿外,便見殿中間候著一個人。

  此人頭戴纓盔、身披戰甲,正等候見駕。他正是正盯著殿中,等待師貞朗傳召。而今突見殿裡出來一個人,不由凝神注視。

  而正在此時,黃壤驀然回頭。只見脈脈斜暉之中,美人妍麗若虹。

  那眸中水光,瞬間擊穿了他的鎧甲,重重撞在他胸口。

  而黃壤回眸一眼,也覺得這小將一身正氣、儀態出塵,清俊若玉樹臨風。居然有點像少時的謝紅塵。

  黃壤燦然一笑,隨即離開。

  而此時,殿中。

  師貞朗道:「皇叔離朝這幾年,朝中也是才俊倍出。前些天就有一員猛將,年方十九便擊退蠻邦,平定了北疆。」

  「哦?」第一秋道:「有機會倒應該見見。」

  師貞朗笑道:「這有何難?此人如今就在殿外。」他揚聲道:「宣安將軍入內!」

  外面內侍立刻宣召,安將軍走了幾步,卻仍不由回頭。然後,安將軍差點平地摔了個跟頭!

  宮人忍著笑,過來攙扶。安將軍忙甩開他——堂堂武將,竟讓宮人攙扶,成何體統?

  行走間,他小聲問:「那一位……是宮中哪位娘娘嗎?」

  宮人也知少年慕艾,不以為意,隨口道:「娘娘不入正殿,此乃監正大人的侍女。」

  「侍……侍女?」安將軍昏頭脹腦,任由宮人將他領進去。可他好像是人進來了,魂兒沒進來。

  他呆呆地站在殿中,監正大人不由皺眉——此人看上去英俊,但怎麼一副不太聰明的樣子?

  師貞朗輕咳一聲,旁邊內侍連忙扯了扯他的袖子。

  「呃……啊。」安將軍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拜道:「陛下。」他掃了一眼第一秋,又拜道:「監正大人。」

  師貞朗這才道:「監正看此人根骨如何?」

  第一秋掃了一眼,道:「是個良才。」

  師貞朗點點頭,道:「安將軍蕩寇有功,如今回朝,想求什麼封賞啊?」他含笑看向第一秋,甚至提醒了一句:「恰好監正也在,哪怕朕做不到,監正也自會相助。」

  他這話說得和顏悅色,殿中君臣和睦,也算其樂融融。

  安將軍看了第一秋一眼,眼含希冀,問:「監……監正大人當真可以幫助末將?」

  這小子,是想拜入司天監吧?

  師貞朗跟第一秋都作此想。

  畢竟拜入仙門,是多少世俗之人的夢想?

  但此人根骨確實上乘,第一秋也道:「陛下都發話了,本座難道還有意見不成?」

  說吧,小子。

  果然,安將軍大喜過望,他向第一秋深深一拜,以額觸地,道:「末將懇請監正,將方才出去的侍女賜予在下為妻!」

  ……

  殿中君主悚然變色!

  監正大人也跟著變色了,只是這色有點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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