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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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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戈鞅] 財神春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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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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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 01:39:3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六十章 芝焚蕙嘆

  樊霜的妖嬈媚態瞬間凝結成冰,拾起衣物,照樣穿了回去。

  她走到小妖身邊,確認他已無意識,輕拂衣袖,將他化作一團黃光,納入了自己袖中。

  再回頭瞥一眼春花如臨大敵的模樣,不禁失笑:

  「長孫春花,你自詡聰明,難道看不出我方才是在拖延時間?這小孽畜奉妖尊之命監視我,我給他下了拙貝羅,起效慢了些,只好想法兒演一場戲給他看。」

  春花僵在一個老母雞護崽兒的姿勢上,定了一定,訕訕收回雙手:

  「我怎麼看不出?這不是……將計就計,配合你麼。」

  嚴衍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微一勾,旋即恢復正色,向樊霜道:「樊霜姑娘既是妖尊屬下,為何出手相救?」

  樊霜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們隨我來。」

  這洞中地穴九轉蜿蜒,春花扶著嚴衍,幾度便要失去樊霜的蹤跡,幸而樊霜回頭查看,又讓他們跟得緊一些。

  三人似乎兜了一個很大的圈,方向卻是往原地去的。」

  樊霜看出另兩人心中疑慮,道:「你們還以為自己是在一個洞府裡麼?」

  「此處名喚『安樂壺』,是妖尊的一件仙家至寶,壺腹中可裝載乾坤日月,如有洞天。每年臘祭之時,妖尊將壺嘴對住澄心觀,祭品與祭者才能進入壺中。壺道宛如迷宮,離開的路線只有一條,且有九九八十一次斗轉,每一次轉動,出壺的路都會變化。」

  她話音剛落,只聽轟隆隆一陣巨響,一霎時地動天旋,前方分明是向右的甬道出路被截斷,身後返回的路徑也已被石壁堵上。三人被困在一個逼仄的空間,四面都是滑溜的石壁。

  樊霜大驚,四處查看石壁,無奈道:「壺內斗轉一次,須得半個時辰。我們只能在這裡等候下一次斗轉。」

  「那妖尊……不會追過來嗎?」

  「臘祭的祭品走脫了一個,洞中大亂。他暫時未必會發現。」

  三人默默互看,眼下也只好如此。

  春花扶嚴衍坐下,又查看了一遍他胸前傷口,見沒有震裂出血,這才放心下來。忽然想起什麼,她在身上翻了一會兒,翻出一個小瓷瓶,立即大喜,送到嚴衍面前:

  「我怎麼忘了!藥鋪的黃掌櫃給我隨身備了顆玲瓏百轉丹,他說只要吃下去,閻王站在旁邊也能吊住一口氣。」

  嚴衍垂眸,望著白玉手掌上一顆褐色小藥丸。

  春花誤解了他的意圖,解釋道:「前頭還懷疑你不是好人,所以沒有拿出來。」

  「現在就確認我是好人了?」

  「呃……」春花被問得自己也一愣,倒是認真思索起來。

  嚴衍打量著她,倏爾微微一笑,拈起她掌心的藥丸,放入口中。

  淡眸微垂,落在她猶在滲血的臂上,不由得皺起一雙劍眉。

  「你畢竟是閨閣女子,怎地傷起自己來,絲毫也不手軟。」

  春花從沉思中回神:「我手上有數,割得不深。」

  一旁的樊霜冷哼一聲:「當年長孫老太爺經營不善,要將尚賢錢莊賣給尋家,咱們這位春花老闆舉著火把,說要跟錢莊玉石俱焚,結果火星燎了袖子,險些燒掉一隻胳膊。那會兒你才多大?十一還是十二?現下這點小傷算得了什麼?」

  嚴衍一怔,飛快地看了她一眼。

  春花十分引以為豪:「看來樊都知不只醉心鑽研各家公子癖好,對我的事也知道得很清楚。」

  樊霜道:「何止是你,你爺爺,你爺爺的爺爺,我都熟悉得很。」

  說到此處,她倏然一陣恍惚,而後低頭嘆了一聲。

  嚴衍沉沉道:「樊都知,你對那妖尊屈身以事,時日想必不短。究竟有什麼隱衷,他又是什麼來頭,現下可以明言了吧?」

  春花附和:「嚴先生是斷妄司的高人,他們還有一位法力無邊的天官,什麼妖尊道尊王八尊的,一定不是他的對手。」

  「……」嚴衍咳了一聲,生受了這一波汗血寶馬屁。

  樊霜擰起秀眉,深思良久,下定了決心一般嘆了口氣。

  「妖尊的真身為何,我並不清楚。兩百年前,我初到汴陵之時,妖尊就已在此受香火供奉了。他是汴陵的締造者,是汴陵所有繁華背後的庇護,也是汴陵唯一的神,那時我們都敬奉他一聲:汴財神。」

  汴陵興於大約三百年前,最初不過是個汴水邊一個普通漁村。真正開始興旺,是從一戶富商人家從南海郡遷入開始。

  那富商帶來了許多資財,興建屋舍集市工坊,又廣施善行修橋鋪路,博得了一個首富大善人之命。其時天下大亂,群雄並起爭鋒,只有汴陵安居世外,富庶安寧,有些賊寇亂兵前來劫掠,都被各種天災機緣擋在了數百里之外。

  財隨人居,人隨財走,汴陵城吸引了許多工匠商人,很快就聞名四海。其後,大運皇朝逐得九鼎,盡收天下之兵,汴陵城守向太祖稱降,天下遂能一統。

  百年商都的繁華安樂令天下仰慕,無論是凡人還是老五,有些本事的,自可憑著一身幹勁在汴陵享受人間富貴。汴陵人心思活,路子廣,敢於冒險,又從不排外,世上新奇的玩意兒,若不是被皇帝老子收入皇宮的,汴陵應有盡有。

  樊霜來到汴陵不久,便結識了首富家的公子,與他痴纏數月。有一天晚上,她吃醉了酒,無限歡愉,現出了原形,再醒來時,便已身在安樂壺中。她那恩愛了數月的心肝冤家跪在妖尊身邊,獻寶一般說她是他親手供奉的「少牢」。樊霜試圖反抗,但妖尊法力高深,她竟然沒有絲毫還手之力。

  她被禁錮在安樂壺中不知多久,身邊還有許多「老五」,花草樹木,飛禽走獸,皆不能倖免。每一個都是奔著幸福安康前來汴陵討生活,卻落入了妖尊的獵場。她的「獄友」們常常換新,帶走的,都不知去了何處。

  直到有一日,妖尊身邊有一個甚得信任的屬下,名叫盤棘的,醉心製香,聲稱可以魘龍之血製出一味名喚拙貝羅的奇香,倘若使用得法,連已成正果的仙人也能克制。她體內既有魘龍血脈,妖尊便將她視為至寶,不僅放她出了安樂壺,還以取之不盡的金銀錢財供她任意享用。

  樊霜嘆了口氣,似乎頗為懷念那一段紙醉金迷的日子。

  「那時節,朝廷剛剛成立了斷妄司,首任天官前來汴陵巡查,曾說汴陵有七百年財脈。這話,想必你們都曾聽聞。」

  嚴衍和春花點了點頭。

  「首任天官這話,還有後半句,卻不曾傳世。他說這七百年財脈,來路不正。」

  首任天官留在汴陵細細查訪,終於查到了妖尊驅使凡人為他獵殺「老五」的真相,他與妖尊在有奚山大戰了七天七夜,卻不慎中了拙貝羅香,死在了妖尊手下。

  「那拙貝羅香,可引人入幻夢,前半生心心念念的願望都可在幻夢中一一實現。首任天官迷失在了幻夢之中,靈魂不得歸處,身體則是如常人一般腐朽,直至死亡。」

  嚴衍愣了一愣。斷妄司典籍中只說首任天官雲遊時失去了蹤跡,世人皆以為他得道升天,卻不料是死在了汴陵。

  春花顫顫舉起隻手:

  「你說的拙貝羅香,和方才我說中的那個香,不會是同一個吧?」

  樊霜神秘一笑:「巧了,就是同一個。」

  「那嚴先生怎麼沒有入夢?」

  「他心志堅定,心中毫無執念罣礙,拙貝羅香對他無用。」

  春花咳了一聲:「幻夢中夢到的,都是前半生心心念念的願望?」

  樊霜點點頭:「我很好奇,春花老闆是做了個什麼樣的美夢?」

  春花下意識看了嚴衍一眼,連忙轉過臉去,虛張聲勢地大笑兩聲:

  「……哦呵呵,我還能夢見什麼,當然是漫山遍野金銀珠寶罷了。」

  她臉上彷彿被紅熱小針密密地紮了幾個眼兒。再偷眼去看嚴衍,見他神色淡然,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也不知是信還是不信。

  樊霜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

  嚴衍出聲道:「那後來呢?」

  「妖尊也在那次大戰中受了重傷,時至今日也沒有痊癒。他不便再自己出面獵殺老五,便以神蹟收服了一班糊塗的道士,建了這澄心觀,以神諭通達下令。」

  凡是前來澄心觀重禮參拜求財者,都能如願以償,久而久之,澄心觀便成了汴陵最受人尊崇的所在。而澄心道尊受命在外捕捉老五,再進貢給妖尊,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事了。

  嚴衍皺起眉:「他抓了這麼多的老五,究竟為了什麼?」

  樊霜澀然垂首:「吞噬妖力,滋養財脈。妖尊與那首富錢家似乎有很深的淵源,他需要源源不斷的妖力支撐,為錢家後人延續長命富貴。」

  春花撇撇嘴:「汴陵富戶向來以尋、梁兩家居首,如今我長孫家也爭得了幾分田地,可從未聽說過什麼錢家。」

  樊霜搖搖頭:「錢家傳自四代之後,無子,只有兩個女兒,一個嫁了尋姓,一個嫁了梁姓。如今的尋、梁兩家,都是錢家的後人。」

  春花一怔。汴陵富戶以參與臘祭為榮,她從小便知道,臘祭只有尋梁兩家能行臘祭,原以為是兩家在汴陵樹大根深,聯合了不許別家參與,沒想到竟和血緣有關。

  「人常言,富不過三代。但那尋梁兩家在汴陵卻能穩穩掌控航運、營造、路橋、鹽米等多條命脈,屹立百餘年不倒,不覺得奇怪麼?」

  「可是,我長孫家家財已超過了尋、梁兩家,成為汴陵首富了。」

  「你自然與旁人不同。你仔細想想,你們長孫家的家財是何時超過那兩家的?你又是何時當上汴陵商會的會長?」

  春花全身劇震。

  她當上商會會長,正是蘇玠身死之後!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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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 01:39:4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六十一章 遷蘭變鮑

  樊霜冷笑:「那蘇玠著實油滑,連我也被他騙過了,還以為他……哼,他誆了我帶他來看臘祭,誰知卻潛入安樂壺,盜走了妖尊至寶!」

  「尋梁兩家他們船茶錢當的大主顧都被你盤了去,生意雖還算平穩,卻再無往日風光。他們日日前來澄心觀哭訴,求妖尊除掉你這個心腹大患,妖尊卻不知為何,讓他們對你能避則避,一面又命我去尋蘇玠。」

  「蘇玠這扁毛畜生狡詐得很,也不知把至寶藏在了何處,我們以返魂袖中春割了他相好菡萏的半魂,將他們二人來來回回審了數次,都不得答案。最後……」

  樊霜眼中微微泛起紅意。

  「我雖然恨他,但見他最後被拷問得奄奄一息,也實在可憐,便只好親手了結了他。」

  她話中雖有惻隱,卻沒有半點悔意,

  春花只覺一股熱流沖上了顱頂。

  蘇玠不是人,她是知道的,但這並不妨礙他們成為朋友。他身上有很多秘密,闖進臘祭以後看到了什麼,也從來沒有告訴過她。

  最後一次見蘇玠,他摸遍全身,摸出幾兩碎銀子,塞在她手裡:「我有一樣東西,需得存在你這,托你照顧。」

  她撇嘴:「這點銀子怕是不夠。」

  蘇玠哈哈一笑:「不夠日後再補。」

  他轉身要走,驀地又回過頭來:

  「要是我死了,可就沒有錢補了哈。」

  她記得自己翻了個白眼,狠狠地向他的背影啐了一口。

  當時只道是玩笑,沒想到真有一天,真的落到要拼盡全力兌現承諾的境地。

  記憶中,矯捷清越的少年從樑上露出頭來:

  「小春花,誰欺負你了?」

  「不就是個臘祭麼?一群醜老頭子聚在一起,有什麼好看的?你要真這麼在意,我替你進去瞧瞧?」

  她無所覺地碰了碰臉頰,這才發現頰上微濕。

  「是你親手殺了他?」

  樊霜意外地看她一眼:「我們老五之間原本就是弱肉強食,不像你們凡人規矩多。老五若不危害凡人,互相爭鬥,吞食妖力,斷妄司是不管的。」

  嚴衍吃下玲瓏百轉丹,調息良久,面上終於現出些血色,自覺胸中有暖流源源不斷湧入四肢百骸。於是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來。

  他側首看了看噙著淚花的春花,轉向樊霜,絲絲冷意自眸中射出。

  樊霜一怔,下意識退了一步。

  她張了張嘴,待要說什麼,石壁毫無預警地平移,隆隆地轉了起來,不久便露出一扇黑洞洞的拱門。

  於是,她只是意味不明地看了他們一眼。

  「以前種種是非,待你們出了安樂壺,自可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現下先出去再說。」

  春花冷然望著她:「你既然一直為妖尊做事,又害了蘇玠,今日為何要救我們?」

  樊霜微露踟躇,半晌道:「我有一件重逾性命的東西,寄放在了石渠公子處。護著你們,才能保那東西無虞。」

  春花還要說什麼,樊霜不耐煩地皺起眉:「再磨蹭,誰也別想出去!」

  春花伸出手指:「那是……一隻狐狸?」

  其餘兩人一愣,順著她所指看過去,果見一隻長得極好看的小狐狸,氣喘吁吁地停在拱門之外。它像是從泥淖裡掙脫出來一般,渾身的毛亂糟糟的,沾滿灰塵,仔細看才看出通身是紅色,只有四爪和尾尖發白。

  小狐狸瞪著樊霜,面露恐懼,再偏頭,看見樊霜背後的嚴衍和春花,烏漆漆的瞳孔驀地放大,尖吼了一聲,狂喜地向嚴衍撲過來。

  嚴衍怎會讓它撲中,側身一閃,小狐狸便撞在了石壁上,聽聲音撞得不輕,嗚嗚咽咽地抱頭哭了起來。

  春花先起了惻隱之心,過去將它抱起來:「這裡怎麼會有狐狸?」

  樊霜道:「多半是妖尊抓來的老五。」

  春花一愣。她還是第一次見到老五的真身。

  她湊近小狐狸濕漉漉的雙眼,仔細打量:「你是……可以變成人的嗎?」

  小狐狸恨恨地衝她齜牙,那嫌棄的神情莫名有些熟悉,她一時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樊霜忽然叫了聲糟:

  「它身上有禁制,無法變回人形。……它就是今天臘祭的祭品。」她冷冷掃了小狐狸一眼:「妖尊認得它身上的血氣,必親自來追。我們得把它留在這,否則會一同被妖尊發現!」

  春花一怔,手中下意識鬆開,小狐狸被她摔了個屁股墩兒。

  樊霜道:「它又不是你的同類!別管它了,快走!」

  嚴衍注視著春花,點了點頭。

  是了,老五的生死,他們斷妄司也是不管的。

  春花被嚴衍拉著,踏出兩步,猛地頓足。

  她轉頭看著那小狐狸。它似乎猜到了自己不受重視的命運,眼中再無戾氣,只是淒苦地望著她。

  她拉住嚴衍:

  「不知道這小狐狸變成人的時候叫什麼名字,做什麼為生,是不是還有個家要養活。」

  嚴衍望著她:

  「天道自有其常。你何必深想?」

  春花道:「這些老五,他們也織布做飯,迎客算賬,養馬造車,他們雖不是人,但人世間的繁華,也有他們一分貢獻。他們的性命,怎麼就不重要呢?」

  精於香道的蘭蓀,會寫訟狀的羅子言,和氣迎客的熊掌櫃,她寶貝的護衛仙姿,還有蘇玠,玩世不恭但講義氣的蘇玠。

  所謂人間的繁華,沒有了他們,還剩下什麼呢?

  嚴衍觸及她的目光,神色有些複雜。

  他心中向來存著天道律法和倫常,從無傾斜。人妖殊途,老五的世界自有規矩,從來就無需斷妄司插手。

  但……

  他嘆了一聲:「那就帶上它。」

  樊霜回首看看他們,挑起眉:「你們兩個凡人,還真是奇怪。」

  三人一狐加快了腳程,不多久便來到一條細長的甬洞之下。

  樊霜道:「上方就是壺口,你們快上去。」

  甬洞四壁滑不溜手,根本無攀爬著力之處,嚴衍四處探了探,直覺他要自己一個人躍上去或許還有可能,帶著春花,卻是萬萬不行。

  春花看出他的顧慮,道:「你若能上去就先上去,垂了繩子下來綴我。」

  嚴衍有一瞬間的猶豫,但旋即點點頭,也只能如此了。

  他輕輕躍起,使出壁虎游牆的功夫,緣著洞壁向上攀爬。

  約莫半柱香的時間,甬洞終於到頂。他攀住井沿,翻身躍出甬洞。

  週遭寂靜如謎,嚴衍的雙目習慣了黑暗,接觸到上方透下來的微光,一時覺得有些刺目。待了頃刻,他才看清,自己身處一個殿宇之中,這甬道的出口就藏在一個巨大的神像背後。

  殿中空寂無人,窗外有熹微日光透入,此時應是清晨。

  嚴衍繞過神像,四處翻找,終於在神龕下找到了一段布幔,可以結成繩索。他不經意地抬起頭,望見那神像的面容,不由得呆住了。

  神像面容瑩潤,神情溫和,眸中卻隱隱透出一股邪氣。

  更重要的是,神像的相貌,竟與春花有八九分像。

  神像的頭頂上,一張金箔匾額幽幽地亮著四個紅色大字:

  招財進寶。

  密密的玄旌法陣倏然在他身側張開,殿門豁然洞開,八名道人飛身而入,將嚴衍團團圍在中間,為首的正是澄心道尊霍善。

  「道法無量!貧道在此恭候多時了。」

  財神像的眼眸似乎妖異更盛,泛起了紫光。嚴衍耳中敏銳地捕捉到甬道中傳來女子的驚呼,他眸中倏然一冷。

  顧不上隱瞞身份了。他雙手在身側結成手印,周身驀地青光大放,如暗夜中爆出萬丈煙霞。霞光刺破金色的玄旌法陣,神火一般衝向圍困他的八個道士。

  豈料道士們卻像未卜先知一般,同時回退,避過了青色神火。

  澄心道尊慈悲無限地抬眸,嘆了一聲:「施主能破玄旌,能使掌中雷,果然是斷妄司天官談東樵到了。」

  甬洞之下。

  春花等了片刻,耳聽嚴衍已攀了上去,心中一寬。

  樊霜道:「你這年輕郎君,會不會上去了就一走了之?」

  春花一怔,而後道:「他要丟下我,早就丟下了。」

  何況,她在嚴衍胸口捅了一刀,嚴衍也並未記恨他。

  她看向樊霜,一時不知該恨她還是謝她。

  「你……跟我們一起出去嗎?」

  「出去,又能去哪兒呢?我回去,只說是被你們打暈了,妖尊即便要罰我,也不會要我的性命。」

  樊霜苦笑一聲,忽地想起什麼,伸手撫上春花的手:

  「我看你還算個有感情的凡人。你若……還記我一點恩情,回去之後,好好照顧石渠公子,讓他注意保暖,按時就寢,平日一定要吃得溫補些。」

  「……」春花實在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倒也胡亂應下了。

  小狐狸忽然躁動起來,掙扎著要從春花懷裡蹦出去,直往甬洞上爬。

  一陣腥臊之氣不知從何處瀰漫出來,隨之而來的是無數小尖爪子爬過石壁的聲音,騷動的群鼠如浪濤一般填滿孔道,前仆後繼地湧過來。

  「是妖尊!」

  小狐狸絕望地攀著滑溜的石壁,身子卻停在原處,絲毫不見上移。

  春花焦急地看著上方,忽見甬洞頂上青光大盛,心中驀地一慌。

  從群鼠的洪流之後傳來妖尊沙啞陰冷的聲音:

  「樊霜,你真以為我捨不得殺你麼?」

  樊霜握緊了雙手,雙目發紅地瞪著洶湧而來的群鼠,她漫長的一生如電光一般在她腦中歷歷輪轉。東海水底的珊瑚林,自由的美人卓合,憨厚魯莽、死在澄心道尊手下的小綠,以及騙過她,也被她騙過的那些虛情假意的男子。

  忽然冷笑:

  「誰要當你的寵物!」

  身著白紗的嬌豔美人蘧然褪去衣衫,化作了一條銀白修長的海龍。龍吻尖巧而美麗,輕輕托起春花和小狐狸,長嘯了一聲,如她最高貴的同族飛龍一般,直衝出甬洞,翱向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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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六十二章 蘭因絮果

  彷彿狂風從地下席捲直上,一條長吻的雪白海龍赫然出現在財神殿中。

  眾人還來不及看清眼前的情形,便聽見地底下傳來震耳欲聾的怒吼。

  「賤婢安敢叛我!」

  海龍低下頭顱,將春花和小狐狸輕輕放在地上,口吐人言:

  「不必怕他。他受過重傷,需在安樂壺中靜養兩百年才能痊癒,如今時日還不夠。」

  殿中,澄心道尊霍善率眾道士退出兩步,改用新的八卦法陣。這是個保存實力,四兩撥千斤的法陣,施陣者遠離受陣者的攻擊範圍,卻能交替施展小幅攻擊,乃是道教專用於圍攻道行高深的大妖所床,極難突破。嚴衍一時覷不到空檔,只得全心應對,背向高聲道:

  「樊霜,先帶她們走!」

  海龍垂眸:「我……走不了。」

  「妖尊在我身上種了禁制,我此生都不能離開安樂壺。否則……」

  甬道中傳來冷笑:「否則便會立刻煙消雲散,魂魄無蹤。」

  春花怔然。

  「樊霜,你擒了那兩人與祭品回來,本尊尚可赦你一命,莫要執迷不悟。」

  樊霜冷笑:「回去,是不可能了。妖尊,就讓屬下最後再送你一份大禮吧!」

  盤踞的海龍驀地躍起,順著財神金像盤桓而上,矯捷的身軀將神像緊緊圍住。

  甬道內大呼:「樊霜!你敢!」

  霍善見狀亦是大驚:「且住!」

  話音未落,海龍渾身繃緊,如百煉鋼索緊緊箍住神像,無數的裂縫從神像眉心延伸出來,姣好的眉眼身手登時化作製作粗劣的汝窯。

  「嘭」地一聲,神像爆裂開來,海龍的身軀隨之斷成數段,如雪中紅梅,蕭蕭墜落。

  巨大的爆炸將財神殿的屋頂炸出個窟窿,石塊金塊自簌簌而下。神像所在之處頃刻積作一堆亂石,海龍的身軀被深深掩埋在下面。

  春花抱著小狐狸,眼疾手快地躲在一座傾斜的柱樑下,不知何時肩上挨了一記落石重擊。她也不及呼痛。

  「樊霜!」

  八卦法陣中,眾人凝神聚力,正僵持不下,不敢擅動。

  霍善雙目通紅:

  「你們……竟敢瀆神!」

  銅錢劍殺意更甚,挾著怒氣向嚴衍攻去。

  春花見狀疾呼:

  「道尊,你侍奉多年的財神實乃妖物,你才是真正的瀆神者!」

  霍善聞言,心神一恍,銅錢劍勢頭減弱。嚴衍吃力擋下這一招,突覺丹田處一陣劇痛,胸前傷口一片濕滑冰冷。

  他心知自己法力尚未完全恢復,如此消耗不了多久,分神向春花喊道:「快走!」

  春花一怔,再看一眼神像殘骸,底下毫無生命跡象,心中更是一沉。

  她抱起小狐狸,掉頭向殿門跑去,剛踏出一步便頓住,看向嚴衍:

  「你盡力撐一撐,我去搬救兵!」

  嚴衍一怔。

  斷妄司以嚴守天道為己任,護佑黎民。他手中辦過案件無數,所遇對手較眼前更為凶險的亦不在少數。「黎民」逃命之前,大言不慚地說要搬救兵的,這還是第一次。

  然而地底再次傳來怒吼:「一個也走不了!」

  神像的殘骸忽然急劇收縮,石塊如磁石般向中心聚攏,匯聚成一座小山般的石頭怪獸,攔在春花面前。

  「你們以為本尊出不了安樂壺,就奈何不了你們麼?」

  後無退路,小狐狸皮毛一炸,從春花懷中躍出,擋在她身前,狺狺露出白牙。

  石獸輕蔑一呵,張開大口,小狐狸便如一片紅色指甲蓋兒一般消失在它口中。骨碌碌嚥了下去,還打了個響嗝。

  「……」

  春花腳下如同灌了鉛,竟是動彈不了,眼睜睜看著石獸吞吃了小狐狸,又向自己撲過來。

  心中霎時一空:她長孫春花,是要交待在這裡了。

  生死之間,最放不下的事如走馬燈一般在她腦海中掠過:爺爺的舊症,哥哥的前程,長孫家的榮光……沒有了她,他們會難過很長時間吧?但總算還有一份不小的家業,其後,總會各有福祉,各斬牽絆。

  這也是極好的呀。

  春花快速地決定,自己對前頭這二十年毫不拖泥帶水的人生,十分滿意,亦無遺憾。

  耳邊驀地響起一聲厲喝,不知怎地,她身子一輕,飛了起來,竟躲開了石獸的攻擊。

  再落地時,她才發覺自己置身於溫暖的懷中,臉頰緊貼著一具滾燙的胸膛。猛然抬頭,嚴衍如霜雪般蒼白的臉映入她眼簾。他雙眉一跳,噗地噴出了一口鮮血。

  「嚴先生!」春花失聲。

  澄心道尊霍善尚在呆愣中。

  法陣中人忽然生受了他一掌,旋即突破了法陣,卻不攻擊,而是躍向了被石獸追擊的女子。

  石獸滯了一滯,看向八卦法陣,霍善立時領著眾道士拜下,口呼神尊。

  石獸冷笑了一聲,再看向角落裡相擁的男女。

  「去死吧!」

  石塊攢成的巨爪挾著勁風襲來。

  嚴衍撐著最後一口氣,翻身將春花護在身下,閉上了眼睛。

  意識逐漸消散,他彷彿回到了少年時。他剛被師父收入斷妄司,跪在妄念碑前,隨著師父聲聲誦讀司訓:

  「不輕縱、不枉殺!」

  師父朗聲問:

  「紅塵於我何有哉?」

  小小的少年高聲答道:「護佑黎民,嚴守天道!」

  他記憶中的黎民,愚昧而脆弱,為私利蠅營狗苟者不勝其數。黎民於他是責任,千萬人來來往往,亦無不同。

  然而在他將死的這一瞬間,「黎民」凝結成了懷中女子的形象,滿心計算卻鮮活真實,值得一切善心護佑。

  他在紅塵中走了二十餘年,此刻真切地覺得,死於衛道途中,心悅而無憾。

  巧的是,凡間這日,在九重天上,正是福祿壽喜四位星君約在瑤池畔的小亭子裡打麻將的時辰。

  福祿喜三位早早到了,單是壽星久久不至,半晌才捎來個仙訣,說是養的小仙鹿吃壞了東西拉肚子,來不了了。

  老神仙們三缺一,惱得無事可幹,一同將老壽星罵了個臭頭。

  而後,喜星神神秘秘地掏出一面鏡子:

  「話說,小春花下凡很有些時日了。看天時,她也差不多該功德圓滿,壽終正寢了。我從司命那兒順了一面觀世鏡來,要不咱們……一同觀賞觀賞?」

  觀世鏡浮塵一散,便現出此時凡間的情形來。

  三位老神仙齊齊愣了神。

  喜星搔了搔腦袋:「啊這……」

  「按照司命新寫的本子,春花不是被這石頭妖怪一口吞吃了麼?」

  「是呵是呵,怎麼咬了個空?」

  「艾瑪她竟然沒有死麼?」

  喜星憂從中來:「春花在凡間風生水起地混了二十年,已是沒按本子來了,這下連新排的死期都錯過了。……這、這司命也太不靠譜了吧!待天衢聖君回轉天庭,可是要怪罪的!」

  「……」福星顫顫地伸出一根手指頭,「老祿啊,你眼神好,快瞅瞅,那壞了小春花命格死期的,不就是天衢聖君麼?」

  「……」

  「……天衢聖君是要死在石頭妖怪手裡麼?」

  「哦麼哦麼……他死了,豈不是就要回天庭來了麼?」

  「……」

  老神仙們面面相覷。

  誰還不想多浪幾天呢?

  還是祿星腦子轉得快,左右張望了一番,眼尖地盯上了旁邊一個正在掃地的小神仙。

  「兀那小仙官!」

  小仙官生得眉清目秀,扛著掃帚,一身墨綠衫子:「幾位上仙有何吩咐?」

  祿星倚老賣老地咳了一聲:「我看你很眼生,何時飛昇的啊?」

  「小仙剛剛飛昇,不過半個時辰。」

  「啊喲,正新鮮熱乎著呢!」祿星大喜,「正好我們幾位上仙有件要事,交由你下凡去辦。」

  小仙官一愣:「小仙……剛剛飛昇,私自下凡……不太好吧?」

  祿星瞪他一眼:「我讓你去,怎麼是私自下凡呢?何況……咳咳,咱們天庭上最愛管事兒的那位不在,最近大家都過得……嘿嘿,很是鬆快。」

  小仙官目光從觀世鏡上飄了飄,微微一怔,旋即好脾氣地笑了。

  「那麼,幾位上仙,究竟有何吩咐呢?」

  彷彿乘著一葉扁舟,在寬闊的大江上漂流,嚴衍的意識在流水中打了幾個轉兒,從舟中持槳站起。低頭再看手中,槳竟然消失不見了。

  他愣了一愣,隨即想起,自己並沒有什麼特別要去的地方,持槳亦是無用。

  於是就這樣漫無目的地隨波逐流,又不知過了多久,前方竟出現了一個江心的小島。

  小舟如繫,理所當然地滑入小島的渡口。

  嚴衍下舟,登島。

  小島不大,只有一棵參天大樹在島的中心生長,樹幹可由十餘人合抱,枝節修整,茂密沉鬱。這是他熟悉的地方,是無數個修煉打坐的深夜裡,他曾到訪的所在。師父說修行者修道至深,及至登仙之時,便能在靈識中生出一片隱秘靈台。

  他從未對人說過,他自幼便有一處靈台,正這棵江心島上的巨樹。

  嚴衍負手站在樹下,不知自己從何處而來。他雙目投向江上碧波,毫無意外地單調沉寂。

  驀地,身後有人喚他。

  「嚴先生!」

  他皺了皺眉。

  離京之時,韓抉給他造了個假身份,又讓他取個假名。他於是將本姓「談」字拆開,取「言、炎」二字諧音,故名嚴衍。

  被叫得多了,偶爾會忘記原本的身份,真以為自己只是個姓嚴的賬房先生。也許是因為那喚他「嚴先生」的人,對這紅塵中存在的一切人事,都太認真,太當回事。

  身後那人又喚:

  「嚴先生。」

  他有些不耐煩,轉過身去。

  「別叫了。」

  驀地愣住。

  一處虯結古樸的枝幹上,不知何時,綻出了一粒不易察覺的鵝黃骨朵。

  嚴衍蘧然睜開雙眼,大汗淋漓。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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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六十三章 蘭芝長生

  臘祭儀式告終,除了觀中道士,其餘人都已離觀。聞桑和李奔在觀中尋摸了許久,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嚴衍和春花好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正灰心喪氣時,忽聽數聲巨響,有一座殿宇的屋頂炸了。

  兩人連忙趕來,從屋頂窟窿裡往下一看,驚得是魂飛魄散。

  聞桑總算沒有掉鏈子,立時摸出無定乾坤網,扔了出去。那是韓抉親手研製的法器,果然將石頭妖怪阻了一阻。

  嚴衍閉目倒在春花懷中,不知生死。聞桑飛躍而下,急問:

  「他怎麼了?」

  春花被聞桑一問,有些發懵,半晌喃喃道:

  「他……被我捅了一刀,中了老道士一掌,又被……那妖怪啃了一口……」

  聞桑:「……」

  他按住嚴衍手腕,驚覺脈息已幾近於無,連忙先出手封住他周身大穴。再看一眼春花,一時也說不好她是友是敵。

  李奔已從身後搶過來,要把春花拉起:「東家,咱們先走!」

  一拉,卻沒有拉動。

  春花低頭,怔怔望著嚴衍的臉,只覺他渾身滾燙,不由得緊緊攬住他的肩。

  她一時也不知身在何處,要去何方。但讓她撒手放開嚴衍,是萬萬不能的。

  殿門前,眾道士已重新建起八卦陣,嚴陣以待。霍善伸出金錢劍,朗聲道:「你們這些瀆神之人,一個都別想走!」

  石頭妖怪轟隆隆在殿內亂撞,拚命掙開無定乾坤網的桎梏。若是等它掙脫,那就真是誰都走不了了。

  聞桑與李奔對視一眼。

  聞桑想的是,他本是個孤兒,自幼被斷妄司撫養,師伯和師父對他有再造之恩,粉身碎骨亦不能報。

  李奔想的是,他一家都是逃荒來到汴陵,由長孫家收留,教會他習武,今日若不能以身護主,回去也無顏見家中父母姐妹。

  兩人雖是初識,卻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熟悉的神情。於是抽出兵刃,迎上霍善。

  「錚」地一聲,無定乾坤網在強力之中,碎裂了。

  石頭妖怪履著地面,呼隆隆向春花和嚴衍奔湧過來,口中甕甕有聲。

  只有春花聽見了它的怪叫,似乎是:

  「財神春花!」

  驀地,自屋頂昏暗的天際灑下了瑩白的點點碎光。光芒所到之處,彷彿延緩了時間,所有的人、妖,動作都慢了下來。春花茫然地望著那石頭妖怪漸漸趨近的醜陋軀體,不知何時停滯在了面前。似乎有層透明的光幕,如銅牆鐵壁,擋在了她和石頭妖怪之間。

  碎光如雪,頃刻灑滿了地面。瑩白的光堆中如水銀凝結一般,緩緩立起一個人形來。

  「春花老闆。」仙人蘭蓀向她彬彬有禮地作了一揖。

  「小仙與你尚有一段因緣未盡,特來相救。」

  春花一向以為,只有那些寫話本子的肚裡沒詞兒的時候,才會天降個神仙,碾壓一切妖魔鬼怪。沒想到這回,輪到自己撞大運了。

  她問:「你能救嚴先生麼?」

  蘭蓀笑笑:「不能。」

  「你能……殺了妖尊麼?」

  「亦不能。」

  春花深吸口氣:「……那你能做什麼?」

  「我能救你。」

  蘭蓀微微一笑,那神情是高不可攀,無關痛癢,卻又仁慈寬厚。

  「你今世歷劫,原本塵緣已了,該命絕於此,卻陰差陽錯,錯過了死期。我今來問你一句……」

  「長孫春花,你還戀棧這紅塵麼?」

  這聲音如高山擂鼓,震得春花耳膜發疼。她赫然醒悟,這是夢中白貓反覆問過她的話。

  戀棧麼?

  她低頭看嚴衍。

  「若我死了,他……會怎樣?」

  「自然也沒有活路。」

  「若我能活呢?」

  「你可以盡你的力,用人間的法子救他。」

  「……」春花忽地又想起在安樂壺中因拙貝羅香而做的那個夢。

  「我對這紅塵,十分戀棧。」

  蘭蓀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含笑點了點頭。

  他轉身,面向石頭妖怪。

  石頭妖怪衝破了光幕,凝結的時間倏然碎裂。

  妖尊切齒的聲音從地底響起:「蘭蓀!你不過是我踩在腳下的一根破草,上天鍍了一層金,就把自己當令箭了?」

  蘭蓀淡淡一笑:

  「天道倫常,非你所能左右。」

  八卦陣中,無論是眾道士還是聞桑、李奔,都如遭大石重壓,口吐鮮血倒地。在神光與妖力的相抗之中,凡人的法力微不足道。

  蘭蓀輕輕抬手,從寬大袍袖中躥出一條碧綠絲絛,沿著石頭縫兒直鑽了進去,在石頭妖怪體內橫衝直撞。

  石頭妖怪通身的縫隙中綠光大放,砰然一聲,石頭再度炸裂,嘭灑了一地,定睛細看,竟是堆砌如山的金玉碎塊。

  妖尊從地下發出淒厲而驚悚的慘叫,彷彿受傷垂死的野獸。一股灰色幽光逃入安樂壺的甬洞,頃刻間,地下隆隆劇震,地面裂開,黑色光團從地下快速升起,也不戀戰,透過屋頂的窟窿,倏地竄入雲霄,消失不見了。

  春花大驚:「你不追麼?」

  蘭蓀道:「他受了重傷,只能逃回安樂壺中。後頭便是你們凡間自己的事了。」

  他轉臉看向伏在地上,神情仍十分不甘的霍善道尊:

  「你乃事神的修士,卻連是神是妖都分辨不出。既是眼睛要來無用,就由本仙取走吧。」

  話音剛落,霍善道尊雙手捂臉,嘶啞痛叫起來。再放下手掌時,雙眼中瞳仁已變作渾濁的白色。

  春花微愣:「神仙……都是如此隨意懲罰凡人麼?」

  蘭蓀道:「並非隨意。多少有些因果罷。我此次下凡,既為還恩,亦有還仇。」

  「那……靜宜呢?她於你是恩,還是仇?」

  蘭蓀默了一默,半晌道:

  「凡間事於仙人而言,都只是露水一滴,曇花一現。既已超脫,安有眷戀?」

  他收回手掌,隱入袖中,滿意地點了點頭。

  「春花老闆,快去救你想救的人吧。」

  靠一日一顆百年老參吊著口氣,連喝了七顆老參,終於將嚴衍從閻王殿搶了回來。嚴衍身體和靈力都受損得厲害,病情平穩後,又昏睡了三天三夜。

  嚴衍睜開眼,聞桑驚喜的大臉在眼前放大。

  「師伯,你終於醒了!」

  「……你一定很奇怪,是誰救了你們吧?。」

  「是個活的神仙啊,你也認識的,就是之前那個菖蒲精蘭蓀啦!哇,成了仙果然不一樣,他只動了動手指頭,那個石頭妖怪就被打爆了頭!」

  「春花老闆還真是個講義氣的。李奔要拉她先走,她動都不動……她暈倒之前,還撐著最後一口氣,把傳家的玉牌套在你身上,讓李奔帶你去醫館找許大夫,說是不論用多貴的藥材,一定要把你救回來!嘿嘿,那老大夫果然有本事,把整個汴陵城的百年人參都調過來給你熬湯喝!」

  「誒,師伯,你怎麼不說話,是哪裡不舒服嗎?」

  嚴衍被他吵得太陽穴陣陣暴跳劇痛,最後的記憶如呼嘯的山風湧入腦海。他倏然緊攥住聞桑的手:

  「長孫春花呢?」

  聞桑一愣,忽地臉紅,支支吾吾道:「春花老闆她……」

  嚴衍一驚:「她怎麼了?」

  聞桑嚷起來:

  「她說她身上太臭,洗澡去啦!」

  「……」

  嚴衍胸前傷口一痛,心中卻是猛然一寬,彷彿激烈湍急的巨浪遇上綿軟的沙面,瞬間落定,鋪滿江灘。

  聞桑並不知道自己的大喘氣引發了怎樣的波動,繼續喋喋不休地道:

  「嘿嘿,其實我也有那麼一點兒小功勞呢!要不是我和李奔及時趕到,抵擋了一陣,你們可能都等不到蘭蓀下凡,就要嗝屁啦!」

  嚴衍試著撐了撐虛弱的身子,卻只覺眼前一黑,又脫力地倒回床榻。

  聞桑大驚:「師伯,許大夫說了,你得多躺幾天!」

  嚴衍劇咳了一陣:「扶我起來!」

  「師伯,你別逞強啊……」

  遭嚴衍冷眼一瞪,聞桑不敢違逆,顫顫伸出雙手。

  身後傳來一聲輕嗤,頓住了他的動作:

  「大夫都說了,要臥床靜養,怎麼還要逞強?」

  嚴衍循聲望去,先望見長孫石渠從門外衝進來,大呼小叫:「哎喲喲,嚴兄,你再不醒,我們醫館大夫的薪俸都要被春花扣光了!」

  他似乎又長胖了,更顯得皮光肉滑,唇紅齒白,懷裡托著一隻火紅的小狐狸。

  「這死裡逃生的小狐狸,現下傷都好得差不多了。你可不能輸給它,也要快點好起來啊!」

  那狐狸在他手裡掙扎了兩下,終究掙脫不出,只得一臉生無可戀地任他摸來摸去。

  咚咚幾聲,長孫老太爺拄著龍頭枴杖邁進門來,石渠連忙扶了一把,被老太爺甩開。

  老太爺慈祥和藹地走到床邊:「嚴先生,你是咱們錢莊的頂樑柱,要是沒有你,春花一個女孩子怎麼顧得過來?你就放寬了心,在家裡住著,想住多久住多久,一定得把身子養好啊!」

  最後出現的,是長孫春花。

  她笑語晏晏地立在門檻上,並不進來,烏髮只簪了一半,另一半散落在胸前,依舊是鵝黃衫裙,如一簇雋甜的迎春在清風中微微招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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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六十四章 穆如清風

  臘月十五,曲知府秉明了吳王爺,領著一班捕快將澄心觀搜檢暫封,以免民眾侵擾破壞。這事的起因,是澄心道尊不知怎地,盲了雙目,大失常性,在澄心觀中持劍狂奔,傷了十幾個弟子。

  道士們聯合吳王府的府兵,好不容易才將他制住。老道士破口大罵,什麼「瀆神不敬」、什麼「裝神弄鬼」,叫囂了兩個日夜,終於奄奄昏迷。吳王爺一向慈悲為懷,對澄心道尊敬重有加,特為他請了城中最好的大夫,卻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為他擇了一處偏院休養。

  澄心觀沒了主心骨,觀中道士紛紛散去,或投奔他觀,或還俗歸家。

  聞桑也在搜檢的捕快之列,他在後園中找到了一條地道。地道的盡頭卻是封死的石壁,並沒有什麼機關,只發現了一些經年已久的破碎白骨。

  仵作驗了,均是獸骨。澄心觀的異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有好事者聲稱,澄心道尊發瘋那日,曾有地動山搖的異象,澄心觀上空騰起一團黑雲,直上青天逃逸而去。百姓們都傳聞,是澄心道尊多年來降妖除魔,造了太多殺孽,遭了反噬的緣故。

  年關將至,街市上大小商舖競售各式年貨,除了桃符新曆,還有那些年畫春幡、煙花爆竹、蔬食餳豆、乾貨臘味,不一而足。臘月本就是長孫家旗下產業一年中最繁忙的時候,春花安排著酒樓置辦了十樣錦食盒、錢莊特製了錦緞手繡的大紅利市包,藥鋪推出了可由買家手製的屠蘇袋,長孫家的年禮在汴陵城風靡一時。

  臘月二十四,吳王世子新納的側妃秦氏親寫了拜帖,過長孫府拜望。

  這位王府側妃新嫁了數日,據說歸寧的時候排場頗大,秦家將府門口的整條街以紅布鋪道,不知道的還以為當上了王府正牌的親家。遞張拜帖也是走個過場,春花剛收到拜帖,家人便來報說秦側妃已在門前了,命她速去迎接。

  受過裂魂之術,善魂雖重新歸位,心志卻多少會受些影響。春花覺得自己近來多了些妄想的症狀,卻不知秦曉月是什麼情況。

  她迎到府門前時,秦曉月正從一輛四面雕如意牡丹的華麗香車款款下來,站在長孫府的門匾下。

  走得近些,正聽見她拿著點腔調對婢女道:

  「我從前覺得長孫府門庭最是氣派,如今看來,好像也不過如此麼。」

  「……」

  春花只好當做沒聽到,笑吟吟地將人迎進來。

  「本該我先去賀妹妹與世子新喜,可惜這近年關了,俗事纏身,一直未能成行,反教妹妹先來看我。」

  秦曉月笑一笑,眉間似有鬱色仍未化開:「久聞長孫府園中玉簪花種得好,可否與春花老闆去花園中走走?」

  「這寒冬臘月,哪裡有玉簪可看?」

  見秦曉月面現不豫,春花話頭一轉:

  「不過園中尚有幾株臘梅,還可一觀。」

  秦曉月比鬥香大會時瘦了不少,眉眼微凹,眼下似有微微黑影。然而脂粉塗得厚,高聳的髮髻上釵鐶琳瑯,頗有些明豔的豪富氣魄。

  她與春花並肩而行,眉宇深蹙,卻不說話。行了一段,秦曉月驀地止步。

  「我嫁入王府時日尚淺,卻偶然聽說了一樁傳聞,頗為奇特,是以想來向春花姐姐求證。」

  春花知她此來必有深意,也不意外:「不知是何傳聞?」

  秦曉月微垂水眸:「聽聞,春花姐姐曾與世子議過親。」

  春花一怔。

  「我從前以為世子屬意的是尋靜宜,卻沒想到,他心裡的人是你。若是尋靜宜,我自問比不上,但你……相貌才情均不及我,又鎮日拋頭露面,早壞了名聲。他怎會……怎會中意你呢?」

  春花默了一默,而後哂笑:「秦家妹妹這是從哪裡聽來的閒話?我從前確實和世子議過親,但那是小時候娘親們隨口一說,後來王妃提過一次,也只是說笑,從未當過真。我與世子從來只有兄妹之情……」

  她話音戛然而止,秦曉月攤開手掌,掌中安靜棲著一條金紅兩色,歪扭陳舊的平安絡子。

  「這絡子是你親手打的,我記得許多年前在你那見過,我還嘲笑過你打得醜。」秦曉月幽幽地道,「世子竟將它……珍藏在書房的沉香匣子裡,我碰倒了匣子,他一連三天都沒和我說話。」

  她聲音微帶了點哽咽:「他那樣溫和的人,竟然為了這個,三天沒和我說話。」

  春花收起了笑意,冷冷睨著秦曉月。

  「秦家妹妹走這一趟,究竟想要個什麼結果呢?想讓我承認我心悅世子,還是想讓我否認,和世子撇清干系?」

  春花嘆了口氣。

  「早幾年,我確實是給世子送過平安絡子。不過麼,我也親耳聽見世子說,他只當我是妹妹,若要娶我,他寧可去死。」

  秦曉月愣愣地望著她。

  「不瞞你說,我那時覺得,是有些丟臉的。不過後來我想明白了,我長孫春花活在這世間,有太多得意歡喜事做,可不是只為了喜歡一個男子的。心中有了掛懷,看人看事都難免偏頗,這於我畢生所求,大是不利。」

  春花炯炯盯著秦曉月:「於你,世子是絕世難得的良人。於我,我自己才是最好的良人。你我所求,根本不同,莫要無謂爭鬥。」

  秦曉月為她泠然目光所懾,不禁低下頭去:

  「我聽人說,澄心道尊出事那日,你也在澄心觀?他們說澄心道尊瘋了,是妖物作祟反噬?是不是……和盤棘有關?」

  春花道:「此事,你該去問衙門,或者問吳王。」

  秦曉月囁嚅片刻:「你……可會將我受裂魂之事,告訴世子?」

  「若此事於他有大干系,我自然要告知。」春花道,「眼下,似乎還沒有必要。」

  秦曉月不說話了。

  春花向她行了一禮。

  「不知秦側妃,還有何吩咐?」

  目送秦曉月離開,春花轉過身,便見幾株梅樹之間,一個修長俊逸的身影清澈地映入了眼簾。

  「嚴先生!」春花咧開嘴,衝他一笑。

  嚴衍有些閃神。

  他已經能看出,這笑容與面對秦曉月時客套得體的笑容有所不同,卻和她面對祖父兄長時的笑容,有幾分相似。

  嚴衍在長孫府中休養了多日,終於能夠下床。他想著叨擾太久,該搬回客棧,長孫老太爺和石渠卻都推說做不得主,讓他千萬一定要向春花本人告辭。

  這幾日來,春花都忙得腳不沾地,兩人竟是連面都見不著,好不容易才在花園中遇上她。

  春花上下打量他一番,微微皺起眉:

  「還沒好透,怎能受風呢?」走過去,替他攏了攏披風繫帶,在胸前打了個蝴蝶結。

  見他面色有些蒼白,應是在外頭站了一會兒了。她瞭然:「你都聽見了?」

  嚴衍點點頭:「見你應付得極好,便沒有打擾。」

  春花一哂:「世間痴心女子多錯付,何必再加為難。」

  她頓了一頓,探詢的目光投向他,「嚴先生,可曾受困於情麼?」

  嚴衍搖頭:「嚴某信法度,信義理。情乃虛無縹緲之物,凡人各有心思,多冠以為情之名,實則行的都是齷齪之事。不如以法度為尺,萬物皆可丈量,無分輕重,亦無親疏。」

  春花心中一動,倏然看向他,半晌笑道:「你這話,妙得很。」

  「哦?」他微微低頭,正與她目光相對。

  「我與嚴先生不同。我信的,是一個利字。」

  「世人熙熙,皆為利來。我若能利及眾人,眾人便會反惠於我。而情這一物,便如一葉障目,讓世人看不見真正的利之所在,或是只見小利,不見大利,只見眼前利,不見長遠利。倘若人人都能看清自己的利益攸關,我長孫家的生意,也會好做許多。」

  她喃喃道:「誰遣同衾又分手,不如行路本無情。」

  嚴衍沉默一瞬,驀地勾起唇角,笑了:「你這話,也妙得很。」

  春花被迎面而來的璀璨亮光灼了一下,彷彿冰湖春融,枯樹綻芽,一瞬間由冬入春,被席捲進漫天桃花。

  眨了眨眼,那亮光卻又突然消失了。再細看下,對方依然是沉靜無波的神情。

  ……是她看花眼了麼?

  平時冷冰冰的人,笑起來怎麼能這麼好看呢?

  他不笑的時候,顯得格外嚴厲難以接近。若他像石渠一樣膩笑,只怕整個汴陵的芳心都要丟在他身上了。

  春花覺得,自己好像得了個旁人不識的寶貝。

  她心中一動,忍不住就問:

  「嚴先生,你們斷妄司,給你多少月俸啊?」

  得知他是官門中人之後,她又刻意觀察過他。嚴衍穿著頗為簡素,飲食也不甚講究,整體看起來就是……很窮。春花直覺,他應該是個比聞桑大不了多少的小官,最多算個……捕頭?

  嚴衍與她並肩攜行,忽地一絲素馨的淡香又沁入鼻息。枝上臘梅如少女紅唇初綻,嚴衍不知怎地,卸下了防心,如實道:「每月三十兩。」

  春花震驚:「這也太少了吧。」

  她又問:「你家中……還有什麼親人麼?」

  嚴衍思忖片刻:「父母早逝,家中只有年邁祖父,還有……一位姨母。」他於親緣上十分淡泊,祖父嚴格而不親近,姨母雖關懷備至,卻難以交心。

  「如此。」春花低頭,沉思了起來。

  青灰色的天空中雲層混濁,漸漸地,竟落下絲團般的雪絮來。

  春花駐足,仰臉道:「下雪了。」再看看嚴衍,忙踮起腳尖,替他將披風的兜帽戴上。

  柔滑微涼的指腹輕輕擦過嚴衍臉頰。

  嚴衍不覺一愣,下意識向側讓了一步,拉開兩人距離。

  「東家。」他垂眸,道。

  春花收回手,偏頭看他。

  「嚴某的傷勢已無大礙,今日見著東家,是為了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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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六十五章 歲聿其莫

  春花笑了笑:「你是要離開我家,還是要離開汴陵?」

  是她輕忽了。他既是斷妄司的官差,當然不會長久地在春花錢莊當賬房。

  「多承照顧,嚴某的傷已大好,也該搬回客棧了。」嚴衍覷她一眼,「早幾日就想同東家提,無奈東家太忙。」

  原來是想搬回客棧啊。

  春花鬆了口氣:

  「歲市的雜務太多,這幾日都抽不開身。」

  這一會兒的工夫,她竟已想好了七八種留下他的法子。

  正猶豫要用哪一種,忽有下人來報,衙門的聞捕快來了。

  這正中了春花下懷,她忙道:

  「聞捕快來得巧,酒樓送了新鮮的小羔羊肉,正適合支爐子現烤。爺爺和哥哥出去佈施了,咱們三個恰好湊一桌。」

  大運朝能牧羊的草場不多,羊肉價高甚於白銀。除了大內禁中,民間極少有人能吃得上羊肉。這回春花酒樓從漠北進了十餘頭契丹小羊羔,不過一日便被汴陵富戶搶個乾淨,只剩兩頭,留著長孫家自己食用。長孫府的廚子頗得春花酒樓的真傳,將羊骨熬湯做底,羊腩燉爛,羊排烘烤,腿棒醃鹵,外脊掛炙,不久便整治出一席全羊宴。

  聞桑只在京中吃過一兩回羊肉湯餅,且都是表面兩片薄薄的羊肉,從未見過如此豪放的吃法兒,薅了一根羊排,撒些辣茱萸粉,咬一口,外焦裡嫩,油滑噴香。

  左右呈上屠蘇酒,他狠狠喝了一盅,只覺從腳底板升騰起一股熱氣,立時將滿身雪意驅趕了出去。

  不由得拍著大腿喊了一聲:「好肉!好酒!」

  又見嚴衍尚未動筷,便嘖嘖感嘆:「這賬房先生的伙食,可比咱們斷妄司好多了。師伯,我要是你,就為這一口吃食,也願意留在春花老闆這兒再當十年的賬房先生。」

  嚴衍看他一眼:「既如此,你就辭了差事,留在這裡吧。」

  「……」聞桑曉得自己又說錯話,縮了縮頭,「可惜我不會算賬。」

  春花旁觀這兩人神態,微笑道:「羊肉溫補,嚴先生多用些。尤其是這外脊肉,最宜掛炙,將熟未熟之時,將外層薄薄切下,口感最好,只是對刀工要求頗高。」

  便取了細小銀刃,從掛炙的外脊肉上慢慢下刀。但那外脊肉長長的一條,帶著些筋膜,她用刀不得法,切了半天,紋絲不動,不由得微露尷尬。

  嚴衍盯著她動作看了一會兒,不由得皺眉:「你不擅用刀,小心割傷了手。」

  春花訕笑:「平日這些都是仙姿來做,我確是有些笨手笨腳。」

  嚴衍搖了搖頭,從她手中接過銀刀。薄刃在指尖輕輕一翻,便從外脊肉上削下薄薄的一片,他以箸夾起,蘸了粗鹽,輕輕放在春花碟中:「試試。」

  春花夾起一嘗,果然細嫩彈滑,肉香馥鬱,拍手道:「你這刀工倒比仙姿還要厲害三分。」

  於是笑眯眯望定了他。

  嚴衍眼見她這坐等投餵的姿勢,愣了一愣,旋即在心裡嘆了一聲。指尖薄刃飛舞起來,不多時,便切了數片嫩紅薄肉,整整齊齊碼在盤中。

  春花也不含糊,舉箸夾起,蘸了粗鹽便往嘴裡送。嚴衍再切了兩片,切的速度剛好匹配上她吃的速度。

  聞桑拿著一根棒骨據案大嚼,邊吃邊望著眼前這兩人,漸漸覺出些不對勁來。

  以他的人生閱歷,又說不出是哪裡不對勁。

  他苦思冥想了半晌,終於從一團亂麻般的思緒中勉強抓出一縷線頭:

  「那個……師伯,你不是說,今日就要搬回客棧麼?」

  這話一出,嚴衍的動作頓住了。他看了聞桑一眼,放下了手中銀刃。

  「方才已向東家辭行,稍後,你便同我收拾一下。」

  春花看看盤中炙肉,微一思忖,展眉道:

  「嚴先生有公務在身,我也不好勉強。但許大夫說了,你這回傷筋動骨,若不好好休養,以後會留下病根。眼看就是年關,我們家中人丁單薄,爺爺最喜熱鬧,不如,你們就留在府裡過完年,再做計較。」

  聞桑聽著,不對勁的感覺更加濃厚了。

  他輕咳了一聲:

  「師伯,咱們的案子,不是還沒查清麼?」

  春花看了他一眼。

  嚴衍也看了他一眼。

  聞桑默默地噤了聲。

  那不對勁的感覺很強烈,但是他好像……不應該再說話了。

  靜了片刻,嚴衍道:「蘇玠的案子,已知是妖尊脅迫樊霜所犯。但他究竟是因何而死,與那花娘菡萏又有什麼牽扯,這些內情尚不明朗。妖尊盤踞汴陵多年,所做惡事一定不少,是否有其他幫凶,亦需嚴查。」

  「妖尊受了重創,必不能逃遠,我已傳書回京,召司中同仁前來相助。你……」他看了春花一眼,「其後諸事,都與你無關了,你也不必再擔心。」

  春花囫圇點點頭。

  「你與蘇玠淵源頗深,對他的死,是否還知道一些別的內情?」

  「呃?」春花不防他突然發問,一時怔住。

  她當然知道別的內情。可說與不說,哪些可說,哪些不可說,還需拿捏尺度。

  嚴衍觀察著她的神情:

  「在海龍腹中,與安樂壺中,危難之際,東家都曾提起一封信……」他沉吟,「是寫給天官的信?」

  「或者,嚴某可以代為轉達。」

  春花的神情凝住了。她垂下眸子,道:「那信,是蘇玠死前留下的,與他的死因無關。若是我不在了,有些他的私密,或許要託付給別的可信之人。我既還在,也就無需勞煩談老大人了。」

  「噗……」默默抱著酒壺的聞桑噴出了一口屠蘇酒。

  「談……老大人?」

  春花不覺他的異樣,點點頭:

  「蘇玠說過,你們這位天官鐵面無私,德高望重,一面孔夫子,一面包青天。那必定是位沉穩的老大人了。」

  「……」

  嚴衍在心裡深深嘆了口氣。

  他再看一眼春花:「此行雖是為公務,但終究是對東家有所欺瞞。嚴某還未好好致歉。」

  春花忙道:「嚴先生這幾個月幫了我很多,理事也是兢兢業業,毫無破綻,並沒有什麼對不住我的。」

  她眼珠一轉,立刻打蛇隨棍上:

  「其實我留你,也不僅是為了養傷。這時節,有本事的先生都回去過年了,一時也找不到人手接替。待年後,我將一應賬務整理清楚,再尋個靠譜的賬房接替你,如何?」

  她這話合情合理,又巧借了幾分嚴衍的歉意。是以嚴衍雖有猶豫,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聞桑又灌了自己一口酒,腦子開始昏沉。

  好像有什麼東西,愈發地不對勁了。

  秦曉月回到王府,向吳王爺和王妃請過安,這才回了世子居住的風麟軒。

  入夜,雪已下徹,園中如渾玉淨白,萬籟俱寂,只有被壓彎的松枝偶爾簌簌落下一抔雪來。

  秦曉月在門廊下抖落了滿身霜花,抬眼正望見房中安坐的藺長思。

  他面色是慣常的蒼白,披著大氅,倚燈坐著,手中一卷發黃卷冊,目光卻是灼灼望她。

  秦曉月驚住了。

  成親已過月半,她雖只是個側妃,但藺長思並無正妃,以往也不好女色,什麼通房、婢妾通通是沒有的,王府內都當她半個世子妃。

  可這還是他第一次到她的居所來。

  連忙行了禮:「世子怎麼在此?」一時又有些不置信的欣喜,吩咐下人:「快去備些熱酒來給世子驅寒。」

  藺長思抬了抬手:「不必了。」

  他雙眸依舊溫和,只在注視她的時候,平添了一絲冷意。

  「你今日去了何處?」

  秦曉月垂首,靜了一瞬,才回道:「妾身……去了長孫府。」

  「去做什麼?」

  「……聽聞春花姐姐新進了幾斤馝齊香,特地去討一些,給世子調個益志的方子。」

  「哦?那討回來的馝齊香呢?」

  「……」秦曉月不說話了。

  藺長思淡淡笑了一聲,攤開手掌:「你拿了我什麼東西,該還回來了吧?」

  秦曉月暗暗握拳,將下唇咬得紅腫,抬眼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半晌,從袖中掏出一條平安絡子,放在他手心。

  藺長思合上手指,劇烈地咳了兩聲。秦曉月顫顫地伸出手,卻終究不敢去扶。

  他緩緩起身,走出兩步,背向她,道:「我心裡如何想,與她無關。她有她要做的事情,你以後……不要再去擾她。」

  言罷,他便要步出,秦曉月在身後叫住他:

  「世子,你不想知道她見了這絡子,說了什麼嗎?」

  藺長思止住了步子,並未回頭。

  這已經足夠激勵秦曉月說出她要說的話了。

  「她說,她活在這世上,不是為了喜歡一個男子的。」

  「世子可知道,她接了那位姓嚴的賬房先生入府,兩人同食同寢,親密非常。外頭都傳聞,開了年,她便要招贅那個賬房。」

  「她本就是個水性楊花,不守閨訓的女子。」

  「坊間還說,澄心觀鬧妖怪,都是她惹去的。怎麼就這樣剛好,她頭回去澄心觀做法事,第二天道尊就瘋了?這女子,恐怕是有點古怪。」

  秦曉月喋喋有聲,越說越氣憤。不意藺長思聽了這些話,慢慢地回轉身來,盯住了她:

  「你今日……究竟是為何去找她?」

  她為這肅然的目光冰凍了一瞬,心中驀地慌亂,不自覺答道:「不是妾身非要去的,是王爺……今日提了一提,讓妾身得空可以去長孫府探望。……世子,妾身也是遵了王爺的命令。」

  藺長思深深看了她一眼,半晌,道:

  「我娶你之前就已說明,你既顧惜名節非要嫁我,便要安穩度日,不要生事,如此我能保你一世平順。若想要自由,我隨時可以寫下文書。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秦曉月顫了顫,良久才淒聲道:「明白。」

  他於是不再多言,攏了攏身上的大氅,踏入了一夜雪色之中。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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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六十六章 春露秋霜

  汴陵歲末的這一場雪,下了五天五夜,眼見著暖閣外的青松被日日積雪壓得彎了腰,轉眼便是臘月二十九。汴陵百姓有的回鄉下過年,留在城裡的多半也都忙於家中歲事,城中繁華街道紛紛閉戶,一時倒冷清得像個孤城。

  長孫府內張燈結綵,家人灑掃門戶,佈置香花祭祀供禮,廚房裡烹羊宰牛,浣豆釀茶,各司其職,人人忙得腳不沾地。

  嚴衍是客,又是傷病號,日日只在暖閣裡看書看賬,但窗外的熱鬧喜慶多少沾染了幾分。先是有裁縫給他量體做了兩身新衣,又有廚子來讓他定兩道除夜的菜,錢莊的小章送了乾淨桃木牌讓他寫桃符,擾得嚴衍煩不勝煩。但有些不耐煩,對方便理直氣壯地告訴他,這是長孫家的規矩。

  除夕對嚴衍而言並無特殊意義。

  他父母早逝,祖父亦修無為之道,向來寡言少欲。往年除夜,都是祖父與他兩兩相對,除了命廚房加兩個菜,便是考校他修為學識。一待亥時,祖孫二人祭過祖先亡者,相對一揖,回房休息。

  嚴衍當然知道,別家府內都不似他家這樣寡淡。但看長孫家的態度,也未免過於隆重了。

  巡夜的剛敲過二更,暖閣的門扇「嘭」地被撞開,一股寒風捲著細密雪花撲進來。

  書案上的燭火瘋狂躲閃,長孫石渠跟頭流水地撞了進來,一見他隨意披衣坐在案前看書,不由得大驚:

  「嚴先生,你怎麼還沒穿戴好?」

  嚴衍皺眉:

  「石渠兄有事?」

  石渠怔愣地看著他,半晌一拍腦袋:「哎呀,我都忘了,你不知道我們長孫家的規矩。」

  「……」嚴衍露出一絲苦笑,「這幾日已學了許多貴府的規矩。」

  石渠嘿嘿一笑:「別的我不管,今夜這個可是最有意思的規矩。春花和我去『散金銀』,你去不去?」

  散金銀,是汴陵一帶富商祖輩留下的習俗。在年節之前,大雪之日,有德行的富商會前往城中最孤苦艱難的窮困人家,暗中以破碎金銀或紙鈔藏於貧家門戶。這些貧家次日展門見了金銀,不知何人,還以為是菩薩顯靈,於是便可以這小小財富團圓家人,過個好年。

  如今盛世藏富於民,貧家漸少,況且行善不留名,於善人生意並無益處,故而這傳統失傳已久。嚴衍沒有想到,身為汴陵首富的長孫家竟還保留這習俗。

  兩人穿戴整齊到了門庭,一眼望見長孫春花抱著個沉沉的錦匣,立在大紅燈籠之下。

  她今日不欲招搖,穿了一身瑩白斗篷,邊緣亦是純白絨毛,眉眼如墨湧,髮上一枝嫩黃臘梅。於這幽幽雪夜之中,不似往日金尊玉貴的女財神,倒像是一隻天然懵懂的梅花精。

  聽見踏雪之聲,她回過頭來一笑,彷彿春風化開了雪色。

  「哥哥。」

  見嚴衍跟在身後,春花微微一愣,面露責怪:

  「外面這樣冷,你把他拉出來做什麼?」

  石渠也不示弱:「你把他養在暖閣裡,都快發霉了,金屋藏嬌也不是這個藏法兒。」

  「……」春花被他懟得一愣,一時竟找不到話語反擊。

  只得偷覷一眼嚴衍,見他沒有惱怒之色,這才放心。

  「這本是我家的習俗,雪夜勞累,嚴先生不必勉強同行的。」她歉意地解釋。

  嚴衍淡淡睨她:「出去走走甚好,倒也不勉強。」

  「……」

  春花瞪一眼得意洋洋的石渠:「那就同去吧。」

  嚴衍踏前兩步,行至燈火中。他面色雖蒼白,但五官凌厲清冷,更有一股沉著氣勢,身著墨色大氅,衣袂繡著數株老松,正是春花特地讓布莊的裁縫為他趕製的年節新衣。

  這顏色孤高端正,果然很適合他。春花心中暗暗地想,有細碎的愉悅浮上心頭。

  西郊的方家巷子,是整個汴陵最貧窮的片區。除夜將至,別處都是一片歡騰熱鬧,張燈掛綵,只有此處一片沉寂晦暗。只有兩三戶人家的窗戶透著暗淡的燈火,間或有女人孩子的哭聲,有時又有連續的男人怒罵的聲音,驚起遠遠近近的狗吠。

  路上幾乎無人,家家緊閉門戶。三人涉雪而行,身後跟著的正是已經還俗回家的李奔。他回覆了護院的裝扮,看起來頗為孔武有力。有個醉醺醺的漢子路過,見這幾人穿著考究,想上來蹭些便宜,見李奔往旁邊一擋,也就訕訕退去了。

  路邊一隻枯瘦的老貓驚叫了一聲,飛快躥進了樹叢。

  嚴衍道:「世人都道汴陵富庶甲天下,沒想到,還有這樣破落潦倒的地方。」

  春花道:「汴陵能人眾多,人人都想做人上之人,總有些爭不過別人被擠下來,擠得毫無希望。此處房屋老舊失修,許多都已無主,或收著十分便宜的租子。因此居住的多是無處可去的流浪者,有因身有殘疾而被拋棄的,有家中人口太多無力贍養的,也有那些爛賭成性不事生產的地痞流氓。他們遠離繁華鬧市,多是靠打些零工為生,往往吃了上頓沒有下頓。若是走投無路犯了法紀,官府只管往獄裡一扔了事,平日很少管他們的生死。」

  她讓石渠托著錦匣,自己從匣中拿出一顆碎銀,以一張黃紙包了,親自塞在一戶人家的門扇底下。沿街沿戶,都是如此,竟也不厭其煩。

  嚴衍看見那黃紙上帶著墨跡,於是另抽了一張來看。只見上頭畫著一幅小畫:一個高高的匾額上畫著一朵重瓣小花,底下是一個小人兒挑擔執鋤,咧著笑臉,小人兒的一隻手上拿著個閃亮的金元寶。

  他問石渠:「這畫是何意?」

  「這都看不明白?」石渠眉毛一振,終於抓著一個展露自己非凡智慧的時機,「這是我們長孫家鋪子的招牌,底下這人在幹活,拿了不少工錢,所以特別開心。」

  「……」嚴衍默了一默,「長孫家……很缺夥計麼?」

  「當然不是!」石渠驕傲道,「我們長孫家招夥計,都是要搶破頭的。」

  「那為何還要如此費心?」

  「春花說了,住到方家巷子來的,多半是很難在別家找到差事的人。散金銀,只能解一時之急,治標不治本。我們長孫家開了個學徒塾,但有那些缺胳膊少腿,或是年邁體弱的,有師傅教導一門新的適合的手藝。譬如腿腳不好的可學繡花,口不能言的可學按圖送貨。大約三個月,就能上手幹正經活兒了。學徒期間的伙食,都由長孫家承擔。」

  嚴衍一怔:「這倒是個好法子。但你們既是商人,如此行事難道不會虧損麼?」

  「能好好學徒三個月的,定是有決心好好工作養家的人。自家培養出來的,不僅熟手,還會忠心。春花說了,千金難買是人心。」

  嚴衍沉默了一陣。忽然想到,兩人從海龍腹中脫困之後,遇到的那位老嫗。那時春花也曾將自己的名牌贈予她,給她安排個差事,只可惜對方不領情。

  「這法子,還是我和春花一起想出來的。她算過賬,只要每年拿出產業利潤的十中之一,足可支撐。」石渠沾沾自喜,「但我們終究只是普通商戶,許多貧戶怕我們為富不仁,當我們是騙子。春花和我曾向知府大人進言,提過這學徒塾若能由官府來組織,定能事半功倍。但知府大人覺得……此事不易有功,反易多事,便沒有了下文。」

  石渠嘆了一聲:「不是我說,要是有一日我能考中進士,撈個官做,定能有許多利民舉措。」

  嚴衍微微失笑:

  「你們兄妹二人,行事確與旁人不同。」

  驀地想起一事,嚴衍眸色微沉,問道:「嚴某聽聞,春花老闆年幼時,曾起意要燒錢莊?」

  石渠呆了呆,旋即哈哈大笑:「這事兒在汴陵是出了名的,也只有你這外地人不知道。」

  那一年,長孫春花只有十一歲。

  長孫家數代經營尚賢錢莊,一向是謹守本分,童叟無欺,但終因規模有限,服務單一,被尋家錢莊搶了不少老主顧。直到那一日,忽然有大批百姓上門擠兌存銀。

  長孫家的存戶主要是幾個大戶,慣常有大筆開支,都是會提前打招呼的。這些銀鈔為何會散落到百姓手中,百姓們又商量好了一般上門兌銀,這裡頭的文章,行內人一看便知。

  長孫恕自然也知道自己是被算計了。無奈庫中存銀有限,四處奔走,多年的老生意夥伴竟無一個出手相助。還是一個老友暗中提醒了他,尋家早前已放出了風聲,要收併尚賢錢莊。汴陵城中,哪家富戶敢公開與尋家作對?

  眼看付不出兌銀,三日內官府便要來上封條。長孫恕無計可施,窮途末路,思及家中還有兩個孩子需要撫養,只得同意,以三萬兩的淨銀將尚賢錢莊賣給尋家。

  入夜,尋仁瑞親帶了自家錢莊的掌櫃賬房管事夥計,前來驗收尚賢錢莊。不料,長孫春花領著石渠、仙姿、李奔等人,各個手擎火把,攔住了尋仁瑞的去路。錢莊周圍早堆滿了木柴火油。

  隔著幢幢火光,春花對長孫恕喊話:

  「爺爺,你把錢莊交給我,我絕不會讓它倒掉!你若非要把祖傳的產業賣給尋家,那不如都一把火燒個乾淨!橫豎咱們祖孫三人吃糠咽菜,也能活!」

  那時尋仁瑞剛接了尋家家主之位,正是意氣風發之時,自然沒把一個乳臭未乾的丫頭放在眼裡,招呼左右護院便要用強。

  卻聽那黃毛丫頭冷笑道:

  「尋當家的,你為了收我家錢莊,所投絕不止三萬兩,其中從地下周轉而來應也不在少數。我今日燒了錢莊,長孫家當然玩完,你此前高價買走的尚賢銀鈔也都形同廢紙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您自己掂量掂量。」

  尋仁瑞表面未動,內心卻是大驚。

  到了這個情形,雙方都有不少籌碼壓在賭局中。他初掌大權,尋家其他幾房都看著他的動作,若在長孫家栽了大跟頭,以後這家主恐怕難當。

  確實像這丫頭所說,長孫家可以什麼都不要,他尋仁瑞卻輸不起。

  他心中雖驚懼,面上卻仍虛聲恫嚇:

  「丫頭,這可是你長孫家的祖宗基業,你當真忍心燒個乾淨?」

  春花在火光中與他正正對視,哈哈大笑起來:

  「尋當家的,我長孫春花過去、現在、未來,說話一定算數!」

  她手中火把輕輕一擲,便點著了半邊牌匾,火焰騰地燎著了前頭半間鋪子。

  尋仁瑞大驚失色,兩人對峙了頃刻,他驀地大呼:「快救火!」

  這是尋仁瑞與長孫春花第一次正面交鋒,也是他後來無數次落敗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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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六十七章 各得其宜

  石渠的講述停了下來。嚴衍道:「……後來呢?她當真燒了錢莊?」

  「呵,她怎會如此蠢!尋仁瑞來之前,我們已將所有存銀、票據、賬簿都搬到後院去了。大火燒了前半邊院子,後頭安穩無事。」

  「第二日,我和她一起,終於說服了爺爺,把管家權交給了她。她站在錢莊前院的廢墟上,給來兌銀的存戶叫價,凡是肯推遲六個月兌銀的,加五分利,推遲一年兌銀的,加十分利,但名額有限,只能從低至高競價,待名額滿了,剩下的存戶便只能當日按原價兌銀。漸漸便有些存戶受了她鼓動,在七八分利上便忍不住叫了價,拿了銀鈔回家去了。那些當日堅持要兌銀的,也都兌出了現銀。咱們錢莊,竟然就這麼撐下去了。」石渠嘿嘿一笑,「從那以後,爺爺對春花是心服口服,真正讓她放手去管家了。」

  「……」嚴衍心道,小小年紀,就這樣深的心機。

  「她年紀小,又是個女孩子,家裡雖有幾個忠心的護院能保她安全,但白眼欺辱總是免不了的。還是後來攀上了吳王妃這層關係,外頭才逐漸對她客氣一些。別看我這妹妹面上總是笑眯眯的,裡頭其實十分要強,也尤其沉得住氣,比我這哥哥不知強多少倍。」石渠滿口的稱讚,絲毫沒有被妹妹比下去的沮喪。

  嚴衍皺起眉。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子,想要在滿是人精的汴陵商界闖下一片天地,曾歷過的種種艱辛,不問可知。

  他忍不住道:「你既知她艱難,身為七尺男兒,怎不扛起家業重擔?」

  石渠怔了怔:「嚴兄你也覺得,我該拿回掌家權,讓春花回家去做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秀麼?」

  「……」嚴衍一愣。

  他還真無法想像,把長孫春花圈養在閨閣之中,是個什麼樣的圖景。

  石渠自嘲地笑笑:「莫說她肯不肯,即便是她肯,這一攤事,我也撐不起來。」

  嚴衍摸摸鼻子,他倒頗有自知之明。

  「我這妹子,有心胸,有手腕,有本事,十個男人都頂不上她一個能幹,憑什麼不能掌家?她掌家雖累,自己卻開心得意,我們長孫家也日進斗金,汴陵百姓更是多了許多營生,我有幸和這麼個妹妹從一個娘胎出來,怎麼就不能做條鹹魚了呢?」

  嚴衍被他厚如城牆的臉皮震撼,竟然一時沒有話反駁,只好點了點頭。

  石渠更得意了,笑呵呵道:「如今,我和爺爺只盼她找一個穩重可靠的夫婿,若能幫襯她一二更好,以後也能開枝散葉,培養下一代接班人。」

  若有所圖的目光在嚴衍身上繞了又繞。

  嚴衍權作不察,背過身去咳了一聲。

  石渠便以為自己暗示得還不夠,有些發急地靠近他,低語:

  「其實啊,是她讓我多在你面前提一提她的長處。咳咳,這意思,你明白的吧?」

  「……」

  避無可避,嚴衍只得長長嘆了一口氣。

  「石渠兄,嚴某身在公門,凡事都以公務為重。在汴陵不過一匆匆過客,實在不宜有過多牽絆。……嚴某向來不解風情,若是多心誤解了,還望見諒。」

  石渠呆了一呆,待要再說什麼,嚴衍已提步前行,迎向遠處的春花與李奔,把他一個人拋在了身後。

  「誒,嚴兄,你等等我啊,咱們再商量商量!」

  回程的時候,錦匣中的碎銀與黃紙均已散盡。依舊是李奔趕車,石渠一改來時的聒噪,竟然閉目縮在車角養神。

  此時已是子時,春花前日忙了一整天,這會兒睏得眼睛眯成了兩條細線,卻還強撐著眼皮,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嚴衍說話。

  嚴衍道:「這樣的事,東家其實也不必親力親為。」

  春花打著哈欠,笑笑:「爺爺說,定要家主親至,才算誠心。」

  嚴衍眸子微凝:「只要是能夠振興長孫家家業,能讓令祖父開心的事,你都會去做麼?」

  「那是自然。我這一生的心願,就是爺爺和哥哥平安喜樂,長孫家興旺安寧,別無他求。」

  春花沒有察覺他話中難得的探詢,又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微眯的雙眼漸漸闔上,細嫩的小臉埋進了毛領,彷彿一朵澹然小花收攏了花瓣,沉沉睡去。

  嚴衍神色複雜,他真正想問的話,並未宣之於口。

  為了長孫家興旺安寧,所以要招贅一個最為「合適」的夫婿嗎?

  馬車在沒過靴背的雪地橐橐而行,行至一個彎道,壓過硬石,車內驀地一顛。

  春花直直地向對面倒了過去。

  嚴衍發覺自己猶豫了一瞬,還未醒悟,女子纖細的身軀已落進了他展開的雙臂。

  暗香盈懷,他忽地失去了呼吸。

  石渠在這一震之中睜開雙眼,看到的便是這一幕。他呆了呆,臉上瞬間通紅。

  「咳咳……車裡悶得慌,我出去跟李奔一起趕車。」

  他逃命一般鑽出車廂。

  春花在嚴衍懷中微微掙扎了一下,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又睡去了。這細微的驚動如一縷輕煙,將嚴衍燎了個正著。

  他神思不定地想:這裡是待不得了。

  雪夜似乎比往日的夜更長一些。過了丑時,雪停天霽,天光微微發藍,正是長孫府中人人都陷入了熟睡的時刻。

  一個黑影在屋簷一角上輕輕一踩,翩然無聲地落在院中。

  書房坐落在長孫府東南角,與閨房只隔了一重月門。一個小婢打著哈欠經過,應是起來如廁,穿過月門去了。

  黑影在廊柱後立了一會兒,閃身來到書房門前。

  門上的鎖並不複雜,他指尖輕輕劃過,鎖芯便彈了出來。

  書房內的陳設是黑影熟悉的。他無需點燈,便穿過堆了一地的賬冊輿圖,繞過前日剛送來的布料樣品,來到書案之後的書架前。

  第三行,最左。

  書格中是一尊銅鑄的雙飛燕子。黑影伸手試了試,果然是個機關。

  輕輕折下燕子的翅膀,書格內壁倏然滑開,露出一個暗格。雪光映入房中,將暗格中一個烏木方盒照得分明。

  黑影輕輕吸了口氣,將那方盒取出,又從身上取出一柄細小的鑰匙。

  「嗒」的一聲,方盒開啟。盒內靜躺著一封書信。

  黑影藉著雪光將書信展開,卻驀地愣住了。

  書信上,正面反面都空無一字。

  細微的響聲從遠處傳來。黑影耳力極好,微微一震,目光投向窗外,果見一人烏髮如泉,秉燭披衣,穿過月門踏雪而來,不是長孫春花又是哪個?

  春花行至書房門口,禮貌地咳了一聲,方才道:

  「是嚴先生麼?」

  黑影——即是嚴衍——在心裡深深嘆了一聲。

  終究還是低估了她。

  不知從何處無聲無息地落下一個人,靜默地站在春花身後。嚴衍認出,正是許久不見的護衛仙姿。

  這將計就計的招數他查案時用得不少,這回,竟輪到自己被請入甕中。

  他將手中白紙放回方盒,轉身向春花行了一禮:

  「東家如何知道,嚴某會在今夜出手?」

  春花微微苦笑:「嚴先生答應留下過年,絕不會多留一日。明日除夜,人人守歲,那就只能是今日了。」

  出乎他意料,春花眉宇間沒有怒意,倒是籠著一層心如止水的倦怠。

  她嘆了一聲:「非要走到這一步麼?」

  嚴衍沉默了一瞬。

  公門中人,查明真相才是大義,對此他從無疑慮,但不知為何,此刻還是感到了一絲理虧。

  「人都有不欲對人言之事。但蘇玠一案,不僅牽扯他自己,還關係京中蘇家百年的聲譽,更關係著其他受妖尊所害之人。我雖不知你應承了蘇玠什麼事,但為汴陵安、為社稷安,還是希望你據實以告,助我查清真相。」

  春花看向他:

  「我聽說,京中的蘇家已將蘇玠從宗譜上除名了。」

  「倘若查知蘇玠是受人迫害冤屈而死,我自會為他洗刷名譽。蘇家也會將他記回宗譜。」

  春花冷笑:「這可不是蘇玠想要的公道。」

  嚴衍盯著她半晌:「若我沒猜錯,石渠兄的妾室煙柔,便是與蘇玠同死的花娘菡萏的密友。你將她軟禁在南郊老宅,又是在逼問什麼答案?你不是也想要一個真相麼?」

  春花倏然抬眸:「你……竟連這個都查到了。」

  「你既有書信留給談東樵,說明你也希望,若自己遭遇不測,真相仍能大白於天下。既如此,為何不在安然無恙時將書信交出?」

  「嚴先生,你踰矩了。」春花的話音冷了下去。

  「長孫春花是個生意人,不懂你的那些公理正義。我只認兩件事,一件是一諾千金,九死無悔,另一件,是永遠不要貪冒你收拾不了後果的風險。」她望定了嚴衍,「你就是那個風險。」

  「我確實有意……勸嚴先生你辭了公差,入贅我家。」她冷不丁地坦承,倒教嚴衍不知該如何應對。

  「但嚴先生若以為,能左右我做事的方式,那就太高看自己了。」

  嚴衍沉默了。

  春花站起身:「書信什麼的,我早已銷毀,你也不必再找。嚴先生是斷妄司的人,確實不宜再屈就在我這小小錢莊,若是不介意,明日便搬出府吧,長孫家奉上雙倍月俸,絕不阻攔。」

  「如此也算,各得其宜了吧。」

  她攏了攏身上外袍,轉身踏出了書房,只將一盞星燭留下,再無他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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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汴陵秋之拙貝羅香 第六十八章 番外之今雨新知

  雪夜,尋府。

  尋靜宜已被禁足在閨閣中多日。尋仁瑞下了嚴令,任何僕婢若再私縱小姐出府,或幫助小姐與外界聯絡,因果不問,即刻打死。

  婢女推門進來,見她呆坐窗前,忍不住勸道:「小姐,明日除夜,您好好地敬大當家一杯酒,說句軟話,他一開心,興許就什麼都不計較了。」

  尋靜宜未置可否,抬眼只見緊閉的窗扉。

  「咱們做女子的,不都是在家從父兄,出嫁從夫婿麼?小姐仙女一樣的人品,大好的前程,何必執拗?」

  尋靜宜依舊低頭不言。

  婢女嘆了一聲,不再多說,放下一碗暖身的羹湯,便離去了。

  兄長自然是十分失望的。她未能成功嫁入吳王府,反而落了個私通妖人的名聲。不僅如此,她還瞞天過海,扮了男裝去給兄長最大的敵人長孫春花通風報信。

  本是被兄長放在心尖上疼愛的金枝玉葉,如今卻成了尋家甩也甩不掉的羞恥。

  兄長從前常說:「你看那長孫春花,父兄無能,內無倚仗,只得拋頭露面出來打拚。而你生在尋家,錦衣玉食,父兄寵愛,家族繁盛,無憂無慮。靜宜,你要懂得惜福感恩哪!」

  那時她深以為然,現下終於發覺了其中的荒唐之處。

  縱然是家財萬貫,嫁入侯門,舉案齊眉又如何?長孫春花有一樣,自己永遠及不上:

  她有得選。

  銀燭漸漸燒短,窗外的風雪呼嘯忽然安靜了下來,彷彿有人在外頭套了個罩子。

  尋靜宜從惘然中回神,披衣推門而出。

  園中本有溫室,被兄長一聲令下,拆了個乾淨。有些嬌貴的蘭草,什麼小打梅、龍岩素心、綠墨白墨徽州墨,往日裡不知花了多少心血照料,現下卻被隨意丟落在地,被冰雪掩埋了大半,好一片瘡痍。

  尋靜宜望著破敗的殘葉發了一會兒呆。忽見腳邊的雪縫中,一抹瑩綠不經意地鑽了出來,枝葉舒展招搖。

  菖蒲善越冬,先百草而醒。

  她背脊倏然躥過一股暖意。

  身後有人喚她:「靜宜。」

  蘭蓀比從前清瘦了一些,豆綠色的寬衣廣袖穿在他身上,無風而膨脹,似乎蒙著一層淡淡的光暈。

  她有一瞬間的戰慄:「春花說,你會來看我,原來是真的。」

  蘭蓀低頭看了眼她腳邊的菖蒲,「你我之前,確有前緣糾葛,該是有個了斷。」

  尋靜宜怔了怔:「阿蓀,你怪我騙過你?」

  「我怎會怪你?」

  她一喜,旋即聽他道:「是我自己糊塗,怨不得旁人。」

  尋靜宜喜色消失,靜默了一瞬:「是了,你如今已位列仙班。」

  「阿蓀,做了神仙,是不是就可以隨心所欲了?」

  蘭蓀認真思索片刻:「天界亦有無數律條法度,有等級分明,高低貴賤。清心寡慾,各修己道,便是天道。」

  「你呢?也清心寡慾了麼?」

  「登仙之後,豁然開朗,從前一世界,不過現下一芥子,自然無所執著,也再無罣礙。」

  他從容耐心地答她,彷彿慈悲而無感情的老師。

  尋靜宜注視著他:「阿蓀,我們不能再做朋友了,對麼?」

  蘭蓀:「仙凡殊途,你自有造化際遇,不必強求。」

  尋靜宜沉默了。

  蘭蓀的目光落在雪中殘敗的花葉上,輕輕皺起眉。他還記得,她有多麼在意這些名品蘭花。

  「我倒是可以……救活它們。」

  「不必。」她抬手制止。再抬眸與蘭蓀對視時,面容已恢復了沉靜安詳。

  「阿蓀,你走罷。世界之大,終不止閨閣。……我也會有新的朋友。」

  冬日,宜栽菖蒲。

  蘭蓀走後,尋靜宜親手將那雪中萌出的小株菖蒲移入盆中。

  從前這些泥土活兒都是花匠來做,哪裡輪得到她動手?泥水髒了衣擺,她卻視而不見。

  一個圓溜溜的小腦袋從牆外探出頭來,細聲細氣地道:

  「你笑什麼?」

  尋靜宜竟不意外:「你是誰?」

  小腦袋探了探,確信四下沒有旁人,腳尖在牆頭上一點,翩然飛落在尋靜宜面前。原來是個扎雙髻的小丫頭,十二三歲的樣子。

  「我叫李俏兒。」她答,「李奔是我哥。今天東家有別的差事給他,所以就讓我來問問……」

  話語倏然停住。李俏兒一拍腦瓜:「咦……問什麼來著?東家交待了好幾次,我又給忘了!唉呀!」

  尋靜宜笑了。

  「沒關係,我記得。」她擦了手,「你隨我來。」

  李俏兒跟在她身後,一進屋就打了個噴嚏:

  「你這兒可真香啊!」她烏黑的眼珠滴溜溜直轉,「到處都是花兒草兒,這麼多紗,比我們春花布莊裡還好看呢。」瞅見桌上的一碗暖湯,她也不客氣,自己捧了,呼嚕呼嚕灌進肚子。

  「好喝!」

  尋靜宜側目,有些新奇地打趣:「你喜歡?那你替我住在這兒,好不好?」

  李俏兒睜大了眼睛:「我才不呢。東家說,等我滿了十五,就能跟著商隊護鏢了。到那時候,我哪裡不能去?」

  尋靜宜訝然:「你一個小姑娘,怎能東奔西走做鏢師?你父母兄弟答應嗎?」

  「答應啊。」李俏兒滿不在乎,「不答應又能怎麼樣?東家說了,只要我好好練功夫,以後就能幹我自己想幹的事。」

  「那以後你嫁了人怎麼辦?」

  「我就嫁個,能讓我幹自己想幹的事兒的人唄。」

  「……」

  尋靜宜覺著,自己心上沉積了許多年的白毛兒黴斑,忽然如蒲公英的細羽,被微風吹散了。

  她大笑起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麼。

  李俏兒便看著這漂亮姐姐開了妝奩,取出一封精緻的信箋,鄭重其事地交到自己手上。

  「你告訴長孫春花,這文契我已簽好了,盼她信守諾言。」

  李俏兒瞪著那信箋上「空口無憑,立約為證」八個大字,忽然就想起來了:

  「哦!東家讓我告訴你,她給你在春花錢莊開了個戶頭,先存了五百兩進去,這是憑據。今後每個月,我來給你報一回賬,什麼時候你想離開尋家了,她幫你張羅房子,置地。」

  她把文契揣進懷裡,三兩步就又躍上了牆頭,回頭向尋靜宜咧嘴一笑:

  「神經兮兮的姐姐,你以後要是不想做製香師傅,也可以跟我一塊兒走鏢哦。」

  同樣的雪夜。

  長孫石渠泡在盛滿熱水的木桶裡,舒服地慨嘆了一聲。

  沒有什麼比冬天泡個藥浴更酸爽了。他近來總覺得身子越來越沉,想來是風邪入骨,寒濕太重的緣故。嗯,一定是這樣。

  一旁的小几上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響。石渠一個眼風掃過去,籠子裡困著的紅皮小狐狸以一個極為僵硬的姿勢定在原地。他收回目光,果然咬籠子的聲音又響起來。

  現在的狐狸都這麼聰明了麼?簡直要成精了。

  石渠嘆了一聲,把籠子拎過來,與驚恐的小狐狸對了個正臉。

  「你就非要逃嗎?」

  小狐狸愣了愣,慢慢放下爪子,以一種「啊哈哈我聽不懂人說話」的神情,移開了目光。

  石渠沒好氣:「本少爺是看你可憐,才收留你的好嘛?外頭的小狐狸都得自己去打野食,你在我這兒有吃有穿,還不怕被老虎豹子叼走。」

  「……」小狐狸翻了個白眼。

  「春花說你有點傻,不知道怎麼撞到妖怪陷阱裡去了。巧了,我也有點傻,咱倆剛好做個朋友,你就別走了吧。」石渠笑得沒心沒肺,「咱們這幾天玩兒得不開心嗎?我把所有的心裡話都跟你說了!你要是走了,我還跟誰說呢?」

  小狐狸隱忍悲傷地想:就是因為這個才要走啊!誰特麼要聽你又臭又長的心裡話!

  石渠伸了手指進去,摸一摸它柔軟的皮毛,頓覺被治癒了不少。

  「小狐狸,我跟你說啊……」

  我不聽,不要告訴我……

  「今天春花跟我說啊,她支援我去考科舉呢。」

  啊你去啊滾得越遠越好……

  「她以前都站在爺爺那邊,打擊我,囉嗦我。沒想到這回開了竅!她說進京趕考的盤纏都給我備好了!」

  ……就你這點智慧,烤個紅薯差不多。

  「就是不知道……爺爺會不會生氣呢?」

  最好氣得打斷你的腿。

  「啊……得好好閉門苦讀一陣子了,這些年都荒廢了……」

  石渠說著說著,睏意漸漸湧上來,他手中一鬆,籠子「咚」地掉進了泡浴的熱湯。

  而他自己卻毫無所覺,腦袋一歪,陷入了沉睡。

  浴桶之中,忽有紅光泛起,不一會兒,一個濕淋淋的美貌少年破水而出。

  陳葛從桶裡掙扎著爬出來,伸出沙包大的拳頭,在石渠眼前晃了晃,口中罵道:

  「你大爺!」

  石渠睡得沉,呼嚕聲都逸出來了。

  陳葛咬牙切齒,手掌在他裸露的頸子上比了半天,終於還是放下了。

  「蠢貨!誰要跟你當朋友啊?」他把那關過他的籠子踹出老遠,罵罵咧咧地推開窗,躍了出去。

  誒,這麼冷,開著窗,那傻子要著涼的。

  反正也是順手……

  陳葛關上了窗,大搖大擺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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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汴陵秋之參差其羽 第六十九章 遭家不造

  阿九的爹在世的時候,親口說過,住在方家巷子的,都是不求上進且不事生產的、沒用的窮鬼。

  老爹生病之前,家裡就已經開始敗落了。好像是老爹接了個大的營造生意,給辦砸了,把前頭幾十年掙來的家產都賠進去了。老爹的病耗盡了家裡最後一點積蓄,他死後,娘和阿九連城裡一茬邊角舊房都住不起了,於是,只能流落到方家巷子去居住。

  但阿九一直記得,他不是生來就窮困潦倒的。他小時候過過好日子,那時老爹在營造行裡有名望,有排場,家裡送禮的叔伯往來如流水,鴿子蛋大的珍珠也扔給阿九當過彈珠玩兒。

  阿九在工地上忙了一天,一直到日暮西沉,才拖著疲憊的身軀往家走。

  這是三個月來,阿九找到的第一份正經差事。要不是他死鬼老爹和工頭老鄭有幾年交情,這好事輪不到他頭上。

  工事的地主是個捨得花錢的主兒,大過年的也不停工。說是修整別院,挖了數十丈寬的大池子,底下全部要鋪滿黔地特產的寒青玉石,等夏天暑熱的時候浸涼池。阿九小時候聽他爹說過,這種寒青玉石極其稀有,三吋見方的一小塊就能賣出普通人家一年的口糧。玉石夏日清涼,冬日卻格外冰冷,拿在手上,寒氣蹭蹭地往心裡躥。

  手抖的人是不能幹泥瓦的。尤其鋪池底是個技術活兒,講究嚴絲合縫,那玉石薄脆,一個不留意磕了個角,整塊就不能用了。幸好阿九小時候跟著他爹幹過幾年,手上還有些工夫。

  阿九嘴裡哼著小曲兒,晃晃悠悠地穿過菜市街。兜裡銅錢隨著步伐叮咚亂撞,愉快得像他此刻的心情。今天掙了五十文,明天再掙五十文,一個月便是一千五百文,一年下來扣掉吃穿住用,給娘請個好大夫,還能省下一兩銀。好好幹三年,就能離開方家巷子,住回城裡去了。

  剛過完年,人們彷彿徹底忘卻了上一年的困苦辛勞,信心滿滿地期待著美好的新一年,連吆喝聲都攢著股勁兒。

  賣凍梨的大嬸兒平日是看不上他這掃帚星的,今日突然看他順眼,喊了一聲:

  「阿九,買幾個梨回去給你娘煲點湯,說不定她眼睛就好了呢。」

  阿九神色黯了黯。自從爹死了以後,他娘日日繡活兒,早早地就把眼睛熬瞎了。但她每日還是摸黑繡,她知道這個兒子靠自己是養活不了自己的。

  可是今天不一樣了,今天阿九掙錢了。

  他掏出幾枚銅錢:「來兩個梨。」

  身後,驀地叱聲大起,不知誰家郎官縱馬狂奔經過此地,街面上百姓紛紛向兩側退散。

  阿九連忙向側邊閃躲,手肘撞上一根細細的支木。本該深插入土的木棍不知為何,一碰就倒了。呼啦一聲,頂上遮棚歪下一角,立時崩成了半截,積雪、冰水混著碎石瓦塊轟隆隆滑下來。

  猛地鈍痛襲來,阿九「嘶」了一聲,摀住手臂,跪倒在泥水裡。

  有銳利的石塊砸在他臂上,也不知骨頭是碎了還是折了。

  旁邊的人比他叫得更慘,街鋪的屋頂塌了一角,把底下的雞蛋、凍梨攤子都砸了個稀巴爛。

  賣凍梨的大嬸和賣雞蛋的大爺衝上來,一左一右地揪住阿九不撒手:「賠錢!」

  「你這個掃把星,真是名不虛傳啊!早知道就不招呼你來買梨了,我的凍梨啊!」

  錦衣策馬的郎官早就跑得遠了。

  阿九疼得額頭上沁出汗來,寒風彷彿從手臂的創口吹了進去,把全身的血都凍住了。

  他只得把兜裡的五十文掏出來:「只有這麼多了。」

  進屋的時候,阿九聽到娘在喚他。

  「九兒啊,昨個兒財神娘娘顯靈了。我在門縫裡撿的,你看看有多少?」

  手裡被塞進一塊硬物。屋裡沒點燈,他湊到窗口,就著月光仔細一看,是一張畫著圖的紙片半包著一顆指甲蓋兒大的小銀疙瘩。

  他把那小紙片隨手一扔,把銀疙瘩揣進兜裡。

  娘聽不見他回應,又問:「九兒啊,今兒個上工順利不?沒人欺負你吧?」

  「有鄭叔在,誰會欺負我?」

  「哦。」娘頓了一頓,「結工錢了嗎?」

  「結了。」

  「多少?」

  阿九在黑暗中捂著浸透了血的手臂,冷冷地說:

  「沒數。我沒忍住,又賭光了。」

  「……」娘再不做聲了。

  阿九覺得屋裡比屋外更冷,一腳把門踹開,走了出去。

  方家巷子的夜依舊是孤苦而清冷的,家家戶戶都在嘆氣。剛過去的新年歡樂與他們無關。

  一隻野貓飢腸轆轆地跟在阿九身後,阿九回頭踹了它一腳。它喵嗚了一聲,竄進不知誰家園子裡幾尺高的雪堆,不見了。

  阿九模模糊糊地想,手傷成這樣,鄭叔那裡的活兒是幹不成了。……還是得去賭坊試一試,別的地方,太慢了。再弄不到錢,娘的眼睛就再也治不好了。

  主城西門有宵禁,得繞道南門才能進城。阿九抄的是近道,需要穿過一片亂葬崗。他哆哆嗦嗦地穿過幾根歪歪斜斜的白幡,躲過地上幾個人形雪堆,忽地聽到一聲不該有的響動。

  阿九嚇得魂飛魄散,腳下一軟,滾倒在一個破石碑後頭,不敢動了。

  倉皇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驀地止住了。

  阿九屏住呼吸,從石碑後往外看了一眼,頭皮一炸。

  一個長髮蓬亂的女人……也許是女鬼……趴跪在雪地上,叩頭如搗蒜,口裡還絮絮哭訴什麼。

  更令阿九驚恐的是,女人對面的半空中,漂浮著一個灰衣人,寬大的灰袍下竟然沒有腳!

  他們離得不算近,阿九斷斷續續聽到「殺人」、「孩子」、「春花」,其餘的便聽不真切了。

  那灰衣人逼近了些,陰惻惻說了什麼。女人嚇得渾身顫抖,大聲喊:「不是我!」

  一股奇香在寒意中瀰漫開來,女人忽然僵住不動了。過了一會兒,她緩緩爬起來,彷彿變了一個人一般,朝灰衣人恭謹地行了一禮。

  阿九脊背上出了一層冷汗。

  那香氣繼續擴散如幽微絲線,竄入鼻息,阿九只覺得渾身一軟,意識彷彿被一根魚鉤從天靈蓋勾了半截出來,卻被頸後的什麼東西卡住了,進退不得。

  身體已經僵硬,像一截木樁一般,倒了下來。

  那灰衣人反應如電,瞬息飄到眼前。灰袍領口上的臉龐正對上阿九的鼻尖。

  這時候,月亮出來了。

  月光穿過層層迷霧,撒滿雪地,也照亮了灰衣人的臉。這是一張小而尖的臉,眼如綠豆,口鼻突出,面上雜亂地叢生著奇怪的毛髮,不似人臉,倒像是某種熟悉的獸臉。

  獸臉突然一咧,露出上下四顆尖長的門牙,聲音尖細得令人汗毛倒豎:

  「螻蟻。」

  囓齒大張,一口咬進阿九的脖頸。鮮紅的血如箭噴出。

  阿九看到的最後圖景,是灰衣人胸口衣料上繡著的一朵三瓣祥雲。

  幸好,他胸口內袋裡還有一塊碎銀子,死的時候,不全然是個一無所有的窮鬼。

  浮漚夢幻身,百年能幾幾。薄霧再掠過的時候,亂葬崗上依舊只剩幾根白幡招搖,人、鬼、妖,俱已無蹤。

  吳王府,墨雲軒。

  吳王藺熙性情寬厚,好享樂,喜排場,也從未聽過什麼盤剝百姓的事情,他是先帝最寵愛的弟弟,荒年能為江南要下免稅的文牒,什麼水利、開埠的好事業總能輪的上他。在他治下,百姓爭相從商,百業興隆,許多江南百姓甚至只知有吳王,不知有天子。

  藺長思進來的時候,吳王正在看一張封地輿圖。他抬起頭,端詳了一下兒子的臉色。

  「晚上的藥服了麼?」

  藺長思回道:「服過了。」

  吳王展顏:「那便好。」他手指著輿圖中一點,「長思,來替父王看看,此處風景如何?」

  藺長思卻不動。

  「父王,晚間來請脈的,怎麼不是許大夫?」

  吳王神情一凝,放下輿圖道:

  「劉大夫是梁家藥鋪新請的首席,幾年前剛從太醫院退下來。有他替你調理,父王也放心些。」

  「王府的藥材向來是春花藥鋪供應,請脈也該是許大夫來請。」

  吳王默了一默:

  「王府的藥材專供,父王已轉交給梁家了。這是小事,沒來得及同你提。」

  「父王知道,你和你母妃偏心長孫春花那丫頭。這些年,父王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一切都要以你的身體為重。」

  藺長思倏然抬頭,彷彿想從父王的神情中窺探出什麼。

  「父王近日心緒頗不寧靜……若有煩憂,不妨說給兒子聽聽,也有個商量。」

  吳王低低嘆了一聲,卻並不回答。良久,他再度攤開輿圖:

  「長思,你看此處如何?」

  藺長思湊過去,勉強辨認出汴陵江和沿岸四鎮,再細的就辨認不出來了。

  「這是……汴陵城西?」

  「不錯,此處兩水並一山,是一塊風水寶地。父王有心在此山上修一座別院,正著梁家的營造工坊繪圖紙。」

  藺長思一怔:「汴陵城中的營造生意,向來不是尋家居首麼?」

  吳王道:「尋仁瑞這後生還是太年輕,近來的幾件事他辦得不行。梁遠昌活得歲數長,還算是個老成可靠的。」

  「如今王府住著甚好,為何又要建別院?」藺長思皺起眉,「父王,近來朝中頗有議論,還有幾個御史聯合參咱們王府揮霍無度,奢靡鋪張。陛下雖念著叔侄情面未置可否,但終究……時絀舉贏,非是明智之舉。」

  吳王的目光從輿圖上抬起來:

  「父王年歲已高,近來常感世事無常,體邁心衰。建別院在此處,是希望給你留一個山清水秀的休養之所。將來你若有了喜歡的姑娘,只要不是那長孫春花,便隨心意娶了,一同居住在別院,長命安樂,豈不妙哉?」

  「父王……」

  吳王伸出一隻手,制止他接下來的規勸:「父王這一生,從無爭權之心。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們母子的平安喜樂。」他是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錦衣華服遮掩不住虛耗和衰弱,平日仁厚和善的神情中竟多了一絲迫切。

  藺長思話到嘴邊,卻不知如何說。他自少年時生了一場大病,父王母妃便為他四處求醫告卜,百般溺愛。這世上,唯獨沒有資格苛責吳王靡費的,就是他了。

  只是父母之愛,非要以無盡物慾來體現麼?

  他嘆了口氣,欲再說什麼,腦子驟然清脆一響,彷彿有一根弦在他腦海裡崩斷了。

  他從不知道這弦的存在,但崩斷的時候,便好像全身的生氣都就著弦絲散去了勁道。藺長思像個被水沖垮的泥人兒,倒了下去。

  失去意識之前,耳邊是父王狂亂的嘶吼:

  「道尊!快請道尊!」

  與此同時,書房中伏案看賬的長孫春花被劈啪爆開的燭花嚇了一跳。突如其來的心慌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站起身,活動一下僵硬的肩頸,推開了窗。

  慘白的月早已被濃重的烏雲遮住,遠處,仍有無盡的黑雲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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