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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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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戈鞅] 財神春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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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2 15:04:06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汴陵秋之參差其羽 第八十章 鸞翔鳳集

  三人再次坐定時,韓抉已完全沒有了食慾。他毫無感情地往嘴裡塞了一根油燜筍,驀地向一旁同樣專心吃飯的仙姿招招手,低語道:

  「這位……看起來排行第五的小姑娘,跟你打聽一下,你們春花老闆和我們家老談……很熟嗎?」

  「一般熟吧。」

  「那……」

  仙姿坦然無辜地道:「之前我們小姐想招他倒插門兒來著。」

  韓抉:「……」

  被編排的兩人正沉浸在抽絲剝繭的討論中,絲毫沒有發現,韓抉的想像力已如爆竹一般衝破了天靈蓋。

  春花在一旁案上攤開一張大紙,以筆墨將幾個線索記下來,各套了個圈圈,分別是:

  祝九、祝般、蘇玠、菡萏、霍善道尊。

  談東樵看了一遍,微微皺眉,從她手中拿過筆,添了幾個字:

  枕骨、來燕樓圖、散金銀、方家巷子、吳王、財神像。

  他遲疑了一瞬,又添上一個名字:吳王世子。

  春花微微痛縮了一下,想起吳王府中所見:

  「談大人,世上可有什麼病症或邪魔,可以讓一個人變成另一個人麼?」

  談東樵自然明白她在問什麼。

  「吳王世子的病症,確實奇怪。」他看向韓抉,「師弟。」

  韓抉正魂不守舍地入定,驀地驚醒:「怎麼的了?」

  「我在吳王府地下看到的財神像,和澄心觀被摧毀的那座一模一樣。妖尊通過神像,向其信徒發號施令,乃至掌控其心志。以吳王的身份地位,究竟還有什麼是他匱乏而苛求的呢?難道只是求財嗎?」

  韓抉一怔,倏然醒悟。

  「吳王世子的病情,你瞭解多少?」

  韓抉道:「藺長思在京城出生,我記得他五六歲上就生了重病,我爹回來還說,估計活不了了。後來吳王忽然主動請旨就藩,明確向先皇要了汴陵這塊地方。先皇正愁沒處安放他,便順水推舟,讓他帶著一家到了汴陵。說起來,自從到了汴陵,藺長思的病便一日日好起來了。我爹娘還感嘆,都是江南水土養人。」

  談東樵便執筆,將吳王世子、吳王、霍善道尊劃線相連。

  「吳王所求,為子嗣康健。」

  「祝般一生,醉心營造來燕樓,他所求的,是功業。」他又在來燕樓、祝般之間劃了一條線。

  「而蘇玠呢?他一生受制於俗,在汴陵遇上了一個女子,私定了終身,卻身份隔重山,不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他所求的,是自由。」

  他從懷中掏出蘇玠留下的枕骨,放在紙上:

  「斷妄司典籍中,有《神相》一篇,言說『人之骨法,貴者莫出於頭額之骨,頭骨之貴者,莫出於成枕之骨,凡豐起者富貴,低陷者貧賤。』」

  春花點點頭:「商人多迷信,枕骨富貴的說法古已有之。傳說枕中有財脈,可蔭庇後人,其中又以回字枕為上品枕骨,富貴綿延,十代不絕。幼時爺爺帶我去商會裡玩兒,碰上號稱是會摸枕骨的老神棍,還替我看過枕骨。我這枕骨,圓潤飽滿,如同回字,正是傳說中的回字枕。」

  她指著自己腦後:「不信,你摸摸看。」

  韓抉在旁聽得一哆嗦,連忙又埋頭吃筍。

  談東樵眉毛一跳,伸出的手在空中懸停了片刻,還是輕輕撫上了她後頸。

  果然飽滿立體,福氣多多。

  春花轉到他背後,看了看他的後頸,煞有介事道:

  「你這枕骨,又平又長,恐怕是個一字枕。」

  看她又開始信口胡謅,談東樵搖頭失笑,卻仍順著她話頭問:「何為一字枕?」

  春花笑嘻嘻道:「只會走直線,從不繞彎,脾氣耿直,容易得罪人。故此,不太容易有錢。」

  談東樵淡淡一笑:「那你這回字枕,便是只會繞彎,從不走直線了。你不想答的事,便是神仙堵在面前,也問不出來。」

  「……」

  春花咳了一聲,假作沒聽懂,撇開視線,道:

  「這些都是街談巷議,無稽之談。」

  「無稽之談,卻有人篤信。聞桑說,澄心觀中行臘祭,尋仁瑞和梁遠昌都是從頸後取了血。也許,他們真的相信枕骨中有財脈。那……他們為何要竊取祝九的枕骨呢?他和所有居住在方家巷子的人一樣,始終掙扎於謀生,根本無力攢下絲毫財富。」

  談東樵的目光,投向那顆碎銀。

  「祝九死的那晚是驚蟄,趕上西門宵禁,只好走亂葬崗,繞行南門。深夜進城,應該是帶了這碎銀,要去賭坊。若是沒有遇上禍事,恐怕會如往日一樣,盡輸光了。」

  「只有祝九求的,是財。也只有祝九,缺的是財。」

  春花一愣:「你方才說……祝九死的那晚,是什麼日子?」

  「驚蟄。」談東樵望她,「你想起什麼了?」

  驚蟄。

  藺長思突發疾病昏迷那日,正是驚蟄。

  春花驀地想起病榻上的藺長思對她說的話。他說:我見過你。我從前生病的時候,你也來看過我。

  他不認得吳王妃,為何偏偏認得她?

  因為,他根本就不是藺長思,而是一個認得她長孫春花,卻不認得吳王妃的人!

  前塵和現世糾纏良久,不知怎地,突然扯出了一根線頭,春花霍然立起。她搶過狼毫,在「吳王世子」和「祝九」之間劃了一條線:

  「他……變成了祝九!」

  談東樵望著她劃下的那條線,深思:

  「祝九的財脈——或許是祝家的財脈,大概在很多年前,就被取走了。取走財脈的人,在祝九和世子之間,建立了某種聯繫。而祝九死的那晚,因為一些原因,因緣倒置,祝九和世子,交換了人生。」

  阿九迷迷糊糊地聽見身旁有人在哭。又是那個年長的女人,明明不認識,卻日日來哭他。

  她穿得是他平生未見的華美,滿頭金釵耀得他愈發昏頭,怎麼都想不起來自己是誰。

  「長思,你當真不記得母妃了麼?」女人哭得好傷心,「道尊說……你是被邪魔迷了心志,只有春花才能救你。母妃……母妃不想害春花,可是母妃更不忍心看你這個樣子啊!」

  這女人哭得他頭痛欲裂,微微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立刻就合上了。

  春花……好像有些印象。看到她,嘴裡便泛起甜甜的香氣。大約是什麼時候,她給他送過糖吃吧。

  阿九發現,自己不希望春花遇到不好的事情。

  然而他很快又昏過去了。

  不知又過了多久,再醒來時,眼前換了個女人。是更年輕漂亮的那個,她說她叫……對了,曉月。

  曉月長得真好看啊。她沒有那個老女人愛哭,安安靜靜地給他餵藥,擦臉,擦身。他不吃藥,她也不勉強。

  有一天,他難得清醒一會兒,又看見曉月在面前忙裡忙外,忽然就問了一句:

  「曉月,你喜歡我嗎?」

  曉月愣了一愣,道:「我喜歡的不是你,你只是暫住在這身子裡的邪魔罷了。」

  「哦。」想了想,又問:「那你喜歡他什麼呢?」

  此刻恰好四下無人,曉月回身,冷冷地看他一眼:「我喜歡他俊俏,尊貴,儒雅,不同凡響。」

  阿九有些黯然:「他真有這麼好?」

  「那他對你好嗎?」

  曉月的動作凝住,沒有回答。

  「我要是娶了你,肯定把你捧在手心兒裡,好好幹活兒掙錢,給你買好吃的,哄你開心。」

  曉月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又快速低下頭,不肯再搭理他。

  他迷迷瞪瞪地想了一會兒曉月給他當老婆的日子,也不知是睡了一會兒醒過來,還是只是晃了一下神,忽然又想起春花。

  「那個叫春花的姑娘,好像有人要害她。」

  曉月原本垂著頭,捧了一碗藥,正餵給他吃。聽了這話,驟然抬起頭瞪著他。

  「你……記得春花?」

  「有那麼點印象,她是個好人。」他努力睜圓眼睛,想看清曉月臉上的神情。「曉月,你快去告訴她,有人要害她,讓她快跑。」

  曉月冷冷地笑了。

  「你還真是……無論什麼時候,心裡都惦記著她。」

  阿九茫然,低頭看看她手裡的碗。

  「曉月,你聽我的話,我也聽你的話,把藥都喝光。」

  他稀里糊塗地去接那藥碗,藥碗卻驀地一縮。

  曉月神色複雜地望著他,驀然起身,將藥倒進了床邊的花盆裡。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麼邪魔……但,我也討厭這樣,無法掌控自己的身體,不知道自己是誰的感覺。」她拿著空碗的手抖動得厲害,話語卻極為清醒。

  「別人問起,你就說,藥都喝了。過幾天,等你身子能好好走動了,你就跑吧。」

  這一夜,對汴陵城中的許多人來說,都極為漫長。而梁府眾人,也已經許久沒睡過一個安穩的覺了。

  梁遠昌領著梁興,提著一盞風燈,穿過梁府的重重院落,越過亭台,來到一座假山背後。他輕拍了拍一面牆壁上的第七塊磚,驀地腳邊出現了一個黢黑的洞口,昏暗的階梯深入地下。

  梁興莫名其妙:「父親,咱們家什麼時候有這樣一個暗道?」

  梁遠昌長嘆一聲:「興兒,咱們梁家在汴陵的傳承,已有一百多年了。常言道,富不過三代,你就沒想過,為何獨獨尋家和梁家能始終屹立不倒麼?」

  梁興大驚:「這……難道不是咱家經營有道,信義傳家的緣故?」

  梁遠昌呸了一聲:「你瞅瞅你生的那個兒子,也配談信義傳家?」

  「你早晚是要掌家的,今日,未付便把咱們梁家的百年之秘傳給你罷。你要牢牢守住,除了下一任家主,對誰都不可洩露。明白了嗎?」

  梁興怵然一驚,連忙點頭。

  梁遠昌將風燈提在手中,顫顫巍巍拾階而下。梁興欲攙扶,被他一把甩開,只得一臉納罕地跟在身後。

  也不知在黑暗的甬道中走了多久,前方驀地出現光亮。

  梁興驚恐莫名。

  甬道的盡頭燃遍長明燈,燈火搖曳中,一個十餘丈高的金漆神像憑空而現。神像面容溫和寧靜,還有些說不出的熟悉。只看了一眼,不知怎地,神像的面容忽然現出陰惻惻的冷笑來。

  梁興未及細看,已被梁遠昌叱了一聲:「跪下!」

  他雙膝應聲撞地,埋頭不敢再看神像容顏。

  梁遠昌嘆了口氣,自己也顫顫跪下:

  「財神神尊容稟!」

  「梁家遠昌,受財神神尊多年庇佑,本該兢兢業業侍奉,不該拿些瑣碎小事勞煩神尊。但如今……那長孫春花處處相逼!她先是壟斷了西南一路鏢路,抬高了梁家木材押鏢的價格,徹底把王府別院變成了個虧錢的工事。她又指使錢莊向梁家幾大對手發放利錢,息額極低。更有甚者,她還……抓住了咱們往北地蠻荒之地,從沙匪手中低價購買珍稀藥材的證據!」

  「神尊!梁家雖有失德之處,畢竟由神尊庇佑了一百餘年,如今被一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欺負成這樣!還請神尊指條明路,否則梁家恐怕……再也支撐不下去了!」

  驀地,神像甕聲甕氣地笑了起來。

  梁興嚇得險些從地上跳起來,卻被梁遠昌死死按住。

  神像哼了一聲,慢悠悠出聲:

  「明日丑時,焚香沐浴,出門南行七十七步,遇一女子。」

  「一女子?」梁興不解,「什麼女子,能解我梁家困境?」

  梁遠昌給了他一個排頭:「不可質疑神尊!」

  梁興只得隨父親齊齊拜下:

  「多謝神尊顯靈。」

  那神像喉中詭異地呵呵笑了幾聲,復歸於無聲。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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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汴陵秋之參差其羽 第八十一章 鳶視狼顧

  春分,陰陽相半,晝夜均而寒暑平。

  汴陵人以春分和臘八為一年商機的起始之日。春分時節,嚴寒已過,江水汛期也漸漸到來,春水利財,商路通達,百業復甦,大旺。這元亨利貞的吉訊,往往由春日第一隻飛來的元鳥捎來,故而汴陵商會在春分日有一個郊野宴飲的傳統,稱為「元鳥宴」。

  元鳥宴辦到今年,已經是聞名天下。汴陵商會中有名望的商人齊齊到場,知府曲廉和吳王本人亦是座上之賓,皇朝各地的其他商人也都紛紛撥冗趕來。商人們在元鳥宴上展示自家的得意商品,暢談來年的規劃,互通有無,共襄盛舉。

  汴陵西郊,汴水之濱,綠茵遍野,平地新起了一座高台。元鳥宴中身份最高的兩位——吳王藺熙和汴陵知府曲廉坐在上首左右,不設正位,以示與民同樂,賓主盡歡。

  照例是由商會會長長孫春花主持開宴。

  春花早備好了歡迎辭令,先是感謝了一遍皇恩浩蕩,吳王仁德和汴陵官府多年來對商會的支援,又將宴會的流程詳細介紹了一遍,一應接待、出行、交流、展出細節均有專人負責,外地商人則依據屬地劃分會館居住,井井有條,一了百當。

  梁家的席位離春花不遠,聽得最是分明。梁興坐在梁遠昌身側,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

  「春花老闆,官樣文章差不多得了,元鳥宴可不是你一個人的戲檯子。」

  春花不以為忤,淡淡一笑:「梁家大爺如此不耐煩,是哪家鋪子著火了,急著回去救火麼?」

  梁興大怒,霍然而立,被梁遠昌喝止,只得強行按下怒意,坐回原位。

  長孫家和梁家的爭鬥已是公開的秘密。台下,汴陵商人截然分為三派,與長孫家親善者自然是額手相慶,而以梁家為首的一派則是陰陽怪氣,噓聲起鬨。另有一派相對中立,兩邊都不願得罪。

  出乎意料的是,尋家在這次事件中選擇了中立。尋府鬧鬼的事似乎對尋仁瑞影響很深,身體雖然康復,但精神始終渾渾噩噩,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尋家族老已經暗中商談了多次,謀劃更換一個當家人。尋家自顧不暇之時,自然不願對外樹敵。

  商人們議論紛紛,已將長孫家和梁家之間的八卦逸聞腦補成了九十九回演義話本。

  春花清了清嗓子,又高聲道:「春和景明,春花本不該耽誤各位及時行樂,只是眼下,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借此機會向各位宣佈。」

  「大約五年之前,正是在此處,曾起過一座高樓,名喚來燕樓。雖然不足一日便倒塌,但當時在場的人,一定還記得來燕樓的煌煌之美。長孫家決定,還在此處,按照祝般大師當年的圖紙,重修來燕樓!」

  台下安靜了一瞬,驀地爆發出熱烈的議論。

  梁興大驚失色,面如黃紙:

  「父親,她這不是打梁家的臉麼?」

  「梁家的臉早就被她打腫了,還差這一巴掌麼?」梁遠昌冷冷地瞪他一眼,「你也是快要有孫子的人了,怎麼還不如一個丫頭鎮定?咱們今日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忘了?」

  梁興不說話了。

  春花不再多說,自顧自轉過身去,向吳王行了一禮。

  「今日春分,初候元鳥至。恭請王爺和曲大人為汴陵百姓放飛元鳥,以迎吉祥。」

  吳王今日似乎總有些心不在焉,心事重重的樣子。春花請了幾次,他方才醒悟過來,點了點頭,行至台前。

  早有人送上鳥籠,籠中是一隻雙翅如墨,肚腹潔白,頸項殷紅的燕子。

  曲廉滿臉堆笑,取過鳥籠,小心地打開籠門,托到吳王面前。

  「王爺親手放飛元鳥,真乃汴陵百姓之福啊!」

  吳王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緩慢地伸手進籠,去抓那燕子,不知怎地,卻被燕子輕輕啄了一口在手上。

  他低呼了一聲,縮回手來。

  曲廉和春花都是一驚,連忙上前看問,吳王擺擺手,只道無礙。

  台下,驀地響起驚奇之聲。一個灰衣襤褸的人不知從何處冒出來,身上髒污邋遢,還帶著血色,眾人見了,都遠遠避開。

  一個長孫家旗下專職接待的掌事要去查問,卻被幾個梁家的護院不著痕跡地隔開。

  那人排開人群,緩緩趨近,來到台下時,重重地跪下,尖利淒楚地高呼一聲:

  「求王爺、知府大人為奴家伸冤!」

  吳王怔了一怔,神情起伏不定,彷彿受了什麼驚嚇。曲廉見狀,連忙上前一步:

  「那婦人!若有冤情,可以去府衙大堂擊鼓鳴冤,本府自當受理。怎可在此元鳥盛會之時,驚擾王爺?來人啊,把她拉下去!」

  那婦人哭叫了一聲,喊道:「那人財大勢大,奴家怕知府大人不敢辦她!」

  曲廉一驚。汴陵城中,財勢大到曲廉都心懷忌憚的,能有幾個人?他下意識去看吳王。

  吳王雙手攏袖,輕輕道:「大運皇朝法不徇情,天子犯法,亦與庶民同罪。這婦人,你既然排除萬難,來到元鳥宴上,想必真有奇冤,不妨詳細說說,若所言不虛,本王和曲大人都會為你做主。」

  吳王如此說,曲廉也只得揮退衙役,給那婦人闡述冤情的機會。

  那婦人深吸了一口氣:

  「奴家名喚煙柔,要狀告長孫春花謀奪家產,奪人骨肉、殺人害命!」

  曲廉顏色劇變,手中一鬆,鳥籠掉到了地上,那精挑細選的燕子立刻得機,躥出籠門,撲棱棱高飛入天,頃刻便不見了。

  婦人甫一出現,春花就認出來了。

  煙柔瘦了許多,兩腮深深下陷,雙目卻格外亮,散發出癲狂執拗的光。

  春花心跳如鼓,口中還是鎮定地向曲廉道:

  「曲大人,這女子要告我,我可以與她一同去府衙對質,相信曲大人亦會秉公執法,何必在此驚擾百姓?」

  曲廉一想,確實如此,便道:「那就勞煩春花老闆隨本官……」

  話音未落,下首一人越席而出,正是梁興:

  「哎喲,這女子,不是長孫家大公子新收的那個妾室麼?還給大公子生了個兒子呢!怎麼就落到如此境地了?嘖嘖,真是可憐。曲大人,趁著大家都在,讓這女子把話說明白,萬一有什麼誤會,也好讓春花老闆當場解釋清楚。這事要是不弄明白,今後誰還敢跟長孫家做生意啊?」

  這話一出,席間一時有多人應和起鬨。曲廉回頭,以徵詢的目光投向吳王。

  吳王的思緒卻似乎在別的什麼地方,良久才回過神,嘆了一聲:「讓那婦人把話說完吧。若是說得不實,春花你照實反駁便可。」

  曲廉再無別想,只好將高台權做個公堂,道:「那婦人,你就將你的冤情細細講來吧。」

  煙柔深深一福,不疾不徐地開口了。

  「奴家本是萬花樓一個普通花娘,花名雲暖。大約兩年前,奴家懷了一個外地相好的孽種,那冤家卻不認,躲了再沒回來。奴家偷偷生下了孩子,養在花樓外頭。直到有一日,長孫家的春花老闆找到奴家,說要奴家幫她辦一件大事,事成之後,奴家再不用過那迎來送往的日子,奴家的兒子也能一生榮華富貴。」

  「奴家聽了,自然心動。於是春花老闆給奴家贖了身,又讓奴家進了長孫家,給大公子做妾。這本是條好路,可是進了長孫家,春花老闆卻和所有人說,奴家的孩子是和長孫大公子生的!」

  煙花韻事,隱秘身世向來是街頭巷議最熱衷的談資。席間商人聽了這驚天豔聞,紛紛喝了雞血一般,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煙柔言語頗有條理,繼續道:

  「長孫大公子在煙花中是有些名望,但奴家從未與他有過來往,大人去萬花樓一問便知。奴家怎麼可能給大公子生孩子呢?奴家起初不明白,春花老闆為什麼要這麼做,後來就漸漸明白了。」

  「大公子是長孫家唯一的男丁,春花老闆一直把他當作眼中釘肉中刺,生怕長孫老太爺把家業都給了他。她將這樁醜事栽在大公子頭上,大公子在老太爺那裡就徹底失了信任。奴家的兒子成了長孫家的繼承人,奴家又是個無依無靠的弱女子,今後老太爺不在了,那長孫家不就全落入她的掌握了麼?」

  「奴家越想越是心驚,便想尋個機會,向老太爺和大公子稟告此事。誰知卻被長孫春花察覺了!她讓手下親信把奴家關在老宅之中,嚴加看管,對外只說奴家得了疫症,不能見人。她不讓奴家見衡兒,還每日對奴家鞭打凌虐,只為逼迫奴家屈服,成全她的陰謀。奴家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

  說到此處,煙柔哭得情淒意切,天愁地慘,直教聞者落淚,見者傷心。

  「奴家……受盡了折磨,終於找了個機會逃了出來。長孫春花卻命人滿城搜尋,只為了殺人滅口。奴家思念衡兒,不敢走遠,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她仰起滿是淚珠的臉:「王爺、大人!奴家只是個微不足道的煙花女子,死不足惜。但長孫春花這樣為富不仁,做盡了惡事的人,怎麼還能好好地走在這世上,還功成名就,長命富貴?」

  她說話間,驀地從腰間抽出一把雪亮的小刀。

  「奴家只盼,以奴家之血,求一個公道!」

  眾人一愣。原本沉默靜聽的春花率先醒悟,霍然立起:「快攔住她!」

  衙役們這才驚覺,卻已來不及了。

  煙柔決絕而迅速地將那刀刃割破了自己脖頸,鮮血如箭爆射,傾灑在高台之下。

  異變陡生,一時間,高台上下驚惶無處,竟是寂無人聲。

  第一個奔過去的衙役探了探血泊中女子的鼻息,搖了搖頭。

  曲廉目瞪口呆,靜默良久,緩緩轉臉,心有餘悸地望著春花:

  「……春花老闆,你……可有說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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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汴陵秋之參差其羽 第八十二章 鶺鴒在原

  春風和氣,遊人如織,正是閒逛的好時節。吹走了寒意的商市街,又回到了車水馬龍的景況。

  長孫石渠一手抱著長孫衡,一手拿著一個風車,兩個撥浪鼓,三根糖葫蘆,滿頭大汗地嚷:

  「仙姿,你倒是幫我拿兩樣!」

  仙姿負著手,跟在身後,冷冷地笑:

  「少爺,自己買的東西自己拿。」

  石渠委屈大叫:「又不是我要買的!」

  「小少爺指哪您買哪兒,攔都攔不住。爹可不是這麼當的。」

  話音剛落,奶娃娃長孫衡又在爹爹懷裡立起身子,短粗的手指頭指向一旁推車上花花綠綠的麵人兒。

  「爹!買!」

  石渠苦著臉:「爹爹實在拿不下了,咱們下回再買,好不好?」

  小娃娃早已掌握了拿捏這軟柿子爹爹的獨門技能,扁嘴憋了一會兒,「哇」地哭了起來。

  「爹、爹、……買……嗚哇!」

  石渠的心臟彷彿扔進熱水鍋的豆腐泡,頃刻間軟塌服帖:「買買買……唉,仙姿你好歹幫我掏下銀子!」

  仙姿翻了個白眼。

  商市街上少有不認識長孫家這紈袴少爺的。每有熟人湊上來,便走心或不走心地誇一句:

  「哎呀,這是長孫家的小少爺,長得真好看!」

  石渠便驕傲得像鬥勝的公雞一般:「那是!我的兒子,自然長得跟我一樣好看!」

  又逛了一段,石渠的體力終於耗盡。仰面看見「四海齋」的招牌,忙不迭地抱著孩子進去了。

  跑堂的見長孫家的紈袴又來蹭吃蹭喝,怕他是來打探新菜品的,連忙稟告了大掌櫃。

  陳葛一進包廂,懷裡就被塞了個孩子。

  「陳兄,替我抱一會兒。」

  石渠又渴又餓,拎起茶壺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

  陳葛一臉懵地瞪著懷裡流口水的娃娃,剛吃過糖葫蘆的小嘴和沾滿紅糖的小手黏糊糊地往他身上蹭。

  「……」

  小娃娃亮晶晶的眼睛也回望他,一點兒也不怕生。

  陳葛慢條斯理地道:「這是……你兒子?長得還挺好看。」

  「那是……」石渠正要慣例自誇,又聽陳葛道:

  「長得怎麼一點兒都不像你。倒是還有幾分像我。」

  石渠氣滯:「陳兄還是這麼不會說吉祥話。」

  小娃娃盯著陳葛,忽然咧開一個大大的笑臉。陳葛愕然了一瞬,也忍不住微笑起來。

  石渠有點發愣。別說,這倆還真有點像。

  正說笑時,外間突然吵嚷起來,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直向這邊而來。

  原本靜坐喝茶的仙姿驀地站起身,不由分說地把長孫衡從陳葛懷中抱回來。

  石渠叫喚起來:「哎哎,路上讓你替我抱一會兒,你偏不肯。這會兒怎麼又主動去抱了?」

  仙姿眸子微眯:「閉嘴。」

  陳葛也察覺了異樣,推開包間小門,正迎上一隊帶刀的捕快。

  「誰是長孫石渠?」

  陳葛一愣,倒也不欲多管閒事,向後一指。

  領頭的捕頭目光在室內掃視一圈:「那孩子,是長孫衡?」

  石渠:「是啊,怎麼的了?」

  衙役一揮手:「跟我們去趟府衙。知府大人要滴血驗親。」

  「哈?」石渠茫然,「為啥?」

  捕頭粗聲道:「今日元鳥會,這孩子的娘狀告長孫春花謀財害命,狸貓換太子。這孩子,很可能不是你的。」

  石渠彷彿被當頭敲了一悶棍:「你說煙柔?煙柔不是病了嗎?她……親口說過這孩子是我的啊?春花也是這麼說啊。」

  「孩子的娘已經死了,死前說了真話。長孫大少爺怕是被自己妹子給坑了。」捕頭的話語帶著些雄性動物談及後嗣時特有的嘲諷。

  石渠還要再說什麼,捕頭不耐煩了:「少說廢話。把他加上,那丫鬟,抱上孩子跟我們回衙門……誒!」

  他的話音被仙姿突如其來的動作截斷。

  仙姿抱著衡兒,飛身躍出了窗榭,身形快如疾電,一室大男人竟無一個來得及反應。

  捕頭醒悟過來,大喝一聲:「快追!」

  然而窗外,哪裡還能看見仙姿的身影?

  石渠只覺一陣風兒從身邊拂過,隱約聽見仙姿掠出時口中的碎碎念:

  「滴血驗親,可不能去。」

  良久,陳葛幸災樂禍地嘆了口氣:「哎呀,原來這孩子,真不是你的啊。」

  元鳥宴上的驚天秘聞一日之間傳遍了全城,從富麗堂皇的江上畫舫到古樹巷口老槐樹下古樹婆婆的豆腐腦兒攤,討論的都是富商長孫家的家醜。

  「然後呢?」豆腐腦兒攤的客人圍成一堆,聽其中一人煞有介事地大肆議論。

  「偏就這麼巧,萬花樓的老鴇剛好帶了幾個姑娘出局,當時就在元鳥宴上。老鴇親口證明,那小妾做花娘時從未和長孫大少爺有過來往。」

  「曲大人傳長孫大少爺和小娃娃上堂滴血驗親,長孫家那個女護衛見勢不妙,當場就抱著娃娃跑了。」

  「啊?那女護衛不是春花老闆的心腹麼?」

  「是啊。這不是明擺著心虛嘛?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別說曲大人,就是吳王也不敢偏袒她啊。只好把她暫時收押入監,此刻正在府衙大牢蹲著呢。」

  「嘖嘖,富人家裡這點狗屁倒灶的事兒,真是不消停啊。」

  古樹婆婆拎著勺子,往桌上一敲,板著臉道:

  「你們這些人,舌頭也太長了!那深宅大院的事,是外人能看得透的麼?我看春花老闆就很好,知道我老婆子掙錢不易,常常介紹客人過來,每回都多給錢,絕不是那作姦犯科的人。」

  眾食客爆笑:「婆婆,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長孫家的老太爺和大少爺也是兩個傻子。都鬧到這份兒上了,還跑到府衙去求情,說什麼……家業本來就是要留給春花老闆的,那孩子鐵定就是大少爺的,跟他長得一模一樣。」那消息最靈通的食客咂咂嘴,「也是,長孫家要是沒有了春花老闆,還真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眾人又感嘆了一陣子,這才慢慢散了,留下古樹婆婆一個人,一邊捶著腰,一邊開始收攤。

  收到最後一張小方桌,她才發現,竟然還坐著一個客人。他碗裡的豆腐腦兒只吃了一半,卻已放下了湯匙,靜靜地望著她。

  夜幕低垂,左近無人。汴陵城被一團料峭的黑冷包裹起來。

  古樹婆婆一怔:「客人有什麼事?」

  來人一身青衣,眉目清冷,卻蘊藉著沉穩寬廣之氣。

  他起身,攤開手掌。掌中一片瑩白的骨片,在夜霧中閃著磷光。

  「我想請教,這骨片的來歷。」

  古樹婆婆冷笑起來:「客人要驗骨,去找仵作啊,找我老婆子做什麼?」

  「槐為木之鬼,能與鬼通。」

  古樹婆婆不說話了。良久,她謹慎地後退一步:「原來是斷妄司的官爺。我老婆子一向安份守己,可不曾觸犯過斷妄司的條例。我不愛管閒事,你也別來管我。」

  那青衣人踏前一步:

  「不該管的閒事,您不是早就管過了麼?」

  古樹婆婆悚然一驚。

  「我一直不明白,煙柔根本對蘇玠一無所知,卻為何能帶著信物,去找長孫春花。」

  古樹婆婆不語,對方便自言自語般繼續道:

  「但今日我明白了,是菡萏的鬼魂讓她去的。而汴陵城中,能襄助鬼魂與人交談的,只有您這老槐樹了。」

  古樹婆婆鐵青著臉:「老婆子年紀大了,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青衣人從懷中取出一物:「煙柔身死,仵作從她體內取出了一片槐樹皮。當初你割下自己的樹皮,混在豆腐腦兒裡騙她喝下。樹皮嵌入肺腑,煙柔遂能與鬼通。」

  「我……可不認識什麼煙柔,更不認識什麼菡萏!老婆子在汴陵百年,從不惹是非,才不會管這種閒事!」

  「你確實低調怯懦,從不與妖尊作對。」青衣人雙目炯炯,「但菡萏從小就在你攤上吃豆腐腦兒,你是看著她長大的。」

  他皺起俊眉:「古樹婆婆,你懼怕妖尊淫威,不敢明裡相助。但如今,我能查到你幫助過菡萏,妖尊也能查到。你若要自保,只能助我一起剷除妖尊。」

  古樹婆婆聽懂了他的話,一霎時面如枯葉,斜斜滑坐在凳子上。

  「你……究竟是誰?」

  面前的青衣男子鄭重一揖:「斷妄司天官,談東樵。」

  古樹婆婆沉默良久,半晌,面現動搖:

  「說是天官,終究只是個凡人。你……真能剷除妖尊?」

  談東樵道:「肝腦塗地,至死不休。」

  古樹婆婆為他的決然正氣所懾,終於嘆了口氣:

  「既如此,老婆子就把知道的都告訴你。」

  原來當日,蘇玠和菡萏自知前途未卜,各自將一件重要的東西交託給了自己最信賴的人。

  蘇玠選擇了長孫春花。而菡萏,選擇了自己的好友雲暖,也就是後來的煙柔。

  菡萏交託的,不是尋常物事,而是一個嬰孩。

  那是蘇玠和菡萏剛出生的孩子,取名叫做蘇衡。

  菡萏沒有告訴雲暖嬰孩父親的身份,只說是自己和一位公子所生。她留了許多錢財,只盼雲暖好好養育蘇衡,讓他遠離是非。但她沒有料到,自己身死之後,雲暖立刻就厭倦了孩子,起意將他遺棄。

  菡萏的魂魄放不下塵世罣礙,便日日去糾纏古樹婆婆。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古樹婆婆終於心軟,答應助她託夢給雲暖。

  「老婆子本以為,菡萏會恐嚇威逼雲暖,好生養育孩子。不料,她只是告訴了雲暖,這孩子的父親與長孫春花是至交,若將孩子送給長孫春花,保她一生富貴。」

  鬼與人通,耗損極大。菡萏受妖尊座下走狗割魂而死,魂魄不全,貿然與人託夢,終於耗盡靈元,徹底消散了。

  古樹婆婆長嘆一聲:「可憐菡萏那丫頭,不過做了一次母親,到死後還要耗盡最後一絲精魂,為子女謀一線生機。」

  「長孫春花呢,為了不引起外人疑慮,硬是把別人的孩子栽在自己哥哥頭上。結果被那貪財之人反咬一口,自己都進了大牢,還不肯說實話。所做的一切,竟然都是為了完成對一個死人的承諾。」

  「你們凡人這些執念,我老婆子,實在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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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汴陵秋之參差其羽 第八十三章 番外之燕燕于飛

  蘇玠自幼就知道,自己是家族中的異類。比如,他仰望青天的時間,總是格外長。

  蘇家森嚴的門規對同族的兄弟們,好像不算什麼,甚至還是家族的榮光。他們苦讀,科舉,中榜,犯了錯,便去宗祠中對著滿牆的忠烈牌位跪上一整天,終有一日成為家族年輕的附庸和新生力量,娶妻生子,再竭盡全力培養下一個附庸。

  蘇家是奔騰不息的大河,是永遠向上的巨樹,而蘇家子的命運,注定是匯入大河的細流,是奮力上抽的枝椏。

  但蘇玠不同。他無法克制自己奔向院牆之外的慾望。雨水、草葉、晨起的山靄,林間的蟲鳴都讓他暢快雀躍,家規和佈滿灰塵的典籍只會讓他頻頻打瞌睡。

  蘇玠沒有母親,只有嚴肅而難以接近的父親。父親對他唯一的期望,就是和其他堂兄堂弟一般,成為一個不招眼,也不落後的蘇家子。為了達到父親的期望,他斬斷一切不合常規的幻想,閉門苦讀,只為考中進士,讓父親在家族中也長一回臉面。

  但蘇玠沒想到,他真的是個異類。

  科考前一夜,他路過父親的書房,聽到父親和嫡母的交談。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嫡母的聲音溢滿擔憂。

  父親呵斥:「他娘雖是異類,但他始終有一半蘇家的血脈。當年為了家族體面,我已經對不起他娘,怎能再對不起他?」

  「若有人發現玠兒的親娘是個妖怪,蘇家立朝以來的清白名聲可就都葬送了!老爺,這孩子已經長大了,你就讓他離開蘇家,自生自滅,不好嗎?如今還要他考科舉……誰能擔保,他不會像他娘一樣,突然變成一隻鳥兒,就飛走了?」

  父親不說話了,但也沒有表示讚同。

  蘇玠像個孤魂野鬼一樣離開,他希望他的人生是一場大夢,總有醒來的一天。

  其後,自然是落榜和嘲笑。

  父親失望透頂,但蘇玠早已有了自己的計畫。

  蘇府高聳的院牆從來都攔不住他,這一次他收拾了自己全部的所有,離開了京城。

  他不知道該去向何方,但聽說汴陵是天下最繁華之地,於是果斷奔向汴陵。

  蘇玠在汴陵漂了一年,遊戲人間,揮霍金銀,放浪形骸。他不知道銀子什麼時候會花光,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為何要生在這世界上。

  來燕樓建成的那一日,蘇玠變成了一隻燕子。

  樓閣的頂端散發著一股令這一族禽類興奮而瘋狂的氣息,汴陵城中所有的燕子都在那個清晨覺醒了。蘇玠昨夜睡去時還是個清俊少年,醒來時已是一隻雙翅黛黑的鳥兒。

  血液裡從未被激發過的野性恣意奔湧,他想高聲歌唱,歌聲化為了一場動聽的鳴叫。

  飛翔竟是無師自通的。

  蘇玠順從著自己的慾望,展開雙翅,衝破窗櫺上的薄紙,在微雨中翱翔九天。

  無數黑點向他迎面撲來,又與他擦肩而過,清脆的鳴叫招引著他的加入。它們成群結隊地降落在綠野流水中新建的樓閣上。

  殷紅的廡頂洞開著一個個圓形的凹槽,恰好方便燕子們築巢。山、水、樓閣、遊人與燕子構成了一幅絕美而和諧的畫卷,可以想見,樓閣頂上築滿燕巢時,又是一番風流壯闊的景觀。

  凡人們在來燕樓前宴飲高歌,談風弄月,迎春接福。一個瘦削的中年男子喝酒喝得最多,在樓前手舞足蹈,翩翩欲仙。從他的自誇中,蘇玠聽出他名叫「祝般」,這座來燕樓,就是出自他的設計,是他窮盡一生的心血。

  宴會上衣著最高貴的人是皇帝的叔叔,吳王藺熙。他身邊緊挨著一個鬚眉灰白的老道士,仙風道骨的樣子。祝般一個勁兒地向吳王敬酒,迫切地渴望他的讚賞,感謝吳王對興建來燕樓的支援。

  「來燕樓的第一塊基石,還是王爺您親手埋下的呢!來燕樓如此迅速建成,都是王爺仁德庇佑啊!」祝般如此說。

  吳王淡淡地笑了笑,似乎並不怎麼開心。

  下一刻,天空宛若冰裂,裂縫中迸出刺目的光刃,一道驚雷正正劈在了來燕樓的廡頂上。

  微雨演化成了滂沱大雨,樓閣摧崩,地動山搖,凡人們驚惶逃避,燕鳥也四散飛翔。

  雨幕中,只有祝般紋絲未動,面對著層層脫落的樓閣殘骸,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蘇玠還不熟悉自己新的身體。他的雙翅被雨水打濕,瞬間變得沉重無比,大風吹得他眼盲,雷電劈得他腦殼發昏。他跌跌撞撞地飛向汴陵城中的暫住之所,只飛到半路,便眼前一黑,栽了下去。

  下墜中,遇到了樹枝的阻滯,雖然還是吧唧栽在地上,好歹沒有摔死。

  再醒來的時候,他發覺自己被裹在一張柔軟的絲帕裡,隱約的馨香,讓他心上狠狠一撞。

  他似乎……被一雙溫柔的手捧在胸口。

  少女嬌怯怯的聲音離得極近:

  「雲暖,它醒了!」

  另一個人的聲音明顯冷漠得多:

  「吃個豆腐腦兒,也能撿隻鳥兒回來。菡萏你可真麻煩!」

  「古樹婆婆都說了,這鳥兒傷得不重,只是摔暈了。」

  「咱們兩個自己都吃不飽,拿什麼養活它?教樓裡的嬤嬤看見了,我又要跟你一起挨鞭子!」

  菡萏有些著急:「我少吃幾顆米,它就能活,用不了幾天!等它好了,自己就飛走了。好雲暖,你幫我守著秘密,別告訴嬤嬤!」

  柔軟的指腹輕輕撫摸著燕子的小腦袋:「小燕子,你乖乖的啊。」

  燕子歪頭,貪婪地汲取著那手指帶來的溫暖。

  蘇玠在菡萏的悉心照料下,漸漸康復。他還不能熟練地感知自己的身體和能力,但有好幾次,他都覺得自己觸摸到了門道,好像知道怎樣才能變回人形了。

  他也漸漸瞭解了菡萏的身份和所處的環境。

  他知道菡萏是個不太成功的花娘,容貌在樓裡不算頂尖,待客的時候也不算知情識趣。她的好友雲暖,常常罵她遲鈍冷淡,並斷言她在樓裡永遠出不了頭。

  而菡萏只是淡淡一笑。

  她沒有把他養在籠子裡。他的傷好了以後,已經能在小小的院落裡四處飛一飛,但不管飛出去多遠,他還是會飛回來,把自己的小腦袋靠在她的手邊,靜靜地聽她講今天發生的事。

  她不是沒想過嫁人。但肯為她贖身的人,都是她不喜歡的人。她是個直性子,喜歡誰,討厭誰都明明白白地擺在臉上,既不肯對別人說謊,也不肯對自己說謊。有時她惹惱了客人,帶著一身的紫青淤痕回來,便大大咧咧地當著他的面沐浴。

  她說,她今日接的那個客人脾氣不算好,但畢竟沒有打她。於是她就能多攢下一錢銀子。

  她說,她的身價不高,這很好。等她哪天人老珠黃不值錢了,錢也攢得差不多了,就能以便宜的價錢給自己贖身,想必老鴇也不會阻攔。

  她說,商市街上新開了一家春花繡莊,他們招繡娘時,不嫌棄從樓子裡出來的姑娘,只要肯吃苦,就能拿一份合理的俸銀。等過些年贖了身,她就去春花繡莊裡當繡娘。為了這個夢想,她除了接客,每日還練習針線到深夜,從不懈怠。

  蘇玠從別的鳥兒那裡聽來了一些傳聞,原來妖怪們有個土氣的名字叫「老五」。像他這樣一半人,一半老五的生靈,叫做「二五子」,是注定既不會被凡人接納,也不會被老五接納的。

  但好處在於,當他渴望做人的時候,他便可以變成人。當他渴望做鳥兒的時候,就可變成一隻鳥兒。

  蘇玠不想變回人了,只想做一隻燕子,每天從菡萏的手指上吃一點米,環繞著她飛翔。她是汴陵城中最卑微、最弱小、最不起眼的那一類人,卻成了茫茫海上唯一可以供他棲身的浮木。

  直到那一天,他聽到菡萏的哭聲。

  她說,老鴇決定把她賣給一個常來的恩客。她的反抗毫無意義,一個隨口作出的決定便足以讓她對未來的全部希望一夕坍塌。

  蘇玠終於明白,菡萏不是冷漠,不是遲鈍。只因對未來還懷有希望,她才能忍受當下命運加諸她身上的一切殘暴。

  燕子輕輕啄了啄少女的手指,飛下妝台,在她驚愕的目光中,化作一個翩翩少年。

  為了替菡萏湊夠贖身的銀子,蘇玠化作燕子飛入了吳王府。在那裡,他認識了一個名喚春花的小姑娘。

  小姑娘哭泣的樣子讓他想起了菡萏,忍不住就安慰了幾句。偏就這麼巧,菡萏想去的那家春花繡莊,正是這小姑娘開的。

  那必須得和小姑娘搞好關係呢,這樣,菡萏去了繡莊也有人照看,蘇玠暗暗地想。

  他那時還不知道,這位春花老闆會成為他一生中最信任的朋友。

  又過了兩年,父親蘇崇急病的消息傳來,蘇玠沒能忍住,還是辭別了菡萏,回京探望。

  蘇崇聽罷他的經歷,悠悠嘆了一聲,徹底斷絕了讓他回歸蘇家的念想。

  「有一個去往汴陵採辦的閒差,蘇家沒有其他合適的人選,又不願旁落他處。你……暫且頂了吧。過個一年半載,你可以本份體面地死在任上,也好為蘇家添一個盡忠職守的牌位。」

  蘇玠答應了,從此將蘇家宗祠滿牆的忠烈牌位拋在了身後,再不回頭。

  樊霜的匕首插入他胸膛的那一瞬間,蘇玠只有一個想法:

  這死法,對蘇家來說,真是既不本份,也不體面。

  但又有什麼關係呢?

  蘇玠這一生,有過深愛的女子,有過千金一諾的朋友,有過簡單樸素卻甘之如飴的生活。他還有了自己的孩子。這孩子會在滿溢的愛中長大,沒有人會在意他身上有多少老五的血統,多少人的血統。

  此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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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汴陵秋之李代桃僵 第八十四章 狐憑鼠伏

  良久,古樹婆婆才從回憶裡抽身出來:

  「老婆子只有一事不明。雲暖最愛惜自己,怎麼會為了誣陷一個人而自戕?」

  談東樵將目光投向濃夜:

  「她並非自戕。裂魂香,入腠理,割髮裂魂,善惡各行。她死前已被割去了善魂,所說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受妖尊擺佈罷了。」

  古樹婆婆怔忡了一會兒:「原來如此。這死法,倒是和菡萏一模一樣。」

  「菡萏和雲暖,都是我老婆子看著長大的。她們一同被賣進萬花樓,每日穿過兩條街去歌妓師傅處學曲兒,經過我的豆腐腦兒攤子,總會停下來吃一碗。」

  古樹婆婆的目光變得悠遠,彷彿又回憶起了許多更久遠的事情。

  「年輕人,你修為是不錯,但終究只是個凡人。妖尊在汴陵盤踞兩百年,他就是汴陵的締造者,汴陵唯一的神。我恐怕你……鬥不過他。」

  談東樵眸中倏然亮起凌厲的光芒。

  「那我就偏要將這偽造的神,拉下神壇。」

  他將手中的骨片遞上一吋:

  「以你的法力,是否能與這枕骨的主人相通?」

  古樹婆婆道:「倘若這骨片主人是善終,魂魄早該入地府投胎了,未必還剩有殘魂。」

  「可否一試?」

  她點點頭,伸手接過那骨片,闔在掌心。

  寒冷的月從烏雲背後鑽了出來,落在古樹婆婆靴皮般皺褶的臉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驀地睜開雙眼,眼中寒光一熾。

  「他說……」古樹婆婆的神情驚疑不定:

  「他的故事,只能講給長孫春花聽。」

  汴陵府衙。

  知府曲廉今夜已經提審過春花兩回,回回都是苦口婆心:

  「春花老闆啊,這裡頭有什麼誤會,你老老實實同本官說了,不就皆大歡喜了麼?你祖父、哥哥在外頭守到半夜才回去。還有羅子言那訟棍,揚言要寫訟狀告到京城去,告本官羅織罪名,陷害忠良。嗨,他那個嘴,白的也能說成黑的!真遞上去,本官的前程堪憂啊。」

  「春花老闆,律法如山,如今死了人,可不能再說什麼民不告官不究了。你就老實配合,把那娃娃交出來,和你哥哥滴血認親一回。若驗出他確是你哥哥親生,你的罪名不就全洗脫了麼?」

  春花也是很無奈:

  「曲大人,我也知道您的不容易。但滴血認親這法子,不行。」

  「啊?」

  「春花聽藥鋪裡的大夫提過,滴血認親並不足信。常有親生骨肉驗了無法相融,亦有全無血緣者滴血相融的。我們長孫家的孩子,怎能冒此風險,受人質疑?」

  「……」曲廉氣得牙癢,「你這張嘴啊……好好,本官說不過你。今日當著王爺和百姓的面,本官承諾一定要將此案查清。春花老闆若再不招認,本官可就要動大刑了!」

  春花的眸光在微黃燭火中輕輕一閃,而後她笑了笑。

  「煙柔是受了人蠱惑脅迫才來攀咬,衡兒確是我哥哥的親生骨血。大人再問,春花也是這話。若要用刑,就請便吧。」

  曲廉被她噎得倒抽了一口氣。

  汴陵商會與官府多有公務來往,曲廉對春花印象也還不錯,本不想與她為難。但,思及今日分別時吳王留下的話,他微微一凜。

  「曲大人,元鳥宴上許多外來商賈親眼見了那民婦死狀,若不嚴查,天下人都要說你收了長孫春花的賄錢,你這官,也就做到頭了。」

  實在沒有辦法了,得給她點顏色看看。

  曲廉沉聲道:

  「來啊,上夾棍。」

  打罷了三更鼓,大牢裡的燭火也就燒到了頭。

  一個如鬼魅般的身影輕飄飄地飛入牢門,看守的獄卒們只道燈火晃了眼,長長打了個呵欠,便又搖起骰子打發時光。

  曲知府終究還是給了些特殊待遇,春花被關在最裡面的一間牢房,有軟枕床鋪,也還算乾淨,離其餘囚犯都很遠。

  她沒有入睡,在黑暗中傾聽著最細小的響動。忽聞牢門外輕微的腳步聲,她吃了一驚,謹慎地向黑影中蜷縮得更深。

  「誰?」

  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門口,背著光,更顯頎長筆直。

  「是我。」

  她放下心來,卻沒有走出陰影。

  「談大人,你終於來了。」

  談東樵聽出她聲音有些不同,卻說不出是什麼不同。

  「你還好麼?」

  陰影裡似乎笑了一聲:「還好,勞您掛心。」

  這才是熟悉的她,帶點戲謔和友善的挑釁。

  談東樵未覺察自己長出了口氣,微笑道:

  「仙姿和衡兒,我已經安頓妥當。你祖父和兄長,也送回家去了。他們絕不肯信衡兒的身世,定要親口聽你說了才信。」

  他頓了一頓:「石渠兄只難過了一會兒,便說,不管是誰生的,他已當做自己的孩子養了,以後就是自己的孩子。」

  春花輕笑:「哥哥雖常常糊塗,但實在是個惇厚的人。我誆他誆得這樣厲害,他都不記恨。只是可惜了煙柔一條性命。咱們雖猜到妖尊會在她身上做文章,卻沒料到他們行事如此狠辣。」

  「你我只是凡人,總有力所未逮之時,不要太過自責。」

  春花「嗯」了一聲:「你今日去找古樹婆婆,可有收穫?」

  談東樵便將古樹婆婆所言之事細細講述,末了道:

  「古樹婆婆與那枕骨的鬼魂打了個照面。她說那鬼魂十分謹慎,指名道姓,只肯和你說話。」

  春花一愕:「我如何能和他說話?」

  談東樵從袖中掏出一片指甲蓋大的樹皮:「就如煙柔和菡萏一般。你吃下這片樹皮,若鬼魂有意與你溝通,你就可以看到、聽到它。」

  他緊跟著解釋:「這事,恐怕有些難為你。你若不願,也有其他辦法可想,不要勉強自己。」

  陰影裡沉默了良久,伸出一隻手,穿過柵欄,拿起他手中的樹皮。

  「我願意一試。」

  她看也未看,便把那樹皮扔進嘴裡,生嚥了下去。

  談東樵驀地瞳孔一震,手掌如電般飛快地抓住裡頭之人的手臂,一把拉過來。

  「你手怎麼了?」

  春花還未反應過來,另一隻手也被他拉了過去,整個人成一個奇怪的姿勢,被架在柵欄上。

  「曲廉對你用刑?」

  他面上如罩冰雪,眸中有風雷聚集,神情一時間有些嚇人。

  春花眉毛直跳,勉強笑道:「只是被夾棍夾了兩回。他見我實在不肯招,就放棄了。」

  「……」

  談東樵沉怒地瞪著她。

  雪白的小臉終於暴露在昏黃的燭火之下,一雙水眸微微紅腫。

  「疼得受不了了?」

  春花被他這目光一望,瞬間有些招架不住,扁了扁嘴,道:

  「有一會兒確實疼得厲害。沒忍住就哭了一會兒。」猛然想起什麼,迫切地盯著他,「這事兒你可得……」

  「保密。」他嘆了一聲,接上她的話,「春花老闆從來不掉眼淚。」

  「……」

  鐵骨錚錚的春花老闆莫名心虛起來。

  她想了想,解釋道:「曲知府這人我很瞭解,好名聲,愛做官,心倒不算壞。他怕外頭人議論他偏袒我,急著問案,這才上了刑。只夾了兩下,見我吱哇亂叫,卻寧死不招,便有幾分信我了。我身上留了傷,他也有說辭去堵攸攸之口,後頭便沒再為難。」

  談東樵不語,只一雙黑眸如暗夜熒惑一般灼灼盯著她。

  「呃……」她只好垂首避過,努力動了動手指,「你瞧,骨頭都沒事,就是腫得像小棒槌。」

  「哎,你這麼瞧著我,好像是我做錯事了似的。」

  他眸中黯了一黯,垂目把她的手拉近些,而後從懷中掏出一個白玉小瓶,挑出些藥膏,以指腹輕輕塗在她手指上。

  春花屏著氣,任他塗抹,竟不敢出聲,只覺心跳如鼓。

  待兩隻手塗完,才聽見他悶悶地說:

  「你沒有錯,是我錯了。」

  「……」春花十分想問他,錯哪兒了。

  還沒問出口,便覺得耳畔一陣陰風吹過,她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

  「……談、談、談大人,好像來了……」

  隔著柵欄,談東樵緊緊握住她的手腕。

  「別怕,我在。」他聲音裡有安撫人心的力量,「鬼魂不能和人有肢體接觸,更不能傷人。」

  ……說得輕巧。她這輩子可是頭一次見鬼啊!

  柵欄的陰影中,如黑泉般湧淌出一條涓流,盤桓而上,徐徐繚繞成一個人的形狀,長髮,灰袍,面容模糊。

  春花哆哆嗦嗦地問了一聲:「你……是誰?」

  鬼魂若有若無地嘆了一聲,作了個深長的揖:

  「春花老闆,別來無恙。」

  那聲音,如同鐵匠鋪裡的許多鋒刃互相摩擦,細微而犀利。

  春花身軀劇震:

  「……祝般大師?」

  「你的枕骨,怎會落在妖尊手上?當年的事,和妖尊有何關係?還有……你的兒子阿九……」

  祝般的鬼魂掩著半面,悲聲道:

  「祝般醉心名利,遭人陷害,羞見故人!若那妖物只害了我一人,也是我自作孽不可活。可恨它害我祝家後裔無處容身,乃至香煙斷絕!」

  他泣了數聲,倒頭便拜:

  「汴陵城中,誰人不想發達?誰人不拜財神?拜財神者,都是那妖物的信徒!只有你春花老闆是可信之人。祝般只剩殘魂半縷,願將所知一切內情告知,若能教那妖物伏誅,灰飛煙滅又有何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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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汴陵秋之李代桃僵 第八十五章 孤雛腐鼠

  大約六、七年前,祝般在汴陵開起第三家營造行,已有行業巨擘之勢,幼子聰明機靈,家業和順,春風得意。

  那時,汴陵商會的會長是梁遠昌,尋仁瑞還是個掌管尋家不久的青年人,而長孫家除了錢莊,還只在酒樓、布莊生意中有所建樹。

  後來回想,一切的開始,是一場小宴。

  宴是梁遠昌做東,請的有尋仁瑞、祝般,還有營造行裡的幾位東家。酒過三巡,突然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來人是一位老道士,自稱霍善。梁遠昌、尋仁瑞等人都對他十分禮遇,經人提醒,祝般才知道,他就是香火鼎盛的澄心觀觀主,在吳王面前頗有地位。

  「霍善道尊道法高深,不僅能降妖驅邪,還深諳風水與骨相。」梁遠昌道,「既是有緣,不如就請道尊為祝般老弟摸一回骨罷。」

  祝般對這些神神道道不感興趣,但梁遠昌頗為堅持,他便也不好推辭。

  霍善將乾枯如雞爪的手按在祝般後頸上,摸了又摸,忽然道:

  「祝老闆,你這……可是難得的回字骨啊!」

  祝般:「不知有何講究?」

  霍善拈起稀疏的鬍鬚:「回字骨,入寶山而從不空手歸,乃是聚財的骨相,福澤深厚,子孫三代富貴無憂。」

  誰不願意聽好話呢?祝般自然是滿心歡喜,謝他吉言。

  霍善頓了一頓,又道:「看祝老闆這面相,令公子應當也是個頗有福澤之人。敢問公子生辰八字?」

  祝般並未多想,一一告知。

  霍善掐算良久,陡然睜眼,驚詫道:「令公子這生辰,竟與吳王世子是一雙天造地設的絕配啊!」

  他這一說,祝般倒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了。

  誰不知道,吳王世子纏綿病榻多年,能活到如今本就是個奇蹟。

  半晌,祝般才道:「犬子今後能承繼我這一門手藝,養活自己便行。什麼三代富貴無憂,我從未想過,更不敢妄想世子那樣的福德。」

  霍善盯住祝般:「祝老闆,不要小看骨相對氣運的影響。若是有人在你死後,挖去了你腦後枕骨,用作他途,你這三代無憂的財脈,就傳不到令公子身上了。」

  他說這話時,兩隻眼睛暗如無底深潭,不像是尋常談笑,倒像有什麼暗中的神隱借了他的口傳達讖語。

  祝般的脊背上驀地一冷。

  但霍善立刻便將話題轉了開去,說到汴陵城中還有一個回字骨。

  「長孫家的那位千金幼時,老道也曾給她摸過一回骨。瞧瞧,如今才多大,長孫家已是她當家了,錢莊都開到第十家了。」

  尋仁瑞聞言便哼了一聲:「乳臭未乾的臭丫頭!我聽說她近來也在打聽營造生意。哼,還沒會走便要跑了,長久不了。」

  霍善呵呵一笑:「只是可惜……」

  「可惜什麼?」

  餘人追問,他卻不再說了。

  眾人又閒談至他處。梁遠昌談起為吳王府擴建後園的工程,一單便賺了去年一年的利潤,得意無限。

  祝般自然也是豔羨不已,便詢問梁遠昌,如何才能接下王府的工程。

  梁遠昌淡淡一笑,只說尋、梁兩家的營造行是百年老號,王爺謹慎,除了這兩家,是不會把營造生意交給他人的。

  祝般聽出他話中不悅,自然不便再提。

  這時,霍善卻突然出聲:

  「旁人自是不行,但若是祝老闆,倒也不是無法可想。」

  祝般連忙追問,有何捷徑。

  霍善拈著鬍子,半晌才神神秘秘地吐露,吳王一心求道,想在汴陵建一座採集天地靈氣,日月精華的道宮。

  「早聞祝老闆在營造上頗能求新立異。若能建成一座求道引仙的高樓,定能得吳王青睞,將來營造行內,祝老闆稱第二,還有誰敢稱第一?」

  這話一出,宴中人神色各異,又以尋、梁兩人神情最為複雜。

  尋常營造工程的競爭,多是靠縮減成本和提高品質。但祝般原本就醉心營造設計,聽聞此事,就像是有人在他狂熱的領域出了一道頗有挑戰的難題,立刻技癢難耐,撫掌大喜:「多謝錢老提點!」

  其後不久,霍善果然沒有食言,向吳王引薦了祝般。

  祝般與吳王深談一夜,並將圖紙獻上,完整地講述了自己的設計。

  「此樓巧奪天工,定可招引元鳥成群而來,為王爺傳訊迎仙。」

  吳王卻似乎並無預料中的狂喜。

  他背對著祝般,沉思了良久,才終於長嘆一聲,下定了決心。

  「既如此,這樓台就取名作『來燕樓』吧。」

  祝般死後的第七日夜裡,他的墳墓被掘開。霍善領著一隻灰色尖臉的老五,挖走了他的枕骨。

  祝般的鬼魂滿面血污,雙目猩紅地控訴道:

  「霍善那日根本不是偶然出現,他早已知道我兒的生辰,打的便是與吳王世子換命的主意!他不知用我的枕骨使了什麼妖法,將我兒阿九的福德全部換給了吳王世子。」

  春花聽得實在太過離奇,不由得反問:「這何以見得?」

  「我兒阿九,自幼聰穎,但自我死後,一事無成,那真是破屋更遭連夜雨,漏船又遭打頭風。他母子流落到方家巷子,便再無一日溫飽,但凡能靠一把勞力掙到果腹的銀錢,必會在當日輸掉、賭掉、賠掉,從來沒有過夜錢。他深夜路過亂葬崗,碰到霍善屬下的鼠妖行割魂之術,竟因此便被滅口!」

  「霍善曾言,我兒阿九與吳王世子的生辰八字是一雙絕配,又說我兒福澤深厚,三代富貴無憂,何至於落得這個下場?這還有什麼想不明白的呢?」

  春花心下惻然,卻又不甚明了。於是將祝般所言,原原本本地轉述給談東樵。

  談東樵皺眉深思了一會兒:

  「韓抉這幾日在城中四處勘察,已探得城中有一個行之數百年的聚金法陣。霍善與吳王挖取的枕骨不止祝般這一片,也許,和那聚金法陣有關。」

  他倏地眉毛一跳:

  「你且問一問,那來燕樓,究竟是如何塌的?」

  春花照著問了。

  祝般憤怒而悲愴:

  「我所建的橫樑,絕不可能有問題!來燕樓的選址,是霍善道尊親自挑選。來燕樓的第一塊基石,是由吳王親手埋下的!霍善在那基石上埋下了地動之咒,樓台建成之時,便是地動樓倒之時!」

  春花道:

  「吳王和霍善若只是要取你枕骨,何必費心誆你興建來燕樓,又親手毀了它呢?」

  祝般不語了。

  談東樵驀然握住春花的手。

  「你再問他,來燕樓……究竟為何能招引燕子?」

  春花渾身一震。

  「祝般大師,我一直欣賞你對營造的專注與投入,想與你合開一家營造行。奈何你那時深信梁家,不願與我合股。如今,你我陰陽相隔,總算還有些緣分,你若不能對我坦誠,我又怎能替你伸張正義呢?」

  是了,興建一座能招引燕子的樓閣,這樣荒誕不經的事情,為何還有人深信不疑呢?

  那是因為祝般在營造行中名望極高,常有奇思妙想。他言之鑿鑿地說來燕樓能招引燕子,是因為建築精妙,如同仙宮的緣故,眾人竟然不疑。

  可是,樓閣設計得再精妙,真的能引來燕子麼?

  鬼魂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長嘆了一聲,陡然跪地:

  「不錯。是祝般自己,造下了孽。」

  什麼斗拱織彩,橫樑雲紋,雕鏤連簷,藻繡朱綠,元鳥繞樓喜鳴不止……都是編造出來的虛妄。不過是貪念鑄成的一個冠冕堂皇的大錯。

  為了看起來像「祥瑞」,祝般自行研發了一種殷紅的塗料,以胭脂蟲的屍體磨粉製成,那正是春日裡燕子最愛食用的那種蟲子。塗料中加入了許多其他材料,毒性極強,引來的燕子紛紛中毒,再無力飛翔,只得停靠在樓閣的廡頂之上。

  來燕樓塌的那一日,無數燕子被砸入了廢墟之下,原本用來祈福積德的來燕樓,成了祥鳥們的墳場。

  「我違背了心中的道。原本應當以技藝和設計取勝的行當,卻違心造假,諂媚權貴,以求名利雙收。」

  「來燕樓,根本就是一個圈套。我死後方知,若我意志堅定,德行不喪,那霍善即使挖去了我的枕骨,也是無用。但我卻沒能經受住誘惑,一時糊塗,違背正道,還造下了無數殺孽。」

  無數細小的殷紅血流從他眼、鼻、口中流出來,宛如血淚。

  鬼魂的聲音逐漸減弱,身形幾近於透明了。

  「春花老闆,祝般自做的孽,自己承受。但吳王與霍善所行,亦非正道,若能讓他們伏法,祝般身死魂消,也就不足惜了。」

  春花知道他時間無多,連忙問道:「阿九不幸身死,他的魂魄,不知為何轉移到了世子身上。卻不知世子的魂魄如今在何處?」

  祝般的鬼魂呆了一瞬,慢慢道:

  「春花老闆這是從何說起?我親眼所見,阿九的魂魄,已被判官拘入地府,轉世投胎去了。」

  「……」

  春花結結實實地愣住。

  倘若阿九早已投胎去了,那在藺長思體內的,究竟是誰?

  不等她繼續追問,祝般的鬼魂已消彌入無形。

  大牢之外,幾乎是要打瞌睡的獄卒陡然精神一振,站直了高呼:

  「知府大人!」

  談東樵立刻便聽見了。他有些意外,曲廉今夜第三次前來提審,是何緣由?

  再去握春花的手:

  「你在牢中久待,難免生變。我現下便帶你出去。」

  春花眸中清亮,卻輕輕後退了一步:

  「我不走。」

  談東樵一愣,雙目如電,灼灼地射向她。

  「祝般、蘇玠、菡萏、煙柔、阿九、還有長思哥哥,他們的故事,似乎都混在一個結上纏成了亂麻。這個結看似無解,但有一件事是確定的。」

  「長孫春花這個人,對那操弄汴陵城中人間悲歡的勢力,頗有些用處。」

  春花深吸一口氣。

  「談大人,除了破靈箭,你們斷妄司還有什麼能暫時護身的小玩意兒麼?」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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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汴陵秋之李代桃僵 第八十六章 鼠憑社貴

  深夜的吳王府,萬籟俱寂。風麟軒被神秘無果的靜謐包裹著,只有更漏的點滴,提醒著人們現實的存在。

  王府的婢女再看了一眼床榻上,世子的呼吸悠長而淺,顯然已陷入了熟睡。

  婢女吹滅了燭火,轉身出門,將門扇闔上。

  王妃雖吩咐了世子房裡不能斷人,但婢女們都知道,世子吃的藥裡有一味致人無力昏睡的,夜裡絕不會醒,既如此,又何必枯守。

  黑暗中,阿九屏住呼吸,靜聽著腳步漸行漸遠,無聲地坐起。

  他下床出門,穿過幽黑起伏的樹冠,如血盆大口的月門。他熟門熟路,留意地將自己隱藏在陰影中,避過了好幾撥巡夜的侍衛。

  他跟隨著直覺,穿過假山、迴廊和花榭,來到一面舊牆邊,彎腰推開幾片看似隨意安放的木板,果然露出了一個可容一人穿過的狗洞。不由得自己也有些驚奇。

  正要俯身鑽過去,卻在幽微的月光中看見,吳王的書房竟還亮著燈。

  附近竟然沒有一個守衛,灰白的月悄悄隱入了黑雲層中,眼前的王府突然凝成一面紋絲不動的墨藍玉璧。

  一個墨色的大蝙蝠自虛空中突然出現,翩然落在院中。蝙蝠的翅膀原來是寬大的衣袖,來者應當是個人,但面目被低垂的兜帽遮蓋,長長的衣袂垂落委地。

  大蝙蝠抖了抖衣袖,繞過書房,來到假山之後,不知在假山上做了什麼手腳,那假山便豁然打開一個半月形的洞口。

  來人鬼魅一般閃入,洞口立刻合上。

  阿九吃了一驚。記憶中,他似乎在哪裡見過同樣的灰色兜帽。但那回憶並不美好,甚至令他頭痛欲裂,不願想起。

  秦曉月的聲音在他耳邊迴響著:「等你身子能動了,你就跑吧。跑得越遠越好。」

  他不記得自己是誰,但明確地知道,自己不屬於這裡。

  此刻,他只想回家。

  阿九扒下身上的錦衣,只留下一件素色單衣,彎腰從狗洞爬了出去。

  奇異的誘惑牽引著他,彷彿已經走過無數次,他的腳自動帶他走向一個熟悉的方向。也不知走了多久,阿九來到一條荒僻的巷子口。

  巷子裡的人家大多沒有點燈,只有一戶破敗小屋中露出微弱的火光。

  阿九莫名覺得熟悉,舉步便往那家去了。

  推開木門,只見一燈如豆,一個佝僂老嫗跪坐在地上,深深叩首。她所跪拜的,是汴陵人幾乎家家都有的財神像。只是她的這一尊,以黃泥捏成,隨意畫了幾點油彩,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老嫗跪得搖搖欲墜,口中默念連連:「財神顯靈,求你讓我的阿九回來吧。老婆子願一命換一命。」

  一陣風吹來,門扇悶聲撞在門楣上,老嫗渾身一震,高喊:

  「阿九!是我的阿九回來了麼?」

  她轉過臉,昏黃的火光映在臉上,阿九才看出她雙目都是青白色的瞳仁,詭異而淒楚。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這一路行來的目的。

  阿九上前兩步,輕輕把老嫗扶起來。

  「阿九,我的阿九!娘……護不住你了!等娘死了,你就把娘留在這兒,什麼都不用做,你就走吧,離開這兒,去尋個本本分分的差事,聽說春花營造行正在招人,現混個學徒,總是不錯的。橫豎就是別再賭了!」

  「你總是怨,怨天、怨地、怨爹娘……等娘死了,你就再沒有人可以怨了,阿九!忘了小時候的日子吧,都已經過去了!」

  老嫗劇烈地喘起氣來,氣流彷彿遭到極大的阻礙,在喉嚨裡發出「呵呵」的聲音。

  「阿九……阿九……」

  淚水從阿九的雙眼中噴湧而出,他大聲道:

  「娘,阿九不怨你,阿九心裡一直惦記著你。那天上工掙了五十錢,阿九沒有去賭,是為了給娘買凍梨吃,才被人訛了去。阿九只是迷路了,找不到家。」

  阿九把老嫗扶到幾塊木板勉強搭起的床上,四處找了半天,才找到灶台燒了熱水。用一個破口的大碗盛了水,餵到她嘴邊。

  老嫗顫著嘴唇喝了一口,便再也喝不進去。

  阿九用袖緣輕輕擦擦她的嘴角,溫柔地在她耳邊說:

  「娘,阿九回來了,你什麼都不用擔心。阿九會好好做工,養活你,再也不去賭了。」

  乾枯的手伸向虛空,被一隻修長白皙的手一把抓住。

  「娘!」

  老嫗渾身一震,她將那細嫩的手放在手心裡細細揉摸,旋即綻出了扭曲而坦然的笑容。

  「年輕人,你哪裡是我的阿九啊?我的阿九,從來不會這樣細聲細氣地說話呀。」

  王府的密道中,墨色斗篷的神秘人緩緩步下台階。

  衣袖輕飄,洞府中的燭火霎那間都燃了起來。

  神秘人來到奇偉的財神像前,止步站定,這才緩緩放下了兜帽,露出盤著高髻的頭顱。

  「妖尊,別來無恙。」

  財神像沒有立刻回應。空氣中凝滯了半晌,甕聲甕氣的聲音才緩緩響起:

  「仙使,百年未見,別來無恙啊。」

  仙使冷笑了一聲:「百年未見,妖尊可混得一日不如一日了。上回被斷妄司首任天官打了個落花流水,險些連聚金法陣都保不住,這回……嘖嘖,又弄得亂七八糟。」

  妖尊沉默良久,道:「澄心觀主神座被毀,本尊元氣大傷,元身留在安樂壺中養傷,神識也只能附在幾個有修為的鼠仙身上,才能自由活動。」

  仙使哼了一聲:「我早已傳書過來,說談東樵已經出京到此,你們偏是不信。」

  妖尊重重地咳了一聲:「事已至此!就不要再翻舊賬了吧!本尊這一身不足惜,但聚靈法陣關係成千上萬的汴陵百姓,決不能出半點岔子。仙使,那談東樵與長孫春花都是墮仙之身,即便是本尊能滅他們凡軀,待重列仙班,豈不是春風吹又生?還請仙使給個斬草除根的法子。」

  仙使靜默良久,道:「聚金法陣惠及汴陵一地,卻並不能普渡眾生,終是失之公允。此事,仙界不能插手。」

  妖尊神情一變,立刻又聽她拉長了嗓音:「但……汴陵百姓的福祉,天界也是放在心上的。」

  仙使輕聲笑了起來:「斷妄司天官福澤深厚,你們還是不要招惹得好,能避則避。」她頓了一頓,「但那位春花老闆,則不同。」

  「如何不同?」

  仙使不答反問:「我記得,吳王世子和長孫春花,曾有指腹為婚之約。」

  妖尊一愣,不解她為何提起這一茬:「據吳王講,這婚約只是王妃閨中戲言,兩家從未當真。」

  「雖是戲言,亦有前緣。墮仙歷劫,倘若功成圓滿,自然回歸天庭,但若……生了執念,墮了心魔,則又不同。這世上,還有什麼比情人反目更容易催生心魔的事情呢?」

  「仙使的意思是……讓吳王世子親手……」

  仙使伸手阻攔他接下來的話:「本仙使點到為止,如何參悟,還要靠妖尊自己。」

  妖尊思忖片刻:「可是那吳王世子,近來生了邪性,本體遭一個亡魂佔了去,他自己的魂兒卻不知道飄到哪兒去了。」

  仙使一愣,面色大變:「怎會如此?」

  妖尊嘆氣:「這是本尊的過失。吳王世子情孽纏身,五行缺金,本該在二十歲前相思而亡。但吳王是本尊信徒,多方助本尊掌控汴陵,本尊便借了一福厚之人的財脈,為世子換了那福厚之人後嗣的命。」

  「誰知,本尊派出去的鼠仙一不小心誤殺了那後嗣。而那後嗣死時,身上恰好有財神春花親手所賜的財寶,尚未來得及親手賭光。財神賜福,財脈不絕,前咒因緣已破,換命失靈,卻不知為何成了如今這個局面。」

  「本尊本想,割了那後嗣財脈回來彌補,卻被斷妄司天官所阻。屍首過了七日,財脈已散,枕骨再無用處。」

  仙使面上現出厭惡:「你們這一派金系法術,非要血淋淋了割了枕骨來做主陣法寶,實在噁心污糟。」

  妖尊窒了一窒:「自然不比仙使水系來得乾淨。不過為今之計,還是收拾財神春花要緊。以吳王世子的狀況,再由他親自動手,還有用麼?」

  仙使沉默了。

  這位仙使出身高貴,思慮周全,向來是胸有成竹,妖尊從未見過如此的猶疑。

  良久,仙使倏然展顏:「妖尊可能是不太瞭解這位世子。」

  「哦?」

  「他這個人,溫柔體貼,最是心軟,從不與人相爭。但凡是能成全別人的,絕不疼惜自己。也就只有那麼一次,我瞧見了他那一點私心。」仙使神情有些飄忽,彷彿有一瞬間陷入了回憶之中,但很快便回復了雙眸的清醒。

  「墮仙的凡軀,也不是普通凡魂能夠佔據的。不過是神識之間互通,留下些印跡罷了。他是誰,也許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端看他心裡想做誰。是高高在上的王府世子呢,還是被踩在泥裡的末等人?」

  台階之上,有遲疑而緩慢的腳步聲傳來。

  仙使輕哼了一聲,飛身而起,燭火在一陣袖風中重歸湮滅。

  「我言盡於此,妖尊自求多福罷。若來日在他處相見,也不必相認了。」

  俄而,吳王藺熙與霍善道尊提著燈籠破夜而來。吳王取出火摺,一盞一盞重新點亮燭火。

  觸手但覺香燭尚溫,吳王愣了愣,並未多想。

  「神尊,知府曲廉已提著長孫春花到了。」

  財神像端肅無波地掀起眼皮,俯瞰眾生:

  「那就帶她過來吧。本尊與她,也該有一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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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汴陵秋之李代桃僵 第八十七章 是墜諸淵

  天明的時候,阿九熱了半個黃饃,服侍盲眼的母親吃下,關上戶門。

  他熟門熟路地來到汴陵城西的一處工地。此處兩水並一山,風光秀麗,景緻秀美,正在修建一座富麗堂皇的別院。

  工頭老鄭正蹲在門口數人頭。阿九湊過去:

  「鄭叔,今日有活麼?」

  老鄭上下打量他,但見這青年人眉目清秀俊美,哪怕穿著粗布破衣,仍有一股少見的矜貴風姿。

  這叫「鄭叔」的口吻倒是十分熟悉。只是他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什麼時候認識這麼個體面的大侄子。

  今日工時緊迫,偏有幾個沒長性的沒來上工,也不知跑到那個賭坊通宵去了。老鄭點來點去剛好差兩個人手,他甩甩頭,不再多想:

  「你可會貼磚?」

  阿九溫和道:「會的。」

  老鄭便引他到一側,讓他用普通玉石貼了兩塊。只見他雙手如修長細蔥一般,手勢卻十分乾脆俐落。老鄭一拍大腿:

  「算你一個,快去上工。」

  阿九是熟悉工序的,但手腳卻明顯不如記憶中聽使喚。貼了兩丈見方,指尖竟已被磨出淡淡的血痕。老鄭在他身邊繞了兩圈,終於忍不住湊過來叮囑:

  「手上小心著些,這些寒青玉石,一片便頂你家一年的口糧。」頓了頓,又不放心地補充:

  「晚些東家四少爺要來工地監工,可千萬別在他眼前出了岔子。」

  阿九心中一動:「什麼四少爺?」

  老鄭一咂嘴:「就是梁府大房的嫡生四少爺,梁昭。」

  他壓低些聲音:「這位四少爺可不是省油的燈,聽說前些日子因姦污婦女被知府大人關起來打了好幾十板子,本來說要發配邊疆的,不知怎地又放出來了。嘖嘖,這些高門大戶,背地裡不知幹了多少污糟事,什麼時候才能遭報應啊!」

  老鄭嘆了口氣:「總之你仔細著些,可千萬別撞到梁家四少爺手上。」

  阿九模模糊糊地點頭稱是。

  未到辰時,淅淅瀝瀝的春雨下了起來。工坑邊緣的泥漿被雨水激起,濺得人滿身滿臉都是泥點,所有工人的進度頓時慢了下來。

  又過了一會兒,有小廝慇勤地撐著傘,伺候著一個華衣繡衫的人過來了。來人搖著把花裡胡哨的扇子,一臉青黃,帶著常年縱慾的疲態,不是梁昭又是哪個?

  梁昭罵罵咧咧,一會兒埋怨這鬼天氣,一會兒又埋怨自家老爹,非挑了這日子讓他到別院來監工。小廝只得賠笑勸說:

  「少爺,大老爺也是希望您在老太爺面前掙回點臉面。上回的事,畢竟……」

  「呸!長孫春花自己都進了大牢了,本少爺能有什麼罪?那女人給臉不要臉,本少爺原本也看不上她,要不是母親……」

  小廝急喚:「少爺!」

  梁昭咬了咬牙,終於沒有繼續說下去。

  他繞著工坑轉了一圈,眼尖地望見坑中有一個工人手中一滑,將一塊寒青玉石掉在了地上。

  梁昭一指那工人,對小廝道:「把那個人,給我叫上來。」

  老鄭陪著阿九上了工坑,滿臉堆笑地向梁昭行了個大禮:「四少爺,您喚這小工做什麼?都是些賤民,怕是髒了您的眼。」

  梁昭一個眼神,小廝便把老鄭一把推開。

  梁昭端詳著阿九,但見他雖然滿頭滿臉都是泥點,仍不能掩蓋俊秀的容貌,尤其一雙細嫩修長的手,骨節分明,甚是悅目。

  只是,有些眼熟。

  莫不是在哪家小倌館裡碰見過?

  梁昭想不起在哪裡見過這俊美的青年,但他那狗改不了吃屎的習性又冒了出來。

  他嘿嘿一笑,一指坑底:

  「本少爺看見你,掉了一塊玉石。你知道這寒青玉石,一片值多少錢麼?」

  阿九拱手:「四少爺,小人雖然掉了一片玉石,但並未損傷。」

  「哼,你說沒損傷就沒損傷?」梁昭挑起眉,一旁小廝連忙把阿九掉落的那塊玉石遞上,他翻過來看了兩眼,雙手輕輕一掰,玉石便破成了兩半。

  「你看,若不是你剛才摔了一下,這玉石能掰得斷麼?」

  「……」

  阿九皺起眉,黑白分明的眸子澄澈地回望:「四少爺,這就有些強詞奪理了吧?」

  小廝臉色丕變:「大膽!少爺教訓你你就聽著!一個下等人還敢還嘴?」

  阿九還欲說什麼,老鄭連忙上來打圓場:「這孩子不懂事,少爺您消消氣!只讓他幹完今日,明兒就不讓他來了!」

  梁昭豎起一隻手:「不行。」

  老鄭:「啊?那少爺想怎麼樣?」

  梁昭懶懶地掀起眼皮,意氣揚揚地一笑:「本少爺給你兩個選擇,一是照價賠了這塊玉石。」

  阿九一驚。他當然是賠不起的。

  梁昭滿意地望著阿九驚恐的面容:「二是,跟本少爺回去,小心伺候一晚,明日就放你回家。伺候得好了,少爺還有打賞。」

  阿九沉默了。

  老鄭嚇得連汗都不敢往外冒。他口乾舌燥,欲說點什麼來和稀泥,卻什麼也說不出。單聽過梁家四少爺生活不檢,流連花叢,且男女不挑,可從未見過這般當眾搶人的啊!

  小廝似乎也有些意外:「少爺,這等腌臢人,怎配服侍您呢?何況您身上、屁股上的傷可都還沒好透呢。不如還是去小倌館中……」

  「不行!本少爺就看上他了!這幾日受了多少窩囊氣,就是要找個新鮮玩意兒泄泄火!」

  阿九怔了一怔,而後退了一步,慢條斯理道:

  「我不賠錢,也不會陪你。少爺若是覺得不妥,咱們一起去見官便是。」

  他覺得自己這話說得有理有據,並未因對方的蠻橫無理而傷了自己的禮節。卻不知,「見官」這兩個字紮紮實實戳在了梁昭的痛點上。

  梁昭勃然大怒:「你是個什麼東西,敢讓本少爺去見官!也不出去打聽打聽,我梁家在汴陵城裡是什麼地位,這裡建得是誰家別院!」他狠狠地啐了一口口水,直吐在阿九臉上。

  「來啊,給本少爺拿鞭子來。今日我非好好教訓教訓這個賤民,讓他知道馬王爺有幾隻眼!」

  工地上是常備著鞭子的,專為管教那些不聽話的工人,只是用上的機會不多。老鄭哆哆嗦嗦地取了來,梁昭一把抓過,鞭尾混著泥水如雨般落在阿九身上。

  梁昭口中罵罵咧咧,發了瘋地用力猛抽:「讓你見官!見官!你這個賤人!」

  阿九在泥漿中翻滾,鞭子在他身上製造出無數道血痕,這好像不是他未曾經歷過的痛楚,卻帶著靈魂難以承受的新鮮。被抽打的地方已麻木到無法感知,只覺渾身如遭火燎,熱痛難當,疼痛如一張粗糲的手緊緊扼住他的魂魄,從天靈撕扯而出。魂魄怔怔地凝望受難的肉體,竟不知該做些什麼,只有一個念頭在心中無比清晰。

  這是他的業,他的因果,他本該承受的劫難。

  魂魄突然想起了自己的過往,他是誰,從何而來,要往何處去,為何在此。

  他是吳王世子藺長思,自幼體弱多疾,父母為救他,害他人性命,奪他人財脈。在那受害之人身死的那一日,術法反噬,教他擁有了貧苦少年阿九的全部記憶和情感,教他被巨大的慚愧和自憎吞噬。他羞為藺長思,一個背負著滿身罪孽,戀慕一女子而不得的無用怯懦之人。

  他寧可自己只是阿九。

  也不知鞭笞了多久,梁昭手中驀地一空,鞭子不知去了何處。

  一個紅衣捕快劈手奪過了梁昭的鞭子。梁昭定睛一看,這人他竟然還認得,正是當日帶人抓捕他坐牢的捕快聞桑。

  梁昭大叫了一聲,急急後退了兩步:「怎麼又是你?」

  聞桑憤恨地瞪了他一眼,將鞭子一擲,扶起地上滿身血污的青年。

  「你還好嗎?」

  目光對上那青年的面容,聞桑愣住了。他倏地以袖口擦乾淨對方的臉:

  「你是……世子?」

  眾人聞言,頓時目瞪口呆。

  半晌,梁家小廝先反應了過來,顫聲問:「你說他是誰?」

  青年大口地喘息著,目光渙散,全無焦距。聞桑將他扶坐起來,神情嚴峻:

  「這位是吳王府世子爺,你們認不出來嗎?」

  梁昭驚恐莫名,指著青年大叫:「怎麼可能?吳王世子不好好地在王府,跑到工地上貼磚做什麼?」

  聞桑冷哼了一聲:「世子昨夜走失,今日全城都在搜尋。恐怕只有梁少爺你不知道吧?」他低下頭,有些不忍:

  「世子,卑職送你回府罷。」

  「世子」二字彷彿一把利刃正中了藺長思的心臟。他驀地從地上跳了起來:

  「我不是什麼世子,你們認錯人了!」

  輕盈的細雨中,青年彷彿魔怔一般,掉頭向遠處奔去。周圍眾人皆未預料,竟無人來得及攔阻。

  只有聞桑望著他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

  他轉身,向眾人拿出一塊玉製令牌:

  「奉御史韓大人令,此地涉及要案,工事暫停,無關人等速速撤離。」他冷冷地瞥一眼汗洽股慄的梁昭:

  「至於梁少爺,鞭打世子的罪責,你自回家等候發落吧!」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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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2 15:06:46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汴陵秋之李代桃僵 第八十八章 鄙吝復萌

  阿九一步一拖,不知走了多久,才回到了方家巷子的家。

  他推開熟悉的木門,費力地整理了一遍衣著,踏進這陋屋。

  「娘。」

  無人回應。

  一股巨大而不知名的焦慮攫住了他。阿九不顧身上的疼痛,快步衝了進去。

  殘破的壁龕上,黃泥財神像已被熏得邊緣發黑,兩邊的油燈熄滅不久,散發著劣質燈油的臭味。

  阿九的娘跪伏著,頭臉和肩膀貼著地面,身體極不自然地扭曲著。室內聲息全無。

  豆大的淚珠從阿九眼眶裡湧出來。淚水滴在胸口和手臂的傷痕上,他也不覺得疼。

  「娘,阿九回來了。」

  他不知道老嫗在最後的時間裡求了什麼。是求財神賜福,讓他們回到幼年錦衣玉食的生活嗎?

  阿九在寂靜中站了一會兒,終於走過去,將老嫗抱起來,輕輕放在床上。他打了水,為她擦乾身子,梳理頭髮,整理衣著。

  他趴在床邊,一時間腦中一片空白,竟不知道身在何處,為何還活著。

  滿身的疼痛一點一點地抽走他身上的力氣,一不小心就陷入了昏睡。

  遠近幾戶的狗吠突然響起,突如其來的吵嚷瞬間將沉寂的方家巷子攪得如一鍋沸水。

  祝家的木門被一腳踹開,撲撲踏踏的腳步聲震著耳膜湧進逼仄的小屋。

  阿九驚醒,回過頭,幾個身著勁裝,腰攜利器的王府侍衛抱拳向他行禮:

  「世子。」

  阿九打了個冷戰。他夢遊一般回應:

  「我不是世子。」

  侍衛們看他一身傷痕,愣了一愣,不知如何應答。

  阿九卻站起身來:

  「你們不要擋道,我要去鄰家借一面草蓆,給娘下葬。」

  為首的侍衛側身看了一眼床上的屍體,嫌惡地轉開眼。

  「這等小事,屬下代辦即可。王爺王妃在府中殷殷期盼,請世子速速回府。」

  阿九不理他,衝著門外走去。

  侍衛們交換了一個眼色,其中兩人動作迅捷地握住阿九的臂膀,向後一折,另一人乾脆俐落地抱住他雙腿,扯出繩索團團捆住。

  另有一個上來,小聲說了一聲:「得罪了!」便將一團乾軟的帕子仔細塞進阿九口中。

  阿九拚命掙扎,卻無濟於事。這些人訓練有素,小心地避過他身上的傷口,力道卻大得讓他無法反抗。

  阿九被抬出門的時候,眼角的餘光瞥見,一個侍衛一把拽住死去的老嫗的後襟,把她從床榻上拖了下來,如同拖一條死去的野狗一般。屍體頭臉沾滿了黃土,在地上留下一條長長的曳痕。

  人類的苦痛,終究並不相通。

  梁昭乘著馬車,一路快馬加鞭回到梁府,見人便問:

  「我爺爺呢?我爹呢?我娘呢?」

  梁遠昌與梁興在正堂議事,梁大夫人正在一旁奉茶,見他跟頭流水地奔進來,當堂撲通一跪,都愣了神。

  「爺爺、爹、娘、快救救孩兒!孩兒可活不了了!」

  他將如何一時興起看上別院小工,又因對方抗拒而動了鞭子的事詳細一說。在場三人登時面色劇變。

  梁大夫人大哭起來:「我的兒,那世子你不是見過幾次麼?怎麼竟認不出來?」

  梁昭抽噎道:「孩兒看他身上破破爛爛,哪裡知道竟是王府世子!」他又轉向祖父:「爺爺,您千萬得保我!這可不是我一個人的事!」

  梁興也是驚怒萬分,左右苦思不得法,只得轉頭向梁遠昌下跪:

  「父親,王爺怪罪下來,昭兒定是活不成了!父親……」他向前膝行兩步,「父親,要不再去求財神神尊吧!」

  梁遠昌原本震怒不已,瞪著梁昭,忽聽梁興此言,彷彿一壺沸水從天靈蓋澆了下來。他手捂心臟,難以置信地轉過頭,望著梁興:

  「你……你說什麼?」

  梁興聲音發顫:「父親,上回長孫春花鬧得那樣大,咱們求了神尊,事情不就平了麼?反而是長孫春花自己進了大獄。這回,還是去求神尊吧!」

  梁大夫人也看出幾分端倪,雖不明就裡,也連忙跟著跪求:

  「父親,去求神尊吧!總不能看著昭兒去死啊!」

  梁遠昌如遭當胸捶擊,心口劇痛。他強忍著眯起眼睛,仔細打量著眼前的三個人,彷彿是第一天認識他們一般。

  「父親?」

  也不知過了多久,梁遠昌回過神來,苦笑著嘆了一聲:

  「好,好,真是好兒、好孫!事到如今,老夫還能如何呢?」他站起身,拄著枴杖向後走去。

  「你們都別跟著,昭兒隨我來。」

  梁昭戰戰兢兢地跟著梁遠昌,來到後院地下的祭堂。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家中還有這樣一條暗道。祖父在前方踽踽而行,他卻也不敢出聲相問。

  面對著金光燦爛的財神像,梁遠昌沉聲道:「跪下。將你犯下的罪孽,對財神神尊詳述一遍。」

  梁昭不敢有違,又將別院發生過的事說了一遍。

  「還有呢?」

  梁昭一驚:「爺爺,還有什麼?」

  「還有從前,你犯過哪些事?」梁遠昌的枴杖在地上重重一跺。

  梁昭心生怯意,眼珠轉了轉,只得將欲對春花圖謀不軌之事又說了一遍。

  梁遠昌再度大喝:「還有呢?」

  不等梁昭回答,梁遠昌便怒斥:「還有一年前,你騙姦了管事劉二之女,花了重金將她收買為妾,才平息此事。兩年前你在小倌館給一個小倌服藥過度,令他死在房中,家裡又花了多少錢,偷偷買通了多少人,才讓你逃脫罪責!」

  梁昭驀地脊背生寒:「爺爺,你這是幹什麼?」

  梁遠昌悲苦地墮下淚來,半晌道:

  「家門不幸,都是我一人的罪過。我梁遠昌殫精竭慮,一生清白,卻怎麼養了你這個畜牲。」

  他長嘆一聲,緩緩舉起手中的枴杖,彷彿使勁了平生全部的力氣,重重地敲在了梁昭的後腦勺上。

  梁昭還來不及慘呼一聲,便撲倒在地。

  梁遠昌雙目通紅,牙根緊咬,喘著粗氣,再次舉起枴杖擊打梁昭的頭部。一下……一下……

  也不知打了多少次,直到頭顱稀爛,腦漿汨出,他才鬆開枴杖,脫力跪坐在地。

  吳王府中,秦曉月正為吳王妃抄一篇禳災度厄真經。正抄到「惟願今懺悔,解禳度脫身中災厄」,下人們來稟報,說世子找著了。

  王妃領著秦曉月,一路奔到風麟軒。藺長思已換了件寬大的白袍,正要沐浴。

  王妃撲過去抱著大哭起來,口裡心肝寶貝苦命兒來回叫了許多次。藺長思木然地聽她哭了許久,終於眉心一鬆,嘆了聲:

  「母親,別哭了。」

  王妃呆愣了一瞬,驀地喜極:「兒啊,你終於認得母親了?」

  白袍籠罩下的身軀更顯瘦削,彷彿一陣風便能將他吹倒。他額上有幾處擦傷,還帶著些髒污,卻仍不能掩雙眸的清澈光華。

  儒雅清雋的吳王世子,似乎真的回來了。

  王妃拉著藺長思的手,頻頻詢問他流落在外的遭遇,藺長思卻閉口不談。

  「母親,孩兒需焚香沐浴,稍後覲見霍善道尊。待去後,再來向母親細述種種前因。」

  「母親且回去歇息,讓曉月留下服侍吧。」他目光飄向秦曉月,立刻又轉開目光:

  「都是兒子不孝,母親……千萬要珍重身體,莫要悲傷。」

  秦曉月心中一跳,猛地抬頭看他。

  王妃卻不覺有異,含淚點了點頭:「是該讓霍善道尊好好瞧瞧,千萬別留下什麼後遺症狀。」

  她依依不捨地出了門,還頻頻回望。

  室中只餘藺長思和秦曉月兩人。

  藺長思深深看了秦曉月一眼,轉身來到書案後,執筆手書。

  秦曉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上前:

  「宿墨膠結,還是讓妾為世子研新墨罷。」

  素手執起墨條,秦曉月的目光落在藺長思筆下,卻愣住了。他的筆鋒依舊溫馴典雅,抬頭兩個大字卻是:

  休書。

  藺長思有覺於她的注視,卻不抬頭,邊寫邊道:

  「我在休書中寫明,你婦德無虧,品行端正,是我身同朽木,心生愧意,才作此休書。休書的日子寫在半月前,那時王府都還太平,外人不會多想。」

  他筆下已成,捧起素箋,輕輕吹乾墨汁,小心放入信封,再鄭重地遞到秦曉月手上。

  「你收好休書。出了這門,便收拾東西回娘家去,不論後續王府發生何事,都與你無關。若有人問,你便推說全然不知,把這休書拿出來給他看。」

  秦曉月聲音發顫:「世子這是何意?你究竟是……世子,還是……」

  藺長思的眼眸如被火光一灼,有片刻的閃避。隨後他苦笑一聲:

  「你覺得,我是誰?」

  秦曉月努力端詳藺長思的眉目。他言語彬彬,神志清楚,是藺長思無疑,但——

  眉心裡多了的疲憊,那似乎經受過無數冷眼和暴虐的麻木,並不屬於記憶中鶴秀於世的至純公子,倒與那個佔據了他身體、開口閉口「老子」的「邪魔」,有幾分相似。

  人的皮囊殼子裝了個不一樣的魂兒,父母往往是察覺不到的。因為父母之愛,根本不在於他是什麼樣的人。但曾深愛過他的女子,必定是最敏銳的。因為她曾深愛過的那些東西,已有了細微的不同。一念相左,咫尺天涯。

  譬如她,曾被盤棘裂魂後,孤獨地坐在自己的肩上,看著那個殘缺的自己如常與父母親朋談笑風聲,而他們,毫無覺察。

  見秦曉月答不上來,他長嘆一聲:

  「曉月,你嫁入王府不過數月,我就變成這個樣子……你和你父親可有後悔?」

  秦曉月身子微微一震。

  「妾年十一,初見世子,心心念念難以忘懷,此後便從未想過嫁與他人。妾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希望能長伴世子左右。父親知道我心繫世子,千方百計助我嫁入王府,亦是一片慈心。」

  藺長思低笑起來。

  「好一片慈心啊。可惜父母的一片慈心,周密籌謀,總是事與願違。」

  秦曉月定了定神:「王府可是出了什麼事麼?若有秦家能幫得上忙的……」她話到一半,自己已覺荒謬。連吳王府都兜不住的大禍,秦家能幫上什麼忙?

  她怔怔地站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像個笑話。

  忽地又聽到藺長思開口了。他說:

  「曉月,你說過,你也討厭這樣無法掌控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誰的感覺,所以你幫我逃走。王府於你,我於你,何嘗不是牢籠?這封休書就是你的鑰匙,此後魚游入海,別有天地,何必再掛念我這牢籠?」

  「逃吧。」

  最後的兩個字,如一記重錘擊在她心口,比那日裂魂之痛還要震撼。

  秦曉月死死地咬著下唇,盯著眼前這個,她託付了全部少女情思的男子。

  良久,她解下腰間一件結著七色絲絡的連理枝紋銀香囊。

  「十五歲那年,我也和長孫春花一樣,為世子打過一條平安絡子。」

  「我家世代製香,我卻中了自家製香師傅的手段,其後種種,都是出自自己的貪念,也是咎由自取。父親潛心研製了一味克制『返魂香』的香藥,雖不能對抗惡法,卻能守住靈台清明,我一直貼身佩戴。」

  「別離在即,曉月身無長物,就將這香囊和絡子一同留給世子,算是留個念想罷。」

  她將香囊平放在書案上,退後兩步,深深向藺長思拜下去。

  再直起身子,轉身推門而出,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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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汴陵秋之李代桃僵 第八十九章 窮鼠齧狸

  春雨傾落的時候,也沾濕了春花的額髮。

  她雙眼被黑布蒙著,雙手受縛,腕上的細木鐲子與繩索纏繞在一起,勒出深深的瘀痕。

  春花心裡忽然升起一個念頭:快要到清明了啊。

  雨水的清涼觸感很快消失,她似乎進入了一道狹窄的門,隨後被引領著走下一個漫長的階梯。

  行到階梯盡頭,又不知往前走了多久,忽地站住。有人解開了她手上的束縛,卻不出聲。

  她屏息等著,週遭是令人心悸的寂靜。等了許久,驀地有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響起:

  「你可解開遮眼布了。」

  春花雙肩一抖,緩慢地取下蒙眼的黑布。昏黃的微光射入眼眸,她眯著眼睛四下一看,身邊一面立著吳王,一面立著霍善道尊。

  數排燭火搖曳相映,平鋪在慈悲莊嚴的高大神像腳下,宛如被無相天道踩在腳下的萬家燈火。

  神像訇然而語:

  「春花老闆,又見面了。」

  春花活動雙手,垂眸撫摸腕上瘀痕:

  「果然是妖尊大人。」

  霍善道尊怒斥:「什麼妖尊,該稱神尊大人!」

  春花挑眉,訝異道:「神?什麼神?」

  神像輕輕笑了一聲:

  「你覺得本尊是妖,他們卻覺得,本尊是神。是神是妖,究竟有何區別呢?真神們高高在上,能解人間疾苦的,只有本尊。」他眼波流轉,瞥向神情怔忡的吳王:

  「譬如這位霍善道人,本是斷妄司一名棄徒,只因為民除害,失手多殺了幾個老五,便被逐出了師門。若無本尊收留,他怎能在汴陵受萬人尊崇景仰?又譬如這位王爺,若無本尊垂憐,他的獨子早在十幾歲上便夭折了,焉能太平活到今日?」

  春花冷冷地看了一眼左右兩人。霍善道尊雙目已盲,瞳孔灰白直望向上,面無表情。而吳王則是憂心忡忡,心思不知飛到了何處。

  她輕聲道:

  「妖尊如此大費周章,就是為了和我討論你究竟是神,還是妖麼?」

  「抑或是……」她輕輕撫摸自己的後腦,「也要挖了我的枕骨,給誰換命?」

  妖尊靜默了半晌,驀地呵呵笑起來:

  「誰說……本尊要你的枕骨?」

  「你們不是挖了祝般的枕骨,給世子換命麼?」

  「祝般的枕骨有用,你的枕骨卻無用。」

  「我不也是回字骨麼?」

  神像憐憫地看著她:

  「因為你,長孫春花,此生根本不會有後嗣,也沒有什麼財脈。」

  吳王跪地向神像叩頭:「神尊,本王那痴兒不知何時逃出了王府,正派人四處找尋,還望神尊能先解了痴兒的病厄,再……」

  霍善道尊冷冷一哼:「王爺的意思,是要將世子一人置於萬民福祉之上了?當年你苦苦哀求神尊救世子性命,神尊不得已將祝般財脈換於世子。如今法陣遭損,無寶主鎮,又是你在這兒阻攔?王爺可是忘記了自己鎮守汴陵的使命了麼?」

  吳王霍然起立:「本王沒忘!」

  「本王受先帝所托,鎮守汴陵聚金財脈,造福百姓,保我大運皇朝稅源不絕,百代富貴!但有有損法陣者,無論人妖,皆可殺之!」

  春花身軀劇震,盤磨著腕上鐲子的手驀地定住了。

  原來聚金法陣的存在,吳王知,先帝也知!這根本就不是一兩個人的陰謀,而是整個大運皇朝的意志!

  神像覷著春花陰晴不定的神色,長聲大笑:

  「春花老闆看起來仍十分疑惑。」

  「確實,不知妖尊能否為春花解惑?」

  「本尊還有些時間,倒是不妨。春花老闆有什麼話,儘管問罷。」

  又向吳王道:

  「王爺,你派出去的人已尋到了世子,不久便能將他帶回。王爺勿憂。」

  霍善道尊面現憂慮:「神尊!」

  「無妨。」神像淡淡道,「春花老闆拖延時間,不過是希望那位斷妄司天官前來相救,又或是等他在別處做些小動作,破壞法陣。姑且不說他有沒有這個能力……春花老闆,你們發現聚金法陣的存在,已有些時日了吧?」

  春花抿唇:「已有多日了。」

  「那談東樵請了擅法陣道術的副天官韓抉到此,想必已勘明法陣陣缺,為何不敢輕舉妄動?」

  春花一窒。

  「他們也曉得,這聚金法陣延續百餘年,關係到汴陵乃至天下黎民的生計,不可輕動。」

  神像施施然微笑:「大運皇朝初代斷妄司天官發覺了此陣,上報了皇帝,皇帝卻怕他洩密,暗中殺之。此後每代帝王均派可信的皇親鎮守汴陵,無非也是為此。本尊與聚金法陣一體共存,若本尊身亡,法陣亦休,你說,那斷妄司天官知曉了一切,還會不會助你與本尊作對?」

  他停頓了一下,見春花面容怔忡,不禁更是得意,笑道:

  「此地本尊已設下結界,莫說是談東樵,就是天上的真神到了,也是進不來的。」

  春花沉默了。

  半晌,她放下交握的雙手:

  「果然不出妖尊所料。如此看來,此地便是聚金法陣的陣眼了。既然一切都在你掌握中。那麼,春花對你究竟有何用處,值得你如此大費周章?」

  神像澹然微笑,目光慈悲而溫和:

  「本尊想邀春花老闆拋卻肉身,與本尊靈體相融,共鎮汴陵財脈,造福萬民。」

  春花聞言,哈哈大笑起來:

  「妖尊所說的萬民裡,不知有沒有蘇玠?」

  「有沒有菡萏?」

  「有沒有祝般和祝九?」

  「有沒有……方家巷子裡一世貧苦找不到出路的卑微小民?」

  吳王抽了口氣,旋即惱怒地斥了一聲:

  「春花!不要胡言!人各有命,貧富不均乃亙古常理!」

  春花哼了一聲:「人生於世,非財無以資身。財之多少,雖各有氣運,但妖尊這聚金法陣,將陣眼置於吳王府、澄心觀、尋府、梁府四處,卻將陣缺置於方家巷子。富者恆富,翻手為雲覆手雨,惡事做盡仍能富貴傳家,而貧者僻居陋巷,頭無寸瓦,身無分文,日日辛勞卻不得溫飽,還要被人恥笑為不求上進。」

  春花唇邊噙著一抹冷笑,從來帶著笑意的眸中卻染上了濃重的怒意:

  「這,算是哪門子的造福萬民?!」

  神像咯咯大笑:

  「勝者為尊,敗者辱,天道如此!汴陵是本尊一手締造,若無本尊,哪有這百年商都,曠世繁華?」

  春花輕輕觸摸腕上細鐲,毫無懼色地仰望高高在上的財神像:

  「你自詡為神,其實你根本不是神,甚至……也不是老五。你其實……只是個凡人罷了。」

  神像面容陡然變色:「你說什麼?」

  「什麼樣的老五,需要靠吞食其他老五的法力為生?」

  「為何臘祭之日,要以尋、梁兩家的鮮血佐食,方能服下祭品?」

  吳王和霍善道尊驚異難掩。多年來,他們對這位隱身在神像後的神尊頂禮膜拜,從無質疑。

  他怎麼可能是個凡人?

  神像默然不語。

  就在春花以為他因驚恐而逃離此處時,神像發出如鈍刀劃過木器般刺耳的聲音:

  「從一開始,春花老闆就在撫摸腕上的鐲子。本尊聽說斷妄司有不少奇思妙想的法器,莫非,還有隔空通訊的妙用?」

  春花微微一笑:「妖尊想多了。」

  「這些,都是您身側的鬼魂告訴我的啊。」

  神像陡然變色。

  「鬼魂托我問一句:錢兄,當日管鮑相知,對床夜雨,落月屋樑,猶能憶否?」

  神像沉默了良久,問:

  「春花老闆說看得到鬼魂,他叫何名?」

  春花撥弄著腕上的細鐲:「他叫子恕。」

  神像喟嘆一聲:「你再問他,我與他最後一次相見,喝的什麼酒?」

  春花:「……」

  這個問題問得好,她確實……編不下去了。

  神像見大笑起來:「毛兒都沒長齊的小丫頭,盡學了一張搖唇鼓舌的利嘴。從來只有凡人有魂魄,何曾見老五死後有魂魄?」

  細木鐲子輕輕一震,談東樵的聲音如同耳語,溪水般流入春花耳中,旁人卻絲毫不能覺察。

  「你這謊話,編得太容易穿幫。」

  春花在心裡對他翻了個白眼:「這不是拖延時間麼?你那邊怎麼樣了?」

  「一切如約。」

  他停了停,柔聲道:「莫怕。這鐲子為你抵擋一時三刻,不成問題。」

  春花立時有了底氣,對神像高聲道:

  「妖尊有什麼招數,儘管使出來!姑娘但凡叫喚一聲,就不是好漢!」

  鐲子靜了一瞬:「……倒也不必如此託大。」

  霏霏春雨九重天,漸暖龍池御柳煙。

  談東樵立在別院貼了一半玉石底的涼池邊上,綿絲般的春雨打濕他青色的衣衫。

  工地上不知何時多了不少黑衣人,一個個英姿煥發,步履帶風,神色謹肅。他們的衣襟左胸都以金紋繡著兩個小字,一個是「斷」,另一個卻看不太分明。

  涼池中挖開了一個巨大的坑道,昂貴的寒青玉石全成了碎片,散落一地。

  韓抉從池裡爬上來,神色是少見的嚴肅:

  「老談,確是此處。坑內設了禁制,再向內,兄弟們都挖不動了。」

  他話音剛落,坑道裡驀地響起了尖叫,有人驚呼著向外奔逃,剛冒出頭,便有黑黢黢的浪濤從身後向他們拍過去。

  浪濤如濃稠的黑色桐油越過坑口,向週遭蔓延開來,仔細一看,竟都是五吋來長的老鼠!

  韓抉嚇得直往談東樵身後縮:「這是什麼鬼禁制?」

  不等他話音落,談東樵已飛身而起,從坑中拎出一個斷妄司屬員,另一手催動青色業火,那屬員身上的老鼠與火焰一碰,便化為了輕灰,飄散無蹤了。

  他將那屬員推遠,自己翩然落入坑道之中,雙手分立,結起手印:「業火,起!」

  坑洞中騰起高聳的火焰,如青紗般飛起而後飄落,將整坑的鼠群籠罩在內。鼠群聲嘶力竭地號叫起來,拚命向外奔逃,卻沒有一個快得過火舌。

  「噗」的一聲,鼠群在業火中化作灰蓬,消失在細雨之中。

  談東樵立在坑口,皺眉向週遭道:

  「青蓮業火,滅的是幻象。你們修行多年,連幻象和真實都分不清楚麼?若遇強敵,只有無心靜性,無怖無懼,才能看破一切幻象。」

  屬員們抱拳:「謹遵天官教誨。」

  韓抉站在坑外,輕輕地切了一聲。

  「老談,我瞧你也不是太行啊,這青蓮業火,比往常淡了許多,燒了這麼會兒才燒盡。」

  談東樵淡淡地瞥他一眼,並不還口。

  斷妄司屬員們對副天官和天官之間的日常擠兌早已司空見慣。其中一人踏前兩步,稟報導:

  「天官,已挖通了。確如您所料,那錢氏祖墳,就在這下面。雖然年久日深,但墓室修得很是闊氣,大部分陪葬和牌位標識都還可以辨認。」

  談東樵點點頭:「可探到了什麼?」

  「最裡面的墓室,棺槨上蓋著的蓋布繡著『錢仁』二字,打開棺木卻是……」那人頓了一頓,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

  「……一具獸骨。」

  談東樵與韓抉進入地下墓室,來到最深處。一具打開的棺槨映入眼簾。

  棺中的獸骨並不大,骨頜尖長,四肢短小,是一頭長嘴老鼠的模樣。

  韓抉細細端詳:「是個老五,但內丹已失,應是受困窒息而死。」

  談東樵道:「原本的棺主錢仁,是汴陵建成後的第一代首富,汴陵府志中亦有記載,說他財通三江,樂善好施,一聲富貴無憂。他手下有一個名喚子恕的賬房先生,於他助益甚多。錢仁活到八十歲上重病而亡,其後子恕也就不知所蹤了。」

  談東樵繞著棺槨走了一圈,仔細查看那獸骨,又舉目在墓室中四下查看,驀地眼中一亮:

  「你看棺蓋裡面,是不是寫著什麼?」

  兩個斷妄司屬員將沉重的棺蓋抬起,談東樵以袖將棺蓋後的灰塵輕輕拂去,深刻入木的字型便清晰可辨起來,當頭四個字便是:

  「余非人也。」

  談東樵與韓抉對視一眼,繼續看了下去。

  「余非人也,鼠也,中原人稱『臭鼩』,生於極南仙島,因遇財帛星君,偷道而初蒙,於中原冒名財神,作惡多端,吞食錢氏枕下財脈而化人形。後得財神娘子收服點化,教以正道,恕以慈悲。遂自名為『子恕』,子,鼠也,恕,仁贖也。」

  「余受財神之命,助錢氏修回財脈,贖過往之罪愆。錢氏家主錢仁,性博愛而貪念難去,頗有恚於抑商之風,與余甚為投契,遂結拜為異性兄弟。余二人於汴水畔新建一城,日日徹夜長談,願將吾等於行商、坐商、聚財而造福萬民之心得推而廣之。」

  「時天下大亂,惟願汴陵為世間唯一安居樂業之所。余傾盡全力,於汴陵建一聚金法陣,以自身為主陣之寶,聚天下之財脈。又製法器安樂壺,內藏宇宙,廣納財寶。止有一憾,聚金法陣有陣眼、陣缺。陣眼為聚財之極,陣缺為散財之極,相輔相成,若無干預,則陣缺中人生生世世求財無望,又是吾等之罪愆。」

  「財神娘子曾言,流水不腐,戶樞不蠹。聚金法陣以外力改天道,囤積金銀,終非長久之法。錢兄八十而染重疾,余知其不久於人世,攜美酒共飲餞別。酒酣耳熱之時,錢兄恨人生苦短,而壯志未酬,余一時口快,將自身與法陣機要盡數告知,並吐內丹示之。錢兄臨終,忽生蠻力,搶內丹而吞食。」

  「余法力盡失,竟如凡人。錢兄得千年修行,乃囚余於棺內,李代桃僵。余困不得出,苦思冥想,驚惶萬狀,此皆妄改天時之報應劫數也!惟願死後化為魂魄,或能重見錢兄,導其向善。」

  「貪雖孽障,而自比神祇,妄改蒼生宿命,其惡更甚。苦海無涯,或可回頭是岸?」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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