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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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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戈鞅] 財神春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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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2 15:07:38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汴陵秋之李代桃僵 第九十章 常鱗凡介

  談東樵與韓抉此前已猜到了些情由,但此刻細細讀完,仍不由得暗自心驚。

  韓抉深吸了一口氣:「果真如子恕所說,我們一直對抗的妖尊,其實是個凡人?老談,你是如何猜到的?」

  「與其說是凡人,倒不如說……是個二五子。」談東樵淡淡道。

  「凡人食老五內丹,雖然少見,但並非沒有先例。斷妄司典籍中曾載有一例,人食老五後,雖得其妖力而用,但無法化用修行,亦不能羽化登仙,一半為人,一半為老五,若不繼續食用其他老五,其力終將衰竭,如普通凡人一般亡故。」

  他轉身步出墓室,韓抉連忙跟上。

  「妖尊年年臘祭都要吞食老五作為祭品,又要混以尋、梁兩家的鮮血。這儀式太邪,我便想起了典籍中看過的那一段記載。最初的聚金法陣以子恕為主陣法寶。子恕既亡,法陣難以為繼,錢仁記起子恕曾吞食錢家枕下財脈化為人,便去尋那財運深厚之人,挖了枕骨來做主陣的法寶。只可惜凡人財脈終有盡時,蘇玠在安樂壺中看見的許多枕骨,就是這些年來用盡而棄的。」

  韓抉恍然大悟。

  兩人登上涼池一側的一座高地。地處半山,周圍的樹林均被砍伐乾淨,舉目望去,可以俯瞰整個汴陵城。

  談東樵負手東望,目光悠遠落定在一處,久久不動。韓抉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方向正是吳王府。

  韓抉嘆道:「你……怎忍心讓春花老闆孤身去見妖尊?」

  「我贈予她一物,應當能護她周全。」

  韓抉搔搔頭,哦了一聲。忽覺不對:

  「我最近沒做過什麼新法器啊。你給春花老闆準備了個什麼?」

  談東樵沒有正面回應。

  「是她自己堅持要去。」

  他黑眸微垂,神情柔和:「她並非庭中嬌蕊,而是歷風的長帆,自有她自己的主意。」

  韓抉:「……」

  他神情凝重起來:「老談,你沒什麼經驗。但師弟我縱橫情場這麼多年,像你這樣的狀況,我見多了。」

  「哦?」

  「你好像……被這個長孫春花給迷住了。」

  談東樵有些意外地挑起眉:「如何算是被迷住了?」

  「她說的話,你都讚同,她想做的事,你都全力支援。一提到她,你就露出這副……」韓抉盯著談東樵,眼睜睜望著他唇角輕輕一勾,露出前半輩子沒見過幾次的溫和笑意。

  「……膩笑的模樣。」

  「要說她沒給你下過蠱,我是不信的。」

  談東樵莞爾,半晌,斟酌著用詞,解釋道:「她確實與別不同。但我和她,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韓抉翻了個白眼:「你少廢話。我只問一句——」

  「你們親過了沒有?」

  「……」

  談東樵怔住,難得地語塞了。

  韓抉:「……」

  「你……她……你們……」

  韓抉頭一次發覺嘴皮子追不上腦子的轉速。他腦中霎那間冒出無數色彩斑斕的畫面,幾乎要把腦子炸成碎渣。

  霖國夫人把京城佳麗踅摸了個遍,都沒找到一位談東樵能看得入眼的。他那會兒怎麼說的?

  我此生夙願在於修道問心,守護天道,成婚只會誤人終生。還請姨母將做媒的熱情都放在韓抉身上,定有斬獲。

  望著韓抉這三觀震碎的模樣,談東樵嘆了口氣,正色道:

  「我與她,並無可能。她心懷紅塵夢想,志氣頗高,需要的只是一個老實本分的贅婿。而我身負重任,此身已許社稷,再難許君。」

  韓抉終於闔上張大的嘴,頗有同感地點點頭:

  「也是,你家老太爺脾氣那樣古板,你若終身不娶,他便當你獻身社稷了,倒也沒什麼。但若是給個商戶女做上門女婿,他怕會拿刀剁了你。」

  他描述得繪聲繪色,談東樵有一瞬間的恍惚,彷彿祖父真的在他眼前勃然大怒。

  他自覺有些好笑,搖了搖頭,拋卻這些陌生而毫無裨益的心思。

  對長孫春花而言,嚴衍是個合適的人選,而談東樵卻不是。

  對談東樵而言,長孫春花亦非世俗良緣。

  他明白,她也明白。

  所以,他追問她那晚馬車上發生的事情,永遠問不清楚。

  談東樵轉身:「師弟,就依咱們之前商議之法,準備破陣吧。」

  韓抉震驚:「現在麼?」

  「聚金法陣日久年深,非靠天時不能破陣。春花自告奮勇去見妖尊,一則是她放不下吳王世子,二則,也是為我們拖延時間。」

  此刻春雨已霽,日照當空,談東樵舉目望天:

  「時辰已到,我去引汴陵江水入陣缺。你與兄弟們布好天網,錢仁心魔深重,罪惡滔天,萬勿讓他逃脫。」

  韓抉默了一默:「老談,你說的自然是正理。但你可知……汴陵一年向朝廷交納多少賦稅?」

  「我已密摺回京,稟報陛下。」

  「陛下同意了?」

  談東樵靜了一瞬:「自然。」

  韓抉見他如此篤定,便寬了心,拍拍胸口:「我還擔心陛下不肯呢。畢竟對朝廷來說,能上繳賦稅便行,管他是誰繳的呢?」

  談東樵無聲一笑:「財帛鹽鐵是戶部所專,我所知不多。但……有人說了一句話,我深以為然。」

  「什麼話?」

  「她說,汴陵的財脈,從來不在聚金法陣中,也不在高門大戶的家祠中,而在升斗小民的雙手中。百姓有信念,只要有奇思妙創,肯辛勤勞作,便一定能獲得財富,這才是真正的財脈。」

  時已正午,鴛鴦湖畔擠滿了汴陵百姓,都在等待一場盛事——

  汴陵江上的三月桃花汛。

  汴陵江水源自崑崙,仲春時節,崑崙冰雪消融,春水大汛,行至鴛鴦湖口這一段,恰逢兩岸桃花盛開,灼灼其華,故稱桃花汛。

  此刻,江面層層升高,水霧如煙,滴珠如寶,在正午暖陽的照耀下宛如無數冰凌,閃閃發光。

  汴陵人愛財求財,迷信一切與財運有關的東西。百姓們相信水便是財,桃花汛期,在江岸邊沾染一身長雨,接下來的一年都會有好運氣。

  當然,這不會影響他們起早貪黑地開門打烊,不會影響他們四方奔走採購最稀缺的貨品,更不會影響他們絞盡腦汁做出汴陵獨一份的精美手工。

  但若一切順利,他們依然覺得,是那日沾了一身桃花汛帶來的如意。

  驀地,一個圍觀者驚叫起來:

  「江心有人!」

  一艘小葉般的畫舫孤單地漂在江心,舫頂的簷脊上,飄然立著一個人,青衣博帶,迎風獵獵。

  湍急呼嘯的洪波自西向東,彷彿從天而降。巨浪驚起了無數飛鳥和昆蟲,雲煙瀰漫,長虹升騰而起。紺碧的浪濤洶湧拍岸,如被巨龍挾捲著奔湧到青衣眼前。

  他足尖在畫舫頂上輕輕一點,身姿翩若驚鴻,迎著十餘丈高的浪頭高高躍起。寬大的青色袍袖中,雙手結成龐大的御水印,正正印在水霧青空之上。

  御水印彷彿在空中戳破了一扇紙窗,瞬間將浪濤化作一條水龍,直吸入窗口而去。水龍被御水印控制了頭顱,身軀還在奮力掙扎,掀起層層碧浪。

  青衣人手印內合,指尖在胸口一觸,再度向外力推,水龍掙扎片刻,終於長嘯一聲,彷彿被馴服一般,再度集聚成流,匯入了御水印中。

  水龍上天,先是龍頭,跟著是龍身,最後是龍尾。最後一股水流砰然撞擊在御水印上,水印已轟然收攏,水流被擊碎成無邊的漫漫煙雨,降落在江畔眾人的臉頰之上,溫柔宛如桃花瓣落。

  眾人驚愕無言,紛紛被煙雨迷了雙眼,再睜開眼時,江中的青衣人和桃花汛都已不見了。

  江面平滑如鏡,只有一道長虹橫江而臥,提醒著眾人並非夢境。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人高叫起來:

  「那人……把桃花汛偷走了!」

  談東樵以御水印引著汴陵江水,挾雲霧風雷之勢,直向西郊的方家巷子而去。

  斷妄司已將方家巷子團團圍住,在上空架起無相法網,但凡人的雙眼什麼也看不到。

  方家巷子裡的野貓、野狗驀地狂躁起來。東家的孩子又被酒後的老爹揍得嘰哇亂叫,西家的婆母坐在門檻上聲嘶力竭地數落兒媳的錯處,南家爛賭的丈夫正從媳婦手裡掰搶家裡最後一串銀錢,北家兩戶鄰人正在為隔牆根上一株野桃樹的歸屬打得頭破血流。

  久居此地的人們對紛亂的世界習以為常,並不關心突如其來的巨響。

  只有一個出門撒尿的小童,在院子裡解開褲衩的時候,偶然抬頭看了看天。

  「娘,天上有水龍過來啦!」

  小童招引了母親,母親召喚了鄰人,一傳十,十傳百,整個方家巷子的人都跑到了露天的地方,仰斷脖子,瞪著這死鬼老天。

  一條如龍般清冽的巨大水流從虛空中被釋放,在明媚的日光下打了幾個轉,驀地加速向方家巷子最核心處奔衝而來。水龍張開瑩瑩巨口,傾襲人間,如搏一隻毫無還手之力的兔子。

  天降災殃,於窮人更是雪上加霜。

  求生的慾望搶佔了一切,父親抱起剛揍過的孩子,兒媳攙起還在數落自己的婆母,一無所有的丈夫將雙臂護在妻子頭上,鄰人手拉著手,跨過矮牆。人們痛苦慘叫,但依然扶老攜幼,以人類能夠達到的最快速度,向生路奔逃。

  出乎凡人們的意料,龐大水龍並未摧枯拉朽般沖垮殘舊的房屋,卻在半空被截住了。水流彷彿撞在透明的光網之上,頃刻間被撞碎成細密的春雨。

  春雨織成煙網,雨珠細密得如同荳蔻少女的輕吻,沾在每一個人的臉上,身上,沾在孩童的笑顏上,沁入了每一吋方家巷子的土地。

  天下柔弱者莫如水,然上善若水。這是一場最不同凡響的桃花汛,汴陵的江水以方家巷子為入口,倒灌入沉積固化了多年的聚金法陣,一節一節衝開沉痾。

  而沉迷在百代富貴幻夢中的高門大戶,還未覺察。

  吳王府,地下祭堂中,春花按了按鐲子,對面聲音已歸於無聲。她知道,談東樵已依約而行。

  春花轉向霍善與吳王:「上面那位神尊,其實只是個凡人,名叫錢仁。他以怨報德,吞食了鼠仙子恕的妖力,將子恕所建的聚金法陣收為私用。如今的尋家、梁家,都是錢仁的後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圓自己一族長命富貴罷了!王爺、道尊,你們都是久歷世事的人,吃過的鹽比小女子吃過的米多。滿口萬民福祉,實則中飽私囊之人,你們見得還少麼?」

  這話一出,霍善神情只微微一動,吳王卻是心神大亂,顫顫地回過頭,望向神像。

  神像察覺了他的疑慮:「王爺是在質疑本尊?」

  吳王忙低下頭,連稱不敢。

  神像冷冷哼了一聲:「你且看看,是誰回來了?」

  春花轉過身,一股甜膩的暖香撲面而來,熟悉得令人心悸。

  俊美的青年素衣白靴,右手持劍,左手持鞘,踏寒光而至。他膚色蒼白,彷彿比從前最病弱的時候還要清瘦幾分,眉目中不見了慣常的矜暖,也不是帶著阿九記憶時的倉皇迷亂,而是純然的冷漠。

  耳側垂下的鬢髮,有一綹格外短。

  「長思哥哥?」春花頓了頓,又喚了一聲:「阿九?」

  神像——即是錢仁桀桀而笑:

  「此刻他身心全由本尊差遣,哪裡還聽得見你的聲音?」

  春花聲音有些顫抖:「你……對他用了裂魂香?」

  裂魂香,入腠理,割髮裂魂,善惡各行。

  藺長思腳下未停,手中長劍向前,直指著她。他的左肩上,半個魂魄孤苦無依地凝望著她。

  吳王直起身子,錯愕道:「神尊,您不是要以長孫春花的肉體醫治我兒麼?為何……長思會變成這個樣子?」

  並沒有人理會他。藺長思的視線從吳王臉上掃過,渙散陌生,如同霜雪。

  他開口了:

  「這一世,我注定是多病多愁,父母失心,愛而不得,注定要親手殺死我心愛的女子。他們說,這是為我編排好的話本子,注定不能掙脫的命運。」

  吳王聽得明白,上前兩步,扯住霍善衣袖:

  「道尊,長思當年是你親手所救,他這條命來得不易!……神尊若有差遣,本王親自動手便是,求你們……放過長思吧!」

  霍善面無表情:「神尊既已安排,便是只能由世子下手。王爺,你難道不相信神尊麼?」

  吳王面若枯葉,悲聲道:

  「……所有罪孽都是本王一人所為,也應由本王一力承擔!但長思自幼仁厚純善,連螞蟻都未踩死過一隻,他的手上,怎能沾染他人的血?何況……這是他喜歡了多年的姑娘,若是死在他手上,今後他回憶起來,如何自處?」

  霍善冷聲道:「王爺,神尊也是為汴陵萬民的福祉著想!莫說犧牲你一個兒子,就是將你我捆在一起燒了,又有何惜?」

  吳王愕然變色。還欲說什麼,地面忽然劇烈晃動,有碎石撲簌簌從洞頂落下,連神像也輕微地晃了一晃,驀地發出炸響。

  幾人大驚,再看向神像的基座,竟然出現了一道深深的裂縫。

  霍善以金錢劍杵地,方才站穩,倏然醒悟過來:「是斷妄司!他們果真要破陣!」

  錢仁冷笑:「斷妄司那幾個年輕人,才修行了幾年?拿什麼破陣?」

  然而接踵而來的第二次地震吞沒了他的話音,神像再度搖晃起來。

  緊接著再一聲炸裂,神像的基座上出現了第二道裂縫。

  一道黑光不知從何處冒出來,落地化作灰衣的鼠仙,跪地抱拳:

  「神尊,斷妄司在澄心觀起了御水陣,將桃花汛引入了方家巷子!」

  霍善恍然驚叫:「神尊,金遇水則沉,他們是要用桃花汛衝破陣缺!」

  錢仁大喝一聲:「休要驚慌!」

  「聚金法陣破了又如何?只要談東樵找不到我的原身,又能奈我何?只要藺長思親手殺了長孫春花,雙雙應劫,兩具墮仙之體便都是我的!」

  霍善一怔。

  錢仁哪裡還顧及得了他的想法,高叱一聲:

  「藺長思!你還不動手,更待何時?」

  霍善與吳王雙雙變色。

  藺長思平板地應了一聲,玉石般清透的劍身與眉心平齊,聲若寒霜:

  「春花,你我這段孽緣,便做個了斷罷。」

  春花欲要閃避,腳下卻如灌了重鉛般動彈不得,只得眼看著劍尖朝她心口刺來。

  長劍穿透衣帛,——「篤」地刺入!

  一縷碎髮從春花鬢邊飄然落下。

  藺長思的長劍在觸及她左胸前,瞬間挑高了兩寸。劍風刺破她肩上外衣,挾著冷冽的怒意繼續向後,直刺入神龕之上,神像的心臟。

  白衣玉帶上,掛著一個墜著七色絡子的連理枝紋銀香囊,微微搖晃。

  神像中劍之處,殷紅的血線汨汨地流了出來。

  一團黑霧自神像之中脫出,在半空中翻騰扭曲,如同一條被紮了七吋的黑蟒。整個洞窟中都迴蕩著錢仁痛苦的咆哮。

  「本尊明明對你用了裂魂之術!你善魂已失,只餘惡魂,怎會不受差遣?」

  半個魂兒飄然落在春花肩上,對她耳語了一聲:「莫怕。」

  盛著另外半個魂兒的藺長思收回沾著鮮血的長劍,一手執劍,一手攬住春花左肩,將她護在身後。他雙眸清明,仰首道:

  「我確實中了裂魂之術。但——」

  「不論是哪一半兒的藺長思,都記得要守護長孫春花,從無悔改。」

  錢仁的神識在空中大笑起來:

  「你以為,刺中了本尊的神識,就能傷了本尊麼?」

  巨大的安樂壺破土而出,沖垮了神龕、火燭、布幔和砂石。風渦自壺口而起,黑霧如逃命的蚯蚓般竄入壺口。

  風渦擴大,霍善道尊雖目不能視,心知不好,一手將金錢劍深插入土,另一手扯住吳王。

  一時間土石紛紛飛起,藺長思緊緊抓住春花上臂,手中長劍楔入牆壁,但那牆上土皮如泥灰一般,頃刻便剝去了一大塊。藺長思低呼一聲不好,只得攬緊春花,兩人順著風渦,盤旋了一圈,便沒入壺中,不見了。

  安樂壺立刻封死,凌空而出,穿透洞窟,破空而去。

  與此同時,神像的基座裂開了第三道裂縫,在霍善和吳王的驚呼中,轟然倒塌。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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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3 00:49:37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汴陵秋之李代桃僵 第九十一章 雲樹遙隔

  汴陵城西。

  尋府的家祠中,正在召開族老會議,討論的議題是,尋仁瑞卸任尋家掌事家主之後,是該由二房還是三房接任。

  「仁瑞,是在是你進來做事太不守規矩,連王府都不再關照我們了。若尋家還讓你領頭,恐怕會落個四分五裂的下場。」

  「是啊。如今你身體也不好,三天兩頭病倒,咱們這麼大的家業,可不能兒戲!」

  「仁瑞啊,可惜你們大房只有一個男丁。若是能派出第二個人來,叔伯們也不會往二房三房去挑人啊。」

  尋家的女眷們也獲准旁聽,但都沉默不語。這是男人的戰爭,與她們並不相關。

  尋靜宜靜靜坐在女眷們中間,聽著自己的兄長和族中的老人們爭辯,做最後的困獸之鬥,心知並沒有什麼用。

  她驀地站起身:

  「各位叔伯們,覺得我怎樣?」

  正吵得口乾舌燥的尋仁瑞愣住了。

  眾族老也愣住了。

  尋仁瑞率先醒悟過來,叱道:「你胡說什麼?」轉身對族老們賠笑,「這丫頭自從上次被邪物魘住,便有些瘋瘋癲癲的,叔伯們不要在意。」

  尋靜宜卻笑了。

  「我不瘋,也不癲。你們說大房沒人了,這話不對,大房還有我。若是各位叔伯們不肯讓我管家,那就分家吧,我的哥哥病得厲害,自然由我照看。」

  族老們目瞪口呆。尋氏女子家教森嚴,謹言慎行,他們從未聽過尋氏女子說過這樣長的一段話。

  何況,這話中的意思還如此狂悖無理。

  一位族老驀地哈哈大笑起來,伸出大拇指,指指身後高高供奉的財神金像:

  「大侄女,尋家可不是長孫家!若要讓女子掌家,拋頭露面,除非尋家的財神像崩在眼前!」

  他話音剛落,財神金像驀地發出了脆利的爆裂聲。

  尋家的族老們愕然回望,只見煙塵飛起,土石墜落。

  一語成讖,尋家拜了百年有餘的財神金像,也在全族人面前,化為了石粉。

  汴陵的另一端,梁家後院的祭堂——

  殷紅的鮮血混著灰白和暗紅的腦漿,從梁昭腦後緩緩流淌出來,浸濕了財神像腳下的地面。

  梁遠昌從散落白髮的縫隙裡瞪著居高臨下的神像:

  「神尊在上,梁家衰敗至此,老夫自行清理,就不勞神尊顯靈了。」

  那神像無喜無悲,無聲回望他。

  驀地,一聲突兀的爆裂聲在暗室的靜謐中響起,神像的眉心裂開了一道裂縫。裂縫頃刻之間佈滿神像的整個身軀。

  轟然巨響之中,龐大的財神金像土崩瓦解。

  整個汴陵城劇烈地抖了幾抖,地動的消息交口相傳,人們紛紛從屋舍中奔出,聚集到開闊的地方。

  只有吳王府附近的百姓看到了安樂壺從地底升起的一幕。

  地面劇烈震動,古樹巷子的圍牆晃了一晃,立時往外倒塌。幾個客人正在圍牆下的豆腐腦兒攤上吃喝,險些被砸進牆下,卻不知被何處而來的樹枝一推,堪堪避過。客人們慶幸撿回了一條命,四處張望,卻找不到救命的恩人,便不深究。

  正在此時,一人指著半空駭然叫道:

  「什麼鬼東西?」

  巨大的鼻煙壺一樣的異物從吳王府內急速飛起,壺體赭紅,通體雕滿雜寶紋,壺口縈繞著一股黑色煙霧。

  有人被嚇得說不出話來了,有人大叫起來:

  「天降異象!這是有財寶要降世啊!」

  拎著大勺的古樹婆婆站在一旁,啞著嗓子道:

  「什麼財寶,性命要緊!還不快跑!」

  眾人這才醒悟過來,紛紛四散奔逃。

  古樹婆婆眼睜睜看著那安樂壺騰雲而上,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

  「斷妄司,還是拿不住他麼?」

  她猶豫了一瞬,終於下定了決心,雙手張開,猛地暴漲,延生出無數粗壯的樹枝,伸向空中的安樂壺,似乎要螳臂當車地將它攔住。

  然而,樹枝還未觸及壺體,安樂壺向上之勢卻猛然停住了。

  數十個黑衣勁裝的斷妄司屬員從天而降,腳下各乘著一枚黑色羽毛,正是韓抉的又一得意法器——飛天鴉羽。其中為首的一個身形格外矯健,踩著的鴉羽也比別人大一輪,正是副天官韓抉首徒,聞桑。

  聞桑腕上連著一條細細的銀線,彷彿透明的蛛絲,若非陽光照耀時偶爾一閃,幾近於無形。其餘屬員分立周圍,將那安樂壺團團圍住,人人腕上都連著銀絲,在天上交匯,織成一張肉眼難以察覺的龐大蛛網。而安樂壺,就如同一個大肚的蜘蛛被緊緊纏在這大網的中心,動彈不得。

  聞桑高叱一聲:

  「天網,列陣,歸乎下!」

  斷妄司眾人一同雙手交叉,虎口一碰,在胸前結成天網陣印,向下狠狠一壓。

  安樂壺被天網壓制,猛然下墜,重重地砸在地上,王府院落中,假山石橋,雕樑畫棟崩成瓦礫,恬靜的魚池被砸出一個豁口,池水奔湧而出,園子頓時變作一片狼藉的泥淖。

  韓抉踩著一枚鴉羽,歪歪斜斜地落在古樹婆婆身旁,笑呵呵道:「本官花了三天三夜布好的天網,可不是吃素的。」

  他拍一拍古樹婆婆的肩膀:「你就是那個見鬼的老槐樹?聽說你做的豆腐腦兒很好吃呀?快給本官盛一碗!」

  一抹青影自天而降,將剛冒出個頭的吳王從泥淖中拎出來,放在堅實的平地上。

  吳王手腳並用地爬起來,無暇去看救命恩人是誰,朝著安樂壺便撲過去:

  「快救世子!世子被吸進去了!」

  那拎他出來的人皺起眉,將他拽住,沉聲問:

  「長孫春花在何處?」

  吳王指著安樂壺大呼:

  「都在壺裡!」

  談東樵神情一變,凝神啟動神識之力尋找春花的所在,神識卻被安樂壺的結界攔截在外,他低語了幾聲,完全得不到回應。

  這安樂壺,不知是用什麼術法製成的法器,竟能隔絕神識。他心中猛然一沉,若是在壺中發生了什麼事,那木鐲……是否真能萬無一失地護住她?

  吳王驀地醒悟,抓住身旁人衣袖:「你是斷妄司的人?神尊逼迫長思親手殺死春花,長思不從……他二人被神尊抓進了安樂壺。神尊受了重創,為了恢復妖力,什麼都做得出來!你快去救……」

  他話音兀地止住。眼前的青衣人周身驟然散發出凜冽的寒意,口中低低一聲:「青釭!」

  談東樵右手憑空一轉,手中現出一把寒如冰雪的青色長劍。他泠然凝望天網中仍不懈掙扎的安樂壺,雙足在地上一點,無需鴉羽,便雲鶴般掠向安樂壺口的黑霧。

  青釭劍在空中優美地挽了個劍花,如電般刺向黑霧的核心。

  那黑霧驀然收縮,聚化出一隻大手的形狀,向上一抬,頓時將青釭劍握在手中,劍身凝滯,再難進一吋。

  壺口深處傳來錢仁粗噶的怪笑,聲音在安樂壺裡碰撞出無數回聲,再經由壺口擴大,嗡嗡地響徹了整個天際。

  「斷妄司天官,也只是個凡人,竟敢冒犯本尊神威?」

  談東樵雙眸微眯,一腳踢在壺身上,借力一翻,青釭捲起暴風般的劍意,將黑霧形成的大手攪得粉碎。

  韓抉捧著碗豆腐腦兒,一勺還沒入口,見此情形,蹦起來吼道:

  「老談,安樂壺中有多年沉積的妖力,不可硬破!」

  他邊跺腳便嘆:「說好的,用天網困住它,七天之後自然妖力耗盡,到時再收拾也來得及啊!何必急在這一會兒?」

  談東樵恍若未聞,一個鷂子翻身,再度攻向壺口。

  錢仁沉沉大笑起來:

  「你們以為,這張破網真能困住本尊麼?也好,就讓你們這些凡人看一看,什麼才是真正的財神御寶之力!」

  話音剛落,無數道耀眼的金光自壺口射出,照亮了半個天際。

  元寶、銀錢、玉石、夜礦、珍珠、珊瑚、瑪瑙……閃亮的財貨如洪水般從安樂壺口噴湧而出,落在地上,逐漸幻化成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一身流光溢彩,映照得眾人幾乎睜不開眼。巨人咆哮了一聲,雙手向上一伸,將天網撐起數十丈高。

  聞桑等人被那巨人怪力一牽,腳下頓時不穩,立刻有兩個修為較弱的屬員從鴉羽上栽了下來。

  然而天網陣乃斷妄司傳習多年的大陣,又豈會輕易亂了陣腳?立刻便有兩人補上,重新將天網收攏,巨人被天網兜頭一罩,嘭地向下一跪。

  細碎的金銀珠玉四濺而落,還有那未及逃跑的路人,見有財寶落在眼前,忍不住伸手去抓,豈料財寶卻似活了一般,帶著黑氣纏上路人手臂,以怪力挾著人身,直吸入財寶巨人口中。

  巨人一口吞下那一時貪心之人,呵呵大笑,拍了拍肚子,頓時多了一層力道,復又撐著天網,站了起來。

  斷妄司眾人咬牙定住天網,雖一時壓制住財寶巨人的動作,卻又不能完全制服,雙方陷入僵持。

  一陣焦灼漫上談東樵的心神,他隱隱明白了這焦灼來自何處,雖深知不妥,凝神靜氣,卻依然揮散不去。

  靈台之中,江心小島上,巨樹枝椏搖曳不止,江上狂風驟起,浪濤拍岸。他神識立在樹下,滿眼灰綠亂枝,某一小枝上曾綻出的黃色骨朵,卻遍尋不見。

  談東樵,八歲入斷妄司,修無心道,去紅塵念。

  如今這算是……有了私心麼?

  談東樵心中警鈴大作,但他定力極強,立刻醒悟,強行壓下雜念,恢復靈台清淨。

  「掌中雷!」

  青色閃電從青釭劍尖漫射而出,如雨瀑般衝向財寶巨人。以黑氣聚集的財寶被雷電流竄過,紛紛失了活氣,成為一件件普通財貨,撲簌簌掉落。巨人如長堤蟻蛀,竟至潰散。

  錢仁的嘶吼聲長長地震盪:「你一個凡人,怎會有如此修為?我不服!我不服!」

  他連叫了三個不服,長嘯一聲:「待我吃了壺裡兩個墮仙,再出來和你鬥!」

  壺口驀地開啟,黑霧盡數收入壺內。壺口結界有了缺口,談東樵耳畔忽地湧入熟悉的驚呼,神識倏然照見壺內情形,無數灰鼠糾纏著向長孫春花撲過去!

  談東樵靈台劇震,一股銳痛自全身瀰漫開來。肉體彷彿一截木樁,被利斧從天靈蓋劈作了兩半!

  韓抉一手端著豆腐腦兒,早忘了勺子扔到了何處,眼睜睜望著談東樵在半空中一滯,身子忽然失力,翻轉了身子,如一片細葉,飄然下墜。

  「老談!」他第一個念頭是恨自己不好好修行,盡學些技巧法器,此刻笨手笨腳,竟連飛也飛不起來。

  豆腐腦兒驀地被撞落,有人往他手裡塞了個軟乎乎的物事。

  「抱好了。」

  一個扎雙鬟的黑壯丫頭不知從何處冒出來,向上一躥,衣物盡落,化作了一頭四蹄帶黑的白貓,在虛空中如履平地,飛快地躍向談東樵。

  它以背脊承接下談東樵的身軀時,貓身驀地暴漲,雪白的皮毛上浮起烈火般的花紋,腳踩藍色火焰,白貓變成了白豹——不是——是一頭雄偉奇崛的神獸!

  低頭看看懷裡,一個奶娃娃正閉眼吮吸著自己的大拇指。

  咦,這不是長孫春花的小侄兒麼?

  那黑壯丫頭,不是長孫家的女護衛嗎?

  韓抉張大了嘴:這……好像是典籍上所說的——神獸孟極吧?

  談東樵四肢如被巨石碾壓過一般,牙關緊咬,劇痛令他迅速清醒過來,發覺自己在一頭奇獸背上,他錯愕了一瞬。

  「你是……」

  座下神獸——孟極甕聲甕氣地說:「我坑過你一回,現在救你一回,就算扯平了。」

  「你爭點氣,快把春花弄出來,死了倒不妨,被個半拉鼠精吃了,可就太丟人了。」

  與此同時——

  四海齋的包廂裡,陳葛覺察了地底傳來的震動,驀地站起。

  他對面,坐著長孫石渠。此人自從妹妹入獄,兒子失蹤,便失魂落魄,動不動就跑到四海齋來找他喝悶酒。這會兒剛剛喝到第三壺,便已經意識不清了。

  他口齒混亂地嚷著:

  「陳兄,你說,我是不是個傻子?為什麼,他們什麼事都不告訴我?家裡有難,我幫不上忙,是不是汴陵要完蛋了,天要塌了,他們也要瞞著我啊?我就這麼廢物嗎?」

  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石渠對酒臨風,悲悲切切地嚎了幾句詩:

  「仙人未必便仙去,還在人間人不知。手把白鬚從兩鹿,相逢卻問姓名誰!」

  陳葛忍無可忍地搶過他手裡的酒壺:「別喝了?」

  「為什麼不喝?我就要喝!」石渠上去搶那酒壺。

  陳葛在他耳邊大吼:「汴陵要完蛋了,天要塌啦!」

  「……」

  石渠愣了一陣,忽然大叫出聲:

  「陳兄,你這酒有問題!」

  陳葛怔了怔,旋即大怒:「你家的酒才有問題!」

  他回身一看,石渠抱著肚子躺在地上,殺豬般慘叫:

  「特麼的,老子的肚子要裂開啦!」

  他不由分說掀起衣袂,只見圓潤的肚腹間,蘧然鼓起一個大疙瘩,立刻又止息,在另一側膨起,彷彿懷胎九月的婦人,有個討債的孽障在腹中拳打腳踢。

  陳葛愣愣地呆了一會兒,下巴刷地落下來。

  「石……石渠兄,你這是足月了……要生娃娃?」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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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汴陵秋之李代桃僵 第九十二章 鹿走蘇台

  沿著狹窄的安樂壺口下墜了許久,藺長思陷入了長久的恍惚中,但懷中纖細的身軀提醒著他,他還被需要,還有存在的意義。

  長久以來孤苦無定的魂魄,卻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找到了暫時的安寧。

  藺長思手掌輕輕落在懷中人的顱頂:

  「別怕,有長思哥哥在,定會護著你。」

  第一次說這話時,藺長思十八歲。

  那時他身子時好時壞,壞的時候一連數月臥床不起,好的時候,就格外盼望出門。

  好不容易出趟門,正碰上春花布莊第三家分號開業。門前卻是一片吵嚷,裡三層外三層,圍了上百號人。

  原來,這第三分號的胡掌櫃提前談好了兩家成衣鋪子,專趕在開業當天上門下訂單,將當日的存貨出清,也給胡掌櫃長臉,做個開門紅,行內俗稱「抬轎子」。今日來抬轎子的李掌櫃和蘇掌櫃,卻突然當面撤單,把個開門紅變了開門黑。只因事前沒有立下契約,胡掌櫃也無可奈何,卻嚥不下這口氣,就爭吵了起來。

  究其原因,是近來春花布莊的生意做得太火爆,有對家看不過,買通了這些成衣鋪子來給他們難堪,也引得圍觀百姓質疑春花布莊貨品質量不佳。

  那一年,春花也只得十三歲,外人還在傳言,都說長孫家這掌家的丫頭只是個幌子,背後還是老爺子話事。

  藺長思想起,母妃曾叮囑要照顧這小丫頭,便命小廝私下遞話,願意將被人撤單的布匹全部買下。

  春花卻拒絕了。

  春花命人去李掌櫃鋪子裡買來一件粗布短衣,加上自家粗布製成的成衣樣品,請了兩位漿洗的大嬸,分別在石板上搓洗,只搓了半個時辰,李掌櫃家的短衣便被搓破了洞,而春花家的短衣還完好無損。

  而後,她當著圍觀百姓的面,笑嘻嘻地對兩家成衣鋪的掌櫃道:

  「兩位叔伯說的是,春花布莊的布料,卻是不配進您二位的鋪子。」

  兩位掌櫃又羞又臊,拂袖而去。其後城中成衣鋪子紛紛前來搶購春花布莊的粗布,只有這兩家搶不到貨源,漸漸的生意便冷淡了下去。

  事後,春花將藺長思請到後堂,奉茶道謝,藺長思便好奇詢問她為何拒絕自己。

  春花展頤笑道:「長思哥哥買得了今天的貨,買不了明天、後天的。做生意要長久,靠的不是一兩個大主顧。」

  藺長思不由得對她另眼相看,又誇讚她機變聰穎,口才了得。

  她又擺手:「單靠一張嘴,哪裡能將黑的說成白的?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既然要開布莊,市場上誰家的貨有什麼特點,有什麼短處,都是要清楚的。我花了多少心力去考察織工,挑選貨源,這些工夫,又豈在口舌之中呢?」

  藺長思對上她一對明亮的眸子,明白她還有後話。

  果然聽她說:「粗布對長思哥哥沒有用處。我家新進的雲綾錦,有忍冬紋與雲雷紋,最是清貴素雅,我想免費給長思哥哥做幾身衣裳,不知您肯不肯。」

  他挑眉:「免費?」

  春花嘿嘿一笑:「長思哥哥得空的時候,穿著去各家閨秀面前晃一晃,便成。」

  「……」藺長思忍不住莞爾。

  這樣雀躍而驚喜的心情,他好像很久都沒有過了。

  小丫頭挾著勃勃的生命力,如一棵強韌的小花在他心底生根發芽。一場狡黠靈動的春雨不期然撞進他心扉,淅淅瀝瀝地打在心尖上,從此再未放晴。

  他輕輕將手在她頭上放了一放,笑道:

  「好,有長思哥哥在,定會護著你。」

  也不知下墜了多久,藺長思的脊背重重地落在堅硬的平地上,舉目所及,儘是黑暗,濃重的腐臭之氣充斥鼻端。

  火光一閃,她擦亮了手裡的火摺,環視了一週。

  群鼠聞風而至。

  藺長思握住她的手,在陰暗的曲窟中拚命奔跑。身後,窸窸窣窣的響聲洶湧而來。

  奔跑中,春花舉起手中的鐲子,低低喊了幾聲:「談大人!」

  卻無人回應。

  她心中一沉,隱約猜到,是安樂壺阻斷了她和談東樵之間的聯繫。

  鐲子上的防身法門,也不知還有沒有用。

  藺長思扯了她一把,腳下更快。兩人奔到一處狹縫,安樂壺驀地隆隆震動,來路被旋轉的洞壁封起,將追趕的鼠群攔在了身後。

  兩人彎下腰,劇烈地喘息,目光望向前方,是兩條岔路。

  安樂壺中轟然而鳴,颯颯的冷風從四面八方石壁的孔洞中陰惻惻地滲入。

  春花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

  她反手抽出藺長思手中的劍。

  藺長思大驚:「你這是做什麼?」

  春花道:「長思哥哥,我不是第一次到這兒。上回我和談……嚴先生一同誤入此處,險些死在這裡。那錢仁不知為何,十分害怕我自刎。若真是到了最後一步,有這把劍在,至少我還能自我了斷。」她深吸了一口氣,「錢仁要殺我,但礙於王爺,應當不會害你。你……本不必和我一起流落到這裡。」

  藺長思震驚地望著她,良久,握住她顫抖的手:「我明白。上次有嚴先生護著你,這會兒卻只有我。」

  他長嘆一聲:「春花,我雖體弱,卻並不蠢。那位嚴先生出身斷妄司,到汴陵是為了查探我父王的罪狀,而你也在暗中幫他,是也不是?」

  「我本想以祝九的身份活下去,可是沒想到他活得……這樣艱難。」

  「然後我就明白了,父母之惡,出自拳拳愛子之心。這一切,原本都是我的罪過。」

  春花心中一痛。她的長思哥哥,行如清渠,心如白璧,縱然受惠於一場卑劣的惡行,但他自己從未做惡。

  他是她見過最溫柔善良,最謙和心軟的人。亦是她年少時曾經有過的悸動。

  她驀地回握他的手:

  「長思哥哥,不要放棄自己,你沒有做錯過什麼。等咱們從這兒出去,你還有長長的人生,還可以為這世間做許多善事。」

  藺長思默然了。就在春花以為他不會再開口時,他輕輕一籲,像是終於做了個決定:

  「你說得不錯。我不會輕賤自己的性命,你也不可自盡。咱們說好了,一定要一起活著出去,可好?」

  春花凝視著他,「嗯」了一聲。

  藺長思轉身,端詳著眼前的岔路。

  春花道:「安樂壺中路徑時常變化,一刻之後,那洞壁再次轉動,鼠群便會攻過來了。咱們得在這兩條路上選一條。」

  藺長思點點頭:「或者,兩條都選。你我各走一條。」

  春花一愣。

  藺長思道:「兩個人目標太大,不易躲藏。你我分頭,各自找個隱蔽處躲起來,定能等到斷妄司來救。」

  「……」他說得確有幾分道理,不知為何,春花卻覺得有些怪異。

  藺長思見她未反對,繼續道:「不如就這樣,你走右邊,我走左邊。你拿上這寶劍,我拿劍鞘,也可防身。如何?」

  春花思忖一瞬:「還是我拿劍鞘,你拿寶劍吧。畢竟我也不會使劍。」

  「可以。」藺長思從她手裡取過長劍,又將劍鞘塞給她。

  她有些微微的詭異之感,卻一時抓不住頭緒。長年的生意談判,養下愛疑心的習慣,她又道:「還是我走左邊,你走右邊。」

  「亦可。」他似乎從善如流,答得飛快。

  春花只得安下心,勉強揮去不祥的預感。藺長思鬆開手,在她背後輕輕一推:

  「去吧。」

  春花依言走入左邊的岔道,走了幾步,忽然聽見藺長思在身後喚她。

  「春花。」

  她猝然回頭,望見他孤零零地站著,對她微笑,一如年少記憶中溫潤如玉的模樣。

  「你從前,是不是中意過我?」

  手中的火摺彷彿燎了下她的眼睫。春花有輕微的瑟縮,爾後她睜開眼:

  「我從前……曾經很中意長思哥哥。我做過平安絡子,寫過黃紙祈福,每一天每一天,都希望你平安喜樂。」

  「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情愛並不是什麼不可或缺的東西,而我也……早就放下了。」

  藺長思握緊了手中的劍柄,面上仍持續地微笑。

  「我懂了。」他揮一揮手,「快去吧。」

  爾後他轉身,向另一條岔路走去。

  一刻之後,藺長思從原本的岔路折回,回到與春花分別之處。

  他計算著,她應當已經走出很遠了。

  藺長思自言自語:「我本早夭之身,卻苟活了這麼多年。這罪孽殘軀,死在此處,也沒什麼可惜。」

  他隔空伸出一隻手,在虛空的黑暗中向下放了一放,輕聲道:

  「別怕,有長思哥哥在,定會護著你的。」

  安樂壺重又啟動了,隆隆的轉動中,洞壁移開,無數綠瑩瑩的眼睛再次出現在藺長思眼前。

  群鼠沒有動,彷彿在辨認眼前的情勢。

  藺長思對自己一笑,持劍俐落地一抹掌心。

  新鮮的血液氣味瀰漫開來,群鼠受到刺激,立刻騷動起來。

  藺長思道:「孽畜,還不跟上?」

  他轉身,向右邊的岔道飛奔。

  群鼠只停頓了一瞬,便循著血液的味道,呼嘯奔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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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汴陵秋之李代桃僵 第九十三章 偃鼠飲河

  春花緣著岔路行了許久,手中的火摺子漸漸滅了,黑暗裡,只剩下一個孤身的她和一把劍鞘。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有那麼一瞬間,想著也許藺長思會從某個甬道中突然轉出來與她相逢。

  又或者,手中的鐲子會突然發出聲音,談東樵會以沉穩而篤定的口吻,告訴她如何去做。

  但什麼都沒有發生。

  濕冷的風不知從何處吹來,侵入她單薄的衣衫。

  春花打了個冷戰,仙姿裝腔作勢的聲音在她腦中迴響:「長孫春花,你可還戀棧這紅塵?」

  呿,怎麼會不戀棧?她這麼有錢,活得可滋潤了。

  逐漸適應了黑暗以後,春花的雙眼終於看見了前方隱約的微光。她深吸一口氣,握緊了藺長思的劍鞘,緩慢地向前走去。

  微光是瑩綠的,宛如黑暗中一盞風燈。她走得近了,光芒卻逐漸耀眼起來。

  春花向右轉過一個洞口,愕然定在了原地。

  目之所及,光華纍纍,輝耀奪目。頂上儘是懸珠之璧,無數的夜礦瀰漫著幽光,地上如山般堆砌著數不盡數的翡翠、珍珠、白玉、瑪瑙、金銀元寶、紅紫珊瑚,還有許多是她這汴陵首富也從未見過的奇珍異寶。

  莫說是汴陵,就是集整個大運皇朝官民之力,恐怕都湊不出這麼多的財寶。

  她一時懷疑自己又被誆進了什麼幻境,伸手在臂上掐了一把,依舊生疼。

  ——不是幻境。

  春花用力揉了揉雙眼。再睜開時,她看到堆積如山的財寶深處,一張白玉冰床之上,坐著一個灰不溜秋的軀體。

  似乎是個人。

  春花踮起腳尖,跨過滿地珠玉,悄無聲息地來到白玉床邊。

  那人乾瘦得如同一段枯柴,盤腿而坐,雙手垂在膝上,五指成爪,詭異地張開,指甲長得嚇人,末端帶著彎卷。頭顱低垂,看不見面容,蔓生的白髮散落各處,和無數的元寶玉串膠結在一起。

  若不是肩背還有輕微呼吸起伏,她幾乎要以為是個玉石打成的雕像。

  錢仁在重病瀕死時,吞了鼠仙子恕的真元,得以續命。如果她能見到錢仁的真身,應當也是個老人了。

  她屏住呼吸,舉起劍鞘,猶豫著要不要往那人的頭顱狠狠砸下去,

  ……這是不是錢仁呢?

  劍鞘在離他太陽穴三吋的地方停住了。

  花白的頭顱驀地動了,彷彿生鏽的機括隔了多年重新轉動,他緩慢地抬起頭,在骨節的「哢哢」聲中抻直了脖頸。

  「你……竟然能找到這裡。」

  春花悚然對上青灰的目翳,瞳仁已經混濁得看不清了,乾裂的唇森森地咧開,露出空曠裸露的牙床。

  她惶然退後兩步,腐臭的氣息撲面而來,她忍住乾嘔的衝動:

  「你是……錢仁?」

  他不似妖,也不似人,倒像是一具活屍體。

  粗嘎的笑聲桀桀響起。

  「多少年沒有人當面叫我的名字啦……不錯,我是錢仁。」

  「這些財貨,都是你囤積的?」

  錢仁喉嚨裡發出呵呵聲響:

  「巧者有餘,拙者不足,貧富之道,不就是如此麼?你看看眼前,千年萬年也花不盡的財富,你這一生能掙得到麼?這兩百多年來,天下萬寶源源不斷地聚集到我這安樂壺中,我錢仁,才是真正的財神!」

  春花默然低下頭,良久,輕笑聲從她口中逸出:

  「這兩百年,你都是這樣過的麼?」

  她捂著肚子,放肆大笑:「錢仁,你也太慘了吧!」

  錢仁的瞳孔倏然一縮,如一頭醜陋的蜘蛛,從白玉床上驀地支撐起來:

  「有什麼好笑的?」

  春花邊笑邊道:

  「你也好意思……說自己是財神?你知道……什麼是財麼?」

  錢仁傲然攤手:

  「你目之所及,全都是財,我的財寶,足以買下整個人間!」

  春花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財,可入用者也。米麵油鹽是財,鍋碗瓢盆是財,藥酒花香是財,皆因與百姓生計息息相關,可入用,方為財。」

  她咄咄與錢仁對望,毫不掩飾目光中的憐憫:

  「你將這些明晃晃亮閃閃的東西堆在這裡,和堆一堆石頭,又有什麼分別呢?」

  錢仁雙目蘧然大睜,面色刷白。那話語如一管滾燙的鐵汁澆入他天靈蓋,灼得他乾聲一吼,五官痛苦地縮成一團,濃重的白氣從口中爆噴而出。

  他枯瘦的手頓時暴漲,一把扼住春花的喉嚨,狠狠將她按在一面琉璃屏上。

  「你胡說什麼!」

  就是此刻!

  春花手中劍鞘高高揚起,猛地擊打在錢仁的太陽穴上。

  錢仁痛呼一聲,花白髮間立刻有一團鮮血暈染。手下卻絲毫未鬆,將春花的脖頸掐得更緊。

  腥臭的口湊近春花耳邊,嘿聲道:

  「我現在就吃了你,定能富貴萬年。」

  空氣漸漸離開肺腑,春花眼前逐漸湧現一層又一層的黑霧,她拚命掙扎,卻已感知不到自己的四肢。

  藺長思的劍鞘噹啷一聲,跌落在地。

  意識模糊之時,春花腦海中最後的想法是:

  仙姿你這烏鴉嘴……我可能真活不過二十一歲了吶。

  人嘛,都是孤孤單單一個人死去的,再比翼的鴛鴦也雙飛不到最後。

  電光火石之間,安樂壺的入口驀地打開了。

  一團黑霧飛入,直躥入錢仁的真身,他仰面嗝嗝怪叫了兩聲,雙目頓時血紅,猙獰注視著幾乎昏死的春花,彷彿在挑揀著從何處下口。

  而與此同時,安樂壺的結界出現了缺口,春花手腕上的木鐲猝然閃亮,青芒大熾——

  安樂壺外的談東樵倏然感知到了木鐲的存在!

  光芒中心,無數道青綠枝條如電光般抽出,盤旋而上。一棵蒼翠的軒轅柏平地而起,撐起厚重的華蓋。幾根樹椏將春花綿軟的身軀輕輕托起,深藏進巨柏的鱗葉樹冠下,小心安放遮蔽。

  錢仁渾身裹著黑霧,憤怒地咆哮起來。一道黑霧凝結成的血咒向樹冠庇佑下的春花重擊而去!

  樹枝如同綠色活蟒,迅速移動,將女子的身軀藏得更深。樹冠向外探出,硬生生承接了這一記血咒。

  巨松顫抖了一瞬,爾後報復性地繼續暴長,無數枝幹猛地抽出,穿透石壁、擊碎夜礦,盪開金銀珠寶,不過頃刻之間,洶湧的樹木已經充滿了整個安樂壺。

  安樂壺外,強烈的疼痛感將談東樵從雲端狠狠撞擊下來,直到神獸孟極躍起,接住他下墜的身軀。

  安樂壺內,柏樹的枝幹還在蔓延,源源不斷地填充著壺中的甬道。鼠精們被枝蔓所驅,蜂擁逃竄、慘叫連連。

  春花在迷濛中徐徐睜眼,透過枝葉的縫隙,望見錢仁的真身。

  錢仁的目光不可置信地瞪著自己的胸前——一根兒臂般粗的枝幹正正插入他左胸,直穿過心臟。

  凡人的身軀,雖有法力延緩衰老和病痛,但若沒了心臟,依然是會死的。

  「嘭」的一聲,安樂壺終於承受不住從內生長的軒轅巨柏,裂開了。

  財寶源源不斷地從安樂壺的破口中湧出,傾灑向人間。整個城池下起了一場金銀珠寶的滂沱大雨。

  走在路上突然被元寶砸中,這是只有做夢才會發生的事。汴陵的百姓最初是驚愕的,在醒悟過來以後,立刻陷入了瘋搶和爭執。有人撐開衣襟爬到屋簷上,又被後爬上來的人推栽下去,有人就地打滾抱摟,只恨爹娘沒給身上多縫幾個口袋。

  然而人們很快發現,不需要再互相爭搶了。

  安樂壺中流瀉的財寶似乎無窮無盡,鋪滿了每個人腳邊的土地,還繼續瓢潑澆灑。

  當財寶淹沒了小腿肚的時候,人們開始覺察不妙了。

  有人因躲閃不及,被高空落下的玉石砸破了頭,有屋頂被擊穿,驚惶的牛馬掙脫韁繩,四散奔逃,有孩子被埋在了雪堆般的財寶底下,母親瘋狂地挖著,滿手是血。

  世人皆渴求的財寶,竟成了催命的符。

  神獸孟極迎風而來。

  談東樵立在孟極的脊背上,大喝一聲:

  「天網,收!」

  擎天網的斷妄司屬員們如夢方醒,向內輻聚靠攏,天網將安樂壺兜在當中,金光網線一閃,頓時將安樂壺的裂縫收窄,減緩了財寶流出的速度。

  談東樵額上沁出汗來。

  誰也不知道錢仁究竟囤積了多少財寶,如果繼續讓財寶湧出,整個汴陵城都會被財寶淹沒。

  談東樵雙手向上伸開,結成本命法咒,一株蒼然巨柏的幻影自他靈台升起,呼嘯著將樹枝遞上高空,穿進安樂壺的裂縫,試圖堵住財寶的湧流。

  壺外柏枝的幻影和壺內的枝幹相觸之時,春花猛地驚醒了。

  她睜大了雙眼,赫然望見錢仁的身體被掛在一根枝幹上,就在離她不遠處。

  柏樹的枝幹將她小心安放在樹頂中央,墜落的金石砸在外圍的枝幹上,沒有對她造成絲毫損傷。

  而錢仁就沒有那麼好運了。除了胸口一處最致命的傷口,他身上還有多處擦傷,渾身佈滿了血痕,眼看是活不成了。

  他懨懨地掀了掀眼皮,朝春花看了一眼。

  「就算不能埋了汴陵,憑空多出這些財寶,也會給天下度支造成不小的動盪。這一點,春花老闆再清楚不過了。」

  錢仁豁開帶血的嘴,氣若游絲地笑了。

  春花毛骨悚然地瞪著他。

  「我終究……是個凡人。」

  「但汴陵……是我一手締造。今日我既不能活,就讓整個汴陵一起陪葬罷!」

  話音甫落,尖利的嘶叫聲響徹天空,錢仁抬起手,重重向前拍去。他將全部法力灌注在這垂死一擊之中,安樂壺的裂口頓時承受不住,蔓延到整個壺體。

  能藏納乾坤的安樂壺,徹底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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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汴陵秋之李代桃僵 第九十四章 鰲擲鯨吞

  「噹啷」一聲,四海齋的屋頂被砸穿個窟窿,一個癟了一半的青銅鼎險些敲中陳葛的腦殼。

  然而,為何天上會掉鍋,鍋從何來,陳葛已分不出心力思考。外頭的客人早就因爭搶財寶跑得乾乾淨淨,大街上人聲吵雜,金銀紛飛。

  這些陳葛也絲毫不知,只因包廂裡,一個錦衣的公子哥兒正抱著肚子鬼哭神嚎,完全蓋過了外頭的聲音。

  兩個孔武有力的跑堂分別摁住長孫石渠的手腳,從隔壁醫館請來的山羊鬍老大夫掏出把小刀,顫顫巍巍地割開石渠肚子上的衣料,眾人都瞧見了令人驚異的圖景。

  石渠肚腹內的疙瘩已經變成個綠色的光團,包裹著光團的肌膚薄得幾近透明,向外躍躍欲試,彷彿要咬破肌膚衝將出來。每一次撞動,都帶得石渠哀嚎一聲,簡直是聞者落淚,見者傷心。

  陳葛目瞪口呆:「大夫,這究竟是個什麼病症?」

  老大夫拈著山羊鬍:「恐怕是肚子裡長蟲了。」

  「……」陳葛扶額,「這得是個千年的螢火蟲吧?」

  老大夫點點頭:「有這個可能。」

  陳葛:「……我覺得他更像是懷了個鬼胎,要生娃娃了!」

  老大夫沉思良久:「男人生子,雖醫典不載,上古也曾有些傳聞。何況世間確有些異獸是雄性產子,如海龍海馬,便是如此。你這個朋友,該不會是個海馬精吧?」

  陳葛翻了個白眼,低叱:「你個老山羊,別絮叨了!他就是個普通人!」

  「你就說,該怎麼辦吧!」

  老山羊大夫長嘆了一聲:「我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割開了。咩。」

  他一手輕輕按住石渠腹上的光團,一手拈起小刀。

  石渠嘶啞地嚎了一聲:

  「不要這麼隨意地做決定啊!」

  陳葛不勝其煩地掏掏耳朵,決心無視他的抗議。

  「割!」

  一刀劃下去,光團骨碌碌轉了一圈,猛地彈起,破腹而出!

  石渠殺豬般叫起來,昏了過去。

  光團在屋內四處橫跳了幾圈,終於被陳葛一把抄在手裡。他還未看清那是什麼東西,用力一捏——

  「嗚哇!」那光團扯著嗓子哭了起來,「爹爹啊!」

  眾人定睛一看,是一條鱗片綠白相間的——小海龍,兩爪抱頭,眼睛濕漉漉的,嘴巴更是大得不成比例。

  石渠被那一聲爹爹叫得猛一哆嗦,悠悠地又醒轉過來。

  他顫抖著嘴唇:「抱過來……給我看看。」

  陳葛只覺一個頭兩個大,捏住那小海龍的尾巴,將它掉轉著拎到石渠眼前。

  石渠:「這是……我生的?」

  小海龍捲著身體,可憐兮兮地望著石渠,眼睛裡包了一包淚:「爹爹……啊。」

  石渠立時鼻子一酸,也包了一包淚:「……兒砸?」

  詭異的倫理狗血大戲即將上演,四海齋的屋頂終於承受不住上空下墜的財寶重量,塌了。

  閃瞎人眼的金銀玉器從塌邊的屋頂流瀉如屋內,眾人這才發現異樣,驚惶奔逃。陳葛一手拎著小海龍,一手揪起腿腳不便的老山羊大夫,躲過第一波的財寶洪水,這才想起,石渠還帶著一肚子血躺在地上。

  財寶已一波波湧上來,把石渠埋得頭髮絲兒也不見。

  陳葛大驚失色:「這是什麼鬼?」

  小海龍在他手裡拚命掙扎,他煩不勝煩地罵道:「別亂動,你爹被錢埋啦!」

  小海龍被他一吼,眼淚流得更凶了,扁著嘴吼回去:

  「放開我,我要救爹爹!」

  陳葛挾著一人一龍,一邊狼狽地逃竄躲閃從天而降的財寶,大罵:「我都救不了,你怎麼救?你知道他在哪?」

  「我有辦法!」

  小海龍奮力一甩尾,終於脫離了陳葛的掌控。它游至半空中,深吸口氣,猝然張開大口——

  誰能料到,一頭巴掌大的龍,嘴巴竟能張成二人多高!

  小山般的財寶被氣流捲起,紛紛流入小海龍的口中,彷彿進了個無底洞,沒多久,石渠的身軀便顯露出來。

  陳葛連忙上前扶起,探了探他鼻息,幸好,還剩口氣。

  半空中,安樂壺裡的財寶還在源源不斷地流瀉。

  小海龍奶聲奶氣地大喝一聲,小小的身軀迎風暴漲,吞進的財寶越多,身子越大,漸漸乘風飛起,向著空中的安樂壺而去。海龍騰起的颶風將地上的財寶盡數捲起,又一件不落地飛入海龍的大口。

  當此之時,天庭寶蟠宮中的財帛星君趙不平、東海水底水晶宮的老水君同時心血來潮,太上感應,雙雙捏了仙訣,移仙駕飛往人間——汴陵。

  春花如一片柳葉,從空中飄落。鱗葉的軟枝如一雙溫柔的大手將她托起,輕輕放在了一片暖融融的皮毛之上。

  四肢驀地找回知覺,她一骨碌從皮毛上爬起來,抬眼見一人,又欣又喜。

  談東樵背對著她,迎風而立。本命手印升騰出的參天巨樹與天網一起,將碎裂的安樂壺團團圍住,但也僅僅能阻一時,大勢終不可擋。

  擎天網的斷妄司屬員都已是強弩之末,終於有一個法力耗盡,脫力從鴉羽上倒了下來,其後的也逐個緊隨。烈風不斷迫壓,天網的桎梏迅速消彌於無形。

  談東樵再也無力支撐,參天巨樹猛然收入靈台,他倒退一步,跌坐在地,「哇」地噴出一口熱血。

  地上的百姓和從天而降的災殃之間,再無屏障,金石寶物傾灑而下。

  神獸孟極靈活地左避右閃,令背上兩人不致遭難。春花搶上去,抱起談東樵:「談大人!」

  談東樵強忍著胸中法力的反噬之痛,站起身來。

  他偏頭,深深地看了春花一眼,彷彿隔著一條銀河的牽念。春花腕上的木鐲忽而生長出一棵纖細的木枝,在她頭頂上撐起一片不大的茵蓋。

  他輕輕推開她,目光瞬間沉毅。

  「仙姿,護她平安!」

  話猶在耳,他飛離獸脊,高呼一聲:

  「斷妄司何在?」

  韓抉、聞桑和斷妄司的其他人立時肅然,應道:「在!」

  「紅塵於我何有哉?」

  「護佑黎民,嚴守天道!」

  談東樵向來冷峻的雙眸微微泛紅:「去罷!」

  他率先猱身飛落,餘人緊隨其後,義無反顧地衝入生靈塗炭的人間。

  人間離亂,哭啼哀號,不絕於耳。他們所能做的,不過是以僅存的法力,從天災之下救回眼前離得最近的人。

  或許徒勞,但人間,何曾跪降於天命?

  便是在此時,一頭上萬年不曾現世的巨獸自天邊而來。

  巨獸奮鼻一吸,地上與天上的財寶紛紛失了重力,向半空浮起,只轉了個彎,便被吸入了巨獸的血盆大口之中。

  人們愣住了,並不知道這又是什麼雪上加霜的災殃。但似乎——已無力再逃了。

  巨獸卻對人類毫無興趣。

  它與凡人擦肩而過,只吞噬了要命的金銀財寶。

  堆積的財貨逐漸褪去,汴陵露出久違的土地。

  雲中沉沉響起「啊嗚」一聲,巨獸打了個響嗝。

  東海有獸名為魘龍,頭如海馬,尾如龍,有磅礡巨口,能吞萬物。

  雲開,雨霽,風停。

  山一般的魘龍在空中打了幾個轉,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吼了一句什麼。只有極少的人聽清,它說的是:

  「……救爹爹!」

  天地間驀然安靜了下來。人間的哀哭漸漸平息,人們紛紛從躲藏處走了出來,仰視著上天。

  祥光普照,瑞氣千條,從九天之外傳來清越的鐘聲,正是神祇降臨人間。天邊,忽地飄來兩片祥雲。

  財帛星君趙不平和東海水君在雲頭上迎面碰上,尷尬地打了個招呼。

  東海水君率先寒暄:「趙星君這是為何而來?」

  「人間汴陵財貨膨脹,有違天道,此乃妖邪作亂所致。本君專司財帛,特來除亂反正。」

  「啊哈,那星君你可來得有些晚了啊。」

  趙不平掀起眼眸掃對方一眼:

  「水君此來何為?」

  「東海萬年未有魘龍,本君忽得感應,有魘龍在汴陵出世,特來收伏。」

  「魘龍屬海龍族,與水君的飛龍族似乎沒什麼關係吧?」

  東海水君有些尷尬地一笑。

  天就這樣被聊死了。

  「趙星君,現下你管的財帛被魘龍吞了,人間算是平安了。可你我這職責……怎麼分啊?」

  趙不平冷冷拂袖:「自然由本君將魘龍帶回,等它吐出財帛,再把魘龍歸還於你。」

  東海水君一怔:「為何不能由本君帶回,待魘龍吐出財帛,再將財帛歸還於你?」

  「如此太過麻煩水君。」

  「本水君不嫌麻煩。」

  「……」

  兩人正爭執不下,忽有一人冷然出聲:「既然兩位職責有衝突,便該協同商議,共監事效,怎能無視黎民水火,耽於無謂的爭鬥?」

  這熟悉的聲音!兩個老神仙扭頭一看,齊齊打了個趔趄,險些栽下雲頭。談東樵乘著鴉羽,神情冷怒,飄在他們身旁。

  東海水君一把扯過趙不平,咬著耳朵:「他怎麼在此!」

  「他是凡人,怎麼瞧得見我們!」

  「咳,他是一般的凡人麼?」

  談東樵皺起眉,繼續道:

  「兩位先去財帛星君處吐出財帛,再去東海放生魘龍,豈不兩全?汴陵蒼生苦於聚金法陣多年,天界不聞不問,這也合乎天道麼?」

  兩個老神仙頓時出了一身的汗。

  東海水君轉過臉,和顏悅色道:

  「這位凡人,說得確實有理。」

  趙不平也難得擠出一絲笑容:「汴陵此劫,確有因果,不能說是天界不聞不問。不過……天道慈悲,小仙們到此,正是為了收拾這一場殘局。」

  「咳咳,只是來晚了些,無傷大雅,無傷大雅。」

  東海水君輕拂衣袖,將吃飽了財貨的魘龍重化成一條巴掌大的小龍,收入衣袖。

  趙不平口中唸唸有詞,細密的金色光雨降臨人間,有那被財寶砸傷壓傷之人,破損的房屋,竟都在接觸到光雨時慢慢復原。

  如雨打霜葉般滿目瘡痍的汴陵,彷彿經了一場大夢,又驀然驚醒。

  這一場天神下凡,只有修為高深之人有緣得見。人間百姓只顧檢視自己,絲毫不知背後真相。

  趙不平的目光掠過不遠處的春花,只一頓,便落在她座下神獸孟極身上。

  「孽畜,私自下凡,還不速歸?」

  孟極一見趙不平,便恨不得在地上刨個洞把自己埋起來,然而背上還有個春花,已經來不及了。它縮著腦袋,在空中兜了個圈,把春花輕輕放在地上,這才垂頭喪氣地飛向趙不平。

  春花不明白它為何突然離去,疾喚一聲:「仙姿!」

  孟極欲說什麼,趙不平橫過一眼:「孽畜,你闖的禍還不夠麼?」他輕拍出一掌,巨大的神獸倏然縮成一隻雪白胖貓,老老實實蹲在腳邊。

  它期期艾艾地看了春花一眼,終於狠心,撇過了頭。

  諸事既定,職責已了,兩位神仙向談東樵客氣稽首:「這位凡人,如此處置,你可還滿意?」

  談東樵卻沒有回應。

  他心裡一寬,靈台驟然失守,沉重的陰霾再無阻礙地湧上眼前,身子頓時一輕,從半空的鴉羽上栽了下去。

  失去意識的最後一瞬,耳邊響起的是春花驚惶失措的呼聲。

  回寶蟠宮的路上,孟極終於按捺不住,問道:「星君,天衢聖君和北辰元君一同下凡歷劫,命格大亂,都是因為我和春花。將來會不會……」

  趙不平瞥它一眼:「那兩位神君的命格,豈是你能影響的?」

  孟極一愣。

  「那兩位都是古上天尊的愛徒,天尊聞聽兩人下凡,親自起了天演卦,卦意浮現後卻嘆而不解,只道都是天意。」

  「天道損有餘而補不足。這場歷劫,對他三人,並非偶然,乃是真正的劫難。各人有何因果緣法,尚不可說。」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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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汴陵秋之李代桃僵 第九十五章 松柏後凋

  短短一個月,汴陵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斷妄司暫時接管了汴陵的各項事務,朝廷撥下銀兩,由韓抉坐鎮館驛,負責汴陵的各項重建,知府曲廉戴罪留職,全力輔助。

  京中傳來旨意,吳王夫婦驕奢淫逸,瞞上弄權,當貶為庶民,闔族流放。然今上念其身後無依,將流放之刑改為押往京城圈禁,聖諭終生不得赦。

  澄心觀霍善道尊妖言惑眾,為虎作倀,戕害黎民,暫交斷妄司關押,秋後問斬。

  兩年前採辦使蘇玠身死,現已查明為吳王、霍善道尊所害,當還其清名,昭告天下。

  吳王府在汴陵根基頗深,城中的高門大戶聞聽此事,各懷忐忑,然而等了多日,並未見牽連他人,這才紛紛安下心來。

  汴陵大亂的那一日,老太爺梁遠昌突發失心瘋,親手打死了嫡孫梁昭,其後梁遠昌一病不起,沒過幾日便撒手人寰,梁家由長子梁興接手掌家。梁家過往生意與吳王府牽絆最深,受到的打擊也最大,梁興短視武斷,沒幾日便將家業折騰得七零八落,不知如何收場。無奈之下,梁興只得將家中最賺錢的營造行生意折價變賣,以抵消眼前的債務。

  另一頭的尋家,生意上受到的打擊不若梁家那樣大,倒還是能平安過渡。然而尋家內鬥日盛,大房的尋仁瑞身染重病,不能視事,無奈之下,終於答應了由大小姐尋靜宜做主,與各房分家。尋靜宜只要了幾間尋記香藥局,其餘如錢莊當鋪等,竟都拱手讓了人。尋家一拆為幾,自然再沒了往日的風光。

  汴陵商界,一家獨大的,只剩了長孫家。

  春花領著小章、李俏兒來到商會會館時,除了梁家,整個汴陵有些名望的商人都到齊了。

  眾人見她進了門,紛紛起立相迎,將她讓到上首。面面相覷了一陣,眾人又各自嘆氣,並不開口。

  春花挑起眉:「諸位專程請我過來,想必是有緊要話說,何不直言?」

  眾人沉默了一陣,終是做香藥的秦炳坤開了口:

  「春花老闆,坊間傳言,汴陵財脈被妖怪吞了,可有此事?」

  春花笑了笑,施施然落座:「秦老闆何出此言?」

  從前她雖擔了商會會長的虛名,但會中老頭兒們只把她當個幹活兒的年輕人。如今卻大不一樣,尋梁兩家一出事,眾人一下沒有了主心骨,竟是擎等著她來拿主意。小章和李俏兒往她身後左右一站,一個拎算盤,一個抱著把刀,很有些行首大拿的排場。

  秦炳坤與她有嫌隙,但如今沒有旁的大樹可靠,也就顧不得那麼多了。

  「那日有怪龍升空吞了許多金銀財寶,百姓們都看見了!尋家、梁家、吳王府先後出事,人們都在傳言,汴陵的財脈已經斷了,今後汴陵的生意,再沒從前好做了!」

  餘人聽了這話,紛紛響應:

  「可不是麼!我們鴛鴦湖邊的飯莊,近日少了一半客流!」

  「我家的布莊上外地客商的訂單減了三成!」

  「還有我家,庫房的藥材沒來由受了潮,有一半都不能用了!」

  商人們各自抱怨,恐慌的情緒相互疊加,逐漸擴散,聲量也漸漸高起來。

  春花輕輕嘆了口氣:

  「你們當真覺得,從前的生意很好做麼?」

  「劉伯父的飯莊,三年前也曾有過門可羅雀的時候,幾乎要將鋪子盤出去,您領著大師傅閉門鑽研了幾個月,終於做出幾道獨此一家的招牌菜,劉記飯莊的名聲一下子就響徹了大江南北。」

  「趙叔叔家的布莊,年年把學徒們撒出去皇朝各處蒐集新的紋樣設計,應季出爆款的時候,布莊上下七天七夜都沒人能睡覺。」

  「至於魯伯父,您家的司庫只得兩個,人手不足。我提醒了您多少次要加人,您卻吝惜那點人工遲遲不加。如今藥材照管不周受了潮,和汴陵財脈又有什麼關係!」

  「各位叔伯,從前咱們說汴陵有財脈,是說給來往的客商聽的。但咱們自己打理生意,夙興夜寐,殫精竭慮,可有過一絲懈怠?行商坐賈,唯一不變的,就是變。若不能應時而變,難道真靠財脈來永葆富貴麼?」

  秦炳坤從鼻子裡哼出一聲:

  「如今汴陵你一家獨大,你家生意最好做,你當然站著說話不腰疼!」

  春花默了默,半晌,幽幽道:

  「各位叔伯,既然尊春花一聲會長,可否聽我講個故事?」

  眾人莫名其妙,互看一眼,都點了點頭,請她繼續。

  春花舒了口氣,娓娓而談:

  「前幾日,來了個嶺南客商,同我講了件他家鄉人人皆知的故事。」

  「說是有位當地巨富,新置了處宅院,請了位陰陽先生來看風水。巨富命人趕著馬車,領著先生往新宅而去,行到一條岔路邊,忽間一孩童疾奔而至,車伕連忙勒馬停下。孩童跑過後,巨富卻讓車伕停在遠處,繼續等待。陰陽先生不解相詢,巨富道,孩童不會無故在道上奔跑,若有一孩童奔逃,定是後面有別的孩童在追他。果然沒過多久,又有一群孩童打鬧嬉笑而至。」

  「車伕繼續驅車上路,來到巨富新置的宅院,院前有一大荔枝樹,樹上有群鳥飛起喧鬧。車伕停車高叱了一聲,巨富立時大驚,奔到樹下張開雙臂。陰陽先生又不解,巨富道,村中時有孩童到荔枝樹上偷荔枝,他經過時只做不知。若是高聲叫喊,恐怕孩童們受了驚,從樹上跌落下來,豈不危險?」

  「陰陽先生聽巨富說了這兩番話,猛然擊掌,說這宅院的風水,他不必看了。」

  春花環視一週:「眾位叔伯可知那陰陽先生為何如此說?」

  眾人懵然搖頭。

  春花笑了笑:

  「陰陽先生說,公在何處,何處便是好風水。」

  眾人俱是一怔。

  春花站起身來,盈盈向商會眾人行了個鄭重的禮:

  「諸位叔伯都是各行各業的拓荒之人,但過往的成功妙訣,都脫不開三件事——遠見、仁心、和躬身入局的決心。」

  「春花從不信什麼財脈的鬼話。春花相信,諸位在何處,何處便是好風水。」

  春花從會館出來,邁進了自家馬車。馬車剛剛起步,又停了下來。

  車簾一掀,擠進來個滿頭大汗的人,卻是陳葛。

  「春花老闆這嘴皮子越發厲害了,把商會那幫老頭兒忽悠得一愣一愣的,恨不得被你賣了還替你數錢。」

  春花迎著他的嘲諷,卻不生氣:「怎麼能說是忽悠呢?這是信心,市場亟需的信心。」她笑嘻嘻道,「阿葛,咱們如今是一家人了,正該一起發財,你可不能再拆台啊。」

  陳葛臉上驀地一紅:「誰跟你是一家人?」

  「你外甥是我侄兒,你說咱們是不是一家人?」

  「……」陳葛恨恨瞪了她一眼,不說話了。

  自從得知長孫衡就是蘇玠與菡萏的兒子,陳葛恨不得立刻把他接到身邊。然而那娃娃已經徹底被長孫家三口人俘虜,根本同他不親。

  無奈之下,他只得答應了長孫春花,還是把娃娃養在長孫府,對外仍說是長孫家的孫兒,至於自己,只有常去探望,以慰這做舅舅的老懷。

  陳葛悶悶道:「我要去看衡兒,且捎我一程。」

  春花道:「捎你可以,我要的東西呢?」

  陳葛翻了個白眼,從懷裡掏出個錦囊,扔在春花懷裡。

  「這東西極難得,我給那老山羊大夫挑了兩日草,他才割愛給我的。」他湊近了些,「那誰,還沒醒麼?」

  春花眉間掠過一絲愁煩,點點頭。

  陳葛嘆了口氣:

  「他也真是可憐,好好一個天潢貴胄,如玉公子,被老鼠精咬得半邊臉都殘了。僥倖活下來,魂魄也歸了位,卻一直昏迷不醒。我聽老山羊大夫說,這種情況,很可能是受了裂魂之術,又遭受了身心雙重的打擊之後,魂魄與肉體無法彌合。」

  春花泛起苦笑:「故此才需要你這補魂丹啊。」

  陳葛感慨:「醒過來又如何呢?他也做不回世子了。不僅父母無法相見,連他自己也要遭受牽連問罪。」

  春花瞪了他一眼。幸好車中只有他們兩人。

  她壓低了聲音:「所有人、包括王爺王妃,都以為他已經死了。若不是要幫他魂魄歸位,我連你也不會告訴。你可記住,千萬要守好這秘密。」

  橫豎藺長思的面容已毀,待他醒來,就再也不是什麼吳王世子,而是她春花營造行裡一個普通的學徒,祝十。

  陳葛勉為其難地點點頭,俄而,又試探地問:

  「你和那位斷妄司的冰塊兒臉……咳咳,我是說天官大人,關係不是很好麼?怎麼不請他行個方便,赦免了世……祝十的罪名?」

  春花倏然抬眸看了他一眼,旋即又低下頭,彷彿陷入了沉思。

  就在陳葛以為她不會回答的時候,春花出聲了,話語中聽不出悲喜。

  「吳王夫婦,確是罪有應得。雖然祝十不知曉他父母的所做所為,但他身為人子,豈能徹底脫罪?若為這事去求談大人,不過是難為他罷了。」

  說得倒是有理。陳葛點了點頭。

  「何況,這一個月以來,我日日派李奔去館驛打聽消息,得到的回應都是:談大人閉關療傷,不見外客。」

  陳葛一愣,敏銳地捕捉到一縷少見的傷懷。

  春花輕輕抿起唇:「我都不知道,他是真的重傷未癒,還是……只是不想見我。」

  薅光陳葛的狐狸毛,他也不相信有天會在女奸商臉上看到幽怨這兩個字。

  「當然是不想再見你了。」陳葛冷冷地說。

  春花一呆。

  陳葛深吸了一口氣,衝她耳邊大吼:「人家是皇帝身邊的大官兒,改名換姓給你當兩個月賬房先生,是為了查案!你以為真能攀上交情啊?!」

  「……」

  「還有!你們兄妹倆,能不能別把老子當知心姐姐,動不動就傾吐心聲、分享小秘密啊?!老子可厭煩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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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汴陵秋之李代桃僵 第九十六章 久樹生花

  馬車停在長孫府門前。春花一下車,便看見李奔一路奔了過來。

  「東家!突然來了許多軍士,將館驛團團圍住了!」

  春花一愣:「可看清了是哪裡的軍士?」

  「不是鄰近的地方駐軍。個個一身重甲,鋥光瓦亮,我猜是從京城調來的。」

  春花的心驀然往下一沉。她把陳葛和其他人留下,自己又回身上車:

  「李奔,你來駕車,去館驛。」

  汴陵館驛門前,兩隊重裝白刃的軍士森森林立,個個面容整肅,一看便是訓練有素。

  春花下了車,斂裾便要入內。「刷」地一聲,兩支方戟叉在她眼前。

  春花退了一步,勉強一笑:「煩請這位大哥通報一下,長孫春花有要事求見談大人。」

  軍士目不斜視:「館驛重地,閒雜人等不得擅入。」

  李奔連忙將春花往後一拉。春花輕輕甩脫他,又向前道:「大哥,只求您代為通傳。若上峰還是不肯放行,我絕不為難。」

  軍士冷冷看了她一眼,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春花碰了一鼻子灰,心中泛上幾分說不明的焦灼。她左右踱了兩步,又賠出笑臉:

  「這位大哥,容我打聽一句。談東樵談大人,如今可還安泰?」

  軍士們露出微微的訝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欲說什麼,又極力忍住,偏過頭去不理會她。

  春花咬住下唇,一時不知從何處下手。商人慣會寒暄斡旋,但碰上這般油鹽不進的官兵,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但長孫春花又豈是輕易放棄之人?

  她冷笑了一聲,側身在階下一站。

  「幾位不肯替我通傳,我就站在這裡等著!偌大的館驛,就算沒有人出去,也總有人要進去!」

  軍士們倒也不與她為難,只當她不存在一般。

  李奔勸道:「東家要不先回,還是小的在這兒等吧。」

  春花搖了搖頭,秀美深深蹙起,小巧的鼻子執拗地皺起來。

  平日生意場上遇上了只能憑耐性死磕的勁敵,她就是這般。李奔對這神情再熟悉不過,當下也不再勸。

  等了一個多時辰,總算出現個熟人。

  聞桑領著幾個斷妄司屬員正往裡走,被春花一把扯住。

  「春花老闆!」

  聞桑又驚又疑。

  春花於是將來意一說,又試探道:「從前館驛只有幾個護衛值守,怎麼突然守衛得這樣森嚴?」

  聞桑面露難色,囁嚅了片刻:「春花老闆,我師伯的傷勢已好得差不多了,你不必擔心。」

  「既然傷勢已好,為何不能見人?」

  「倒也不是不能見人……」

  春花一怔:「只是不能見我,是麼?」

  聞桑大驚,慌忙擺手:「我可不是這個意思!」

  春花哼了一聲:「談大人不便相見,我也不強求。不過……我有事要見韓小公爺,這總可以通傳吧?」

  聞桑搔了搔頭,掙扎了片刻,終於心軟:「好,你且在此等候,我進去通傳一聲。」

  春花又在外等了約莫一刻鐘,聞桑出來了,持了韓抉的貼身令牌,請她進去。

  春花到了書房,韓抉從厚厚的案牘後伸出頭來,眉目間頗有疲態,竟比初見時清減了幾分。

  他既不看茶,也不看座,只冷淡地問了句:「春花老闆找本官何事?」

  春花困惑起來。她記得韓抉行事頗為灑脫不羈,從前對她也頗為客氣的。怎麼聚金法陣之事一了,斷妄司的人都像被奪舍了一般?

  難道真如陳葛猜測的那樣,他們查清了案情,便自動將官民之間的鴻溝重新劃出,以免她起了攀附的妄念,引發不必要的麻煩?

  她心思起伏,一時沒有說話,神情陰晴不定。

  韓抉猶豫了一下,嘆了口氣,還是從書案後走出,請她到偏廳用茶。

  落了座,韓抉放緩了聲音:「春花老闆,你和老談之間的事情,我多少也知道一點。」

  春花一愣,半晌垂下眸子:「我和談大人……有什麼事?」

  「嗨,不就那點事麼,也沒什麼。老談這個人吧,出身清貴門第,尤其是他那個祖父,給兩朝皇帝當過帝師,脾氣古怪得很,最難伺候,京裡的閨秀,沒有一個肯嫁入談家,這才讓他光棍打到如今。……咳咳,我這麼說,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春花倏然抬眸:

  「韓小公爺,我們汴陵人,做生意靠的是貨比三家、誠信為本。雖然講究個廣結善緣,倒也不必上趕著攀附權貴。」

  清澈的目光與韓抉一觸,懾得他竟有些閃躲。

  「咳咳,我也不是這個意思……」

  「您公務甚是繁忙,我就開門見山了。今日來,一是想詳細詢問一下談東樵大人的傷勢,畢竟相交一場,若有我長孫家能幫得上的,責無旁貸。二則,也是想問一問汴陵這幾件案子的後續。」她頓了一頓,「當然,若是涉及公門機密,韓小公爺可以不回答,那春花心裡也就有數了。」

  她神情冷冷,不知怎地,教韓抉想起了談東樵那張冰塊臉。

  這倆人,公事公辦的模樣倒是挺像。

  韓抉在心裡發愁地嘆了好幾回氣,揉了揉眉心,道:

  「老談閉關多日,昨日出關,已能活蹦亂跳了。京中有旨意下來,我二人明日便要返京。至於汴陵案件的後續,案情已明,大局已定,待京中三司審定後便可定罪,倒也不會有什麼變數。」

  春花神情微動:「明日……便要返京?」

  「不錯。」韓抉盯著她神情,「你也不必左顧右盼。老談不在館驛,他說在汴陵還有些未了之事,出門去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

  春花默了片刻,緩緩起身。

  「既如此,春花便不打擾了。」

  她端方地行了個禮,轉身踏出兩步,忽地又想起一事,轉了回來。

  「此前從談大人處得了樣法器,曾在危急時刻救過春花性命。如今案子已了,也該將法器物歸原主了,既然談大人不在,就請韓小公爺代為轉交。」

  她轉著左腕上的細木鐲子,抿了抿唇,神情一定,就往下擼。

  這鐲子與她共過生死,這些日子以來,卻從未再亮起過。

  ——擼了半晌,居然擼不下來!

  春花登時有點尷尬。

  難道是她近來思慮過度導致飯量激增——長胖了?

  韓抉陡然出聲:「且慢!這誰給你的?」

  春花被他嚇得一激靈:「你家談大人給我的,說是你親手做的護身法器。咳咳……也許是沐浴的時候受了潮,有些縮水了,待我尋塊絲帕……」

  「我可做不出這等法器!」韓抉緩緩起身,聲音發顫,「這鐲子,只有老談能從你手上取下來。」

  「……」春花停了手上動作,敏銳的雙眼輕輕眯起。

  「這鐲子,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韓抉怔怔地瞪著她的手腕,驚異和瞭然在他面上沉沉浮浮,終於落在一抹無奈中。

  良久,他重重地嘆了口氣。

  「老談這傢伙……他既能將這鐲子給你,許多事情,也不必再瞞你了。」

  春花被他一驚一乍嚇得有些癔症,退後兩步,防備地道:「這不是那種『收了我鐲子就得嫁給我』的傳家寶吧? 」

  救命之恩自當湧泉相報,但要誆她終身,可沒門兒。

  韓抉乾笑兩聲:「談家沒有那種東西。不過……這比傳家寶寶貝多了。」

  他抓過茶杯,咕嚕咕嚕灌下一大口茶,這才平靜了心神。

  「你手上這鐲子,並不是什麼法器。它有個學名,叫做——『替偶』。只有修習無心道的木系法術之人才能做成替偶,故此,又叫它『桃僵』。」他頓了頓,又仔細盯著鐲子看了看,「我只在典籍裡讀到過這東西,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親眼見到。」

  這兩個名字都不甚吉利。春花的心微微往下一沉:

  「竟是……這麼稀奇的法寶?」

  「不是法寶稀奇……」韓抉炯炯地望著她,「是能做出『桃僵』的人稀奇。」

  「無心一道,並非真的無情無念,只是在修行中,將自身的情心慾念放入靈台中,與世隔絕,不染塵俗,自然就少動情念。老談修習的是木系法術,他的情念收在靈台,即為心樹,外化之虛像,乃是無波大江之中的一棵軒轅柏。」

  「在你眼中,這東西不過是個普通的鐲子。在我眼中,這是一段柏樹枝。」韓抉搖頭,「要做成『桃僵』,需持刀自入靈台,親手砍下心樹一枝。你或許不明白,這對修道之人是如何艱難痛苦之事。比做普通人,便如生生剜下一片心肝一般疼痛難當。」

  春花驀地呼吸急促起來。

  「這桃僵,有什麼用處?」

  「桃僵者,顧名思義,以身替也。桃僵與普通的護身法器不同,它內中結著一片主人的靈識。身攜桃僵者,如果自己願意,可以隨時和桃僵主人的靈識對話,遭受到的靈力攻擊,也會絲毫不差地由桃僵主人代受。唉,難怪那日,他突然從空中栽下來。原來是你在安樂壺中遇襲,壺口結界一開,靈識相通,他便以身代受了。」

  春花木然,一時竟不知該作何感想。半晌,她澀澀問:

  「既然如此……他為何還要這樣做?」

  韓抉翻了個白眼:「我怎麼知道那木腦袋裡怎麼想的?修習無心道之人多半寡情,在他心中,紅顏枯骨、親眷蒼生,並無二致,根本不可能有甘願以命相護之人。這也是為何,桃僵只在典籍中有記載,人間少見。」

  「這些日子,我這鐲子從未出過聲。我日日念叨談大人的安危,他若能聽見,怎不答我一聲?」

  韓抉道:「他這回所受的不僅僅是軀體之傷,傷在靈台,比從前任何一次都要重得多,閉關多日,也僅僅是壓住了靈台清明。真要痊癒,至少需要數年的苦修。我已助他封了靈識,短期內,無法再與桃僵相通。」

  「……韓小公爺,你這是誆我的吧?」

  春花像是質問韓抉,更像是喃喃自語:「我是個凡人,不懂你們斷妄司這些門門道道,你可別……欺負我沒文化。」

  韓抉嘆了口氣,驀地掌心化出一柄火劍,直直向春花刺去。

  春花怔住,根本沒想著要閃躲。

  火劍撲面而來,桃僵驀地一動——

  青光乍現,一株纖細的小柏傾瀉而出,宛如夜空中盛放的煙花。樹枝溫柔低垂,將春花小心翼翼地護在當中。

  在觸碰到柏樹之前,韓抉大袖一揮,收回了火劍。

  「如此,你可信了麼?」

  春花默然了。

  柏枝輕輕收攏,收回到她手中的鐲子裡去。一切輕柔得彷彿從未發生。

  她長長地出了口氣,背過手去,在廳中緩慢地踱了幾步。

  自她認識談東樵以來,覺得他古板、冷漠、僵化、不近人情,也覺得他正直、寬和、敏銳、可靠。

  但從未像此刻這樣,覺得他……有點兒蠢。

  人當然可以行善,可以重情,但多半是因為,同時對自己也有點好處。似他這般,費勁心機給她套了個護身罩兒,實在捨近求遠,於人於己皆無益處。

  她憶起那日,跟他討要護身法器的時候。

  「談大人,除了破靈箭,你們斷妄司還有什麼能暫時護身的小玩意兒麼?」

  談東樵思忖了一瞬:「其實,你大可不必以身犯險。」

  她不馴地道:「你有你要查的案子,我有我執迷的真相。何況你也明白,有些事情,還是我去做,最合適。」

  他灼灼地望了她片刻,垂首笑了笑:「有。」

  春花的腳步猝然停住了。

  「這些……你為何一開始不告訴我?」

  韓抉端起茶碗,噙了一口茶:「有些事兒,我瞧老談的意思,是不願把你牽扯進來的。不過如今,我也就不瞞你了。外頭的羽林軍,你看見了?」

  春花變色:「羽林軍?」

  「陛下親衛。」

  「他們此來何為?」

  「老談傳書回京向陛下請示:聚金法陣看似聚財,實則橫生不公,違背天道,戕害黎民,須盡快破陣。陛下回覆,汴陵乃天下商都,每年賦稅佔朝廷歲入的五分之一,聚金法陣不可破。」

  「他……抗旨?」

  韓抉深深一嘆:「老談說,有人跟他說了句話,什麼……汴陵的財脈,不在聚金法陣,在升斗小民的雙手中。老談就豬油蒙了心,把陛下的回函瞞了下來,騙我們已得了陛下允准,非要破這聚金法陣。」

  「你說這是哪個缺心眼兒的,張口就來!」

  春花:「……」

  「陛下得知此事,雷霆震怒,命一隊羽林軍親下汴陵,押送他明日回京受審。哼,老談若不肯配合,這些人怎麼困得住他?不過走個形式罷了。」

  春花的手在袖中輕輕握緊。

  「他現下……在何處?」

  韓抉一攤手:「我是真不知道。他說有些未了之事要處理,一個人出去了。羽林軍也都敬重他的為人,沒多為難,只要他明日出發之前回來,大家權做不知。」

  他無奈地搖搖頭:「春花老闆,你也不必太擔心。老談畢竟是談老太傅唯一的孫子,談家在朝中的名望,陛下還是要顧一顧的。我估摸著,死罪不至於,只是活罪難免。何況朝裡朝外多少爛事,陛下還要倚仗……誒,春花老闆,你去哪兒?」

  春花一路奔出館驛。

  「去方家巷子。」

  李奔得令,韁繩一揚,馬車飛馳而去。

  春花坐在車中,心跳如鼓。她活在世上這些年,睜眼便是賬本,閉目滿心謀算,出入都是周旋。

  很久很久……沒有這樣急切地想見一個人了。

  聚金法陣既破,方家巷子綻放出了前所未有的生機。朝廷下旨,由春花營造行承辦,以方家巷子口為起點,開了一條新路,直通汴陵南門,今後進城,再也不需要繞行亂葬崗了。

  修路所僱傭的工人主要來自方家巷子的居民,閒散的漢子們找到了新的差事,新路成了未來的希望,人們的臉上也有了活力和笑意。

  春花躍下馬車,工頭老鄭向她打了個招呼。

  春花疾問:「可曾見過談東樵大人?」

  老鄭撓撓頭:「就是那位身穿青衣,長得很嚴肅的大官兒麼?見過的!他只站了一會兒,問了幾句話,便自行走了。」

  春花露出焦灼之色,猛一跺腳,轉身上車。

  「李奔,去吳王府!」

  以她對談東樵的瞭解,他離開汴陵之前,除了確認方家巷子是否真的脫離了聚金法陣的影響,便是要確認吳王府中的邪物是否除盡。

  吳王府經此一役,已成斷壁殘垣,府中婢女僕役盡數遣散。只有古樹婆婆還在半條街外開著她的豆腐腦兒攤子。有人勸過她,這地段已不如從前好了。她卻說人挪活樹挪死,算了,不挪。

  古樹婆婆拎著大勺,向春花招了招手。

  「小春花,吃豆腐腦兒啊?」

  春花四處張望一番:「婆婆,你見到斷妄司的談大人了麼?」

  「喲,你找他啊?」古樹婆婆笑嘻嘻的,「見著啦,剛走不久呢。我本想留他吃一碗豆腐腦兒,他說不必了,要回京城去了。」

  春花怔住了。

  李奔拽住馬韁:

  「東家,咱們再去哪兒?」他看不懂春花的意圖,但對東家的吩咐,一向是不折不扣地執行。

  春花轉過身,望一望天邊,暮光漸沉,白月初現。

  他要回去了,並不想讓她知道他為何離去,也不想見她。

  她登上馬車:

  「不去哪兒了,咱們回府。」

  其實見了面,又能說什麼呢?

  他和她之間,沒有什麼誤解,彆扭,怨恨或離愁。只是兩個各自趕路的人,在紅塵的偶然中偕行一段,到了路口,無需告別,自然背向而行。

  回到長孫府,夜幕已然低垂,皓月懸空,銀光鋪滿了屋脊。

  長孫家的其他人都已經用過晚膳了,春花是大忙人,一向居無定所,食無定時,家人也不會特意等她。

  是了,書房裡還有如山的賬本等著她看呢。這樣緊張忙碌的日子她從來甘之如飴,頭一回覺得……有些疲倦。

  春花一個人,有些恍惚地穿過庭院,越過拱門,赫然見書房中亮著燈火。

  她微微一愣,李俏兒從一旁迎上來,神情激動又誇張,彷彿新學了個不得了的大招:

  「東家,那個誰……」她指了指書房。

  步子猛然剎住。

  李俏兒笑嘻嘻地說完:「……已經等了你好久啦。」

  春花的脊背劇烈一震,腳下驀地加快,疾衝過去,一把推開書房的門。

  書案上,一燈橘黃明亮。溫暖的光暈之中,一人青袍肅肅,背脊堅毅正直,側顏的輪廓如刀刻斧鑿,凝著令人心折的柔光。

  聽見門響,他驟然回首,目光落在她因急促呼吸而泛紅的臉頰上。

  談東樵薄唇一彎,彷彿萬年的冰川瞬間消融,化作了春水從巔峰潺湲流下。

  「春花老闆,真是個大忙人啊。」

  春花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談東低頭拿起一本賬本:

  「錢莊的賬都積壓了十幾日了,再不處理,又要熬個通宵。我不知你何時回來,等待閒暇,就先核了幾本,有些不妥的,都用硃筆圈了,你有空時再看看。」

  春花「哦」了一聲,木然道:

  「你已經不是我錢莊的賬房先生了。」

  談東樵愣了愣,爾後回復笑意:「你說得不錯,是我唐突了。」

  「聽說你……明日便要回京了?」

  談東樵點點頭,對她的消息靈通倒不意外。

  「來此……是有什麼未了之事麼?」

  他又笑了一笑。——從前怎麼不覺得他這麼愛笑?

  「此來汴陵,多承了春花老闆照拂,既要離開,當然應該當面辭行。」

  「只是辭行?」

  「順祝春花老闆財源廣進,元亨利貞。」他認認真真地做了個福氣的揖。

  「那我也得祝談大人青雲直上,官運亨通了。」

  春花帶著點譏誚,眸子如黑曜石般晶瑩剔透。

  兩下忽然無言。

  春花深吸了一口氣,關上房門,順手輕輕落了閘。

  談東樵盯著她的動作,一時也未多想。

  她轉過身,理了理因奔波而散亂的鬢髮,輕輕抬起左腕。

  「依我看,談大人是來要回這鐲子的吧?這好像……是個稀罕的物件。」

  她作勢要將鐲子脫下。

  談東樵一驚,疾疾踏前一步,伸手按住她的手。

  「這鐲子有防身之用,你常常在外行走,今後或有大用,不必歸還。」

  見她神情狐疑,他又補充:「男女畢竟有別。我已將鐲子靈通之能封印,你不必擔心隱私外洩。」

  「考慮得還挺周到。」春花低低一笑。

  眸光從他寬闊的額,濃黑的眉、高挺的鼻樑上緩緩流過,落在清淺的唇上。

  她怔忡了。

  她向來信奉的是,無情方能識真理。情愛,於慧黠者,常常是束縛。情之一物,她讀不懂,看不穿,避如蛇蠍。

  但無情,又何嘗不是是束縛?正如此刻的她,從未有過的情難自已,也從未有過的冷靜清醒。

  道是無情,卻有情。

  她輕輕嘆了一聲。

  「談大人,你……靠過來些。」

  談東樵依言靠近一步,垂首認真端詳她。

  唇上立刻被柔軟清甜的暖意侵佔,一如那日在燈火搖曳的馬車上,他一同搖曳的心旌,一經擾動,再難止息。

  唇舌輾轉得更深,符合她一貫肆無忌憚又故作無意的風格。他整個人僵做一棵真正的木頭,完全不知手腳該如何擺放,而那人已毫無顧忌,攻城掠地。

  微暖的手貼住他冰涼的頸子,在肌膚上勾起親密的火焰,還蜷縮著想要往更深處探去。

  談東樵猛地一震,終是意志力佔了上風,握住她的纖腰,將她一把拉開。

  「你這是做什麼?」他胸口劇烈起伏,劍眉深蹙,確實是有些生氣了。

  「你喝酒了?」他上下打量她,並未聞到酒味,只有素馨的淡香如柔軟的鉤子,誘著他越陷越深。

  談東樵沉聲道:「上次的事情,你還沒解釋清楚!」

  「我解釋不清楚。」她飛快且無賴地地回應。

  「……」

  他突然想起,話本中專門誘惑得道修士的狐媚女妖。斷妄司辦案,也曾遇到過自薦枕席以求免罪的女妖,他從來只是嗤之以鼻。精緻的容顏於他,只是張必然枯萎的皮囊。

  但眼前女子的魅惑,似乎與美貌無關。她靠近一吋,他的世界便似乎縮小一吋,終於只剩他們二人。

  談東樵沉沉地吐出一口氣,再次動用強大的意志力拽回自己的清醒:

  「我必須回京城,而你……只能留在汴陵。你我所謀不同,我們……」

  「絕無可能。我知道。」

  「你曾說過,情之一物,最是無用。」

  「我確實說過。」

  「……」

  春花仰著臉,眸中漫過攝人心魄的光華:「談大人,你我皆是不懂情愛的憊懶之人,說不清,道不明。但……」

  她緩慢而鎮定地伸出手,在他胸前輕輕一推。談東樵不察,竟真被她推得跌坐在軟榻之上。

  緊跟著,她紅唇湊到他耳邊,吐氣如蘭:

  「你可願與我……把握住此刻?」

  談東樵怔住了。他眼尾微微泛紅,眸光一時燙如烈火,一時又寒如冰雪。

  斂眉語芳草,何許太無情?正見離人別,春心相向生。

  江上忽起大波,風雨滌蕩。江心孤島,軒轅柏上,一枚鵝黃的花骨朵幽幽綻放。馨香一點,如星火燎原。滿樹蒼翠之中,無數春花驀然盛放,翠枝黃星,繁美如錦,嫣然搖落。

  ……他把握住了此刻。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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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3 00:51:50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汴陵秋之李代桃僵 第九十七章 花朝月夕

  晨起,談東樵為春花梳髮。

  他自然是笨拙的,所幸頗有耐心。春花也不急,對鏡瞧著他小心地安放她每一縷髮絲,實在看不下去,再提點一句。

  雞鳴三遍的時候,終於大功告成,說是個元寶髻,卻扁得像個核桃。春花自己插上一枝步搖,他在她背後抱臂望著,兩人對鏡,相視一笑。

  她轉過身,盈盈望著他:「此次獲罪回京,最壞的結果是什麼?」

  「奪職、下獄、流放,皆有可能。」他也不諱言,坦然回答。

  「可有後悔?」

  談東樵搖搖頭:「我行我心,我承我果,本該如此。」

  春花垂下頭,靜思不語。

  談東樵盯著她頭頂髮渦,心中彷彿有一根細絲輕扯了扯。

  忍不住絮絮道:「你性子本來仁善,又聰穎機智、善察人心,只是常有一時孤勇、奮不顧身之舉,將自己置身於險地。有些傷害,一旦造成,便無法彌補,今後遇事,還需三思而後行才是。」

  春花輕輕地「哦」了一聲。

  談東樵俯身托起她左腕,青光柔柔掠過。

  「這鐲子,我重新下了禁制。你不喚我,我便感知不到鐲子的存在。但若有急難,以手撫之,喚我三聲,天涯海角,我必星夜趕來。」

  春花笑了:

  「這承諾,大約能維持幾年?」

  談東樵正色道:「談東樵一諾,定然是一生一世。若是他日……」他停了一停,又向那鐲子上補了一道符咒。

  「……他日你有了心儀的男子,不願再將這鐲子隨身攜帶,可自行取下,送還給我,我便知你意。」

  春花倏然看他,又飛快地收回了目光。

  「我曉得了。」

  「他日我有了想招贅的男子,定將這鐲子原物奉還。」

  她轉回鏡前,垂下眸子,低聲道:

  「談大人,那咱們就此別過吧。」

  「……」

  這女子,翻臉果然比翻書快。

  談東樵伸手,將將要落在那可笑的元寶髻上,卻沒有落。終究還是默然收回了手。

  他轉身,大步邁出此生唯一識得的溫柔鄉。素馨的清香在他心上放了一把要命的鉤子,卻沒有留一段可牽絆的線。

  郎心如鐵不可摧,妾心如風難捉摸。

  出門的時候,忽聞清脆的嗓音在他身後傳來,如明珠灑落玉盤。

  「談東樵,以汴陵明年的賦稅為約,讓你那位皇帝老兒擦亮眼睛等著瞧!有我長孫春花在,汴陵人不用聚金法陣,也能守住這天下商都的繁華!」

  談東樵怔了怔。

  無需回頭,便能想見她躊躇滿志的明豔笑顏。

  他忽地釋然了。

  此去一別,或許便是終生。

  旬月之後,一個極好的春日,藺長思從一場大夢中醒來。

  他夢見自己化身為一頭皮毛潔白的鹿。鹿在山間自由奔逐,以澗水清洗四蹄,它相信天道純乎自然,日昇月落,無為可治,不染塵埃。一朝被雷電劈落泥淖,白鹿受困於自己的命運,掙扎難出。

  他攬鏡自照,一時惘然。原本如冠玉的俊美容顏,被橫七豎八的細密傷疤掩蓋,成了一個全然陌生的人。

  藺長思放下鏡子:「春花,我夢見了一頭白鹿。」

  有淚珠從春花眸中湧出,她擦了擦雙頰,帶淚又笑起來。

  「長思哥哥,醒來就好,一切都過去了。」

  床榻邊圍了一圈人,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

  小丫頭李俏兒咋咋呼呼地叫了一聲:

  「變成疤臉了,真醜!」

  春花扶額,給了她一個爆栗:「不會說話就少說。」

  藺長思默了默,半晌,問:

  「我是誰呢?藺長思?祝九?」

  陳葛翻了個白眼,大喇喇道:

  「你這人真奇怪。天道自有因果,你是誰,不取決你生來是誰,而取決於你想成為誰。」

  一半狐狸、一半人的怪胎二五子,還不是這樣過來了。

  藺長思苦笑了一聲:「天道既有因果,我緣何得生,又緣何在此?」

  長孫石渠正抱著小娃娃長孫衡逗弄,不防被噴了一臉口水。聽了此言,抹了一把臉道:

  「長思兄,天道以萬物為芻狗,是非、善惡、起落、悲喜、你我亦是天道的一部分。天道無常,但相逢同路,便是歡喜緣分。」

  就好像他,兩個兒砸,養的這個不是他生的,親自生的那個……跑了。

  藺長思木然片刻,再嘆了一聲:

  「天道既是無常,今後,我又該往何處去?」

  春花深深看他一眼,轉身捧出一幅圖畫來。長孫家眾人七手八腳,協力在藺長思眼前展開。

  正是那幅命途多舛的來燕樓圖。

  「你若願意,今日起,你就是春花營造行的一級師傅,祝十。」春花眉眼彎彎,「來燕樓是祝般大師畢生心血,祝十,你可願與我一起,重建來燕樓?」

  藺長思一怔。

  還未回答,老太爺長孫恕拄著枴杖擠進來,笑呵呵拍拍藺長思的腦袋。

  「屁的天道。別琢磨那些沒用的事,你們都是爺爺的好孩子。」

  眾人:「……」

  小娃娃長孫衡咯咯地笑起來,咿咿呀呀爬到石渠腦袋上,不緊不慢地撒了泡尿。

  房舍的屋頂幾乎被石渠的慘叫掀翻:

  「來個人啊,救命啊!把這混世小魔王給我拎走哇!」

  時光如白駒過隙,一去不能返。汴陵的各行各業,逐漸回覆了正常。

  除了汴陵本地棧長聞桑,其餘斷妄司人等,都已隨副天官韓抉返京。為表對汴陵的重視和期待,朝廷特從戶部挑了一名經驗豐富的郎中,派到汴陵任知府,不日即將到任。

  新知府頗有魄力,剛一上任,便召集了汴陵商會及民間有才能者,集思廣益,討論了幾條章程出來,頒下政令,支援汴陵商戶生產、分股、合股,同時鼓勵外地客商進入汴陵坐賈,更鼓勵汴陵商人走出汴陵在外地設立分號。一時,汴陵如雨後春筍般冒出許多小商戶,勃勃生機,自不待言。

  經此一劫,亦是生機,汴陵商界格局大變。

  陳葛的四海齋終於放棄抵抗,併入了春花酒樓的旗下,陳葛也徹底認命,成了春花酒樓的大掌櫃。

  梁家徹底敗落,梁家營造行被幾家瓜分,有才能的工匠被新東家排擠,紛紛都投了春花營造行。

  尋家分家後,其餘幾房的經營都不鹹不淡,勉強支撐,只有大房的香藥局風生水起,如有神助。直到一日,尋靜宜終於對外公佈,原來長孫春花已無聲無息地往尋家香藥局中投了小股,還增了一塊資金,供尋靜宜擴大店舖。自此,春花香藥局與尋氏香藥局兩家同大,但前者依舊主做熏佩之香,後者則繼續將凝合調神與藥用香做到極致,兩家相輔相成,互有交流,竟隱隱有了合營之勢。城中的秦家香藥局也換了小姐秦曉月掌家,但比起尋家和長孫家,還是落了下風。

  有了長孫春花、尋靜宜、秦曉月這幾位女老闆在先,女子掌家便不算什麼新鮮事了,汴陵女子從商之風蔚然。從前男人出門談生意,每每好飲酒狎妓,如今也不受待見了。而女子掙錢愈多,腰板愈直,城中專供女子用度的鋪子也就多了起來。

  就連戲園子裡,也再看不見負心漢衣錦還鄉調戲寒窯小寡婦的戲碼,紛紛換上了痴情小郎君無悔守候女戰神的痴纏愛戀。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春花再次見到談東樵,是又一個除夜。

  長孫家的除夜,照例是全羊宴,屠蘇酒。今年多了陳葛、祝十,還有李奔、李俏兒都在府中過年,再加上長孫衡已滿兩歲,早能跌跌撞撞四處亂跑了,這個除夜比往年要熱鬧得多,一頭羊竟有些不夠吃了。

  宴罷,春花親手織了流蘇,繫在屠蘇袋上,給每個人都送了一份。這一家人,有的是血肉至親,有的是因緣際會,但一家人平安喜樂,明年尚有期待,便是人間理想了。

  她心中溫柔熨帖,只覺從無如此時般如意快活。

  然後就想起了書房中,還有兩摞賬本等著她去查核。

  於是默默地嘆了口氣,拎了一小壇屠蘇酒,獨自往書房而去。

  兩盞冷酒下肚,打算盤的手指略有些僵硬,賬本上的字漸漸晃動,春花的神思也漂浮起來。

  她甩了甩頭,起身來到窗前,推開一扇。

  冷風瞬間吹徹眉眼,她心中沒由來地一動,抬起左手,露出皓白腕上的一截木鐲。

  春花以手指輕輕撫觸,驀地喚了一聲:

  「談東樵。」

  窗外飛雪如絮,窗內暖如春日。

  她對自己笑了,似是挑釁地又喚了一聲:

  「談東樵。」

  燭火搖了兩搖,又重歸平穩。春花關上了窗,將恣意的寒風關在外頭。一室靜謐,連根針掉在地上也清晰可聞。

  便是在這時,身後有人不悅地出聲:

  「怎地又喝冷酒,吹冷風?」

  春花渾身一震。

  她慢吞吞地轉過身來,那人便如她記憶中一樣,施施然立於案前,朗朗清舉,青衣如澗。眉宇間是慣常的不開心,慣常的愛管教,慣常的無奈和獨一份的溫柔。

  「你……怎會在此?」她還沒叫滿三聲呢。

  對方似笑非笑地抱臂:「我怎地不能在此?」

  「聞桑說,皇帝老兒將你奪職下獄,不到三個月,蜀地出了件奇案,無人能破,只好又讓你官復原職,戴罪立功。」她絮絮地道,「你此刻不是該在蜀地麼?」

  對方踏前兩步,向她逼近:「你對我的事,倒打聽得很明白。」

  春花臉上一燙,連忙退後,脊背靠在窗上,又聽對方續道:

  「我不來,怎知你如此想我?」

  「……」春花被這話激得打了個冷顫。一抬頭撞上他毫無遮掩的滾燙雙眸,心頭猛地一撞,連忙又低下頭。

  總覺得有些不對,然而她心跳得厲害,平日引以為傲的急智,此刻一點兒也派不上用場,只覺腦中一坨漿糊。

  「那個……」她強行找回一絲理智,將他一把推開。

  「我還有賬本沒看完,你若得空,先去幫我算幾條。」

  對方笑了笑:「那有何難?」

  他衣袍輕飛,在書案後翩然落座,一手點上翻開的賬本中最新的一條,一手利索地往算盤上打落——

  卻撲了個空。

  算盤不見了。

  那人的手懸在半空,頓時有些尷尬。

  春花也看見了。

  她怔了怔,爾後抓起那壇冷酒,狠狠地喝了一口。心頭的旖旎幻想極慢地被剛飲下的冷酒澆熄。

  她垂下眸子:「我的算盤呢?」

  「這……咳咳……」

  春花一把攥起燭台,冷笑起來:「我數三下,再不給我變回去,現在就燒了你。」

  人影打了個哆嗦,應聲消失在空氣中。

  書案上,一個紫檀包金的算盤噹啷啷轉了兩轉,躺平不動了。

  半月之後,京城斷妄司,進京述職的聞桑給韓抉捎來了個上鎖了三層鎖的匣子。打開一看,正是那把紫檀如意老算盤。

  「春花老闆說,這算盤太危險,還是交給斷妄司保管的好。」

  韓抉甚奇:「春花老闆不是很喜歡這把算盤麼?」

  聞桑搔了搔頭:「她只說了句什麼朝夕不朝夕的詩……」

  「啊,我想起來了!她說的是——」

  朝夕不得見,何必見朝夕。

  韓抉默了一默。半晌,將那如意算盤收起來,對聞桑叮囑:

  「這句話你知我知,若是要健康長壽,就莫要在你大師伯面前說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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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京城雪之萬應靈丹 第九十八章 河梁未逢

  歲月何易,寒暑忽革,有人力學不倦,有人樂視勸功,有人憂國奉公,有人茁茁而茂。一晃,便是三年。

  民間傳言,汴陵七百年財脈已破,皇朝的財氣終將分散至疆域各處,不再由汴陵一地獨美。三年來,汴陵人紛紛由坐賈多改為行商,求新求變,不畏艱難。汴陵商人的腳步踏遍了天南海北,整個皇朝也因汴陵繁華的外溢而煥發出新的生機。

  汴陵城天下商都之名,不但沒有式微,反而更加壯大了。三年前,汴陵一地的賦稅佔皇朝歲入的五分之一,三年之後,皇朝近一半歲入都來自汴陵。

  這其中居功至偉者,便是汴陵商會那位名滿天下的女會長。女財神之稱,從前只是戲言,多少還透著些調侃與不屑,如今卻是人人心悅誠服。

  別處不提,單是京城,三年間便已開了兩家春花錢莊、七家春花藥鋪、三家春花酒樓,五家春花香藥局、一家春花航運坊,還有兩家春花營造行。

  這時節已是初冬,談東樵一身風塵,牽馬穿過京城西市。正是一天中最繁忙的時候,馬車與行人幾乎要將西市街堵的水洩不通。

  隔著人流,他眼尖地望見兩個熟人——一個是師侄聞桑,今年剛從汴陵棧升上來做了經歷,另一個是入斷妄司多年的都尉老樊。兩人徒手揪著個壯碩的漢子,立時也看見了他,分開人流走過來。

  「師伯……咳咳,天官大人,燕北的案子可還順利?」聞桑帶著點小心,笑呵呵地打招呼。

  燕北有河神強迫百姓獻祭新娘,他奉旨前去,查訪了三個月,終於抓住了河神,原來是河裡的一頭大鯢。

  談東樵:「還算順利。」看一眼犯人,面如金紙,垂頭喪氣,身材壯碩,額頭深深幾道愁人的抬頭紋。

  「為何不用無定乾坤網?」

  聞桑苦笑:「用了,被扯破了。」他壓低聲音,「是個虎大力。」

  虎精多聚居遼東,京城的老五中倒是極少見的。

  「他犯了何事?」

  「他是個屠戶,碰見一個走街串巷賣大力虎骨丹的藥販子,一時物傷其類,就把人給咬了。幸好沒全現原形,要是用虎口咬這麼一下子,當場人命就沒了。」

  談東樵點點頭:「押回去吧,雖不是大罪,案卷一定要錄實,獄中教化也是極重要的。」

  聞桑和老樊互看一眼,知道他回頭定要抽這筆卷宗複查。看來,今夜又是個加班審犯人錄卷宗的不眠夜了。

  老樊欲言又止地看一眼聞桑。聞桑只得硬著頭皮開口:

  「天官大人,犯人我押回去審問便成,老樊家裡有點事,今日就讓他先回去吧。」他倆本來都商量好了,誰知出門忘看黃曆,迎面碰見孔屠回京。

  談東樵冷冷地掃視他二人一眼:「雙人問案錄卷,乃是司規,你們是第一天進斷妄司麼?」

  二人齊齊打了個哆嗦。

  老樊耷拉著腦袋:「屬下知錯了,今夜一定按照司規問案錄卷。」

  聞桑不忍,繼續硬著頭皮道:

  「師伯,今日有特殊情況。」他湊近低聲道,「老樊的媳婦從鄉下來探他,只住兩天就要回去。您也知道老樊在京城一直買不起宅院,老婆孩子半年才見一回……」

  談東樵怔了怔,半晌沒有說話。

  就在兩人等得近乎絕望的時候,聽見這孔屠輕輕嘆了口氣。

  「確是情有可原。這樣吧,老樊且回家去,你我二人一同回司中問案。」

  「您親自……」

  老樊震驚莫名地瞪著他,良久,一把扯過聞桑:

  「天官這不會是……被奪舍了吧?他從前可不這樣!」

  聞桑小聲道:「你沒發覺,他這幾年有了點人味兒麼?上回馮都事孩子滿月,他居然還給送了滿月禮!」

  雖然是支普通的毛筆,但畢竟是送了!

  「現在司裡的年輕同仁都不叫他『孔屠』了。」

  「那叫什麼?」

  「『孔刀』。」

  ——好像是好了那麼一丟丟。

  談東樵不打算理會這兩人的竊竊私語。他望著擁堵得看不見盡頭的街市,不豫地皺起眉。

  「京兆尹是如何疏導人群的?若有踩踏,民眾安危豈有保障?」

  「……」聞桑默默地替京城所有的官兒擔憂了一會兒。畢竟斷妄司天官大人還兼著左都御史,有彈劾百官之權。

  老樊消息靈通些,忙道:「也是事出突然。今日有一家新的春花藥鋪開業,聽說藥鋪的女東家親自到了,還是位傾國傾城的大美人兒,百姓們自然好奇,這不就把街給堵了麼……咦!」

  沉穩持重的天官大人突然面色一變,把韁繩往聞桑手裡一塞,身如梁燕般輕輕躍起。

  老樊目瞪口呆:「小聞,他怎麼說走就走……咦,小聞你這是什麼表情?」

  聞桑一臉生逢其時的激動難抑,一手牽馬,一手揪著犯人:「老樊你先回去吧。可有大熱鬧看了!瞧著吧,今日還是『孔刀』,明日怕要改叫『孔糖』了!」

  春花藥鋪門前的空地上,鞭炮聲聲,舞龍舞獅,熱鬧非凡。

  談東樵悄無聲息地隱在圍觀人群中。

  春花老闆言出必踐,汴陵上交的賦稅年年攀高,陛下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暗示過,當年破除聚金法陣是正確的選擇,只是礙於帝王顏面,不好明說,只是賞了些東西下來以表安撫。偶爾,聞桑也會從汴陵捎回些消息,無非是她的生意手腕多麼伶俐多變,為人多麼仗義守信云云。他對這些生意經不感興趣,但她的名字從他人口中流過,他還是無法置若罔聞。

  這是她在京城開的第八家藥鋪了。她在京城的生意版圖拓展得極快,都是由手下幾個得力的掌事前來奔走,自己竟是一次都沒到過京城。這三年來,盛放在她左腕上的那片屬於他的靈識也從未被驚醒。

  談東樵修習無心道二十年,遇上個女子,比他更沒有心肝。

  他屏氣凝神等待,在人群中將自己栽成一株灰突突的樹,想著她為何突然決定親自來一趟京城。

  她應當不是那類小家子氣的女子,不來京城,不會是為他,若是來了京城,也不會是為他。

  鞭炮響盡,龍獅退去,藥鋪的大掌櫃出來鞠了個躬,還未開口,底下人群便鬧起來了:

  「快請女財神出來!」

  大掌櫃呵呵一笑:「有請東家!」

  高髻玉釵的女子著一襲月白廣袖襦裙,裊裊而至。她白皙的肌膚吹彈可破,眸若秋水,儀態嫻靜,宛如翩然飛落的仙子,果然傾國傾城。

  眾人呆了一瞬。

  「這就是長孫春花?真是大美女啊,皇宮裡的貴妃娘娘也沒她好看吧?」

  「我看月宮裡的嫦娥也沒她好看!」

  「這麼美的女人,怎不進宮當娘娘,卻拋頭露面做生意?真是可惜了。」

  女子垂眸笑了笑,將這些議論收入耳中,卻並不以為忤。

  大掌櫃舉起雙手:

  「這位不是春花老闆,是尋靜宜尋老闆!」

  「咦?這不是春花藥鋪麼?」眾人愕然。

  大掌櫃耐心解釋:「這家春花藥鋪是長孫家和尋家聯營,長孫家出招牌,尋家才是大東家!」

  眾人這才明白。

  「原來是汴陵第一美人啊!難怪難怪!」

  一片嘖嘖聲中,談東樵緩慢地擠出人群。

  聞桑和他走了個對面,朝人群裡一看,便恍然大悟。

  「原來是尋家小姐,不是春花老闆啊!我就說嘛,春花老闆哪是什麼傾國傾城的大美女!」

  談東樵極緩慢地掃了他一眼。

  聞桑猛地打了個冷戰。

  「那個……其實春花老闆長得也挺好看的……」

  藥鋪門前,低眉淺笑的尋靜宜轉過臉,低聲問大掌櫃:

  「她不是捎了信,說今日便到麼?」

  大掌櫃回道:「昨日就已經到了。春花老闆說要去看宅院,今日先不來搶您的風頭。」

  談東樵與聞桑審過虎精,錄完案卷,已是打罷了三更鼓。

  踏出斷妄司大門,門前有一輛馬車在等候。

  韓抉從馬車裡探出腦袋:

  「這位表兄,你大概忘了應承過我娘,今日陪她用晚膳吧?」

  談東樵一愣。

  確實,姨母早就寫過信,讓他回京第一日務必去霖國公府用晚膳。

  「現下晚了,要不明日再過府向姨母請罪?」

  韓抉嘆口氣:「你想得美。我可是奉母命來押解你的,我娘說了,若不能把你帶回去,我也不必回去了。」

  談東樵也嘆了口氣,默默隨他上車。

  「姨母有大事要吩咐?」

  韓抉放下車簾,翻了個白眼:

  「當然是大事。」

  天大的喜事。

  這世上還能蒙談東樵給幾分薄面的,也就只有談老太傅和霖國公夫人兩位長輩了。

  霖國公夫人袁氏性情潑辣爽快,未出閣的時候便是京城貴女各類雅集閒聚的主要操持者。人到中年,更加喜好交遊,對做媒的熱愛更是京中無人望其項背,唯二的兩個折戟沉沙,一個是自己的兒子,還有一個是自己的外甥。

  兒子倒還好,只是愛玩兒,過幾年玩夠了,自然會安心找一門親事。外甥卻是個大麻煩。

  談東樵這孩子,一生下來,就是個不招人喜歡的德性,莫說姑娘們見了他的冷臉繞著走,就是條母貓也不敢靠近三尺。就連袁氏自己,在談東樵面前也總是提著心,生怕哪句話說錯了有失長輩威嚴,又怕說重了他毫無反應,反而自己尷尬。

  這孩子孝心淡薄,所幸孝道持得很嚴,對她向來也是儘量尊敬順從。

  作為談東樵唯一的女性長輩,袁氏深覺路漫漫其修遠。

  若真能給他說成個媳婦兒,姑娘每日在他眼前討生活,恐怕也是戰戰兢兢的。

  酒菜熱了三回,韓抉終於押著談東樵到了。他心知城門失火容易殃及池魚,推說犯睏,把談東樵丟下就跑回去睡覺了。

  袁氏紮足了架勢,暗暗起了好幾回範兒,終於找到一個合適的尺度,四平八穩又漫不經心地開口了。

  「東樵啊,你今年,二十八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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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京城雪之萬應靈丹 第九十九章 鳴鶴之應

  談東樵鎮靜地抿了口剛熱好的酒。

  他當然知道,姨母關心的並不是他的年齡。

  果然,不等他答,袁氏便哀傷地嘆了口氣:

  「京城裡,像你這般年紀的貴胄子弟,孩子都生了五六個了,你卻連個正妻也沒有。唉,細想想,我都不知如何面對地下的姐姐。」

  她捏起手絹,嚶嚶地揩了揩眼角。

  談東樵斟酌了片刻,認真道:

  「姨母身體康健,精力充沛,衣食無憂,應當還要很多年,才能去地下見我母親,不必太過擔心。」

  袁氏:「……」

  她是個沒什麼耐性的人,立刻將臉往下一沉:

  「東樵,你給姨母個準話,這輩子,還打算成親麼?」

  談東樵搖搖頭:「外甥心中只有修道與查案兩件事,無意成親。」

  「你們談家三代單傳,就此無後,你也無所謂?」

  「祖父說了,談家人固守清名,問心無愧即可。不必強行留下後嗣,誤無辜女子青春。」

  袁氏一愣。

  談家人是出了名的感情淡泊。談東樵的父母亦是媒妁之言,婚後感情疏遠,只生下談東樵一個兒子,完成了任務,便再無相互親近之意。談東樵還不滿五歲,父親就因公殉職,母親不久也因病去世,只剩個沉悶嚴苛的老祖父。難怪他從小就暮氣沉沉,兼且不會說話。

  他難得如此坦誠,倒教袁氏不知從何處勸起。

  她沉吟片刻:「你如此堅決不婚……長這麼大,難道沒碰上一個讓你心悅的姑娘?」

  談東樵愣了一愣。

  袁氏敏銳地捕捉到他這一瞬的猶豫,又驚又喜,如獲至寶。

  「哎呀,竟然真有個姑娘?」

  談東樵無奈地搖頭笑笑:「姨母以為,何為心悅?」

  說到這個,袁氏可就激動了:

  「心悅呀,就是捧在手心怕化了,眼睛看著怕散了,想讓她只為你一個人所有,別的男人都離得遠遠的。如此,便只好把人娶回家,小心安放,妥善收藏。」

  談東樵微微訝異,認真思考了一瞬,「如果這便是心悅,東樵確實從未遇到過心悅的姑娘。」

  雖有一人縈繞心頭,卻從未想過要將她禁錮深閣,小心安放。

  「……」袁氏瞪著這段木頭外甥,失望得直捶心肝。

  「罷了。京城中都是北地女子,性情端方,不合你意,也許南方佳麗小意溫柔,能令你動心呢。前幾日,姨母的一位手帕交介紹了個姑娘,剛從南方到京城,家世清白,人品俊秀,性情還十分活潑可愛。東樵,你可願去見一見?」

  談東樵嘆了一聲:「姨母明知我無心婚嫁,又何必強求?」

  「緣分的事情,誰能說得準?也許見了以後,你就改了想法呢?那姑娘,真的十分乖巧聰慧,難得一見。姨母擔心你錯過了這村兒,就再沒有這店了啊!」

  「那若見了無意,當面拒絕,豈不令彼此尷尬?」

  「嗨,即便是不中意,你也不要當面捅破啊,只管好生誇讚著對方,回來再說。」

  「如此矯飾,豈不虛偽?」

  「……」袁氏被他一堵,氣得胸口生疼,當場滴下兩滴眼淚來,哀哀慼慼道:

  「你就不能圓姨母這一點心願麼?只當是盡一點孝心!東樵,你這次應下,今後你的婚事姨母再不過問一句,你要孤寡一生也好,妻妾成群也好,姨母都不管了!」

  這一段話說得頗重,談東樵也有些錯愕。他望見袁氏泅濕的雙眸,倏然生出似曾相識之感。

  也曾有一次,他武斷地指責一個女子「虛偽」,對方被他氣得滴下淚來。然後又威脅他保密,不許洩露她曾哭過的事實。

  他這位姨母是慣會用眼淚當做武器的,平日只要哭個兩聲,韓家父子倆便任由她拿捏。那個姑娘,卻是個生怕別人看見自己眼淚的人。

  不知怎地,談東樵心中有一處柔軟的地方動了一動。他知道,袁氏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一片拳拳關愛之心。

  若姨母真能不再干預他的婚事,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就在袁氏的眼淚快要無以為繼的時候,談東樵平靜地出聲了:

  「姨母莫哭。東樵從命便是。」

  袁氏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麼多年,她給談東樵張羅了多少次相看,聲淚俱下,好話說盡,他可從沒屈服過。

  啊呀呀,莫非這姑娘真是天定的緣分?

  袁氏精神為之一振,破涕為笑:

  「我的好外甥,終於開竅了!我就說嘛,親姨母為你打算,難道還會害你?」

  韓徹和韓抉那兩父子,不相信她能說動談東樵去相親,把她當個笑話看。哼,他們倆才是一對笑話!

  談東樵默默地扒了兩口飯,只覺這頓鴻門宴吃得頭疼。

  吃飽喝足,他向袁氏躬身行了個禮,便要告辭。袁氏叫住他,命婢女取出一個雕刻精美的雞翅木盒子。

  「我這裡有一盒萬應丹,你拿回去吃吧。」

  談東樵接過木盒,果見蓋上纂刻著「萬應」二字。打開盒蓋,裡頭以木格鑲嵌,布帛鋪底,整齊排放著十顆赭紅的藥丸。

  此前韓抉寫信的時候提過一句,說袁氏迷上了做一門養生藥丸生意,雄心勃勃地搶購了一百盒囤在家中。看來就是這「萬應丹」了。

  「姨母這藥……」他隱隱有些牙疼,「出自什麼藥堂?」

  袁氏一副他孤陋寡聞的樣子:「你一走數月,連京城新開了個萬應堂都不知道!他們出的萬應丹,價錢雖貴些,但可調理百病!雖不能代替大夫看診,但長期服用,能延年益壽,強身健體。特別是你們這些做官的人,公務繁忙,壓力又大,濕氣寒毒定沒少淤積,每日一丸萬應丹,包你濕毒排清,神清氣爽!」

  「……既是藥丸,可有官府批文?」

  「什麼官府批文我不懂,但太醫院劉太醫夫人都說好的東西,不會有錯的呀!禮部陳大人的夫人、工部徐郎中夫人都在吃,不僅自己吃,還賣給親朋好友,賺了很多錢呢。我們婦人家,有銀子進賬,在家裡腰板都直了不少!」

  袁氏氣勢如虹地拍拍談東樵手背:

  「說起來,你過幾日要見的那位姑娘,就是萬應堂的陳嬤嬤介紹的呢!見面的地方是個私密的會館,若是不成,對你和姑娘家的名聲也沒什麼影響。」

  談東樵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題,便不多言,抱了萬應丹的盒子,告退而去。

  次日,談東樵將那盒萬應丹交給聞桑,叮囑他找個郎中驗看一下,再查一查萬應堂的來路。

  聞桑不解:「師伯,咱們斷妄司如今也管賣藥了?」

  談東樵瞪他一眼:「我疑心這萬應丹有些古怪。若與老五無關,你查得什麼,移交京兆尹便成,若與老五有關,再由咱們繼續探查。」

  聞桑依命去了,不久回報,說那萬應丹中,就是一些紅棗、茯苓、薏仁、赤小豆、阿膠之類養生的補品,一般人吃了並無損害,也確有些利濕補氣之效。除了包裝精美,賣得比尋常藥丸貴一些,倒也沒什麼可疑之處。

  倒是韓抉,因為自家母親的大手筆,每日在衙門公房裡把萬應丹當小零食吃,日嚼一顆,吃得滿屋都是棗香。

  又過了幾日,終於到了約好了相親的日子。

  斷妄司今日公務不多,竟能準時下值。原想以公務繁忙之名,把這場相看推掉,奈何他是個實誠人,做不出睜眼說瞎話的事情。

  出門的時候,韓抉笑嘻嘻道:

  「聽我娘說,你今日相看的這姑娘,家世、性情、相貌、品行沒有一樣不好,就是有些神秘兮兮的,連我娘都不知道她性命來歷。我猜,說不定是哪位江南名門的貴女,年紀大了不好出閣,才私下到處相親的。你可別嫌棄人家,又擺出一張冰塊臉。」

  談東樵無奈地扶額:「我走這一趟,只是為了順姨母的意。」

  韓抉「切」了一聲:「話別說得太早。」

  「若真是碰上個好姑娘,你還是努努力——」

  他湊近來,勇氣可嘉地拍拍談東樵肩膀:「——把春花老闆忘了吧。」

  談東樵一怔,還未反應過來,韓抉便放肆地留下一串長笑,一溜煙跑了。

  西市再向北,過三坊,來到一座高門軒簷的會館。館外車馬稀疏,館內曲徑小溪,層層竹林,錯落著許多雅緻的小廂房。

  會館預先將廂房編了號碼,客人依號碼入廂房相見,即便中途路上遇到熟人,也不會洩露要見面的是誰。確是個適合隱秘會面的地方。

  談東樵將袁氏預先給他的號牌交給門口的小童,小童一言不發,引著他向內走去。

  穿過兩片竹林,走到最內的一條小徑上,兩側的雛梅盈盈盛放,紅粉相映,暗香襲人。

  不知怎地,談東樵又想起汴陵長孫府書房外的那一簇梅花。

  便是在此時,彷彿與梅香呼應,他聽見了一串熟悉的銀鈴嗓音。

  「小哥哥,你就讓我折一枝嘛!我有銀子!」

  抬目望去,小徑盡頭的廂房門口,一個扎兩條麻花辮的少女扯著梅枝笑得極甜。

  三年過去,立志成為長孫家第一鏢師的李俏兒也出落成大姑娘了。

  李俏兒撅著嘴,一手拉著梅枝,一手推開廂房門,向內嚷道:

  「東家,你幫我說說看嘛,梅花這樣好看,正好剪一枝回去送給十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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