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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汴陵秋之李代桃僵 第九十六章 久樹生花
馬車停在長孫府門前。春花一下車,便看見李奔一路奔了過來。
「東家!突然來了許多軍士,將館驛團團圍住了!」
春花一愣:「可看清了是哪裡的軍士?」
「不是鄰近的地方駐軍。個個一身重甲,鋥光瓦亮,我猜是從京城調來的。」
春花的心驀然往下一沉。她把陳葛和其他人留下,自己又回身上車:
「李奔,你來駕車,去館驛。」
汴陵館驛門前,兩隊重裝白刃的軍士森森林立,個個面容整肅,一看便是訓練有素。
春花下了車,斂裾便要入內。「刷」地一聲,兩支方戟叉在她眼前。
春花退了一步,勉強一笑:「煩請這位大哥通報一下,長孫春花有要事求見談大人。」
軍士目不斜視:「館驛重地,閒雜人等不得擅入。」
李奔連忙將春花往後一拉。春花輕輕甩脫他,又向前道:「大哥,只求您代為通傳。若上峰還是不肯放行,我絕不為難。」
軍士冷冷看了她一眼,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春花碰了一鼻子灰,心中泛上幾分說不明的焦灼。她左右踱了兩步,又賠出笑臉:
「這位大哥,容我打聽一句。談東樵談大人,如今可還安泰?」
軍士們露出微微的訝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欲說什麼,又極力忍住,偏過頭去不理會她。
春花咬住下唇,一時不知從何處下手。商人慣會寒暄斡旋,但碰上這般油鹽不進的官兵,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但長孫春花又豈是輕易放棄之人?
她冷笑了一聲,側身在階下一站。
「幾位不肯替我通傳,我就站在這裡等著!偌大的館驛,就算沒有人出去,也總有人要進去!」
軍士們倒也不與她為難,只當她不存在一般。
李奔勸道:「東家要不先回,還是小的在這兒等吧。」
春花搖了搖頭,秀美深深蹙起,小巧的鼻子執拗地皺起來。
平日生意場上遇上了只能憑耐性死磕的勁敵,她就是這般。李奔對這神情再熟悉不過,當下也不再勸。
等了一個多時辰,總算出現個熟人。
聞桑領著幾個斷妄司屬員正往裡走,被春花一把扯住。
「春花老闆!」
聞桑又驚又疑。
春花於是將來意一說,又試探道:「從前館驛只有幾個護衛值守,怎麼突然守衛得這樣森嚴?」
聞桑面露難色,囁嚅了片刻:「春花老闆,我師伯的傷勢已好得差不多了,你不必擔心。」
「既然傷勢已好,為何不能見人?」
「倒也不是不能見人……」
春花一怔:「只是不能見我,是麼?」
聞桑大驚,慌忙擺手:「我可不是這個意思!」
春花哼了一聲:「談大人不便相見,我也不強求。不過……我有事要見韓小公爺,這總可以通傳吧?」
聞桑搔了搔頭,掙扎了片刻,終於心軟:「好,你且在此等候,我進去通傳一聲。」
春花又在外等了約莫一刻鐘,聞桑出來了,持了韓抉的貼身令牌,請她進去。
春花到了書房,韓抉從厚厚的案牘後伸出頭來,眉目間頗有疲態,竟比初見時清減了幾分。
他既不看茶,也不看座,只冷淡地問了句:「春花老闆找本官何事?」
春花困惑起來。她記得韓抉行事頗為灑脫不羈,從前對她也頗為客氣的。怎麼聚金法陣之事一了,斷妄司的人都像被奪舍了一般?
難道真如陳葛猜測的那樣,他們查清了案情,便自動將官民之間的鴻溝重新劃出,以免她起了攀附的妄念,引發不必要的麻煩?
她心思起伏,一時沒有說話,神情陰晴不定。
韓抉猶豫了一下,嘆了口氣,還是從書案後走出,請她到偏廳用茶。
落了座,韓抉放緩了聲音:「春花老闆,你和老談之間的事情,我多少也知道一點。」
春花一愣,半晌垂下眸子:「我和談大人……有什麼事?」
「嗨,不就那點事麼,也沒什麼。老談這個人吧,出身清貴門第,尤其是他那個祖父,給兩朝皇帝當過帝師,脾氣古怪得很,最難伺候,京裡的閨秀,沒有一個肯嫁入談家,這才讓他光棍打到如今。……咳咳,我這麼說,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春花倏然抬眸:
「韓小公爺,我們汴陵人,做生意靠的是貨比三家、誠信為本。雖然講究個廣結善緣,倒也不必上趕著攀附權貴。」
清澈的目光與韓抉一觸,懾得他竟有些閃躲。
「咳咳,我也不是這個意思……」
「您公務甚是繁忙,我就開門見山了。今日來,一是想詳細詢問一下談東樵大人的傷勢,畢竟相交一場,若有我長孫家能幫得上的,責無旁貸。二則,也是想問一問汴陵這幾件案子的後續。」她頓了一頓,「當然,若是涉及公門機密,韓小公爺可以不回答,那春花心裡也就有數了。」
她神情冷冷,不知怎地,教韓抉想起了談東樵那張冰塊臉。
這倆人,公事公辦的模樣倒是挺像。
韓抉在心裡發愁地嘆了好幾回氣,揉了揉眉心,道:
「老談閉關多日,昨日出關,已能活蹦亂跳了。京中有旨意下來,我二人明日便要返京。至於汴陵案件的後續,案情已明,大局已定,待京中三司審定後便可定罪,倒也不會有什麼變數。」
春花神情微動:「明日……便要返京?」
「不錯。」韓抉盯著她神情,「你也不必左顧右盼。老談不在館驛,他說在汴陵還有些未了之事,出門去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
春花默了片刻,緩緩起身。
「既如此,春花便不打擾了。」
她端方地行了個禮,轉身踏出兩步,忽地又想起一事,轉了回來。
「此前從談大人處得了樣法器,曾在危急時刻救過春花性命。如今案子已了,也該將法器物歸原主了,既然談大人不在,就請韓小公爺代為轉交。」
她轉著左腕上的細木鐲子,抿了抿唇,神情一定,就往下擼。
這鐲子與她共過生死,這些日子以來,卻從未再亮起過。
——擼了半晌,居然擼不下來!
春花登時有點尷尬。
難道是她近來思慮過度導致飯量激增——長胖了?
韓抉陡然出聲:「且慢!這誰給你的?」
春花被他嚇得一激靈:「你家談大人給我的,說是你親手做的護身法器。咳咳……也許是沐浴的時候受了潮,有些縮水了,待我尋塊絲帕……」
「我可做不出這等法器!」韓抉緩緩起身,聲音發顫,「這鐲子,只有老談能從你手上取下來。」
「……」春花停了手上動作,敏銳的雙眼輕輕眯起。
「這鐲子,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韓抉怔怔地瞪著她的手腕,驚異和瞭然在他面上沉沉浮浮,終於落在一抹無奈中。
良久,他重重地嘆了口氣。
「老談這傢伙……他既能將這鐲子給你,許多事情,也不必再瞞你了。」
春花被他一驚一乍嚇得有些癔症,退後兩步,防備地道:「這不是那種『收了我鐲子就得嫁給我』的傳家寶吧? 」
救命之恩自當湧泉相報,但要誆她終身,可沒門兒。
韓抉乾笑兩聲:「談家沒有那種東西。不過……這比傳家寶寶貝多了。」
他抓過茶杯,咕嚕咕嚕灌下一大口茶,這才平靜了心神。
「你手上這鐲子,並不是什麼法器。它有個學名,叫做——『替偶』。只有修習無心道的木系法術之人才能做成替偶,故此,又叫它『桃僵』。」他頓了頓,又仔細盯著鐲子看了看,「我只在典籍裡讀到過這東西,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親眼見到。」
這兩個名字都不甚吉利。春花的心微微往下一沉:
「竟是……這麼稀奇的法寶?」
「不是法寶稀奇……」韓抉炯炯地望著她,「是能做出『桃僵』的人稀奇。」
「無心一道,並非真的無情無念,只是在修行中,將自身的情心慾念放入靈台中,與世隔絕,不染塵俗,自然就少動情念。老談修習的是木系法術,他的情念收在靈台,即為心樹,外化之虛像,乃是無波大江之中的一棵軒轅柏。」
「在你眼中,這東西不過是個普通的鐲子。在我眼中,這是一段柏樹枝。」韓抉搖頭,「要做成『桃僵』,需持刀自入靈台,親手砍下心樹一枝。你或許不明白,這對修道之人是如何艱難痛苦之事。比做普通人,便如生生剜下一片心肝一般疼痛難當。」
春花驀地呼吸急促起來。
「這桃僵,有什麼用處?」
「桃僵者,顧名思義,以身替也。桃僵與普通的護身法器不同,它內中結著一片主人的靈識。身攜桃僵者,如果自己願意,可以隨時和桃僵主人的靈識對話,遭受到的靈力攻擊,也會絲毫不差地由桃僵主人代受。唉,難怪那日,他突然從空中栽下來。原來是你在安樂壺中遇襲,壺口結界一開,靈識相通,他便以身代受了。」
春花木然,一時竟不知該作何感想。半晌,她澀澀問:
「既然如此……他為何還要這樣做?」
韓抉翻了個白眼:「我怎麼知道那木腦袋裡怎麼想的?修習無心道之人多半寡情,在他心中,紅顏枯骨、親眷蒼生,並無二致,根本不可能有甘願以命相護之人。這也是為何,桃僵只在典籍中有記載,人間少見。」
「這些日子,我這鐲子從未出過聲。我日日念叨談大人的安危,他若能聽見,怎不答我一聲?」
韓抉道:「他這回所受的不僅僅是軀體之傷,傷在靈台,比從前任何一次都要重得多,閉關多日,也僅僅是壓住了靈台清明。真要痊癒,至少需要數年的苦修。我已助他封了靈識,短期內,無法再與桃僵相通。」
「……韓小公爺,你這是誆我的吧?」
春花像是質問韓抉,更像是喃喃自語:「我是個凡人,不懂你們斷妄司這些門門道道,你可別……欺負我沒文化。」
韓抉嘆了口氣,驀地掌心化出一柄火劍,直直向春花刺去。
春花怔住,根本沒想著要閃躲。
火劍撲面而來,桃僵驀地一動——
青光乍現,一株纖細的小柏傾瀉而出,宛如夜空中盛放的煙花。樹枝溫柔低垂,將春花小心翼翼地護在當中。
在觸碰到柏樹之前,韓抉大袖一揮,收回了火劍。
「如此,你可信了麼?」
春花默然了。
柏枝輕輕收攏,收回到她手中的鐲子裡去。一切輕柔得彷彿從未發生。
她長長地出了口氣,背過手去,在廳中緩慢地踱了幾步。
自她認識談東樵以來,覺得他古板、冷漠、僵化、不近人情,也覺得他正直、寬和、敏銳、可靠。
但從未像此刻這樣,覺得他……有點兒蠢。
人當然可以行善,可以重情,但多半是因為,同時對自己也有點好處。似他這般,費勁心機給她套了個護身罩兒,實在捨近求遠,於人於己皆無益處。
她憶起那日,跟他討要護身法器的時候。
「談大人,除了破靈箭,你們斷妄司還有什麼能暫時護身的小玩意兒麼?」
談東樵思忖了一瞬:「其實,你大可不必以身犯險。」
她不馴地道:「你有你要查的案子,我有我執迷的真相。何況你也明白,有些事情,還是我去做,最合適。」
他灼灼地望了她片刻,垂首笑了笑:「有。」
春花的腳步猝然停住了。
「這些……你為何一開始不告訴我?」
韓抉端起茶碗,噙了一口茶:「有些事兒,我瞧老談的意思,是不願把你牽扯進來的。不過如今,我也就不瞞你了。外頭的羽林軍,你看見了?」
春花變色:「羽林軍?」
「陛下親衛。」
「他們此來何為?」
「老談傳書回京向陛下請示:聚金法陣看似聚財,實則橫生不公,違背天道,戕害黎民,須盡快破陣。陛下回覆,汴陵乃天下商都,每年賦稅佔朝廷歲入的五分之一,聚金法陣不可破。」
「他……抗旨?」
韓抉深深一嘆:「老談說,有人跟他說了句話,什麼……汴陵的財脈,不在聚金法陣,在升斗小民的雙手中。老談就豬油蒙了心,把陛下的回函瞞了下來,騙我們已得了陛下允准,非要破這聚金法陣。」
「你說這是哪個缺心眼兒的,張口就來!」
春花:「……」
「陛下得知此事,雷霆震怒,命一隊羽林軍親下汴陵,押送他明日回京受審。哼,老談若不肯配合,這些人怎麼困得住他?不過走個形式罷了。」
春花的手在袖中輕輕握緊。
「他現下……在何處?」
韓抉一攤手:「我是真不知道。他說有些未了之事要處理,一個人出去了。羽林軍也都敬重他的為人,沒多為難,只要他明日出發之前回來,大家權做不知。」
他無奈地搖搖頭:「春花老闆,你也不必太擔心。老談畢竟是談老太傅唯一的孫子,談家在朝中的名望,陛下還是要顧一顧的。我估摸著,死罪不至於,只是活罪難免。何況朝裡朝外多少爛事,陛下還要倚仗……誒,春花老闆,你去哪兒?」
春花一路奔出館驛。
「去方家巷子。」
李奔得令,韁繩一揚,馬車飛馳而去。
春花坐在車中,心跳如鼓。她活在世上這些年,睜眼便是賬本,閉目滿心謀算,出入都是周旋。
很久很久……沒有這樣急切地想見一個人了。
聚金法陣既破,方家巷子綻放出了前所未有的生機。朝廷下旨,由春花營造行承辦,以方家巷子口為起點,開了一條新路,直通汴陵南門,今後進城,再也不需要繞行亂葬崗了。
修路所僱傭的工人主要來自方家巷子的居民,閒散的漢子們找到了新的差事,新路成了未來的希望,人們的臉上也有了活力和笑意。
春花躍下馬車,工頭老鄭向她打了個招呼。
春花疾問:「可曾見過談東樵大人?」
老鄭撓撓頭:「就是那位身穿青衣,長得很嚴肅的大官兒麼?見過的!他只站了一會兒,問了幾句話,便自行走了。」
春花露出焦灼之色,猛一跺腳,轉身上車。
「李奔,去吳王府!」
以她對談東樵的瞭解,他離開汴陵之前,除了確認方家巷子是否真的脫離了聚金法陣的影響,便是要確認吳王府中的邪物是否除盡。
吳王府經此一役,已成斷壁殘垣,府中婢女僕役盡數遣散。只有古樹婆婆還在半條街外開著她的豆腐腦兒攤子。有人勸過她,這地段已不如從前好了。她卻說人挪活樹挪死,算了,不挪。
古樹婆婆拎著大勺,向春花招了招手。
「小春花,吃豆腐腦兒啊?」
春花四處張望一番:「婆婆,你見到斷妄司的談大人了麼?」
「喲,你找他啊?」古樹婆婆笑嘻嘻的,「見著啦,剛走不久呢。我本想留他吃一碗豆腐腦兒,他說不必了,要回京城去了。」
春花怔住了。
李奔拽住馬韁:
「東家,咱們再去哪兒?」他看不懂春花的意圖,但對東家的吩咐,一向是不折不扣地執行。
春花轉過身,望一望天邊,暮光漸沉,白月初現。
他要回去了,並不想讓她知道他為何離去,也不想見她。
她登上馬車:
「不去哪兒了,咱們回府。」
其實見了面,又能說什麼呢?
他和她之間,沒有什麼誤解,彆扭,怨恨或離愁。只是兩個各自趕路的人,在紅塵的偶然中偕行一段,到了路口,無需告別,自然背向而行。
回到長孫府,夜幕已然低垂,皓月懸空,銀光鋪滿了屋脊。
長孫家的其他人都已經用過晚膳了,春花是大忙人,一向居無定所,食無定時,家人也不會特意等她。
是了,書房裡還有如山的賬本等著她看呢。這樣緊張忙碌的日子她從來甘之如飴,頭一回覺得……有些疲倦。
春花一個人,有些恍惚地穿過庭院,越過拱門,赫然見書房中亮著燈火。
她微微一愣,李俏兒從一旁迎上來,神情激動又誇張,彷彿新學了個不得了的大招:
「東家,那個誰……」她指了指書房。
步子猛然剎住。
李俏兒笑嘻嘻地說完:「……已經等了你好久啦。」
春花的脊背劇烈一震,腳下驀地加快,疾衝過去,一把推開書房的門。
書案上,一燈橘黃明亮。溫暖的光暈之中,一人青袍肅肅,背脊堅毅正直,側顏的輪廓如刀刻斧鑿,凝著令人心折的柔光。
聽見門響,他驟然回首,目光落在她因急促呼吸而泛紅的臉頰上。
談東樵薄唇一彎,彷彿萬年的冰川瞬間消融,化作了春水從巔峰潺湲流下。
「春花老闆,真是個大忙人啊。」
春花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談東低頭拿起一本賬本:
「錢莊的賬都積壓了十幾日了,再不處理,又要熬個通宵。我不知你何時回來,等待閒暇,就先核了幾本,有些不妥的,都用硃筆圈了,你有空時再看看。」
春花「哦」了一聲,木然道:
「你已經不是我錢莊的賬房先生了。」
談東樵愣了愣,爾後回復笑意:「你說得不錯,是我唐突了。」
「聽說你……明日便要回京了?」
談東樵點點頭,對她的消息靈通倒不意外。
「來此……是有什麼未了之事麼?」
他又笑了一笑。——從前怎麼不覺得他這麼愛笑?
「此來汴陵,多承了春花老闆照拂,既要離開,當然應該當面辭行。」
「只是辭行?」
「順祝春花老闆財源廣進,元亨利貞。」他認認真真地做了個福氣的揖。
「那我也得祝談大人青雲直上,官運亨通了。」
春花帶著點譏誚,眸子如黑曜石般晶瑩剔透。
兩下忽然無言。
春花深吸了一口氣,關上房門,順手輕輕落了閘。
談東樵盯著她的動作,一時也未多想。
她轉過身,理了理因奔波而散亂的鬢髮,輕輕抬起左腕。
「依我看,談大人是來要回這鐲子的吧?這好像……是個稀罕的物件。」
她作勢要將鐲子脫下。
談東樵一驚,疾疾踏前一步,伸手按住她的手。
「這鐲子有防身之用,你常常在外行走,今後或有大用,不必歸還。」
見她神情狐疑,他又補充:「男女畢竟有別。我已將鐲子靈通之能封印,你不必擔心隱私外洩。」
「考慮得還挺周到。」春花低低一笑。
眸光從他寬闊的額,濃黑的眉、高挺的鼻樑上緩緩流過,落在清淺的唇上。
她怔忡了。
她向來信奉的是,無情方能識真理。情愛,於慧黠者,常常是束縛。情之一物,她讀不懂,看不穿,避如蛇蠍。
但無情,又何嘗不是是束縛?正如此刻的她,從未有過的情難自已,也從未有過的冷靜清醒。
道是無情,卻有情。
她輕輕嘆了一聲。
「談大人,你……靠過來些。」
談東樵依言靠近一步,垂首認真端詳她。
唇上立刻被柔軟清甜的暖意侵佔,一如那日在燈火搖曳的馬車上,他一同搖曳的心旌,一經擾動,再難止息。
唇舌輾轉得更深,符合她一貫肆無忌憚又故作無意的風格。他整個人僵做一棵真正的木頭,完全不知手腳該如何擺放,而那人已毫無顧忌,攻城掠地。
微暖的手貼住他冰涼的頸子,在肌膚上勾起親密的火焰,還蜷縮著想要往更深處探去。
談東樵猛地一震,終是意志力佔了上風,握住她的纖腰,將她一把拉開。
「你這是做什麼?」他胸口劇烈起伏,劍眉深蹙,確實是有些生氣了。
「你喝酒了?」他上下打量她,並未聞到酒味,只有素馨的淡香如柔軟的鉤子,誘著他越陷越深。
談東樵沉聲道:「上次的事情,你還沒解釋清楚!」
「我解釋不清楚。」她飛快且無賴地地回應。
「……」
他突然想起,話本中專門誘惑得道修士的狐媚女妖。斷妄司辦案,也曾遇到過自薦枕席以求免罪的女妖,他從來只是嗤之以鼻。精緻的容顏於他,只是張必然枯萎的皮囊。
但眼前女子的魅惑,似乎與美貌無關。她靠近一吋,他的世界便似乎縮小一吋,終於只剩他們二人。
談東樵沉沉地吐出一口氣,再次動用強大的意志力拽回自己的清醒:
「我必須回京城,而你……只能留在汴陵。你我所謀不同,我們……」
「絕無可能。我知道。」
「你曾說過,情之一物,最是無用。」
「我確實說過。」
「……」
春花仰著臉,眸中漫過攝人心魄的光華:「談大人,你我皆是不懂情愛的憊懶之人,說不清,道不明。但……」
她緩慢而鎮定地伸出手,在他胸前輕輕一推。談東樵不察,竟真被她推得跌坐在軟榻之上。
緊跟著,她紅唇湊到他耳邊,吐氣如蘭:
「你可願與我……把握住此刻?」
談東樵怔住了。他眼尾微微泛紅,眸光一時燙如烈火,一時又寒如冰雪。
斂眉語芳草,何許太無情?正見離人別,春心相向生。
江上忽起大波,風雨滌蕩。江心孤島,軒轅柏上,一枚鵝黃的花骨朵幽幽綻放。馨香一點,如星火燎原。滿樹蒼翠之中,無數春花驀然盛放,翠枝黃星,繁美如錦,嫣然搖落。
……他把握住了此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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