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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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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戈鞅] 財神春花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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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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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7 00:06:43 |只看該作者
番外之賭局

  它一頭紮進金元寶堆裡,狼吞虎嚥,吃了個肚兒圓。

  這裡是城中最好的客棧,天字第一號房。入住的客人不是達官顯貴就是富甲一方,隨身攜帶的金銀珠寶絕不會少。就拿今天來說吧,這屋的客人帶了個圓滾滾的錢袋,外頭看起來不大,可它鑽進去後,發現裡面竟然另有乾坤,堆積如山的金元寶、玉石牌、珍珠串,還有各式各樣他沒見過的奇珍異寶。

  它只恨爹媽沒多生一個肚子,快樂得簡直要飛上天去了。

  直到撐得塞不下了,它才想起該逃走。

  然而已經遲了,外頭開門聲響起,腳步聲進了門。

  一個清亮活潑的女聲訝異地道:

  「咦,我的乾坤袋怎麼扔在這兒了?」

  回她的是個沉穩醇厚的男聲:

  「出門的時候,又忘帶了吧?」

  這兩句話把乾坤袋裡的它嚇得魂飛魄散。

  是他們!

  這真是天堂有路它不走,地獄無門偏闖進來!

  如果它沒記錯的話,他們是一對新婚燕爾的夫妻,在鄰近的幾個大城遊玩了一個多月了。

  第一次撞上他們,它在一家酒壚的銀櫃裡偷吃銀錢,酒壚的掌櫃沒聽見,卻被這對買酒的夫妻聽見了。隨後,一隻修長有力的大手一把捏住了它的尾巴,倒提了出來。

  那女子倒有些見識,立刻叫道:

  「是隻臭鼩!」

  呀呀個呸的,它明明有個更神氣的名字,叫錢鼠!

  也不知這對夫妻和酒壚掌櫃說了什麼,他們沒逼它把吞下的銀錢吐出來,就帶著它離開了。

  抓住它的是那對夫妻裡的男人,生了一張冷酷沉默的臉,不知用什麼法術縛住了它,讓它動彈不得。它雖修道時間不長,但能感覺到,冬藏很強,是它再修一千年也追不上的那種強。

  他媳婦兒卻生得標緻喜慶,總是帶著笑臉,和財神廟裡的娘娘有幾分相像。它聽見男人喚她「春花」,這樣喚的時候,他原本冷硬平板的聲音一下子就軟了下來,好像真的有一朵花開了似的。

  春花興奮地攤開手,示意丈夫把它放在她手上。

  男人起初不願,但是被纏著說了兩句,還是答應了,只是沉聲囑咐她小心,別被它咬了手。

  然後它就四仰八叉地躺在春花的手心裡,被她一下一下戳著肚子。

  「你怎麼能吃下這麼多銀錢呢?」春花好奇地問。

  它撇開尖尖的腦袋,權當聽不懂。萬一他們知道自己還能化成人形,說不準會下什麼樣的狠手呢。

  春花問那男人:

  「照你們斷妄司的律例,它偷盜銀錢,該判個什麼罪?」

  男人冷冷地道:

  「該判法杖杖責二十。」

  它嚇了一跳,下意識摀住自己的屁股。

  這麼可怕的人,居然也能娶到媳婦兒。它不由得對春花抱有一絲同情。

  她看起來……不大強的樣子,丈夫法力這麼強,還這麼凶,一定常常欺負她吧?

  春花笑著摸摸它的腦袋:

  「冬藏,你如今已不是斷妄司的人啦。這小傢伙看著不像慣犯,要不我教它幾句,放了吧。」

  她丈夫冬藏黑著臉,不大樂意的樣子,但春花搖著他的袖子央求了半天,他才勉強答應。

  春花便把它托在眼前,豎起食指:

  「小傢伙,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那酒壚掌櫃辛辛苦苦賣酒,一天才能得幾個錢?你這樣吞了去,他多可憐啊。」

  「這次就放了你,下次再犯,不論是碰上人間斷妄司,還是碰上我們,都難逃一頓毒打,你記住了麼?」

  春花拍拍它的屁股,把它放到地上:

  「去吧。」

  它怔了怔,默默垂下了頭,小眼睛裡露出一絲羞愧之意。

  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和顏悅色地跟它說話。它從前偷吃金銀被抓住,凡人們都把它當耗子打。

  ……大不了以後不再偷這些商戶了嘛。

  它跑出去好遠,再回頭,那一對夫婦已經隨著人群進了個戲園子,一會兒就看不見身影了。

  自那以後很久,它沒再偷過普通老百姓的辛苦錢,而是挑著最富貴的人偷。它想,這些一定都是不義之財。

  誰知道,沒隔幾天,又撞到了這兩人手上。

  錢鼠把自己縮成了一團,大氣也不敢出。

  乾坤袋被拿了起來,束繩一緊,打了個結,又隨手丟在了一邊。

  錢鼠無聲地籲出口氣。他們應該沒有發現自己。

  乾坤袋外忽然靜得落針可聞,它一時疑心自己失了聰。還好,很快就又聽到了春花的聲音。

  「冬藏,我們來打雙陸。」

  男人道:

  「你都輸給我多少次了,還不甘心?」

  春花哼了一聲:

  「不甘心,除非我贏回天界第一雙陸棋手的名號,否則永遠不甘心。」

  冬藏咳了一聲:

  「北辰傳了些舊公文過來,托我替他看看。」

  春花的不滿溢出了喉嚨:

  「你都不在其位了,天帝那老傢伙還不放過你。」

  冬藏道:

  「陛下不是批了兩個月的假給你麼。咱們出來遊玩這一趟,可還開心?」

  「原本是開心的,看見這些公文,就不那麼開心了。」

  她嗓音帶著些算計和波動,話音一落,衣物摩擦的沙沙聲傳來。

  冬藏驀地沉沉笑了一聲:

  「不要鬧。」

  春花軟軟地「咦」了一聲。

  「我沒有鬧呀。」

  「你要是嫌我鬧,就還手啊。」

  冬藏猛然吸了口氣。

  隨即,腳步聲傳來,應當是冬藏挪了地方坐下。

  他清了清嗓子,勉強恢復了嚴正的口吻:

  「你且等一等,待我看完這一本,再陪你打一局,如何?」

  其後便是一片沉寂,混雜著棋子百無聊賴地敲在棋盤上的聲音。

  但這沉寂沒過多久,春花倏然輕輕笑起來,將一個重物「啪」地扔在桌上。

  「冬藏,我今日得了樣好東西。」

  男人似乎沉浸在公文中,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今日咱們路過那間書鋪,裡頭有些十分精緻的版畫刻本。那掌櫃聽說我們是新婚,就送了我一本。」

  「嗯。」

  「這本啊……」指尖摩挲紙張的聲音澀澀輕響,「共二十四圖,名喚《錦陣》。」

  男人未解其中風情,仍只是淡淡「哦」了一聲。

  春花只得嘆息了一聲:

  「冬藏,你現在放下手中公文,過來同我打一局雙陸。咱們輸贏做賭,你要是贏了,就在這二十四圖中任選一幅。……如何?」

  「……」

  室中登時靜謐,針落可聞。

  腳步聲再度響起,只是比方才平白多了些倉促。旋即,男人極為緩慢地道:

  「從這裡頭……任選一幅?」

  棋子一下一下地輕敲著棋盤,春花的嗓音更是柔和:

  「你……賭不賭?」

  男人氣息濃重地答了一聲:

  「賭。」

  錢鼠坐在乾坤袋裡,打著哈欠聽他們打雙陸,心想:

  這男人,下棋設賭都說得這樣惡狠狠,彷彿每個字都從牙縫裡蹦出來一般。

  要是輸了,不知道會遭到如何殘忍的虐待呢!不由得對春花又多了一份同情。

  沒過多久,擲棋聲重重響起。冬藏沉沉一咳:

  「你輸了。」

  春花默了半晌,喃喃道:

  「怎麼會輸的這麼容易……你以前,該不會都讓著我吧?」

  男人沒有回答她,而是低笑出聲:

  「圖,我也選好了。」

  「……」

  良久,春花才訥訥出聲:

  「要不,咱們多玩幾把,再一次兌現?」

  冬藏輕哼了一聲,顯是拒絕了她的提議。

  她又道:「要不你先去看公文,我怕北辰等得急了。」

  「都是陳年公文,倒也不妨,讓他等著。」

  春花又默了一默,緩緩道:

  「你看我們這個地方,也不可大肆喧嘩,萬一有個小妖怪小動物什麼的,停在屋頂上,又或者是蹲在壁角聽,多不好。」

  低沉微啞的聲音輕道:

  「這個,你不用擔心。」

  奇異的寂靜兜頭籠罩過來,錢鼠疑心自己一下子聾了,連自己的呼吸聲也聽不見了。它惶急地想要拱開乾坤袋的袋口,卻無論如何也無法讓那結繩鬆動。

  它只得靜靜縮在袋中,悲傷地想:

  這大概,就是傳說中晉江的護城法陣吧。

  也不知過了多久,錢鼠終於找回了自己的呼吸聲。它又等了很久,確定外界沒有別的聲音,這才小心翼翼地去拱那乾坤袋口。

  果然被它拱開了條縫,日光漏進一隙,原來已經是大白天了。

  它有些憂心春花受到了何種殘忍酷刑,但那叫冬藏的男人法力太過強大,非它所能敵。而且,它還有別的牽念。

  於是它鑽出了乾坤袋,頭也不回地逃了。

  它沿著牆角溝渠玩命逃竄,一直跑到城外,回頭看看,並沒有人追上來,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四下野草樹叢輕輕搖曳,並無人煙。它心下漸安,搖身一變,變成個灰衣的少年,尖嘴小眼,但眼珠澄澈,黑白分明。

  灰衣少年沿著官道,慢慢地走回城中,順著城牆根來到最偏僻窮苦的一個小巷中。

  他停在第一戶人家的門口,靜靜聽了一會兒。

  裡頭傳來嗚咽的哭聲:

  「咱娘這個病,也不是三五兩銀子能治好的呀。要不……」

  少年慶幸自己的耳朵還是和從前一樣靈。他伸手到唇邊,吐出兩個金元寶,輕輕放在了這戶人家的門前。

  又來到第二戶人家:

  「嗚嗚,那私塾的束修可太貴了,爹給不起啊……」

  少年又吐出一個金元寶,放在門前。

  一連幾戶,少年都如法炮製,很快,就把吃下去的金元寶吐了個乾淨。

  他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轉身便要離開,正對上了對面城牆上迎風而立的兩人。

  少年下意識地轉身就溜,腳下卻似被捆住一般,絆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冬藏翩然落在他面前,堵住了他的去路。

  少年抱頭哭道:

  「我不是故意朝你們下手的!你昨晚對她動了什麼酷刑,我也一點都沒聽到!」

  冬藏怔了怔,一臉的諱莫若深。

  春花戳了冬藏一肘:「你嚇著他了。」

  而後朝少年咧開笑臉:

  「小弟弟,你別怕。我看出來你是個有善心的好孩子,只是方法不太得當。……你叫什麼名字呀?」

  少年又驚又懼地望著她。

  「我……沒有名字。」

  「那你有親人嗎?」

  少年搖頭:

  「我從生下來就是一個人,這條巷子裡的凡人有時吃剩下些殘渣,餵給我吃。我就自己修煉,自己化了人形。」

  春花微微有些動容,似乎有什麼久遠的回憶浮上了心頭。

  半晌,她輕聲道:

  「我是天上的財帛星君,名叫春花。凡間萬寶,都歸我掌管。小弟弟,我看你頗有天資,心地又好,你可願拜我為師,隨我上天修行?」

  少年愣了會兒。

  他覺得這位春花星君很是親切,應當不會騙他,有心點頭,看向長長的巷子,卻又猶豫了。

  春花看出他的想法:

  「我知道你掛念這條巷子裡的人。但天下像這樣的貧苦人何止千萬?我收你做徒弟,就是要教你世間財帛的道理,令應得者得,應富者富,令天下人都有遮頂之瓦,溫飽之糧。你可願意?」

  少年怔住了。這回,他認真地思考了許久,終於點了點頭。

  「我願意。」

  春花欣喜一笑:

  「那師父我給你取個名字吧。」

  「……就叫子恕,你喜不喜歡?」

  少年將那名字在舌尖上來回念了兩遍,只覺有種說不出的熟悉。

  「我很喜歡。」

  春花笑眯眯地揉了揉子恕的腦袋:

  「乖徒弟,稍後你師丈捏一仙訣,送你上天界到寶蟠宮,你拿著這玉函,去找一位叫孟極的師兄,他會領著你先習打坐修行。師父在凡間還有些俗務,待處理完了,自會回天界教你。」

  子恕甚是乖巧地點了點頭,怯怯看了眼冬藏,湊近春花道:

  「師丈他……真的不會欺負你麼?」

  他壓低了聲音:「我覺得他有點兒凶。」

  春花一呆,旋即大笑起來:

  「你師丈只是看起來凶,其實呀,很好欺負的呢。」

  「……」冬藏默默地掃了她一眼,她只得強行忍下笑意。

  送走了子恕,春花轉頭對冬藏笑道:

  「我早說了,他心裡定是存著善念的。這回我這徒弟,算是收成了。」

  冬藏幽深的黑眸凝望著她,半晌走近兩步,彎下頸子:

  「願賭服輸,這一局,確是我輸了。」

  他頓了一頓:「你打算……如何欺負我呢?」

  春花眼珠轉了一轉,纖手輕輕點上他胸口:

  「其實……」

  「嗯?」

  「昨夜那畫本裡,我也選了一幅……」

  「……」

  男人的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

  「如此,很是公平。」

  又過了很久以後,春花才想起,她忘了叮囑子恕一件十分緊要的事情。

  子恕拿著個玉函,被一陣青色光芒直送到天界的寶蟠宮門口。

  他整了整衣裝,深吸口氣,敲了敲宮門。

  裡頭立刻有個粗嘎的大嗓門應道:

  「誰啊?春花和她男人下凡度蜜月去了,有事請找北辰聖君!」

  子恕不屈不撓地又敲了敲門,宮門忽地打開。

  他拿出想了一路的說辭:

  「我是春花星君新收的徒弟,名叫子恕。受師父之命,來找一位孟極師兄……」

  他的話語在看到門內的情景時驀然止住。

  一頭白貓乍著毛,朝他緩緩走來。

  孟極:「喵?」

  子恕:「……吱?」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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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7 00:22:37 |只看該作者
番外之驅瘟

  阿牛在小春浦鎮口的路旁開了家餛飩攤,專供往來客商飽腹歇腳。他這碗餛飩是祖上傳下來的秘方,皮薄餡鮮,湯頭澄亮,香滿道旁。

  這日往來客商不多,時至午後,餛飩攤子竟都沒坐滿。

  稀稀落落的幾個客人低聲議論,南邊瘟疫肆虐,很快就傳遍了好幾座城,死了不少人。鏢局的生意停了,許多供貨的鋪子也關了張。唉,不論如何,他們這些走南闖北的客商都免不了受折騰。

  阿牛一邊下餛飩,一邊默默聽著。難怪近來的生意沒有從前火爆了。

  生意差些還在其次,怕的是,萬一瘟疫傳到了小春浦。阿牛是吃百家飯長大的,鎮裡的老老少少都是阿牛的親人,誰也不能有事啊。

  他又想到了阿香。

  阿香和他一起長大的,聰明又能幹,前些日子告訴他,她要去南方的大城掙錢。那裡商人多,機會多,等她掙了大錢,再回小春浦。

  阿牛其實很擔心,阿香在南方掙了大錢,就不想回小春浦了。更重要的是,她會忘了他。可是他又有什麼立場讓阿香不要忘記他呢?他只是個普普通通做餛飩的傻小子。

  正發著呆,餛飩攤兒上來了位獨身行路的姑娘。

  姑娘一坐下,就點了最招牌的薺菜三鮮翡翠元寶餛飩。阿牛不禁留意地看了她一眼。

  她穿黃衣,眉目標緻,臉頰豐潤,總帶著笑意,不是他熟悉的面孔。

  「您是……小店的熟客?看著有些眼生呢。」

  姑娘笑笑:「你爹娘在的時候,我來吃過餛飩。」

  阿牛驚訝了一會兒。

  他的爹娘十年前就去世了,這姑娘看上去二十出頭,也就比阿牛大個兩三歲,要吃過他父母做的餛飩,得是十一二歲就出來跑生意了。

  「您一個人上路?」他有些擔心姑娘的安全。

  姑娘的目光在他臉上逡巡了一圈,道:「我本約了我家相公在此見面。南邊幾個大城鬧瘟疫,他被臨時徵召了去,要晚些時日才能到。」

  阿牛聽了肅然起敬:

  「抗擊瘟疫的,都是咱老百姓的恩人,這一碗餛飩,我阿牛不收錢。」

  姑娘再三推辭,阿牛拒不肯收。姑娘吃過餛飩就上了路,還是在桌上偷偷放下了餛飩錢。

  夜深了,阿牛打掃了灶台,收了攤兒,伸展了一下疲憊的身軀,緩緩朝自己的小院兒走去。

  小院兒坐落在小春浦最偏僻的山腳,離得最近的人家就是阿香家,但也有半炷香的腳程。經過阿香家的時候,他聽見阿香的爹娘正在爭吵,吵的正是阿香離家的事。

  他沒敢細聽,繼續往前走了。

  阿香肯定是要走的,鎮上許多年輕人都已經去了,阿香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到了家,阿牛放下挑擔,擦了把臉,進門點燈。

  一點上油燈,他就愣住了。

  屋裡有一隻瘟。

  別人大概看不見,但阿牛是能看見的。他小的時候,阿爹阿娘就是死於一場瘟疫,那時,他第一次看見瘟的存在。

  它黑黢黢、冷冰冰的,沒有臉,但有黏膩細長的手指,會慢慢摀住人的口鼻,令人發熱、發昏,透不過氣來,直至無法呼吸。一旦纏上了一個人,瘟就不會離開,直到那人死亡。但在這期間,如果染瘟的人接觸到了第二個人,就會生出第二隻瘟,纏上那個新來的人。如此一個人傳下一個人,周邊幾個大城裡的瘟疫都是這麼傳開的。

  阿牛僵在了原地。

  那瘟雖沒有眼睛,但阿牛知道,自己已經被盯上了,逃不掉了。

  濕冷的手指搭上了他的脖頸,伸向他的口鼻。

  阿牛只覺一下子失去了身體的溫暖,四肢像裹了冰塊一樣寒冷。

  那瘟無聲地刺激著他的心跳,讓他懼怕,恐慌,他想立刻跳起來,去鎮裡叫醒每一戶人家,告訴他們,這裡有一隻瘟,要害他的命。

  他站起來,慢慢向門口走去。

  瘟在他耳邊低語:沒錯,你做得很好,快去。

  他的手搭上了門扇。

  驀地,他狠狠關上了門,茬上門閂,還從裡面加了一把鎖。

  「我才不會中計呢!」

  小春浦的鎮民,一個都不能染瘟。

  尤其是阿香!

  小春浦是個和睦友善的鎮子,家家戶戶人口興旺,只有阿牛是個孤兒。

  應該不會有人想念他吧?明天餛飩攤不張,大家只會以為他懶了,或是離開了。

  至於阿香,她過幾天就要走了,更加不會在意他了。

  這樣也好。就讓這隻瘟和他一起死在這間房子裡吧。這樣,其他人就都安全了。

  阿牛頹然坐在地上,淚水濕噠噠地從他眼中湧了出來。

  他腰間的錢袋繩結被扯鬆,掉在了地上,今天收到的銅錢灑了一地。

  不論如何,這些都是阿牛的血汗錢。阿牛擦了把眼淚,俯身去一個個把銅錢撿起來。

  其中幾枚銅錢倏然亮了亮,顯出一朵金色春花的紋路。再仔細去看,紋路又不見了。

  那瘟又在他耳邊低聲說著什麼。阿牛怕自己動搖,摀住耳朵不肯聽。

  漸漸地,他意識越來越模糊,終於昏睡了過去。

  阿牛醒來已是清晨。

  初時,他以為和瘟有關的一切只是自己做的一個夢。

  但冰涼的手指立刻纏上了他的呼吸,耳邊低語又起:

  ……你出門啊,外面陽光多好啊,出去玩兒啊……

  阿牛渾身發抖,只覺眼睛、鼻子和喉嚨都疼得厲害。

  他摸著床沿,緩緩爬起來。

  「我不會出去的。」

  那瘟沉默了一會兒:你不出去,就只能一個人死在這裡。沒有人會在乎你。

  它停了一會兒,見阿牛不為所動,又換了一套說辭:

  就算你不想害別人,也擋不住別人要來害你啊。你知道麼?別的市鎮發生過一人染瘟,房子被恐慌的鎮民點燃,把人和瘟一起燒死的事情。還有的地方,鎮民不相信瘟的存在,把能看見瘟的人都斥為妖邪。

  瘟長嘆了一聲:現下你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我不想要你的命,只是想讓你帶我出去,看看陽光。……就看一眼。

  阿牛沉默了。

  小春浦的鄉親們如果知道他也染了瘟,會來放火燒死他嗎?

  他目光落在熄滅的油燈上,半晌,顫顫巍巍地向火摺子伸出手。

  那瘟大吃一驚:你要幹什麼?

  阿牛咬著牙:「鄉親們都是好人,我長這麼大,他們每一家的飯我都吃過。就算是他們想燒死我,我也沒有怨言。」

  他固執地拿起了火摺子。

  「不用等別人來放火了,我可以自己燒死自己。」

  就是在此時,院子裡突然響起人聲:

  「阿牛,你在家嗎?」

  阿牛愣了一愣,旋即驚慌地後退到離門最遠的地方:

  「阿香,你來做什麼?」

  阿香的聲音又暖又亮,像冬天裡的太陽:

  「阿牛你這個大笨蛋,是不是又遇到什麼事情,一個人偷偷扛下了?」

  阿牛的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了。

  「阿香,你走吧。反正你已經要去南方了,我的事跟你沒關係。」

  阿香被他說得一愣,旋即大怒:「大笨蛋,等你出來,我一定要狠狠打你一頓!」

  阿牛以為她要衝進來打他,連忙高聲道:

  「阿香,你別進來!」

  他顫顫地回頭,看了眼黑黢黢的瘟。

  把真相說出來,阿香應該就會自動離他遠遠的吧?

  「我……染上了瘟。你快走吧,離得太近,你也會染上的!」

  外頭頓時安靜了下來。

  阿牛疑心阿香已經走了,可是過了一會兒,又聽見了她清脆的聲音,只是這一次,沒有了怒氣。

  「阿牛,你別怕。我們都已經知道了。」

  阿牛的心跳漏了一拍。

  「你們?」

  「我呀,還有我爹娘,還有墩子,狗蛋,老黃叔,小珍姐,大家都知道啦!」

  巨大的惶恐頓時將他層層包圍起來:

  「你們……都知道了……是要來燒死我嗎?」

  阿香又安靜了一會兒,突然大聲罵了他:

  「阿牛你是不是傻!」

  阿牛委屈地低下頭。

  「阿牛,你還記得那個在你那吃過一碗薺菜三鮮翡翠元寶餛飩的黃衣服的娘子嗎?她說她叫春花,她相公正在北邊的鄰城驅瘟呢,大約十四天後就能到咱們這兒了。十四天,阿牛,你只要撐過十四天,就會有驅瘟的法子了,你一定要堅強哦!」

  「我們全鎮都商量好了。你乖乖待在屋裡別出來,老黃叔每天給你熬驅瘟的藥湯。狗蛋會下廚,給你做三餐,小珍姐身手好,她能爬到煙囪上,把飯菜和藥湯給你吊下去,不會被瘟纏上。還有墩子和我,每天都會過來陪你說說話,聊聊天。我可以每天給你唱一首歌,你要是喜歡,就跟我一起唱呀。」

  阿牛聽完,徹底呆住了。

  半晌,他囁嚅道:

  「我……沒聽錯嗎?你們真的不打算燒死我嗎?」

  阿香隔著門扇,像小時候一樣溫柔又耐心地對他說:

  「我們大夥兒,都等著你出來,再吃你做的餛飩呢。」

  阿牛恍惚了一陣,倏然想起什麼,轉過頭來再看那瘟。

  瘟冷冷地趴在他肩膀上,不再說話了,彷彿比之前縮小了一圈。

  「就算不燒死我,你們也應該離我遠遠的才對啊。」

  畢竟很多年前,阿牛的阿爹和阿娘就是這樣死去的。阿爹阿娘把自己關在屋裡,哭著讓老黃叔把幼小的阿牛帶開,離他們遠遠的。

  「為什麼……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阿香沉默了一陣,輕輕地說:

  「因為在咱們小春浦,大家都是一家人啊。」

  阿牛果然吃上了溫熱的飯菜,喝到了藥湯,昏沉的頭顱清醒了許多。

  第二天,除了吃食和藥湯,小珍姐還從煙囪裡給他墜下來兩個小泥人,一看就是鎮子裡的泥人張大叔捏的,一個是小時候的他,一個是小時候的阿香,栩栩如生。

  第三天,吃食裡多了芝麻燒餅和糖炒栗子,一嘗就是燒餅鋪陳大媽的手藝。

  第七天,阿花領著學塾的孩童們過來一起給他唱歌,都是他小時候最喜歡唱的山歌。

  到了第十三天,鎮裡索性在阿牛的院子外面開了一場皮影戲,隔著窗紙,阿牛也能看得津津有味。

  他一邊看皮影,一邊對旁邊的瘟說:

  「你也看得懂皮影嗎?」

  瘟瑟縮了一下,沒有出聲。這些日子以來,在藥湯的作用下,它已經縮成了一個黑貓大小的黑影,但依然不折不撓地巴在他身上。

  但阿牛已經不在乎了:

  「你看,我們都不害怕你了。你可沒什麼了不起的。」

  到了第十四天,瘟已經縮成了個巴掌大的小球,似乎奄奄一息了。

  鎮上的人都集中在了阿牛的院子外面,屏息等待著。

  阿牛聽到門外有人親切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阿牛,你現在把門打開吧。開門以後,不論發生什麼事情,你都千萬不要動,知道了嗎?」

  阿牛覺得這聲音有些熟悉,想了一會兒,才記起來,這就是那個在他攤上吃過餛飩的黃衣姑娘。阿香說過,她叫春花。

  他這些日子以來不見日光,但吃得好,睡得好,竟然還胖了一圈兒。當下響亮地答了一聲是。

  然後,他屏住呼吸,慢慢地取下門閂,拉開了緊閉十四天的房門——

  久違的日光照了進來,溫暖得令他睜不開眼。

  青芒挾著勁風穿過他耳畔,肩上猛然一輕,那瘟已經不見了。

  阿牛突然覺得通身暢快起來,彷彿放下了十萬鈞的重擔。

  他慢慢地睜開眼,轉頭去看,那瘟被一柄又長又亮的寶劍釘在了牆上,像一個洩了氣的黑皮球。

  他再轉過身,春花在日光裡向著他盈盈微笑。她身旁立著個高大冷漠的青衣男人,一手攬著姑娘的肩,另一手擎在身前。

  殺死瘟的寶劍,就是他擲出來的吧?他一定就是春花的相公了,真是個了不起的人啊!

  阿牛張了張嘴,正要感謝他們,阿香從院外奔了進來。

  「阿牛你這個大傻子。」

  她一把抱住了他。

  阿牛的臉紅得像七月的西瓜瓤。

  他僵硬得像跟木樁,手腳都不知該往哪兒放,半晌,才訥訥地說:

  「阿香,你……還要去南方嗎?」

  阿香擦了一把眼淚,破涕為笑:

  「不去了!」

  阿牛心裡一慌:「你是為了我才不去的嗎?可是……」

  「呸,我才不是為了你呢!」阿香啐了他一口,而後轉臉去看春花。

  「春花說,我們小春浦,人人心中有愛,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這樣的地方窮不了,一定會越來越繁華的!我覺得她說得對,所以我和爹娘說,我不走了,就留在小春浦!」

  她明亮的大眼睛毫不羞怯地盯著阿牛:

  「我想好了,就在你餛飩攤對面,開一個洗車馬的廄房。你樂不樂意?」

  阿牛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當然樂意!」

  他把雙手在身上搓了又搓,一時不知是在做夢還是現實,快樂得要飛到天上去。

  不由得充滿感激地看向春花和她的青衣相公,看向院中的所有人。

  「我阿牛,也沒別的本事,我請大家吃餛飩啊!」

  他先問春花:

  「你要吃什麼餡兒的?」

  春花笑呵呵答:「當然是薺菜三鮮翡翠元寶餛飩。」

  「好嘞!」

  阿牛又問青衣相公:

  「您要吃什麼餡兒?」

  青衣相公抱起手臂,淡然的笑融化了面上的冷峻:

  「自然是和娘子同餡兒。」

  春光熹微,鎮民們燃響了爆竹,驅走瘟疫,驅走去歲的陰影,迎來嶄新而充滿希望的一年。

  繁花開了滿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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