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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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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時鏡] 坤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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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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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3 01:35:47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六十章 連環計

  和親之議,在京中已越鬧越大。

  自打蕭燁一怒之下叫人打了那名叫做翁昂的士子,便跟捅了馬蜂窩似的,不僅是市井中議論紛紛,連士林中也多有非議。本來與韃靼和親這件事,朝野之上就有小半的人不同意,這事一出,立刻就有人舊事重提,給了蕭氏極大壓力。

  一時是翁昂狀告,一時是衙門來查。

  更不用說家裡面還有個唯恐天下不亂的蕭定非。

  上至蕭遠蕭姝,下至僕人管家,頭一回被折騰得這樣焦頭爛額。

  若僅僅是市井中的議論也就罷了,畢竟蕭姝雖然被封為縣主,可本朝還從未有過縣主和親的先例,蕭氏雖亂卻也不懼憚。

  可萬萬沒想,幾天前情況忽然雪上加霜。

  蕭氏本就是京中首屈一指的大族,根基深厚,蔭蔽甚廣,平日很有囂張氣焰,明裡暗裡欺壓百姓、賣官鬻爵的事情做過不少,也不是沒有苦主狀告舉發,可都被蕭氏大手一揮給壓了下來,許多苦主莫名其妙沒了聲音,而蕭氏更未受到什麼損害。

  最近,這些事、這些人卻都重新冒了出來。

  有的舊事重提,在京中各處張貼告示;有的擊鼓鳴冤,直接狀告到了衙門要求官府主持公道;還有的直接請士子聯名上書,意圖上達天聽……

  更可怕的是,有些蕭氏暗中做下、秘而不宣的事,竟也被人刨了出來,傳揚到市井之中,引得多方震駭,口誅筆伐!

  「贛州賑災糧款的事情從上到下也不過就那麼幾個人知道,怎麼可能傳到外面?」剛聽了下屬奏報消息的蕭遠暴跳如雷,一張臉全黑了下來,一掌拍在桌上,震落了昂貴的硯台與筆山,「難道,難道是當初那幾個人落井下石……」

  贛州侵吞賑災糧款案,是三年前。

  事情查下來時,整個贛州官場被清洗一空,秋後處斬砍六十餘人。

  然而少有人知道:被處斬的這些人固然不無辜,可真正的黑手——京城蕭氏——卻安然無恙!賑災糧款的大部分被層層上繳,最終都是落到了蕭氏的口袋裡!

  當年知情者,要麼如今是朝上高官,要麼已經成了地府亡魂。

  誰就舊事重提?

  誰能舊事重提?!

  蕭氏那些宿敵,曾經結下的仇怨,都在蕭姝腦海裡一一過了一遍,可苦無頭緒:「我們暗中這位對手,似乎既不想要樂陽長公主去和親,又想要針對我蕭氏,更重要的是對方彷彿蟄伏已久,暗中收集了我們不少把柄,這一次一股腦地放出來,明擺著是要背水一戰,不讓我們好過。」

  要有這心,還要有這能力?

  蕭遠屏退下屬,面色變幻,忽然壓低了聲音,道:「我總覺得,自打除掉勇毅侯府後,聖上的態度便怪怪的。尤其是那孽子回來之後,聖上的種種,便讓人有些看不清了。」

  蕭定非回來,幾乎是處處與蕭氏作對,給蕭氏難堪。

  可聖上竟是一力站在蕭定非那邊。

  此事倒也罷了,畢竟表面上看蕭定非乃是皇帝的救命恩人,皇帝不站在他那邊站在誰那邊?

  可這一回市井之上議論了那麼久,甚至提出了要讓蕭姝代替公主去和親這種荒謬的想法,作為皇帝的沈琅對此卻從來未有責斥之言,反而置之不理。

  他雖從未支援,可也沒說反對。

  朝廷裡多少牆頭草?

  一看皇帝不表態,也就不摻和。

  另外那些本來就對蕭氏有意見的,自然受到鼓舞,趁此機會擴大戰場,越發囂張無禮,一副誓要把蕭氏拉下水的架勢。

  蕭姝聽了蕭遠這話,心底越發沉重,只道:「改日我入宮再見一見太后娘娘。只是如今不管暗中的對手是誰,又到底是哪些人,事情都是因和親而起,推我代替沈芷衣的言論甚囂塵上,決不能讓他們得逞。」

  她生來便身份尊貴的女人。

  天底下唯有六宮至高的后位才配得上她。

  與韃靼和親?

  做夢!

  蕭遠一驚:「你有辦法了?」

  *

  推舉蕭姝代替樂陽長公主去和親的事情雖然鬧得沸沸揚揚,可對京中許多有適齡女兒家的高門來說,卻完全不關注,甚至還有些幸災樂禍。

  畢竟臨淄王選妃在即,蕭姝還是熱門人選之一。

  而姜侍郎府的大小姐姜雪蕙的名聲,前陣子也因為姜雪寧在蜀香客棧裡的那一樁,受了些牽連,不大好聽。

  誰讓姐兒倆同出一府呢?

  大戶人家娶親說項都是要看家裡情況的,倘若有哪個姐妹名聲不好,同府裡其他的姐妹都要受到影響,少有不慎便不好嫁人。

  眾人都說,攤上姜雪寧這麼個妹妹,是姜雪蕙倒霉。

  孟氏在家裡生了好一場悶氣。

  好在這事兒傳一陣也就過去了,沒有鬧太大,很快又被和親之議蓋了下去。

  可沒想到,才過去一天,更洶湧的流言蜚語竟如狂風暴雨一般朝著姜府砸來!

  「哎你們聽說了嗎?姜府的小姐可不大檢點啊。」

  「我知道,是跟那什麼張遮大人的吧?聽說眾目睽睽之下就追了出去,真是連臉皮都不要了……」

  「還不止呢!」

  「人家跟國公府那位定非世子才是實打實的有一腿,沒聽說世子對她言聽計從,連皇上賞的東西都送到姜府去討美人兒歡心了嗎?」

  「這倆怎麼能有一腿?」

  「這就是你不知道了吧?去年底通州那件事,我兄弟就在通州當兵,看得清清楚楚的,那什麼姜府的二小姐竟然跟一群逃犯、一群大男人混在一起,哎喲,那定非世子是什麼風流鬼你還不知道嗎?一來二去,眉來眼去可不就勾搭上了?那時候張大人也在呢,嘖嘖,了不得哦……」

  「有傷風化啊!」

  ……

  街頭巷尾一時各種說法都有,天教亂黨劫獄這事兒在京城鬧得本來就大,一個女兒家竟陷到這種局面,更是惹得無數人好奇,添油加醋,傳起來那叫一個有鼻子有眼。

  孟氏出門時偶然聽見,怒上心頭差點背過氣去。

  直到這時候她才隱約明白,先前蜀香客棧出事時,姜雪寧那一句「這還只是開始」是什麼意思。一回到姜府,她便沉了臉,先把姜伯游請了過來,又叫人去喚姜雪蕙與姜雪寧來。

  因知姜雪寧不大服管教,還特意冷著臉加了一句:「帶上小廝一塊兒去,倘若她不來,綁了都要給我帶過來!小小年紀這般敗壞自己名聲也便罷了,這關鍵當口還要連累姐姐!也真是有臉!」

  可沒想到,手段都沒用上。

  姜雪寧早準備好,人一來傳,她面上掛著微笑便去了。

  姜雪蕙參選臨淄王妃,本是姜府最近的頭等大事。

  連姜伯游都很上心。

  畢竟姜雪蕙似乎頗得沈玠好感,之前御花園裡又救了身懷有孕的溫昭儀,在宮中算有了貴人賞識,可以說天時地利人和,就差成事兒了。

  可這節骨眼上卻偏抖落出去年姜雪寧攪和進天教劫獄被擄至通州的事情!

  姜雪寧一來,孟氏便把茶盞砸了出去,氣到發抖:「你看看你做的什麼好事!我還當你入宮之後學好了,沒料想稟性難移,甚至變本加厲!」

  盛怒的人失了準頭,姜雪寧輕鬆避過。

  她瞅了旁邊擰眉坐著的姜雪蕙一眼,卻是好整以暇模樣,繞過地上那茶盞的碎片,躬身向姜伯游道了一禮:「見過父親。」

  姜伯游是一個頭兩個大,嘆了口氣叫人先把孟氏勸住,又叫姜雪寧先坐下,接著才道:「天教劫獄與通州之事,本就是已經發生的事情,且也不是寧丫頭自己能控制,如今怪她又有什麼用?既不能解決麻煩,還會自亂陣腳,不值當。」

  孟氏冷笑:「還不怪她?!」

  姜雪蕙輕輕嘆了口氣,道:「母親息怒,當務之急是想想如何應對。」

  姜雪寧沒骨頭似的坐在旁邊椅子上,埋頭剔著自己的指甲,一副懶洋洋模樣附和:「是嘛,都出事了,難道把我塞回娘胎裡便能當事情沒發生嗎?人家背後算計你的人可巴不得你們一塊兒弄死我呢。」

  孟氏道:「陰陽怪氣你還有沒有尊卑!」

  姜雪寧誠實得很:「沒有。」

  姜伯游則是終於忍無可忍,沉了臉一聲怒喝:「吵夠了沒有!還嫌事情不夠亂嗎?」

  這一下,屋內終於安靜下來。

  姜伯游聽出了姜雪寧方才那話的端倪,直接問:「寧丫頭說有人背後算計,是什麼意思?」

  姜雪寧眯眼笑起來:「無利不起早,顯然此事的禍因不在我身上,而在姐姐身上。聖上去年可曾提過想要立皇太弟的,溫昭儀娘娘肚子裡的孩子還不知是男是女,京城裡大把的姑娘盯著臨淄王妃的位置呢。父親人在朝堂,這種事該看得多了吧?這一回本來是女兒受了姐姐的牽連才是,結果還怪到女兒身上,可真好笑。」

  孟氏登時愣住。

  姜雪蕙話雖不多,事卻看得明白,輕輕點了點頭。

  姜伯游心裡不是沒有這種想法。

  表面上看只是事起偶然,是寧丫頭去年的事情被人翻出來講;可往深了一層看,間接受影響的卻是即將參選臨淄王妃的蕙姐兒;再往深一層看,由此事得益該是蕙姐兒這一次最大的對手。

  只是這對手……

  他眉頭擰了起來,許久沒有說話。

  姜雪寧則難得有一種事情很快就要成了的期許與暢快:如今京城裡和親之議,幾乎是由她一手推波助瀾掀起來;上一世蕭氏覆滅後,謝危曾將蕭氏諸條大罪羅列昭告天下,她按圖索驥去尋找一二破綻,自能戳著蕭氏痛處;通州一役本就有蕭氏父子帶兵前去,知道她的存在,關鍵時刻,「聰明人」自然會想起這一茬兒來。

  這會兒蕭姝該很不痛快吧?

  她打量了姜伯游一眼,輕飄飄地在他本已深重的懷疑上加了一味猛料:「誰是最大的獲益者,誰便是暗中的黑手。京中皆在議論以蕭姝替代長公主去和親一事,倘若蕭氏不想蕭姝去和親,最簡單的方法無非是把蕭姝嫁出去。臨淄王殿下一表人才,玉樹臨風,且還前途無量,豈不正是最好的選擇嗎?若臨淄王殿下選了她為妃,便是聖上動搖了心思,也不好奪下弟弟未來的妻子送去和親吧?所以臨淄王妃之位,她志在必得。」

  這中間的算計一環扣著一環,本質是蕭氏已經沉不住氣,被京中和親之議逼到了山窮水盡處。

  孟氏先前不曾想這麼深,如今卻恍然大悟。

  姜雪蕙垂下眼簾沒說話。

  姜伯游卻是深深看了此刻唇邊掛著一抹諷笑、顯然並不那麼簡單的二女兒一眼,到底還是沒有問是不是她在背後推波助瀾,只是道:「箭在弦上,蕭氏欺人太甚,我姜府豈能任其揉搓?」

  第二日,這位素來與人為善的戶部姜侍郎,一張奏摺遞上朝議,請求重查三年前贛州賑災一案,且支援以蕭姝替代長公主嫁到韃靼和親,算是狠狠捅了蕭氏一刀!

  朝野震動,議論紛紛。

  消息傳到市井中時,姜雪寧正倚在二樓窗前,與蕭定非一起聽下頭的名角兒唱戲。

  蕭定非為她當牛做馬,心甘情願毫無尊嚴地給她剝了一盤瓜子,放她手邊上,卻忍不住好奇地問:「贛州賑災一案你怎麼知道的?」

  姜雪寧翻了個白眼:「干你屁事。」

  蕭定非:「……」

  好好的姑娘跟他混久了,怎麼也學了一肚子粗話?

  他皺眉:「你可是個女孩子。」

  姜雪寧嗤一聲,把那盤瓜子端到自己面前來,抓了一把來扔上去張嘴接住,是半點大家閨秀的溫雅賢淑也見不到。

  可那股子恣意妄為的勁兒……

  蕭定非看得有些痴了,色膽包天,悄悄湊上去想拉她那隻白生生的手。

  姜雪寧輕輕一巴掌甩他臉上,挑眉:「找死?」

  蕭定非捂著臉委屈:「我可才幫你辦了那麼多事,連點獎勵都沒有嗎?」

  姜雪寧把那盤瓜子推過去:「給你?」

  蕭定非:「……」

  這他媽不是老子剝的嗎?

  他氣悶,但眼看著姜雪寧又要把這盤瓜子收回去,連忙抓了一把在手裡,也站在了窗邊與她一道朝下面看去。

  演得是一齣《黃粱夢》。

  怪離奇傷感的。

  蕭定非看了一會兒,忽然定定地瞧了她好久,道:「你當真只是想救公主離開囚籠嗎?」

  姜雪寧抓起一枚瓜子的手指停了一下,似乎覺得他這問題奇怪,回眸看了他一眼:「不然呢?」

  蕭定非沒有說話。

  他固然是個草包,可從小看別人臉色混飯吃,於體察旁人隱秘心情一道,卻是練就了不俗的本領。

  過了半晌他陡地一笑:「我只是在想,你看公主是不是像在看自己。」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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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4 01:42:34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六十一章 斷尾求生

  姜伯游一封奏摺請查蕭氏,簡直稱得上是敢捋虎鬚,蕭氏一族從上到下自然極為震怒。更有甚者,朝野之上,市井之中,已經有不少人在猜想姜伯游什麼時候會倒霉。

  蕭氏可是如今當權的外戚,太后娘娘的母族!

  作為皇帝的沈琅,在過去幾年裡對蕭氏的態度,所有人都看在眼中,已經能稱得上「縱容」。一個戶部侍郎放在朝廷上雖然也算個不小的官兒,可在皇帝面前又算得了什麼?

  「這姜侍郎平時好像也不是什麼多事的人啊,怎麼這回昏了頭,竟然跑來和蕭氏抬槓?」

  「只怕是為了自己的女兒吧?」

  「是啊,聽說為了選臨淄王妃,京中這些豪門大族暗地裡可都憋著一股勁兒呢。姜家姑娘的壞名聲,最早可不就是蕭氏那邊的人傳的?」

  「胳膊擰不過大腿,為這一口氣何必呢?」

  「可惜了,可惜了。」

  沒人覺得姜伯游能從蕭氏這裡討著好。

  果然,朝上議論歸議論,可真站出來力挺姜伯游的沒有幾個,個個都怕槍打出頭鳥,倒霉到自己的身上。奏摺遞上去後,也沒得著批覆,而是被沈琅扣了下來,留中不發。

  蕭遠於是志得意滿,揚言要姜伯游好看。

  可誰也沒想到,才過了僅僅一天,原本被壓下來的奏摺便直接發到內閣,交由幾位輔臣大臣票擬,商討是否准復。

  雖然只是這般微小的一個動作,可落在有心人眼中卻是大有深意。

  各家都不由暗中盤算起來。

  內閣諸位輔臣圍著那張端端擺在桌案中央的奏摺而坐,更是面面相覷,靜默無語,生怕自己猜錯了皇帝的意思。

  當天下午,蕭遠便慌了神。

  他到底是外臣,且若這時候入宮面見太后,未免太露痕跡,也恐被旁人抓住把柄,於是叫蕭姝這個晚輩去給太后請安。

  *

  傍晚的慈寧宮,籠罩著一層暮氣。

  伺候晚膳的宮人們魚貫而出。

  穿著一身華服的蕭姝在慘淡天際昏黃光芒的映襯下,顯出了一種與慈寧宮格格不入的勃勃生氣,靜立片刻等裡面宣召,才從宮門外入內拜見。

  蕭太后看見她,笑起來道:「我像你這般年輕的時候,也有這般的風華呢。你來必定是為了近些天發生的事情吧?我都聽說了。」

  蕭姝心底驀地一冷。

  她隱隱覺出不對,這位昔日主宰六宮的尊貴姑母,語氣何時這般沉悶,又怎開始回想起當年了?

  「便是如今姑母的風華,阿姝也難以企及,遑論是當年?」蕭姝躬身行禮,起身照舊與往常一般親暱地湊上去,「姑母也料事如神,近日來父親心中難以安定。您知道他向來是個拿不定主意的人,又惦記著剛開春,忽冷忽熱,節氣變幻無端,所以特著阿姝來給您請個安,也好請您指點一二。」

  蕭姝說話向來滴水不漏,且極討人歡心,若是往常聽了,蕭太后這會兒保準已經笑了起來,把她拉到自己面前來敘話。

  可此刻卻只盯著她看。

  過了好半晌,一直看到蕭姝面上的笑漸漸掛不住了,她才慢慢道:「哀家當年哪裡及得上你?你也說了,需要哀家出主意指點的是你父親,是我那不成器的哥哥!你又何曾需要呢?」

  此言一出,蕭姝俯身便跪在了她面前,聲音聽上去有些惶恐:「姑母,何事如此言重?」

  蕭太後面上卻是一絲笑也找不見了,甚至已經出現了幾分酷烈,咬著牙道:「我那糊塗哥哥可真是養了個好女兒!哀家平日只知道你聰明,趨利避害,是這京城裡唯一配坐在這六宮之主位置上的人!你倒也的確不辜負!人在家中,真給你爹出了條好計策!」

  蕭姝抬眸愕然看她。

  蕭太后便冷笑道:「和親之議甚囂塵上,蕭氏本就是旁人眼中釘肉中刺,擺著的活靶子!你爹拎不清,你卻不可能不知道,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輕舉妄動。可你給你爹出了什麼主意?竟然藉著通州之事給姜伯游的女兒潑髒水!」

  蕭姝好像仍舊沒聽懂太后的話,道:「姜雪蕙便是阿姝最大的對手,倘若沒了她,臨淄王妃之位非我莫屬,是阿姝做得不對嗎?」

  「糊塗!」

  蕭太后見她這時候都還沒聽明白,怒極攻心之下,一巴掌就扇到了她的臉上!

  「啪!」

  蕭姝被打得一個趔趄,跌坐在了地上。

  蕭太后指著她的鼻子,恨鐵不成鋼地叱駡:「枉費哀家教了你這麼多年,沒料想你到底是我那糊塗兄長和外頭蠢女人生的,平日裡看著聰明都是白費,關鍵時刻腦袋裡裝的都是蠟!你借姜雪寧之事給姜雪蕙潑髒水,固然使姜雪蕙受了損害,可你竟沒料著人家也會反擊嗎?何況如今市井朝堂都在議論你,要推你替樂陽去韃靼和親,玠兒但凡拎得清眼下形勢,怎可能選你為妃?!天下悠悠眾口,一人一口唾沫便足以淹死他了!便是不選姜雪蕙,也還有陳淑儀,趙淑儀!哪兒輪得到你?!」

  宮女們老早退到了外面去,整個大殿中一片冷肅。

  蕭姝低垂的眼簾輕輕顫動,抬起頭來時,卻好像是才想到這些關竅,整個人失了神似的。

  過了片刻她似乎慌張了,跪行至蕭太后身前,叩首道:「是阿姝氣糊塗,竟然忘了還有這一層,可如今大錯已經鑄成。姑母,姑母,您在宮中多年,聖上乃是您骨肉至親,一定有辦法吧?我好怕他們真的送我去和親……」

  眼淚說著往下掉。

  蕭太后平時都把她當做至親來教導,因她不那麼貪玩嬌縱,是以有時候對蕭姝甚至比對作為自己親女兒的沈芷衣,都要好上幾分。

  可此刻見她竟亂了方寸,心下便有些厭煩失望。

  她冷酷地道:「倘若你不出這昏招,或恐哀家還能保你。畢竟我蕭氏勢大,若將你送去和親,皇帝心裡只怕也跟紮了刺似的,要防備著蕭氏和韃靼勾結,謀朝篡位。可你倒好,硬生生將刀遞到皇帝手裡,讓他有了先削弱蕭氏的藉口!」

  蕭太后閉上了眼睛,對著她如對著一枚棄子般,多看一眼都覺得浪費時間,只道:「你出的餿主意,倒陰差陽錯試探出了皇帝的意思,如今留下一堆爛攤子還要哀家收拾,和親這件事便是哀家也有心無力了。你自己回去吧,往後便不必經常入宮來請安了。」

  蕭姝彷彿不相信她這般絕情。

  望著這位姑母,她問道:「姑母難道要眼睜睜看著阿姝去那凶險的韃靼和親嗎?」

  蕭太后面無表情,不為所動地道:「芷衣是哀家的親骨肉,她都能去,你有什麼去不得?」

  蕭姝垂下了頭。

  蕭太后起身來也不管她了,只留下一句話道:「天家無父子,是你太愚鈍,不怪哀家太狠心。」

  說完這句話,蕭太后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畫屏後。

  外頭的薄暮也徹底墜了下去,殿內一片昏暗。

  所以不管是離開的蕭太后,還是走進來的宮女,都沒有看見,在蕭太后的身影消失、黑暗籠罩下來的那一刻,蕭姝一張原本明豔光彩的美人面上,恭敬、惶恐、哀傷,全都彷彿畫上的一層色彩染了水般褪去,只剩下一張漂亮的面皮上嵌著精緻的五官。

  像個假人。

  甚至透出了一種詭譎。

  她異常平靜地起了身,面頰上還帶著先才蕭太后掌摑留下的五指印,從大殿中走了出來。

  宮女們提著宮燈要送她出宮。

  因約略聽到殿中太后盛怒,是以半點不敢仔細地打量她,看了一眼便埋下頭去。

  只是才走到一半,蕭姝的腳步就停了下來。

  宮女奇怪,回頭看去。

  卻見蕭姝立在一堵宮牆下頭,抬起頭來盯著上頭某一處:朱紅的牆沿上竟然趴著一隻不大的壁虎,別處都不稀罕,唯獨那尾巴短了一截,顯得光禿禿的,原來是有著一處斷痕。

  宮女嚇了一跳:「必是宮裡太監不仔細,怎麼還有這東西?」

  她上來便要將壁虎趕走。

  那壁虎受了驚,順著牆沿迅速地爬走,頓時不見影蹤。

  蕭姝垂下眼簾,神情卻隱約陰鬱了幾分,心底更莫名地湧出了一種愴然之感:倘若以前有人告訴她,她會被人一步步逼至如今這斷尾求生的地步,只怕她要當這人胡言亂語,使人亂棍打出去。

  可如今……

  現實的處境就這樣殘忍地擺在她面前。

  方才慈寧宮中蕭太后冷酷的一番言語,尚在她腦海裡迴蕩,可並未激起她半分的失望和傷懷,更未有半點羞愧。

  她怎麼可能不知道借通州之事抹黑姜雪寧的後果呢?

  更不可能不知眼下的情況,別說臨淄王沈玠,但凡京中有點眼力見兒的人都不會在這時候娶她,給自家招來無數麻煩。

  姜雪寧!

  蕭姝不動聲色,從宮女的手中拿過了宮燈,只道:「給我吧,宮中的路我都認得,想一個人靜靜,我自己出宮便好。」

  宮女一來不敢多話,二來樂得輕鬆,是以猶豫了一下,便沒反對。

  可待宮女走後,蕭姝的腳步一轉,走去的方向竟完全不是東北角的順貞門,而是位於整座皇宮中央的乾清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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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六十二章 開恩

  「她?」

  敬事房呈上來的綠頭牌才翻了一張到手上,沈琅正琢磨溫昭儀脾氣見長,今日不如喚那張貴人來侍寢,溫柔小意也別有一番意趣,可待鄭保上來附耳低聲說了一句後,他眉頭頓時一挑。

  眼底先是驚訝,後是玩味。

  鄭保有些猶豫:「此事於禮不合,要不將其趕走?」

  沈琅把手一抬:「不,朕倒想聽聽,她要說點什麼。」

  鄭保略有驚訝,心中暗跳:朝野暗潮翻湧,這時候身處漩渦中心的國公府嫡小姐,竟敢大膽求見皇帝,究竟是有什麼打算?

  只是他不敢表露,去宣蕭姝進來。

  蕭姝在外已候了許久。

  她本以為自己會為自己此刻的選擇感到害怕,感到忐忑,可望著乾清宮裡那一扇窗裡透出來的光亮,頭腦卻前所未有地清晰:姑母錯了,大錯特錯!

  這天底下最尊貴的人是帝王,縱然她貴為太后,是帝王的生母,可又怎能與帝王作對?

  更莫說是扶持臨淄王!

  沈玠固然溫文爾雅,可還不至於讓蕭姝非嫁不可。原本看中他,不過是因為臨淄王妃之位,不過是皇帝無子,要立沈玠為皇太弟。她為的不僅僅是王妃之位,更為了將來那可能性極大的皇后之位!

  可如今一是溫昭儀有孕,二是她借由抹黑姜雪寧一事,觸怒姜伯游,已經清楚地試探出了皇帝對蕭氏的態度,那還有什麼不明白呢?

  姑母的話沒有說錯。

  天家無父子。

  事實上不僅天家沒有父子,但凡權財在手的門庭,親情都異常淡泊。市井百姓講究父慈子孝,不過是因其除卻親情一無所有;而對於有著權力的人而言,他們卻有機會擁有天下的一切,親情與之相比,又算得了什麼?

  所以,蕭氏的興衰於她而言又算得了什麼?

  更何況,她已自身難保!

  鄭保出來通傳,她道了一聲謝,躬身入內,先行叩拜大禮。

  沈琅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蕭姝面頰上那一個巴掌印在昏黃的燈光下格外明顯,但也襯出了幾分楚楚可憐的味道,陰鷙的帝王把玩著手中的綠頭牌,饒有興味地道:「表妹對朕這個表哥可從來不親近,如今宮門都要下鑰了,怎麼還到朕這兒來了?」

  蕭姝道:「臣女今來,是向聖上投誠。」

  沈琅眼光微微一閃:「哦?」

  蕭姝自知生死榮辱皆在今日,暗中握緊了手指,終是把心一橫,道:「姜侍郎當年從龍有功,向來是看著聖上眼色行事,倘若您不首肯,便給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上奏。只是姜侍郎也並非好事之人,若無人激怒,怕也不蹚渾水。不管和親之議,還是賑災舊案,都在您一念之間。臣女久在蕭氏,大小事宜悉知無疑。激怒姜侍郎奏劾蕭氏,是臣女向聖上投誠的第一件。聖上若要向蕭氏舉刀,臣女願獻綿薄之力。」

  沈琅看著她,眸底漸深,卻是冷冷笑一聲:「憑你?說得如此冠冕堂皇,怕不過不想去那蠻夷之地與韃靼和親罷了吧。」

  蕭姝額頭冷汗便沁出些許。

  她閉上眼道:「懇請聖上開恩。」

  沈琅終於站了起來,手中那寫著張貴人名字的綠頭牌在指間轉了一圈,竟伸過去抬起了蕭姝精緻的下頜,微微眯了眯眼,道:「表妹不是要選臨淄王妃嗎,可要朕怎麼個開恩法呢?」

  帝王手指雖沒碰著肌膚,可行止間的輕佻卻彷彿對著一名妓子一般!

  羞辱的感覺立刻泛了上來。

  可蕭姝眨了眨眼,終究只能強行將之壓下,她手指輕輕顫抖,放在自己領口,在沈琅灼灼的注視之下,慢慢將身前襟扣都解開,脫了乾淨。

  初春的夜晚,寒氣猶重。

  雪白的肌膚甫一露出,便戰慄起來。巍峨處若山巒起伏,低陷處又有婉約綺態,飽滿處握之不住,纖細處又不盈一握……

  跪伏在沈琅腳邊,舊日的驕傲盡數折斷,轉瞬卻化作了無盡的恨意。

  一滴淚暈進柔軟的地毯裡,她冷靜地聽見了自己刻意放低的柔婉嗓音:「懇請聖上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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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六十三章 前世軌跡

  春日靜夜,雨露滋長。

  鄭保站在乾清宮外面,悄然皺起了眉頭。

  那敬事房的太監只見皇帝翻了綠頭牌,還沒來得及定下來呢,就來了一位蕭氏的姑娘,讓他著實生出了幾分忐忑,不由壓低了聲音問鄭保:「您看,還宣張貴人來侍寢麼?」

  鄭保聽見裡面的動靜,清秀的面容在一旁宮燈暖黃光芒的映照下卻籠罩了一層陰翳,只道:「怕是不用了。」

  次日一早,皇帝罷朝。

  天才濛濛亮便入宮準備朝議的大臣們全都一頭霧水,唯獨有消息靈通的太監們湊到定國公蕭遠的面前來,態度似乎比往日還要慇勤。

  蕭遠自然沒摸著頭腦。

  往日蕭姝留宿宮中侍奉太后乃是常事,所以昨夜人沒回來,在蕭遠看來也不算是什麼大事,一般第二天早晨便回。

  可沒料想,他回府之後竟仍不見人。

  正要準備派個人去問問,結果外頭管家就帶著一臉震驚地來報說,宮裡的太監傳旨來了。

  這一下蕭遠嚇得不輕,以為是出了什麼大事,到了堂內聽旨時,見來宣旨的竟是宮內權柄在握的司禮監掌印太監王新義,更是忐忑。

  王新義卻是笑容滿面:「恭喜國公爺,賀喜國公爺!」

  蕭遠錯愕,一時茫然:「何事恭喜?」

  王新義乃是宮裡面的老狐狸,只當昨夜發生的事情都是蕭氏精心謀劃,而眼前蕭遠不過是裝,所以竟伸出手來拍了拍蕭遠的肩膀,笑容裡有些拉攏味道:「令愛昨夜留宿乾清宮,今晨可不敢叫蕭大姑娘,要稱作『賢妃娘娘』了!」

  蕭遠先是愣住,隨即卻是面色大變:「你說什麼?!」

  *

  「真的,今早來傳旨的時候那陣仗,你是沒看見!」蕭定非兩隻眼睛都在放光,描述起今早場面時,更是手舞足蹈,唯恐姜雪寧不相信,「什麼珍玩玉器,絲綢金銀,全跟流水似的賞了下來。我大早上起來一看,謔喲,簡直擺了整整一個院子!一問才知道,蕭姝那臭娘們兒往宮裡面一夜把皇帝給睡了,可給自己掙了面兒,直接封妃!哈哈哈你是沒看見蕭遠那臉色,我看他差點就要氣吐了……」

  「……」

  姜雪寧的手指攥著茶盞,一根根慢慢收緊。

  眼下還是在那戲園子。

  雪白的梨花已有早開的,綴在牆邊上,風一吹薄得像是亂顫的紙片;絲竹之音從下方戲台上傳來,配著南邊那帶了幾分吳儂軟語的纏綿唱腔,引得週遭看戲的人好一番喝彩。

  樓上雅座卻安安靜靜。

  因在暗中謀劃和親之議,蕭定非常要將外面的情況告知姜雪寧,是以這些天來時常見面,都選在這戲園子。一則人來人往,最危險便是最安全;二則他們兩個一般德性,都是好玩享樂,也不樂意去找什麼太過正經的茶園琴館。

  蕭定非還想跟姜雪寧說說自己一路來聽的那些流言蜚語,好讓她高興高興。

  可剛喝了一口茶潤潤嗓子要開講,一錯眼看見她陰沉緊繃的面色,心裡陡地跳了一下,不覺收了聲:「你怎麼了?」

  留宿乾清宮,封妃!

  這些字眼簡直如針一般紮進了姜雪寧的耳朵裡,讓她刺痛之餘難以感覺出半分的快慰!

  「她竟真做得出來……」

  上一世,蕭姝是姜雪寧的死敵。

  奉宸殿伴讀的那些日子,對方便是那天上的皎月,地上的明珠。出身比她好,學識比她高,又與沈芷衣交好,人人都跟在她身邊。

  後來對方也入宮,母家強大,拉攏人心,背後更有太后那老妖婆撐腰,即便她彼時身為皇后,重重重壓之下也很難在對方手裡討著好,明裡暗裡吃了不少虧。

  在姜雪寧眼中,蕭姝行止得當,算計周全,是這京城裡世家大族所培養出來的貴女典範,絕對比她這樣野草似的性情更適合那皇后之位。

  骨子裡,她該是傲氣的,自負的。

  即便是這一世,姜雪寧也沒有任何輕敵的想法。

  可她沒有料到,蕭姝會這般自甘下賤,竟委身於沈琅——

  一時間,一種前所未有的茫然之感湧上心來,讓姜雪寧如墜迷霧,隨即便變作了一種難言的荒謬,甚至讓她禁不住地笑出聲來:「時易事變,她也有被逼到這田地的時候……」

  蕭定非莫名覺得背後發寒。

  他小心翼翼地湊到姜雪寧面前,打量她神情,道:「她這樣,難道不應該高興嗎?沒名沒分,打著探望太后的名頭入宮,卻留宿在乾清宮,便是青樓裡的妓子也做不出這事兒來吧?出來賣的怎麼說也要先收錢。她倒好,先白送一場,也不怕皇帝不給錢?現在滿京城裡都在議論她呢,便得了個妃位,可在這昏招之下,名聲也毀了啊。」

  「昏招?」姜雪寧一聲冷笑,「你當她真是白送,皇帝的妃位真是白給嗎?」

  蕭氏如今正處於非議的漩渦,皇帝的態度卻始終曖昧不明。

  雖然明日便是選妃,可沈玠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韙把蕭姝選做自己的王妃。此人儒雅多情,可生性又有懦弱的一部分,當年她嫁與他做了王妃,見他從來都是趨利避害,也不大肯沾染上朝廷諸多爭鬥。

  可他皇兄沈琅卻是截然不同的人。

  儘管上一世這位皇帝異常短命,在她嫁給沈玠兩年之後便「因病暴斃」,和她除卻中秋、除夕宮中的家宴外,也並無更多的接觸,可姜雪寧卻很難忘記,對方高踞在御座上俯視著人時陰鷙的眼神。

  喜怒無常,縱慾反覆。

  記得她身為王妃最後一次入宮覲見,是在中秋。

  那時沈玠已經被立為皇太弟,而沈琅服食方士煉製的五石散已有許久。他一臉迷幻地癱在御座上,瞧見沈玠與她聯袂而入,陰沉閃爍的目光便落在她身上,說了幾句之後,沈玠意識到了不妥,便稱有話單獨對沈琅說,先讓她退下。

  她心底不安,埋著頭告退。

  可直到退出到了偏殿裡坐下等候,也仍舊覺得那毒蛇一般的目光還黏在她身上,讓她起了一陣惡寒。

  那日不知兄弟二人談了些什麼,一向平和儒雅的沈玠竟是鐵青著臉從裡面出來,回了王府便入了書房,也沒出來過。

  姜雪寧那時還是肯討好這位夫君的。

  她琢磨著讓廚房燉了一盅雞樅乳鴿湯,深夜裡親自端去書房。

  若是往常,書房是隨她出入的。

  可這日外頭竟有人將她攔下。

  小廝進去通傳,沈玠才從裡面走出來。

  外頭那道書房門拉開時,姜雪寧竟看見裡面坐了不少人。臨窗靠著多寶格的位置上赫然是一角雪白的道袍,謝危轉過臉來正正好對上她目光。只是還沒等她反應過來,門縫已經掩上,立在她面前的是朝她溫和笑起來的沈玠。

  沈玠親手接了她拎來的那盅湯,又說自己晚些時候回房,然後吩咐了下人仔細送她回屋。

  姜雪寧回去躺下後卻好久才睡著。

  直到天濛濛亮了,已經暖熱的被窩裡鑽進來一具有些發涼的軀體,將她摟住。她費力睜開眼,瞧見窗紙上已是一片黎明過後的暗藍。

  等她下一次再見到沈琅,便是在皇帝大行駕崩時,裝入的那盛大棺槨中了……

  所以對這個目前掌控著旁人生死的皇帝,姜雪寧的瞭解實在算不上多,可從種種蛛絲馬跡推斷,絕不是什麼一心為了天下的仁君賢主。

  沈琅更像個瘋子。

  蕭姝年紀輕輕便以玉如意一事陷害她,亦非良善之輩。

  倘若她沒有付出足夠的代價,沈琅不會置天下悠悠眾口於不顧,而封她為妃。且這位帝王的心思也實難度測,大早上不說差人將其送回府中再行冊封,直接讓人留在宮中還罷了早朝,真是半點面子功夫都不肯做,讓蕭姝落得被天下悠悠眾口恥笑的境地,不可謂不狠!

  仔細將前後發生的事情梳理一遍,皇帝對蕭氏的態度顯然讓蕭姝感覺到了危機,而慈寧宮那老妖婆連自己的親女兒都捨得,她一個侄女兒又算得了什麼?

  蕭姝是高傲心性。

  上一世同她爭個皇后之位便心機費盡,做妃子時迎進宮來排場比正宮皇后還有過之而無不及,想要她遠赴番邦和親,她怎麼肯呢?

  是了。

  也的確只有這一條路了。

  姜雪寧低垂下目光,看著自己手中這漂亮的茶盞,自語道:「斷尾求生,絕地反擊,我竟不知到底是高看了她,還是小瞧了她。」

  她本以為,蕭姝該不屑做這等忍辱委身之事的……

  蕭定非已能清楚感覺到她情緒不對,轉念一想便明白事情的關竅在哪裡——

  樂陽長公主啊!

  原本眾人鬧著要推出去替代沈芷衣和親的蕭姝,已經被封為了皇妃,天底下豈有讓皇帝的女人去和親的道理?蕭姝看似名聲壞了,可卻保全了自己!

  那沈芷衣……

  「啪!」

  半滿的茶盞陡地飛起來砸到了前面那漂亮的畫屏之上,頓時粉碎,已冷的茶水四濺開來,染污了屏中所繪的秀麗山水。

  姜雪寧面無表情盯著,久久沒動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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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六十四章 臨淄王妃

  這一天姜雪寧在戲園子裡枯坐到傍晚,平日裡活蹦亂跳跟她鬧著玩的蕭定非半點不敢去招惹她,只悄悄把送來的瓜子花生剝得完完整整、乾乾淨淨,放到她手邊上去。

  可姜雪寧沒吃半個。

  直到外面日頭西斜,她好像終於做了什麼決定似的站起身來,要往外面走。

  蕭定非下意識問了一句:「外頭翁昂那幫士子,還有街面上的叫花子,還繼續打理嗎?」

  姜雪寧道:「為什麼不?」

  蕭定非愣住:「可這事已經……」

  姜雪寧竟道:「她叫我難受,我也不讓她好過。」

  蕭定非終於寂然無言,目送著她送這戲園子裡走了出去。

  朝野上下前一天還在議論重查蕭氏的事,今日卻無一不為蕭姝封妃的消息吃了一驚:在這種風口浪尖的節骨眼兒上,皇帝竟然封了漩渦中心的蕭姝為妃,豈不是明著要偏袒蕭氏,偏袒蕭姝?

  可傍晚的時候便傳來新的消息。

  戶部侍郎姜伯游參定國公蕭遠的摺子被交到了內閣,經由諸位輔臣商議後,將重查當年贛州賑災銀一案。

  這下文武百官都迷惑了:說皇帝秉公辦理吧,他先把蕭姝封了妃;說皇帝有心偏袒吧,重查贛州賑災銀一案又毫不留情。

  便連蕭遠自己都琢磨不透,為此不安。

  唯有姜雪寧能隱約猜出點什麼來。

  帝王臥榻,最忌他人酣睡。

  倘若蕭姝不值得信,不應該信,沈琅不可能封她為妃。以帝王心術倒推回去,一個世家大族出身的貴女,如何才能獲取皇帝的信任?

  答案只有一個:自斷羽翼,劃清界限。

  當蕭姝自願捨棄原本出身的依仗,便相當於拋下了自己所有的武器,也就解除了對帝王的所有威脅。從此以後,她的榮辱都繫在枕邊那個男人的身上,只能與他同進退、共死生!

  對沈琅來說,一則能侍奉床榻,二則能助他搞垮蕭氏。

  且這般的美人,他有什麼理由拒絕呢?

  姜雪寧心裡冷笑著,回到姜府便聽說孟氏十分高興,叫姜雪蕙去自己房裡說了一下午的話。想也知道,原本也要參選臨淄王妃的蕭姝忽然入宮封妃,那姜雪蕙就沒有了最大的對手,而沈玠對姜雪蕙有意在先,料想選妃成事該是十拿九穩。

  她都懶得去湊那熱鬧。

  次日裡天還沒亮,閤府上下便忙碌起來,隔著院子都能聽見丫鬟們為姜雪蕙描繪妝容,打點裙釵的聲音,偶有做事手腳慢了的人還要被孟氏責斥上兩聲。

  姜雪寧躺在床上,春晨懶睡,盯著帳頂繡滿的白牡丹,卻想起前世的這一日——

  府裡也是這般忙碌。

  不過那時候處於眾人之中擺弄著各式簪釵的人,是她自己。孟氏雖也到了她房中,神情裡的喜悅看著卻多少有些勉強,尤其是她帶著幾分嬌縱一眼看過去時,孟氏的面色便更不好看。姜雪蕙則只站在孟氏旁邊,深深地望著她。

  那時她心底得意極了,因為姜雪蕙根本不知道她是在宮裡見過了那方繡帕,故意冒名頂替了她,才有了如今的機會。

  姜雪蕙搶了她的親情,她就要搶姜雪蕙的愛情。

  無論如何她都不想她們好過。

  只是折磨了旁人,何嘗不是折磨了自己?

  沈玠固然是個溫柔儒雅的俊秀君子,身上有著文人的多情,可與天底下的男人一般,並不是什麼痴情種。也或許是漸漸發現她並不是當初那個讓他心動的人吧?早兩年新婚燕爾時,如膠似漆,輕而易舉便哄得他不願離開自己;可等他登基之後,朝堂非議,太后施壓,擢選新人,蕭姝入宮,到底換了舊人,對她這皇后不過維持點面上的情義。

  搶來的終究不是自己的。

  姜雪蕙有的,也未必是她喜歡的。

  躺了有好半天,姜雪寧才起身。

  倒不是要去看看姜雪蕙如何,而是今日正好也是宮裡太監們輪流休沐的日子,而她要去找一個人。

  蕭姝成了皇妃,原本的計畫不可用了。

  留給她的時間已經不多。

  洗漱好走出自己院落時,姜雪寧正好撞見另一邊被諸多丫鬟簇擁著難得打扮得明豔了幾分的姜雪蕙,清秀的面龐配以精緻的妝容,倒是端莊沉靜。

  她手裡拿著一方角上繡著紅薑花的絲帕。

  姜雪寧看她一眼,見孟氏也在旁邊,乾脆連招呼都懶得打一聲,徑直走了過去。

  這一世她已經改變了許多事情:同謝危的關係,溫昭儀的身孕,燕氏一族的興衰,臨淄王妃的人選,蕭定非入京的時間……

  那麼,沈芷衣她為何不能救下?

  世人如孟氏也好,如姜雪蕙如沈玠也好,即便今日要選妃,也不覺與昨日明日有太大差別。可於姜雪寧而言,她的每一日,都是在與既定的命運殊死搏殺,不肯低頭認輸!

  *

  鄭保今日休沐。

  自打被師父王新義看中,調到皇帝身邊伺候後,他在宮內的地位再不可與往日同日而語。倒非他貪慕金銀,而是宮內本就如此,倘若旁人孝敬而你不願收,便成眾矢之的,旁人難免對你忌諱防備。所以在乾清宮當差的時間雖然不長,也攢下了不少的一筆銀子。

  七成給了家中,讓母親張羅著添給兄弟做娶親的聘禮;

  三成留給自己,終於搬出家來在三里胡同置了個小院。

  從那日看見蕭姝進了乾清宮開始,鄭保心裡便有了隱隱的預感,所以今日休沐也未與往常一般出門走動,而是坐在屋簷下等候。

  果然,清晨的霧氣剛散,外頭就響起了敲門聲。

  他起身走過去開門。

  那位容色殊豔的姜二姑娘就立在他寒酸的門庭前,披了深紫的斗篷,眼底卻似深夜靜雪,明亮卻又帶著一點淡淡的涼意,望過來時便叫人心底為之一寬,好像萬般雜念都肅清了似的。

  鄭保往邊上讓開。

  姜雪寧一手斂著斗篷,卻沒往裡走一步,只是看著他道:「我是來請你報恩的。」

  鄭保在家中只穿一身簡單的淺青色圓領袍,唇紅齒白,聞言恍惚了一下。

  他清秀的面容使人想起江南泛著幾分靈氣的煙雨。

  姜雪寧忽然有些不敢直視這一雙太過清透的眼睛,於是慢慢垂下眼簾來,壓下那一絲愧疚,近乎殘忍地道:「對不住。那日坤寧宮前,真正出言救了你的,該是長公主殿下。可否,請你報恩?」

  *

  作為皇帝平日裡頗為信任甚至差一點就要立為皇太弟的臨淄王,沈玠要選妃,絕對算是開年後今春裡除卻長公主和親外第一等的大事。

  宮裡面老早就忙活開了。

  此事雖由鄭皇后親自操辦,可本是樁樁件件都要報與蕭太后知悉的,今日也該是太后來主持大局。不過昨日蕭姝封妃,消息傳出來後,蕭太后不知為何勃然大怒,發了好大的火,還氣病了。蕭姝前去侍疾,也被人趕了出來。宮裡消息靈通的都覺得這件事不尋常,暗地裡傳個風風雨雨。

  鄭皇后心裡也犯嘀咕。

  不過這對她來說是個極好的機會,難得由她來主持大局,若辦得好了,重入皇帝眼中,也可順理成章將六宮的掌控從蕭太后手中奪回來。

  因此鄭皇后倒比往日更盡心力。

  選妃的地點定在儲秀宮,由宮人們一大早引了人入宮,畢竟是皇室選人,該查驗的地方一應不少,最後一關才是放這些候選者到大家面前來,定奪出個結果。

  沈玠入宮,先要去拜見太后和皇帝。

  所以鄭皇后坐在儲秀宮的主位先喝上了茶,與旁邊有孕後晉了位份且養得皮膚白嫩的溫昭儀敘話。

  可沒料想,還沒說上兩句,就聽外頭太監嗓音尖細地唱喏一聲:「賢妃娘娘到——」

  鄭皇后與溫昭儀的眼皮同時跳了一下。

  再抬眼一看,前陣子還是仰止齋伴讀、蕭氏大小姐的蕭姝,如今一頭烏髮盤做高髻,插了兩支金步搖,眉心貼一枚梅瓣似的花鈿,一襲天水藍灑金曳地宮裝從外面走進來,雖無盛氣淩人的神態,卻著實給了人盛氣淩人的感覺。

  宮裡常常新人換舊人,何況如今聖上最是喜新厭舊?

  鄭皇后雖也覺得不舒服,可這種事見得多了,面上多少還掛得住,只心裡不屑於蕭姝堂堂貴家小姐也做得出這等不要臉的事。

  溫昭儀就覺得難受多了。

  她身懷有孕自己之前卻半點不知,也無太醫告知,可知這後宮都在旁人把持之中。至於這「旁人」是誰,誰心裡又沒點數呢?如今蕭太后病了,她侄女兒卻又入宮來,還一封就是妃位!她肚子裡可揣著龍種,也不過才晉了昭儀,想想實在意難平。

  是以見到蕭姝,她臉色不大好。

  宮裡宮外都是流言蜚語,蕭姝豈能不知?

  可心裡再恨,做出決定的都是她自己。

  她自知取捨,也就強迫自己充耳不聞:無論如何,她已經達成了自己的目的,甚至一夜之間成為了皇帝的寵妃,旁人議論又能把她怎樣?

  「臣妾見過皇后娘娘。」

  蕭姝往日身份便不一般,對皇后行禮從來十分簡單,如今也同樣沒將皇后放在眼底,略略彎身一禮便作罷。

  皇后笑得勉強,也不好多說:「如今該叫賢妃妹妹了。」

  溫昭儀冷冷地一撇嘴,手撫在自己已經顯懷的肚子上,故意沒起身,懶洋洋道:「按理我該給賢妃娘娘道禮,可有孕在身,我這一胎弱得很,不敢折騰,便請賢妃娘娘見諒了。」

  蕭姝笑了笑:「不妨事,往後再請便是。」

  溫昭儀距離妃位不過一步之遙,只要順利誕下皇子,貴妃之位也不在話下;便是誕下公主,妃位也是順理成章 ,哪裡用得著再給她蕭姝行禮?

  蕭姝的話看似尋常,意思卻惡毒至極!

  溫昭儀面色瞬間變化,搭在扶手上的五指握得緊了,險些當場發作。

  鄭皇后忙打圓場,笑著問道:「賢妃妹妹封妃突然,一應宮室皆在準備,我等倒都還未來得及見上一見。只是今日儲秀宮中將為臨淄王殿下挑選王妃,不知賢妃妹妹前來,是?」

  旁邊早有宮人搬了椅子來。

  蕭姝施施然坐下才淡淡回道:「聖上政務纏身,又放心不下臨淄王殿下選妃的事,我便自請來一趟為聖上看著些,皇后娘娘可不介意吧?」

  自請。

  鄭皇后一口氣堵上,竟不知自己該說些什麼,緩了一下才勉強笑起來,道:「聖上關懷,自然最好不過。」

  蕭姝輕輕笑一聲,不再說話。

  不一會兒,臨淄王沈玠去皇帝、太后那邊請完安,進到儲秀宮中,穿一身月牙白的蟒袍,腰間掛著玉墜,面龐也如玉一般儒雅溫潤,只是面色似乎不是特別好。

  他進來看見蕭姝,也是愣了一下。

  但滿腦子都是皇兄尤其是太后的訓斥,倒也根本懶得去在意,向皇嫂行過禮後,便坐了下來。

  這時宮人才將各府候選的貴女引入,經過篩選後人數也不多,六人一排站著,原仰止齋中的伴讀倒有許多都在其中。

  姜雪蕙,陳淑儀,姚蓉蓉,還有……

  一臉糾結的方妙。

  她父親是欽天監,她又曾在仰止齋當過伴讀,自然得以進入候選王妃之列。

  方妙覺得這事兒跟自己沒太大關係,也就走個過場。

  可千不該萬不該,也不知宮裡什麼毛病,要他們清早來到宮裡。所以被丫鬟們收拾好了催著出門的時候,她掐指一算,卯正三刻,將明不明,將暗不暗,陰陽交替尚未結束,正是邪祟橫行無定數,絕不是出門的好時辰。

  到得宮門前,又見青光掛東南。

  方妙沒忍住摸出自己藏在袖子裡的銅錢來算,竟給自己算出個凶兆,一時間嚇得心驚肉跳,恨不能立刻扭頭打道回府,只恐這一遭有血光之災。

  她就站在姜雪蕙與陳淑儀之間,比起這兩位出身書香世家今日也穿得很有幾分鮮亮的大家小姐,她雖也穿了一身很漂亮的鵝黃彈墨裙,腮邊傅粉,唇上塗朱,可映襯之下半點也不起眼。

  進來瞧見上頭坐的蕭姝,方妙心裡就嘀咕了一聲。

  原本大家還是奉宸殿的同學,眨眼人家屁股上已經插上幾根好看的毛做了錦雞孔雀,也不知今日來幹什麼。

  姜雪蕙則是沉靜地立在邊上,指間一幅繡帕漏出一角。

  她一進來,沈玠的目光便落在她身上。

  旁邊太監捧過來的漆盤裡擱著一枚雪白的玉環,他拿了站起來,便要向姜雪蕙走去。

  溫昭儀頓時面露微笑。

  然而蕭姝瞧見卻是冷笑一聲,淡淡提醒:「聖上說了,殿下選妃,將為皇室綿延血脈,正妃乃是要入玉碟的,要品性端莊,身世清白。」

  沈玠的腳步便是一滯。

  他瞧見姜雪蕙低眉垂眼立在那邊,便想起那日雨時,他約了燕臨見面,馳馬前去卻險些驚了旁人的車馬,好不容易拉住,卻不慎濺了泥點滿身。

  裡頭坐著的姑娘受了驚。

  他以為人家要追究。

  沒曾想過得片刻,裡面卻伸出一隻骨肉均亭的纖手,將一方繡帕遞給了他,只一聲壓低嗓音的輕笑:「多謝公子相救,先擦擦臉吧。」

  那日見燕臨,他竟走神了片刻。

  燕臨便問他怎麼回事。

  他把事情一說,燕臨便要了那繡帕去看,眼神閃爍地琢磨了一會兒同他說,你看這紅薑花,那條道上坐馬車的想必是姜家姑娘。

  沈玠便問,大姑娘還是二姑娘?

  燕臨翻了他個白眼說,寧寧是本世子的,殿下那個自然是姜家的大姑娘。

  其即時間久了,那壓低了輕笑的嗓音他也忘得差不多了,唯留下那一方繡著紅薑花的手帕作為一抹綺思還放在身邊。

  沈玠想,若選王妃,該選曾令自己心動的。

  可為什麼偏偏不能如願?

  姜家二姑娘前陣子通州那件事傳了個沸沸揚揚,連帶著姜氏門庭裡別的姑娘名聲也不好聽,否則他今日大可不必理會母后與皇兄的責斥,徑直選了姜雪蕙去……

  姜雪蕙曾救過溫昭儀,溫昭儀自然向著她一些,也希冀著姜雪蕙能選上,成為自己日後的助力。可旁邊蕭姝一句話裡口口聲聲所提到的「聖上」二字,到底令她咬牙切齒,生出幾分忌憚來。

  既是皇帝發話,自不敢硬頂。

  溫昭儀眼見沈玠站著沒動,眼珠一轉,卻是話鋒一轉,竟主動勸道:「賢妃娘娘說得對,選正妃可不是身家清白的麼?到底祖宗禮法在,枉顧不得。選過正妃,若有割捨不下的,一道納作側妃也無不可,總歸不要違拗了聖上的意思罷。」

  那代表著正妃之位的玉環在沈玠手中捏了半天,扣得緊了。

  縱然是皇家血脈,貴為臨淄王……

  可他的婚事卻也不由自己做主。

  沈玠自然瞥見了姜雪蕙手中那一方紅薑花繡帕,可溫昭儀之言拂過耳畔,目光抬起要向姜雪蕙看去,臨了又覺心裡堵著,只怕越看越堵,索性將目光往旁邊一轉。

  邊上也不知哪家小姐,腦袋埋著嘴唇翕動,像在默默唸經。

  他看了雖覺面善,隱約記得是仰止齋裡幾個伴讀中的一個,可也不覺得十分好看,轉過眼就去看下一個。於是瞧見了陳淑儀。

  這時蕭姝又在後面說:「聖上畢竟還是看重殿下的,家世高學識好的,最能輔佐殿下,料理王府事務……」

  沈玠心裡頓時說不出的厭惡。

  便是他原本覺得陳淑儀看著端莊,很是不錯,這會兒也犯了噁心。泥人尚有三分氣,他心裡不高興,索性掉轉頭來徑直將那玉環朝立在陳淑儀與姜雪蕙中間的那姑娘遞去,不耐煩道:「既是選入宮的,自然誰都好,就她吧。」

  這一瞬間,整座儲秀宮裡都安靜了。

  方妙聽著頭頂上那暗藏機鋒、你來我往的一番話,只覺這些人個個都有不俗的道行,唯恐他們一言不合搞出什麼事來,給自己帶來血光之災,是以虔誠地默誦《金剛經》為自己驅邪避禍。

  玉環遞到她面前,她都沒看見。

  直到一旁的太監冒著冷汗提高聲音喊了第三聲:「方姑娘!」

  方妙才陡地回神。

  抬起頭來只看見沈玠手拿著玉環遞向她,彷彿沒想到自己會被人無視一般,一張俊容卻隱隱有些鐵青,盯著她時難得有些不善之色。

  方妙這時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她頓時打了個激靈。

  沈玠沒料想還有人選妃也走神,好像還不大請願模樣,便冷冷笑了一聲問:「你不願意?」

  方妙想說這可不是本神棍能摻和的場子!

  她張嘴,一句「不願意」就在嘴邊,可臨了忽然想起自己出門時算出的凶兆,再一看週遭所有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背脊骨上開始冒寒氣。

  這可是皇帝的兄弟啊……

  倘若當眾拒絕,只怕血光之災真的眨眼就來。

  她先前呆滯的動作立刻一變,十分迅速地將那一枚玉環接了過來,躬身道:「願意願意,臣女願意!」

  沈玠:「……」

  不知為什麼,氣非但沒消,反而更大了!

  鄭皇后與溫昭儀面面相覷,蕭姝更沒想到沈玠竟然選了方妙,豁然起身。

  邊上的陳淑儀面色難看。

  姜雪蕙則悄然收緊手指,慢慢閉上了眼睛。

  方妙則朝著沈玠訕訕一笑,可笑得實比哭還難看:你大爺的天打雷劈啊!早知今日出門時辰不對,現在果然倒了血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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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六十五章 至親傷人

  鄭保送了姜雪寧出來,面上的神情倒沒有什麼波動,彷彿方才過去的兩個時辰裡商談的,並非什麼驚天動地一旦敗露便會使人掉腦袋的事,只立在門邊道:「和親那一日的守衛勢必森嚴,留給姑娘行事的時間不多,鄭保所能幫的也就如此了,餘下的還請姜二姑娘仔細謀劃。」

  姜雪寧怔怔看著他。

  她來時腳步便不輕鬆,走時腳步更顯得沉重,幾度張口,卻沒說出話來。

  鄭保一雙平和清淨的眼,彷彿看出了她心中湧出的愧疚與不安,朝她寬慰似的一笑,道:「長公主殿下是個好人,在下有恩當報。況以姜二姑娘的計畫來看,即便事發也多半只是失察之罪,既已做了決定,還請姑娘勿要躊躇。」

  上一世鄭保是為沈玠所救,沈玠登基後便常年伺候在沈玠身邊,到哪裡都能瞧見,做事也是仔細謹慎、滴水不漏。只是這人著實不大起眼,姜雪寧平時也不很關注。直到最後謝危、燕臨謀反,這人不聲不響拔劍殉主,才叫旁人知道,宮內原有這樣一號鐵骨錚錚的血性男兒。

  她沉默了良久。

  可要說什麼歉疚的話吧,要人家「報恩」的便是自己,實在沒有資格與立場,唯獨下台階之前欠身一禮,向著這自己上一世並不放在眼底的人。

  因謀事甚密,她今日是自己出了門來,回去時便在街上慢慢地走著。

  市井煙火,皆在耳畔。

  姜雪寧卻有些神思恍惚,等到得琉璃廠附近時,又去找了一趟周寅之。周寅之上一世曾背叛她,所以她不敢全信,並未將自己的計畫和盤托出,只交代他去辦幾件事,聽對方答應下來後,才返回姜府。

  此時已是日薄西山。

  臨淄王沈玠選妃就在今日,若與上一世差不多的話,這會兒該已經出了結果。沒了自己攪局,姜雪蕙還帶了繡帕,這一世總該稱心如意了吧?

  果然她抬腳進門,便見丫鬟們都笑著在說話。

  經過廳堂時也見裡面擺了些宮裡下來的賞賜。

  姜雪寧思忖著,上一世她名聲算不上很好,宮裡那老妖婆更是極力反對,沈玠卻直接選了拎著紅薑花繡帕的自己;這一世姜雪蕙的名聲同樣被自己帶累,宮裡只怕也是有些非議和阻力的,可沈玠還是沒什麼懸念地選了姜雪蕙。

  面上看著不顯,心裡倒很念舊情嘛。

  孟氏和姜雪蕙的院子都靠著東邊,猜想她們該是高高興興,她懶得去尋她們晦氣,腳底下方向一轉,便準備從抄手遊廊過垂花門繞西邊回自己的院子。

  誰料想還沒走到,另一頭便傳來一陣喧鬧的聲音。

  聽著竟像是姜雪蕙。

  「母親!這又是何必?您別去了!」

  「你放開,別攔著!原本好好的一門親事,十拿九穩,若不是她壞了名聲從中作梗,哪裡能被人半道截了胡去?都什麼年歲了!眼看著就要出閣,還朝著外面瞎跑胡混!往日裡請人來教的教養早丟不知哪裡去了,傳出去又成什麼體統?我非要去看看她什麼時候才肯回來!」

  「母親——」

  孟氏一肚子都是火氣,一張臉緊繃著,快步走在前面。

  丫鬟們不敢攔,姜雪蕙攔不住。

  姜雪寧聽著隱隱覺得這苗頭怎麼像是朝著自己來的?腳步才一頓,轉頭一看,已經同那邊走出來的孟氏對了個正臉。

  孟氏平素也是個有涵養的貴夫人,此刻面色卻前所未有地難看,一瞧見她便立刻喝了一聲:「回來得正好,還不給我站住!」

  姜雪寧皺起眉頭,沒明白怎麼回事。

  她朝旁邊姜雪蕙看了一眼,才發現對方面容略顯蒼白,神情雖然平靜,卻難掩眼角眉梢幾分黯淡,竟不很如意模樣。

  臨淄王妃之位不都穩了?

  還有什麼不滿意?

  姜雪寧心底莫名冷笑了一聲,對著孟氏已是十分不耐煩:「母親什麼事?」

  「什麼事,你還能不知道是什麼事嗎?我姜家,還有蕙姐兒,簡直要淪為滿京城的笑柄了!」她不說話還好,一說話這副理直氣壯的架勢,更讓孟氏心頭梗得厲害,「倘若不是你敗壞了家中名聲,到處跟人胡混瞎鬧,哪裡有這些事情?」

  姜雪這才聽出了端倪。

  她眉梢一挑,真有幾分驚訝:「難道王妃之位沒選上?」

  這一次是真的出乎了她的意料,這驚訝並無半分作偽。

  可在孟氏看來卻紮眼極了。

  怎麼聽怎麼像是挑釁,怎麼看怎麼像是嘲諷!

  姜雪寧的目光則是從她身上轉到了姜雪蕙的身上,只覺這件事有些不可思議,一是因為上一世沈玠沒管旁人言語選了她,二是因為她回來時分明看見廳堂內有宮裡為喜事賞下來的東西。

  若不是被選上,哪兒會賜這個?

  難道……

  腦海裡冒出個可能來,可到底有些荒謬,她自己搖了搖頭,嘀咕:「那可真是太奇怪了。」

  孟氏終於忍無可忍。

  她從姜雪蕙院中出來時本就有許多丫鬟婆子跟著,結果半道上就看見姜雪寧這時辰從外頭回來,如今京城裡的大家閨秀有幾個像她這樣?

  早先同燕臨攪和在一起,如今又同那蕭定非廝混!

  整個姜家內宅的臉都要被她丟盡了!

  孟氏一張臉上覆了寒霜,冷然道:「往日你被那別有用心之人教歪了,可你總能找人來護著,連老爺都治不住你,無話可說。可臨淄王殿下選妃一事,事關你姐姐終身大事,卻遭了你名聲拖累,平白錯過了正妃之位,便拿一個側妃之位也還要遭人閒言碎語!你已過了十九生辰,早不是能在外面瞎鬧的年紀,倘若再不對你約束管教,還不知他日闖出什麼更大的禍事來!」

  姜雪寧頓時愣住:還真是側妃?

  她看向姜雪蕙。

  姜雪蕙回想起的卻是選妃那一時所面臨的難堪,便有溫昭儀為她說話,蕭姝那些夾槍帶棒的言語,還有旁人暗含了諷刺的眼神,也依舊使她感覺到了幾分罕見的難堪。

  孟氏擺手叫了身邊兩個膀大腰圓的婆子,道:「這就把二姑娘給我請回去,從今日開始禁足府中,把《女戒》好好給我抄個百八十遍!若沒有我的准許,誰也不許放她出門!」

  婆子們得令,立刻朝姜雪寧走過來。

  畢竟孟氏是主母,她們雖也知道姜雪寧不是個好惹的主兒,可這一回她是拖累了大姑娘選臨淄王妃的事,便是老爺來了只怕也不會給她好臉色,所以咬咬牙狠狠心,已決定一看姜雪寧有要反抗的苗頭便下重手。

  事情的發展可半點沒在姜雪寧意料之中,姜雪蕙竟沒被沈玠選為正妃,她先是驚訝了一下,接著便自然地生出幾分好笑的幸災樂禍。

  誰讓她素來不是很看得慣姜雪蕙呢?

  真是怪了。

  這一世她可沒怎麼從中作梗,由此可見這兩人說不準沒什麼正經緣分。

  只是孟氏將此事歸咎到她身上,又讓她由衷生出幾分反感,眼見兩個婆子朝著自己逼過來,她心底戾氣陡漲,眉頭一皺抄起旁邊搭花架的一根木棍便亂揮著打過去!

  心裡有股狠勁兒,下手自然不留情。

  木棍敲在頭上身上,實打實地疼,那兩名婆子連姜雪寧人都沒來得及挨著,就被打得一通亂叫起來。

  孟氏素知姜雪寧頑劣不馴,可也沒料著她不但敢反抗還敢動手,險些氣得暈過去,叱駡起來:「反了,反了!可真是要反了天了!」

  遊廊上這動靜著實不小。

  姜伯游從衙門回來,才引著謝危要去自己書房,走過來瞧見姜雪寧抄著棍棒敲打僕婦一臉戾氣的模樣,眉頭立刻皺了起來,喝了一聲:「這都是在幹什麼?!還不快給我放下!」

  「碰」地一聲,姜雪寧聽見聲音後,又一木棍打在左邊那婆子的背上,疼得對方趴到了地上,回頭看了一眼,才把棍子扔到地上,拍了拍手。

  孟氏氣得打顫,指著她道:「老爺,你看看她,如今這無法無天模樣,眼看著是管不了了!」

  姜伯游心裡嘆氣,只問:「怎麼回事?」

  姜雪寧立在原地,唇邊噙著一絲冷笑,並不回話。

  謝危立在姜伯游身邊,也停下腳步。

  因是直接從內閣出來,他裡頭穿的是一件玄黑的交領深衣,層疊地覆到脖頸下方,露出突起的喉結。外面官袍褪了,倒是少見地沒有穿尋常的道袍,而是換上深藍繡銀色雲雷紋的鶴氅披上。

  身如山巔一柄劍,眸似崖底兩捧雪。

  比起往日那隱世高人一般的道袍,今日雖也清風明月似的超塵,可又多了幾分千仞高的凜冽貴氣。

  姜府內裡的情況與姜雪寧素日的作風,他看似局外人,實則知之甚詳。目光落在姜雪寧身上,又往孟氏、姜雪蕙與地上那根木棍上晃了一圈,唇畔一抹笑便稍稍淺了些。

  孟氏道:「她總出去胡鬧瞎混,妾身有心管教於她,可她猖狂慣了,半點不服不說還要抄起棍棒打罵下人!長此以往,我姜氏的門風還不叫她敗個乾淨!」

  姜伯游著實有些煩亂。

  誰也不願外人瞧見自己家中不好的事,偏生眼下就有外客,掃一眼便知關鍵在姜雪寧身上,便道:「這些日京城裡風言風語的確傳得到處都是,寧丫頭,你母親的話雖杞人憂天了些,可也是有些道理的。也將雙十之齡預備著談婚論嫁,便是為著自己好,也該收斂些了。今日先不追究,你們各自先回去吧。」

  姜伯游這話看似說了姜雪寧,可實在有點重重拿起輕輕放下的意思,孟氏原就滿腹怨氣,此刻難免失了分寸,表露出幾分不滿:「可是老爺,若非她敗壞家門名聲,拖累蕙姐兒,今日蕙姐兒又怎會遭人恥笑,只落著個側妃之位?!」

  姜伯游瞬間變了臉色。

  姜雪蕙也意識到孟氏這話在此刻說來十分不妥,一拉孟氏的衣袖便想要先勸她一道離開。

  可沒料想,先前在旁邊立著半天沒說話的謝危,突地笑了一聲。

  他本謫仙面容,笑起來煞是好看。

  可溫溫然嗓音出口,無端讓人生出幾分不安,竟向著孟氏道:「臨淄王殿下的側妃之位,夫人尚嫌不足嗎?」

  孟氏愣了一下。

  這位謝少師她往日也曾見過,姿態溫文,有古聖人之遺風,說話也使人如沐春風。可此刻的話卻讓她有莫名的悚然之感。

  一下竟不知如何作答。

  謝危連旁邊姜伯游都沒看一眼,反轉眸看向姜雪寧,看她怔怔瞧見自己,好似沒想到他會說話,心底便忽然鋪開了一層陰鬱。

  可他面上仍月白風清疏淡一片,半點端倪不露。

  只向她一招手,道:「寧二,過來。」

  姜雪寧不明所以,但打從通州一事了結,她與這位先生的關係也算和睦,以為對方有什麼事,便沒多想,朝他走了過去。

  到他面前,還矮大半個頭。

  謝危手裡原就捏著方雪白的錦帕,打量她一番眉頭便輕皺了一下,而後順手將錦帕遞給她,卻是頭也不抬地續道:「通州之事令愛也是身不由己捲入其中,夫人為此責怪一個身陷危難險些沒了命的孩子,實在有些偏頗了。」

  孟氏這才意識到話是對自己說的,而且是直言自己偏頗!

  她面上頓時青一陣白一陣。

  縱然謝危乃是帝師,是姜伯游的忘年交,此刻話中卻維護著姜雪寧,讓她不由生出幾分不滿來。可對方身份實在不俗,連姜伯游平日都不敢開罪,頗為小心,便勉強自己笑了一笑,道:「非是妾身偏頗,我姜府內宅中事不為人道,謝少師實是有所不知。」

  姜雪寧其實不很在意自己身後發生的事情,接了謝危那錦帕後,卻有些納悶。

  是她臉上沾了什麼東西?

  她拿起來往臉上擦了擦,可錦帕上乾乾淨淨,半點污跡也無。

  謝危垂下眼簾一看,平淡地提醒她道:「擦手。」

  姜雪寧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兩手都是灰泥。

  該是方才抄起木棍打人時沾上的。

  她「哦」了一聲,道一聲「謝過先生」,便擦起手來。

  謝危打量她,竟沒從她面上看出明顯的喜怒,方才扔下棍棒時那一閃而過的悲哀與譏誚,彷彿從沒存在過一般,連帶著身後立著的人似乎也不是她至親,心底於是想起,當日通州返京途中,她坐在他馬車裡看完姜伯游寫來的那封信時,似乎也是這般麻木神情。

  有時世間越是至親越是傷人。

  這一刻他想伸出手去摸摸姜雪寧的腦袋,叫她別傷心,可到底按捺住了,看她把雪白的錦帕擦得一片髒污了,便淡漠地笑了一笑,抬眸看向孟氏:「貴府內宅陰私,外人確是不知。姜側妃身世舊事雖過去許久,又養在夫人膝下,報作嫡出,原也應該。總歸皇室未察。只是若不知足,旁人翻查追究,蓋個欺君的帽子到底不好。寧二當學生雖然頑劣,可待先生也有孝心。小姑娘心性躁,是難馴服些。謝某斗膽,替她求個情,還請夫人寬厚相待。」

  沒有半點鋒芒的聲音,落入人耳中卻濺起一地驚雷!

  孟氏心底大為震悚。

  抬起頭來對上謝危,卻是一雙溫和深靜、笑如春山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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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六十六章 兩清

  孟氏只知謝危乃是姜伯游的同僚,姜雪寧宮中的先生,卻不知四年多以前姜雪寧從田莊回京,正有謝危隱姓埋名同行!

  早在那時,姜府這些秘密他便瞭如指掌了。

  孟氏顧及自己從小養到大的姜雪蕙的面子,假稱姜雪寧這個女兒是大師批命送去莊子上住著避禍的,將二者身世的隱秘瞞得極好,哪裡能料到會被一個看似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去的謝危一語道破?光是「欺君」二字便讓她禁不住地心驚肉跳,面上也瞬間沒了血色。

  連姜伯游都有些沒想到。

  謝危在朝為官,為人處世沉穩持重,行止挑不出差錯有其氣度,所有人幾乎都已經習慣了,自然也包括姜伯游。方才這看似溫和的一番話語裡,更藏著萬般的凶險!

  只是比起驚慌來,更多的是意外——

  原以為謝危在宮中當先生,縱然對自己這不成器的女兒多有照顧,可想來也只是看在同僚的面子上,該不至於發自心底地器重寧姐兒,對她另眼相看。

  可眼下看,似乎並非如此。

  話到此處,再多說一句只怕都要釀成不可挽回的大錯,姜伯游為官多年,素知收斂的道理,也慶幸謝危這話面上說得溫和,無論如何都有台階下。

  於是一笑:「居安說得甚是,寧姐兒就是淘氣些,不打緊。」

  他向孟氏擺了擺手:「臨淄王殿下品行貴重,又得聖心,該是良配。蕙姐兒這一樁親事實在不算差,欽天監那邊很快就要定日子來,家中需要準備的事情良多,千頭萬緒,夫人還是抓緊時間操持起來吧。」

  孟氏被謝危一句話戳了痛腳,抓了七吋,方才咬牙要責斥姜雪寧的氣焰都小了,眼皮跳了幾跳,到底沒有再多說什麼,轉身去了。

  姜雪寧背對著,沒回頭看一眼。

  姜雪蕙面有慚色,似乎想說點什麼,可眼下這場景實在不是她說話的地方,只好苦笑了一聲,無言向姜伯游與謝危襝衽一禮,這才退走。

  姜雪寧還埋頭用那錦帕擦手。

  謝危搭著眼簾瞧她,只見她擦拭的力道頗大,右手手背上都蹭紅了一大片,分明已經擦乾淨了污跡,卻還似洩憤般沒有停下,一張白生生的小臉上渾無表情。

  他便道:「人都走了。」

  姜雪寧的動作這才停下,原本雪白的錦帕抓在手裡已經皺了,且染污了一片,倒不好意思再遞還給謝危,便留在了自己手中,低低道一聲:「謝謝先生。」

  謝危道:「長公主準備和親,宮裡的學也不上了,功課沒落下吧?」

  姜雪寧一愕。

  她這些天來不是忙著推動市井上和親之議,便是忙著見蕭定非與蕭姝鬥狠,腦袋裡哪裡還有「學業」二字?

  下意識抬頭看謝危,卻是藏了幾分心虛。

  她雖不說話,可謝危一看她這縮頭縮腦的架勢,半點沒有先前拿木棍打人時的氣魄,便知她這段時間是荒廢了,只道:「業精於勤荒於嬉,雖已經回了家,學業卻不可偏廢了。備不住我哪日再來你們府上,要考校你一二的。」

  姜雪寧頓時一個頭變倆。

  方才這位先生突然為她說話,實在讓她意外至極。雖然她覺得自己也不會吃虧,可旁人好意她豈能不識?只是思考個中因由,倒不覺得謝危是對她格外特殊,只怕是自己的處境,使謝危想到了點別的吧?

  她腦海裡浮現出的是上一世的蕭氏。

  心中一時凜然。

  謝危的言語姜雪寧半點不敢違拗,老老實實地點頭道:「先生教訓得是,學生今天就重拾功課。」

  她這過於規矩聽話的模樣,難免讓謝危覺得氣悶幾分,且旁邊有姜伯游在,二人還有正事商議,倒不好多留她下來說點什麼,便讓她先去,備著自己改日考校功課。

  姜雪寧自然趁機溜之大吉。

  直到飛快跑過了垂花門,消失在他們視線之外後,她腳步才慢了下來,甚至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謝危此人心腸冷熱難測,可行止進退的分寸著實使人稱道,便連她這般熟知對方內裡的人都不免有為其迷惑的時候。那蕭氏與皇族,當年究竟對他做過什麼,結下了怎樣的深仇大恨,才能使此人撕剝下如此堅實牢靠的一副聖人皮囊,化身魔鬼?

  上一世尤芳吟那微妙的言語和神情浮現在姜雪寧腦海裡,竟使她心裡生出了些許探究的好奇。

  可一念及此的瞬間就打了個寒戰。

  她立刻壓住了這想法,眼下真正緊要的還是籌謀如何在這危難的境地裡救出沈芷衣,而自己這一世與謝危的交集最好只限於此不要再往深處——

  阻止沈芷衣和親,與謝危的交集?

  姜雪寧的心跳陡然快了那麼一剎,立在原地,慢慢抬起自己左手腕:纖細的皓腕上,一道淺色的傷痕斜斜劃著,隱約還能讓人想起血線自腕上滑落的驚心。

  一個危險的念頭才壓下去。

  可另一個更危險的想法,竟然完全不受控制,瘋狂地佔據了她的腦海,讓她心跳加速,無論如何也揮不去!

  如果上一世她曾在自刎時以舊日恩情脅迫謝危放過張遮,那麼,這一世,她是否也能用這唯一的恩情,懇請謝危……

  *

  沈琅毫無預兆地直接讓人開始查蕭氏那贛州賑災銀一案,著實讓上下經辦的朝中官員們抓耳撓腮,只因琢磨不透皇帝到底什麼意思,生怕辦錯了差事,非但沒有半點功勞苦勞,還要失了聖心,引來罪責。

  謝危此來姜府,也主要是與姜伯游談論此事。

  勇毅侯府查抄後,政局的變動便使人提心吊膽,有時姜伯游都不得不要求助一下謝危,只因這位年輕的少師乃是朝中出了名的高瞻遠矚,運籌帷幄。

  一通敘話足有大半個時辰。

  期間姜伯游對先前長廊上姜雪寧的事絕口不提。

  直到敘話完,要送人出門時,他才笑起來,道:「寧丫頭的遭逢委實苦了些,可當父母的遇到這般弄人之事,也實難兩全。她剛回來那兩年,想要嚴格管教她吧,她流落在外本就吃了許多苦,一怕她敏感傷心不高興,二怕她覺著我們不疼她;想要寬鬆些對她好吧,可管得太鬆,不知規矩不通人情,又如何長進?沒多久她同燕世子玩到一塊兒,世子縱著她,唉,不提也罷。」

  謝危看向他。

  姜伯游搖搖頭似乎想將那一點苦悶揮去,然後注視著謝危道:「寧丫頭入京以來的變化,居安該也看在眼底,算是瞧著她長大了。我見居安竟肯管教她,她在居安面前也頗規矩,一時倒覺得是我這當父親的不稱。」

  同朝為官,誰不言謝危品行之高,為人坦蕩?

  是以姜伯游半點沒往別的地方想。

  謝危另眼待姜雪寧的種種,他只當是師生厚誼,便道:「居安之為人,我是信得過的,只是寧丫頭,若她師從居安能學得一二皮毛,改改這頑劣不懂事的毛病,我便放心了。」

  頑劣不懂事?

  謝危回想那少女的姿態,紮人得像是荊棘上一根尖利的刺,脆弱又好似懸崖頂一朵豔麗的花,竟少有地聽了姜伯游這一番平和的話後,生出些許的不舒服。

  於是停步駐足。

  他面上的笑意難得淡到看不見,朝向姜伯游,慢慢道:「寧二的性情,外剛內軟,怕該打小沒得過什麼好,吃軟不吃硬。但凡旁人給她些好,她便死心塌地。姑娘家不該養成這般,動輒被人拐走。她難受才胡鬧,教養不足回到京中,姜大人與夫人果真不曾失望於她言行之無狀,舉止之粗陋?小姑娘心思細敏,便是沒聽人口中言,光看旁人眼色,也難免驚惶失落。她既不頑劣,也非不曉事,只是你們不懂,謝某未察,傷著她了。」

  姜伯游怔住,無言。

  謝危言畢卻似有些低落,也不再多說什麼,只道一聲「告辭」,緩步行過那剛抽芽的紫藤花架,向府外去了。

  他的馬車便在側門候著。

  可走出門時卻見劍書沒坐在車轅上,而是筆直地立在車畔,瞧見他時也是面色古怪。

  謝危眉頭一皺。

  還沒等他問出口,車後面立著的一道身影便走了出來,竟向著謝危一拜:「學生見過先生,可等了先生好一時了。」

  姜雪寧忐忑極了,在外頭等了多時,那一點驟然冒出來的勇氣都快在這點滴的等待中耗光,差一點就想要放棄,逃回自己屋裡去。

  還好謝危這時候出來了。

  她硬著頭皮上前道禮,勉強掛出訕笑來,心跳劇烈卻如擂鼓。

  天知道就算是她上一世自戕前出言請他救張遮時,都沒這麼緊張!

  謝危沒想到她會在這裡等自己,於是向劍書一看。

  劍書衝他搖搖頭,示意自己也不清楚。

  他目光流轉,輕易便猜到了,想她有事知道來找自己,聲音都柔和了幾分:「什麼事呀?」

  姜雪寧的聲音有些發抖:「學生,學生想懇請先生幫個忙。先生洞察世事,明察秋毫,想必市井中的風雨也一清二楚。宮、宮中長公主殿下待學生甚厚,卻因形勢所迫被親族割捨,竟要遠赴韃靼和親。蠻夷之族茹毛飲血,她不過一弱女子,身份還特殊,焉知他日不會為蠻夷所害?學生雖有綿薄之力,卻恐不能救她於水火。不知,不知可否請先生幫、幫……」

  謝危的眉頭頓時微皺。

  姜雪寧一邊說一邊也在打量他神情,一看這架勢生怕謝危不同意,立刻把自己左手舉了起來,賭咒發誓:「只此一次下不為例!非學生挾恩,實在是力有不逮懇請先生襄助一二,行個方便!此事之後學生與先生便互不相欠,恩怨兩清,再無瓜葛!」

  互不相欠。

  恩怨兩清。

  再無瓜葛!

  她這麼想與他劃清界限嗎?

  謝危注視著她,原本平和的心境竟似被狂風捲過一般狼藉,緊繃的身軀蘊蓄著一種難言的沉怒,連負在身後的那隻手都緊緊地攥住了。

  笑意從他唇畔消失。

  陰雲慢慢爬上瞳孔。

  姜雪寧上一世挾恩要他報時,人在大殿之內,只聽他淡無波動的一個「可」字,卻不知殿外的謝危究竟是何神情。但料想該是平和無波,恍若不沾煙火的聖人。

  可這一刻……

  他人立在那裡,就像是一座不可測的深淵。她竟有一種觸怒了對方,下一刻便會被掐死的感覺,悚然之下,退了一步。

  良久的沉默。

  姜雪寧不敢說話。

  謝危終於收回目光,竟平平和和地笑了,彷彿那洶湧的戾氣與情緒只是旁人錯覺,徑直從她身邊走過,話音出口橫無波瀾,也不比前世多出半個字,只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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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六十七章 鋌而走險

  直到謝危人上了馬車,都去得遠了,姜雪寧還有點發蒙。

  這人怎麼回事?

  她琢磨上一世燕臨剛班師還朝的那一陣她心中不安,也曾對謝危說過類似挾恩相報後大家便兩不相欠的話,可對方好像也沒這麼大反應啊?

  這兩回總覺謝危有些奇怪。

  可到底是哪裡奇怪,姜雪寧又實在說不上來。

  想想既然沒有頭緒,索性把這一團亂麻都拋開。畢竟謝危本就是個喜怒難測不好伺候的主兒,若花時間就能琢磨透他是怎麼想的,在那風雲起伏的朝堂上人家還怎麼混?

  要緊的是謝危答應了!

  她雖然聯繫了鄭保,外面又找了周寅之,可以這一點力量若要成事,幾乎稱得上是賭命,還未必萬無一失。可若謝危這樣在朝中有舉足輕重之能的人肯幫上幾分,成功的可能則大大增加。且即便事敗,也可避免牽連諸如鄭保之類的無辜者。

  成事在望!

  姜雪寧想到這裡差點一蹦三尺高,回了自己屋子,更是風平浪靜。經謝危那一番話的恫嚇,府裡上上下下連半個來找她麻煩的人都沒有了。

  她只擔心姓謝的那心不甘情不願。

  不過十分出乎意料,對方答應了之後竟然異常信守諾言,次日一大早便有劍書親自過府來請,說是謝先生既受了姜大人託付,自當對姜二姑娘多盡心力,這一遭就請姜雪寧去謝府考校學問。

  姜雪寧一開始還真信了。

  到得謝府之後十分忐忑不安,努力地回想著自己昨夜看的書,練的琴。沒成想,人進了斫琴堂,裡頭竟空空如也,並不見謝危身影。

  劍書躬身道:「昨日回來後先生交代了我等先行蒐集長公主殿下和親的一應事宜,有些公文案牒也不敢交由他人四處傳看,是以乾脆請了寧二姑娘過來看。先生他,他去了幽篁館,已留了話說,您有事便直接吩咐屬下,必給您辦妥。」

  姜雪寧於是明白了。

  謝危這擺明了是厭棄她,估摸著是知道她這一回要做的事情異常凶險,本不願攪和進這一場渾水,卻迫於她以恩相挾,不得不答應。乾脆眼不見心為淨,扔個得力的劍書來給她用,自己則避得遠遠的。

  她也巴不得呢。

  倘若姓謝的閻王爺似的往她跟前兒一坐,而她要一本正經地同他商量什麼掉包、劫人的事情,真是人沒愁死先給嚇死了。

  姜雪寧樂得輕鬆,頓時覺得斫琴堂裡過於緊繃的空氣都鬆弛下來,立刻原形畢露當成了自己家,還半點不見外地招呼劍書跟自己一起坐下,先研究那些和親有關的案牘。

  劍書哪兒敢坐?

  他就立在一旁,姜雪寧要看東西,他給遞折呈紙;姜雪寧要寫東西,他給潤筆研墨。從頭到尾半點踰矩不敢有,也不因謝危不在而有半分放鬆。

  謝危身邊人總跟他一般嚴謹得過了頭,姜雪寧只記得上一世偶爾幾次單獨同謝危手底下刀琴、劍書兩人說話時也是這般,只道他二人本是如此性情,喚他兩回不見他坐,便也罷了,專心看起手中的東西來。

  公主和親這樣的大事,是由禮部操辦。

  推蕭姝出來和親這件事行不通,皇帝也沒有半點改主意的意思。也就是說軟的法子不行,必得硬來巧取。這時候摸透送公主去和親前後的流程就變得十分緊要。

  沈芷衣去韃靼和親的日子,經由欽天監算了又算,定在三月廿一,距離現在只剩下不到一個月。工部著人打造了堅固的大車,挑選了四匹駿馬來拉。

  前一天公主要與皇帝一道祭祀宗廟。

  出發當日卻要早早起來描摹妝容,鳳冠霞帔,頂上蓋頭,拜別親族皇帝後一路出宮。又按照歷代和親的規矩,配了羽林軍裡挑出的八百好兒郎護衛。出發時是暮春,向西北而去天氣正好,不會太冷也不會太熱。

  這裡便大致有兩種救人的方案:

  其一,待公主離京之後,護衛鬆懈,劫人或者中途掉包都有機會。

  只不過倘若劫人那很簡單,要掉包的話,護衛們路上若已見過沈芷衣真面目,事情無論如何都會敗露;

  其二,是在公主離京之前便下手。拜別親族後便會直接登上馬車出宮,皇族之人只在城樓上觀望遠送,若膽子大些,找個體貌相仿、熟知宮中事宜且自願的女子來替代,只要不被發現,踏上和親之路後,護衛們從未見過公主,便是見著替身也不會懷疑。

  然而此計也有極大的弊端,那就是太過危險。

  皇宮戒備森嚴,行事只怕不易。

  姜雪寧在謝危府裡琢磨了幾個上午之後,掂量掂量自己手中的力量,以及謝危提供幫助的限度,果斷將第二種方案劃掉。

  最穩妥的是第一種方案。

  她仔細翻了謝危府中的地圖來,幾經揣摩,在上頭劃出了一條線,圈出了好幾個點。

  然而中途劫人勢必要一隊精銳,方能成事,八百羽林軍可不是兒戲。

  她手裡雖還有些餘錢,可以做接應之事,也足以安排好沈芷衣接下來的生活。可若要從外面收買人來做劫和親公主的事,有動輒掉頭的風險,一則未必有這本事,二則未必有這膽氣,三則一旦事敗抖落出來,誰都吃不了兜著走。

  周寅之固然能用,可姜雪寧對此人也有顧忌。

  這便是求助於謝危最好的時候了。

  姜雪寧向劍書說了自己的打算。

  旁人不知,只道謝危是個尋常文臣,可她光看劍書、刀琴的本事便知道他背後不那麼簡單,更不用說上一世謝危做過的那些事情了。

  他手中若無旁的依仗,那才怪了。

  劍書記下來後說等謝危回來便轉達,請姜雪寧明日再來。

  這些天但凡她在府中,謝危肯定不在。

  姜雪寧只道這人脾氣越發古怪,但料想這事兒不特別難,他該會答應。

  誰想到第二天來時,劍書竟道:「先生說,若尋常山匪劫了公主去,勢必引得朝廷往內追查,長公主殿下逃得一時也未必能逃得一世。寧二姑娘既已決議用此險招,不妨雙管齊下,掉包與劫人之計並用。羽林軍的安排自有先生料理,接著只推個枉死鬼出來替了公主,說是死在劫親之中,配以公主的信物,任誰也想不到真的長公主殿下已金蟬脫殼。如此,方能消除後患。」

  姜雪寧聽了卻是心頭一凜。

  她豈能沒想過這計畫?

  畢竟可以一了百了,絕了皇室尋找沈芷衣的心。

  只不過劫人尚且好說,要推個無辜的枉死鬼出來替沈芷衣立刻死,一則難找人選,二則於心不忍。

  而且,憑著她上一世對謝危停留於皮毛的瞭解……

  姜雪寧抬起頭來看著劍書,問了一句:「這話恐怕沒有說完吧?和親事關兩國議和,若公主出了事,個中牽扯猶為複雜。先生既同意了劫人的計畫,又豈會浪費這天大的好機會?屆時劫人去『殺』公主的,只怕不僅僅會假扮成山匪,還要留下點與韃靼王室有關的蛛絲馬跡,故佈疑陣,挑起兩國相互懷疑,甚至掀起戰亂。」

  劍書靜默不言。

  姜雪寧卻覺心頭發緊:「有戰必會用兵,蕭氏紙糊的老虎不堪一擊,軍情危急之下,縱然朝野非議、皇帝不願,只怕也得千里加急,召回故將,重啟忠勇。」

  如此,勇毅侯府便將歸來!

  劍書實沒料到姜雪寧竟會想到這一層來,幾乎與自家先生昨日的打算一般無二!

  姜雪寧道:「是也不是?」

  劍書沒有回答,只是垂下了頭道:「總之先生說,您既求助於他,他也的確襄助於您,您謀劃您能謀劃的,先生則謀劃先生要謀劃的,並不妨礙。」

  「……」

  良久後,姜雪寧終於是笑了一下。

  比起謝危所謀的大局,她這一點實在是眼皮子淺還小家子氣。若要與謝危鬧翻,救沈芷衣之事便成了十成十的冒險,還不知姓謝的是不是背後使絆子。但答應下來,這件事的走向固然與她所料有些不同,可至少救長公主殿下是十拿九穩。

  且侯府……

  她想了想沒有再多說什麼。

  末了只道:「先生思慮周全,自然按先生的法子走。」

  一應事宜於是加緊準備起來。

  臨淄王沈玠選妃的事情著實熱鬧了一陣,同時選了正妃與側妃也讓京中好一番議論。三月裡又是燈會廟會,遊園踏青,百姓們為即將去和親的長公主殿下祈福,還慶祝了好些天……

  沸騰的表像下,一個大膽的計畫正在展開。

  籌備與等待的時間流逝飛快,眨眼便到了和親前一日。

  一切都進展得順順利利。

  只不過在奉宸殿伴讀結束後姜雪寧尋不到合適的理由進宮,也無法再得見沈芷衣一面。但她也不著急,該準備的事情都準備好了,只等和親前一日,與旁人一道入宮拜別公主,屆時再將計畫和盤托出,仍舊天衣無縫。

  可姜雪寧萬萬沒料到,就在這節骨眼上,竟出了一個讓她毫無準備的變故——

  「宮裡才傳回來的消息,說賢妃向聖上提議,將原定的羽林軍全換成了禁衛軍。」劍書全程跟進此次劫救公主之事,此刻面色都跟著沉了幾分,續道,「原本羽林軍中有不少乃是侯府舊部,已經由先生之手安插妥當,中途替換之事絕無差錯。可賢妃卻一力主張,將所有人換成了聖上的心腹,力保和親之事無虞。如此一來,當著這許多人的面要使瞞天過海之計替換公主出來,只怕難如登天。除非……」

  賢妃,蕭姝!

  隔著前世今生,姜雪寧想,自己終究還是和這人對上了。

  她道:「除非捨棄中途替換之法。禁衛軍不曾見過公主,需在公主拜別後、出宮前便完成掉包!」

  「的確如此,只是此法太過行險,而且……」

  劍書話到此時,頓了一頓。

  姜雪寧看向他。

  劍書才道:「且先生覺得,賢妃此舉頗不尋常,倒好似對劫救公主之事有所察覺,又向聖上自請操持長公主和親一事,隱隱竟像是與您針鋒相對。」

  姜雪寧明白了他想說什麼。

  謝危的意思是,蕭姝目的如此明確,好像知道前陣子推她替長公主和親之議背後是誰,擔心是不是她往日露出了什麼破綻和馬腳。

  劍書問:「宮內換人不比宮外換人,行險至極,寧二姑娘是否——」

  「不。」

  姜雪寧心裡燃著一團火,豁然起身,冷笑了一聲。

  「她敢自請操持和親之事,也是有膽!趁此機會送她一份大禮,豈不正好?」

  自請操持和親之事,可倘若此事就在她眼皮底下出了紕漏,以沈琅這狗皇帝的脾氣,保管叫她吃不了兜著走!

  正如當初玉如意案被人陷害,她沒有證據便敢斷定背後就是蕭姝一般,蕭姝隱約覺出和親之議背後有人推動,斷定此事與她脫不了干系,也並不稀奇。

  有本事、做得出來的,本來寥寥無幾。

  姜雪寧對蕭姝的忌憚,蕭姝對姜雪寧的敵意,彼此都一清二楚,縱然有遮掩,也不致使她們懷疑到無辜之人的頭上!

  想也知道蕭姝這一回必然張開了一張大網,等她去投。

  可姜雪寧還真想去闖一闖。

  鋌而走險尚有三分希望,就此罷手卻是要眼睜睜看著沈芷衣魂喪他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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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六十八章 公主的改變

  劍書看她這架勢,想說點什麼,最終還是沒說出口。

  姜雪寧前腳離開謝府,他後腳便去了幽篁館。

  謝危正同呂顯下棋。

  他是一副風輕雲淡、舉重若輕姿態,對面的呂顯卻是一臉生無可戀,恨不能伸手把頭皮都磕掉,抬眼看見劍書從外頭進來,簡直跟看見救星般鬆了口氣。

  謝居安這陣也不知抽了哪根筋,天天來找他下棋!

  頭都要給他下禿了!

  謝危看著眼前的棋盤,徑直問:「她怎麼說?」

  劍書暗捏了一把冷汗,道:「寧二姑娘決意冒險一試,看樣子是非要把人救出來不可。而且,對宮裡那位,似乎有點舊仇,沒打算退不說,反而還想借此機會坑害對方一把。」

  謝危落了一子,終於抬起頭來。

  呂顯偷摸打量著這主僕二人,趁著謝危轉頭這功夫,手指悄悄爬上棋盤,飛快地把右邊角落裡兩枚黑子撿了起來藏到棋桌下頭。

  謝危道:「像是她能做出來的事。」

  劍書當然瞧見了呂顯的動作,目光飄了一下,回謝危道:「那計畫照舊,只是李代桃僵這一步提前?」

  謝危道:「此次本是難逢的良機。前有寧二花了大把的銀子在市井中掀起和親之議,我們也在背後推波助瀾。雖則因蕭姝封妃沒能達成讓她替代沈芷衣去和親的計畫,可卻在百姓之中引起了對和親的質疑。且教首那邊也虎視眈眈,雖則京城的事情他如今插不上手,可若和親一事不成,他必不會袖手旁觀。如此只需濺上一點火星,再推上一把,激起民憤,便可給朝廷造成內外交困的局面,屆時沈琅即便不想召回燕氏,只怕也不得不就範。錯過這一次,便不知何時了。」

  呂顯拿起了自己的白子,挑眉道:「也就是你也不想收手唄,還真是半點機會也不浪費。」

  謝危轉眸看他。

  他沒心虛,施施然將自己那一枚白子落在了棋盤上,續道:「明著是你的寧二姑娘在前面衝鋒陷陣,背後還有你這般心黑的算計更深。嘖,玉如意一案之後你在宮裡的眼線都被清理了大半,人寧二姑娘倒好,比你可本事多了,連近身伺候皇帝的太監都能收買。要我說,別那麼麻煩,越過姜雪寧跟這是什麼鄭保勾兌勾兌,直接叫他給皇帝投毒,豈不一了百了?」

  宮裡投毒哪兒那麼容易?

  但凡要進皇帝嘴裡的東西都要用銀器盛,再從太監嘴裡過一遍,投毒這件事設計不好,只怕皇帝沒毒死先把自己給毒死了。

  呂顯只不過是隨口開玩笑。

  但玉如意一案,的確是那枉死鬼公儀丞到了京城之後暗中操縱,未經謝危首肯,便動用了他在宮中的眼線暗樁,結果引起蕭太后與皇帝的注意,在宮中進行了一場大清洗,以至於他在宮裡沒留下多少可用之人。

  呂顯是在用這來諷刺他。

  謝危卻不接這茬兒,平靜道:「鄭保若是個品行不端輕易便可收買的人,只怕便沒那麼容易為寧二拉攏,更不會答應暗中襄助寧二幫她在宮中大開方便之門了。」

  呂顯一通胡扯見他注意力已經不在棋盤上,暗中鬆了口氣,自己落子之後便催促起來:「趕緊的該你下了,我還不信今天贏不了你。」

  謝危回眸看棋盤,往上落了一子。

  他沒發現!

  呂顯暗喜,尾巴都翹了起來,假惺惺道:「你說你,都把我這兒當自己家了,茶水錢不給也就罷了,旁人要我作陪那可不便宜。人家嬌滴滴小姑娘每天早上去你府裡,你卻避如蛇蠍不解風情。謝居安啊謝居安,你說你該不會跟人家吵架賭氣吧?」

  邊上劍書眼皮一陣狂跳。

  謝危慢慢抬了視線,神情巋然不動,道:「呂照隱,倘若再有下回,你藏起幾枚棋子,便都給我吃進去幾枚。」

  呂顯瞬間僵硬:「……」

  你奶奶的你後腦勺是長了眼睛嗎?!

  *

  次日早晨,鳴鳳宮。

  宮人們整肅靜默,各捧著裙釵香粉。

  蘇尚儀親自執了匣中的螺子黛,為沈芷衣描眉。

  才畫到一半,眼淚便止不住往下掉。

  反倒沈芷衣自己跟個沒事兒人似的,還替蘇尚儀擦了淚,笑起來道:「蘇尚儀看著芷衣長大,如今芷衣要嫁人了,該為芷衣高興才是,怎麼還哭起來?」

  她不說還好,一說蘇尚儀連畫眉的黛都拿不穩。

  她便從蘇尚儀手中將那黛接了過來,湊到菱花鏡前自己一筆一筆輕輕掃畫起來,道:「姑娘家雙十年華,總歸是要嫁人的,只不過是有人嫁得近,有人嫁得遠。無論如何,蘇尚儀也不能跟芷衣一輩子,外頭的天地總要我自己去看一看,外頭的風雨總要我自己去扛一扛。到了這節骨眼上,哭起來只讓人看低,何妨笑一笑,拿出點氣魄來呢?」

  兩道眉畫得細細長長似兩彎柳葉,眼角下那一道淺淺的疤卻還有些明顯。

  沈芷衣放下螺子黛,拿起了妝奩上的細筆,蘸上一點櫻粉,慢慢地描了過去,依著舊日那傷痕的形狀,勾勒成了一瓣落櫻。

  擱筆時瞧了瞧,卻忍不住笑起來。

  她是想起了姜雪寧,道:「這妝還得寧寧來,才畫得爐火純青,跟真的似的。不過我去和親,遠出雁門關,到了韃靼可沒有人再為我描這妝容,自己先描上幾回,熟熟手也是好的。」

  蘇尚儀抹淚道:「殿下今日拜別聖上與太后娘娘後,宮中舊日的伴讀也會入宮來拜別您,到時再請姜二姑娘給您畫一畫。」

  沈芷衣笑:「她來怕不哭成個淚人兒,連筆都要拿不穩,哪兒能給我畫?」

  這一道疤是她還在襁褓中時,遭逢平南王與天教叛亂時留下,刀劍擦破了她的臉,幸而乳娘臨死前將她護在身下,才逃過一劫。對宮中那些曾經歷過此事的人而言,這一道疤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們,皇室曾遭逢的劫難,所經歷的恥辱。

  年紀小時,她都不敢照鏡子。

  等年紀漸漸大了,周圍人都告訴她: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不管長成什麼樣,她想要什麼便能得到什麼。因為她的身體裡所流淌著的皇族血脈,不會因為這一道疤有任何的改變。

  時間一長,她也信了。

  因為這些人說得的確不錯,天底下幾乎沒有她不能得到的東西。宮裡面無聊了,便叫王公貴族的孩子們入宮玩耍,人人奉承著自己,人人陪伴著自己。可以坐在父皇的腿上瞎玩御案上的奏摺,也可以躲到皇兄的背後拽他的頭髮,去勇毅侯府玩兒闖出禍來還有燕臨背鍋……

  可現在她不願去和親。

  曾經寵著她,縱著她,在意著她的人,一下都變了一副臉孔。他們變得為難,無情,冷酷,可憎,簡直叫她都認不出來也不敢認了。

  於是這時候才明白:正如這道永遠也去不掉的疤痕所昭示的一般,即便她貴為公主,命運有時也不容自己掌控,且正因為她是公主,命運才變得越發難測,越發難以抵抗。

  二十年前對準她的,是反賊的刀劍;

  二十年後傷害她的,是血親的拋棄。

  整座鳴鳳宮中已經掛成了一片華彩。

  她盯著鏡中那張格外平靜的面容,只覺這些日好像又瘦了些,以至於有些不像是以前的自己了,但也並不如何留戀。

  垂眸起身時,外面正好一聲催促。

  是一道華麗但冰冷的聲線:「長公主殿下,您已耽擱了一刻有餘,聖上與太后娘娘該等久了。」

  沈芷衣走了出去。

  宮門外遠遠看著竟有了兩重守衛,嚴陣以待,比起以往的鳴鳳宮不知森嚴了多少。宮人太監都埋著頭立在朱紅的宮牆下,才封了賢妃月餘的蕭姝則立在最前頭。

  昔日還是同窗伴讀,好好的表姐妹,如今卻成了她的皇嫂。

  沈芷衣向週遭掃了一眼:「這一重一重的人守著,賢妃娘娘難道還擔心我會逃走不成?」

  蕭姝的妝容豔色逼人,似笑非笑:「殿下未必會逃走,可保不齊有人想來救呢?」

  「嗤。」

  沈芷衣陡地笑出聲來,目光悠悠地轉回了蕭姝的身上。

  「其實母后從小對你頗為賞識,常叫我好生與你相處,本來你我乃是表姐妹,我自然也對你親近。可你如今搖身一變成了我皇嫂,大換了模樣,母后都被你氣病了,你倒也真對得起她的栽培。最近本宮常有一句話藏在心裡,很想對你講。你知不知道——」

  蕭姝站在台階下,抬眸看向她。

  沈芷衣往下走了一步,立在比她高上一階的位置,忽然毫無預兆地抬手,徑直摔了她一個耳光!

  「啪!」

  蕭姝始料未及,髮髻上插著的金簪都撞到了地上,瞳孔也跟著一陣緊縮。

  有那麼幾縷陰沉的怒意蘊蓄在她眼底。

  可她竟沒有發作,反而面無表情地回視著沈芷衣。

  沈芷衣平淡地道:「你這樣真的很下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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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六十九章 帝國公主

  此時此刻可不是她二人獨處,而是在鳴鳳宮門前,眾目睽睽之下,沈芷衣這樣響亮的一巴掌可以說是半點給蕭姝留面子的打算都沒有。

  她應當感到難堪的。

  便連蕭姝自己都以為自己會感到難堪,然而心裡只有一種「本該如此」的平靜,輕輕抬手扶了自己臉頰,她的聲音渺如煙霞:「倘若能不下賤,誰不願有尊嚴地活著呢?臣妾也有一句話早想對殿下講了。」

  沈芷衣幾乎用一種憐憫的眼神看著她。

  蕭姝卻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可恥的,放下手時攤開自己手掌看了一眼,眼底的怒意也消失了個乾淨,道:「從很小的時候,我便想,這樣嬌縱任性的公主,換我我也做得。您高高在上不知人間疾苦,自然不知道為人臣、為人奴的難處。」

  沈芷衣沒有說話。

  蕭姝衝她嫣然一笑:「走吧,公主殿下。」

  皇帝沈琅與蕭太后,的確已經等了有一陣了。

  臨淄王沈玠也在。

  興許是月前選妃的結果不大如意,雖然要下個月才完婚,可他的面色已經有些消沉,看上去不是很愉快。

  宮人在外先行通傳,沈芷衣才從殿外走來,倒是一反往常的活潑嬌縱,循規蹈矩依著宮廷的禮數來行禮,問安。

  蕭姝在她後面進來。

  面頰上微微浮紅的巴掌印雖不扎眼卻也十分明顯。

  面有懨懨的帝王坐在高處一眼就看了個清楚,眉梢跟著一挑,又看了沈芷衣一眼,唇角卻露出笑意,可偏偏不問一個字,彷彿什麼都沒看見似的如常與沈芷衣說話。

  蕭太后也偶爾關照兩句。

  只是她連蕭姝都不看一眼。

  前朝風起雲湧,蕭氏因重查贛州賑災銀一案被人搞得左支右絀,種種證據竟跟自己長了眼睛似的往外頭蹦,不得不使蕭太后懷疑,蕭姝那日離開她慈寧宮後當夜便封了賢妃,是與皇帝有了什麼交易。

  偌大一個皇室,人坐了濟濟一殿,關心和祝福的話說著,卻都顯得冠冕堂皇又無關痛癢。

  唯一有點人情味兒的或恐是沈玠。

  打從看見沈芷衣進來開始,他的眉頭便一直皺著,一會兒擔心路上的風沙,一會兒叮囑沿路的飲食,幾次開口似乎還想要說些什麼,可看看上首皇兄與母后的臉色,到底還是強忍住作了罷。

  他並非皇族的嫡長,自幼在父皇、母后與皇兄的庇佑下長大,往日奪嫡也與他毫不相干,既不擔負眾望,也因此免於了明裡暗裡種種爭端,反倒有多情的資格。

  可多情也受限於他的懦弱。

  沈芷衣往日只覺得這位王兄親近好玩,今日人雖在局中卻冷眼旁觀,反而注意到了一些往日沒有注意的事,看清了一些往日不曾看明的細節。

  一應敘話結束,又請香奉神,宣讀御詔,授予大干節符,以供沈芷衣到匈奴後以大干公主的身份調和兩國矛盾。

  待得禮盡,已過子午。

  京中豪門勳貴中有與沈芷衣交好者,諸如昔日仰止齋眾多伴讀,又或是平南王這般心思單純的玩伴,都入宮來看她,與她同遊御花園。

  蕭姝雖曾在仰止齋伴讀,卻並未跟去,人只在假山旁遠遠看著,吩咐一旁的宮人道:「鳴鳳宮原本加的守衛都撤掉,退守西北、東北兩道宮門,若無本宮之令,誰也不得擅動。另派個人仔細盯著,姜侍郎府上的二姑娘倘若來了,先來報我。」

  宮人實有些迷惑。

  蕭姝卻是垂眸斂盡眼底利光,也不再看御花園中眾人一眼,便返回了自己的宮室。

  姜雪寧姍姍來遲。

  一路經過幾道宮門,只覺除卻張燈結綵之外,倒與以前每次入宮沒有什麼差別。上一世沈芷衣奉詔和親時,她已經被選為臨淄王妃,待在自己府中只等著完婚,且沈芷衣恨她捉弄她與她並不親厚,她自然巴不得這礙眼的小姑子早走早好,哪兒還會來宮裡為她送行呢?是以也無從對比前世與這一世有何不同。

  但宮裡卻有鄭保。

  才過兩道宮門,還未走進御花園時,迎面便看見鄭保從乾清宮的方向來,擦身而過時飛快說了一句:「賢妃調動守衛,請君入甕。替身已暗潛鳴鳳宮,酉正三刻公主鳳駕出宮,姑娘須在酉正二刻事畢,使公主扮作宮人從順貞門走,姑娘也請自己盡快離宮。」

  酉正三刻是欽天監算的吉時。

  春日晝夜長短相近,酉正三刻正是日隱月初,由陽轉陰。

  可姜雪寧琢磨,大抵與勇毅侯府半夜流放一般,民間對和親之事頗有非議,朝廷怕大白天人太多鬧出什麼亂子不好處理,索性編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把時間改到晚上。

  她聞言只點頭,也不多說什麼,便若無其事地走了過去。

  宮人們自引她到御花園中。

  沈芷衣見了她,若無其事地埋怨她來得太晚。

  姜雪寧便紅著眼眶說,那就罰臣女留下來多陪陪公主。

  眾人在奉宸殿進學時便知道,樂陽長公主對姜雪寧多有偏愛,這麼大座靠山要走了,姜雪寧自然捨不得,這般惺惺作態也沒什麼可疑之處,多留下來說會兒話自也應該。而他們來得早,且二人說不準要講些體己話,臨到日頭西斜時,便都一道告辭,說將在城門外為公主送別。

  眾人在時,姜雪寧尚且能繃住一張臉,不讓眼淚掉下來。

  眾人才一走,她便拉了沈芷衣的手,哀哀喚一聲:「殿下。」

  暮春已至,御花園裡盛放的花其實已沒剩下多少了。

  濃陰遍地,餘暉斜照。

  宮人都站得遠遠的,方才還言笑晏晏的朋友們也都散了,竟只餘下滿園的冷清。

  沈芷衣華服在身,重重贅飾卻有些過於繁瑣,壓在她頭上肩上,顫巍巍地晃悠。

  她笑看姜雪寧:「先前蘇尚儀說要找你來為我上妝,我便說寧寧一見了我就要哭鼻子,方才見你沒哭我還以為自己料錯了,沒成想你半點不爭氣。」

  日盡已是酉正。

  姜雪寧哪裡還有心思接她的打趣,眼淚都不及擦一下,只拉著她要從這亭中起身,道:「殿下,沒剩下多少時間了,您快跟我一道,先回鳴鳳宮吧。」

  沈芷衣一怔:「怎麼?」

  姜雪寧向週遭一看,只遠遠看見有個小太監朝這邊探頭探腦,猜是宮裡來監視的人,心底便冷笑了一聲,斷然道:「一應事宜已經安排妥當,您同我回到鳴鳳宮中,換過身份改頭便可出宮。和親之事,自有最好的人來善後。只要您能安然出宮,餘事便十拿九穩!」

  她攥著沈芷衣的手往前走。

  可走出去兩步之後才感覺到身後傳來一股阻力,回過頭去,竟見沈芷衣立在原地,用一種迷惑的神情看著她。

  這一瞬間,姜雪寧心底陡地一突。

  沈芷衣重複了一遍:「出宮?」

  姜雪寧感覺自己一顆心都被一根脆弱的弦高高懸在了半空中,連聲音都被帶得顫抖起來:「是啊,殿下不記得了嗎?那天我曾問過您的。」

  沈芷衣似乎想不起來。

  姜雪寧在入宮之前,想過自己入宮之後會面臨的種種情況,不管是事情的敗露,還是蕭姝的堵截,可沒有一種設想能與此時此刻對上。

  她感覺哪裡出了差錯。

  那一天晚上沈芷衣的回答還歷歷在耳,她向她重複起來,提醒她:「就我生辰那日,在殿下宮中飲酒,我問殿下不去和親逃得遠遠可好,殿下回答了我,還說恨生帝王家……」

  天色暗了。

  御花園裡的宮燈亮了。

  遠近有些鳥語蟲聲的喧囂,卻襯得此刻越發冷寂。

  沈芷衣恍惚了一下,一盞又一盞宮燈倒映在她瞳孔裡,卻只是毫無意義的影子,並不能帶來多少溫度。

  眨眨眼,眼角下那一瓣櫻粉輕顫。

  像極了一滴粉淚。

  她到底是記了起來,心下動容,紅了眼眶,笑時卻覺滿腔苦澀,抬起手來輕輕撫上姜雪寧那微冷的面頰,含著淚道:「傻寧寧,你都說是飲酒,那些話都是醉話呀!怎可當真……」

  「啪」地那麼一聲,那根弦,終於是被這輕飄飄的一句話給崩斷了,姜雪寧懸在高處的那顆心摔了下來,摔痛了,摔醒了,也摔麻木了。

  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腦海裡是混沌的一團亂麻。

  足足反應了好一會兒,她才禁受不住般地退了一步,如墜撲朔幻夢似的道:「怎麼會呢?去韃靼和親,殿下分明是不願的。這不該您去,也不能您去。既然不願去,又為什麼要去?我都安排妥當了,您只要回鳴鳳宮,換一換便可逃離這四方宮牆,不由之命,為什麼不走,為什麼不走呢?」

  沈芷衣沒有想過,她把自己的醉話當了真,幾經壓抑,眼淚還是在眼眶裡滾燙。

  竭力仰頭,不使眼淚跌墜。

  缺月一角掛上疏桐,請冷冷的霜輝覆在她本來蒼白的面容上,卻因頰邊精緻的一層胭脂而有了一種奇異的暈紅。

  風吹來,廣袖獵。

  她想自己不該辜負寧寧這不知花費了多少心血的籌備,該由著自己以前天真放縱的性情一走了之,可偏偏有一種更沉、更深的東西,壓在她的肩上,沉入她的心底。

  這一時,姜雪寧竟有些看不清她的面容,看不明她的目光。

  只有她沙啞的嗓音。

  沈芷衣慢慢道:「天底下誰都有資格逃走,可我不能,也唯獨我不能。」

  姜雪寧不解極了。

  沈芷衣卻立在那台階之上,自嘲而悲哀地一笑,月華鋪滿身,平添一種難言的厚重:「人常言,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實則話該反過來講,食生民膏為生民計。皇帝的寶座,皇室的尊崇,並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天下賦稅,萬民徭役,錦衣玉食以供,頂禮膜拜以求,將自己當做牛馬,將皇族奉為神明。我在宮中,素性驕橫,所知不多,可你在市井,長於鄉野,見多憂難,該是知道的。戰事若起,國有大賊,忠良無繼,戰豈能勝?皇族傾覆事小,黎民受苦罪大。不管朝廷內裡如何壞朽,我終究是這座帝國的公主……」

  姜雪寧徹底愣住。

  她心裡面終於冒出了一個前世從未有過的想法。

  沈芷衣則慢慢閉了閉眼,似乎想壓一壓心底翻湧的情緒,又或者讓自己鼓起的那一腔勇氣不要退卻,續道:「寧寧,我並非出於什麼深明大義。只是怕,怕極了。」

  姜雪寧喉嚨堵了,說不出話。

  沈芷衣注視她,眼底已多了一分往日不曾有的凜冽與堅忍:「我怕,怕今日在運命降臨時逃跑,從此不戰而敗,淪為一介畏首畏尾的懦夫;我怕,怕自己在責任到來時躲避,他日生靈塗炭,在嬰孩哭聲裡挺不直脊樑!」

  上一世,沈芷衣是怎麼去韃靼和親,姜雪寧並不清楚,只知道昔日明豔的公主,已沉睡在棺槨之中。

  她從沒想過這樣一種可能——

  這位往日刁蠻嬌縱的公主,是自願前往!

  上一世是她女扮男裝,使沈芷衣錯愛了她,又恨上了她;這一世她接觸沈芷衣,說是真情,實則更多出於趨利避害的討好。

  她想救沈芷衣,只是想要回報對方施與的恩情。

  可直到這一刻,才知道自己有多荒謬,有多可笑,又錯過了多少……

  話到這裡,姜雪寧覺得,自己不應該再執著,再強求,畢竟一個人想法既定,旁人又怎能改變?

  可就是不甘,就是不願。

  難道要眼睜睜看著她奔赴那魂喪的命運,半點不加阻攔嗎?

  她拉住了她的手,近乎哀求般地道:「別這樣,殿下,別這樣。不管是不是醉話,你答應過我的,我帶你出宮,我帶你走!」

  沈芷衣眼淚滑落:「只當那是個永無結果的奢願吧。」

  她轉身就走。

  只怕自己多看她片刻,都要心軟改悔。

  姜雪寧卻追了下去,終於控制不住地喊道:「韃靼狼子野心,和親不過緩兵之計,這本不該是殿下背負的代價!你知不知道你這一去可能會——」

  沈芷衣腳步停下。

  她到底是不敢說出那個字來,只恐自己一說便成了真,望著她背影,頹然道:「殿下,去國萬里,歸途遙遙,我只是,只是怕您去太久,想你時也見不著。」

  庭花落盡,樹影斑駁。

  園角那一樹珍貴的綠梅有著嶙峋的枝條,像極了雁門關外無人收殮的白骨。

  空氣裡卻有梔子的甜香。

  沈芷衣背對著姜雪寧,望向墨藍天際那一輪缺月,環視週遭,過了好久,才回眸看她一眼,卻並無多言,只是傾身捧起樹下一抔鬆軟的泥土,走回到她面前。

  然後將這抔土放入她掌心。

  說不上是輕飄飄,還是沉甸甸。

  她想姜雪寧笑,一雙眼燦若星辰:「寧寧,別去送我。待得他日,燕臨率大干鐵蹄踏破雁門時,帶著這抔故土,再來迎我還於故國,歸於故都!」

  淚水陡然模糊了視線。

  酉正二刻,沈芷衣再不停留,從那一線明亮的宮燈旁邊走過。

  等到她身影都快消失,姜雪寧才跌跌撞撞往前追了幾步,可眨眼黑暗中已什麼都看不清了:「殿下,我向您允諾!」

  那嘶啞的聲音撞破了黑暗。

  殿下,我向您允諾——

  他日鐵蹄踏破雁門時,我將帶著這抔故土,迎您還於故國,歸於故都!

  我向您允諾。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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