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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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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4 00:45:08 |只看該作者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一百章 忍飢渴

  傍晚。

  榮安公主喝了一點糖水,仍舊咬死牙關不肯喝粥。

  程丹若不勉強:「腸胃受損,勉強進食也會難以克化,明日再說吧。」

  完全不說絕食,就是胃不好。

  然而,這點貼心在榮安公主看來,尤為討厭:「來人,把她趕出去。」她還知道找理由,「她昨日冒犯我,拖下去,掌嘴!」

  宮人們露出無奈之色,卻無人動手。

  就算是一般的宮婢,也沒有打臉的習慣,女官犯錯,只有宮正司才能處置,連貴妃都不會私自處罰誰,公主就更不能這麼做了。

  甚至,大家心裡都很同情程丹若,也知道,連女官都受牽連,她們只會更難。

  程丹若不動聲色,口中道:「公主息怒,飯不吃也不打緊,把藥喝了吧。」

  宮人趕緊端來藥碗。

  榮安公主故技重施,打翻了不喝,挑釁地看她。

  「看來,公主是不信任微臣的醫術。」程丹若恭謹道,「臣這就請御醫來。」

  她退下了。

  一個時辰後,太醫趕在落鎖前,又來了擷芳宮。

  隔著簾子診了脈,鬆口氣,說道:「公主的脈象已不似先前浮軟,已無大礙。」

  總算肯給句踏實的准話。

  然而,程丹若道:「公主不肯喝藥,是不是藥開得苦了一些?能不能改方子?」

  太醫板起臉:「藥材相輔相成,豈可隨意更改?你也是學醫的,良藥苦口的道理都不懂?」

  「您教訓的是。」程丹若微微一笑,「可再好的藥,總得入口方有療效,公主一滴也喝不進,方子再好有什麼用?」

  太醫拈鬚的動作頓住了。

  程丹若輕聲道:「換個方子吧,開一個能讓公主入口的藥。您也知道,我只懂粗淺的醫理,也只能仰仗您了。」

  太醫暗吸一口冷氣。

  常年混跡宮廷的老狐狸了,哪能看不出程丹若的意思。

  她不肯自己背鍋,要背鍋就和太醫院一起。而只要有太醫院頂著,治不好榮安公主的罪名,怎麼也輪不到一個小小的尚食局掌藥。

  說到底,掌藥的本職就是管藥方而已。

  然而看穿了,他依舊無可奈何:「那就改用養胃丸吧。」

  改成藥丸,榮安公主就會吃了嗎?

  想也知道不會。

  但這根本不重要。

  送走太醫,程丹若沒回乾西所,在擷芳宮住下了,就住在翠莖的屋裡。

  要好的宮人收拾了她的遺物,準備帶給她的父母,但床與桌椅都留下了。

  櫃子裡,有茶葉做的小包袱,打開就是茶葉的清香,牆角的銅壺光可鑑人,不知多少次被用來泡茶,床底下散落著長長的髮絲,是少女不經意間的遺落……

  屋子裡,到處是那個死去宮婢的影子。

  但程丹若睡得很好,她昨晚一直沒合眼,今天倒頭就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才梳洗完,就聽見正殿傳來洪尚宮的聲音。

  她在教訓公主:「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公主不愛惜自己的身體,這般令陛下擔憂,就是你的孝道嗎?」

  程丹若:差點忘了這個。

  她豎起耳朵,聽洪尚宮道:「王掌籍,你今天就在這裡,向公主誦讀《孝經》。」

  「是。」王詠絮清脆的聲音響起,「仲尼居,曾子侍……」

  洪尚宮出殿,迎面看見程丹若,毫不留情地說:「你跟我來。」

  把人叫到僻靜的角落,劈頭蓋臉地教訓:「自作聰明!你出的什麼主意?公主的心思轉不過來,你說的話可就都是欺君罔上。」

  「是。」程丹若道,「我知道。」

  洪尚宮:「那你是覺得自己一定能辦妥?」

  「不一定。」程丹若說,「我並沒有把握,不過一試。」

  洪尚宮怒極反笑:「你怕是不知道『膽大妄為』四個字,怎、麼、寫。」

  「沒有什麼法子是一定能成的,道理說上千百遍,就有用嗎?」程丹若反問,「您應該都和她說透了,為什麼公主還是任性?」

  洪尚宮冷冷道:「你在指責我?」

  「您知道的,我不是這個意思。」她說,「為什麼公主聽不進道理?因為她知道自己是公主,陛下是至高無上的君主,她以為,她有資格不去遵守道理。」

  洪尚宮大皺眉頭:「你這是在說什麼胡話,公主也是你能編排的?」

  「公主拿自己作人質,倚仗的無非是父母之愛,只要陛下心軟,下一次,她還會這麼做。屆時,死的就不止是翠莖。」程丹若說。

  「陛下聖明。」洪尚宮嘆口氣,假裝出來的怒意消散不少,「你別多想。」

  這話一聽就是隨便說說,程丹若忽略,就事論事道:「陛下不心軟,公主才會低頭。」

  要對付榮安公主,最根本的一點,就是將皇帝引入己方陣營。

  她給了皇帝不心軟的理由,爭取到了時間,只要榮安公主知道,皇帝不會因為她鬧騰心軟,她就會服軟。

  洪尚宮沉默。

  她為什麼用孝道壓榮安公主?是一樣的道理。

  公主必須是錯的,皇帝必須是對的,父親不能對女兒低頭。

  「韓郎那裡,還要您幫我。」程丹若道,「我們盡快解決,不能再拖了。」

  假如事情不能按皇帝希望的那樣發展,擷芳宮幾十個宮人,全都要倒大黴。都是十幾二十歲的年輕女孩,葬送在此,太委屈。

  洪尚宮閉上眼,真情實意地嘆氣:「韓郎不難,難的是公主的心。」

  程丹若卻搖搖頭:「騙人不難,良心難。」

  --

  午間,大宮婢捧著托盤進來。

  榮安公主看了眼,嘴邊的「我不吃」吞了回去,驚訝地看著藥碗旁邊的東西,是一把栩栩如生的糖畫,蝴蝶、燈籠、金魚,插在小小的稻草把子上,可愛極了。

  這是宮外的東西。

  「誰送來的?」她起身,眼神黏在上頭,「是不是表哥?」

  宮婢道:「是韓郎送來的。」

  榮安公主的笑容凝滯了,旋即冷冷道:「丟掉。」

  「是。」和預想不同,宮婢並不多勸,轉身就拿了出去。

  榮安公主有些不安。

  宮禁森嚴,沒有皇帝的默許,韓旭有一百個膽子,一萬種本事,也不可能傳東西進來。

  父皇……是打定主意要她嫁給韓旭嗎?

  飢腸轆轆,嘴唇乾燥,榮安公主看向床角,摸出一個小銀壺,對著壺嘴喝了一口加糖的羊乳。

  這是奶嬤嬤偷偷給她的,只有她知道自己的心意,雖然也勸著,但只要她下定決心要做什麼,就一定會幫她。

  嘉寧是這樣,王詠絮是這樣,這次也不會變。

  甜甜的羊乳入口,胃裡便不再飢腸轆轆,但口中甜膩,更想喝水了。

  榮安公主從來不知道,口渴是這樣痛苦的事,大腦無法思考,就想喝水。她本想省著點喝,但根本控制不住,一口氣將羊奶喝光了。

  渴,好渴,好餓。

  她迷迷糊糊睡了覺,醒來偷偷往外瞧,打算趁宮人不在,溜出去喝水。可帷幕外站著兩個宮婢,聽見帳中有動靜,立即問:「公主?」

  榮安公主咬牙,不應。

  又歸於寂靜。

  晚間,一陣香氣飄來。宮人端來熱粥,粥底是撇油的雞湯,乾淨又鮮香四溢,加了一勺肉醬,醃過的爽口小菜,格外惹人喜愛。

  「公主用些吧。」宮人勸。

  榮安公主艱難地忍住:「出去。」

  宮人嘆氣,又把粥端了出去。

  但過會兒,她滿臉為難地回來了:「公主,韓郎又送了東西來。」

  榮安公主看也不看:「扔出去!」

  宮人頓時噤聲,輕步退出。

  門外,隱約傳來宮人的交談聲。

  「公主怎麼說?」

  「扔出去,你拿去燒了吧。」

  「欸?可惜了,是小貓呢,真像活的一樣,難為他了……真的燒了嗎?」

  「別廢話了,再用心又如何?公主不喜歡就沒他待的地兒。」

  「姐姐說的是。」

  不過趨炎附勢之輩罷了。

  榮安公主不屑地想著,腹中雷鳴不止。

  嬤嬤怎麼還沒來?

  她的胃快燒起來了,好難受。

  千盼萬盼,奶嬤嬤終於過來,揮退宮人:「晚上我值夜。」

  等宮人們退走,立刻塞給她一個小壺:「裡頭是米湯,公主用點。」

  米湯頂什麼用。榮安公主咬著嘴唇,小聲說:「嬤嬤真是的,也不給我帶些糕點來。」

  「太醫說了,脾胃受損,吃糕餅點心克化不動,容易反吐。」奶嬤嬤道,「米湯養胃呢。」

  榮安公主餓極,顧不得許多,趕緊喝湯,一口氣喝乾,胃裡總算填飽了許多。

  她舒口氣,問:「父皇還沒有鬆口嗎?」

  奶嬤嬤:「今兒我去找石太監打聽了。」

  她精神一震:「石大伴說什麼了?」

  「石大伴說呀,陛下因著公主的事,今日也茶飯不思呢,總是想不明白,韓郎有何不好。」奶嬤嬤說,「我問他,論好,還能有謝郎來得好?」

  榮安公主不由點頭:「就是。」

  「公主,或許咱們都想錯了。」奶嬤嬤道,「韓郎同咱們想的不太一樣。」

  榮安公主撇嘴:「有什麼不一樣的,還不是沖著駙馬之位來的?」

  「韓郎說是安徽人,祖上卻在河南河陽,是昌黎先生後裔的一支呢,在前朝遷徙到安徽的。」奶嬤嬤說,「那可是名門望族。」

  「祖上闊過,這會兒還不是破落了?」她不屑。

  「您又說錯了,韓家有進士,在蜀地為官,他家那一房雖不出仕,韓郎卻也是讀書人,寫得一筆好字,世代耕讀。」

  榮安公主嗤笑:「嬤嬤,他再好,能好過表哥嗎?若是真的好,又為什麼要來選駙馬?」

  做駙馬好不好?

  看起來挺好,公侯伯駙馬,一等貴戚,但駙馬都尉是虛職,不能參與政務,亦不可納妾,一般有些志氣的男兒,都不會這麼做。

  當然,謝玄英不一樣。

  勳貴之女不入後宮,謝皇后不一樣封后了?他們是青梅竹馬的情分,有了駙馬的職位,表哥就不用看兄長的臉色了。

  奶嬤嬤似乎被說服了,笑笑道:「公主就是比老奴有見識。」

  她再勸,榮安公主難免懷疑,可這麼快被說服,又似是閒聊了。

  「明天,老奴想法子弄些粥來,可好?」奶嬤嬤問。

  才一會兒,榮安公主又餓了。她受不住這等折磨,鬆口同意:「莫叫人發現。」

  「老奴省的。」

  但這一晚,榮安公主根本睡不著,胃裡好像空了一個洞,燒得她難受極了。

  第三日。

  宮人再捧進來東西時,榮安公主已經十分厭煩。

  她又餓又渴,心情糟糕透頂,能夠打起興趣看才怪:「扔出去。誰再送,我就罰她跪一天。」

  宮人無奈地原樣端了出去。

  「來人,把這紙鳶拿出去扔了。」

  「是……咦,姐姐,紙鳶上有字呢。」

  「什麼字?」

  「積雪表明秀,旭日願相將……這是什麼意思?」

  「前一句是公主的名諱,後面是、是?」宮人答不上來,只好說,「管這麼多做什麼?扔出去。」

  屋裡,榮安公主露出不屑之色。

  「積雪表明秀,寒花助蔥蘢」是柳河東的詩,而「茲游無時盡,旭日願相將」是韋蘇州的。

  韓旭的這兩句詩,暗藏雙方名諱,連讀又有表白之意。

  或許,對方不是不學無術之輩。

  但她仍舊不想嫁給他。

  父皇什麼時候才願意鬆口呢?

  她真的好餓好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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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4 00:45:21 |只看該作者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一百零一章 痴情郎

  上午送了紙鳶,下午,韓旭又送了新的東西過來。

  一張琴譜,名為《鬱輪袍》。

  昔年,王維以此曲求得玉真公主垂青。

  榮安公主厭惡又好奇,同奶嬤嬤說:「這人可真是死纏爛打,討厭死了。」

  奶嬤嬤卻道:「一日數次,哪怕宮人同他說公主未曾一顧,亦不改心意。無論其他地方是好是壞,他待公主是有心的。」

  但凡是少女,有個條件不錯的追求,總是不至於太反感。

  榮安公主雖然仍舊認定他趨炎附勢,卻也不像最初那般厭惡了。

  奶嬤嬤趁機遞過粥湯,但沒有雞湯,也沒有肉醬。

  「這是老奴的份例,委屈公主了。」

  餓了這麼久,榮安公主也不挑,趕忙喝了,猶覺不足:「還有沒有?」

  奶嬤嬤苦笑道:「再多可就藏不下了。若不然,公主服個軟吧。」

  「我不。」榮安公主剛吃了東西,覺得自己還能再堅持幾天。

  傍晚時分,擷芳宮忽然喧鬧。

  「吵死了。」榮安公主頭暈眼花,伏在枕上,脾氣暴躁,「去看看是誰喧嘩,掌嘴!」

  宮人出去詢問,片刻後,回來稟報:「是嘉寧郡主回來了。」

  榮安公主的眉間閃過陰霾。

  她的樣貌隨母親,清秀嬌美,豔麗不足,與嘉寧郡主站一塊兒,難免像白芍藥和紅牡丹,略遜一籌。

  這也罷了,她倒是沒那麼小氣,連一個比自己好看的堂姐都容不下。然而,那日她為了找躲起來的雪獅,無意間聽見了嘉寧的老嬤嬤與人說話。

  她們說:「郡主要聯姻,最好的選擇就是靖海侯,謝大、謝二均已成婚,聽說謝三郎尚未婚配,又美名在外,最為合適。」

  榮安公主恨得直咬牙。

  表哥就像一塊肥美的鮮肉,哪個女人都要來咬一口。

  好不容易趕走許意娘,嘉寧郡主……她也不允許。什麼堂姐,從出生就沒見過的堂姐,有什麼好在意的?

  況且,別以為榮安公主真的對過繼一無所知,她知道,父親無子,指不定就要過繼叔伯的兒子,屆時……嘉寧也是公主了。

  這是一件榮安公主極其反感,甚至不曾意識到是恐懼的事。

  可惜了,嬤嬤明明說,雪獅生了病,只要咬黃耳,黃耳就會發瘋。

  怎麼就沒咬死她呢!

  她頻繁外出,該不會是同表哥……「去問問,」榮安公主舔舔乾燥的唇,「嘉寧怎麼這麼久才回,有沒有去找父皇。」

  說到這,榮安公主有一點點後悔。

  早知道就不和父皇爭執了,倘若父皇為讓她死心嫁給韓郎,把表哥指婚給嘉寧怎麼辦?

  宮人應下。

  這一去就是許久,榮安公主快迷迷糊糊睡著時,她才回來稟報:「郡主那邊說是車轅壞了,這才耽擱到了天黑。幸好有人幫她修了車,只是那人是誰,奴婢實在打探不出來,神神秘秘的。」

  刻意保密,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榮安公主咬住嘴唇,心中迅速盤算著對策。

  無果。

  胃部飢腸轆轆,起身猛了還會眼暈,實在難以集中思緒。

  「叫嬤嬤來。」她說。

  奶嬤嬤很快到來,偷偷遞給她一碗白糖粥。

  榮安公主趕緊吃了,這才說明情況,惶恐難安:「嘉寧肯定是去勾引表哥了。嬤嬤,父皇不會真的給她賜婚吧?」

  奶嬤嬤說:「哪有那麼容易,雖然陛下是說過要為兩位郡主賜婚,但謝郎……不太可能。」

  「為何?」

  奶嬤嬤絞盡腦汁:「謝郎怕是瞧不上郡主。」

  榮安公主沉默,許久,幽幽道:「表哥也沒瞧上許意娘,婚事不也差點成了?」

  奶嬤嬤勸道:「公主,謝郎固然一表人才,可自從他長成離宮,對公主真的算上心嗎?此次病重,韓郎屢次托請,費了不少錢財,才從那群太監口中得知一二情況,謝郎……一次也沒有問過。」

  榮安公主嘴硬:「表哥肯定是不知道。」

  「唉。」奶嬤嬤長嘆不止,「公主,老奴是過來人,樣貌好不能當飯吃,相公體貼你,心裡有你,日子那是甜得比櫻桃還美,要是不疼你,別說尋歡作樂,整日想著建功立業,那也是比黃連還苦。」

  榮安公主道:「我同表哥青梅竹馬,一起長大,表哥不會這樣待我的。上次他也不曾怪我。」

  「上回是上回,公主,你若是為謝郎悔婚,那群御史的筆桿子可厲害,指不定謝郎的前程也就毀了。屆時……真能無有怨氣嗎?」奶嬤嬤憂心忡忡地問。

  榮安公主吶吶無言。

  奶嬤嬤戳中了她內心的恐懼。就算這次成功了,沒有嫁給韓郎,要嫁給表哥也是千難萬難,即便耗盡一切,終於得償所願,表哥又會怎麼看她呢?

  皇家的公主,不是人人過得好的。

  被駙馬冷落有之,被婆婆擠兌亦有之,表哥真的冷落她,永遠不進公主府,她又能怎麼辦?

  父皇已經對她失望,不會再幫她了。

  「我不甘心。」她落淚,「我那麼喜歡表哥……」

  「公主,忘了他吧。」奶嬤嬤也跟著鼻酸眼紅,「謝郎對你不好,你是公主,何必受這個委屈?韓郎再不好,至少心裡都是你啊。」

  榮安公主不答,埋臂痛哭,卻流不出眼淚。

  她好累,好渴,好像快要死掉了。

  再一日。

  早晨,宮人再次端來清粥小菜時,榮安公主終於忍受不住飢餓與口渴,拿起了筷子。

  所有人都鬆了口氣,面露喜色。但當她們拿了養胃丸來,要她吃藥,她又不肯吃了。

  日頭慢慢升高,奶嬤嬤挑起簾子進來,道:「公主,韓郎又送了東西。」

  榮安公主懨懨投過一瞥,沒興趣。

  「他同老奴說,希望公主能夠看一眼這幅畫。」奶嬤嬤表情奇異,「倘若公主看完了畫,仍然不想見他,他便不再打攪公主養病了。」

  她勸:「都第三日了,公主看看又有何妨?」

  今日的榮安公主,正處於既不甘心,又看不希望的迷茫期。她惦記著謝玄英,渴盼有什麼奇跡,靠著虛幻的臆想支撐自己。

  但無論怎麼自我說服,內心深處,仍然不斷湧上負面的念頭。

  鬧了那麼多次,父皇還是不肯鬆口,真的不行了。

  表哥壓根就不喜歡我,他要是能向父皇求旨就好了。

  難道真的要嫁給韓郎嗎?

  不甘心,好不甘心,明明那麼喜歡表哥……

  父皇是不是不要我了?

  無數紛雜的念頭湧來,鬼使神差的,她開口:「什麼東西?」

  奶嬤嬤讓宮人拿來挑竿,將畫卷徐徐展落。

  首先出現的是宮廷的屋簷斗拱,接著,是一座海上仙山般的鰲燈,再往下,掛滿燈籠的城門出現,錦衣華服的女子依次羅列。

  榮安公主覺得眼熟又疑惑。

  這場景,怎麼好似見過?

  問題很快得到解答。

  再往下的正中央部分,出現了一張秀美的面孔,眼波低垂,唇角微揚,身著織金大紅襖,綠色遍地金比甲,藍緞子裙,頭戴赤金翠葉冠,儼然是皇女的打扮。

  「這、這是公主。」奶嬤嬤笑了,「畫得可真像。」

  只要見過榮安公主,誰都能一眼認出就是她,其眉眼的神態極其肖似,若不是見過的人,決計畫不出來。

  畫卷的末端又是燈燭,輝煌熱鬧,但所有人的臉都是側著的,就好像畫卷上半部分的妃嬪,無一有正臉。

  唯一背面的人,是一個身著道袍的男子。他正遙望著城門上賞燈的少女,其餘萬般,皆不入眼。

  「韓郎不是夏天才來的京城嗎?」奶嬤嬤反應很快,「噢,這是去年的?」

  一旁的宮人仔細看了會兒,肯定道:「是,鰲燈是去年的樣子,是桃樹,今年的是松柏和仙鶴。」

  榮安公主不由看向旁邊的題詞。

  《元宵賞燈見佳人有感》

  瓊樓玉宇見嬋娟,寶髻香羅倚闌干,

  君心照月未知我,我夢娥眉更漏殘。

  來年青鳥訪江南,天家有女欲入凡,

  千里江波隨風至,一支芍藥拜金鑾。

  不得不說,榮安公主堅硬的心防,終於破開了一絲縫隙。

  她一直以為,韓旭不過是貪圖駙馬之位,方才應選,所求不過富貴。但此時,他告訴她,原來早在選駙馬之前,他就見過她了。

  去年的元宵節,她為表哥和許意娘的婚事鬱鬱寡歡,從未注意到城樓下,竟然有人在看她。

  「這……」榮安公主遲疑片時,問,「怕不是胡說八道吧?」

  奶嬤嬤立時道:「差人打聽一下就是了。」

  榮安公主:「都是去年的事了,誰能打聽出來?」

  「這有何難,東廠錦衣衛,哪個是吃素的?」奶嬤嬤笑道,「公主放心吧。」

  --

  韓旭去年就見過榮安公主嗎?

  是的,他確實見過。程丹若非常肯定。

  她親自去南三所見了韓旭,詢問他最早什麼時候見過榮安公主。

  老天也幫忙,韓旭說,他去年就來過京城,出了正月才走,元宵節時,曾在城門口賞燈,見過一次榮安公主。

  當然,那時他並不知道自己會選駙馬,也沒仔細留意,只記得當時的鰲燈壯觀燦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只要確有此事,細節記不清又有什麼關係。

  榮安公主身邊的宮人,記得一清二楚。

  她略微暗示,對方就仔細地講了遍。說到底,公主身邊伺候的就沒有傻子,兔死狐悲,翠莖的死,讓她們害怕自己成為下一個犧牲品。

  所以,這是藝術加工,不是捏造事實。

  哪怕皇帝去查,結果也不會不同。

  但這還不夠。

  程丹若提起茶爐上的銅壺,斟了一杯茶水,等著放涼。

  不一會兒,王詠絮捧著《孝經》來了。

  她站在簾外,刻板地念完今日份的訓導,才啞著嗓子找程丹若討水:「茶!」

  程丹若指了指晾好的茶水。

  王詠絮小口小口抿了,嗓子總算沒那麼冒煙,有心思嫌棄:「姐姐,你泡茶的水平真不怎麼樣。」

  「有什麼辦法呢,泡得好好的,已經死了。」她說。

  王詠絮啞然。

  她在擷芳宮當差的日子,同翠莖這個擅長泡茶的宮婢相處甚歡,對方的茶藝不比貴女遜色,深得她的心意。

  然而……「唉。」王詠絮終究經歷得不多,本性中仍存留善良的本性,輕不可聞地鳴不平,「她也是倒黴。」

  程丹若微微笑了。

  「不說這個了。」她道,「嘉寧郡主回來了,聽說她時常找你說話?」

  王詠絮矜持地頷首:「郡主頗愛詩文。」

  「那,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程丹若問。

  王詠絮好奇:「什麼忙?」

  程丹若說:「公主有一隻貓,叫雪獅,你知道嗎?」

  「知道,是隻挺膽小的家伙呢。」王詠絮不解,「這怎麼了?」

  程丹若道:「我希望你能向嘉寧郡主說一句話,就問她『知不知道公主身邊有隻貓,叫雪獅』,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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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一百零二章 姐妹情

  從小,王詠絮就是和許意娘比著長大的。

  她曾不服氣過,許意娘除了比她好看,哪裡比她強了,自己可是四歲多就能作詩了呢。但隨著年紀增長,對方的周全、機敏、縝密,都讓她別扭地明白,許意娘確實有點本事。

  王詠絮不得不承認,許意娘就是夫人們最想要的兒媳婦,能將後宅打理得井井有條,待人接物無可挑剔。

  但程丹若……又是不一樣的。

  她不夠八面玲瓏,談吐很小家子氣,恭維話好像特別難似的,穿衣打扮也平平無奇。然而,另一種更出色的特質,掩蓋了這些不足。

  王詠絮說不好是什麼。

  聰明?謹慎?大氣?

  皆似是而非。

  總之,就是格格不入,又很難去討厭,甚至處得久了,還會信任乃至佩服。

  王詠絮不知道,程丹若要她帶的話是什麼意思,但她評判後認為,這句話應該沒什麼風險——公主有隻貓是誰都知道的事。

  遂答應。

  果不其然,沒多久,後殿就來人,說嘉寧郡主請她過去。

  「三娘來坐。」嘉寧郡主招她進裡間,笑盈盈道,「我正要找你呢,可巧你就過來了,省得我走一趟。」

  王詠絮按規矩行禮請安,方才坐了。

  「昨天回來的時候,車壞了,多虧王四太太援手。」嘉寧郡主說,「左右是要回宮,便捎了點東西給你。」

  宮人捧上包裹。

  王詠絮大為驚愕。宮禁森嚴,裡頭的能捎帶出去,外頭的絕對捎不進來,她真沒想到能收到母親的東西。

  「這,不知如何謝郡主才好。」王詠絮反應也快,當著她們的面解開包袱皮,證明自己沒有夾帶什麼違禁物品。

  果然,王四太太知道輕重,帶了幾樣新的頭面,一套文房四寶。

  王詠絮微紅眼眶:「給郡主添麻煩了。」

  嘉寧郡主笑道:「舉手之勞,三娘別放心上。」而後,佯作不經意地打探,「榮安的病可好些了?」

  王詠絮聽懂她的試探,用官方理由:「應無大礙,郡主只是吃壞了肚子。」

  嘉寧郡主點點頭,倒也不失望。王詠絮是榮安公主提拔的,沒那麼容易改投,於是說了些「秋老虎厲害,飲食要格外注意的廢話」。

  等說起這次去了莊子,看見許多農家的牛羊雞鴨鵝,王詠絮心中一動,佯作無意地說:「宮裡也有象房,公主的雪獅就是那邊送上來的。」

  啜口茶,仿若閒聊,「公主的雪獅,郡主見過麼?」

  嘉寧郡主的眼睫微微顫了顫,口氣如常:「以前見過一次,最近好像沒怎麼看過了。」

  王詠絮達成目的,自然不會往下說,點點頭,岔開了:「我養過一隻鸚哥,是我五哥送我的……」

  聊了約莫小半個時辰,王詠絮就告辭離去。

  嘉寧郡主沒有留她。

  老嬤嬤換了新的茶水來,問:「王娘子怎麼忽然提起雪獅?」

  「她是說給我聽的。」嘉寧郡主沉思,「王三娘的性子,嬤嬤你也清楚,有些愛賣弄,我說田園風光,她怎麼都該接兩句詩文,忽然提起雪獅,必有緣故。」

  老嬤嬤深以為然。

  「你去打聽打聽,雪獅怎麼回事。」嘉寧郡主微蹙眉頭,喃喃道,「說起來,我確實很久沒看見那隻貓了。」

  --

  日落前,榮安公主得知兩個新消息。

  第一個消息,是韓郎確實在去年來過京城,就借住在舅舅家。

  第二個消息,是皇帝給豐郡王賜婚了,選的淑女不是別人,就是許意娘。

  奶嬤嬤中肯道:「這是許家丫頭最好的歸宿了。」

  許意娘過去有多風光,退婚後就有多尷尬。

  雖然不是被退婚,但主動退了謝玄英,嫁不到更好的人家,她受到的奚落和嘲笑就少不了。

  就算她能忍下這點委屈,新選的丈夫看看謝玄英,再看看自己,有幾個能不懷疑妻子心裡有前任的?

  難極了!

  唯一的出路就是嫁給皇家,嫁給宗室。

  謝玄英再好,沒有爵位,郡王妃卻是宗親王妃,誰都要說比嫁入謝家更好。何況豐郡王本人儀表不凡,在宗室子弟裡也算是出挑的。

  更不要說,他是過繼的熱門人選,一旦押對,今後貴不可言。

  當然,榮安公主不在意這些。於她而言,只要不是嫁給謝玄英,許意娘就不值得半點關注。

  她在意的是:「給豐郡王賜了婚,那……嘉寧是不是……」

  說曹操曹操到,下文還沒出口,簾外就有宮人回稟:「嘉寧郡主來了。」

  「榮安。」嘉寧郡主明媚的面龐出現,笑盈盈道,「我來瞧你了。」

  榮安迅速收起眼底的戾氣,乖巧地起身:「嘉寧姐姐。」

  「身子好些沒有?」嘉寧郡主坐到床邊上,憐惜地撫著她的臉孔,「怎得瘦了這麼多?」

  一面問,一面看向床邊的藥碗,親自端過來:「良藥苦口,再不喜歡也要吃。」

  因為榮安公主拒絕吃養胃丸,太醫今日又改了新方子,一點苦味也沒有。

  榮安公主既不想吃,也不想讓人知道自己的成算:「姐姐放著,我晚些再吃。」

  「你當我不知道?放著放著,就偷偷倒了。」嘉寧郡主端出姐姐的架子,「我以前也這樣,可生病了就得吃藥,小孩子才鬧脾氣呢,乖。」

  她拿起調羹:「張嘴。」

  榮安公主很想掀翻藥碗,但……長幼有序,嘉寧郡主雖然是郡主,卻是她的嫡親堂姐。王詠絮每天念一遍《孝經》還是有用的,她不由想,我潑女官不要緊,潑了堂姐,父皇必會惱恨我,更疼愛嘉寧。

  絕對不行。

  兼之嘉寧郡主一口一個「小孩子」,更觸犯到她內心的反感,她痛恨嘉寧的端莊大氣,好像她比自己更像嫡公主……「罷了,我喝就是。」榮安公主接過來,一飲而盡。

  嘉寧郡主笑了,親切道:「這才對。」又有意無意地掃向插瓶的畫軸,「你素來不愛畫,這是誰人的畫作?」

  榮安道:「不是誰的。」

  「小氣。」嘉寧郡主笑道,「我知道是韓郎送來的,對不對?他待你倒是上心。」

  話音流露出幾分酸意。

  榮安公主沒接話。

  「韓郎——是個痴情人。」嘉寧郡主微妙地說,「你運氣不錯。」

  榮安公主似真似假地試探:「姐姐見過他?」

  嘉寧郡主不答,反而說:「我原以為陛下心儀的是余郎。」

  榮安公主道:「誰知道呢,反正是父皇選的。」

  「陛下慈父之心,誰不羨慕。」嘉寧郡主淡淡一笑,好似收拾妥心情,又是大氣從容的樣子,「我先恭喜妹妹了。」

  榮安公主道:「姐姐別忙著恭喜我,指不定也有你的份兒呢。」

  嘉寧郡主臉上浮現出一絲淺笑,彷彿想到了愉悅的事:「借妹妹吉言。」然後倏而記起什麼,竭力忍住歡喜,敷衍道,「有韓郎一半的好,我就滿足了。」

  榮安公主咬住嘴唇。

  嘉寧郡主觀察了一下她的神色,略有些心虛地迴避:「不打擾你養病了。」

  「姐姐慢走。」

  人影消失在門外,榮安公主的臉色便陰沉下來。

  她握緊拳頭,幾乎能猜出大概:嘉寧郡主早就知道皇帝指婚,看上了儀表堂堂的韓郎,誰想韓郎成了駙馬,她只好另覓人選,看中了表哥。

  豈有此理。

  榮安公主死死咬著下唇,心如刀絞。只要想一想表哥和別人琴瑟和鳴,她就覺得快要喘不過氣了。

  後殿。

  嘉寧郡主愉悅到回到寢屋,接過老嬤嬤的涼茶,明眸善睞:「榮安這丫頭,居然害我吃了個大虧——呵,她就乖乖嫁給那個草包吧。」

  老嬤嬤低聲問:「謝郎那裡……」

  「沒戲了。」嘉寧郡主也失戀,但她不是榮安,既然不成,立即物色下一個,「幸好我還有備選,咱們可要多努力了。」

  豐郡王已經與許家聯姻,她可不能輸,真找一個普通人家的儀賓,父王那裡就交代不過去。

  「謝郎美是美,不夠聽話。」嘉寧郡主自言自語,「其實,王家真的不錯。」

  然而,豐郡王能夠向許家求親,她一個女孩,不可能主動提出來要嫁到王家。

  本來是一條極為艱難的路,但今天,嘉寧郡主看到了另一種可能。

  「榮安。」她思量許久,笑了,「你可別讓我失望。」

  --

  第五天。

  榮安公主吃飯了,吃藥了,不鬧騰了。

  太醫診脈說,已經恢復大半,無須再每日清粥,可以適當吃些肉類了。

  沒有餓過,還真不知飯菜美味。

  榮安公主面對桌上的十二道菜肴,吃得如釋重負又咬牙切齒。

  但她忍住惡意,親切地召見程丹若,乖巧道:「前幾日我病得厲害,說了些沒道理的胡話,掌藥千萬別放在心上。」

  「公主言重。」程丹若恭敬道,「微臣醫術不精,若有冒犯公主玉體之處,請公主恕罪。」

  算你知趣。榮安公主心底冷哼一聲,她本想好好整治這女醫,可嘉寧郡主才是心腹大患,為了達成目的,她必須做回皇帝的好女兒。

  胡亂發作救治自己的女官,必會惹來洪尚宮不快,榮安公主不能讓她破壞自己的計劃。

  遂捏著鼻子忍了:「來人,賞她。」

  程丹若近日雖不在公主身邊伺候,但就住在擷芳宮,每日替她診脈,查問公主的睡眠飲食,連穢物都親自看過。

  不論是奶嬤嬤,還是其他宮人,心裡都知道她的付出,真心認為她值得。

  「謝公主賞。」程丹若接過嶄新的布匹,蹲身謝恩。

  榮安公主打發她:「我已經大好了,你回去吧。」

  「是,謹祝公主玉體安康,微臣告退。」程丹若退到殿外,微勾唇角。

  「我送姑姑。」大宮婢親自送她。

  做戲做全套,程丹若仔細叮囑:「雖是大好了,飲食還要注意,你們多費心,多勸勸公主,木已成舟,韓郎也會記得你們的好處。」

  大宮婢見她這般為她們考慮,不由感動:「姑姑放心,我們都曉得,一定多說韓郎好話。」

  「這可不對,你們是公主的人,萬不可偏幫駙馬。」她暗示,「公主才是最要緊的。」

  大宮婢登時了然,笑意深切:「是,奴婢明白。」

  門扉後,奶嬤嬤暗暗點頭。

  看來,程掌藥心裡並無私念,是真心想醫好公主的心病,方有此策,而不是同韓郎有些瓜葛,有意如此。

  可以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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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一百零三章 各歸宿

  在擷芳宮耽擱一周多,程丹若回到安樂堂,自然要忙碌一段時間。

  但她並未放鬆對榮安公主的關注,借著安樂堂人來人往的便利,打探了不少似真似假的消息。

  首先,是榮安公主病癒後,主動找到皇帝認錯,表示自己以前不懂事,現在才知道父親為她挑選韓郎是為她好。

  但皇帝估計也怕了,上回她也是認錯道歉,還不是有第二回 ?

  於是什麼都沒說,只讓她安心備嫁。

  想也知道,榮安公主被親爹的冷淡嚇到,有點不知所措了。她並不愚蠢,即便無法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所有任性的資本都來源於皇權,卻必然知曉,女子的倚仗是父親、丈夫和兒子。

  她是公主,不用靠丈夫兒子,丈夫兒子反而需要靠她。

  但她也僅僅是公主,尊貴的根源在於皇帝。

  冷落韓郎不要緊,鬧性子也不要緊,可她不能失去皇帝的愛。

  這個道理,奶嬤嬤說過無數遍。

  榮安公主醒悟了,變乖了。

  皇帝看在眼裡,暗暗點頭欣慰:「榮安長大了,這次秋獵,就把她和韓旭都帶上吧。」

  石太監道:「是。」

  皇帝想了想,忍痛割愛:「三郎就不讓他去了。」話一出口,就莫名愧疚,「記得提醒朕,上供來的好皮子,挑幾張給他送過去。」

  石太監笑容滿面地應下:「是,老奴一定記著,委屈不了謝郎。」

  皇帝還是很遺憾。

  草場鶯飛的教場上,美人馭馬,挽弓射箭,多麼賞心悅目。

  可惜,為了襯托出韓郎,只能這樣了。

  「既然三郎不去,今年就讓底下的人多帶幾個自家兒郎吧。」皇帝痛心之餘,思路還很活躍,「讓朕瞧瞧他們的本事。」

  自從謝玄英邁過十五歲的坎,一年賽一年出挑,甭管什麼場合,結果都必然是別家兒郎失顏色。

  都是王孫公子,閣老尚書家的少爺,誰還沒點驕傲了?很多年輕公子,都不樂意當陪襯,年年找藉口開溜。

  皇帝心知肚明,乾脆趁今年好好考教一番。

  「三郎不在,他們就能安心比試了。」皇帝滿意地說,「正好,給嘉寧也挑個夫君。」

  八月初五,秋獵開始。

  大夏的秋獵不像清朝似的,遠赴承德,而是在京城不遠處的教場。

  因為人口不多,皇家經營的教場和塞外沒什麼兩樣,獵物還比塞外更多,餵得更為肥美。

  各家兒郎摩拳擦掌,準備一展身手。藍天白雲下,被安排的榮安公主,總算與韓旭見了面。而同行的嘉寧郡主,亦在長袖善舞,謀劃未來。

  具體發生了什麼,很遺憾,程丹若並不知曉。

  她得到的只有結果。

  那就是,嘉寧郡主被賜婚了,而這是榮安公主幫忙說成的。

  她說,嘉寧郡主與王詠絮十分談得來,時常讚賞王家家風,又與王家兒郎相談甚歡(雖然當時不止有王家人在),不如考慮選做儀賓。

  皇帝笑問:「這是你想的,還是嘉寧讓你探的口風?」

  「女兒聽著,嘉寧姐姐對王郎頗為在意。」榮安公主裝作不好意思地說,「既然女兒自己有了好姻緣,姐姐比我還大上半歲,總不好沒有。」

  皇帝點點頭,沒說應還是不應。

  隔日,他考校了諸多大臣子孫的武藝後,招來嘉寧郡主,提出三個人選。

  李首輔的侄子,楊閣老的小兒子,王尚書的孫子。

  「朕都覺得不錯,你可有中意?」皇帝如是問。

  嘉寧郡主大大方方道:「陛下覺得好的,肯定都好,許配給誰,侄女都願意。」

  皇帝故意問:「要是朕指的你不喜歡,怎麼辦?」

  嘉寧郡主回答:「我不止是陛下的侄女,更是陛下的臣子。陛下無論選誰,都必有緣故,侄女絕不辜負陛下的期望。」

  就差把「我不喜歡也會老實結婚」給寫臉上了。

  但不得不說,皇帝在經歷榮安公主的自殺後,確實很吃這套。

  他選擇了王家,問王尚書,愛卿啊,朕上回給你做的媒還不錯吧?

  王尚書答,不錯啊,柴貴妃賢惠,她的侄子也上進,和臣的孫女琴瑟和諧,過得挺好。

  皇帝:那我再給你保個媒吧。

  王尚書:老臣正愁孫子多,不好說親事呢。誰啊?

  皇帝:你看嘉寧怎麼樣?

  王尚書:天家郡主,肯定好啊。

  皇帝:給你做孫媳婦呢?

  王尚書:就怕我孫子愚鈍,配不上郡主啊

  皇帝:愛卿書香門第,怎麼會配不上呢

  王尚書:不知道陛下看中了誰?

  皇帝:你家誰適齡?

  王尚書:老五、老六還行

  皇帝:愛卿真是朕的肱股之臣!

  他召見嘉寧郡主,讓她在王五郎和王六郎之間選一個。

  王六郎是大房的嫡幼子,長房將來得到的肯定比四房多,王五郎就要差一點,四房不大爭氣,他本人還不是嫡長。

  嘉寧郡主心裡更傾向於老六。

  王六讀書不錯,很早就考上了秀才,舉人是囊中之物,且更俊秀斯文。可他對她避之不及,圍獵時屢屢露出嘲諷之色,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

  你們齊王府不懷好意。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算盤。

  聰明外露,自視甚高,嘉寧郡主差點被氣樂了。

  他算什麼東西?真當非他不可?

  她看好的是王家,不是王六!

  一個不肯幫自己的夫君,弄到手了也費勁,又沒美到謝郎那樣,臉能當飯吃的程度。

  不如王五。雖然他平庸普通,才學平平,但儀賓和駙馬一樣,亦夫亦臣,聽話更重要。

  他年若事成,男人有的是。

  若不成……以四房的底蘊,照樣不敢欺負她。

  進可攻退可守,嘉寧郡主自忖萬全,然而內心深處,卻依舊升起了一股淡淡的悵惘。

  其實,能像榮安一樣,只考慮那人喜不喜歡,也是一種幸福吧。

  可父王卻不會容許她那麼任性,她想要的,也不僅僅是琴瑟和鳴的婚姻。

  --

  安樂堂中,程丹若聽到這個消息,也難免意外。

  但轉念一想,王家能和柴貴妃的娘家結親,再多個齊王府也不算什麼,人丁興旺之家,子孫多得是。

  倒是嘉寧郡主的選擇頗有意思。

  入宮後,程丹若比在晏家後宅,更頻繁地接觸到重臣的姓名。

  內閣如今有四人。

  李首輔,吏部尚書兼華蓋殿大學士兼左柱國

  楊次輔,吏部左侍郎兼工部左侍郎兼東閣大學士

  曹閣老,兵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

  崔閣老,禮部右侍郎兼詹事府少詹事兼武英殿學士

  大學士是入閣的頭銜,暫且忽略不計的話,以上頭銜不難看出,李首輔的內閣牢牢把持住了吏部。

  他一旦告老,楊次輔必然升職為吏部尚書,而空下來的位置,大概率就在戶部尚書和禮部尚書之中。

  所以,選快退休的李家不劃算,楊家又太顯赫了,王家剛剛好。

  她在心裡默默盤算一遍,卻想不通,皇帝為什麼會同意這兩門親事:制衡是很重要,可這麼端水也太奇怪了。

  總不會是在補償許家,順便再給侄女找個好人家這麼簡單吧?

  *

  秋獵的賜婚結束後,且不提王家怎麼籌備婚事,對內廷而言,今年的男子選秀節目到此結束。

  宮裡要忙著釀新酒、吃螃蟹、過中秋了。

  程丹若自然也有螃蟹吃,但今年,她的彩頭還不止是螃蟹。

  宮裡的中秋家宴,王詠絮寫了一首讚美江山的詩,受到皇帝封賞,而後,榮安公主也作了首。

  其中一句「七十年後中秋日,與父同飲南山酒」,終於融化了皇帝。他一邊笑著說「七十年後朕都過了百歲」,一邊連飲三杯桂花酒,喜悅之意溢於言表。

  毫無疑問,長壽和團圓的雙重寓意,戳中了皇帝的內心。

  他和榮安公主說:「希望朕七十歲的時候,能看到你和駙馬膝下兒孫成群。」

  榮安公主心底苦澀又悲涼,臉上卻要裝得嬌羞:「父皇——」

  「你是朕最疼愛的公主,朕不會委屈你的。」皇帝如是說。

  可榮安公主已經不敢當真。

  這幾個月來,她不是真的忘記了謝玄英,只不過在生存的陰影下,不得不放棄他而已。她曾天真地幻想,只要父親能夠原諒她,就能再做新的打算。

  但皇帝畢竟是皇帝。

  他考察著榮安,敲打著榮安,給她鋪平幸福的道路,又明確地警告她,皇命不可違。

  如此手段,哪怕朝廷大臣都受不住,何況一個小姑娘呢?

  她認清了現實,不得不死心了。

  「我知道,父皇都是為我好。」榮安公主瞥向席上的嘉寧郡主,她的堂姐笑盈盈地坐在太后下首,端莊又從容,深深刺痛她的眼睛。

  父皇無子。

  她忽然真正讀懂了這句話的涵義。

  「我會——」她咬緊牙關,乖巧地看向父親,「榮安會聽話的。」

  皇帝欣慰地點了點頭。

  女兒終於長大,他十分欣慰,隔日便讓戶部增加公主嫁妝,又擴充了公主府的規制,與親王等同。

  此外,沒忘記論功行賞。

  惠元寺時疫,負責的司膳被貶為女史,調到了太后的小廚房,陶尚食便調任了擅長藥膳的典藥,升職為司膳,負責一司。

  原本司藥的典藥就空出來一個。

  女官和宦官都是皇帝的家臣,升職隨心所欲,全無顧忌。

  既然程丹若有功,又正好有空位,皇帝直接給她提了一等,為正七品典藥。

  正七品,差不多是一個中等縣的縣令了。

  程丹若謝恩,卻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

  皇帝看不見她把內安樂堂的死亡率從九成降到五、六成,卻因為她算計了榮安公主而升官。

  怪不得太監們權勢通天呢。

  皇帝一句話,立馬原地飛升。

  但除了她本人,其他人都覺得非常正常。

  「你和王掌籍一樣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自然比我們升得快。」比她工齡大,歲數也近二十五的掌藥毫無妒忌,一臉理所當然,「不過,升官就要擺席,憑你是天上仙女,也休想逃。」

  程丹若只好入鄉隨俗,假裝這樣的事很正常。

  她擺了一桌酒席,請相熟的女官吃飯。

  司膳就是隔壁部門,點菜倒是容易,名單反而費了些時間。

  程丹若斟酌幾日,開了三桌。一桌開在安樂堂,讓宮婢與太監們加菜,另外兩桌開在乾西所。

  主桌是與她關係比較好的女官們。

  司藥的掌藥、女史,司膳的兩三個女官,還有尚寢局的司設女史,都是在惠元寺結下的人脈。

  平日雖不往來,但互相走動一二總沒錯。

  陪桌就是吉秋等幾個下屬。本來吉秋作為宮婢,沒有資格與女官們同坐,但她在夏天的考試中,順利晉升為女秀才,成為女官後備役,坐末座已無妨。

  當然,還有王詠絮。

  她倒是真給程丹若面子,一叫就來,到的還挺早。

  「唷,大紅人來了。」眾人紛紛玩笑。

  王詠絮有些尷尬:「快別說了,同我有什麼關係?」

  自從進宮,她就是眾多女官中最出風頭的,先後被公主、貴妃、皇帝賞識,逢年過節作詩作詞,必有厚賞。

  誰想今年更了不得,親兄長做了郡主儀賓。

  嘉寧郡主的儀賓……比其他郡主家的含金量高得多啊。

  但王詠絮怎麼想就難說了。

  反正旨意出來,她就卸任擷芳宮陪讀的差事,轉而看管起了內廷書樓。

  「別笑她了。」程丹若給眾人斟酒,「多謝大家賞臉,我敬各位。」

  此時,秋高氣爽,外頭剛剛爬上一彎弦月。

  兩張小圓桌上,層層疊疊擺著菜肴,葷菜有炙鹿肉、燉鴿子、釀螃蟹、燒鴨、紅燒魚、醉蝦,蔬菜則是脆藕、涼拌秋葵、乾炒四季豆、絲瓜湯、蓮子湯、山藥木耳,還有西瓜、枇杷、金橘、龍眼的水果攢盒。

  不過,今夜最受矚目的還是插瓶的菊花,是王詠絮從司苑弄來的,紅的、黃的、白的花枝交錯,姹紫嫣紅,煞是好看。

  在如此熱鬧的夜裡,程丹若微笑著飲下桂花酒,心底卻始終淡淡的。

  升官發財當然好。

  然而……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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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一百零四章 母子議

  宮裡,程丹若又一次升官,宮外,謝玄英的麻煩來了。

  榮安公主已經選定駙馬,柳氏給兒子相看的念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復甦。正好秋天多宴席,她出去社交幾回,又探出不少新方向。

  今天晚上,她就把謝玄英叫到屋裡,試探道:「榮安的婚期,陛下定了沒有?」

  謝玄英點點頭:「明年春日。」

  公主府早就開始動工,也不是從頭建造,而是改建了一座伯爵府。皇帝關心,工部幹活的速度當然不慢,最晚年底就能收工。

  「春日不冷不熱,正適宜。」柳氏稱讚兩句,話鋒一轉,「榮安出嫁後,就輪到你了。」

  謝玄英:「不著急。」

  「怎麼能不急?過年你就十九了。」柳氏不容置喙,「明年,怎麼都得把親事定下來。」

  謝玄英說:「我不想這麼早就成親。」

  柳氏探尋地掃過兒子的臉,試圖尋覓出蛛絲馬跡:「是不想成親,還是不想娘給你找的媳婦?」

  「母親,」謝玄英不是沒想過今天,慢慢道,「我欲立些功業,再談親事。」

  這話戳中了柳氏的痛點。她差點繃不住:「我兒何至於此?」

  「母親不必傷懷。我如今所得,全賴父輩蔭蔽,但祖宗餘蔭總不長久。」謝玄英寬慰她,「早晚都要自立的。」

  柳氏冷笑:「自立?怎麼不見你大哥二哥自立?」

  謝玄英耐心道:「大哥在軍中效力,一月總有二十幾天不在家,二哥也有自己的差事。」

  謝侯爺的差事可不是當侯爺,他真正的職位是左軍都督府的都督,可視為大夏一軍區的負責人,管下轄區內的軍旅之事。

  換言之,他手上有兵!

  庶長子跟他打過仗,是名副其實的正五品千戶,而嫡長子得祖蔭恩庇,早就有僉書的寄祿官銜,正職是左軍下轄的水軍衛的鎮撫。

  相較而言,謝玄英雖然是天子近臣,但前途卻遠不如他們光明。

  柳氏一想到這個,就心中憤懣:「三郎,你聽娘說,知道你有前途的人家,不在乎這幾年,眼珠子就盯著爵位的,咱們也別攔著人家攀高枝。」

  她生怕兒子難受,打起精神勸:「你什麼都不差他們的,娘一定為你挑個賢惠能幹的好姑娘,將來你有她做賢內助,在外頭做事便盡可安心了。」

  謝玄英瞧瞧自家母親,說:「母親,我不想要這樣的。」

  「那你要什麼樣的?」柳氏笑了,不怕他開口,就怕他什麼都不提,「長得漂亮一些的,還是要懂詩文辭賦?」

  謝玄英慢慢道:「樣貌倒不是很要緊。」

  柳氏點頭:「娶妻娶賢。」

  「才華也不是很要緊。」他繼續說。

  柳氏起疑:「目不識丁,女子無才便是德的,你也肯?」

  謝玄英道:「只要脾性相投,合我眼緣,有何不可?」

  「是嗎?」柳氏算聽明白了,「那你是和誰脾性相投,誰又合你眼緣了?」她拍了兒子一下,半真半假地惱道,「還不說實話?」

  謝玄英立時起身跪下:「母親息怒。」

  知子莫若母,柳氏睇眼冷笑:「看來是有心上人了,這般吞吞吐吐的,是怕我不讓你娶?」

  謝玄英道:「母親誤會了。」

  柳氏不動聲色:「誤會什麼了?」

  「母親從前問我,我不喜許氏何處。」謝玄英道,「誠然,她出身名門,端莊大方,品性賢良,可她不向著我。」

  柳氏訝然:「這話從何說起?」

  「許氏想嫁的是高門勳貴,沒有我,郡王更好。」謝玄英道,「我所求不多,只要一個真心向著我的人。」

  柳氏說:「嫁進我們家的門,自然就向著你了。」

  謝玄英抬首,問了一個很尖銳的問題:「母親嫁進謝家,和父親是一條心嗎?」

  「你好大的膽子。」柳氏微變臉色,拍了兒子一下,「胡說八道什麼。」

  「這裡唯我母子二人。」他低聲說,「母親何必瞞我?」

  柳氏默然。她也並非真的生氣,兒子能看清她的處境,高興還來不及呢,遂長嘆口氣:「我是繼室,自有不同。」

  謝玄英搖頭,舉例問:「倘若我要她伏低做小,忍讓長嫂,以許氏的驕傲,願意低頭嗎?」

  柳氏不滿:「為何要讓?」

  他沒有回答,又問:「若我不讓,詩禮之家的女子,可會枉顧聖人言,與我同進退?」

  柳氏擰眉,有點明白兒子的意思了。

  「我要一個撐得起家宅,又絕對向著我的人。」謝玄英道,「否則,與我心相悖,家宅不寧。」

  柳氏聽得出來,這是他的真心話,思量片刻,無奈道:「這可不容易。」

  侯府的情況,沒有人比她更清楚的了。要撐得起三房,此女須處事周全,沉穩大方,可這樣的女子自有傲氣,即便順從丈夫,也不可能言聽計從,況且多半出自名門,不可能不受娘家的影響。

  同理,事事以丈夫為先的女子,多半小鳥依人,溫順柔婉,換做別人家的嫡次子倒也未嘗不可,在謝家,怕是被大房、二房算計死都反應不過來。

  「你給娘出了個難題啊。」柳氏沉吟,疑竇未消,「娘一時想不出來,你可有人選?」

  謝玄英:丹娘。

  但他不能說。

  「尚無,但我只要這樣的。」謝玄英不忍多欺瞞母親,轉移話題,「從小到大,我沒有求過母親什麼,只此一事,請母親成全。」

  柳氏霎時心酸。

  這個兒子從小送進宮,老二在家無憂無慮做他的小侯爺,天天親爹教書,祖母親自管教,享盡福氣。

  她的兒子呢?三、四歲就抱到宮裡,為謝家掙臉面。

  十歲前,在後宮待的日子,比在家裡待得還要久。

  深宮內苑,是容易待的地方嗎?榮安公主刁蠻任性,小姑子說是皇后,但產後身子虛弱,又與她生疏,更親近前頭的太太,能照看兒子幾分?

  小小的一個人,就要為姑母爭奪寵愛,在皇帝身邊討巧,謝侯爺不心疼,她是真的覺得對不起這個兒子。

  後來,孩子越長越大,不是跟在老師身邊侍奉,就是在皇帝身邊做事。

  謝二呢?妻室是前頭太太定下的,聘禮在她進門前就給了,差事是侯爺在皇帝面前求來的,老人們手把手帶,外頭的人一口一個「小侯爺」。

  憑什麼苦都是自己兒子吃了,享福的卻全是老二?

  「我可憐的三郎。」柳氏倏而落淚,「命也太苦了。」

  家業沒他的份,要自己掙,前途也沒有父親操心,得自己謀求,眼下想求一門好親事,竟然也這般難。

  她心如刀絞,卻不得不勸兒子:「你的心思,娘明白了,可婚姻結兩家之好,只要親家好,能幫上你,人又何必十全十美?」

  「除非親家只有一個女兒,否則……」謝玄英頓住,許久,才道,「還是要有前程,才好說事。」

  話題又繞回原點。

  這次,柳氏就不好再斷然否認,遂作緩兵之計:「你歲數不小了,總不能封侯拜相再說親吧?」

  謝玄英想了想,道:「三年之後,當有建樹。」

  「不成。」柳氏斷然否決,「明年你就加冠了,最多一年。」

  女官服役,至少也要五年啊。但謝玄英不敢直接討價還價,唯恐露出破綻,只好低聲道:「父親不幫我,一年……」

  「一年,一年後若不成,娘就先為你相看起來。」柳氏發狠,「娘就不信,我兒這般出挑,選不到一個好人家。」

  謝玄英點點頭,卻提附加條件:「待許氏出嫁後,再議。」

  柳氏過去多喜愛許意娘,這會兒就有多惱怒,冷笑:「三郎放心,娘明白。藩王過繼豈是兒戲,有他許家哭的時候!」

  謝玄英悄悄鬆口氣。

  他決定去欽天監刷個臉,把豐郡王的婚事往後挪挪。

  *

  說服柳氏,只是第一步。

  接下來,謝玄英還有更重要的事——做出一番事業。

  他很清楚,母親暫時同意,只是出於對他的愛護,父親可沒那麼好說話,管他愛誰,需要聯姻時,綁也綁進洞房。

  到時候,謝玄英除了忤逆父親,逃之夭夭外,再無其他路可走。

  所以,要名正言順地插手自己的婚事,就得立下功業。

  而立功……翰林院顯然是沒什麼前途的。

  修書固然是大事,可沒個幾年做不完,還是軍功來得快。但插手軍務,不止會讓二哥忌憚,父親恐怕也不願意看到。

  他一直留意著,試圖尋找機會,都沒有合適的。

  直到九月,一封奏疏擺上皇帝的御案,說,山東有叛軍作亂,是一個自稱為「無生教」的反叛組織。

  其首領名叫無生老母,已攻佔數個縣城,絞殺縣令,逼殺大戶,佔地為王,請求朝廷出兵圍剿。

  皇帝自然大為震怒,但仔細一查,發現除了衛所糜爛,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山東登州在打仗。

  今年夏天,倭寇又來了!

  而且,他們不知從何處弄來了精良的大炮,和夏軍打得不相上下,戰情膠著,山東總兵就調任了部分衛所的人去前線。

  然後青州府那邊,農民起義……哦不,是造反了。

  前線是肯定不能撤人的。

  登州的戰略位置十分要緊,除了防備倭寇,也與高麗相鄰,並且,夾在在其中的建州衛指揮使,按照另一個世界的歷史,會有一個叫努爾哈赤的後代。

  再過幾十年,後金就會建立,然後長驅直下,奪走漢人的江山,建立最後一個封建王朝。

  當然,眼下山東叛亂,皇帝不可能意識到建州女真人的威脅。

  他在意的還是叛軍。

  山東離北京太近,一有不慎,叛軍就可能包圍北京,威脅到帝王的人身安全。

  必須盡快派兵鎮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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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4 00:46:20 |只看該作者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一百零五章 無生教

  謝玄英隨侍帝王,最早知道山東叛亂一事。

  他並沒有馬上開口請戰,默默圍觀了好幾天,看皇帝與重臣商議,究竟是剿,還是撫。

  正反雙方都有理由,要剿滅的,認為此例不可開,不然會有更多人效仿,要招撫的,認為山東不宜兩線作戰,招撫更省事,省得腹背受敵,等到朝廷騰出手,再收拾也不遲。

  皇帝沒馬上表態,思考時,習慣性問了句:「三郎,你有什麼想法?」

  謝玄英道:「賊首非殺不可。」

  皇帝:「嗯?為何?」

  「無生老母妖言惑眾,絕不可姑息。」他說,「若她得到朝廷認可,怕是有更多無知百姓入教,成心腹大患。」

  但凡是教派起義,其首領肯定會被神化。

  無生老母就是如此。傳說她已經年近古稀,外表卻仍然如同三十餘歲的女子,身有法力,為無生老母轉世,帶領信眾前往天界聖地,真空家鄉。

  這種首領不同於一般的造反頭子,一旦給予認可,民眾們就會認為朝廷承認了無生教,會有更多的人投入其中,且認無生老母為首領。

  她的勢力會越滾越大,直到威脅皇權。

  皇帝頷首,又問:「可有良策?」

  「叛軍號稱三萬,青壯最多只有一萬。」謝玄英思索道,「以山東的馬戶算,最棘手的騎兵應該有兩三千。只要這三千人馬被擊潰,其餘的不值一提。」

  普通的百姓就算從賊,也不可能一口氣攻下這麼多縣城,武器就沒那麼多。這股叛軍之所以厲害,最主要的戰力還是騎兵。

  為什麼百姓能弄到那麼多匹馬呢?這倒不是說與軍中勾結了,而是百姓本來就養馬。

  大夏的馬匹分為軍、民兩種飼養方式,軍養就是軍隊養馬,民養就是在民間飼養馬匹,北京、山東、山西、陝西、江南,都有被分配好的任務。

  有的是交錢來養,有的是自己養,山東是後者。

  很多人家是自己養馬的。但養雞都不容易,何況養馬,一旦馬匹出問題,就要賠錢給朝廷,至此誕生的腐敗就不必說了。

  許多馬戶不堪其苦,落草為寇。

  無生教「造反」,許多馬賊前來相投,人數如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膨脹到三萬之多。

  當然,實際有沒有三萬還不一定,但一萬肯定是有的,山東的馬戶約三萬戶,也就是三萬匹馬。

  叛軍打下多個縣城,上千匹馬肯定沒問題。

  這也是叛軍的核心部隊,只要能把最棘手的騎兵弄死,步兵在大夏的正規軍面前不值一提。

  但謝玄英也承認:「賊寇佔有地利之便,多為馬賊出身,據寨而守,不好打。」

  皇帝問:「還有嗎?」

  他想了想,道:「馬賊劫掠好殺,貪圖財貨,與無生教所求不同。他們投靠無生老母,不過有利可圖,不如招撫一二人,以分化賊軍。無生教多為無知百姓,只要賊首一死,妖言自破,軍心隨之潰散。

  「不過,此為一時之策,若不能及時扼制山東疫病,賑災放糧,怕是會馬上出現無生老母的轉世,捲土重來。」

  皇帝十分欣慰。

  謝玄英對於帶兵剿匪的細節,比如需要多少人馬,走哪條路線,怎麼行軍,都還說不出個所以然,但平叛的思路卻非常正確。

  打是必須要打的,最關鍵的是賊首無生老母。然而,打不是全部,還要治理,分化教徒,以免官兵這邊平叛了,教眾轉頭就捧出第二個首領。

  換言之,這孩子需要實際歷練。

  他笑著問:「你思量周全,看來不是沒有想法。」

  話頭都遞到眼前了,謝玄英哪會錯過,立即說道:「願為陛下分憂。」

  但皇帝並沒有馬上應允,而是道:「錦衣衛遞過來的折子,拿來給三郎看。」

  「是。」石太監親自取來了錦衣衛的密報。

  謝玄英恭敬地接過,慢慢翻看。

  然後,他就發現事情比自己想的還要嚴重一些。

  無生教在山東已經發展不止一年了,今年之所以造反,還是與春旱有關。去年洪災,今年旱災,地裡的糧食收不上來,又種不下去,大量平民餓死。有一部分走的早的難民,北上流亡,更多的難民寄托於夏季,沒想到夏天也沒什麼雨,家中存糧告罄,飢民無數。

  要是這個時候,官府能夠及時收治難民,開倉放糧,也許事情還沒那麼壞。

  但除卻少數官員有良心,賑濟災民,更多的是豪族大戶趁機兼並土地。

  而這時,飢餓的難民中出現了瘟疫,苟延殘喘的難民大量死去,引發暴動。

  無生教揭竿而起,立即得到響應。

  無生老母俗名白明月,據說一身白衣,慈悲為懷,治癒了許多患病的難民,還有法術護身,每次為亡者誦念往生咒,都會出現極為神異的現象。

  她會浮空而起,端坐於蓮花台上,手中的法杖會結出白雪,散發出濃鬱的香氣。

  此等奇相,並非是愚民編造的流言,至少有近千人目睹過類似的景象。

  最近一次就是在無生教打下的縣城,白明月為死去的教徒念咒,百姓乃至倖存的官吏,都親眼見證過。

  謝玄英看到此處,算是明白了。

  僅出於這點異象的考慮,皇帝都不可能招撫。

  再往下看,就是錦衣衛調查的叛軍情況。

  無生教聲稱白明月是無生老母轉世,但教主另有其人,其下還有三個壇主,每個壇主下有數個香頭,香頭負責一般教眾,等級分明。

  據估算,白教主和三個壇主各有近兩千的兵力,白明月則單獨擁有數百人的羅漢軍,也就是她的親衛。

  此外,有兩股馬賊投靠了無生教,被封為左右護法,號稱各有三千兵力,排除老弱婦孺,最多也就兩千。

  剩下的一萬,姑且算是被裹挾的普通百姓。

  目前,叛軍的主要活動地點在青州北部,正逐步往濟南府內移。

  「看出什麼了?」皇帝問。

  謝玄英說:「賊寇於益都縣起事,是看準了青州衛的主要兵力被調去北部樂安一帶,與萊州、登州協同抗倭,內部空虛,才敢如此。而後,他們南下,佔領臨朐沂水兩縣,再佔蒙陰,接下來不是去泰安,就是佔濟寧。一旦濟寧落入賊手,他們便可倚仗運河,竊取漕糧、武備。」

  皇帝眼底的欣賞之色更甚。

  他聽得出來,假如說,之前的話還有可能是靖海侯教的,方才的奏報,他還未曾對外透露,可見都是謝玄英自己想的。

  「你認為是泰安,還是濟寧?」皇帝考問。

  謝玄英想想:「恐怕還是濟寧,雖然泰安更好——若佔領泰安,可與蒙陰聯合為屏障,背靠山地,易守難攻,若派兵圍剿,可依托山地之便,化整為零,遁入林中。但濟寧財貨豐富,地處繁華,賊寇必然動心。」

  皇帝點了點頭,倏而道:「昌平侯與朕說,假如賊人佔濟寧,雖然棘手,卻不足為慮,若是佔據泰安,恐成心腹大患。」

  謝玄英立時明白,除了方才他說的兩個地理要素,還有一個更隱蔽的理由。

  泰山。

  「微臣所思淺薄,還是昌平侯經驗老道,目光長遠。」他馬上認錯反省。

  皇帝笑道:「你還年輕,能想到這裡已殊為不易,何必苛求?」

  然而,君臣倆分析得好好的,卻沒想到,叛軍並不按他們的思路來。

  無生教是南下了,卻沒有直奔濟寧,而是潛入兗州府城,直奔魯王府,綁架了魯王。

  王太妃聽聞此噩耗,直接病倒,強撐著寫信上京。

  但內容不是懇求朝廷發兵,營救她的兒子,而是說兒子已被叛軍弄死,請皇帝冊封魯王孫為世孫。

  皇帝……心情很復雜。

  堂堂藩王被俘虜,簡直是奇恥大辱。然而,魯王實在殘暴,今年正月,魯王妃帶著孫子來京,說長子長媳俱被魯王所殺,自己亦遭毀容,最後更是以自焚,換來孫子留在京城保命。

  從王太妃的信看,連親媽都忍不了,寧可當他死了,其為人之殘暴可見一斑。

  太妃深明大義,當然為朝廷省了很多事。

  他們不吵了。

  「死」了一個藩王還招撫,臉面何存?遂開始討論帶兵的人選。

  平叛比起打韃靼、瓦剌和倭寇,屬於好活計,各方人馬都有些心動。比如,靖海侯。

  他是左軍都督府的都督,山東都司是他的管轄範圍,於情於理,都該由他領兵前往。當然,他肯定會帶上二子,方便他立功升官。

  然而,皇帝已有決意。

  他任命山東指揮使為副總兵,主理平叛一事,又自外省調兵兩千,協助平叛,並讓謝玄英領兩千親軍,前往山東馳援。

  這個任命十分微妙地卡在大臣的糾結線上。

  山東境內的軍務,本該由都指揮使幹,他之所以能抽出身,主要是因為倭寇進犯登州,皇帝派了昌平侯任總兵,主導抗倭。

  因此,都指揮使為主官,名正言順,他對山東的形式也熟悉,不像外來者,連山東有幾座山都不知道。

  而謝玄英領兩千兵,不多也不少,再多會被質疑年少,沒有帶兵的經驗,再少又沒意義。現在這樣的副手,其他幾家勳貴的當家人有點看不上,下面的弟子又沒有本事去爭。

  畢竟,謝玄英也是靖海侯的親兒子。

  頂頭上司的兒子做副手,人家不敢不用心。

  唯一憤怒的,自然只有謝二郎了。

  是夜。

  謝二郎回到家裡,屏退丫鬟,對榮二奶奶冷笑:「我就說,三郎不像他看起來那麼簡單,狐狸尾巴露出來了吧?不聲不響的,倒是幹了一件大事。」

  他越想越氣,抬手就妻子遞過來的茶杯擲出。

  茶盞「哐當」落地,散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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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一百零六章 問幻術

  雖然謝二郎惱火至極,次日在書房看到謝玄英,說了很多冷言冷語,但謝玄英毫無動容,甚至覺得二哥有點過分。

  大夏重禮法,二哥是嫡長子,爵位是鐵板釘釘的事,就算他死了,多半也是由他兒子繼承,眼下二嫂已經懷有身孕,靖海侯的位子,早晚是二房的。

  又不和你爭家產,憑什麼我掙前途也要管?

  沒有差事,沒有前程,將來丹娘進門,他要怎麼養家糊口?

  他不以為然的態度,進一步激怒了謝二郎。

  「三弟好本事。」謝二淡淡道,「為兄預祝你平叛成功,凱旋歸來,封侯拜相。」

  謝玄英看他一眼,沒吭聲。

  靖海侯道:「老二少說兩句,戰爭非兒戲,刀劍無眼,必須多加小心。」又敲打老三,「三郎,你這次也太冒進了,若有差池,你母親怎麼受得了?」

  謝玄英低頭,道:「身為臣子,不能為君主分憂,恐負深恩。」

  「唉。」靖海侯嘆口氣,囑咐道,「事已至此,你須多加小心,凡事不可自作主張,當以蔣指揮馬首是瞻,不可驕矜自傲,明白嗎?」

  「孩兒明白。」

  被父親耳提面命半天,又暗暗敲打兩次,謝玄英終於得到了他想要的——父親的一個幕僚為副手,百人的私兵為護衛。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靖海侯有自家養的私兵,但人數不多,大約千餘人。靖海侯給過長子,給了不少人給二子,輪到老三,肯定不能比兩個兄長多,以免他心生妄念。

  這一百人的私兵,就是父親能分給嫡次子最多的下屬了,還是看在他要出征的面子上。

  可光憑這不一定服他的一百人,能打什麼?

  隔日,謝玄英就進宮去了。

  「想問陛下借幾個人使喚。」他說。

  皇帝吸口氣:「你爹給了你多少?」

  謝玄英十分誠實地說了:「百名護衛與一名代筆師爺。」

  皇帝大搖其頭,注重嫡長子很正常,才華平平的謝二承爵,於帝王並非壞事。但收歸兵權的前提是,他有兒子。

  一天沒有長成的親兒子,他就要扶持謝家,確保自己若有萬一,謝家能夠照拂榮安。

  「你爹不給你,朕給你。」皇帝拍拍他的肩膀,「兩千親軍,你自己挑手下。監軍就讓梁華跟你去。」

  梁華,司禮監秉筆兼任御馬監掌印,時常被皇帝派外差,充作監軍。

  謝玄英跪謝:「多謝陛下。」然後抬頭,猶豫地看向皇帝,神色略不自然,「還有一事……」

  他很少求皇帝,更鮮少吞吞吐吐。

  皇帝稀奇:「怎麼,還有事?」他忍不住玩笑,「不會問朕要尚方寶劍吧?」

  謝玄英搖搖頭,道:「我仔細想了幾日,賊首蠱禍民眾之術,應該是一門少見的戲法,然而詢問了數日,都說不曾見過那樣的障眼法。」

  皇帝故意說:「朕也不知道啊。」

  「我想請陛下給個恩典,問問您身邊的人。」他十分為難,「此事不合規矩,但若能破解妖婦的計謀,或許有意想不到的作用。」

  皇帝同樣十分介意所謂的神術,問道:「你要問誰?」

  「我老師的女兒,她似乎學過幻術。」謝玄英乾巴巴道,「請您開恩,准許我問一問。」

  皇帝記性很好,雖然程丹若只是個微末女官,依舊記得她的家世,不由道:「還有這樣的事?那便召她來。」

  就這樣,程丹若第三次面聖了。

  她聽完前因後果,頗為無語地看向謝玄英。太監說,皇帝有事相詢,她還以為是醫術方面的問題,怎麼也沒想到是魔術。

  他目不斜視,看著腳下的地磚,問她:「程掌藥知道嗎?」

  「浮空坐於蓮花台上,杖結白雪。」程丹若思索道,「這倒不是很難。」

  謝玄英難免意外。

  他說是說想問一問幻術,可實際上,不過是想在出征前見她一面,沒想到她真知道破解之法。

  「當真?」

  「只是姑且猜測。」程丹若道,「瘟疫而死的屍體應該是火葬,無生老母既然懂醫理,也許會選擇火化。那麼只要將手杖提前泡進鹽水,高溫下水汽蒸發,鹽粒便會析出結晶,如果沒有火,也許用的是鹼——生活在鹽湖邊的人,時常利用這個道理,夏天曬鹽,冬天撈鹼。」

  皇帝聽著,倒是覺得很合理,微微點頭。

  謝玄英馬上問:「浮空呢?」

  「和蓮花台與手杖有關。」程丹若試圖描述,然而沒法說清楚,乾脆道,「請陛下借御用監一用。」

  皇帝馬上道:「准。」

  謝玄英又想起一個細節,翻開奏折,道:「無生老母為信眾分發符水時,往往施展法力,受有佛力的茶水顏色大變,與先前大有不同。」

  程丹若:「什麼變什麼?」

  「由藍色變為紅色。」錦衣衛是一等一的特務機關,嚴謹不亞於東廠,「若信眾其心不誠,符水又會變回藍色。無生教常以此考驗信眾的虔誠。」

  她:「……」這個無生老母,應該是個道姑才對。

  瞧她化學好的。

  「藍色的話,蝶豆茶可以做到。」她說,「加醋變紅,加鹼變藍。」

  石太監聽到這裡,馬上命人取來相關事物,親自泡茶。

  蝶豆花茶不多見,但皇宮匯聚全天下的好東西,再冷僻都有備用。費了些功夫從御茶房弄來藍色的花茶,石太監親自泡了一壺藍色的茶水。

  然後,滴入白醋。

  簡單的酸鹼變化,出現了。

  皇帝不由失笑,心頭的陰霾霎時消散大半。既然符水變化是把戲,那麼,浮空術顯然也不是什麼神仙之術,亦是障眼法。

  無生老母,並非天選之人。

  凡夫俗子而已,有什麼值得在意的呢?

  天命在夏!

  「典藥果然通識藥理。」皇帝愉悅道,「朕就等著看你破解浮空術了。大伴,你叫人去御用監,讓他們好生協助程典藥,朕明日就要看到結果。」

  石大伴彎腰:「是。」

  --

  御用監是專門為帝王服務的營造部門,負責給皇帝打家具,置辦玩器。

  皇帝要打雙陸、骨牌,給后妃們準備梳妝匣,就會交由他們做。

  換言之,木匠很多。

  石太監吩咐自己的乾兒子,帶她去御用監。想也知道,類似的工廠不可能設在皇宮內,而是在皇城裡,太液池旁。

  機會難得,謝玄英假裝對此感興趣,非常自然地跟了過去。

  皇帝並沒有多想,甚至自以為理解他的殷勤:這是他第一次辦差,想盡善盡美也是人之常情,尤其親生父親並不看好,卯足勁想做得漂亮,也是少年人該有的心思。

  所以,除了心思細膩的石太監,略微有些奇怪,其餘人都不曾察覺異常。

  程丹若就這樣離開宮門,來到了御用監。

  掌印太監殷勤地迎上,一口一個「哥哥」,又連忙招呼人上茶。

  「什麼風把謝郎和哥哥都吹來了?」掌印太監快四十了,管石太監三十來歲的乾兒子叫得親熱又恭敬,「可是陛下有什麼吩咐?」

  石太監的乾兒子擺擺手:「咱家就是跑腿的,今個兒,你要聽程姑姑的吩咐,她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陛下等著呢。」

  掌印太監,正四品。

  典藥,正七品。

  但皇宮裡頭,誰看品級呀。

  「姑姑坐。」掌印太監籠著手,笑眯眯道,「早就聽聞您大名了,有什麼是咱們能為陛下效勞的?」

  程丹若謝絕了茶水,道:「要一個活計嫻熟的木匠,為我打造一件東西。」

  「這有何難?材料可有要求?」掌印太監非常非常好說話,「庫房裡的象牙、花梨、白檀、紫檀、烏木都還有不少。」

  程丹若閉了閉眼,盡量心平氣和道:「普通木材就行。」

  然而,帝王的需求,再普通也普通不到哪裡去。

  程丹若領到一對木匠父子,以及市面上能賣到百餘兩銀子的花梨木。

  她簡單畫了示意圖,詢問他們是否能理解,明天前是否能趕出來。

  懸浮術的道具,說白了就是木頭框架,木匠父子表示毫無壓力,並問她是否需要龍紋雕花,這個比較費時間。

  程丹若:「拐杖做成松樹,底座做成仙山,意頭好些。」

  「沒問題。」

  作為醫生,她做事已經夠負責、夠仔細,饒是如此,從寒暄到講解完畢,統共也不到一個時辰。

  現在是下午一點左右,回宮還早,且難得出來,她實在不想馬上回到宮城。

  石太監的乾兒子已經回去復命了,其他的宦官要麼忙著,要麼懶得搭理,她慢吞吞走出御用監,竟無人來問。

  程丹若不由駐足樹下,眺望不遠處的湖光。

  秋高氣爽,太液池的風景十分不錯。

  她走一段路,停一停,再往前走兩步,不知不覺就到了西苑門。

  門後,有人朝她招手。

  程丹若略有意外,朝周圍看看,確定無人方才過去。

  「這邊。」謝玄英閃身進了門後的小徑。

  皇宮裡沒有高大的喬木,西苑卻到處是參天大樹,小徑蜿蜒,四通八達。

  程丹若才跟進去沒一會兒,就被密林遮擋,看不見周圍的情況了。幸虧帶路的是謝玄英,換做旁人,她壓根不會跟著對方進來。

  他也沒往深處走,確定不會被人發現,就停下腳步,拉她到一處假山裡藏好。

  程丹若問:「什麼事神神秘秘的?」

  謝玄英將平叛的旨意告訴她:「這次平叛不知要多久,鄭百戶我要帶走,你在宮裡多小心,我不能及時幫到你了。」

  她點點頭:「一路順風。」

  謝玄英沉默。

  她想想,客氣地問:「要為你準備些傷藥嗎?」

  他:「嗯。」

  程丹若無語,這有什麼難開口的,直說好了,便道:「你什麼時候走?我得提前準備,最好叫義父派人來拿,省得麻煩。」

  柴貴妃在後宮口碑好,一大原因是准許年節之際,宮人與家人在門外見一面。

  中秋就是團圓節,她的日子還沒用,正好能派上用場。

  「你,」謝玄英暗吸口氣,「沒別的話和我說嗎?」

  「有。」程丹若沉吟,「山東是什麼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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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一百零七章 少年心

  戲文裡的生離死別,通常都是贈予定情信物,約定凱旋歸來時就上門提親。

  可現實,卻是女方十分詳細地詢問了瘟疫的情況。但很遺憾,錦衣衛的密報裡並未提及症狀。

  謝玄英道:「不必擔心,陛下已經命太醫院精選醫官,赴山東救濟。戶部也已籌集藥材下發各地。」

  瘟疫不分窮富貴賤,是以朝廷的動作還算迅速,應對也勉強合宜。

  程丹若鬆口氣,想想道:「疫病傳播,無非是水源、飲食與接觸,記得別喝生水,別吃生食。」

  「我會多加小心。」他說,「還有嗎?」

  程丹若張張嘴,又閉上:「我回去寫個急救的條子給你。」

  謝玄英立即應下:「再好不過。」

  然後……四目相對,沒話題了。

  程丹若:「那我先回去了?」

  「皇城禁地,不要亂走。」他伸手,扯住她肘部垂落的衣料,「這邊。」

  程丹若不解道:「去哪兒?」

  他輕輕白了她一眼:「你來西苑幹什麼?」

  程丹若:「?你叫我過來的。」

  「你往這邊走,也是我叫你來的?」謝玄英反問。

  她鎮定道:「我迷路了。」

  「是麼,」他說,「我帶你找會兒路。」

  程丹若登時安靜下來,順從地跟上他的腳步。

  謝玄英在皇宮長大,而皇帝是決計不會滿足於御花園散步的,太液池才是皇帝真正的後花園。

  而在西苑,總是有各式各樣的活動,端午賽龍舟,中元放河燈,甚至還栽了大一片蓮花,夏末的時候挖蓮藕。

  他對這裡很熟,知道什麼路上沒有人,能夠躲開別人的視線。

  今天,御駕未臨此地,太監們都忙著自己的事。

  「那邊在訓鳥。」兩人藏身在樹後,謝玄英俯身,在她耳邊輕輕道,「抬頭,湖心亭那邊有一群銀羽毛的鳥。」

  她情不自禁地抬首細看。

  「那個是灰喜鵲,叫聲很好聽。陛下游湖的時候,太監們會把這些鳥趕過去,跟著龍舟飛。」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偶爾不甚清晰,但傳進耳朵裡,卻比平時更有存在感。

  「看岸邊,荷葉旁邊,頭上有花冠的。知道那是什麼嗎?」

  程丹若:「戴勝。」

  「它們漂亮又好訓練,西苑有很多。」謝玄英左右瞧瞧,確定四下無人,輕輕吹了聲口哨。

  休憩的戴勝倏地抬起頭冠,朝這邊飛了過來。

  程丹若不由失笑。

  此時,湖裡駛來一艘小舟,往湖心游去,她問:「那是誰?」

  「太監在餵魚。」謝玄英道,「他們只往船影裡投食,這樣龍舟來時,下面的鯉魚就會主動跳出來求食,看起來就和躍龍門一樣。」

  程丹若:「……」

  接著,他又和她說了一些宮闈秘聞,比如接下來,皇帝可能會駕幸萬歲山,宮裡要開始做皮衣了,讓她記得準備好銀錢,不然冬天上差會受大罪。冬天宮裡還會鬥雞,小太監們拿這個做外快,千萬不要上他們的當。

  林林總總關照好些,最後,不得不提到榮安公主。

  「榮安快嫁了。」他說,「你……離她遠些吧。」

  程丹若分散在風景上的思緒收攏,詫異又認真地看了他一眼。

  謝玄英卻垂下眼瞼,避開了她的視線。

  這些日子,他一直沒進宮,除卻避開榮安,也是忙於調查:幾番周折下,從象房的小宦官口中問出了在意的事。

  榮安身邊的奶娘,曾派家人討要過一隻白貓,與雪獅長得極其相似,時間就在賞梅宴前後。

  而嘉寧郡主所言的生石膏,也被惠元寺的僧人證實了。

  他無法為榮安辯解,也不能辯解。

  只好道:「皇后娘娘去得早,陛下又頗多寵愛,她難免有些驕縱,行事不分輕重……」

  程丹若安靜地聽著。不需要問,他話中的無力已經證明了太多,而按照古人親親相隱的觀念,他肯和她說到這個地步,已經殊為不易。

  畢竟是嫡親的表兄妹。

  「不必說了。」她理智開口,「我都明白,多謝你。」

  謝玄英抬眸看向她,良久,別過臉:「抱歉。」

  「為什麼要道歉?」

  「我辜負了你的期望。」他說,「我知道她做了什麼,卻不能告訴陛下。」

  「說了也沒有用,魯王殘暴,還不是好好的?」她淡淡道,「我早就不信什麼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了。」

  謝玄英誠懇道:「我會找機會教她,讓她知道什麼可以做,什麼不能做。」

  「還是別了。」程丹若心中警鈴大作,「我費了好大勁,才讓她接受韓郎,你再關心她,功虧一簣。」

  謝玄英一怔:「什麼接受韓郎?」

  程丹若:「……沒什麼。」

  「之前是你?」他卻飛快轉過彎來,想通前因後果,「不是尚宮?」

  程丹若一時說漏嘴,只好承認:「對,是我算計了你表妹,讓她吃了些苦頭,不行嗎?還是說,她要打我,我還得謝主隆恩?」

  後半句多少帶了些諷刺。

  「榮安是該好好管教。」謝玄英覷著她的臉,心驚肉跳,生怕看到紅腫,「你沒事吧?她打你了?」

  「沒有。」

  話雖如此,她卻失去了游玩的興致,轉身往回走:「我該回去了。」

  「我送你。」

  「不用。」

  「西苑門有太監守著。」他及時拉住她的衣袖,「沒有我,你怎麼出去?」

  程丹若:「就說迷路了。」

  「私自行走,小心宮正罰你提鈴。」謝玄英嚇唬她。

  程丹若:「那關你什麼事?」

  「我帶你進來的,總要送你出去。」他握住她的胳膊,「別走那邊。」

  提鈴是苦差事,能不被罰,還是別被罰的好。程丹若略微冷靜,因榮安公主而生的遷怒消散不少,不掙扎了。

  謝玄英瞧她臉色回轉,方才試探道:「不生氣了吧?榮安做錯事,你生我的氣幹什麼?」

  「我沒有。」她牢牢閉上嘴巴,提醒自己慎言,「噢,還未多謝你。」

  他:「怎麼謝?」

  程丹若不解:「啊?」

  「你不是要謝我?」

  她:「……你要怎麼謝?」

  「算了。」謝玄英不動聲色,「隨口一說,你還當真了。」

  程丹若白他一眼,懶得再搭理。

  真是的,就算再美,十八歲也只是個高中生。

  不和他計較了。

  快到西苑門,兩人分頭行動。

  謝玄英去引開守門的太監,她趁機溜出來,若無其事地回到御用監。皇宮的御用木匠手藝過人,等到天色擦黑,架子已有雛形。

  她實驗一回,確認可用,才交由他們打磨、雕花、上漆。

  「明天一早準做好。」木匠胸脯拍得震天響。

  不能在外過夜,程丹若便趕在宮門落鎖前回去,趕不及去安樂堂,乾脆去庫房裡挑藥材。

  如果說,女史只是負責炮製辨認藥材,掌藥負責管理藥材,那麼典藥的職責就是管理藥庫,並記錄文書。

  她可以翻閱賬簿,查詢每年的藥材出入情況,清晰地知道庫房裡還有什麼。

  挑藥材變得十分方便。

  程丹若選了幾樣常用的藥材,在賬目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翌日。

  她忍著睏倦出宮,檢查了御用監的作業,十分滿意,帶走回到光明殿復命。

  皇帝正在開小朝會,她在後面的茶房裡等了一個多時辰,才被召見。

  謝玄英被留堂,正與皇帝說話。

  程丹若熟悉地進殿請安。

  「起吧。」皇帝精神奕奕地問,「東西做好了?」

  「是。」當著帝王的面,還是老實做事,程丹若沒有賣關子,示意小太監將架子搬上來,「就是此物。」

  皇帝看到光禿禿的木頭架子,不過下面一個底座,上面一個木架,以一根雕成松樹的手杖相連:「就憑這個?」

  「是。」程丹若看了看石太監,問,「能請石公公一試嗎?」

  石太監看向皇帝,皇帝擺手,示意他去。

  程丹若將提前準備好的寬袍抖落,套在木頭架子上,遮住上層的坐墊。等石太監坐上去後,將袍子交給他繫好。

  這已經能看出雛形了。

  寬大的袍子遮住了屁股底下的坐墊,手再扶住拐杖,盤膝而坐,整個便好似浮空坐在假山上,疑似神仙下凡。

  皇帝有種被愚弄的無語:「竟這般簡單?」

  程丹若道:「臣不敢說,賊人的機關必是如此,但利用此法,便可夠製造出浮空的錯覺。相信大抵是同樣的道理。」

  「也是,民間戲法,說穿了不值一提。」皇帝一面說,一面打量著石太監。

  哪怕提前知道了機關所在,乍看上去也不得不承認,確實像那麼回事。

  愚夫愚婦上當,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玩笑:「大伴感覺如何?」

  「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石太監說,「老奴是一動也不敢動啊。」

  程丹若道:「要在百姓跟前表演,機關須輕巧,故以木質為上,因此也必須是苗條的年輕女子,否則容易搖晃。」

  皇帝點點頭,倏而好奇:「你怎會這些把戲?」

  「臣年幼時,曾有一游方老道乞食,我給了他一碗水和一個饅頭,他便教我二三把戲,權做玩耍。」程丹若不卑不亢道,「江湖小道,不登大雅之堂。」

  「也頗有野趣。」皇帝沉吟,「說來,惠元寺的痢疾是你治好的?」

  程丹若心中一動,垂首道:「宮人的病是我治的,安小王爺是太醫之功。」

  皇帝緩緩點頭,目露思量之色:「我記得,你還會治箭傷?水準如何?」

  程丹若遲疑片刻,大膽一次:「尚可。」

  「當真?」皇帝笑了,「治好一回可不算。」

  謝玄英適時開口:「陛下,程典藥確實擅長治外傷,臣於鹽城遭襲時,家中護衛全賴其整治,有一人腹破腸流,也被她救了回來。」

  他沒有提錢明的斷肢重續,程丹若倒是鬆口氣。

  斷肢再續聽著厲害,要再成功卻非易事,萬一皇帝讓她表演一次,治不好可就糟糕了。

  皇帝有些意外,但沒有追問,看了他一會兒,倏而道:「程典藥。」

  「臣在。」

  「魯王太妃受驚,朕欲派人慰問賞賜,你可敢往兗州一行?」他問。

  謝玄英心頭震顫,忍不住抬頭,慰問王太妃之事,找太監不行麼?怎麼忽然想起丹娘了。

  但程丹若已經毫不猶豫應下:「願為陛下分憂。」

  「很好。」皇帝擺擺手,「退下吧。」

  程丹若躬身退出。

  她走了,謝玄英才敢開口:「陛下,程典藥畢竟是女子,讓她去山東……」

  「她許有大用。」

  光憑治外傷、懂瘟疫、知幻術中的任何一點,皇帝都不會考慮用她,但她恰好都懂一些,那麼,派去慰問魯王太妃就再合適不過了。

  畢竟,過去也有女官隨藩王之國任事,教王宮女的先例,皇帝選擇她並無開先例的顧慮。

  考慮到魯王妃自殺,長媳被殺,太妃年老,一個女官代為主持王府事,體現天家親情,也是再合適不過的。

  但這並不是短短片刻間,皇帝思慮的主要內容。

  「我問你,」皇帝瞅著謝玄英,「兩地調兵要多久?大軍拔營要多久?行軍又要多久?你等他們,黃花菜都涼了。」

  謝玄英愣住。

  皇帝:「知道該怎麼做了嗎?」

  「臣明白了。」來不及思慮程丹若的安危,謝玄英專注於應付帝王,「我會先護送程典藥去兗州,查明情況,再與大軍會合。」

  停頓少時,慚愧道,「臣無能,竟要陛下為我操心。」

  皇帝眼帶欣慰,口氣卻頗為淡然:「朕也只能點撥你這一句了。此去,還要靠你自己啊。」

  「定不負陛下厚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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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4 00:47:03 |只看該作者
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零八章 在路上

  向命婦傳旨的工作,原本屬於尚宮局的司言。她們是最常出宮的群體,有時是太后賞賜,有時替貴妃傳話,而接待的人家,一定不會吝嗇塞點好處。

  簡而言之,油水不少,還是合法收入。

  但程丹若截胡了這趟活計,卻無人嫉妒。宮中消息靈通,誰不知道山東現在有叛軍,魯王還被死了?

  洪尚宮叫她過去,欲言又止半天,搖搖頭,一針見血:「我看,就算我想攔,也攔不住你。」

  程丹若道:「多謝尚宮關懷,我願意去。」

  「你還年輕。」經歷過榮安公主一事,洪尚宮摸清了她的脾性,不再為避嫌而故作冷淡,推心置腹道,「宮中歲月漫長,差事又不多,何必急於一時?」

  「我不是為升官。」程丹若清醒得很,「一年升兩次,若非王三娘煊赫在前,怕是早就樹大招風了。」

  洪尚宮問:「那是為什麼?」

  程丹若靜默片刻,慢慢道:「宮中富貴安逸,女官生活雖辛勞,但太后慈和,貴妃賢明,日子不算難捱。」

  一朝的宮女有一朝的命。

  遇見暴虐的帝王,宮人說死就死了,人人自危。但本朝的宮人命不壞,日子過得還可以。

  她運氣不錯,或許能夠平安終老。

  「但這不是我想要的。」程丹若頓頓,反問,「尚宮是名門之後,大家遺孀,原也能安閒度日,為何要進宮來呢?」

  洪尚宮出身於河南洪氏,乃是一地豪族,所嫁的丈夫亦是本地的名門望族。照理說,她就算孀居,有娘家撐腰,婆家也得尊敬著,不會多磋磨。

  但她好好的日子不過,跑來當女官,沒有強烈的人生目標是不可能的。

  果不其然,洪尚宮聽到這個答案,沉默了。

  半晌,嘆道:「罷了,你自己小心些。」

  「倒是要求尚宮一件事。」

  「你說。」

  程丹若道:「我很喜歡安樂堂的差事,請准我安排人接手,待回來繼續辦差。」

  「這我可以答應,左右除了你,無人貪戀安樂堂的活計。」洪尚宮說,「如今你掌著藥庫,不必多顧忌,備些藥材帶走。山東瘟疫橫行數月,藥材怕是有錢也難買了。」

  程丹若點點頭:「是。」

  從洪尚宮那裡出來,她又馬不停蹄地去安樂堂安排。

  數月經營,即便是樂嬤嬤這樣的奸猾偷懶之輩,也已服貼乖覺,與眾宮婢、宦官一道垂首立於庭中,等待訓話。

  「我不日將去山東,大約有數月不在宮內。」程丹若道,「安樂堂諸事,將有新女史代領,吉秋協管。」

  她選的代班女史,是學生中學習速度最快的一個,已經會把脈了。而吉秋自最初便協理雜務,能幫忙處理大部分事宜。

  「但凡有病人送過來,按照我說的,先切脈,不嚴重的開藥,嚴重的帶上被褥住下,除卻胃部不適的,一日三餐的清粥小菜不要克扣。

  「凡是嘔吐、腹瀉不止的,每日必須讓他們喝鹽糖水,有人高熱不止,記得為他們敷冷帕子降溫。所有病人的器具都必須於沸水中燒一刻鐘。

  「負責倒恭桶的,處理病人穢物的,必須帶上面巾,事後認真洗手,皂角和羊油都從賬目上走,但不可私自帶回去用,每月定例就這麼多,誰私藏了,其他人都沒得用,要是生了病,你一輩子都要背上罪孽,念再多經都沒用。」

  「病人的錢,該收的可以收,不該收的管住你們的手,有命掙錢,你最好也有命來花。」

  「……所有事項,我都寫在紙上了,一會兒吉秋貼在廳裡,大家務必牢記。」

  程丹若林盡量全面地關照一遍,能聽得進去多少,就全看天意了。

  安排完安樂堂,她就要給自己準備行囊。

  自用的藥物倒是好說,最棘手的幾種疾病,抗生素多少有效,主要準備的是以備不時之需的急救藥。

  最重要的:止血藥、繃帶、酒精棉、麻藥。

  止血藥、麻藥都有現成的方子,程丹若閒來無事,就會調配一個,用買來的小兔子做實驗,看哪個效果好。

  酒精提取的卻不多,一來,宮中買酒很貴,二來麼,蒸餾實驗磕磕碰碰,不是特別成功,迄今為止只有一小瓶。

  瓷瓶易碎,隨身攜帶酒精也不安全,她便買來棉布,裁剪成小塊,洗滌烘乾後浸泡酒精,做出一瓶酒精棉。

  這些東西都被她放入結實的藥箱,鋪上薄棉絮防震。

  然而,藥物雖然珍貴,此行卻有更珍貴的東西。

  ——聖旨。

  腦袋可以丟,聖旨不能丟,不然還是先自己丟腦袋比較好。

  此外,她必須帶上官服,讀聖旨的時候用,暖手爐、皮袍、斗篷、風帽全都不能缺,大冷天出差,就得做好防寒準備。

  忙活三天,就被催著出發了。

  女官出行坐青幔轎或車,和六品以下的官員家眷差不多。

  但舒適度麼……只能說還行。

  皇宮派的公車質量不差,裝飾簡單但用料紮實,還加了一層青絹衣作為女官的特別恩寵。

  就是光線不太行。

  天氣漸冷,簾子為擋風,做得十分厚實,裡頭昏暗一片。

  程丹若耐心在車內坐了小半個時辰,估摸著已經出了皇城,立刻掀起一角,通過縫隙觀察外頭。

  外頭的建築有些眼熟。

  她正疑惑,忽然間馬車一拐,拐進了一個胡同,逐漸停下。

  喜鵲捧著一個包袱候立著,見車停下,忙不迭地遞過大包袱,靠近車窗。

  「三姑娘。」

  程丹若撩起簾子,這種馬車都有兩層,外頭的窗紗防塵蟲,裡頭防風:「義父義母有什麼吩咐?」

  「老爺說,讓姑娘此去多小心,包袱裡是夫人預備的吃食與藥材,讓姑娘一定要好生照顧自己。」喜鵲快言快語地傳達。

  程丹若心中一暖:「我知道了,替我叩謝兩位老人家。」

  喜鵲問:「姑娘有什麼話要留嗎?」

  程丹若搖搖頭:「回去吧,就說我一切都好,請義父義母不要牽掛。」

  「是。」喜鵲福身後退。

  馬車重新走動起來。

  又過了一個時辰,馬車駛過城門,進入京郊區域。

  建築與人煙驟然減少,大片田畝映入眼簾。勉強算平坦的官道上,能看到許多來回的百姓,他們皮膚粗糙黝黑,或是挑著扁擔,或是坐著騾車,風塵僕僕,全都是黯淡的色調。

  看見被護衛拱衛的馬車,他們不約而同地遠遠避開,只有少數衣著整潔的人會多瞅兩眼。

  馬蹄聲不斷,揚起無數塵灰。

  她不得不放下簾子,免得吃一路灰。

  京城附近的路尚算平坦,坐在車廂裡也還能忍受。程丹若百無聊賴地拿出線,開始打結、打結、打結。

  例行練習結束,再看兩集瘟疫的網課。

  然後……只能發呆。

  進京時,還能和晏鴻之聊聊天,下下棋,現在她獨坐車中,除了發呆打盹就沒別的事情可以做了。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車子停在了路邊的長亭。

  程丹若迫不及待地撩開簾子,看見侍衛們下馬歇息,便也下車活動筋骨。

  茫茫田野,隱約可見一些村莊人家。供行人歇腳的亭子旁邊,支著兩個茶棚,一個賣茶,一個賣熱糕餅。

  謝玄英正在餵馬。

  他的那匹馬真不是一般的好看。

  「程姑娘。」曾同行的李伯武走過來,手提著一個茶壺,「可有杯盞?」

  程丹若立即道:「有。」

  她取出一個扁壺,外層裹著一層棉絮保溫套隔熱:「倒裡面吧。」

  李伯武給她倒了熱水,又道:「荒郊野外沒什麼飯莊,只有幾樣酥糕。」

  「不要緊,我能吃。」她並不挑剔。

  「好。」李伯武應下,每樣都買了一些來。

  程丹若吃著熱騰騰的肉包子,總覺得他比在江南時小心周到得多。

  是因為她現在算是皇家公務員,這才尊敬了起來?

  李伯武常年在外行走,經驗豐富,很快安頓好了眾人,然後也不忙著吃飯,同幾個眼生的侍衛寒暄聊天,沒一會兒就傳來陣陣笑聲。

  程丹若立在車旁的陰影裡,觀察他們。

  這群人有她眼熟的,是以前相處過的謝家護衛,但人數不多,只有二十個,另外三十多人都是穿著甲胄的軍士。

  鄭百戶也在其中。

  此外,有四個年輕力壯的宦官守在另一輛馬車旁,他們是內承運庫的太監,負責押送皇帝賜予王太妃的賞賜。

  他們沒有程丹若那麼好命,獨坐一輛車,四人擠在一起說話,表情都很平淡。

  歇息了半個時辰,馬兒喝了水,吃了飼料,重新出發。

  下午的路程比上午更枯燥。

  程丹若乾脆打了個盹,補覺恢復精神。

  約莫下午四點多,燕台馬驛到了。

  作為京城附近的驛站,此地一向人滿為患,驛丞接了程丹若的驛符——這是免費住驛站的專有信物,寫明她的工作單位、目的地和此行的差事。

  一個六品女官,當然不值得在意。但驛丞迎來送往,眼睛極其毒辣,見跟隨的侍衛一個個刀劍齊備,衣著精良,不是善茬,就知道沒那麼簡單。

  他盡量騰了幾個好房間出來,供他們居住。

  一行人迅速分配,太監們住一間,程丹若住一間,謝玄英住一間,幾個領頭的百戶和李伯武等,兩、三人合住一間。

  然後,餵馬,點菜,搬行李,鋪鋪蓋。

  程丹若正在整理床鋪,謝玄英敲響了她的房門。

  她開門:「怎麼了?」

  「有事商議。」他道,「能來一下嗎?」

  程丹若拿起旁邊的小包袱,裡面是聖旨,上廁所都不能放開:「當然。」

  謝玄英轉身帶路。

  他的房間裡,已經坐著三個人,一個是李伯武,一個是鄭百戶,還有一個面生的軍官。

  「這是吳千總。」謝玄英簡單介紹,「有些事要同大家商量。」

  吳千總很客氣:「將軍請說。」

  謝玄英領兵出征,自然不能再用原來的官職,皇帝給他提了一等,為參將。這多是分守一路的將官,雖無品級,但慣例是在總兵、副總兵之下的第三位。

  山東目前的總兵是抗倭的昌平侯,副總兵是都指揮使,這個頭銜已經很能說明皇帝的暗示了。

  吳千總是神樞營的中級軍官,皇帝找人的時候,隨便挑了個履歷還行,又沒有明顯後台的,就挑中了他。他也很清楚,自己算是副手,不可能對著幹。

  「此去兗州,我希望秘密行事。」謝玄英開門見山,「賊寇既然敢綁架魯王,若被他們探聽到我們的行蹤,許有異動,不便我們查探情況。」

  吳千總本來就是這麼想的,直接說是朝廷派去的,被盯上就麻煩了。

  「您說的是。」他一口應下,「我們不如喬裝打扮一番,冒充商隊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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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零九章 刀與馬

  喬裝打扮得到眾人一致同意,但怎麼扮,大家各有想法。

  李伯武道:「商隊須有大量貨物,我等也不似行商之人。依我看,還是扮作官眷探親更合適。」

  「也是。」吳千總毫不堅持,附和道,「這樣是更妥貼一些。」

  他們討論時,程丹若知情知趣,只旁聽,不插嘴,等他們敲定細節,她才試探著問:「那,我扮作男子行事,是不是更便利些?」

  「不可。」X3

  她:「為何?」

  李伯武說:「全是精壯男子,必惹人警惕。」

  鄭百戶說:「有女眷更易取信於人。」

  吳千總說:「您有皇命在身,如何能委屈?」

  他們說得都很有道理,程丹若只能點頭認了:「那要怎麼扮呢?」

  李伯武道:「這倒不難,您與公子扮作探望舅家的兄妹就是。我等皆是護衛。」

  程丹若疑問:「你們見過誰家小姐不帶丫鬟的?」

  眾人:「……」

  「你們希望有女眷取信於人,確有道理。」她委婉道,「但獨我一人,怕是更為奇怪。」

  她說得有道理,李伯武略作遲疑,看向謝玄英:「公子說呢?」

  謝玄英道:「程典藥所言有禮,我們扮作探親的兄弟就是。再挑兩個歲數小的當小廝,別叫人起疑心。」

  「是。」

  他繼續往下說:「雖然賊寇主要活動在青州府,但無生教在山東多年,各地都有他們的教眾,須多加小心。」

  吳千總這才問出最關心的事:「賊寇兵力有多少?聚集在何處?」

  「敵寇的勢力主要有三,兩股響馬,本是青州的賊寇,皆有上千馬賊相從。打下蒙陰後,無生教有數萬教眾,主要在沂水一帶聚集。」

  謝玄英說:「具體如何,還要等我們到了山東再做打算。」

  他沒有多解釋,其他人也不問,各自思量片刻,陸續點頭應下,好像心裡已有腹稿。

  唯獨程丹若兩眼一抹黑,只暗暗記下地名,準備回去看地圖。

  奔波一天,會議持續時間不長,說完要緊的就散會。

  程丹若也回到自己房間,和衣睡下。

  驛站的床不太好,還有股氣味。半夜時分,她短暫驚醒過一次,側耳聽半天,確定是窗戶有點問題,風吹進來的響動,這才又迷糊睡去。

  次日,繼續出發。

  程丹若發現,他們並不是馬上就開始換裝,今天先卸了甲胄,只做護衛打扮。離開固節馬驛的時候,又多出兩個機靈的小廝,等到過了汾水馬驛,太監們開始貼上假鬍子,像是中年管事。

  但雖說是扮作兄弟,謝玄英卻不曾坐車,一直騎馬同行。

  直到這日,剛進山東地界,下雨了。

  雨不大,絲絲縷縷的,就是煩人。

  李伯武猶豫了下,勸道:「公子進馬車避避。」

  「哪就這麼嬌氣了。」謝玄英正想拒絕,忽而瞥見鄭百戶的油衣有一部分顏色變深,顯然有雨水洇進去了。

  時下的油衣皆是以絹絲為料,塗抹桐油製成,價格不菲。這件衣服的油面破損才會潮濕,怕是已經有些年頭的舊物。

  他做了個手勢,示意隊伍停下,同時輕輕拉動韁繩,胯下的駿馬便輕快地放慢腳步。

  「謝郎?」眾人又喚回平日的稱呼。

  謝玄英下馬。

  其他人不解其意,也紛紛下馬。

  只見謝玄英解開自己身上的杭絹油衣,披到鄭百戶身上,但並不刻意寬慰,尋常對眾人道:「荒郊野嶺,沒有避雨的地方,諸位再堅持一下,遇見村莊再歇。」

  鄭百戶略有尷尬,又有些感動,推辭道:「公子不必如此。」

  「秋雨寒涼,易得風寒。」他道,「我們需要盡快趕路,莫要推辭。」

  鄭百戶道:「可公子你——」

  「兄長請上車吧。」程丹若適時揭開簾子,免去他們的推辭,「雨天的晚上來得早,趕夜路就不要了。」

  她所言在理,謝玄英遲疑片時,點點頭:「冒犯了。」

  遂掀開簾子上車。

  馬車十分寬敞,容兩人乘坐毫無問題。

  其他人又重新上馬,繼續趕路。

  程丹若拿起風爐上的茶壺,遞給他一杯熱薑茶。

  「多謝。」他接過來,一口氣喝下半杯,狂風與冷雨帶來的寒氣消散不少,手腳也有知覺了。

  程丹若撩開簾子,往外覷了眼,道:「路變難走了,能準時到驛站嗎?」

  古代的路都是土路,哪怕是官道,下雨天也泥濘得不行,且視線受阻,速度不得不慢下來。

  謝玄英瞥她眼,道:「可能會有些晚,不過我們人數眾多,又有刀劍,就算是狼群也不敢來,沒什麼好擔心的。」

  程丹若點了點頭,卻又問:「無生教在鄉間信徒多,還是在城裡信徒多?」

  謝玄英道:「多為鄉間愚民。」

  「他們是怎麼發展信徒的?」她等了好幾天,才有機會單獨和他說話,正好雨聲密集,能擋住她的聲音,「鄉野之地,是不是有許多人信他們?」

  謝玄英回憶片刻,回答道:「無生教常以小恩小惠收買民眾,例如施藥,亡者超度,劫富濟貧,鄉民愚昧,多信之。」

  「朝廷不能履其能,自然有人代而取之。」程丹若不以為然,卻又問,「劫富濟貧是劫什麼?」

  謝玄英道:「財貨。」

  「那他們成不了氣候。」程丹若的口氣中,透出一絲放鬆和失望。

  謝玄英同意她的結論,但好奇:「你就這般肯定?」

  「施藥是解一時之困,治一人之病,超度亡者不過是給予心靈安慰,不曾真正救百姓之急。」她說,「劫富濟貧,如果是分富人之田,那就比較麻(對)煩(路)了,財貨而已,來去匆匆,百姓無田,怎麼能死心塌地跟著他們呢?」

  無生教以宗教起家,可信徒和起義軍不是一回事。

  「信徒能悍不畏死,卻不能堅持到底。畢竟,真空家鄉太過遙遠,若有飯吃,有衣穿,百姓有什麼理由為了虛幻的來生而赴死呢?」

  程丹若說著,徹底放棄了跳槽的打算。

  連分田的口號都提不出來,蹦跶不了多久。

  謝玄英:「……」他不知道哪裡不對,但就是哪裡都不對。

  「魯王呢?」她壓低聲音,幾若耳語,「陛下欲冊魯王孫為世孫,魯王若還在世……」

  他板起臉:「這是你能知道的嗎?」

  程丹若本來也就問問而已,見他變臉,立即客氣道:「那我不問了。」

  謝玄英招招手。

  她附耳過去。

  「魯王已被賊寇所害。」他只用氣音,吐息撲在耳廓裡,熱熱癢癢的,「明白了嗎?」

  程丹若微微頷首。

  「到兗州後,你只管在王太妃身邊待著。」謝玄英低聲道,「魯王無用,他們不會再冒險去綁婦孺。假如形勢不對,我會派人送你和王太妃立即上京。」

  停頓少時,道,「對了,手。」

  程丹若:「?」

  他搖搖頭,好似拿她無奈,主動拉過她的手,然後從懷中取出一物,扣在她的手心裡:「拿去防身。」

  掌心觸到冰涼。

  程丹若雖然覺得哪裡不對,但馬上就被他遞來的匕首吸引了注意力。

  這是一把銅製的侍女匕,手柄是美人側像,眼睛和髮冠上鑲嵌著細小的寶石,漂亮得不張揚。

  抽開刀柄,是約二指寬的刀刃,寒光一閃而過,血槽深深。

  「多謝。」她想拿走,手卻沒能掙脫。

  「此刀鋒利,須小心存放。」他繃著臉孔,好像她同意才肯把匕首給她,「記住了嗎?」

  程丹若點頭。

  他這才鬆開。

  她直接塞入衣襟,收於袍內的暗袋。

  謝玄英:「……」就算是男裝,這麼撩開衣襟也很不妥吧。

  算了,反正也沒有別人。

  緊趕慢趕,終於在天色擦黑時,到達住宿的安德馬驛。

  這次,他們用的驛符就不是程丹若的了,而是順天府的,無名無姓,屬於官員拿來贈送給親朋好友的禮物——再說直白點,增加百姓的負擔,因為驛站的費用攤派進當地的稅收。

  但世風如此,也無可奈何。

  李伯武經驗老道,立即吩咐驛丞煮薑湯來。驛站也樂得掙外快,應得爽快,很快端來一鍋薑湯,分發給眾人。

  護衛們喝薑湯,又叫熱水泡腳驅寒,房間裡喧鬧得很。

  程丹若被吵得厲害,也不想在滿是男人叫喊聲的環境下換衣服,乾脆到後院去看馬。

  謝玄英居然也在,正給自己的馬兒梳毛餵草。

  這匹馬不同於常見的蒙古馬,頭細頸高,體型纖細,肢體強健,鬃毛濃密,走在街上和其他馬一比,好比蘭博基尼和大眾的區別。

  「這馬可真漂亮。」她終於忍不住,「它叫什麼名字?」

  謝玄英瞅瞅她:「你猜。」

  程丹若看看馬兒黑色的皮毛,猶豫道:「黑美人?」

  「俗氣。」他難得嫌棄。

  「黑珍珠?」

  他:「再想想。」

  程丹若開動腦筋,古人叫黑色的馬為驪,那麼……「驪珠?」她覺得這次穩了。

  然而,謝玄英只是波瀾不驚地看了她一眼,公布答案:「冬夜雪。」

  她:「?」

  「鬃毛這裡有一點白色。」他說,「似冬夜初雪。」

  「好名字。」吳千總披著蓑衣過來,讚不絕口,「這是西域那邊進貢給陛下的馬吧?」

  他打量著苗條俊秀的黑馬,仔細看它的牙齒和體態:「這馬歲數不大,咦,還是母馬?」

  「母馬?幾歲了?」鄭百戶也提著刷子和桶過來,預備給馬洗刷,「進貢的馬可是很少有母的。」

  謝玄英撫摸著馬兒的面孔:「不是純血,但雜得很好。」

  進貢上來的好馬,多是純血公馬,母馬為保證血統,鮮少外流。但他這匹冬夜雪是雜交馬,體格像母親,矯健靈活,毛色卻肖似父親,也繼承了耐力,除卻血統不純正,無可挑剔。

  但他不需要一匹純血馬來彰顯高貴。

  血統有什麼要緊的,馬好就夠了。

  「就算不是純種的,也很難得了。」吳千總猶豫片刻,腆著臉問,「謝郎,能不能給我——」

  「欸,你們可就別痴心妄想了。」李伯武也來了,笑道,「我家公子最寶貝這匹馬,平時連摸都不許人摸。」

  程丹若伸出的手就僵在那裡,十分尷尬:「我就……摸了一下……」

  馬不能隨便摸嗎?

  「這是母馬。」謝玄英說,「你可以摸。」

  「沒錯。」李伯武剛沒瞧見她的動作,聞言趕忙找補,「馬就和女人一樣,只是不能給別的男人碰。」

  謝玄英:「李護衛!」

  程丹若卻沒生氣,反而問:「碰了會怎麼樣?殺了嗎?還是送給別人?」

  李伯武頓住,不敢貿然回答。

  「胡說什麼。」倒是謝玄英鎮定得很,活似什麼也沒聽出來,自然地回答,「錯不在馬,何故殺之?」

  程丹若笑笑,卻不再作聲,只出神地望著遠處。

  雨聲瀝瀝,天地間霧氣蒸騰,像一鍋沸騰的開水。

  有詩說,「天地似熔爐,眾生皆煎熬」,多麼準確啊。

  「世妹。」謝玄英側身,假裝給馬兒梳理鬃毛,壓低聲音道,「馬廄髒得很,你回去吧——有機會,我教你騎馬。」

  程丹若訝然:「你怎麼知道我想學?」

  「你都寫在臉上了。」他微微彎起唇角,「什麼都不用擔心,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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