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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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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4 00:47:33 |只看該作者
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一十章 見與聞

  程丹若等人的行走路線是這樣的:北平府—河間府—東昌府—兗州府。

  這條路,如果坐船會便利很多,但他們一行人均有馬,又希望能夠切實看一看山東的境況,故走陸路。

  今天他們歇的地方,是高唐州的魚丘馬驛。

  情況出乎預料,來往的商人並不少,驛站附近做生意的人家亦不見得關門,百姓的面上看不見太多戰爭的陰雲。

  李護衛和商隊搭訕,詢問他們自何而來,聽說是濟南來的,趕忙問:「如今濟南府情況如何?」

  「諸位是在擔心無生教吧?」商人笑了笑,滿臉理解,「那是在青州,濟南還好好的,就是米價漲了。」

  「米價從去年就開始漲了,今年漲得更厲害。」同行的人說,「好在濟南、濟寧都有糧船,勉強過得去。」

  「青州就不行了,不然無生教怎麼造反呢。」

  「聽說登州那邊還在打倭寇。」

  「旱澇一起,流年不利啊。」

  商人們南北往來,消息靈通,趕了一整天的路,在驛站吹吹牛,指點江山,也算是精神放鬆了。

  李伯武一邊替他們倒酒,一邊旁敲側擊,收集到了不少信息。

  「東昌、濟南都還算穩定,百姓不曾大量投奔叛軍,但民間信仰無生老母的多了起來。」他總結信息,「商人身上都帶著無生老母的畫像,以防不測。」

  謝玄英問:「青州是什麼情況?」

  「逃荒者甚眾。」李伯武嘆氣,「有個商人新買了一婢女,十四五歲,只要八兩銀子。」

  程丹若微微擰眉。

  古代的人口買賣中,最值錢的就是育齡女子,尤其是十五歲上下,能生育又還年輕的女孩,價格通常不會低於十兩,長得漂亮或者有才藝的,能賣到二三十兩。

  八兩銀子,可見百姓已經開始賣兒賣女了。

  果然,第二天行走在高唐州,已經能看到小規模的流民。

  但令程丹若欣慰的是,流民雖然拖家帶口,衣衫襤褸,卻不到啃食草皮,餓殍遍地,甚至易子而食的地步。

  沿途有富戶賑災,雖然都是清可見底的米湯,但聊勝於無,總歸給了人希望。等到達濟南府時,情況更「好」。

  人牙子堂而皇之地挑選小孩,以低價買走,充實貨源。年青男子則被豪族大戶招走,他們會給流民一碗飯吃,一個安身之地,從此,成為世世代代替他們服務的奴婢或佃農。

  假如拋開個人感情,程丹若必須承認,山東的情況不算壞。

  山東有黃河與大運河兩條交通動脈,哪怕本地糧商囤積糧食,但只要外地有米糧流入市場,百姓們總能買到一些糧食果腹,勉強還能過。

  周邊地區在努力消化難民,分擔天災與戰爭的壓力。

  夏朝氣數未盡。

  進城門時,忽然聽到人群中有人大喊一聲:「開倉放糧了。」

  轟,城外幾千人的隊伍一下混亂,甚至出現踩踏與鬥毆事件。但無人在意,男女老少互相扶持,拼命往傳來聲音的地方喊。

  「不要擠,打人的不給發。」裡面有人吆喝。

  騷動總算小了一些。

  進了濟南府,城中井然有序,店鋪照常開張,除了米鋪門口排著長隊,而店員懶洋洋地靠在門扉說,指著牌子說:「賣完了,明天趕早吧。」

  有人怒問:「每天就賣一百斤米,誰買得到啊?」

  店員掏掏耳朵,無所謂道:「愛買不買。」

  程丹若等人在城內暫住了兩天,補充消耗的物資,並打探都司的情況。這次謝玄英的頂頭上司,是山東都指揮使蔣毅。

  他出自武官世家,父親為衛所指揮同知,與父親一道在陝西作戰,多有功勳,父死後繼承其位,又因表現出眾,升任指揮使。

  說起來,他與謝家是有些瓜葛的。

  靖海侯謝雲因抗倭有功,獲封侯爵,但並不是只打過倭寇。晚年也曾與其子一道北上,驅除韃靼。那個時候,蔣指揮使的父親,就是謝雲的下屬。

  謝雲死後,蔣家雖不算謝家舊部,但一直與靖海侯保持往來,逢年過節,總不忘記送幾車土儀。

  如此,蔣毅才能順利獲封指揮使,成為山東最高軍事長官。

  因而理論上來說,謝玄英來到濟南,大可以光明正大入都司府,蔣毅肯定比江蘇的徐指揮使對他客氣。

  但……他並沒有這麼做。

  理由挺簡單的。

  蔣毅這人過於會來事兒,很早就管謝二叫「小侯爺」了。

  謝玄英雖不至於懷疑他會害自己,但怕他有所隱瞞,決意先觀察一下他的行事作風,再做判斷。

  然而,李伯武打聽一圈,卻說蔣指揮使不在濟南,出兵平叛去了。

  謝玄英說:「他應該去了東平。」

  山東西南部的兵力,主要依靠東昌府,兗州府的濟寧州和東平州等地的衛所,而從地形來看,賊寇想要佔領濟寧,就必須走泰山蒙山以南的區域。

  考慮到叛軍會重點佔領大城,劫掠財貨,那麼下一站極有可能是曲阜。

  佔領曲阜,離濟寧就很近了。

  集兵於東平,對叛軍來說是不小的震懾。

  謝玄英很想知道叛軍的動靜,可惜,濟南府除了戰事將來的陰雲,打探不到更多的信息。

  他想了想,說:「我們還是盡快去兗州。」

  濟南到兗州的官道,幾乎是一條筆直向南的線,大約七天的腳程。

  程丹若終於來到了出差的終點站。

  該打聽的消息,一路上打聽得差不多了。有的事,謝玄英沒有瞞她,有的卻沒有同她明言,她倒也不在意。

  平叛這事,說到底與她沒有干係。

  別看演義小說中的英雄,出入戰場威風無比,一將功成萬骨枯,普通士卒能在戰爭中活下來,就已經非常了不起。

  只是沒想到,進魯王府的前一天夜裡,謝玄英單獨敲開她的房門。

  「你知不知道魯王府的情況?」他開門見山。

  程丹若道:「知道的不多。」

  他點頭,耐心解說:「先帝總共有四位兄弟,齊、獻、魯、豐,承王和安王都是先帝的叔父。」

  程丹若飛快記憶。

  上一代人的長幼次序如下:先帝、齊王(今上生父)、獻王、魯王、豐王(豐郡王的祖父)。

  「魯王性情殘暴,虐殺妻妾,本有三子二女,長子、長媳被殺,二子殘疾,很早過世,三子幼年早夭,長女出嫁,如今聽說只有一個小女兒還在府中。」

  謝玄英慢慢道:「你需要見的是魯王太妃,她今年也該七十多了,精神恐怕不太好,但既然聽聞魯王被綁時無事,想來還能撐一段時日。」

  程丹若應了一聲,問道:「你想我做什麼?」

  「叛軍綁走魯王一事,我總覺蹊蹺。這幾日沿途打聽了一下,魯王好煉丹,兗州府曾經僧道頗眾,因無生教造反,怕被連累,方才少許多。」他說,「我想弄清楚,叛軍進攻魯王府,真正的目的是什麼。」

  程丹若立時應下:「我試試看。」

  「還有,」他斟酌道,「王府護衛不足,我會給你留二十個人,但有不妥,你立即說服王太妃,動身去濟寧。」怕她害怕,忙壓低聲音,解釋說,「濟寧依傍運河,常有官船上京,人、糧、武器均備。」

  程丹若默默點頭,忽然記起一事,將藥箱遞給他:「裡面是藥物,如何使用,我都寫在夾層的簿子裡,你記得看。」

  他接過來,欲言又止。

  程丹若:「?」

  「無事。」他最終也什麼都沒說,「你自己多小心。」

  程丹若道:「你也是。」

  恰如春風拂過心頭,謝玄英不由微微勾起唇:「嗯。」

  *

  次日,程丹若一大早起來,請人燒水梳洗,換上全套的官服,坐上重新裝飾的馬車。

  太監和護軍也恢復原樣,押車相送。

  兗州府城有魯王府,百姓對甲胄森嚴的護軍很熟悉,瞧見就遠遠避開了。等拐進魯王府前的街道,更是一個人也不見,唯有王府長史在門口等候。

  王府巍峨森嚴,只是門口掛著兩個白燈籠,下人們也披麻戴孝,一副貨真價實的服喪樣子。

  等到車來,長史立即吩咐人大開中門,請她進去。

  兩邊跪滿了宮女、太監和其他王府的奴婢,放眼望去,只能看見各式各樣的後腦勺。

  程丹若雙手捧著聖旨,面色端凝,心中卻想:天使天使,天家使者,至高無上的尊榮借來一秒鐘,已足以讓人飄然若仙。

  步入前庭,已經備下香案。

  「陛下有旨。」她問,「魯王太妃何在?」

  「老臣在。」魯王太妃按品大妝,左右被兩個宮女扶著,顫巍巍地走到前面,屈膝下跪。

  她跪的不是程丹若,程丹若也無權讓她起身,只能盡量平靜地展開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聖旨用詞佶屈聱牙,很多都是生僻字,程丹若提前念過幾十遍,才保證自己不會突然卡殼,順暢地誦念完畢。

  大意是:聽說魯王府的遭遇,朕很痛心,但知道魯王寧死不屈,堅決反抗叛軍的襲擊,我又覺得欣慰。王太妃在侍奉穆宗時就品性出眾,為女子表率,現在也深明大義,不愧是皇室的好長輩,專門賞你一點東西作為表彰。你的曾孫也不用擔心,朕打算立他為世孫,好生教育,繼承魯王的香火。

  「老臣接旨。」王太妃艱難地起身,恭敬地接過聖旨。

  聖旨一脫手,皇家借來的高人一等也就自此消散。

  程丹若躬身行禮:「微臣程氏,見過王太妃。」

  「程女官。」王太妃身邊的大宮婢很客氣,馬上扶住她,並眼疾手快地往她手裡塞了個荷包。

  程丹若從來不曾想過,自己居然是接賄賂的角色,做了一下心理準備,才默默塞進袖子。

  大宮婢暗鬆口氣:「女官裡面坐,喝杯茶。」

  「叨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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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5 00:50:08 |只看該作者
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十一章 探消息

  程丹若被請進正院的大廳,大宮婢親自奉茶:「女官一路風塵,辛苦了。」

  「為陛下辦差,不敢言辛苦。」程丹若客氣道,「宮中記掛太妃,不知太妃身體可好?」

  「仰賴天恩,娘娘雖憂慮痛心,倒還撐得住。」大宮婢與她寒暄兩句,終於按捺不住,試探著問,「不知世孫可好?」

  程丹若斟酌著分寸:「宮禁森嚴,未曾見過世孫。」撇乾淨關係,又微微笑,示好道,「聽說陛下時常召世孫伴駕,想來一切都好。」

  大宮婢的笑意更真切了:「娘娘一直惦記著世孫呢。」

  「有陛下照拂,世孫必無恙。」程丹若口氣篤定。這種萬能話不說白不說,左右對方想要的只是安慰。

  退一萬步說,魯王世孫出了什麼事,還能找她算賬不成?都說是陛下照拂了。

  大宮婢未嘗不知個中道理,然而仍舊安心了不少。

  此時,王太妃已然供奉好聖旨,換下朝服,略微放鬆地坐在上首,與程丹若說起官方套話:「離京多年,陛下身體可還安泰?」

  程丹若:「聖人一切安好。」

  王太妃又問:「太后娘娘身體可還健朗?」

  程丹若:「慈宮娘娘亦安好。」

  官方問答結束,王太妃才關切道:「女官一路行來,可還順利?」

  程丹若聽出她的語氣變化,便有意不作官方口氣,拉家常似的:「都好,只半路遇見大雨,耽擱了一日。」

  「秋季就是多雨,我初來封地那幾年,也頗不習慣。」王太妃說了會兒山東的天氣情況,話鋒一轉,嘆道,「老身年邁體弱,府中諸事多有吃力之處,難免疏漏。若不介意,還望幫襯些時日。」

  對於這點,程丹若早有準備。

  洪尚宮同她說過,魯王府必定會請她暫住,甚至勞動她協理府中事務。這時儘管答應就好,因為壓根不需要她真的做什麼事。

  她只是一個吉祥物。

  皇帝彰顯天家親情,王府以這種方式示弱——我家老的老,小的小,支撐門戶都很難,全要仰仗陛下了——希望削弱魯王帶來的負面影響,保住王位。

  畢竟,魯王孫的輩分,已經夠不上郡王的等級了,只能是鎮國將軍。

  如今皇帝立魯王孫為世孫,以示安撫,但畢竟沒有真的冊封,王太妃自然要更謹慎行事。

  弄清楚這一點,程丹若便毫無壓力,立時起身,躬身道:「但憑太妃吩咐。」

  王太妃微微鬆了口氣,面露倦色。

  程丹若識趣地表示不打擾,請她務必保重身體。

  王太妃從善如流,命令長史好生招待貴客,便在宮婢的攙扶下,回後院歇息了。

  接著,長史調來四個宮婢,四個太監,整理一座清淨的院落,讓程丹若住下。又命人整治飯菜,為護軍接風洗塵,順便打探消息。

  反倒是程丹若這裡,主不算主,僕不能當僕,只好請王太妃身邊最有臉面的老嬤嬤作陪,整治了一桌席面。

  鮑魚海參,燕窩銀耳,該有都有,是上等席面。

  老嬤嬤溫了壺紹興黃酒,替她斟一小杯。

  「我酒量淺,只能盡盡意思了。」程丹若不肯多喝,略微沾唇邊換成熱茶。

  老嬤嬤也不介意,隨口與她說些閒話。

  酒過三巡,氣氛轉熱。

  程丹若趁機問:「我看王府井然有序,各處伺候的都不缺,想來外頭傳的都是沒影的事。」

  「您是說亂兵衝進府裡的事吧?」老嬤嬤嘆口氣,借著醉意道,「外頭傳的也不算錯,那天半夜,人是真的進來了。」

  程丹若故作驚詫:「他們膽子也太大了,護衛呢?」

  「王爺的脾氣有些急躁,等閒不愛人伺候。平時就住在東苑的長生觀。」老嬤嬤謹慎地措辭,「那時候又是晚上,咱們底下的人不敢打擾。」

  程丹若翻譯:魯王脾氣暴躁,喜歡打殺下人,下人們沒事不敢觸黴頭。

  「我記得,那會兒快二更天了,府裡安靜得很。我正準備睡下,忽然聽見東苑那邊有人喊『走水了』。」老嬤嬤說,「您也知道,秋冬天乾物燥,保不準就有誰一時沒留神,翻了燭台酒水,原也沒當回事。」

  她陷入回憶,臉上浮現出驚懼:「可沒過多久,有人說,叛軍殺進來了。東苑那邊死了好多人,大家伙一下子就亂了。不瞞您說,虧得太妃娘娘一直在城外寺廟清修,不在府中,不然出點差池,誰擔待得起?」

  程丹若關切道:「您沒事吧?」

  「我們做下人的都住在後罩房,叛軍只在前院,找到王爺就走了。」老嬤嬤說到這裡,略微停頓,壓低嗓音,「聽說啊,東苑的地上到處都是血,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那兒,別提多滲人了。」

  「唉。」程丹若露出幾分真切的哀色,「都是苦命人。」

  這份發自內心的感嘆,微微打動了老嬤嬤。死的宮婢、美人,都是和她一樣的下等人,誰見了,都要有幾分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悲痛。

  她的聲音倏地清晰起來,方才故作縹緲的醉意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感同身受的唏噓:「可不是麼,差一點點就熬出頭了……」

  程丹若心中一動:「都是些什麼人?」

  「還能是什麼,當然是侍奉王爺的。」老嬤嬤不敢指責魯王,只好含糊道,「佛家說,因果循環,可見是有些道理的。」

  「是啊,多做善事,總有善報。」程丹若口中附和兩聲,心中卻想,謝玄英不曾料錯,這魯王府好像是有一點奇怪。

  但怪在哪裡,一時說不上來。

  --

  是夜,謝玄英留在兗州府,卻沒有隨程丹若一道進王府,只留了若干自己人在護軍,隨時通報消息。

  他自己就在客棧住下,命李伯武和鄭百戶去打探消息。

  李伯武帶來的是關於魯王的傳聞。

  兗州府城中,魯王的名聲可以說是臭大街了。他愛好煉丹,在王府裡建了一個長生觀,四處是搜羅道士,替自己煉製各種丹藥,同時也沒冷落佛教,經常找和尚進府講經。

  百姓們都說,他是做賊心虛,怕府裡枉死的怨魂找他索命,才拼命找和尚鎮壓女鬼的。

  這個說法真切與否,暫且不論,但有一點很確定。

  魯王府經常死人。

  「城北的亂葬崗,隔三差五就有死人,都是年輕的姑娘家咧。」知情的百姓如是說,「好些人家兒子死得早,娶不起媳婦,就偷偷把人拖回去,和孩子埋一個坑裡,配門親事。老街口的媒婆就是專門幹這行的,家裡發了大財——嘖,全靠她男人在王府裡倒夜香。」

  如此暴行,哪怕是李伯武都要說:「報應不爽。」

  謝玄英問道:「無生教呢?」

  「在本地流行好些年了。」李伯武忙說,「城裡信的少,鄉下人家多有拜無生老母的,不過叛軍作亂,好多人家都偷偷燒了神像,改拜觀音了。」

  他點點頭,不多言語。

  接著,鄭百戶帶來了王府護軍的消息。

  夏朝建立之初,藩王有王府護衛指揮使司,約三千人,但經歷過叛亂後,一減再減,最後削成五百人的儀衛司,負責王府的日常護衛工作及出行儀仗。

  一般來說,藩王會自己再養點私兵,只要人數不多,皇帝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不多計較,但超過兩千人,就得找由頭收拾了。

  鄭百戶屬於親衛,和魯王府的護衛交流了下感情,很快打探出具體情況。

  魯王府原本有近千人的護衛,因他暴虐,時常打殺護衛,死的死,跑的跑,陸陸續續就剩下七、八百人。

  事發當晚,王府大約有三四百人值守,剩下的被王太妃帶走了。

  賊人的數目不多,最多只有幾十人。但他們先在王府放火,騙走大多數護衛前去救火後,潛入防守空虛的東苑,綁走了魯王。

  護衛們後來發現不對,返回救援,卻迫於人質,不得不看著賊人挾持魯王逃之夭夭。

  謝玄英問:「當晚,死傷之人有多少?」

  「近百餘人,都是魯王心腹。」鄭百戶說,「新提拔的儀衛正是太妃的人,原是司仗。」

  「正副呢?」

  王府的儀衛司設做正、副各一人,官階和正副千戶相同,下面有司仗六人,等於百戶。

  鄭百戶言簡意賅地回答:「為救魯王戰死。」

  謝玄英擰眉。

  「此事蹊蹺。」李伯武作為侯府的護衛,不難察覺到異常,「賊寇即便打個措手不及,王府護衛兵甲精良,怎麼也不可能死這麼多。」

  鄭百戶問:「公子是懷疑,他們被人滅口了?目的何在?」

  謝玄英搖搖頭,一時也說不清楚。

  「李護衛,你挑兩個機靈的留下來,隨時注意王府的情況。」謝玄英道,「程女官那邊,讓他們留意著。我們畢竟是借她的名義來的,不能讓她出事。」

  李伯武假裝這個吩咐十分正常,自然地點頭:「是,就讓錢明和趙望留下吧。」

  「趙護衛的兄弟?」

  「堂弟。」李伯武道,「趙信死後,您說過有事多照顧他們家,我便把趙望招了進來,這小子機靈,能幫上忙。」

  謝玄英點點頭,下定決心:「明日我們就去東平,與蔣指揮使會合。」

  三日後。

  東平縣,東平守御千戶所。

  謝玄英憑借印信,見到了指揮使蔣毅。

  蔣毅十分驚訝,沒想到他到得如此之快,趕忙讓人請進來。

  和每一個初見他的人一樣,蔣毅愣了好一會兒,才遲疑地問:「是侯爺家的三公子吧?久聞大名。」

  謝玄英施禮:「見過蔣指揮使。」

  蔣毅果然非常會來事,殷勤地扶起他,笑道:「謝郎忒多禮,我父曾在靖海侯麾下效力,本是故交。我托大,稱你一聲『世侄』如何?」

  謝玄英淡淡道:「既為公事,不該敘私情。」

  蔣毅被他頂了一回,也不生氣,反倒有點惴惴不安。世侄一說,自然是他刻意抬高自家,換做昌平侯,叫一句「世侄」才是親近。

  但他也圓滑,連連點頭,面上看不出分毫:「確實,敵軍當前,不談私事。」

  謝玄英的臉色這才略微緩和,公事公辦地問:「敢問指揮使,叛軍情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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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十二章 兩地事

  蔣毅說:「前日,賊人圍攻新泰,新泰縣令據城死守,不幸殉職,如今新泰也已落入賊手。」

  新泰在蒙陰縣邊上,來往沒有山嶺阻隔,一馬平川。騎兵過去如探囊取物,守不住不是縣令的錯。

  但接下來就沒那麼容易了。

  蔣毅帶謝玄英進入廳中,在一張地圖上比劃:「新泰與東平之間,鮮少有山地阻攔,便於騎兵施展,想來賊寇就是想倚仗這一點,才著急打下新泰。」

  謝玄英點點頭,聚精會神地往下聽。

  「他們有馬,但沒有船。」蔣毅再溜鬚拍馬,也是靠軍功上位的將領,作戰自有一番眼光,「若水師東行,他們攔不住。」

  東平有一條河流叫大汾河,往北連通東平湖,與黃河相會,另一條支流南下相接運河,往西邊去則一分為二,一條叫做柴汾河,就在新泰門口。

  而山東這地方,為了備戰倭寇,水師還是過得去的。

  謝玄英聞弦歌而知雅意,問:「指揮使有何吩咐?」

  蔣毅斟酌道:「謝郎可熟悉水戰?」

  謝玄英平靜道:「不曾。」

  蔣毅在肚子裡嘆了口氣。記得沒錯的話,謝侯爺安排謝二公子入水軍衛,是準備讓他繼承老侯爺的水軍根基,必是熟悉水戰,此去是白撿的功勞。

  可惜啊,這麼大一個人情,送不到謝侯爺手上。

  「戰事講究天時地利人和,如今我等佔有地利之便,沒有不用的道理。」無論肚子裡怎麼腹誹,蔣毅的表情無懈可擊,誠懇道,「我欲以騎兵誘之,引開賊人的大部分兵力,後以水師奇襲,奪回新泰。屆時自可東西兩面夾擊,剿其主力。」

  東平到新泰的直線距離,大概是140公里。

  這一塊區域地勢平坦,沒有天險依靠,能很好發揮馬匹機動性的優勢。假如官軍在此與叛軍對峙,贏是肯定能贏,但傷亡必然慘重。

  蔣毅想升官發財,不想丟官沒命,所以雖然自信其兵力,還是想贏好看點。

  所以,他的計劃很簡單,用謝玄英帶來的親軍為誘餌,將叛軍的主力部隊引入廣闊的平原。然後憑借水師突襲到後方,直接把新泰縣給奪回來。

  到時候,叛軍往前是夏朝最精銳的部隊,往後是水師,與大後方斷聯,只能被幹掉。

  等解決了最麻煩的馬賊部隊,那麼,無生教的其他人就不足為慮。

  謝玄英問:「若賊寇膽小,被大軍一嚇,直接南下呢?」

  「不是從江蘇調兵了麼。」蔣毅笑道,「我同徐指揮使通過氣了,調來的兩千精兵駐於臨沂,他們無路可退。」

  謝玄英在心底默默推演了會兒,點頭道:「但憑差遣。」

  蔣毅終於鬆了口氣。

  自接到命令起,他最頭疼的不是叛軍怎麼打——官軍真要打叛軍,叛軍絕無勝利的可能,勝利只是時間問題,怕的是謝玄英倚仗皇恩,對戰事指指點點,非要佔下剿滅賊首的大功勞。

  那就麻煩了。

  再怎麼樣也是謝侯爺的親兒子,他不能讓他真跑到敵巢去,要是受點傷,出點差池,陛下那裡也不好交代。

  現在能聽吩咐最好,只要平叛順利,他就算跑去濟南花天酒地,混吃等死,也能把功勞送到他的手中。

  然而,搞定了這位祖宗,還有一位老祖宗。

  「不知道御馬監的梁公公在何處?」蔣毅已經準備好一箱金銀財寶,就等賄賂鎮守太監了。

  謝玄英:「還未來。」

  蔣毅馬上端正臉色:「梁公公辦事事必躬親,令人嘆服。」

  謝玄英:「……」

  *

  程丹若在魯王府待三天了。

  作為吉祥物,她其實沒什麼事需要做,魯王的喪事已經辦完了。棺槨在她來之前的那日,便已經下葬。

  太妃傷心過度,需要靜養,郡主要守孝,整個魯王府閉門謝客,啥事也沒有。

  每日的任務,無非就是每天先去太妃的住處,問:「太妃安否?」

  宮婢答:「太妃安。」

  再去正廳問一遍:「今日有事否?」

  長史回:「仰賴天恩,府中無事。」

  下班。

  王府的人還非常熱情,為她安排了一些娛樂節目。比如逛逛花園,陪太妃身邊的老宮人回憶一下京城的風土人情,或是和大宮婢們做針線。

  程丹若很懂事,不管他們提議什麼,她都點頭同意。

  王府的花園非常美,太湖石、洛陽花、錦繡樓、翠竹亭,一看就是砸以重金。畢竟藩王被困封地,幹什麼都不行,只能花樣搜刮民脂民膏,醉生夢死了。

  托出公差的福,程丹若頗享受了幾日閒散的生活。

  因為她態度配合,慢慢的,身邊人的嘴巴也就沒那麼緊了。

  這日,她在花園裡賞菊,聽見牆後喧鬧,隨口問:「怎麼好多男人的聲音?不會擾到太妃清淨吧?」

  「二門都鎖好了。外頭的人進不來。」宮婢說,「這是在修繕東苑,原來的房子都燒得七七八八,總得在世孫回來前辦妥。」

  程丹若欲言又止。

  「姑姑有話不妨直說。」宮婢親切道,「可是我們有做得不妥的?」

  程丹若憂心道:「這人來人往的,不會有叛軍吧?」

  宮婢愣了下,臉上浮現出緊張之色:「應當不會,王爺不是已經……」

  「還是小心為上,太妃年事已高,可受不起驚嚇了。」程丹若真切地建議。

  宮婢想想,亦覺有理,招來小太監吩咐兩聲,讓他去同長史打個招呼,嚴格甄別工匠,別叫叛軍再混進來。

  程丹若仔細觀察她的一舉一動,感覺她的緊張與警惕並非作態。

  換言之,叛軍應該真的來過,而不是魯王府自導自演。

  這就很奇怪了。

  幾十人的叛賊,潛伏進戒備森嚴的王府,把一個藩王綁走了?雖然率領十萬大軍的皇帝也會被俘虜,但那是兩軍對壘。

  王府只有東苑燒掉了房子,外牆好好的,這怎麼看都不像是火拼過的。

  該不會是王府內部有人勾結無生教,故意弄死魯王吧?那也不該死這麼多人,魯王這德行,宮婢尚且鄙之,護衛真的會拼死護主嗎?

  還有,叛軍綁架魯王,而不是直接殺了,究竟為的是什麼呢?

  --

  傍晚,宮婢回到太妃住的院子,輕手輕腳地進去。

  太妃正靠在美人榻上,兩個小宮女用美人捶輕輕為她捶按肩膀。宮婢垂手立在一旁,屏息等待。

  片刻後,太妃微微睜眼,擺擺手,示意兩個小宮婢出去。

  這才慢條斯理地開口:「如何?」

  宮婢接過美人捶,接著替太妃捶肩,同時低聲把今天的事情說了。

  太妃沉思道:「就問過這一句?其他可有打聽?」

  「只來的那日,向張嬤嬤問了那日的事,後來便再也不提了。」宮婢說,「這幾日不過說些山東的風土人情,還有哪家鋪子的阿膠好。」

  太妃微微頷首:「東西都送過去了嗎?」

  「送去了。」宮婢一五一十匯報,「銀票一張都沒收,說『無功不受祿』,燕窩倒是收下了,但也不怎麼吃,伺候的小紅說,都分給她們幾個了。」

  想想,又道,「不過今日,她問我府中可有書庫,想借兩本書瞧瞧。我說前院有小書房,待回過太妃再答復她。」

  另一個宮婢說:「女官的做派倒是和太監不太一樣。」

  一年前,皇帝就派太監來申斥過魯王,她們都見過太監的做派,沒有好酒好菜便冷臉,塞了好幾百兩銀子,對方才笑臉相迎,比祖宗還祖宗。

  相較而言,這次派來的女官真稱得上知書達理,安分守常。

  「太監是無根之人,眼睛裡不是錢就是權。」兒子不成器,女兒又早夭,太妃能說話的人,其實也就是身邊的宮婢和嬤嬤了,很樂意多說兩句,「早年間,後宮多是女官協理,她們知書達理,常與我們講解詩文,我是屠戶家的女兒,勉強認得幾個字,多虧女史教我讀書作詩……」

  這個剎那,她短暫地沉入回憶,回想起一步登天的少女時代。

  「那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後來是一年不如一年。我來封地的時候,後宮就只剩下一個尚宮局撐場子。」太妃輕輕嘆口氣,倏然清醒,「沒想到,洪月霞還真有些本事。」

  她想想,道:「書房那邊就讓她去,不必攔著。」又難掩譏諷,「四書五經,不過都是裝飾的花樣子——東苑的佛經道經,都燒乾淨了吧?」

  宮婢道:「娘娘放心,長史都辦妥了。」

  太妃微微頷首。

  --

  程丹若被允許進入前院的書房借書。

  王府的書房,書絕對不少,各種珍貴的藏本皆有之,還有市面上新出的一些文集和經義,且本本嶄新,一看就沒人翻過。

  魯王平時看的,肯定不是這些儒家經義。

  但不要緊,來書房就不是為了看書的。她主要是想借書房的地利,瞅眼被燒毀的東苑。

  結果確實沒什麼好看的,全燒光了,現在堆滿木料,工匠進進出出,什麼痕跡都不曾留下。

  她遺憾之餘,只好真的借兩本書。

  經義古籍不在考慮範圍內,便選了兩本新出詩集。怕人起疑,也不久留,很快便告辭回去。

  路過花園的時候,迎面走來幾個人,被簇擁在中間的是一個十幾歲的女孩,面色蒼白,體型孱弱,看見她來,表情倏地激動。

  程丹若心中一動,看向身邊的宮婢。

  宮婢蹲身:「小郡主。」

  「郡主殿下。」程丹若側身避讓,卻不行跪禮。

  郡主和郡主也有分別,比如養在後宮的兩個藩王之女,嘉寧郡主有正式的封號,是正兒八經的郡主娘娘,安王的女兒雖然也被稱為「小郡主」,其實未被正式冊封。

  女官見到她們,一般不必下跪。

  「程女官不必多禮。」小郡主忙說,「你,你可有空閒?我想請教,嗯,請教一下京中之事。」

  吞吞吐吐,舉止輕慢,這個郡主……有點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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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十三章 有進展

  小郡主明顯有話想和程丹若說,但她身邊的宮婢迅速制止了她。

  「郡主,女官身負皇命,恐怕沒有時間同您談笑。」宮婢笑盈盈地說著,手緊緊扯住女孩的手臂。

  「放肆。」程丹若登時肅容,看向僵住的宮婢,斥責道,「郡主問話,豈有你越俎代庖的道理?」

  宮婢反應也快,馬上道:「奴婢該死。太妃娘娘關照,要奴婢看顧小郡主,奴婢一時心急,說錯了話。」

  程丹若大皺眉頭,卻沒有再搭理她,垂首道:「回郡主的話,微臣受太妃娘娘之命,協理王府諸事,不敢懈怠。您若想知道京城的風物,可與太妃娘娘開口,待娘娘首肯,微臣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小郡主卻露出幾分驚慌乃至驚懼,勉強道:「我不知道女官有事,那便算了。」

  宮婢鬆口氣,趕忙說:「還要給太妃請安。」

  「恭送郡主。」程丹若欠身。

  小郡主被簇擁著,毫無反抗之力地離開了。

  程丹若目送她離去,表情卻有些凝重。哪怕她不是真正的官家小姐,但在皇宮裡耳濡目染,也知道真正的皇親貴族是什麼模樣。

  這個小郡主一看就沒當幾天郡主。

  當然,這不是說她身份有問題,是被冒充的。她的皮膚很細膩,面色紅潤,牙齒整齊潔白,頭髮烏黑,普通人家養不出這樣的營養狀態。

  王太妃也絕對不會蠢到混淆皇家血脈,尤其只是個郡主,她必然是魯王的親生女兒,只不過,在此之前,應該只是魯王府裡不受寵的透明人。

  她想和自己說什麼呢?

  程丹若思量著,次日便請來了太妃身邊的張嬤嬤。

  「這事論理不該我多嘴。」程丹若說著昨晚打好的腹稿,誠懇道,「但太妃多次賞臉,實在令我受寵若驚。」

  張嬤嬤的嘴角出現一道淺淺的笑紋。

  她們分析過程丹若,昨日敲打宮婢出言不敬,可見其脾性正直,教郡主該如何為人處世,能窺其人品端良。既是一個品行方正又賢良的女官,那麼,受到魯王府隆重招待之後,想回報一二,也是十分自然的事。

  因此,她並不意外,反而嘆口氣,道:「郡主疏於管教,讓女官看笑話了。」

  「哪裡的話,太妃年事已高,底下的人也不好老拿小輩的事驚擾。」程丹若體貼地替他們找藉口,接著,話鋒一轉,「不過,郡主歲數不小了,該學的還是得學起來。」

  張嬤嬤道:「慢慢教吧。」

  程丹若思忖片時,平常道:「要是太妃不嫌棄,我可以陪郡主說說話。」

  「您是京城來的貴人,怎好麻煩?」張嬤嬤也說出預備好的藉口,推辭道,「太妃已命老奴去郡主身邊伺候。」

  這就是不想她接觸的意思了。

  程丹若如釋重負,笑道:「太妃娘娘思慮周到,是我唐突了。」

  一副也不想沾手麻煩的樣子。

  張嬤嬤也安心,好話連串:「您是一番好心,我們感激還來不及呢。」

  兩人又說了些閒話,張嬤嬤方才告辭,彼此心中都十分滿意。

  兩日後,程丹若再度前往書房還書,並假托要他們買阿膠,單獨見了面,請他們幫忙調查幾件事。

  留下的護衛閒得發慌,尤其想著在前線的人能立戰功,自己卻只能每日在王府打卡,巴不得有點什麼事情做,忙不迭應下。

  幾日後。

  程丹若得到了較為確切的消息。

  小郡主的身份確實沒問題,她是魯王的幼女,生母卻很上不得台面,是不知道魯王從哪裡弄來的道姑,還俗為妾。

  但因為身份太低,始終沒有正式名分,不得不常年在東苑伺候。或許是她生有子嗣,魯王網開一面,並未將人殺死,只是日子也好過不到哪裡去就是了。

  「老更夫說,十八日晚上,在王府附近聽到過動靜,天明的時候,抬了幾具屍體出去。」護衛詳細地說,「王府時常有年輕女子橫死,貧窮人家愛配冥婚,故而當夜又有幾個膽大的打行混混跑去刨屍,沒想卻都是壯年男子。」

  程丹若:「然後呢?」

  「這也是樁稀奇事,不難打聽,隔日晚上,王府就失火了,火紅透半邊天,隔日叫人進去抬屍,有男有女,至少上百具屍體,可把媒婆累壞了。」

  程丹若問:「媒婆?專門配陰婚的?」

  「可不是,這兗州府城也是稀奇,生意做到王府頭上。」護衛冷笑。

  程丹若立即道:「你想辦法弄清楚,她有沒有見過那些死掉的女屍,都是怎麼死的。」

  恐怕,魯王府的人永遠不會知道,底下竟然有這麼一門生意。若他們以為,屍體拋到亂葬崗,就該被野狗啃得亂七八糟,掩去一切痕跡,那麼,或許有非常重要的線索留了下來。

  「小心辦,千萬別叫人發現我們在查。」她叮囑。

  謝玄英留給她的十來個護軍,都是他親屬的部下,不僅忠心還能幹。臨別前,他們被再三叮囑,必須盡心替程女官辦事,因而不敢懈怠,連連道:「屬下一定辦妥。」

  他們沒讓程丹若失望。

  媒婆在威逼利誘下,很快說出實話。

  男屍她是不看的,誰家沒死掉的光棍啊,女屍卻會親自檢驗,看看歲數樣貌,好配合適的男人。

  她非常篤定地告訴護衛:「女的都是被勒死的,舌頭都被擠出來了,我費了好大力氣才塞回去。」

  程丹若沉默片刻,緩緩問:「一共幾個知道嗎?」

  護衛答:「十八個。」

  她心中冷笑。

  十八個年輕女人,全部被勒死,魯王府要隱瞞的秘密,一定不小。

  *

  就在程丹若探索魯王府的隱秘之際,謝玄英在前線迎來了真正的挑戰。

  梁太監領著兩千親軍,來到了東平縣。

  「謝郎,幸不辱命。」梁太監笑眯眯地說,「咱家終於能歇口氣了。」

  這話聽在蔣毅的耳朵裡,可以翻譯成:給錢,不然就在皇帝面前告你瀆職。

  他給下屬使個眼色,讓他們趕緊去把裝銀子的箱子搬去太監的房間。

  然而,謝玄英只是點點頭:「辛苦梁公公了。」

  梁太監笑說:「咱都是給陛下效力,哪敢說辛苦。倒是謝郎消瘦了,您給陛下辦差的心意,咱望塵莫及啊。」

  蔣毅:「……」

  謝玄英短暫地笑了笑,說道:「您先休息,晚些再說話。」

  梁太監拱拱手,告退了。

  蔣毅暗暗道稀奇,難不成這次遇到個勤懇辦差的好太監不成?

  然後,屬下就回來告訴他,銀子送過去了,梁太監的乾兒子才不用鼻孔看人,不然好像打算隨時在營裡突擊檢查,履行監軍之責。

  蔣毅悟了。

  怪不得小侯爺競爭失敗,聖寵如斯,誰能與之爭鋒?看來沒意外的話,這次的戰功得分一大半過去。

  他調整態度,晚上制定策略時,更仔細小心了。

  「謝郎不擅長水戰,故奇襲唯我領兵。」蔣毅覷著梁太監的臉色,斟字酌句,「近日賊寇異動頻繁,顯然也在從後方調兵遣將。梁公公,不是我說,馬賊都是急功近利的匪徒,他們肯定不捨得放棄騎兵之便利,必與我等在此區域開戰。」

  他指著地圖,分析道:「馬賊再蠢,也知道我們有水師,怕是不敢離河太近,最適合伏擊之處,莫過於石門山。」

  但又笑道,「馬賊有二,素來互不服氣,恐怕不敢一人引誘,一人伏擊,生怕自己吃虧。因此,兵力應當只有一千餘。」

  梁太監捧著茶盞:「此處可做文章。」

  「宵小之徒,從來不顧大局。」蔣毅看向謝玄英,「這就拜托給謝郎了,若能擒獲這兩人,必是大功一件。」

  謝玄英知道,蔣毅在給他送人情,亦不多言:「好。」

  別的不說,蔣毅很滿意三公子的知情知趣,沒本事混功勞不怕,怕的是沒本事還要指手畫腳的人。

  這樣就很好。

  接著,便是行軍前的一系列常規措施,調兵、調運糧草、整編部隊,與手下的將官交流商議細策。

  此時就凸顯梁太監的重要性了。作為御馬監的掌印太監,他有著豐富的監軍經驗,且是真懂行,不是吉祥物。

  面對不爽的家伙,他們只要在糧草上拖下進度,就能讓對方生不如死,趕緊送錢消災。但一旦配合起來,調度迅速,國家機器能夠高速運轉。

  將官們也沒有故意作對,暗藏心思的情況。

  謝玄英十五歲就入職宿衛,最早在錦衣衛當花瓶,後來在宮廷禁軍上班,三年下來,同二十二衛的將領怎麼都混了個面子情。

  這也是皇帝選親軍的目的,謝二在靖海侯的安排下,早早與五軍都督府的各衛來往交際,人頭熟,而謝玄英熟悉的就是親軍。

  他有聖寵,有身份,差的只有實際的功勳。

  但現在,機會不就來了嗎?

  和鄭百戶一樣,他們都知道,這是借謝郎立功的好機會,誰敢作妖?

  然而,最大的優勢還不是太監和將官。

  是軍士。

  蔣毅調度的是衛所的兵,乃是世襲的軍戶子弟,有優有劣,良莠不齊。但親衛是募兵而來,每年的軍費開銷就是一大筆錢。

  他們不需要屯田,雖然也有一些京城防務的工作,但主要任務還是訓練,保證戰鬥力。當然,軍餉克扣難以避免,練兵十天曬網兩天打漁也正常,可不管如何,他們能拿到一些兵餉,能接受基本訓練。

  這是一支正規的受過訓練的部隊。

  梁太監和蔣毅都不覺得,謝玄英當誘餌會有危險,全在此處。

  有兵、有馬、有甲胄和武器,對上烏合之眾的叛軍,假如還能出事,謝玄英還是馬上滾回京城,去翰林院上班吧。

  三天的準備工作結束。

  拔營東進。

  騎兵在廣袤的平原,速度相當驚人,沒幾日,就逼近杏山。再往前,就會進入此地最適合伏擊的一片山地。

  果不其然,在前打探的塘報騎兵回來,說在前方發現了一隊叛軍,搖的白旗,人數應該不多。

  「將軍,此乃誘敵之策,不可貿然追擊。」李伯武馬上提醒。

  按照蔣毅的提醒,確實不該冒進,但此時,鄭百戶過來說:「我問了嚮導,東北方向的山是什麼地方,他說那是彩山,假若我們往北繞過這條路,在那裡也會遇見一條狹長的山路,只是沒有石門山那麼險。」

  李伯武一怔。

  「敵人搶先我們在此處,有沒有可能兩地皆有伏擊?」鄭百戶面露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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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十四章 為將者

  謝玄英是第一次領兵,照理說,他應該跟在蔣毅後面,先學習一下行軍打仗的經驗。昌平侯在登州抗倭,就帶著兒子,一邊教,一邊讓他們實戰。

  有長輩兜著,他們可以學習,可以犯錯,可以改過。

  皇帝的安排不能說不用心,但蔣毅有自己的苦衷——謝玄英來之前,他已經調遣了水師,以己之長,克人之短,原以為來的是謝二,完全能夠跟上他的計劃。

  不用騎兵,主要也是因為衛所的騎兵真心不怎麼樣。

  山東有馬,可養馬和會騎馬是兩回事。衛所裡騎馬都不順溜的,大有人在,倒是因為倭寇時常來襲,水師的訓練反而過得去。

  因此,這就導致了謝玄英不得不單獨帶兵。

  沒有長輩看顧,沒有上官統領,所有的決定都必須由他自己判斷。

  成,是少年英雄,敗,也許會殞命在此。

  在十分短暫的某個剎那,謝玄英感受到了迷茫:他似乎發現,自己或許站在了人生的分叉口,一條通向生,一條通向死。

  但也僅僅只有剎那,不會比蜻蜓點水更久,茫然便消失了。

  今時今日,他立馬在此,為的是光明前程,為的是琴瑟和諧,為的是他所求的將來。

  從來不是失敗。

  他沒有想過失敗。

  「往前,走石門山。」謝玄英說,「不必管那些游兵。」

  李伯武大驚:「公子不可!」

  倒是鄭百戶辯解:「即便是馬賊,前方的誘餌也太過明顯了,或許就是要我們輕敵,改道行走。彩山那邊的地勢不如石門山險要,我們大可能放鬆警惕,從而落入圈套。」

  他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可李伯武以謝玄英的安危為先,總覺得太過冒險。

  「公子——」

  「直走。」謝玄英卻完全不理會屬下所言,「要快。」

  李伯武只好閉上嘴巴。

  他雖然沒有參軍,卻也知道軍令如山,不管主將的命令多麼不可思議,一旦下令做某事,其他人再不滿也必須照做,否則就是違抗軍令。

  眾人重新出發。

  塘報騎兵繼續在前探路,但接下來一直沒有發現敵兵的蹤跡。

  謝玄英繃著精神,時刻小心兩邊的情況。

  入山沒多久,遠處便有旌旗招展,號聲隱隱,兩邊的山上樹影婆娑,好像有大量人影藏躲於後。

  李伯武先提起心,唯恐落入圈套中,但很快又放下心。

  太明顯了。

  馬賊就算不懂打仗,劫道肯定沒少幹,不會連隱蔽蹤跡都不知道。

  這般刻意,必是虛張聲勢。

  果不其然,雖然他們在過最狹窄的通道時,兩邊有碎石滾落,但數量不多,眾人也早有準備,幾乎沒有造成任何損傷。

  而敵人最想襲擊的,肯定是穿著甲胄,身騎駿馬的謝玄英。

  他過的時候,石頭大量滾落,可謝玄英操縱著韁繩,名為冬夜雪的良駒輕巧地跳躍奔跑,完美地躲過了擦身而過的石塊。

  好身手。李伯武在心中暗暗讚了聲,瞥眼看向馳騁在前的少年。

  他沒有過多在意落地的石頭,臉上也無慶幸後怕的懼色,目光直視前方,餘光迅速掃過兩旁,眼神機警而冷靜。

  哪怕知道他只有十九歲,還未加冠,李伯武心裡仍然升起了一個微妙的念頭。

  或許,比起嫡長子的兄長,三少爺更像已逝的老侯爺。

  但謝玄英心裡,真的一點緊張也沒有嗎?

  當然不是。

  他畢竟只有十九歲,其實十九歲的生日還沒過。

  兩千人的性命擔於一肩,不可能不緊張。只是身為主將,謝玄英本能地藏起了自己的負面情緒。

  他必須相信自己的判斷,必須一往無前。

  只要他在最前方,後面的人才能安心——這點覺悟,比起行軍打仗的天賦,比起嫡長子的身份認同,都更為重要。

  它叫做責任。

  一個時辰之後,主力部隊疾馳越過石門山的狹窄山路,謝玄英忽然勒馬。

  「鄭百戶。」

  鄭百戶精神一震:「屬下在。」

  「你帶人上山,把山裡的人抓了。」他說。

  吳千總之前不說話,現在才開口問:「將軍,敵人不在石門山,應該就在彩山那邊埋伏,我們是不是殺個回馬槍,堵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謝玄英卻看了看他們,慢慢道:「那你帶一百個人,去彩山那邊看看,但我不覺得馬賊在那裡。」

  李伯武面露訝色。他還以為謝玄英認同鄭百戶的判斷,覺得石門山是誘餌,真正的主力部隊在彩山。

  都不是嗎?

  吳千總的表情也嚴肅起來:「我這就去。」

  大部隊找到一個易守難攻之處,暫且下馬休息。馬不能一直高強度奔跑,容易掉膘,因此人可以隨便啃兩口乾糧,馬必須及時恢復體力。

  天空白雲飄過,秋風起。

  謝玄英撫摸著冬夜雪的鬃毛,慢慢梳理思緒。

  馬蹄聲近了。

  鄭百戶率先帶人回來,馬後拖著幾個俘虜,兵器藤甲均被解除,雙手被捆,周身有不同程度的擦傷。

  「問過了嗎?」謝玄英問。

  鄭百戶深吸口氣,道:「問過了,一共就百來個人,這邊和彩山都有,全都是虛張聲勢。」

  他臉頰發熱,盡量忽視心底的羞惱。可越想忘掉,越忘不掉出發前,自己和李伯武的爭執,更忘不掉謝玄英讚同他的選擇時,油然而生的喜悅。

  沒有什麼,比自以為料敵在先,結果卻是敵人計劃的一環更傷人自尊的了。

  這一刻,帝王親衛帶來的優越感,終於略微消退了些。

  鄭百戶開始正視自己的敵人。

  他們確實只是馬賊,但論起對敵經驗,也許比他這個百戶更多。

  然而,謝玄英並沒有注意到手下的心理活動,道:「繼續問,為什麼只派這麼點人過來。」

  鄭百戶點頭,親自審訊。

  叛軍都是烏合之眾,自然扛不住逼供,卻給不出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他們只知道要在這裡埋伏,偽裝成大規模兵馬在此聚集的樣子,左右護法究竟想做什麼,卻毫不知情。

  此時,吳千總率領的人馬也回來了。

  同樣抓住了流竄的叛賊,卻也就幾十個人,一問三不知。

  兩人都覺得被戲弄了:「將軍,這些人如何處置?」

  謝玄英道:「都是棄子,問不出什麼,殺了吧。」

  「是。」

  他們朝下屬做了個手勢。

  刀揮下。

  人頭滾滾。

  鮮血染紅了泥土。

  有一滴血,濺到了謝玄英的靴子上。

  他低頭看去,只瞥見幾個乾枯黃癟的面孔,顯而易見,他們曾是勞苦百姓,面朝黃土背朝天地過著苦日子。

  然後,旱災、飢荒、瘟疫、叛亂。

  從了賊。死在這。

  心臟輕微地有些不舒服,讓他難以忽視。

  不可婦人之仁。謝玄英提醒自己,既然從賊,就該死,他不能憐憫叛軍。

  收起不合時宜的情緒,謝玄英簡短地下令:「出發,今晚要到泗水。」

  泗水縣在石門山以南,中間有一小塊平原區域,周圍都是山地,在沒有旅游開發的眼下,耕田少,交通不便,可想而知是一個窮縣。

  謝玄英看到貧瘠的耕地,方才潛下的情緒又翻湧上來。

  想了想,說:「傳令下去,不得踩踏耕田。」

  隊形略微變化。

  李伯武半是捧人半是真心地問:「公子如何知道兩地皆無埋伏?」

  「敵軍的動向有些奇怪。」謝玄英沒有賣關子,「他們奪新泰太倉促了。」

  鄭百戶道:「賊寇企圖西進,佔據新泰更便於行動。」

  「可他們攻打新泰時,蔣指揮使已經在調兵了,他們能潛入兗州,不知不覺綁走魯王,可見其信眾之廣,應當不難得到消息。」謝玄英思索,「蒙陰的位置更便於防守,為何還要消耗兵力,打下容易失手的新泰呢?」

  李伯武揣測道:「無生教不過烏合之眾,左右護法只是馬賊,以劫掠為生,想來是貪圖新泰的財貨,這才在官軍趕到前,再幹一票大的。如此即便失手,也可帶著金銀,隱姓埋名做富家翁。」

  謝玄英一介新人,猶且認為佔領新泰冒進,蔣指揮使會看不出來嗎?他必然是看出來了,只不過與李伯武一樣,認為賊寇冒進才是正常的。

  他們能有什麼眼界?

  他們能有什麼大局觀?

  然而,果真如此嗎?

  「或許是我多心了。」謝玄英微蹙眉梢,「此事不太對。」

  *

  新泰縣。

  知縣府衙,正廳,佳肴美酒滿桌。

  右護法大馬金刀地坐於上首,哈哈大笑:「唐秀才,假如此計能成,你便是我天國的大功臣,教主必重賞於你。」

  下手的位置,坐著一個道袍打扮的讀書人,約莫二三十歲,面孔有些粗糙,藍色的棉布袍已經洗得發白,隱蔽處還打著幾個補丁,頭上的逍遙巾也褪色,渾身洋溢著寒酸。

  他僵著臉,努力想擠出笑,卻又實在掩飾不住內心的憂慮,表情看起來生硬又勉強。

  「怎麼?」左護法問,「你沒有信心?」

  唐秀才乾笑兩聲:「雕蟲小技,就怕對方不上當。」

  「你可高看那群朝廷命官了。」右護法冷笑,「我可聽說了,京城派來一個乳臭未乾的後生領兵,說是侯爺的兒子,其實壓根沒打過仗。說不定啊,看到死人就先哇哇大哭,回家找老娘去了,哈哈哈哈。」

  左護法笑了笑,有些心計,分析說:「第一次領兵打仗,要麼貪功冒進,想用我倆的人頭升官發財,要麼這也怕那也怕,縮手縮腳不敢幹。甭管他是哪種人,總是會落進咱們的圈套。」

  唐秀才滿頭冷汗:「呵呵,呵呵。」

  「只要能拖他兩天,我們的勝算就大了。」右護法咂咂嘴,臉上露出凶惡之色。

  這時,一個手下飛快跑進來。

  「護法,官兵來了!」

  「怎麼來的?」

  「坐船,船上好多人。」

  「來得好。」左護法摸著鬍鬚,「按之前說的,準備撤。」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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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十五章 被挾持

  泗水縣,大軍駐紮。

  兩千人如何安頓下來,是一門大學問。謝玄英沒有學過,所以全權交付給了另一名護衛。

  這名護衛叫田北,是靖海侯手下的老將,跟著他乃至老侯爺上過戰場,武藝水準不好說,卻是個戰場老手。

  他知道什麼地方適合紮營,知道該去什麼地方取水,知道該如何分配休息和巡邏的工作,甚至連廁所挖在什麼地方,都有講究。

  他的弟弟田南也在隊伍中,是個斥候,手腳靈便,探路老道,為謝玄英減少了不少麻煩。

  由此可見,靖海侯對這個兒子也不算太狠心,只是比起班底齊全的老大老二,又不夠用心了而已。

  謝玄英早已習慣這樣的偏愛,也沒有怨憎。

  給他的,他好好經營,不給他的,他就自己去掙。

  「辛苦田護衛了。」田北忙了一圈回來,就接到謝玄英遞來的熱茶。他笑笑,心想,三公子性子冷歸冷,心卻細,待下屬也知道收買人心。

  二公子是侯府繼承人,侯爺唯恐後母薄待,早備下班底,先太太娘家也沒少塞人過去,他們這些沒背景的,難免次一頭。

  跟著三少爺也不錯,誰知道以後哪個能出頭呢?

  「多謝公子,屬下不辛苦。」田北恭敬地回復,「各處都安頓好了,今天奔波整日,您也該早點休息。明兒養足精神,才好趕路。」

  李伯武欲言又止。

  田北投以一瞥。他知道李伯武,這人武藝不錯,本事也有,最突出的是忠心,連謝二的招攬都不動容,侯爺把這人放三少爺身邊,有規勸的意思。

  他要說什麼呢?

  「田兄,公子方才說,他不想去新泰,與指揮使會合,要去蒙陰。」李伯武苦笑著說。

  田北訝異:「這是為何?」

  謝玄英沉默片時,慢慢道:「新泰可能是個圈套。」

  護衛們登時詫異。

  但他沒有多說,一直到鄭百戶、吳千總以及另一名姓劉的副千戶到來,才說:「在座的諸位,都是自己人,我便直說了。」

  兩千人的騎兵部隊,謝玄英是主將,統領全軍。副將算是吳千總,他是皇帝變相指過來的,統管千人,鄭百戶暫代副千戶之責,統領五百人,劉副千戶曾在謝玄英手下待過,後來被調去神樞營,卻和蔣指揮使一樣,以他舊部自居,非常自覺,故而也帶上了,亦有五百人的部隊。

  李伯武等人為私家部曲,雖無官職品階,但他們的前途本不在這上頭,只要能立下功勞,自有出路,姑且不論。

  但不管是吳千總,還是鄭百戶、劉副千戶,既然今天被劃分到謝玄英麾下,今後沒有意外,就跟著他混了。

  劉副千戶之前沒跟著一起去兗州府,此時很想表忠心,連連道:「將軍請說。」

  「我懷疑,新泰縣是叛軍的誘餌,他們意圖誘使水師進入蒙陰。」謝玄英展開地圖,指著幾個地點說,「攻打新泰十分倉促,哪怕拿下,以新泰的位置,騎兵可直入,水師亦可沿柴汶直達,極其凶險。」

  劉副千戶點頭不止:「確實如此。」

  謝玄英道:「蒙陰易守難攻,又由叛軍經營月餘,於情於理,都更適合作戰。倘若水師到達新泰後,敵軍後撤,他們是追還是不追?」

  眾人沉思。

  柴汶河到新泰家門口,可接下來兩條支流向北(準確地說,這兩條支流才是柴汶河的源頭),一條向南入山,不過蒙陰。

  蒙陰附近的東汶河,與新泰的河流並不相通。

  水師要攻打蒙陰,只能變成步兵。

  「蔣指揮使不至於如此。」李伯武客觀道,「一旦收服新泰,指揮使便會等公子前去會合,再合力攻打蒙陰。」

  謝玄英搖搖頭,沒說蔣指揮使其實有點輕敵,只是道:「魯王。」

  在座之人霎時變色。

  雖然魯王府宣稱魯王已死,甚至辦了喪事,但一直有傳聞說他被叛軍挾持。假如敵人以人質威逼利誘,蔣指揮使有沒有可能為了立功,或是被迫,不得不提前攻打蒙陰呢?

  「我知道山路難走。」謝玄英說,「可去新泰會合,太費時間,我們去平邑,再直穿山路,翻過沂蒙山。」

  其他人面面相覷。

  田北硬著頭皮,實事求是地說:「公子,這也太冒險了。」

  怎麼說呢,這計劃充分體現了一個新手的勇莽,翻越山林不是一支新軍能隨便做到的,脫隊、死傷、迷路……全都很要命。

  然而,謝玄英道:「我知道。」

  「可是諸位,你們跟我來山東,不是為了打一場不痛不癢的仗,立些可有可無的功勞。」篝火下,他的眼睛亮如星辰,「機會難得,我願意賭一次,你們不敢賭嗎?」

  吳千總、鄭百戶和劉副千戶都沉默了。

  皇帝親軍說出去威風,可沒有仗打,只能坐在父輩的位置上,升不了動不得,最後一模一樣傳給下一輩。

  京城居,大不易,男子漢若不能出人頭地,又有何意義?

  鄭百戶想起自家的困境,咬咬牙:「我相信將軍的判斷。」

  劉副千戶沉默了會兒,小心翼翼地說:「得要一個熟悉可信的嚮導才成。」

  謝玄英道:「我想過了,無生教的信眾多為失地百姓,泗水、平邑地處山間,耕地少,無生教多半未曾在此傳教。我們小心行事,選父子、兄弟同行。」

  吳千總在去兗州的路上很配合,現在卻非常謹慎:「山路難行,恐怕馬匹和人手會有損耗。」

  「這不是正好嗎?」謝玄英平靜道,「刀不磨,如何殺人?」

  *

  程丹若懷疑,魯王牽扯進了無生教的叛亂。

  這不是捕風捉影的臆測,而是根據已有的線索進行的合理推演:已知,魯王可能十八日被擄走,太妃回府後,立即滅口近百人,不是魯王的親信,就是東苑侍奉的姬妾。

  假如純粹是綁架,沒有道理這麼做,必然是發生了什麼非常嚴重的事,才讓太妃一口氣殺了那麼多人,並且直接聲稱兒子死了。

  瞧瞧魯王干的事,這麼天怒人怨,當娘的都忍得下,沒道理被綁就大義滅親了。

  除非,魯王想造反。

  但,造反總得樹立旗幟,被綁走「被」造反,怎麼都很奇怪。

  缺了一環。

  程丹若想挖出隱藏的秘密,可惜行動受制於後院,突破口不多。思來想去,打算再試著問問小郡主。

  她身上,或許有什麼不為人知的訊息。

  注意,程丹若做出此推測的時間,恰好是謝玄英走過石門山的那日。

  而石門山到兗州府,現代大約45公里左右。在古代,最多三日就能得到疑兵全軍覆沒的消息。

  兩日後。

  程丹若在書房滯留了一個時辰,也沒看見小郡主身邊的人。毫無疑問,她已經被太妃嚴密控制住,嚴禁與她私下交談。

  她正琢磨要不要來點狠的,詐一詐太妃身邊的人,答案自己撞上來了。

  「女官,太妃請您過去說話。」一個臉生的宮婢低眉順眼。

  程丹若訝然:「太妃忽然傳召,可是有什麼事?」

  「東苑的梅花開了,請女官同去賞梅。」宮婢回答。

  程丹若想想,道:「容我換身衣服。」

  宮婢說:「太妃催得急,女官衣著無有不妥,請吧。」

  「也罷,難得太妃有興致。」程丹若笑笑,將手中的書籍合上,「小雨,將這兩本詩集拿回我屋裡,再燙壺酒溫著,我一會兒再回去。」

  外頭的小宮婢應下,接過她手中的詩集,毫無疑慮地走了。

  程丹若戴上風帽:「走吧。」

  那宮婢朝她笑了笑,在前面帶路。

  穿過書房旁邊的月洞門,就是去往東苑的小徑。程丹若不動聲色地朝門口覷了一眼,守在門口的護衛,不見了。

  放慢腳步,緩緩走入東苑,這裡剛被翻新過,草木雜亂,牆根下有泥腳印,十分髒亂。

  兩個太監立在門後接應。他們都垂著頭,完全不看她,只知道在前面帶路。

  程丹若往後瞥了眼,試探著問:「此處未做修整,亂糟糟的,不如換條路走?繞遠些也無妨,別衝撞了。」

  宮婢卻倏地上前一步,冰涼的刀刃架住脖頸:「別廢話,走。」

  程丹若:「你是——」

  「走。」宮婢道,「敢叫的話,別怪我不客氣。」

  她定定神,道:「好,我不叫,有話好說。」然後微不可見地側開,卻立即被對方發覺,手下使勁,刀刃便割開皮肉,一線血珠沁出。

  程丹若擰眉,卻不吭聲。

  「很好。」宮婢說,「往前走。」

  她照做。

  路上一個人也沒有,通暢無阻地來到側門,那裡已經有一輛馬車在等待。

  程丹若立住,聲音微顫:「要殺就殺,我是絕對不會跟你們走的。」

  宮婢說:「少廢話,上車。」

  「你殺了我吧。」她面色慘白,「我絕不受辱。」

  宮婢愣了愣,倏地笑起來:「別擔心,我不會把你賣掉,只要你乖乖聽話,晚些就放你走。」

  程丹若問:「你是無生教的人?」

  「吾乃無生老母轉世,俗名——白明月。」宮婢微微一笑,「我有話,要你帶給大夏的皇帝。」

  程丹若面露驚詫,朝她看了好幾眼。

  但白明月已經不允許她拖延,狠狠一推:「上車。」

  程丹若只好爬上馬車。

  四周都被封死,一點光也沒有。她只感覺有人撲過來,一塊氣味刺鼻的帕子捂住她的口鼻。

  程丹若:「??」

  這什麼麻醉藥,行不行?但緊跟著,她就知道不是藥的問題。

  對方力道太大,死死按住口鼻,吸不進氧氣。

  她缺氧了。

  於是趕緊裝作昏迷,一頭栽倒。

  對方又捂了會兒,確定她已經沒有動靜,這才鬆開些許,說道:「佛母,藥還挺管用的。」

  「時間不長,必須快點離開兗州。」白明月坐進來,吩咐馬夫,「快些,天黑前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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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5 00:51:20 |只看該作者
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十六章 為人質

  被挾持的頭幾天,程丹若一直昏昏沉沉的。

  不是假裝昏迷,是真的有點昏。白明月懂藥理,給她餵了藥汁,雖然她吐掉了不少,但藥灌下去肯定起作用,一直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她只能努力去記感覺:馬車上待了段時間,接著都是漫長的水路,耳邊總是有流水的聲音。

  體感溫度沒有太多變化,顯然不是往南,也沒有往北。

  大概率是被帶去青州的老巢。

  之前白明月說的話,不似作假,挾持她必有作用,但此去是否能平安歸去,恐怕是個未知數。

  叛軍要她做的事,假如做不到,大概只有死了。

  程丹若昏昏沉沉地想,要是就這麼死掉,未免也太可惜,好不容易做成女官,還來不及留下點什麼,就要離開嗎?

  但孤身入敵營,她又有多少把握保住自己的性命?能保住性命,能不能保住貞潔呢?越是底層的人,淫辱起女人來,更有征服般的快感。

  無盡的驚惶湧來,只能拼命提醒自己。

  不要悲觀,不要絕望,你要振作,要救自己。

  護衛發現她失蹤,或許會想辦法營救,可誰會真的盡心盡力呢?沒人靠得住,沒人會救她。

  不要寄希望於他人,快想辦法,把主動權握在自己手裡。

  又是一陣眩暈,水聲「嘩嘩」流過耳邊。

  程丹若感覺到有人湊過碗,又要給她灌藥。

  她虛虛睜眼,低聲哀求:「太難受了,我想吐——嘔。」一面說,一面暗暗握拳擠壓胃部,吐出酸水。

  「佛母?」灌藥的人征求意見。

  白明月笑笑:「算了,反正已經離開兗州,她跑不了。」

  「多、多謝。」程丹若趴在地上,又是一陣乾嘔。

  白明月遞過一碗水給她。

  程丹若趕緊接過來,結果抿一口,說不出的怪味兒,全給吐了。

  「呵,京城來的就是架子大。」有人陰陽怪氣。

  程丹若慢慢坐起來,用力眨著眼睛,虛弱地反駁:「什麼都不知道,就不要急著對別人下結論。」

  白明月做了一個手勢,安撫住不滿的下屬,悠悠道:「你都失蹤好幾天了,也沒人搜捕我們。看得出來,你確實沒什麼『架子』。」

  程丹若牽牽嘴角,並沒有表露出太多失望。

  白明月始終觀察著她的臉龐,問:「你,失望嗎?」

  程丹若笑了:「白姑娘,護衛們不可能不找我。我奉皇命而來,代表的是天家尊嚴,我的命不重要,死也就死了,但不能死在你們手上。」

  白明月的笑容頓時收斂,認真地打量她,眸光閃爍。

  「宮裡的人不在乎我的命,但我在乎。」程丹若平靜地說,「我盡量配合你,前提是你不要折辱我。」

  她費力地抬起胳膊,打翻了那碗奇奇怪怪的水:「不然的話,你只能再多費點心思,換一個人了。」

  「你比我想的聰明。」白明月出乎預料的果斷,爽快地說,「好,我接受你的條件,給她倒杯茶。」

  旁邊的下屬雖然仍有不滿之色,但對她言聽計從,好好倒了杯熱茶來。

  程丹若慢慢喝了兩口,終於壓住胃部的不適。

  現在,輪到她觀察白明月了。

  這個叛軍首領大約二三十歲的樣子,鵝蛋臉孔,柳眉櫻唇,生得秀麗端莊,是非常討喜的長相。而此時,她穿著青布襖裙,頭上包著藍色帕子,彷彿一個小戶人家的妻子,正打算外出買菜。

  他們所處的環境是一艘漁船,一個漁夫在劃槳,一個健壯的粗漢目光炯炯地盯著她,就是之前開口嘲諷的那個人。

  白明月到船艙外頭待了一小會兒,進來時端來一碗飯,上頭略有幾片魚肉。

  「吃吧。」她說。

  程丹若至少兩天沒有吃飯了。她沒有著急吃,將熱茶倒在飯裡,泡軟了才慢慢開始進食。

  白明月開口:「你是宮裡的女官,具體是做什麼的?」

  程丹若咽下一口飯,才說:「傳旨。」

  白明月問:「這不是太監做的麼,怎麼是你?」

  「因為是向王太妃傳旨。」程丹若很配合,耐心解釋,「向內外命婦傳旨,是尚宮局司言的職責,也有慰問關切之意,這是太監不方便做的。」

  旁邊的粗漢嘀咕:「規矩也忒多了。」

  程丹若說:「皇宮是天底下規矩最多的地方,沒有規矩,怎麼能顯出天家至高無上的尊嚴呢?」

  白明月笑了:「你說話倒是有趣。那我問你,皇帝的聖旨裡說了什麼?」

  程丹若嘆口氣,道:「太妃年逾七十,白髮人送黑髮人,自然要多勸慰安撫。接旨時闔府俱在,你們打聽一下不就知道了?」

  白明月笑笑,沒敢說當時留下的眼線屁也沒聽懂,直接道:「誰和你們說,魯王死了?」

  程丹若怔了怔,略有不解:「喪事都辦了……」

  白明月的嘴角彎出譏諷的弧度:「真想不到,我們讓他活著,卻有人迫不及待要他去死。」

  程丹若不言語。

  雙方初次接觸,彼此都在評判觀察,最好盡量乖順少言,以免對方起疑。所以她什麼都沒說,默默吃飯。

  恢復體力是最迫切的,倒不是說她打算逃跑,水上能跑到哪裡去?縱然僥幸能夠脫身,青州一帶正值兵亂,一個女子孤身上路,太危險了。

  一刻鐘後,她終於吃掉了乾硬的飯菜,略微恢復體力。

  白明月拿來一卷麻繩:「不想喝藥,就得把你綁起來。別怪我沒提醒你,我們在水上,你最好不要想著逃跑。」

  程丹若點點頭,順從地讓她把自己反綁了起來。

  船艙的縫隙裡吹進冷颼颼的秋風。

  她蜷起身,盡量減少存在感。

  深夜很快降臨。

  小小的漁船被一分為二,粗漢和漁夫在外頭輪流劃船,白明月鋪了層皮子,自己睡外面,讓程丹若睡在裡面。

  既是監視,又是保護。

  程丹若微微放鬆,看來她確實有一定的價值,於是允許自己淺淺睡一會兒。

  次日,依舊被關在船艙一整天。

  唯有吃飯和方便時,白明月才會給她鬆綁。程丹若趁機活動手腳,以免血流不暢導致肢體壞死。

  偶爾的,通過縫隙看一眼外面。

  入目所及,不是蜿蜒的河水,就是大片枯黃的草葉,天際大雁南飛,很多地方已經結出薄冰,船槳戳下去有清脆的破裂聲。

  茂密的草叢裡,總能看見野生動物冒頭,皮毛黑亮,白色的蘆葦上方束起一根粗壯的尾巴,「嗖」一下就不見了。

  接著,聽見一聲尖利的呼號,不知是什麼動物被咬斷了喉嚨,被獵手拖走當做冬日的儲備糧食。

  河岸有零星的血,動物們趴在河邊飲水,眼神警惕。

  這樣荒涼又冷僻的地界,程丹若覺得,若自己獨自行走在外,恐怕活不過一個晚上。

  但她不可能就此放棄。

  假借著小憩,她意念沉入玉石,調出平板,查看下載的離線地圖。

  兗州附近有兩條河,一條是泗河,一條是沂河,最近總是能看到一些丘陵,顯然就是往魯中南地區前行。

  目的地是哪裡呢?

  再一日,程丹若明顯感覺到,自己進入丘陵地區了。

  山更多了,河道逐漸狹窄,最後不得不棄船。

  她終於被拉出暗無天日的船艙,得以呼吸新鮮空氣。可白明月說:「接下來你可要受點罪了。」

  程丹若看見幾匹騾子,心中突然有了不祥的預感。

  果不其然。

  她被拽上一頭驢子,手綁在身前,騾子牽在另一頭上,被馱著往山裡去。

  顛簸、顛簸、顛簸。

  騾子不是裝備齊全的馬,沒有馬鐙和馬鞍,就是直接跨坐在騾子背上,且雙手被縛,不能很好地控制平衡,程丹若幾乎只能趴著。

  草葉割過手腕,大腿肌肉緊繃到僵硬,臉上出現了無數道口子。

  程丹若狼狽至極,沒一會兒,汗就濕透了鬢髮,黏糊糊地搭在臉頰上。她感覺差不多了,懇求道:「能不能鬆開我的手?這種荒郊野嶺,你讓我跑,我都不知道跑到哪裡去。」

  這兩天,她表現得一直很識趣,忍耐、沉默、安靜,白明月已經初步信任她是真心配合自己,見她這樣狼狽,便點點頭:「阿牛,給她解開。」

  雙手自由,終於能恢復些許平衡。

  程丹若鬆口氣,知道雙方已經初步建立信任感,能夠開始下一步了。

  白明月好像也是這麼想的。

  趕路無聊,她有一搭沒一搭地套話:「你多大了?」

  程丹若:「十六。」

  「這麼小?」白明月有點詫異,又問,「你為什麼進的宮?想當娘娘?」

  程丹若苦笑一聲,慢慢道:「這也沒什麼好瞞你們的,我父母被瓦剌殺了,從小寄養在親戚家,歲數大了,說不好人家,只好進宮。」

  白明月微怔,口氣鬆動幾分:「倒是個可憐人。」

  程丹若笑了笑,看出她的刻意,沒關係,都在演戲,遂牽牽嘴角,做出一副黯然神傷的樣子。

  片刻後,白明月忽然說:「我們無生教的人,也都是可憐人。」

  「我讀過書,知道要不是活不下去,老百姓不會造反。」程丹若恰當地露出一絲同情,但立場鮮明,「可是,你們既然起兵造反,朝廷不會放過你們的。」

  白明月冷笑:「去年黃河秋汛,死了那麼多人,官府才想起來修堤,結果白白死了好多人,這樣的朝廷,能指望什麼?」

  程丹若欲言又止。

  「今年春旱,本來就顆粒無收了,官府不開倉放糧,還要加稅,你知道有多少老百姓被活活餓死嗎?青州府城,我親眼看見官兵騎馬出來,驅趕逃難的百姓,有一個孩子,抱著官兵的腿求他們給口飯吃,被馬蹄活活踩死。」

  白明月的字字句句,深切地戳痛了程丹若。

  她不必假裝,表情就非常沉重。

  「不造反,當時就要死,造反了,我們才能活到現在。」白明月道,「明明是朝廷的錯,卻說我們才是十惡不赦的反賊,你說可笑不可笑?」

  程丹若沉默。

  所有的農民起義,在最開始都是正義的,但接下來……可就難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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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十七章 涉山水

  在山裡鑽了幾日,又開始坐船。

  這次,程丹若明顯感覺到進入了叛軍的地盤。漁船不再隱蔽行蹤,白明月換上白綾襖裙,戴上髻,並不插戴金銀,只綴幾朵絨花,卻有一股出塵之氣。

  河岸邊,接應的一隊叛兵都是農民打扮,雙手合十:「佛母。」

  白明月還禮。

  「情況如何?」她問。

  這群農民打扮的護軍就是她的親信,教眾稱之為「羅漢軍」,才五百人,但忠心耿耿,是最虔誠的信徒。

  「左右護法已經退到蒙陰。」首領說,「新泰只有水師,沒有騎兵,京城調來的兵馬都被引開了。一切都很順利。」

  白明月挑眉:「好厲害的調虎離山,是誰想的法子?」

  首領道:「蒙陰有個秀才,姓唐,家裡窮得很,祖產都給分了,他和老母相依為命。今年春天,老母生了大病,族裡不光不肯借錢,還要他們家最後的老宅,多虧佛母施藥,救他老娘一命。這次我們打下蒙陰,他老娘非要入教,只好跟咱們幹了。」

  「種善因,得善果。」白明月低眉順眼,「我佛慈悲。」

  「我佛慈悲。」羅漢軍們跟著誦念,無比虔誠。

  程丹若坐在艙裡,評估著他們的戰鬥力。

  很強。

  都是青壯年的男子,幹慣了活計,人高馬大,手掌遍布粗繭,皮膚黝黑,滿是風霜的痕跡。這是最底層的勞苦百姓,受到的剝削最重,一肚子血淚,假如他們對無生教死心塌地,將是整個叛軍中最難對付的。

  她調整呼吸,盡量減少存在感。

  白明月和他們敘說完畢,命人將她帶出船艙,塞進騾車。

  首領疑惑:「這是誰?」

  「朝廷的人。」白明月說,「別動她,我有用。」

  又是漫長的一段旅程。

  程丹若默算了下,離她被綁架,已經過去七天,現在應該已經到青州地界了,目的地肯定不會太遠。

  她猜對了。

  外頭的光線逐漸減弱,夜幕降臨,膀胱已經十分吃力的時候,騾車停了下來。

  「我們到了。」白明月跳下車,回首看了眼安分的程丹若,笑道,「你倒真挺識相的,也罷,都到這裡了,不必再藏著掖著,下來吧。」

  程丹若這才掀開簾子,慢慢下來。

  正值黃昏,她看到了一個無比真實的山間林寨。

  比起電視劇的取景,真實的山寨更破,幾乎瞧不見正兒八經的建築,全是茅草和木頭搭建的棚子,風吹過,茅草就飛掉幾根,屋頂搖搖欲墜。

  面黃肌瘦的百姓或是編草鞋,或是砍柴,或是打水,深秋的天氣,很多人只有一件破襖子,更有甚者,只有一條褲子遮羞。

  草棚裡鋪著一些草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擠在漆黑狹窄的空間共存。

  簡易的土灶台裡,冒出沒有香氣的炊煙,不知道在煮什麼東西,隱約像是什麼植物的根莖。

  程丹若沉默少時,扭頭看向白明月。

  白明月笑道:「咱們這兒,只有這樣的條件,你可得受點苦了。」

  「不要總覺得除了你們,別人就沒有吃過苦。」程丹若掏出懷中的帕子,裡面是她摘下來的釵環,「拿去,買幾件棉衣給婦孺。」

  白明月沒想到她有此一舉,愣了愣,「噗嗤」一笑:「想送信出去?你倒是聰明得很啊。」

  「你想多了。」程丹若蹙起眉梢,「這是尋常物件,不是宮裡的,你不放心,融了再用也一樣。」

  白明月瞥她眼,接過來細看。

  帕子裡包的就是她被綁那日戴的釵環,金簪精巧卻不貴重,耳環是金鑲珍珠,珠子不大,加起來最多百兩銀子,沒什麼特別的。

  但她仍不放心:「這可是你說的。」

  「金銀不過身外物。」程丹若正色道,「我是朝廷的人,卻不是鐵石心腸,就這麼眼睜睜看著他們凍死。」

  白明月笑笑,也不說信不信,東西卻收下了。

  首領問:「她關哪裡?」

  白明月想想,道:「關我屋,我親自看守。」

  羅漢軍們看看程丹若單薄的身量,再想想佛母的本事,倒是沒說什麼。

  程丹若被押進一間比較像樣的木屋,似乎是仿照佛殿造的,最寬闊的是大廳,上首是一個高台,擺著一張蒲團,兩邊是耳房。

  她就被關進了其中一間,裡頭什麼都沒有,就兩個蒲團。

  那個名為阿牛的壯漢,繞到門外,不知從何處掏出兩個木板,「砰砰」幾下,釘死了窗戶。

  白明月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個眉眼機靈的小姑娘,手腳細細的,捧來一張新編的草席給她。

  「多謝。」程丹若接過,自行鋪床。

  小姑娘瞅瞅她,轉身又送來一條發黑的棉襖,很多地方都破損不堪,露出裡面塞的稻草和蘆葦絮。

  程丹若頭皮發麻,直覺裡頭有蝨子,趕忙道:「你自己穿吧,我不冷。」

  小姑娘撇撇嘴,搶回襖子,把門關上了。

  室內頓時一片漆黑。程丹若無聲嘆口氣,安慰自己:條件雖然差,但又是準備囚房,又是給衣裳,白明月的確沒打算殺她。

  可聽天由命是不行的。

  無論敵人的表現多麼友善,都不能將希望寄托在他們的善良上。眼下種種,可能是演戲,可能是麻痺,一旦失去利用價值,他們極有可能翻臉不認人。

  生路,必須掌握在自己手裡。

  寨裡的人都聽白明月的話,她是關鍵。

  程丹若默默思量著,抱住了膝蓋:山間的夜晚,可真冷啊。

  *

  程丹若路過泗水的那天,謝玄英正在翻越沂蒙山。

  折兵五十餘,不包括押送輜重的民夫。

  就是親軍的兵卒!

  他們沒有死在與敵人的戰場上,死在了深山老林。有人是摔下懸崖死的,有人是被毒蛇咬了,還有馬摔斷腿,把人顛下來,結果人折了脖子。

  還有莫名其妙開始發燒,拉肚子的,上吐下瀉,根本止不住。

  謝玄英只覺匪夷所思。

  雖說是翻山越嶺,可並不是真的騎馬翻山啊!

  他們物色了兩個熟悉沂蒙山的嚮導,是一對父子,一對兄弟,前者是貨郎,後者是馬夫,都較為熟悉周邊的地形。

  而走的山路固然陡峭,卻是山民世世代代踩出來的,騾子能走,馬也能,夜晚還能在村中休息。

  就這樣,還能莫名其妙地損失人手,親軍的實戰能力可想而知。

  謝玄英很慶幸,沒有直接把這群人拉上戰場。

  他抓住機會練兵。

  按編制,每個小旗管十人的隊伍,每個總旗管五十人,每個百戶管百人,每個副千戶管五百人。加上運送糧草的民夫百人,親兵護衛百人,總計約二千二百人的隊伍。

  這麼多人在狹窄的山間行軍,其實就是一條巨長無比的長龍,前面的望不到後面的人,一有不慎,中途有人出差池,隊伍就要亂。

  謝玄英要求小旗騎馬在最前面,麾下九人只要跟著自己的長官即可。而百人的隊伍裡,百戶在最前面,兩個總旗一中一尾,負責自己的五十人,如有掉隊,立即揮旗示意。

  鄭百戶、劉副千戶這樣管五百人的軍官,負責協調每日的行程安排——哪一隊負責開路,哪一隊斷後,哪一隊警戒,哪一隊保護糧草,必須井井有條。

  誰的工作沒做好,今天最後吃飯。

  與此同時,謝玄英不僅與軍士同吃同住,還每天陪著最差的隊伍吃剩飯。

  將領解衣推食,十個裡至少有七八個能夠收服手下的心,剩下的是做戲太爛。而謝玄英不僅是將門之後,他還有一個別人沒有的優勢。

  一個五大三粗的軍官和眾人稱兄道弟,底下的人會覺得他豪爽,講義氣。一個超級無敵大美人和大家同甘共苦,下面的人會自我反省,覺得自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

  是夜,月明星稀,篝火微弱。

  謝玄英捧著冷硬的乾餅,面無表情地撕開,在水裡泡軟了咽。

  周圍鴉雀無聲。

  今天墊底的是負責護送糧草的隊伍,軍士們沒留神,車壞了,沒有及時聽從民夫的建議修理,導致路堵了半天,全軍原地耽擱半個多時辰。

  謝玄英責罰護送那輛車的小旗不許吃晚飯,並提拔之前提建議的民夫,然後,大晚上的和大家一起吃冷飯。

  難吃。

  被罰的小旗低頭罰站,不去看其他同僚責怪的眼神:你好意思嗎?讓美人將軍吃冷飯?人幹事?

  小旗羞愧地恨不得鑽進地縫。

  一刻鐘後,謝玄英終於吃完了手裡的半張餅。

  剩下的一半,他遞給了受罰挨餓的小旗:「吃吧,下次須小心。百姓雖愚鈍,卻不可小瞧。」

  小旗感激涕零,想推拒他的好意,但目光落到他的臉孔上,忘詞了。

  回神時,手裡半張餅,人已經不見了。

  如此數日,軍隊的紀律性和組織性大為上升,他們也終於自沂蒙山的縫隙中穿插而出,來到新泰的南部。沿著山脈向東直行,就是蒙陰縣了。

  派出斥候探路,派人潛入周邊村鎮詢問,再令人去新泰與蔣指揮使對接。

  很快,最新戰況新鮮出爐。

  謝玄英全猜對了!

  水師來到新泰,打了叛軍一個措手不及。但當縣城易主之際,蔣指揮使發現有一小支騎兵護送一輛密封的馬車,意圖退據蒙陰。

  他不是不懷疑誘餌,然而,叛軍叫囂著「魯王在此,爾等可敢上前」,把他逼入進退兩難之地。

  蔣指揮使只好一面派人騷擾拖延,一面詢問新泰的官吏。

  縣令被殺,主簿尚在。

  他說,賊人佔據縣城的日子,確實囚禁著誰,送飯的差役聽他罵人,說自己是魯王,要他們救人。

  蔣指揮使又問,城裡只有一點叛軍,大部隊去哪裡了?

  主簿如實告知,說之前左右護法就率領親信出兵了。

  蔣毅做事謹慎,怕他被收買,還問了其他人,都說大部隊在攻城前幾天就離開了,這才讓他下定決心追擊。

  左右護法的主力,就在蒙陰和新泰的山道裡,等著他。

  中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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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5 00:51:51 |只看該作者
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十八章 逸待勞

  假如問蔣指揮使現在的心理活動,他只能說:非常後悔。

  輕敵了。

  這是將領最致命的錯誤,再老道的將軍,一旦輕敵,就有可能死掉,畢竟人都只有一條命。

  但他也沒有那麼輕敵,至少沒為了功勞就跑去自己救魯王。

  理由?怎麼說呢,蔣毅覺得,上頭的人不一定想魯王活下來,葬禮都辦了,但他又不確定是不是要保對方一條命,畢竟是血親,所以猶豫一下,讓部下去了。

  五百人的救援小隊,沒能回來。

  蔣毅就知道問題大了。

  過一日,部下的腦袋被人送了回來。

  挑釁!

  蔣毅知道,哪怕前面是火坑,自己都得往下跳了。不然事情傳回京城,他龜縮在城裡什麼都不做,皇帝不給他撤職是不可能的。

  再說,他還是有一點輕敵的。

  此時此刻,仍然沒想到,埋伏部下的有可能是馬賊的騎兵,還在琢磨是不是無生教的主力部隊。

  沒辦法,他們佔據地利之便,只要埋伏得好,不需要騎兵也能將五百人的小隊全滅。

  蔣毅沒有選擇,也還沒有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大意,所以,他選擇出兵。

  他還是有點本事,選擇繞開最狹窄的一段山路,略微拐個彎,斜插進山裡。這樣不僅不會被堵個正著,還能打散敵方部署——山間行軍,大家都是狹長的一條隊伍,一衝就散。

  叛軍烏合之眾,比紀律性,那還是得看官兵。

  然後,他就被拖進了膠著的戰局。

  是,叛軍都是一群沒有受過訓練的馬賊、農民和纖夫——山東有運河,養出了一大批幹體力活的腳夫苦力,個個都是精壯的漢子,但他們都和朝廷有仇。

  交不完的苛捐雜稅,被差役官兵驅趕毆打,家人餓得奄奄一息,官府卻不肯開倉放糧,任由他們目睹著親人慘死。

  是無生教救了他們。

  無生教說,死去的人都去了真空家鄉,那裡沒有飢餓、寒冷、病痛,大家最終會和所有親人相逢,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所以,他們不怕死。

  他們只想復仇。

  信念是戰爭中最可怕的武器。

  仇恨讓他們爆發出驚人的戰力,不知疲倦地朝官兵湧了過去。官兵受過訓練,以一擋三,那又如何?

  叛軍願意付出兩個人的生命,讓第三個人捅穿士兵的喉嚨。

  蔣毅的部隊被完全拖住了。

  他十分憤怒,他媽老子帶的官兵還不如一群叛兵?但又有些焦急,拼命思索破敵之策。

  可惜的是,冷兵器的戰場上,所有的計謀都是在開戰前完成的。

  兩軍對壘之際,拼的就是性命,不是指揮。

  蔣毅只能一馬當先,衝在最前面砍人,鼓舞士氣。

  一個多時辰後。

  人疲馬乏。

  效果也十分顯著,叛軍至少廢了兩千人,他們終於開始退兵了。

  往東退,準備進入蒙陰,據城而守。

  蔣毅心想:麻煩大了。

  荒山野嶺打仗不容易,可攻城更難啊。

  可就正當他焦頭爛額的時候,援兵來了。

  時機卡得剛剛好,敵人恨意已經發洩得差不多了,巨大的傷亡讓他們生出怯意,武器壞了,馬也奔不動了,首領已經帶頭後撤,隊形散亂,戰意消退,人人都想著逃離。

  天時地利人和,這算得上一個無比精準的時機。

  謝玄英的人馬是今天上午過來的,中途還休整吃了頓午飯,養足精神。他就在遠處的山崗上,眺望前面的戰場。

  倒不是有意不馳援,沒有立即出兵,主要是他拿不準該幹什麼。

  截擊?衝鋒?聲東擊西?敲虎震山?他腦子裡掠過兵法的無數個要點,卻完全沒有思路。

  換做別人,現在說不定已經慌了,自我懷疑:我是不是沒有領兵打仗的天賦?我是不是只會紙上談兵?我是不是完了?

  但謝玄英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不是時候。

  所以,他選擇等。

  等到兩方人馬都累了、疲了、殘了,等到敵軍以為自己勝券在握,計劃成功,等到己方吃飽喝足,恢復體力,時機到了。

  「出發。」他簡明扼要地下令。

  接下來,事情就變得十分簡單。

  勢、如、破、竹。

  蔣毅打叛軍的時候,就好像刀尖插進麥芽糖,黏糊費力,怎麼攪都脫不出身,但輪到謝玄英,麥芽糖已經乾了,變脆了,他的刀伸過去一碾,全都碎成渣渣末。

  而且,謝玄英這次用的不再是裝飾性的佩劍,是更趁手的御林軍大刀,刃長三英尺六英寸五分,以當下最好的鍛造之法錘煉而成,堅硬鋒利。

  他再也不會犯刀捅進胸口,卻被肋骨卡住的錯誤了。

  刀刃割過血肉之軀的剎那,只有一絲血線飆出,不是在脖頸,就是後頸,隨後才是噴湧而出的鮮血。

  平心而論,這不是戰場的正常打法。

  人山人海中的廝殺,一向是最粗暴簡單的,一刀下去,血肉橫飛,骨頭連著皮一塊削沒,或者是直接桶爛肚腸,粗暴簡單地剝奪一個人的行動能力。

  這才是猛將。

  謝玄英的刀法過於消耗精力了,必須時時刻刻集中精神,才能做到這樣的簡明俐落。可他這麼做,除卻經驗不足,亦是本能為之。

  把一個人劈成兩半需要的體力,遠遠大於割開一個人的喉嚨。

  他沒有經歷過疲乏死戰,卻在見到疲軍的時候,下意識地節約起了體能。

  潰兵倒下了,一個接一個,毫無還手之力。

  照理說,謝玄英應該感覺到興奮,跟著他的部將就已經興奮起來,眼睛漸漸充斥血絲,熱血沸騰,好像已經看到功名利祿朝自己招手。

  至此,刀已經不再是刀,變成了鐵錘,狠狠擊打著乾硬的糖塊,看著碎末朝天飛濺,碾碎一切。

  可活人是麥芽糖嗎?

  不是。

  謝玄英看著他們的臉龐,恐懼的表情定格在臉上,鮮血濺開,失去軀殼兜攬的內臟掉落在地,被馬蹄踩進泥濘。

  還有人在崩潰地逃散,根本不看方向,一頭紮進了包圍圈,很快被幾刀捅死,癱軟在路邊。

  遠處誰在尖叫,有人跪下了,被路過的騎兵割去頭顱。

  當然,也有人一直到死,都用仇恨的眼神盯著他。

  謝玄英頓住,割斷了那個人的喉嚨。然後,慢慢勒馬減速,任由身後的部下超過自己,衝入人流中,繼續收割。

  李伯武見他停下,也跟著減速:「公子?」

  謝玄英眯眼,看向最後方的一個將官。他穿著甲胄,一看就知道是個有點地位的家伙。

  評估了一下距離,謝玄英抽出馬側的羽箭,雙腿輕夾馬腹,黑色的駿馬就好像知道他的心意,調整呼吸,重新朝著廝殺的人海衝了過去。

  李伯武嚇一跳,趕忙跟上護持。

  依仗著護衛們的勇猛,謝玄英沒有看流到身邊的敵人,只專心盯著前面策馬飛馳的主將。

  挽弓,搭箭,拉弦。

  李伯武明白了他的打算,後背登時汗出不止——不是年少輕狂,自持勇武,真不敢這麼做。

  然而,他並沒有開口阻止。

  謝玄英也完全沒想過自己辦不到。出身於勳貴之家,哪怕父親不看好,也不會讓他成為一個手不能提肩部能抗的廢物。

  他的老師是靖海侯府的老人,精通箭術,前三年,每一天都要拉弓幾千次,以此鍛煉臂力與手感。

  後來,皇帝教場圍獵,帶他同去,見他射箭像模像樣,十分上心,親自指了身邊的將官教他馬術。

  哪怕射箭,射的都是柳枝、大雁,哪怕騎馬,為的不過是馬球、走解,但這終究是一門技藝。

  他知道該怎麼樣射中一隻會飛的麻雀,也知道雙手脫韁,該如何以腿部的動作馳騁馬上。

  瞄準。

  鬆弦。

  羽箭飛馳而出,劃過部下的偷窺,掠過叛軍的腦袋,最後,精準無誤地穿透了敵方將領的馬。

  第一箭,只能射馬。

  他的臂力不夠強,拉不動十石弓,箭的力度沒法穿透甲胄。

  但將領因為馬受傷,不慎跌落,下意識地扭頭往後看,似乎想要尋找射箭之人的身份。

  謝玄英等的就是他扭頭的這一刻。

  鬆弦,第二箭緊隨其上。

  對方穿著衛所配備的鎧甲,胸前後背都被精鐵鍛造的葉片保護,頭戴鐵盔,尋常箭矢紮進去,也傷不到肺腑。

  他的選擇只有一個。

  「噗嗤」,羽箭來得太快太巧妙,左護法完全沒想到,自己扭頭的瞬間,箭就已經在路上了。

  眼球聚焦所花費的幾秒鐘,斷絕了他的生路。

  箭頭紮進眼眶,直透後腦勺。

  速度太快,左護法感覺不到疼痛,腦海中唯一的念頭是:那是什麼東西?

  沒有想出答案,他就已經徹底失去了意識。

  不遠處,右護法目睹了這一幕,心裡先是一涼,隨後反而一喜。

  「快撤!!」他扯著嗓子說,「進城,進城!」

  只要進城,計劃就成功了。

  「魯王在我手上。」右護法一邊跑,一邊喊,「我死他也死,放我回去,我們可以談!」

  天地良心,這絕對不是緩兵之計,也沒有分毫騙人的意思。

  事實上,今天的埋伏為的不是痛殲官軍,是談判前的秀肌肉。

  誰他媽想和無生教造反到底啊!

  做了這麼多年的馬賊,他們所求的只有一個:招安,當官。

  最好是當大官!

  李伯武看向謝玄英,以目示意。

  謝玄英:「追。」

  半個時辰後。

  右護法被逼到絕境,改口了:「我投降,別殺我,我知道無生教的老巢在哪裡。」

  「我只需要一個嚮導。」謝玄英抖落刀上的鮮血,口氣平靜,「你們之中,只能活一個。」

  僅剩的十餘個叛軍互相看看,不約而同地舉起了手裡的刀。

  開玩笑,他們又不是無生教的教眾,一點都不信什麼「真空家鄉」,只相信弱肉強食。

  一刻鐘後。

  親手砍死了同伴的右護法丟掉刀,問:「現在,我可以活下來了吧?」

  「綁了他。」謝玄英道,「魯王在哪裡?」

  右護法老實說:「羅漢軍把人接到教庭去了。」

  「你們挾持的那個?」

  「是假的,但是沒有我,你們絕對找不到教廷在哪裡。」右護法說,「無生教根本不在任何一個縣,他們在山裡!」

  想想,又死馬當活馬醫地說:「對了,昨天剛得到的消息,佛母又挾持了一個人質,好像是王府還是什麼地方當官的一女的。」

  謝玄英收刀的動作一頓,緩緩看向跪在地上的人。

  王府,當官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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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5 00:52:08 |只看該作者
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十九章 巧試探

  深夜,屋子裡冷冰冰的,時不時能聽見山裡的嚎聲。

  程丹若不知道那是不是狼嚎,反正她根本沒有辦法入睡,蜷身縮在牆角,雙手抱在胸口,隔著袍子按壓藏在懷裡的匕首。

  她剛被灌藥時,人還清醒,趁著馬車昏暗,提前將匕首藏了起來。

  白明月急著趕路,沒有馬上搜身,後來上船才搜了一遍,但重點關注懷裡和袖中的物什,荷包香囊都被捏過,其他地方只是簡單拍拍,忽視了蜷起的雙腿。

  匕首就這麼藏了起來,被她貼身放置。

  現在,只有這把冰涼的武器,能夠帶給她些許安全感。

  一夜混沌過去,第二天,昨天的小姑娘過來,端給她一碗清粥,當然不可能是白米熬的,是沒脫殼的小麥煮的,還加了一點野菜,糊塌塌的,看著就倒胃口。

  程丹若沒說什麼,接過來慢慢抿。

  外頭逐漸喧鬧。

  她發現門沒有上鎖,遲疑了會兒,推門出去。外頭豔陽高照,人們腳步匆忙,或是推著車,或是扛著木頭,行色匆匆。

  他們在修寨子。

  要在這裡和官兵正面對抗嗎?

  程丹若評估著現場,眉梢微蹙。

  「喂,你不要亂走。」阿牛跑過來,喝止她,「不然把你綁回去。」

  她點點頭,正要回去。他又叫住了她:「佛母讓你過去,你跟我過來。」

  程丹若不明所以,但沒說什麼,馬上跟過去。

  阿牛抬起的粗胳膊就放下了,改為撓頭。他不喜歡這個朝廷的女官,雖然迄今為止他都沒搞清楚,朝廷居然有女人在做官,但就是不喜歡。

  不過,這段時間相處下來,心裡也沒有最初那麼反感了。

  佛母說:「看得出來,這個女官是個好人。」

  他說:「朝廷都是壞人。」

  「她是個好人,她同情我們。」佛母說,「我們要爭取她,這很重要。」

  阿牛不明白佛母的意思,卻勝在聽話。他沒有粗暴地去推搡她,只是在後面盯著她的背,如果她想跑,他就衝過去打暈她,把她丟到柴房。

  然而,程丹若表現得十分順從。

  她慢慢走到了寨裡最大的空地上,這裡已經聚集了不少信徒,大家席地而坐,憧憬地看向最前方。

  兩邊的草叢裡飄出白煙,是燃燒香草的煙氣,淡淡的清香。

  白明月手持蓮花禪杖,走到前面,盤腿坐於蒲團之上。

  「拜見佛母。」他們合十拜倒。

  她聲音輕柔曼妙:「諸位兄弟姐妹請起。」

  大家這才直起腰身。

  白明月開始傳道,念經文:「晝夜煩惱,夢中痛哭,驚動虛空老真空……」

  她念一句,百姓就跟著念一句,念完一個段落,她便解釋個中意思:「大家所受的種種苦難,如親人病死,如失田毀地,皆傳至虛空,無生老母於虛空之中,知道了我們正在經歷苦難,心中生出憐憫,於是降生於此,發大慈悲……」

  百姓們聽得如痴如醉,滿眼含淚。

  程丹若垂眼聽著,既不憤怒,也不辯駁,好像只是來圍觀的路人。

  心卻一點點冷下去。

  白明月告訴百姓,你們受的苦,神已經聽見了,神要我降生在這裡,幫助大家結束苦難,但要怎麼結束呢?不是去種田,田已經被奪走了,不是去墾荒,開墾的田地依舊會被奪走,我們要報復,要殺掉地主報仇,要殺掉貪官污吏,我們這麼慘,全都是他們的錯。

  不要害怕死亡,我們的親人就在極樂天國的無生鄉,死亡只是另一個開始,我們會在那裡與親人重逢,過上新的生活。

  一言以蔽之:煽動仇恨,凝聚士氣。

  這會導致什麼結果?

  百姓會不顧一切為死去的親人復仇,直到死亡。

  然後呢?沒有然後了。

  無生教只是在利用他們,根本沒有真實地為百姓考慮,為他們爭取利益。

  這場農民起義才幾月,就已經變質。

  程丹若覺得,自己猜到白明月想幹什麼了。

  傳道持續的時間不長,最多半小時,可能只有二十分鐘。講完一小截之後,教眾們的情緒平穩了,大家各歸各位,繼續幹活。

  阿牛趕程丹若離開。

  她順從地邁出腳,卻一反平時的沉默,開口道:「你們讓百姓仇恨朝廷,將來他們怎麼辦?」

  阿牛粗聲粗氣地說:「你懂個屁。」

  「山裡沒有田,你們吃的糧食從哪裡來?靠買嗎?還是靠搶?」程丹若問,「就算圈地自立,也得有飯吃吧。」

  阿牛只聽懂了一半,憤怒地吼她:「你懂個屁,現在關心我們沒飯吃了?以前怎麼不說?餓死了這麼多人,才想起來我們有沒有飯吃?呸!」

  他體格高大又凶神惡煞,程丹若自然忌憚,默默後退兩步,不同他爭執。

  「阿牛。」白明月及時趕到,叫住他,「你去前頭幫忙,這邊不用你了。」

  阿牛還是很生氣,但他沒有反駁,像一條養熟的土狗,噴了兩口氣,就氣咻咻地走開了。

  白明月微微笑:「阿牛性子直,人其實不壞。」

  程丹若看出來了,白明月在扮演「拯救者」的角色,但假作不知,露出一絲明顯放鬆的表情,勉強道:「或許吧。」

  「你不用擔心,糧食很快就有了。」白明月說,「我們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爭取本屬於我們的東西。」

  程丹若嘆氣:「白姑娘,你們打不過官兵的。」

  「這要打了才知道。」

  「不用打也知道。」程丹若懇切地說,「官兵有多少人?光京城就有數萬大軍,別說其他省了,你們打得贏一次兩次,不可能永遠贏下去——山東的兵不多,是因為朝廷忙著抗倭,騰出手來,三萬大軍輕輕鬆鬆就過來了。」

  白明月說:「你是想勸我投降嗎?」

  程丹若佯裝無知:「我經歷過戰爭,我知道打起仗來有多可怕,很多人會死。如果能夠不死人,為什麼非要打個你死我活呢?」

  「你也太天真了。」白明月笑笑,語氣陡然冰冷,「如果我們不造反,朝廷會把我們當盤菜?是我們起義了,打贏了,朝廷才知道我們沒飯吃,我們受了多大的罪。」

  她斜過一眼,殺氣騰騰:「不打仗,死的人只會更多。」

  程丹若張張嘴,又閉上,一副啞口無言的樣子。

  秋風蕭瑟,枯葉紛飛。

  兩人沉默了會兒,程丹若才艱難地說:「但不能一直打仗,百姓需要生活。」

  白明月也在演,眼神微動,好像閃過粼粼波光,眉毛自然得蹙起,整個人一下子脫離了「佛母」的氣質,變得無奈又心酸。

  「沒有人想一直打仗。」白明月說,「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造反嗎?」

  戲肉來了。

  程丹若想著,真心實意地說:「不是日子過不下去,誰想造反?」

  「你是一個好人。」白明月淡淡笑了笑,「你同情我們,所以,我願意把真相說給你聽。」

  真相是什麼呢?

  一個披了皮的迷信故事。

  「我幼時體弱多病,幸遇一游方僧人,說我命格特殊,親緣淺薄,在俗世不能久活,便渡我出家。」

  程丹若:「……」這開頭好耳熟。

  「我自幼在佛庵長大,吃齋念佛,研讀經文,後隨師父外出,於兗州化緣,誰想遇見了今世要歷的劫。」

  程丹若擰眉,心生不祥之感。

  但白明月的講述很平靜,好像在說另一個人的故事,而她已超然物外。

  「他將我擄去,強佔了我,我本欲速死,卻於夜間大夢,道我前世為佛母三千分身之一,因殺氣太重,不能合道,必須受三世輪回之苦,方可得道。魯王便是我今生的劫難。」

  程丹若倏地抬頭,滿臉震驚。

  白明月說:「不受紅塵之苦,不可得道成佛,我只好忍受一切,當做歷練。誰想天有不測風雲,山東先經洪災,又逢乾旱,民不聊生,佛母不忍,托夢於我,命我渡百姓於苦海。」

  說到這裡,她真情實感地嘆了口氣。

  「佛祖能割肉餵鷹,我又為何不能為救世人而造殺孽?若有業報,可盡數報予我一人之身,縱有十世輪回之苦,我亦心甘情願。」

  程丹若心念電轉。

  故事的開頭,可信性存疑,她讀書認字,可能真的出過家,但別忘了,普通女子不能無故出家,朝廷不給發度牒。

  以她的戲法手段看,江湖騙子的可能性更高,大概率屬於三姑之一。但被魯王侵犯的事,應該是真的,她的口氣太平靜了,不像前頭的內容,感情充沛,抒情得當,就差一詠三嘆。

  只此一事,便足夠讓程丹若同情她。

  所以,她很安靜地聽著,充當一個被蒙蔽的觀眾,只適時疑惑:「真的嗎?」

  白明月鎮定道:「你不信我有此心?」

  程丹若說:「你口口聲聲說是佛祖點化,可我並沒有瞧出什麼稀奇的。」

  像是早就有所預料,白明月微微一笑:「這有何難?」

  她隨手拾起地上的枯樹枝,青蔥般的指尖輕輕拈過,枯枝便忽的燃起火星。秋季天乾物燥,火苗竄高,掠過程丹若的面龐。

  白明月輕聲淺笑,五指飛快攏過,下一刻,枯枝便成了一枝野菊花。

  「你……」程丹若組織語句,好像不可置信,「真的會法術?」

  「轉世為人,只剩下這些小把戲了。」白明月嘆道,「若在前生,我寧可消去一身法力,也要替他們復活死去的親人。」

  程丹若沉默。

  片刻後,問她,「你想做什麼?」

  又是裝神弄鬼,又是賣慘,無非是想博取她的同情。她同情了,也該說出最重要的部分了。

  「唉,造化弄人,我起兵之際,方才發現自己有了身孕。」白明月拋出驚雷,雙目緊緊鎖定她,「女人為母則強,事已至此,我不得不為他做打算。」

  程丹若頓了頓,篤定地說:「你想招安。」

  白明月也笑了,圖窮匕見:「你若能幫我做成此事,難道不是大功一件?」

  空氣繃成無形之弦,幾欲斷裂。

  誰也不能率先開口說話,兩個女人審視著彼此,判斷著迄今為止,對方有幾分做戲,又有幾分真話。

  良久,程丹若才出聲。

  「你說得對,事成對你我都有好處,我可以幫你。但是,」她一針見血,「除了你,其他人怎麼想?」

  而白明月毫不猶豫地說:「所有人都想被招撫,但只有一個人能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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