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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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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5 00:52:28 |只看該作者
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二十章 盼招安

  叛賊想被招安,正常嗎?太正常了!

  不誇張地說,由匪變官,是絕大多數叛賊的最終目標。

  造反,一開始可能是因為憤怒,也可能是因為活不下去了,但只要頭領們得到了錢財和權力,他們就會迅速被腐化,渴望更安定的生活。

  鄭芝龍在海上何等威風,最後也投降朝廷,混了一個爵位。

  所以,無生教雖然只打下幾個縣城,但因為昌平侯忙於抗倭,沒空抽兵,讓他們短暫地獲得了發展的空間,他們就毫不意外地膨脹了。

  每個人都想被招安,可草莽如馬賊之徒,也曉得朝廷沒那麼好說話。

  想反就反,反完了還給你官做,真要如此,天底下都是揭竿而起的反賊了。

  最多只有一個。

  左右護法是想被招安的,他們壓根不信什麼無生教,做護法也只是為了搭上這次造反的順風車。

  現在,到拋下隊友自己飛升的時候了。

  他們的計劃很簡單:和朝廷打,打到朝廷再一次失敗,他們就會派人招安,然後就把無生教賣掉,自己做官。

  這個思路很草莽,但打贏再談判的方向,非、常、正、確。

  假如他們此計能夠成功,順利退據蒙陰,而蔣指揮使失利,又覺得打不下來嚴防死守的縣城,大概率會考慮利誘之,挑撥兩人互鬥。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蔣指揮使沒有料到,蒙陰有個窮困而有才的唐秀才,為了老母,不得不從賊。左右護法也絕對想不到,消息中那個「侯爺的兒子從來沒有打過仗就是來蹭功勞的小將軍」,既不是一個好大喜功的莽夫,也不是膽小如鼠的懦夫。

  他判斷局勢,翻山越嶺,搶在最好的時間,出現在了最正確的地點。

  「大人神機妙算。」右護法十分自覺,已經開始拍馬屁,「小人望塵莫及。」

  謝玄英面無表情:「說說無生教。」

  右護法知道招安已是泡影,爭取戴罪立功,保住腦袋,積極表現:「無生教的那個老娘們,跟咱們不是一條心。」

  叛軍的隊伍是三股人馬捏成的。

  無生教最早起義,人數最多,但都是農民、苦力、腳夫,優點是士氣高,不怕死不怕苦,就想報復朝廷,缺點是他們都沒有打過仗,甚至不會騎馬。

  左右護法是流竄數年的馬賊,有人手,有馬匹,有經驗,可人不多,單獨不能成事。

  他們本來就不是一伙人,更不是一路人。

  左右護法扯了無生教的大旗,近幾月忙著燒殺搶掠,攢下不菲的家底,就等著洗白上岸做富家翁了。

  但無生教不一樣。

  「那個老娘們有點奇怪,神神道道的。」右護法回憶說,「她帶人進山,說要建教廷。」

  謝玄英問:「魯王是怎麼回事?女官又是怎麼回事?」

  右護法繃緊頭皮,鄉音都冒出來了:「俺不清楚,人就從蒙陰過了個道兒。」

  「誰從蒙陰過了?」他逼問。

  右護法:「那個王爺!」

  「女官呢?」

  「沒見著,聽說的。」右護法老實說,「估摸著在山裡呢。」

  謝玄英擰起眉。

  事情棘手了。

  依他本心,當然應該馬上救人,如果能解決白明月,剩下的人不足為慮,但如果白明月不在山裡呢?蒙陰就在門口,不打了?

  「教廷在哪裡?」他問。

  右護法說:「升仙台。」

  謝玄英已經把這一帶的地圖刻進了腦子裡,他一說,就知道是在哪裡。

  「李護衛,你去找指揮使。」他說,「沒什麼問題的話,今天就把蒙陰打下來。」

  李伯武去了,片刻後,回稟說:「指揮使說隨大人的心意。」

  旁邊的鄭百戶十分敏銳,瞥了眼謝玄英。剛打過一仗就任由他打下一次,這是巴不得他犯錯,削弱自己的過失?

  誰知謝玄英一副不明白的樣子:「好,整兵準備。」

  此時天色已暗,哪怕騎著馬,到蒙陰縣肯定也已經入夜。

  吳千總委婉暗示:「大人可有妙計?」沒有的話,要不明天?

  謝玄英:「要什麼妙計?」

  鄭百戶:「強攻嗎?」

  「不用。」謝玄英看向右護法,「找一群人,脫甲。」

  大家就懂了。

  天黑好啊,看不清人,只要有一隊夾著右護法的雜兵衝過去,叫開城門即可。

  當然,在此之前得騙一騙右護法。

  謝玄英說:「白明月死,你可為百戶。」

  這官有點低,但形勢比人強,右護法想想,自己現在為階下囚,給個低點的官才正常,給高了,他還怕人家卸磨殺驢呢。

  遂同意,不倫不類地抱拳:「小的明白。」

  有他全力配合,叫開門不費吹灰之力。

  城門開了,裡面的殘餘部隊組織不起像樣的抵抗,被衝鋒在前的官兵絞殺。右護法隨即指認了縣衙裡的一名無生教信徒,說是三大壇主之一。

  這人立刻被砍了腦袋,懸掛在城頭震懾叛軍。

  天亮時分,蒙陰縣收復。

  *

  程丹若不知道左右護法已經出局了。她和白明月漫步在枯黃的山坡上,在空曠的地方密談。

  「打下的幾個縣,都是保不住的。」白明月巧舌如簧,「你別以為我心裡沒把教眾當回事,這裡苦是苦,可只要和談能成,他們都能保全性命。」

  程丹若抓重點:「你認為,他們會先打縣城?」

  白明月哂笑:「丟了城,在你們皇帝眼裡才是事,多幾個賊寇,能算什麼?山東境內大大小小的匪幫可不算少,也沒見朝廷死活要剿啊。」

  說得太對了。

  要是無生教沒奪城,鑽進山裡發展,朝廷估計都注意不到他們,地方官也不會給自找麻煩,主動說地盤上出現了反賊。

  所以,收復失地後,朝廷就不一定會捨得付出大代價,只為攻打一個山寨。

  白明月覺得,自己的招安計劃還是比較靠譜的。

  尤其是,她有一個皇家血脈的兒子。

  「魯王有三個兒子,老大被他殺了,老二老小也死得早。」白明月冷酷地說,「我的孩子是他唯一的兒子,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程丹若問:「東苑的十八個女人是怎麼死的?」

  白明月道:「我沒有殺無關緊要的人,那小丫頭我也沒動她。」

  頭頂飄過一片陰雲,好像要下雨了。

  程丹若閉上眼,仔細感受著濕潤的微風,刺人的寒意讓人清醒:「如果其他人提前投降呢?」

  「他們肯定會投降的。」白明月說,「但他們投降了也沒用。」

  「為什麼?」

  「你們的皇帝,會接受一個殺死藩王的賊寇嗎?」

  程丹若頓住腳步。

  白明月的唇角勾起:「你不會以為,我會讓他活著吧?」

  「說實話,」程丹若道,「這是我迄今為止,聽到的最好的消息。」

  *

  蒙陰縣。

  縣衙的後院,有一口枯井,井裡浮上一具屍體。

  謝玄英只睡了半個時辰,就被手下叫了起來。他匆匆用冷水洗過臉,到後院去認屍體。

  之所以要他親自確認,主要是因為其他人不熟悉魯王。

  謝玄英就不一樣了,很久以前,他見過。

  被浸泡一夜的屍體已經開始發白,雙手皮膚剝脫,看著大了一圈,臉皮也有些發脹,好在眉眼還算清楚。

  謝玄英擰眉看了好一會兒,確認是魯王沒錯。

  他暗鬆口氣,又覺異常:「怎麼會在這裡?誰發現的?」

  「打更的人回來,路過瞧見的。」

  「查。」

  謝玄英吩咐一聲,忙起更重要的事:整頓軍隊,安撫民眾。他以為做得不晚,誰知道還是遲了。

  僅僅一早上,就有人犯事,他們借搜查無生教眾為由,搶奪財貨,甚至淫辱良家婦女。

  「奪人家財的,打十軍棍,歸還財物,淫辱婦女的,綁到縣衙門口。」

  護衛們不知道他的意圖,只好先照辦。

  謝玄英又找來僥幸未死的主簿,命他暫且統管瑣事,尤其平抑米價,不准米商囤貨不賣,違者當做無生教叛賊處斬。

  然後,他拿起佩刀,走到縣衙門口,一句話都沒說,在指指點點的百姓面前,乾脆俐落地把被綁的小旗砍了。

  頭顱滾地,臉上猶且保持著迷茫之色,全然沒想到自己就這麼死了。

  「淫辱婦女者,死。」謝玄英平靜地說,「有誰不信的,盡管試試,看我敢不敢殺。」

  聞訊而來的幾個將官,閉嘴了。

  雖然官兵搶劫是常見操作,不然怎麼有「賊過如梳,兵過如篦」一說呢?昨天連勝兩場,正是振奮軍心的時候,現在殺人,未免叫人心涼。

  但謝玄英砍得太快,完全沒有審判警示的意思,反而讓他們無話可說。

  帝王親軍又如何?

  這上上下下,包括吳千總,都不敢打包票,覺得謝玄英不敢殺自己。

  縣衙門口一灘鮮血。

  謝玄英抬眼,看向立在不遠處的幾個手下。

  鄭百戶反應最快,立刻說:「謹遵將軍之令。」然後掉頭就跑,飛快跑去整頓下屬了。

  搶是肯定搶了的,只希望親軍的人下限不要太低,沒有第二個姦淫婦女的。誰手下有這樣的人,誰在長官面前的前途,就懸了。

  劉副千戶也跟著反應過來:「屬下明白。」

  他也揍人去了。

  吳千總……吳千總猶豫了一下,考慮昨天送到手上的錢要不要退。他的手下比較懂事,好處到手,先分給長官一大份。

  想了想,他決定昧下。

  打仗除了為官,就是為錢嘛。

  「將軍。」吳千總若無其事地上前,「已經查明白了,人是無生教殺的,說是奉左右護法之命,一旦城破,就殺死魯王,為萬千教眾報仇雪恨。」

  「知道了。」謝玄英收回佩刀,刀刃擦過鞘,發出清脆又刺耳的響音。

  吳千總問:「人怎麼處理?」

  「先留著。」謝玄英說,「吳千總。」

  「屬下在。」

  「昨夜破城,你一馬當先,勞苦功高。」他慢慢道,「此刀鋒利,贈你如何?」

  吳千總愣住,霎時間,後背冒出了一層又一層白毛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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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6 01:30:49 |只看該作者
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二十一章 脫身計

  謝玄英攻打蒙陰,不可謂不及時。

  然而,無生教的群眾基礎著實不錯,有不少百姓和唐秀才之母一樣,受過無生教的恩惠,因此偷藏了教眾,讓他們得以避過官兵的搜查,逃回山寨。

  左右護法大敗的消息,也隨之傳進白明月的耳中。她喜上眉梢,加緊讓信眾修建山寨,又從青州幾縣運來冬糧與兵器,不斷完善大本營。

  這一切,她都沒有瞞著程丹若。

  破舊的寨子沒有多建房屋,卻建起了一道道防禦工事,有箭樓,有壁壘,還有一大片陷阱和拒馬。

  程丹若沒有軍事經驗,看不出優劣,可乍看上去,確實挺唬人的。

  她猜測,白明月大概打算等戰事膠著之際,派她去和官兵和談。

  若是如此,性命無憂。

  可事情真的有這麼順利嗎?

  左右護法死了,卻還有一個人始終沒有出現。

  那個教主,去哪兒了?

  是夜。

  屋外狂風呼號,秋雨淅瀝,程丹若裹緊衣裳,手握匕首,蜷臥在草席上,看似在睡覺,其實耳朵始終貼緊地面,分辨著各種聲音。

  地板顫動,傳來有別於老鼠蟲蟻的聲音。

  是人的腳步聲。

  她立時驚醒,但身體一動不動,保持原有的平穩呼吸,偶爾轉動眼珠,做出睡夢之狀。

  不多時,門被輕輕推開,有人立在門後,無聲無息地觀察著她。

  足足一刻鐘,程丹若都維持著原樣,身體放鬆,呼吸平穩。

  門關上了。

  隱約響起人聲,是誰在說話。但兩間耳房間隔了大廳,聲音壓得又低,根本聽不清楚內容。

  程丹若輕輕呼出口氣,摸出聽診器,借頭髮的遮掩,扣在了門板上。

  聲音被放大,斷斷續續,勉強能夠分辨。

  白明月:「你怎麼突然來了?」

  對方說:「大事不妙。」

  白明月:「噢?」

  對方道:「左右護法都完蛋了。」

  白明月:「這不是早晚的事?」

  對方說:「我們少了五千兵馬。」

  白明月:「朝廷出兵多少?」

  對方回:「說是一萬。」

  白明月:「我們有三萬,還佔著山寨,你怕打不贏?」

  對方說:「打贏了又怎麼樣?當初造反是沒辦法,現在總要為將來考慮,我們總不能一輩子當山賊!」

  白明月沒有說話。

  對方焦急起來,勸說她:「月娥,該收手了,不然咱們都沒有好下場。」

  又是一陣漫長的靜默。

  寒風擠進縫隙,「嗚嗚咽咽」像是鬼哭,聽得人寒毛直豎。

  白明月終於開口:「你想怎麼樣?」

  「關鍵還在水生身上。」對方早有盤算,不假思索地說,「他是魯王的兒子,他不能不認。」

  白明月:「魯王被兩位護法殺了。」

  對方大吃一驚:「什麼時候的事?」

  「前幾天,他們偷綁了人,估計是想做人質,結果把人弄死了。」白明月道,「不過,我已經讓他寫下一封信,承認水生的身世,還有他的手印和印鑑。再不行,就滴血認親。」

  對方鬆口氣:「那就好。」

  他想想,心生一計:「既然這樣,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把鍋全扣他頭上去,死人沒辦法狡辯,只要我們咬死是他主導的,咱們是棄暗投明,再讓水生繼承他的王位,你以後就是王妃娘娘了。」

  聽及此處,程丹若不由懷疑自己的耳朵。

  讓魯王背了鍋,他的兒子還能繼承王位?你們對皇帝是有多大的誤解?

  白明月還佯裝意動:「這倒也是個辦法……可你怎麼辦?」

  後半句透出明顯的關切之意,讓對方的語調變得柔和:「傻女人,王府裡就剩一個老太婆,等她死了,就是你最大,到時候我們還不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他賭咒發誓:「你放心,水生就和我親生兒子一樣,我絕不害他。」

  程丹若明白了,這是白明月的情夫。

  她為什麼要這麼說?

  「這話就外道了,如果我連你都不信,還能信誰?」白明月嗓音輕柔,與之前表現出來的精明果決大不相同,「水生還好吧?有沒有給你添麻煩?」

  程丹若恍然。

  「能吃能睡,好著呢。」情夫道,「你說,幹不幹?」

  白明月想了好一會兒,方才道:「這事不能主動說,得讓他們自己發現。以官兵的做事風格,他們不敢隨便動我們,肯定要請示上頭。這點時間,夠我們鋪後路的了。咱們要以防萬一,倘若他們不認,我們還能帶水生脫身。」

  情夫深覺有理:「你想得周全,得做兩手準備。」

  他試探著問:「咱們弄艘船,不行就跑,怎麼樣?」

  「跑去哪裡?」

  「遼東,不行就去高麗、東瀛,只要有錢,怕什麼?」情夫說,「但我手頭的人不夠,把你的人借我幾個。」

  白明月說:「你傻啊,我們跑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然錢怎麼分?」

  「這……」情夫猶豫片刻,「也行吧。但我得親自去才行。」

  「水生怎麼辦?」白明月問,「他得留在附近,官兵肯定要驗人。」

  情夫猶豫了一下,說:「孩子還是交給你,不然他們以為我們隨便抱一個糊弄就麻煩了。」

  「我事情多,哪裡照顧得過來。」白明月說,「讓羅漢軍去備船,你留在這裡幫我照看。」

  情夫說:「我不信他們。你敢保證他們就不會出賣你?」

  「這……」

  「聽我的。」

  白明月嘆口氣,退步了:「只能這樣了,除了你,我誰都不信。」窸窸窣窣,蓋子打開的聲音,「這是我從魯王府帶走的寶貝,你替我保管,別弄丟了。」

  情夫問:「這值多少錢啊?」

  「錢?這都是有價無市的好東西。」她笑,「就這顆東珠,至少一千兩。」

  一陣靜默。

  過會兒,情夫才說:「放心,我會好好替你保管的。」

  「都交給你了。我會派人送信,故意被官兵發現,為你爭取時間。」她說,「去遼東的話,你就去益都,那裡是我們老家,地頭熟,跑起來也方便。」

  情夫一口應下:「好。」

  「天一亮,你就走,別讓教眾發現。」白明月叮囑,「讓兩個壇主上點心,別讓官兵把縣奪回去。」

  「他們積極著呢,一個娶了縣太爺的女兒做妾,一個佔了百來畝田,肥肉吃到嘴裡頭,誰肯吐出來?」情夫摟過她,「時候還早……」

  「大冷天的。」白明月笑道,「咱們的好日子在後頭呢,急什麼?」

  情夫說:「這不是想你了麼?」

  「得啦,現在不是卿卿我我的時候,還是大事要緊。」白明月說。

  情夫也沒堅持,試探道:「那我現在就走?你留不留我?」

  「我留你,你就肯留?」

  「為了你,命都可以不要。」

  兩人你來我往,好一番「郎情妾意」,可肚子裡究竟是怎麼想的,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

  翌日,天色陰沉,雨珠連綿,本該是壓抑的日子,山寨裡卻熱火朝天。

  程丹若和看守她的小姑娘一起做針線,打聽問:「怎麼人越來越多了?」

  小姑娘被叮囑過,知道什麼可以說,得意道:「這都是壇主送來的信眾,大家都覺得,跟著我們才有好日子過。」

  「你們很信白姑娘。」

  「是佛母。」小姑娘皺眉糾正,「佛母法力無邊,一定會讓大家好起來的。」

  「她確實了不得。」程丹若附和著,默默估算山寨裡的人數。

  她來的時候,這裡大約千人不到,人太多也養不起。後面,陸陸續續來過好幾批人,不是帶著糧草,就是帶著冬衣,大概也有千餘人。

  再加上近些日子的,至少有三千餘人。

  又兩日,山上來了一批老弱婦孺,粗漢阿牛管其中一個老婦叫「娘」,小姑娘拉著一對老夫妻叫「爹娘」。

  他們是羅漢軍的親屬。

  當天夜裡,白明月將一個嬰孩交到她手上。

  「此乃魯王之子。」她笑問,「像不像?」

  程丹若不接:「為何給我?不怕我害了他?」

  白明月卻神色自若:「你忠於朝廷,怕是不敢害天家的人,指不定還要保他活命呢。」

  程丹若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想問,既然有此子,為何還要造反?」

  「是。」程丹若好奇,她打算怎麼編。

  白明月嘆息一聲,幽幽道:「教眾信奉我,認我為『佛母』,以為我法力通天,可他們不知道,我是受制於人啊。」

  程丹若:「你是說左右護法?我聽說他們原是馬賊,頗為厲害。」

  「區區響馬,能奈我何?」白明月道,「是我兄長。」

  程丹若:「……」

  「你應該知道,無生教除了我,還有一個教主。」她說,「我手下只有五百羅漢軍,他卻有五千人。這兩日上山的老弱婦孺,說是充實教廷的教眾,其實都是他不要的棄子。」

  程丹若:「他不想被招安嗎?」

  白明月笑了笑,眼神晦暗不明:「妹子,我同你說句真心話。男人想要的不是好好過日子,是權勢。一個男人嘗過權勢的滋味,就不會再甘心做一個普通人,就算只在一個縣城裡做大老爺,也好過做有錢閒漢。」

  「你想我怎麼做?」

  「我們孤兒寡母沒有野心。」白明月抱著懷裡的孩子,輕輕拍著他,「只要能過安穩日子,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程丹若猶豫道:「其實,你若想皇家認下這個孩子,他就不能是姦生子。」

  白明月笑了,能說出這樣的話,看來這個女官是真心替她考慮,遂說:「東苑的女人,都死了吧?」

  程丹若:「嗯,很奇怪,也不知道是不是殉葬……」

  「什麼殉葬,誰會為了那個畜生殉葬?肯定是那個老太婆怕走漏風聲,才把人都滅口了。」白明月微微笑,「這樣也好,沒人說得清那有幾個人,多一個活下來的,也不稀奇。」

  程丹若:「這必須說服王太妃。」

  「我無生教破益都,是用王府玉佩騙的官兵。」白明月淡淡道,「她只要知道這一點,就該清楚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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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6 01:31:06 |只看該作者
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二十二章 留下來

  在古代,能成事者,絕非常人。

  程丹若不知道,後世的歷史會如何評判無生教的起義,至少在她看來,白明月作為社會底層,尤其她還是個女人,走到這一步已經十分了不得。

  她試著復盤無生教的局勢。

  在朝廷看來,叛軍有兩股勢力:馬賊、無生教。

  事實證明,這兩方人馬都有被招撫的傾向,並且不約而同地認為,朝廷只會擇其一,不可能都原地飛升。

  所以,他們互鬥了。

  左右護法的計劃,程丹若尚且不清楚,但既然戰敗,肯定是失敗了,白明月的計劃則很簡單——她壓榨了魯王的剩餘價值,把殺死藩王的罪名,推到左右護法的身上。

  無論皇帝多不待見魯王,為維護天家尊嚴,必不會饒他們性命。

  而無生教內部,白明月作為精神象徵,看似地位極高,可大多數人造反,圖的是有飯吃,有財發,都奔著縣城去了,留下老弱婦孺信奉她這個「佛母」,只有少數死忠份子,也就是羅漢軍。

  她的孩子,此前一直被教主情夫拿捏在手裡。

  現在,朝廷大軍壓境,兩人都在自尋出路。

  白明月挾持她,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就希望她能替自己說話,保住自己和孩子的性命。教主情夫則傾向攜款逃跑,到朝廷抓不到的地方逍遙快活。

  兩人互相欺騙,互相算計,上演一齣好戲。

  最終,白明月技高一籌,用財寶和甜言蜜語徹底騙取情夫的信任,讓他同意送回自己的孩子,並故技重施,將他定為造反的主謀。

  一個女人怎麼有能耐造反呢?都是被情夫逼的。

  合情合理,假如主將是個看輕女子的人,說不定真會上當。但程丹若覺得,謝玄英應該不至於這麼傻。

  不過,這都是今後需要考慮的。

  對程丹若來說,眼下最重要的是按兵不動,穩住白明月,等到她派她去和談的那一刻。

  這需要多久?十天?半個月?

  程丹若估算著大軍攻打縣城的路徑,卻沒想到,此時此刻,田南已經潛入山寨外圍,焦急地尋找她的蹤跡。

  --

  田南帶著三個人,都是靖海侯府的護衛,摸黑潛進了林子,爬到樹上,眺望前面的山寨。

  「南哥,有多少人?」放風的護衛問。

  田南說:「看這架勢,五六千,不過青壯不多。」

  「這地方易守難攻,他們還修了這麼多柵欄、拒馬,不好打。」另一個護衛觀察說,「找到地方沒有?」

  「找是找到了,你看他們都是草棚子,就幾間像樣的屋子。」田南笑說,「東北角那個,肯定是糧倉,有人巡邏。箭樓後面那地方,是武器庫,屋子架得高,還有石灰印子,防潮,裡面估摸著不少弓箭,咱們得小心了。」

  想了想,又說,「我估計那賊婆住的是西南角的屋,程女官要麼在那裡,要麼就在大草棚子裡頭了。」

  另外兩個護衛倒吸口氣,均不敢吭聲。

  大草棚子是寨子裡最大的建築,進進出出都是羅漢軍的漢子,算是集體宿舍。假如被關在那裡,怕是早就沒命了。

  「要是人沒了,公子非撕了我們不可。」護衛緊張地說,「錢明他們挨了好一頓打,要不是李哥勸著,半條命沒了。」

  田南卻說:「自家人不罰重點,別人不好辦。再說了,交代他們看好人,還能把人丟了,活該挨打。」他跳下樹,說,「行了,什麼情況,進去看看才知道,你們在外面接應我,要是能把人偷走,咱們馬上下山。」

  其他人紛紛應下。

  田南整理袖口、綁腿,換上輕便的鞋子,悄無聲息地翻進寨子。

  白明月的山寨修得不錯,真遇到大軍壓境,能擋好一會兒。可她的人裡沒有正經行伍出身的,巡邏看似嚴謹,其實存在不少漏洞。

  田南看準時機,穿過防線,慢慢靠近了西南的木屋。

  雲層飄移,遮住月亮。

  天地暗沉下來。

  好機會。他加快腳步,閃身蹲到了牆角。

  --

  窗外有非常非常輕的聲音,很奇怪,不像是風聲,也不像動物的光顧。

  程丹若恍惚了會兒,迅速清醒,小心起身,貼到牆邊,偷偷往外看。她這屋子的窗戶,被阿牛用木條粗暴釘死,但縫隙很大,不難窺視外頭。

  有人在用匕首拔釘子。

  誰?

  外頭倏然亮了起來,月光灑落,短暫地照亮了對方的臉孔。

  有點眼熟。程丹若回憶一會兒,方認出他是謝家護衛中的一個,只不知姓名,但這就足夠了。

  「咳。」她輕輕咳嗽,「你是誰?」

  田南做斥候,耳聰目明,立刻辨認出她的聲音:「程姑娘?」

  「是我。」程丹若道,「你怎麼在這裡?找白明月?」

  田南壓低嗓子,把聲音送進縫隙:「公子吩咐我們來找姑娘。」

  程丹若怔住,倒是沒想到謝玄英會派人來找她,一時心中微暖:「謝謝你們,我還好。」

  田南也振奮精神:「我把窗打開,你爬出來,外頭有人接應,天亮前離開這。」

  程丹若心動了。

  在這裡多留一天,就要多擔驚受怕一天,能夠盡快離開肯定最好。但她忍下了這個頗具誘惑的建議:「我走不了。」

  「你被綁著?」田南反應很快。

  程丹若:「沒有,但我沒有力氣走太遠的路。」

  白明月給她一天吃一頓飯,只保證餓不死,她也沒法真正睡覺,熬好幾天了,整個人的體力和精神都處於谷底,就算有人帶領,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更重要的是……「山寨易守難攻,你們要強打下來,會付出不小的代價。」她慢慢道,「我留在這裡,或許更有用處。」

  田南說:「這是公子的吩咐,您跟我走就是。」

  「山寨裡所有人,都瘋狂信仰無生老母。只要白明月在,他們就會不計一切反抗朝廷。」程丹若說,「六千多人,三千青壯,三千老弱婦孺,官兵殺到最後一個才會是白明月,你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嗎?」

  田南沉默。

  打仗殺人很正常,甚至殺俘也不少見,但稍有良知的將領,都很難去屠殺數千婦孺的命。

  「據我觀察,寨裡的糧食不止糧倉裡那麼多。」她快速道,「她肯定把一些糧食藏了起來,不要貿然燒糧草。水源也不止一條,他們每天取水的方向都不同。」

  田南露出驚訝之色。

  「不要小看這裡的人,羅漢軍裡打過仗的不多,卻有不少獵手,你們的蹤跡未必瞞得過他們。你快回去,把消息帶給謝玄英。」她催促。

  田南遲疑不動。

  一方面,他覺得程丹若的話有道理,山寨難攻,要是付出巨大代價才成功,於謝玄英並無利處,相反,要是能付出少許代價,便將賊首斬殺,戰績更漂亮好看。

  然而,臨出發前,謝玄英專門找到他,吩咐說:「不計代價,把程姑娘帶回來給我。」

  掙扎間,程丹若已經從縫隙裡塞出一塊手帕:「我身上的首飾都給人了,你帶著這個回去,也好復命。」

  田南咬咬牙,扯出帕子:「屬下明白了,您多保重。」

  人影沒入黑暗,消失不見。

  程丹若怔怔立在原地,不是不後悔,然而……她閉上眼,深深嘆了口氣。

  學醫不代表聖母,沒穿越前,她只是一個普通而平凡的人。路上遇見有人突發心臟病,會馬上做心肺復甦,但自己不會游泳,就絕對不敢跳下河救溺水者。

  救人不難,有良心的人都會做。可捨生忘死救陌生人,不止要有良心,更需要莫大的覺悟與勇氣。

  但她仍然留下了。

  為什麼?是恐懼嗎?

  恐懼自己被同化,最終將一條條人命,當做一根根野草,枯了就枯了,暮春深秋作詩一首,嘆草木飄零,人生不易,便算悲天憫人?

  是不忿嗎?

  不忿普通人的命不是命,是豬羊牛馬,說配種就配種,說宰殺就宰殺,所以迫切地想做點什麼,證明生命可貴?

  都是,也都不是。

  她必須承認,比起偉大的覺悟,促使她決定的,還有另一個理由。

  這是一個機會。

  程丹若想起了鹽城的月夜,謝玄英去博他的前程了,她卻只能留下來,照顧老人和病人,等待一個結局。

  這次,本來沒什麼不同,但現在她就在這裡。

  挨了幾天的餓,吃了半月的苦,換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一個由她決定結局的機會。

  一個保全自己,又扭轉局勢的機會。

  為什麼不賭?

  程丹若握緊五指,坐回牆角,繼續閉目養神。

  --

  隔日。

  白明月似乎發現了什麼,一大清早就破門而入,看到她在原處,方才微不可見地鬆口氣,試探道:「你居然還在?」

  「什麼?」程丹若頭疼欲裂,嗓音乾啞,「你叫我嗎?」

  白明月定定地看著她,說:「昨晚有人潛了進來,你沒聽見嗎?」

  她慢一拍:「是嗎?誰?」

  白明月聽出她聲音不對,伸手掐住她的手腕,把了把脈:「你病了。」

  「咳,昨天淋了雨。」程丹若當然知道自己生病了,這樣才方便打消白明月的懷疑,「有藥嗎?」

  白明月說:「給你煮點草藥喝吧。」

  隨處可見又能治療感冒的,當然是車前草。

  程丹若喝著藥,啃著難得一見的餅子,胃裡終於舒服了一些。連續喝了好幾天的清粥野菜,再不補充碳水,遇到事情跑都跑不動。

  她希望晚上也能吃餅。

  然而,沒有實現。

  下午時分,她的房門就被反鎖了,透過縫隙,能看到人來人往,阿牛和看守她的小姑娘表情嚴肅,腳步匆匆,好像出了什麼大事。

  她裝作昏沉,貼在地板上偷聽,捕捉到隻言片語。

  「大軍……寨子……包圍……」

  官兵把寨子圍了。

  程丹若想,大概是昨天田南回去,告訴他們白明月就在這裡,他們才決定出兵圍剿。

  白明月的招安計劃必須提前了,她能成功嗎?

  理論上來說,不是沒有希望。

  朝廷一邊打倭寇,一邊平叛,軍費是一筆天文數字。大夏主要的防範對象,始終是九邊的蒙古各部,在山東砸這麼多錢,國庫的壓力太大。

  而且,戰事拖得愈久,破壞愈大。山東連續遭災,今年的稅收已經泡湯,再打下去,明年不止收不上來稅糧,賑災又是一筆大開支。

  錢與糧,是決定戰爭最根本的因素。

  再看人,此前認為該招安的大臣不在少數,理由如上,山東境內的官員肯定想盡快平息事態,他們一旦知道白明月願意投降,肯定會幫忙說好話。

  至於將領,左右護法是一樁大功,教主又是一樁,收服縣城再是一樁,足夠升官發財了。那個什麼指揮使,真的願意來啃山寨這個大烏龜嗎?

  還有,白明月是一個女人,女人通常是會被輕視乃至無視的。

  然而……這一切的前提,在於白明月只是一個叛軍首領,而不是佛母。

  程丹若很早就知道了她的結局。

  誰都可以不死,唯獨「佛母」,必、須、死。

  受命於天者,唯君王而已。

  從一開始,她就犯了最致命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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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二十三章 血濺時

  在白明月的設想中,她至少有半個月到一個月的時間,修築自己的堡壘。可誰想官兵的速度居然這麼快,直接圍山了。

  她和心腹手下們商量了半天,卻拿不出結果。

  以阿牛為首的虔誠信眾,大無畏地說:「打就打,誰不敢上誰沒卵!」

  羅漢軍的首領是獵戶,比較沉穩:「我們得抓緊砍柴,多準備點鹿寨,還有水源不要被發現了。」

  這話提醒了其他人,有個機靈的出主意:「要不然,咱們在他們的水裡下毒?他們用的是那條河?咱們撒尿倒糞,夠他們喝一壺的。」

  樂天派說:「官兵能圍咱們多久?我們靠山吃山,有水有糧,他們硬要打,我們不一定會輸。」

  白明月沒有作聲。

  雖然她沒有讀過很多書,也沒有打過仗,但這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了。山裡的樹不可能永遠砍下去,糧食也會吃完,只要官兵一直圍著,他們早晚彈盡糧絕。

  援兵?不,靠不住。

  恐怕手下的壇主和自己的相好,聽見這裡被圍的消息,馬上就會準備跑路。

  真正對她忠心的人,已經被她陸陸續續調來這裡。原想保存力量,沒想到反而自斷後路。

  白明月有些懊悔,假如再給她一個機會,她會做得更好。

  可惜,時光不能倒流。

  她只能硬上了。

  「如果他們按兵不動,我們肯定吃虧。」她咬咬牙,做出最正確的選擇,「引他們主動攻打,我們才有生路。」

  「聽佛母的。」

  「就這麼辦。」

  「俺說行。」

  白明月稍感欣慰,不管怎樣,眼下手頭上的人和她是一條心。

  而後,她召集山寨上下,作了一番動員。

  具體說什麼,被關在屋裡的程丹若聽不清楚,只聽見震耳欲聾的「無生老母,真空家鄉」,狂熱程度令人害怕。

  她喝下半碗草藥,剩下的倒進地板縫隙,再把草席鋪好。

  中午又開始喝清粥。

  送飯的小姑娘說:「朝廷要打我們了,要不是佛母說你有用,粥都不會給你。」

  程丹若不說話,慢慢喝粥。

  下午,她遠遠聽到了一些動靜,可不真切,估計是在比較遠的地方。傍晚,抬回來一些人。

  夜裡燃起熊熊烈火,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香草氣息。

  程丹若趴在窗口,看到教眾們又聚集在一起,白明月的袍子浮在上空,幾片柳絮飛落泥濘,潔白如雪。

  第二天,外面的腳步聲更匆忙,聲音更大,很多老年婦女聚集在大廳裡念經,吵得程丹若根本沒法休息。

  晚上,抬回來的人更多了。

  空氣裡滿是血、汗和中藥的味道。

  她聽見了一些人的抽噎。

  「栓子,看看娘啊。」

  「當家的,別丟下我們母女倆。」

  「孩子,醒醒啊。」

  「大妞,爺爺對不起你……」

  程丹若打開塑料藥盒,吞下一粒退燒藥,腦海中浮現出一句詩。

  石壕吏中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

  崔鶯鶯長亭送別再淒婉,也不及此刻使人心酸。

  可是,沒有辦法,得再等等。

  第三天的凌晨,山裡架起柴禾堆,焦糊的臭味沖天而起,濃煙滾滾。

  與此相伴的,是信眾們更狂熱的高呼。

  「無生老母,真空家鄉!」

  「無生老母,真空家鄉!」

  「無生老母,真空家鄉!」

  他們把所有的悲痛和希望,寄托在了一個遙遠的「真空家鄉」。那裡,因為瘟疫和飢餓死去的親人,住在青磚鋪的三間大屋裡,吃著白米細麵,喝著紅糖水,等著他們回家。

  程丹若聽不下去了。

  她知道,是時候了。

  「開門。」程丹若拍門,「我有話和白姑娘說。」

  外面的人不理她。

  「我願意皈依無生教,讓我和佛母說話。」她馬上換了一種說法。

  這起了效果,中午,白明月來了。

  「你願皈依我無生教?」她眉頭挑起,言語懷疑。

  程丹若說:「我不這麼講,你會願意見我嗎?」

  「你有什麼事?」白明月問,「現在還不到你出場的時候。」

  在談判上,她和左右護法遵循的是同一套原則:打完再談,拳頭不夠大,沒人會聽你的條件。

  今天所有的犧牲,都是為了換取談判桌上的底牌。

  她還能再堅持。

  但程丹若不同意。

  「白姑娘,我理解你的用意,可你不了解朝廷的做法。」她委婉地說,「漫天要價,就地還錢,你必須給自己留出餘地。」

  白明月皺眉。

  程丹若說:「除非你能贏得非常漂亮,若是慘勝,你就犧牲不起了,朝廷認準了這一點,你只有一半把握能夠說服他們。」

  這話中肯至極,白明月不由道:「你的意思是?」

  「先談,朝廷不會全盤答應你的條件。」程丹若分析道,「他們拒絕,你再亮出兵力,證明自己不是不能打,而是和談的誠意,如此一來,朝廷的選擇就是付出大代價贏,或者讓步。讓步比犧牲簡單多了,你又不要割地為王,錦衣玉食供你們母子生活,花銷可比軍費低。」

  白明月沉吟不語。

  復仇、招安、逃跑……她對不同的人說著不同的話,真正的計劃,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可無論哪一種,孩子都是最重要的一環,朝廷對孩子的態度,決定她下一步的計劃。

  試試也好,反正也沒有損失。

  「可以。」她說,「今天傍晚,我就讓你過去。」

  程丹若怔了怔,反問:「你不怕我跑了嗎?」

  「我封你為教中聖女。」白明月早有成算,「你在我教中待了這麼久,一根毫毛沒掉,以我對朝中大人們的了解,他們不會不懷疑你。」

  程丹若倏然變色。

  她確實沒想到這一點。

  這表情太真實,真實到沒有分毫破綻,大大取悅了白明月。她嗤笑一聲:「我放你回去,就不怕你跑。」

  程丹若默然。

  片刻後,她只能說:「好吧,但能不能給我吃點東西?那邊再關我幾天,我可受不了。」

  白明月同意了,讓她喝了一碗肉粥。

  三點多,在高處已經能看見黑壓壓的軍隊,官兵離寨子更近了。

  所有教眾都被撤回寨中,門口有五道柵欄、拒馬和鹿寨。兩邊是箭樓,無死角覆蓋道路。

  之前,叛軍一直在敗。

  騷擾敗了。

  埋伏敗了。

  誘敵也沒成功。

  曾幾何時,白明月以為官兵不堪一擊,現在她才發現,官兵確實不堪一擊,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更不要說這次,她碰到了一個拿她刷經驗的天才。

  三天前,謝玄英還不知道該怎麼打寨子。

  但她一波波送,埋伏、誘餌、陷阱、騷擾……他就會了。

  當然,此時此刻,決定放走人的白明月,並不知道這一切。

  太陽西落,沉入雲海,紅霞暈染天際,聳立的山巒染上枯黃,焚燒屍體的香草青煙直上,說不出的壯觀和淒美。

  程丹若看了眼天空,隨後,仔細觀察周圍。

  炊煙裊裊,土灶台旁圍著老婦人,她們穿著破爛的棉衣,手腳粗糙,不停往鍋裡放米和野菜。膀大腰圓的屠夫在給一頭小麂剝皮放血,秋天是打獵的好季節,動物都很肥美,能夠讓士兵吃上一頓帶油花的飯。

  遠處的草棚子裡,幾個婦女在哺乳,嬰兒感受到環境的不祥,哇哇大哭。

  羅漢軍們穿著棉甲或藤甲,緊張地在周圍巡邏。

  地上躺著一些傷兵,看起來已經奄奄一息了。

  「走。」白明月推了她一把。

  山寨的路都是被踩出來的,高高低低,不太平整。白明月半是控制半是扶持,把她拽到寨子門口。

  地勢高,已經能俯視前面黑壓壓的軍隊。

  程丹若第一次見到古代的軍隊,怎麼說呢,和影視劇裡像又不像。

  像的地方在於,他們都騎馬著甲,手持護盾,看起來就是精銳部隊。不像的地方在於,沒有電影裡那麼整齊,大家並不是屏氣凝神立在原地,好像閱兵方陣,反而在忙碌。

  有人在打旗子,有人在望風,有人在跑來跑去傳信。

  山寨的大門必定選在窄處,易守難攻,配合左右兩邊的箭樓,只要官兵衝進射程範圍,必會被射成刺蝟。

  大門外,排列著拒馬和柵欄,彷彿狼犬的牙齒,交錯密布,令馬匹無法衝鋒。

  程丹若不懂軍事,都知道很難打。

  白明月帶她走上箭樓,這當然不像城池的箭樓那麼堅固,全由木頭打造,原只有一個放箭的窗戶。但此前,雙方已交過手,木頭被火箭射中,燒毀了不少,現在更像一個哨樓。

  「一會兒,沒有人會送你出去,你得一個人走出去。」白明月說,「我們不會放箭,他們放不放,我就不知道了。」

  程丹若有點蒙:「你們不通知嗎?」

  白明月樂了:「怎麼,他們不認得你嗎?」

  「內廷和外朝是兩個地方,我不認得他們,他們也未必認得我。」她苦笑,懇求道,「你們送個信過去吧。」

  她的軟弱取悅了白明月。

  人綁來了,好吃好喝養了幾天,死在半路太可惜。白明月輕蔑一笑,吩咐:「阿牛,你去叫人寫封信,射到對面去,通知他們,我們要送人過去,可別半路射死了。」

  「死了才好。」阿牛粗聲粗氣地說著,卻沒有違抗命令,扭頭下去傳信。

  箭樓不大,白明月也只帶了阿牛一個下屬,他一走,就只剩下她們兩個人了。

  身體漸漸緊繃,飢餓和倦怠都消失不見。程丹若知道,她的身體正在瘋狂分泌激素,支撐她接下來的舉動。

  心臟在胸膛裡亂跳。

  她覺得口乾,喉嚨也很痛,餘光掃過,白明月就站在她的斜後方。

  「他們不會信我一面之詞,你最好有證據能夠證明孩子的身份。」程丹若說,「不然,我們都會倒黴。」

  白明月彎起唇角:「這不用你操心。」

  「還有,你有沒有想過,」程丹若慢慢轉過身,望向她的眼睛,「假如……王太妃說……血統……」

  她的聲音很輕,這不奇怪,這幾天生病,她說話一直有氣無力的。白明月並未起疑,反而集中精神去聽。

  注意力被短暫轉移了。

  下一刻,胸口驟然一痛。

  程丹若握著匕首,精準無誤地刺進了她的心臟。

  --

  秋九月,山東瘟疫,妖婦白明月惑眾為亂。丹若使魯,設計誅之。

  ——《夏史‧列傳九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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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二十四章 生死間

  白明月自小混跡江湖,早預料到身邊的人會背叛,但她沒想到,程丹若會在這個時候,乾乾脆脆地背叛了她。

  怎麼可能呢?

  首先,人就不對。

  白明月見過很多太太小姐,也了解她們:一些尖酸刻薄,不把人當人,一些知書達理,悲天憫人,還有一些像木頭,呆呆的沒有腦子,別人說什麼就信什麼。

  她對打死奴婢的人說,你周圍有惡鬼作祟,要取你性命,買我的平安符,方才能抵禦惡鬼索命。

  她對善良好心的人說,外頭發大水,好多人賣兒賣女,不如捐些銀兩,給他們一碗粥喝。

  她對憨傻木楞的人說,佛祖慈悲,多燒點香,會保佑你嫁給好郎君,生個考狀元的兒子。

  三姑六婆是最了解後宅女人的,她們以此為生。

  白明月覺得,自己已經很了解程丹若了。

  這個女官讀過書,腦子裡裝滿了忠義貞烈,不能一味恐嚇,她會自盡,同時又頗有些才智,蒙蔽和欺騙也許會被戳穿。

  對付她,最好說一個悲慘的故事,越悲慘越好,越可憐越妙。果然,她開始同情他們這些反賊,甚至交出自己的首飾,給難民買糧食。

  但這還不夠。

  白明月一邊用環境逼迫她,一邊又頗為照顧。她深諳人性,知道在處處皆敵的環境下,她會不自覺地依靠自己,信任自己。

  一切如計劃所料。

  程丹若就好像繫著線的木偶,隨著她的心意擺動。

  幾秒鐘前,白明月還對此深信不疑。

  現在呢?

  此時此刻,刀尖捅穿了胸口,她仍然懷疑是不是做夢。

  人不對,地方也不對啊!

  程丹若不是在被逼迫的時候反擊,也不是在被恐嚇的時候崩潰,是在即將被釋放的最後一刻,選擇了背叛。

  「為什麼?」

  我沒有殺你,你馬上就能回去了。

  在這個時候殺人,你知道結果嗎?

  你會死。

  你不怕死嗎?

  白明月瞪大眼睛,「為什麼??」

  「皇帝最想殺的人,是你。」程丹若選擇心臟,而非腦幹或動脈,為的就是在最後一刻,和她說句實話。

  白明月想推開她,想逃跑,可胸口一涼,刀被抽走了,鮮血瘋狂湧出,身體迅速變冷,好冷,好冷。

  「我——」她後退兩步,五官猙獰,「我不甘心——」

  「你錯的太多了。」程丹若嘆了口氣,心中不太舒服,這是她第一次不屬於正當防衛的謀殺,但她沒有繼續猶豫,決定已經做出,容不下回頭。

  她扶住白明月,清晰地說:「你死了,你的孩子才能活。」

  白明月的眼睛亮了亮,又迅速黯淡。

  比起孩子,她當然更希望自己活下來。

  她吃過那麼多苦!

  小時候,在尼姑庵裡做牛做馬,看男人來來去去,一有不好,就要被「師父」毒打。她藏進富家公子的馬車,好不容易逃了出去,卻難以為生,只能憑借背過的經文,假裝出家人糊口。

  摸爬滾打混了些年,卻從不敢在一個地方久留,在兗州替位太太打卦,湊巧說準了,就被魯王抓了去。那個挨千刀的混蛋,把她虐得不似人形,好幾次徘徊在鬼門關。

  她設計假死,爬出墳冢,在去青州的路上,遇見了以前的老相好,原以為否極泰來,卻發現自己懷了身孕。相好得知孩子的身世,想勒索一把,沒想到撞著鎮壓的官兵,被當做挑事的難民羈押。

  為了活下來,她假裝佛母上身,借天命拉攏其他難民,一起越獄。

  殺牢頭,燒縣衙,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他們,於是心一狠,乾脆祭出大旗起事。

  一路跌跌撞撞,走到今天,所圖的不過是活命。

  我有錯嗎?

  我想活,我要活,憑什麼殺我?

  她委屈又憤怒,掙扎著爬起來,要把程丹若一起拖下地獄。

  但程丹若早有準備。

  她積聚力氣,重重一推。

  被火燒得焦脆的木板應聲而碎。

  白色的身影墜落箭樓,年輕的女子瞪大眼睛,不甘地怒視天空。

  然後,「砰」落地,大腿骨折,後腦扁裂。

  鮮血流散一地。

  白明月死了。

  程丹若捂住狂跳的胸口,屏住呼吸,費力將架在門口的梯子推倒。她沒有力氣逃跑,更沒有辦法在信眾反應過來之前,跑出弓箭的射程。

  待在原地,斷絕後路,是唯一的生還希望。

  但這還不夠。

  程丹若深吸口氣,竭盡全力大喊:「佛母已死!」

  聲音沙啞,像斷裂的弓弦。

  「佛母已死!!」她積聚力量,再次高喊。

  尾音破裂。

  最後一遍。

  她忍著喉嚨的腫痛,恐懼和激動震顫在心頭,熱淚滾滾而落:「佛母已死,投降開門!」

  --

  謝玄英蒙了。

  白明月挾持程丹若上箭樓時,他以為她被當成了人質,接下來就準備談判了。誰知道人遲遲沒來,她們倆人反倒說起話來。

  機會難得,他馬上招來人,準備出兵,希望能夠借此機會,把人搶過來。

  然後,事情就完全脫出了預計。

  他親眼看到她拔出刀,轉身捅進了對方的胸口。

  白明月死了。

  就掉在箭樓下的空地,血肉模糊。

  這麼簡單,這麼輕易。

  謝玄英一面發蒙,一面傳令:「擊鼓,列陣。不要放箭,直接撞門。」

  話音未落,就聽見她竭盡全力地高喊聲。

  「佛母已死」。

  聲音很單薄,但極具穿透力。

  寨中先是一靜,隨即爆發出可怖的嘶吼,好像又上萬人在嚎叫哭喊。

  戰鼓響起。

  軍隊整兵列陣,衝在最前面的步兵狂奔到拒馬前,將妨礙的工事盡數推開,開出一條路。

  箭矢飛落,但缺了一邊的覆蓋,便有死角。

  士兵們飛快穿梭在難得的安全區域,加緊開路。後頭,推著攻城槌的人也加快了腳步,猛地向前俯衝,讓最前端的圓木撞擊緊閉的寨門。

  「咚」「咚」「咚」。

  門在顫抖,躲在箭樓上的程丹若,心臟也跟著一抖一抖。

  她的頭更痛了,四肢也無力。

  發燒了。

  雖然吃過退燒藥,但連續數日的飢餓與疲乏,身體缺少足夠的能量,免疫力不足以對付病魔。

  程丹若只能縮在角落,聽著外面的箭矢像流星雨一樣墜落,「噗噗」射中箭樓,把這可憐的小木樓釘成刺蝟。

  同時,還有尖銳的兵刃交接的聲音,間雜著慘叫和怒吼。

  生命在凋零。

  那麼快。

  「砰」,木梯架在了門口。程丹若馬上回神,低頭就看見阿牛喘著粗氣,正發狂似的衝上來。

  程丹若抬腳,狠狠踹向梯子,不讓他上來。但阿牛體重估計近兩百,往梯子上一壓,好比巨石,怎麼踹都踢不動。

  她只好拔出匕首,朝他的臉上捅刺。

  刺中了。

  匕首劃過臉頰,削開皮肉,露出裡面的牙齒和舌頭。然而,阿牛本就是打算以傷換傷,以命換命。

  他鐵鉗般的手掌,牢牢握住她的胳膊:「抓到你了!」

  血流淌滿臉,他好像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你殺了佛母!殺了你!」

  程丹若忍住劇痛:「她不死,寨子裡的其他人就會被她逼死。」她問,「你只在乎她一個人,不在乎其他人嗎?」

  阿牛當然不在乎。

  他沒讀過書,愚鈍甚至可以說蠢笨,不懂大道理,只知道佛母救了他們家,他這條命就賣給她了。

  不管誰殺了她,他都要殺了那個報仇。

  「去死!」他怒吼一聲,將她拖出藏避的箭樓。

  程丹若拼命掙扎,努力去抓任何所能抓到的一切,但都是徒勞的,箭樓裡什麼都沒有,只扣住了翹開的地板。

  下一刻,木板應聲而碎,木刺紮進發白的指腹,她好像一條被拖上岸的魚,徹底被拽出了出去。

  阿牛鬆開手,甩開了她。

  身體騰空,下墜。

  電光石火間,她忽然明白了。

  白明月是摔死的,阿牛就要同樣摔死她。

  箭樓有多高?四米多,可能五米,也就兩樓的高度,真的摔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癱瘓。

  要抱住腦袋,在地上滾一圈,或許保住命。大腦下達指令,清晰專業,但身體根本無法在短短的剎那做出應對。

  四肢僵硬,眼睛瞪大,手無意識地亂抓。

  瞎貓撞見了死耗子!

  本能般的動作,救了她一命。

  程丹若抓住了木梯,身形隨之停滯。但阿牛顯然不會給她機會,握住她的手腕就往外扯。

  她也不犟。這一抓,四米多的高度就少了一個人的身高,落地死不了。

  所以馬上鬆開,抱頭滾地。

  這姿勢還是軍訓的時候學的,教官說,你們好好學,將來指不定派上用場。

  一語成讖。

  落地的速度比想像中更快。她的動作只做了一半,人就磕地了。

  痛。

  手肘痛,後背痛,腳踝也很痛。

  她強忍著疼,想爬起來快點跑遠。可四肢無力,腳踝動一下就痛,完全沒有辦法支撐起人體的重量。

  阿牛已經跳下了木梯,抄起板斧砸了過來。

  程丹若跑不了,又完全沒有力氣、沒有武器去抵抗,只能眼睜睜看著斧頭離自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然後——停住了。

  阿牛的頸邊露出一條血縫,皮肉外翻,鮮血朝周圍擠壓噴散。

  緊接著,裂縫擴大,動脈斷裂,肌肉平整地斷掉,暴露出咽喉和氣管。

  猙獰的彷彿李逵一般的腦袋,朝天飛了出去。

  軀幹握著斧頭,踉蹌兩步,才轟然倒地。

  斬首。

  程丹若解剖過屍體,也知道人體的截斷面長什麼樣,但解剖和手術都是細致精微的工作,斬首卻像是收割機在割稻子,簡單粗暴到令人恐懼。

  心臟被攥緊,喉嚨更痛。

  「丹娘。」她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

  接著,一隻手映入眼簾,「來。」

  程丹若用力眨眼,抬起僵硬的脖頸。她看見了一匹黑色的駿馬,馬上是魚鱗葉齊腰明甲,細細密密的甲片和魚鱗一樣密實,遞過來的手臂綁有金屬臂縛,露出修長的五指。

  「丹娘!」他催促。

  程丹若終於回神,是謝玄英。

  她伸出手去,但看見圍攏過來的叛兵,又縮了回去:「小心!」她試著站立,卻依舊被足踝的疼痛打倒。

  「別管我了。」

  謝玄英理都沒理她,先回身劈刀,將靠近的叛兵擊倒,之後也不和她廢話,乾脆俐落地彎腰,抓住她的手臂,腰腹繃緊使力。

  一回生兩回熟,直接拽上馬。

  李伯武等人終於拍馬趕到,拱衛四周,擊退撲上來的叛兵。

  剛才謝玄英的舉動,差點把他們嚇得魂飛魄散。

  寨門被撞開,露出後面的鹿寨,可謝玄英不知看見什麼,竟然等不及讓前面的人挪出道,忽然縱馬疾馳,直接衝了過去。

  虧得冬夜雪是良駒,他馬術又精湛,方才險之又險地騰空躍過鹿寨,如同最鋒利的刀尖,直刺叛軍面門。

  箭矢如雨,刀斧似風,瞬間將他淹沒。

  李伯武的心差點迸出來,但再定睛一看,他已經砍翻三人,殺到箭樓旁,一擊斬殺阿牛。

  但凡慢一剎,程丹若不死也重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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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6 01:31:54 |只看該作者
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二十五章 嘆人心

  人到了懷裡,謝玄英懸起的心才落回肚子裡。

  胸口鈍鈍的疼,肯定是之前跳得太快了。他輕輕籲口氣,放慢速度,不再獨自衝鋒陷陣。

  麾下兵馬也全部進入寨中,為首的劉副千戶手提人頭,高喊:「佛母已死!白明月已死!」

  血淋淋的人頭比什麼都有衝擊力。

  最忠誠的羅漢軍雙眼通紅,怒吼著衝過來要為佛母報仇,普通的則兩眼無神,拒絕相信法力無邊的佛母就這麼死了。

  「寨子裡很多婦孺。」程丹若啞著嗓子,說,「別殺太多人。」

  周圍很喧囂,謝玄英低頭貼著她的臉,才聽清她在說什麼。

  「知道了。」他剛想吩咐傳令兵,卻又聽見她費力地說:「要小心,他們很、狂熱,婦孺也會、殺人。」

  謝玄英收緊手臂,草草頷首,吩咐道:「優先控制婦孺,逼他們繳械,投降者不殺。」

  程丹若還想說什麼,他低頭說:「閉嘴。」

  她:「……」

  大量騎兵湧入山寨,破開最堅硬的殼子以後,寨子就像掰開的螃蟹,只能任人取肉了。

  「為佛母報仇!」被圍困的人高呼著口號,衝鋒送死。

  他們不肯投降,官兵自然不會手下留情,雙方激戰於一處,血肉橫飛。

  劉副千戶手持白明月頭顱,更是遭到最劇烈的圍攻。剩餘的羅漢軍悍不畏死,拼命搶奪她的腦袋。

  「跟我殺!」

  「殺死朝廷狗賊!」

  「為佛母報仇!」

  「佛母——」百姓中響起淒厲的尖叫,男女老少齊齊哭喊,撕心裂肺。

  程丹若只覺一把火在心頭燒個不住。她憤怒於白明月的欺騙與煽動,卻也悲哀地知道,百姓苦難的源頭是朝廷,讓她們放棄白明月,向朝廷束手就擒,根本開不了這個口。

  未嘗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但不勸,就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飛蛾撲火,自取滅亡。

  「他媽的。」她忍無可忍,終於拋棄了十幾年修煉的道行,開始罵人。

  謝玄英:「……」他假裝沒有聽見。

  幾輪廝殺過後,塵埃落定。

  她調整姿勢,示意自己想下去。

  謝玄英摁住她,自己跳下馬,把冬夜雪暫時讓給她騎:「田南。」

  「屬下在。」田南打馬到前頭。

  「你牽著我的馬,送程姑娘過去。」他說著,又點了五個護衛跟著,「不許讓她單獨待著。」

  「是。」

  謝玄英這才摸了摸馬的鬃毛,低聲道:「乖一點,別鬧脾氣,嗯?」

  冬夜雪抖抖耳朵,示意自己知道了。

  「好姑娘。」比你背上的聽話。

  他把韁繩交給田南,然後盯了程丹若一會兒,這才轉身騎上李伯武帶來的另一匹馬,頭也不回地幹正事去。

  羅漢軍被圍了。

  「卑鄙無恥。」他們看著遠處被官兵包圍的親屬,破口大罵,「有本事和爺爺單挑,動婦孺算什麼好漢?」

  「雜種!」「窩囊廢!」「王八羔子!」

  謝玄英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們。

  羅漢軍首領抬起頭,傻了傻,才組織起語言:「怪不得對老人小孩動手,你個娘們唧唧的玩意兒,沒卵蛋的懦夫!呸!」

  「降者不殺。」謝玄英看似面無表情,心裡憋的火氣比程丹若更盛,「但我只數三聲。」

  「一、二、三……」

  首領冷笑:「我們羅漢軍有佛力加持,死後亦歸天國,有何懼之?」

  「殺了。」謝玄英乾脆俐落地說。

  他和丹娘都不想殺太多人,沾太多血,可冥頑不靈的,殺了才簡單。

  吳千總和劉副千戶不約而同地上前,抽刀砍人。

  這都是軍功啊!

  左右護法被謝玄英砍了,賊首白明月死在程女官的手裡,他們再不撈點首功就來不及了。

  人頭落地。幾個軍官終於舒坦了,滿意了。

  「將軍,人都解決了。」他們恭順極了,「其他人……」

  「屠寨不祥。」謝玄英道,「先把人抓起來。」

  他們隱約露出遺憾之色,但這半月的時間,謝玄英已經建立起了主將的威嚴,縱然不滿,卻只能照做。

  此時,程丹若也找到了想要的東西。

  她請田南等人幫忙,將東西全都搬到寨中最大的空地上。那裡,聚集著所有搜查出來的信眾,大約有千餘人。

  聽著不多,但代入一下,假如一個班級五十人,十個班才五百人,已經算是一個小規模的學校。

  一學校的老弱病殘,能不能活下去,就要看他們願不願意真心投降了。

  夜幕四合,秋夜嚴寒,卻只有最前面燃著一堆篝火。

  信眾們瑟瑟發抖,又冷又餓,抱團依偎,臉上都是麻木怨恨之色。

  程丹若拿著白明月的禪杖當拐杖,慢慢走到他們面前。

  這地方她來過,地形特別,像是大劇院的構造,說話的聲音能夠傳到後面,是一個天然的擴聲器。

  她輕輕吸氣,開口:「是我殺了白明月。」

  聲音不響,但很清晰,猶如石子投入水波,傳進每個人的耳朵。

  信眾們紛紛抬頭,盯住她這個罪魁禍首。

  之前相處過幾日的小姑娘,重重「呸」了一聲,罵道:「朝廷走狗!枉費佛母對你那麼好。」

  「白明月挾持我,算是對我好嗎?」程丹若冷冷道,「那我對你們也挺好的。」

  小姑娘淒厲地尖叫:「我告訴你,佛母法力無邊,雖死猶在,你必定死無葬身之地,早晚落入十八層地獄,被小鬼掏心掏肺,啃掉你的腦子。」

  程丹若笑了:「佛母法力無邊?」

  她拍拍手,讓田南抱過蓮花座,隨後將禪杖杵在地上,正好卡進底座的凹槽,微微一擰,禪杖底部的花紋就扣死了。

  緊接著,兩個護衛替她套上木架子,和她在宮裡仿作的差不多,但要更簡易輕便些,下面的木板可折疊,如同一個「日」字,藏在後背不妨礙行走,有個活環能套上禪杖固定,給予支撐。

  程丹若展開木座,手臂使勁撐起,雙腿騰空,往後坐到了木板上。

  此時光線昏暗,又有寬袍大袖遮掩,乍看上去,她就好像浮空而起,懸坐於蓮台上。

  小姑娘呆住了,很多信眾也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如果這算法力無邊,誰都可以法力無邊。」程丹若沒坐多久,很快下來。雖然原理簡單,但白明月的機關更簡易,需要大量練習和技巧才能坐得好,和練雜技似的。

  她又拿起一個鐵罐,沾一些粉末,在香上拈兩下,輕輕呵口熱氣。

  「噌」,香著了,還是紫色的。

  底下人的臉色變得更為怪異。

  程丹若怕適得其反,不再說話,只是將罐子裡的粉末全部潑到火堆上。篝火倏然跳躍,變成詭異妖冶的紫色,紫中又閃爍著白,離奇非常。

  接著,她又拿出了一卷特質的繩子,研究一會兒,發現輕拈時可以柔順垂落,旋轉一下,繩子就會變得堅硬無比,如同細棍,再一轉,又柔軟捲曲。

  小姑娘咬住嘴唇。

  她認出來了,這是佛母的「擒鬼索」,平時與一般的繩索無異,但能綁住看不見的鬼魂,四四方方的捆住空氣,怎麼都不會掉落。

  這也被程丹若丟進了火堆。

  接著,她開始燒經書、佛像、木魚。

  一件件代表著佛母的物什,被火焰盡數吞沒,化為灰燼。

  信眾的表情又變了。

  之前,他們是憤怒、是怨憎,現在卻變得茫然。

  茫然而絕望。

  火光跳躍,他們卻像一具具粗製濫造的人偶,眼裡沒有亮光。

  程丹若看著他們,醞釀在嘴邊的話,再也說不出口。

  她戳穿騙局,是想勸說他們醒悟,告訴他們,「世界上根本沒有神佛,也沒有真空家鄉,一切都是泡影,你們應該好好活下去,連同死去的人一起,繼續生活」。

  也想過為朝廷粉飾,說什麼「皇帝知道你們的委屈,貪官污吏會被殺死,你們要相信朝廷,回家種田開荒,好好過日子」。

  但此時此刻,她望著一雙雙毫無神采的眼睛,倏然醒悟。

  也許,對無生教深信不疑的人沒那麼多,死忠如阿牛者是少數,更多的人只是把無生教當做了心靈的避難所。

  相信家人在極樂世界,內心就不會那麼痛苦自責。

  相信死亡是新的開始,面對戰爭就沒有那麼恐懼。

  而她摧毀了他們的幻夢。

  法寶化為煙灰,隨風飛上天際。

  微風徐徐,程丹若抬首,望向天邊的一輪殘月。

  皎皎清蒙光,不染俗世塵。

  白明月……真是個好名字,但清白之月不該是具象的人,她不後悔揭穿這些愚弄人的把戲,只是自己所準備的道理,也不比宗教好多少。

  一樣虛無縹緲。

  百姓只是愚昧,不是傻。

  煌煌道理,不能讓人吃飽穿暖,就和假的無甚區別。

  該怎麼做呢?

  「哇——」

  人群中,響起了一聲嬰兒的啼哭,劃破了死水般的寂靜。

  「不哭不哭。」抱著她的婦女趕忙解開衣襟,將孩子藏於懷中餵食,並警惕地看向周圍的官兵。

  同時,其他的嬰孩從睡夢中醒來,冷餓交加,跟著大哭不止。

  「娘!」不懂事的小屁孩流著兩管鼻涕,伏在母親肩頭,「餓。」

  還有一個小孩抬頭,看見猙獰血腥的官兵,嚇得渾身一抖,胯下就濕了,空氣被染上尿騷氣。

  程丹若忽然就明白了。

  她說:「帶孩子的女人,關到屋裡去,給孩子一碗粥,還在喝奶的就給母親。」

  田南略作踟躕,還是答應下來:「是。」

  他做手勢,示意手下轉移俘虜。

  「我們不稀罕。」有人破口大罵,「別以為這樣就能收買我們。」

  母親們欲言又止。她們願意和朝廷鬥爭到底,但孩子怎麼辦?這麼冷的秋夜,大人都冷得臉色發白,凍上一夜,孩子肯定會生病的。

  「那就把孩子帶走。」程丹若說,「孩子是無辜的。」

  是啊,孩子是無辜的。

  父母們面面相覷,最終,一個矮小的婦人抱著孩子站了起來。她低著頭,不敢看其他人,只哭著說:「我當家的死了,就這一個孩子,我不能讓他絕後啊……以後我下地獄去,不得好死!」

  第一個出現了,第二個、第三個也會很快出現。

  「叛徒!」

  「都是為了孩子……」

  「和他們拼了!」

  「孩子怎麼辦??」

  分歧出現了。

  程丹若說:「照顧好孩子和孕婦,他們是最重要的。」

  再多的苦難,再多的創傷,都會慢慢過去,只要孩子在,希望就在,人們早晚會熬過來,重新開始生活。

  古往今來,始終如此。

  人,比想像中更堅韌。

  一切都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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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6 01:32:08 |只看該作者
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二十六章 離山寨

  程丹若處理完俘虜的事,精神就快撐不住了。

  但這時,李伯武跑過來找她,說:「公子受傷了,能不能勞煩您瞧瞧?」

  噢,對了,還有傷員。她強打起精神,去屋裡找謝玄英。

  他正坐在蒲團上,翻著白明月屋裡的東西。田北勸:「公子,刀傷無論大小,皆不可等閒視之,還是及時處置為妥。」

  「戰事未畢,怎可卸甲?」謝玄英道,「只是小傷。」

  程丹若就聽見這句,忙問:「傷在哪裡了?」

  「後背。」田北舉起燭火,「罩甲都破了。」

  程丹若湊近看,魚鱗甲顧名思義,形狀肖似魚鱗,甲片釘在在布料上,依靠規律的排布嚴實地防護起來。但後背處有一道刁鑽的口子,正好逆方向刺入,就好像刮鱗的刀,切入甲胄的薄弱處,捅穿了裡面的皮子,刺入血肉。

  「這是怎麼傷的?」她詫異。

  謝玄英沒吭聲。

  其實就是衝進山寨的時候,身邊無人拱衛,他砍翻了一個人,誰知道對方沒有馬上咽氣,倒在地上後,隨手抓起一把刀揮砍。

  刃好巧不巧,卡在鱗甲的薄弱處,就這麼被砍中了。

  說倒黴,確實有點倒黴,但當時七、八個人衝上來圍攻,只被砍中一下,又無疑是極其幸運的。

  「算了。」程丹若頭疼欲裂,集中不了精神,單刀直入,「我給你處理一下,藥箱帶著嗎?」

  「帶著。」李伯武立即遞上她給謝玄英的藥箱,還很識趣,「公子放心,寨子的每個角落,我們都搜過了,沒有人藏著,可能林子裡有幾個逃走的,明天一早就去搜。」

  謝玄英點點頭,但說:「讓他們給我包紮,你去歇著吧。」

  「我不要緊。」感冒發燒死不了人,她還吃過藥了,「你這樣我沒法看傷,能不能把盔甲拿掉?」

  謝玄英只好同意。

  李伯武和田南幫他卸甲,這種盔甲笨重且難解,沒有人服侍,自己脫不下來。

  天很冷,屋裡的炭盆只能勉強不凍手腳。

  程丹若沒讓他繼續脫,拿出剪子,小心剪開傷口附近的料子,暴露創傷。

  條件有限,她也盡量先洗手,戴好紗布口罩。

  幸虧藥箱是她準備的,該有的東西都有。

  清創、消毒。

  李伯武之前見過,知道禁忌,幫忙招呼:「小南,到我這兒來,你身上都是灰啊血啊的,沾到傷口容易爛。」

  田南趕緊走到門口,和他一起守門。

  程丹若穿好線,給針高溫消毒,沒忘記安撫病人:「會有一點痛,忍忍。」

  謝玄英:「嗯。」

  她定定神,想到謝玄英救她一場,有心償還,咬牙捏了捏受傷的手指。木刺沒拔出來,摁下就是死疼。再把火燭移近,道:「我用細線,給你縫整齊一些,只要恢復得好,應該不耽誤以後。」

  謝玄英:「什麼以後?」

  「夫妻獨處的時間?」她拿起持針器,落針縫合,「應該不會嚇到她。」

  謝玄英:「……」

  李伯武覺得挺有道理,附和道:「還是程姑娘細心。我上回落了個大疤,我媳婦哭了好久,差點嚇哭我兒子。」

  田南:「公子還未娶親,仔細些好。」

  謝玄英面無表情。

  縫什麼樣都行,反正都是她縫的。

  傷口不深,但比較長,程丹若小心穿針,盡量將皮肉縫合整齊。這十分費眼,偏偏光線還不好,4寸左右的傷口,將近半小時才做完。

  一抬頭,眼前全是黑的。

  「已經好了。」她放下針線,捂住眼睛休息。

  謝玄英轉身,就看見她疲累得好像會隨時昏過去,趕忙扶住:「怎麼了?」

  程丹若說:「沒事,稍微有些頭暈,我休息一下就好。」

  「先吃點東西。」他遞過溫在炭盆上的熱粥。

  程丹若這才聞見香氣,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送來的。「謝謝。」她伸手去接,但眼前黑得厲害,抓了個空。

  謝玄英盯住她,從頭髮絲到鎖骨,一寸寸掃過,得出結論:「你拿不穩,我幫你端著。」

  他把粥碗遞到她唇邊:「喝。」

  程丹若真的餓極了,不僅僅是累,還有低血糖,因此沒有力氣去矯情,就著他的手,趕緊吞咽溫熱的肉粥。

  很香,很甜。

  雖然肉是肉乾,米也不全是精米,但這時候誰還管得了這麼多。她一口氣喝掉半碗,幾乎沒有咀嚼,只知道往空蕩蕩的胃填。

  狼吞虎咽不再是誇張的形容詞,是再直接不過的描述。

  「咳。」氣都不喘,硬是灌下了一碗粥,她喉嚨更不舒服了,眼皮搭攏,腦袋似有千斤重。

  謝玄英好像在和她說話,但她什麼也聽不清,身體不受控制的歪倒。

  「睡吧。」他扶住她的後背,將她慢慢放倒在矮榻上,蓋好被褥。

  她沾到枕頭就睡著了。

  謝玄英移近火盆,注視著她的面孔。

  瘦了,這段時間肯定沒有少挨餓,眼下烏黑,恐怕沒有好好休息過一晚,所以才會如此疲憊。但身上沒有明顯的傷痕,應該沒有被動過刑,衣物完好,是宮裡的料子,應該就是被擄走時穿的。

  真是萬幸。

  謝玄英預想過最糟糕的情況,已經做好了計劃。假如她真的遭遇不幸,他就把人滅口,確保不會透出風聲,然後馬上寫信給老師,和老師商量怎麼統一口徑,把親事定下。

  可再多的計劃,也只是腦海中的預演。

  他很害怕,怕她等不到他,就學人家自盡。

  千萬別犯傻,不值得。

===第145節===

紅玉為官妓,亦能報國忠君,紅拂為侍妾,也可為國公夫人。秦王之母,商人姬妾而已,孝景皇后,猶是二嫁之身,古來真英雄,誰在意這等小事?

  人死了,不過身後名,有誰在意?

  幸好,事情並沒有走到最糟糕的那一步。

  她還好好活著。

  活著就好。

  屋外,端著熱粥當夜宵的護衛們,正在互相交流情報。

  李伯武說:「我問過鄭百戶了,各處都有人把守,沒發現異常。」

  田南說:「崗樓也沒發現什麼問題,看來叛軍都在寨子裡。」

  田北問:「公子的傷怎麼樣?」

  李伯武道:「程姑娘看過,應該無大礙。」

  田南有感而發:「真了不得。她說自己要留下來,我還以為只是給我們傳點消息什麼的,沒想到居然直接殺了賊首。」

  李伯武道:「程姑娘膽色過人,非同一般。」

  眾人一致點頭。

  雖然程丹若反殺白明月的過程既不酷炫,也不高調,和偷襲沒什麼區別。但那個時間,那個地點,乾脆俐落地解決掉賊首,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她改變了這場戰鬥的進程,四捨五入,平叛的任務已經完成。

  大家心裡都很舒坦。

  「不過,公子也太冒險了。」田北心有餘悸,「就這麼衝過去,若是有差池,我們該怎麼向侯爺交代?」

  「這話你就說錯了。」李伯武平靜道,「我們只需要向公子交代。」

  田北一愣,旋即點點頭:「是我想岔了。」

  他原想再問問程丹若的事,但看李伯武這態度,又把話咽了回去。

  主子沒說,屬下只能記在心裡,亂打聽才是大忌。

  --

  這一覺,程丹若睡得格外沉。最初還覺得有點冷,後來不知怎麼就很暖和了,地上沒有潮氣和冷氣,手腳都暖洋洋的。

  身體知道在陌生的環境,難以睡沉,耳邊也總有雜音,但很奇怪,說話的聲音並不讓她緊張,沒有馬上甦醒的急迫與警覺。

  朦朧的淺眠很快過去,又開始一輪新的深度睡眠。

  過了好久,她才聽見有人推她:「丹娘,醒醒。」

  程丹若費力地撐開眼皮,看見一張白皙無暇的面孔,疑似幻夢:「啊?」

  「醒醒,我們該走了。」謝玄英真不忍心叫她,可眾目睽睽之下,他不能把人抱到外頭去。

  程丹若撐起身,仍然覺得睡眠不足,四肢發虛:「好。」

  「把這吃了。」謝玄英遞給她一碗粥湯和一塊乾糧,「回到蒙陰就好了。」

  她喝兩口熱粥湯,又清醒些:「我還沒有漱口。」

  謝玄英說:「壺裡有水,我去外頭,你梳洗一下。」

  「嗯。」程丹若應了一聲,懵懵地坐著。

  他忍不住彎起唇角,多瞅她兩眼才掩門出去。

  被窩裡很暖和,程丹若挨凍幾日,頗有些留戀,但念及地方不對,還是憑借著大毅力起身。

  此時,她才發現自己不止蓋著一條皮毛斗篷,身上還裹著皮袍,觸感柔軟,感覺像是小羊羔的皮子。

  不會又是謝玄英的吧?

  怎麼老穿他衣服。

  她猶豫下,把袍子脫了,然後剛一下床,就被山裡的冷風吹了個哆嗦,不得不又套上。

  算了,命要緊。

  程丹若裹緊袍子,就著壺裡的溫水梳洗一二,又吞了片感冒藥,這才開始吃烤熱的乾餅。

  裡面加了鹽糖,味道不錯。

  她迅速吃完,一瘸一拐地出去。

  謝玄英看她穿著皮袍,滿意地點頭,告訴她行程安排:「我們先回蒙陰,這裡交給鄭百戶。」

  吳千總小心思多,劉副千戶過於靈活,他擔心出事,還是決定將轉移俘虜的重任交給最謹慎的鄭百戶。

  至於他們,當然不可能留在山裡,盡快返回縣城整頓。

  程丹若卻遲疑:「我腳扭了,不方便行動。」

  「這裡有大夫?」他問。

  她道:「我是擔心……」

  「沒什麼好擔心的。」他面無表情道,「聽我安排,這是軍令。」

  程丹若:「可我……」

  謝玄英打斷她:「我不會丟下你的。」

  她怔住,倏然沉默。

  「所以,」謝玄英忍住想摸摸她的臉的想法,「你想騎馬還是坐車。」

  程丹若:「什麼車?」

  「輜重車。」

  出兵打仗最重要的就是輜重補給,這次要進山,所以輜重車都不大,兩匹騾子就能拉動,用來運送糧食,盛放帳篷等物。

  程丹若忖度,運送糧食的車肯定不坐人,就她一個也太奇怪了,遂道:「馬。」

  「知道了。」

  一刻鐘後,整軍出發。

  程丹若被謝玄英扶上了他的馬。

  她仍然不知道該怎麼騎馬,不斷調整位置,冬夜雪通人性,非常乖順,一動不動地等待。

  周圍的人投來豔羨的目光。

  「好馬啊,好馬。」劉副千戶眼饞至極,「謝郎真慷慨。」

  相處的這段時間,已經足夠他們摸清謝玄英的脾氣:不暴虐,不貪財好色,不嚴刑峻法,大方、勇毅、公平,優點極其令人心動,就是治軍嚴苛了些,但凡違反軍紀,誰求情都不好使。

  下面也不是沒人抱怨他苛刻,但人家出身將門,要求高點也正常。

  當兵為的是升官發財,只要能幫他們立功的,少搶點財貨女人沒什麼。以後有權有勢了,還怕沒有女人嗎?

  所以,劉副千戶非常直白地試探了。

  ——這難得的良駒……咳,謝郎你能不能再大方一次?

  謝玄英瞟他一眼,翻身上馬,將冬夜雪的韁繩挽在自己手裡,和程丹若說:「你只要坐著就行。」

  劉副千戶:「對,良駒通人性,女官不必緊張,絕不會顛人的。」

  程丹若努力放鬆。

  旁邊,謝玄英往前走,甚至都沒拉韁繩,冬夜雪就踢踢踏踏跟了上去,緊緊貼在主人身邊。

  「謝——」劉副千戶還要說話,被李伯武擠開了。

  李伯武道:「您死心吧。這馬是我家公子的心頭好,不借外人。」

  劉副千戶不死心,努力爭取:「就一回,一回行不行?將軍不能厚此薄彼啊。」

  李伯武:「程女官的父親是我家公子的老師,兩人如若兄妹。」

  劉副千戶卡住了。

  前頭,謝玄英不停在提醒:「腳尖踩蹬,身體坐直」「不要夾馬肚,她會以為你讓她停下」「緊張也不要抓鬃毛,她會不舒服的」……

  劉副千戶聽著聽著,不由感慨:「謝郎真是愛馬之人。」

  兄妹都這麼念叨,借給別人是沒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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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二十七章 蒙陰縣

  回蒙陰走了兩個時辰,程丹若磕磕碰碰的,終於知道該怎麼坐馬了。是的,僅僅是學會放鬆地坐在馬上而已。

  謝玄英拒絕把韁繩交給她,也不告訴她要怎麼控馬,只說:「你先學會坐著,其他以後再說。」

  程丹若十分惋惜。機會難得,雖然不懂馬術,但冬夜雪在她身下,乖得和什麼似的,不撅蹄子,不甩人,平平穩穩地走在山路上,沒讓她吃多少苦頭。

  下回的條件,可就沒這麼好了。

  但畢竟是別人的愛駒,他不肯多讓人染指,也是人之常情。

  程丹若有自知之明,並不得寸進尺,後半程就安靜地坐在馬上。

  謝玄英:可算安靜了。

  學騎馬有什麼好著急的?他說會教,就一定教會她,累了這麼多天,好好休息才是正經。

  兩人各懷心思,終於回到了蒙陰的縣衙。

  一個儒生打扮的中年人迎上:「公子。」

  「湯先生。」謝玄英頷首,「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不敢。」湯先生十分謙遜,「公子此行可還順利?」

  謝玄英點點頭,道:「找竹轎來,送程女官去後院,那裡空著吧?」

  「空著。縣令一家均被滅口,叛軍賊首強娶的幾個小妾,已按照公子的吩咐遣送回家,一直無人居住,只是裡頭有些亂,尚未整理。」

  湯先生井井有條地回稟。

  他叫湯易,有舉人的功名,只是進士一直考不中,乾脆就做了靖海侯的清客,在侯府裡負責筆墨文書,幫主人家寫寫請帖拜帖,幫忙代筆作詩作對聯。

  此次謝玄英出征,靖海侯就將他派給了兒子做幕僚,讓他幫忙代筆什麼的。

  湯師爺心想,謝三郎都金榜題名了,我給他做代筆,有這個臉嗎?但沒有辦法,吃人嘴短,只好來了。

  最開始,果然就被丟在東平當擺設,等謝玄英打下了蒙陰,卻無人能治理,又想起他,趕忙把人叫來,打理蒙陰縣的雜務。

  湯師爺頗為驚喜,以他的家世,考上進士最多也就外放做個縣令,現在提前一步達成目標,自然盡心竭力,事事周全。

  目前看來,謝玄英對他的辦事能力還算滿意。

  他見馬上有個女子,立時猜到對方的身份,吩咐小廝:「找兩個健壯的僕婦來,原先給縣令夫人抬轎的,看看還活著沒有。」

  小廝一溜煙跑去辦事,少頃,拉來一個健壯的僕婦:「竹轎都壞了,讓萬媽媽背進去可好?」

  那僕婦也機靈,不等人吩咐,主動上前扶程丹若下馬,自薦道:「老奴原是縣太爺家伺候的,專門背老爺家的小姐,絕不會摔著您。」

  程丹若卻婉拒了她背自己的意思:「我不是小孩子。」

  「貴人有所不知,咱們這裡的小姐金貴,小時候奶娘抱著,大了咱們背著,腳不沾地。」僕婦笑眯眯道,「老奴背得動您。」

  程丹若瞥眼:「裹腳了?」

  「可不是麼。」僕婦比劃說,「縣太爺家的小姐裹了雙好腳,就這麼大。」

  程丹若冷冷道:「這叫殘廢。」

  僕婦頓時住口,覷眼看向湯師爺。

  湯師爺恭恭敬敬站在一邊,並不開口。

  「老實扶著。」謝玄英斥責一句,轉頭和湯師爺說,「以人為畜,太驕橫了,難怪此地百姓艱辛。」

  僕婦察言觀色的本事差了點,但識別貴人很在行,一看就知道誰最大。聽見他開口,飛快給自己一嘴巴:「老奴愚笨,貴人不要與老奴計較。」

  程丹若懶得理她,慢慢跨進縣衙。

  她走的正門,僕婦有些遲疑,但見其他人都不說話,便老實攙扶著,心中又有新的計較。

  程丹若第一次進縣衙,頗為好奇地打量。

  縣衙按照品級建造,全國所有縣城都長差不多。門前有影壁,過大門是甬道,甬道兩邊是穿廊的廊屋,也就是三班六房的辦公室,盡頭就是大堂,堂上有一個高出地面的木台,擺有長案,縣令升堂斷案就在此。

  但謝玄英並不停,繼續往裡走。

  正堂的後面是一間小一點的大廳,算是二堂,格局與正堂一樣,但規格低些,一般處理普通事務,也用以休息。

  謝玄英走進二堂大廳,坐下。

  湯師爺很識趣,把下手的第一個位置讓給程丹若,自己坐了第二次位。

  程丹若毫不客氣地坐下了。

  她有官身,湯師爺沒有。

  「指揮使到哪裡了?」謝玄英開口就問正事。

  湯師爺說:「多半已經到了沂水。」

  他點點頭,思忖道:「這次傷亡不少,讓他們進城休養,你安排好,藥材不要吝嗇。剩下的一律駐紮在城外,以免擾民。」

  湯師爺應下。

  「賊首已死,如今只剩一個教主,不成氣候。」謝玄英又道,「寨子裡還有一些俘虜,鄭百戶會帶他們回來,也由你安頓。」

  湯師爺問:「怎麼處置?」

  謝玄英說:「先關起來。」

  「是。」

  兩人又說了一些縣城的雜事,主要是湯師爺回報這兩日的治理情況,並提供一個消息:「有些地方,百姓外逃不少,恐怕是去投奔無生教了。既然賊首伏誅,可要懸掛於城牆,震懾宵小?」

  謝玄英瞥了眼程丹若,思忖少時,搖頭道:「將消息散布出去就好。外逃的百姓也不必管,等到這邊開倉放糧,他們會回來的。」

  湯師爺點點頭,退下幹活去了。

  謝玄英看向程丹若,想想,道:「我先帶你去休息。」

  程丹若卻問:「你不繼續打了嗎?」

  他認真道:「功勞不能獨享,幾個縣城而已,何必去搶?」

  江蘇的援兵來都來了,不分點功勞,說不過去,蔣指揮使吃了癟,也要卯足勁彌補,正好還有一個教主,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目標。

  他不能再爭了。

  程丹若恍然,跟著他去後院。

  二堂的後面就是內堂,縣令和其家眷所居住之處。方才說話的功夫,僕婦們已經整理好了正屋,勉強能住人了。

  謝玄英和她說:「我住二堂的書房,你安心住這裡。」

  她道謝:「你費心了。」

  他輕輕白過一眼:「不過只有你一人住,縣裡可能有無生教的人,為安全計,暫時不能用下人。」

  「沒關係,我不要緊。」她說。

  謝玄英沒當真,考慮道:「白天二門開著,用水用飯,我會叫人送到後面,傍晚落鎖,就不會放人進去了。你自己備好茶水和炭盆,知道嗎?」

  她繼續點頭。

  他又檢查了後院,見屋子尚算整潔,勉強放心,又急匆匆地回前面辦事去了。

  程丹若進屋,坐在榻上不想動彈。

  太累了。

  無論是精神還是身體,都已經疲乏至極,現在能坐下來喘口氣,真的連手指頭都不想動。但她身上還有傷,趁著天色尚亮,對著陽光把木刺挑了,疼得直吸氣。

  不久,天色擦黑。

  僕婦提來晚膳,錢明就跟在後頭,擺飯時,就立在門口看著,絕對不讓任何人同她獨處。

  「貴人一會兒可要用水?」僕婦緊張地問。

  程丹若點頭。

  錢明便說:「公子吩咐過了,您要什麼只管說,我會看著人送來。今兒已經有些晚了,一會兒水送來,您委屈一二,明日再讓她們處理可好?」

  程丹若沒什麼意見。

  謝玄英定下門禁,原也是為著她好,天黑之後,護衛們就不方便進出了。但沒有護衛看著,誰知道僕婦裡有沒有無生教的死忠信徒,預備殺她為白明月復仇?

  麻煩點不要緊,命重要。

  錢明鬆口氣。

  在兗州丟過一次人,再讓程姑娘出事,別說公子那裡過不去,他們自己都要痛恨自己沒用。

  「屬下這就吩咐她們燒水。」他帶著僕婦退下了。

  菜豐盛而清淡,程丹若雖然胃口不佳,但努力多吃一些,爭取早日恢復營養。

  飯畢,自有僕婦前來收拾,又有人送來新的浴桶並兩大桶熱水。

  錢明道:「您這邊若無吩咐,屬下這就鎖門了。」

  鎖門洗得更安心,她道:「麻煩你了。」

  「您客氣了。」錢明趁機致歉,「先前的事是屬下疏漏,您不責怪,我們心裡更過意不去。」

  程丹若搖搖頭:「不怪你們。」

  白明月謀劃報復,肯定不是一兩日,以她蠱惑人心的本事,拉攏一兩個王府的內應輕而易舉。

  錢明他們人生地不熟的,有什麼好責怪的呢。

  她這麼說,錢明的表情愈發愧疚,卻不敢多言,只更賣力做事,離開前又檢查了後院,確認無有遺漏,才鎖門離開。

  鑰匙共兩把,程丹若自己保管一把,若有事,可隨時到前院尋人,一把卻在謝玄英手裡。

  對此,程丹若倒是不反對,畢竟只是院門的鑰匙,內外皆有很正常。反正她在屋裡,也會拴上門,算是兩道保險。

  人都撤走後,院子一片靜謐。

  她兌好水,洗頭洗澡。

  在外頭半個多月,若非天冷,人都要臭了。

  徹底浸入熱水,毛孔舒張,肌肉放鬆,程丹若長長籲了口氣。解開頭髮,將長髮全部打濕,香皂打出沫,手指梳通髮絲,按摩頭皮。

  身體也好好清洗,水涼了就提起旁邊的銅壺,加入熱水。

  不得不說,古代洗澡真是麻煩,只有盆浴不說,熱水還得省著點用。

  她加快速度,不再享受泡澡,力求快速清洗乾淨。

  等洗完,感覺自己至少輕了三斤。

  僕婦們準備了新的衣物,但古代為求衣裳鮮亮,做完都是不洗的。她不想直接貼身穿,忖度片時,摸住頸間的玉石,取出一件手術衣套上。

  無菌的就是舒坦。

  她舒口氣,裹上新的寢衣,繫好帶子。

  看壺中還有熱水,乾脆將換下來的衣物都洗乾淨,鋪在熏籠上烤乾。

  同樣需要烘乾的還有濕漉漉的頭髮。

  程丹若趴在熏籠旁,一邊烤火,一邊給扭傷的足踝冷敷。

  後院極其安靜,前頭卻還有人聲,細細分辨,偶爾能聽出謝玄英的聲音。

  他可真忙啊。她睏倦地想著,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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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6 01:32:37 |只看該作者
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二十八章 深夜談

  趴在熏籠上睡著的結果,就是感冒加重了。

  雖然程丹若半夜醒來,自覺滾回床上,但第二天,還是頭暈鼻塞,喉嚨徹底發不出聲音。

  她量了體溫,38度,不算太高,保險起見沒有出門,反正一日三餐均由僕婦送來,整天都能靠著熏籠取暖,倒也不累。

  現代藥物還是很靠譜的,晚間時分,頭沒那麼疼了,量過體溫,熱度已經退了下去。

  今晚就不敢洗澡了,簡單擦身便躺下歇息。

  然而,不知是白天打過瞌睡,還是今夜的後院特別安靜,她竟然有些睡不著。

  外頭才打過二更,還早,她乾脆又看了會兒網課,自覺有了睡意才閉眼。

  誰想還是輾轉難眠。

  太安靜了。

  想想也是,後院原是給縣令的家眷居住,即便不帶正室,小妾、丫頭、僕婦加起來,十來個人總是有的。能住下這麼多人的院落,如今卻只有她一個人,怎麼都覺得空曠了些。

  或許,她已經被古代馴化了一部分。

  在這裡,宗族聚居,家裡人多才是興旺之相,在大同時,她家隔壁的院子就是伯父家,總會聽見隔壁姐妹的歡聲笑語。

  等到了陳家、晏家這樣的官宦宅邸,獨自待著才是難得的事,處處有人,走出房門必有丫鬟跟隨。

  宮廷就更不必說了,幾萬人待在一個地方,只嫌屋子小,沒有嫌人少的時候。

  沒什麼好怕的,以前還獨自走夜路呢。

  程丹若自我催眠,試圖揮去寂靜帶來的不安。

  窗外傳來「咔嚓」一聲輕響,然後是簌簌的疑似落葉的聲音。理智告訴她,是風吹落了樹枝,可大腦過於活躍,偏要腦補出一些電影場景。

  會有人躲在樹上嗎?

  是不是誰踩到了枯枝?

  她一邊想著,一邊摸向枕邊,握住了匕首。

  過了會兒,風平浪靜。

  程丹若暗暗嘆口氣,卻沒鬆開匕首,反而交握於胸前。

  安心多了。

  看來,被挾持的日子雖然沒遭到身體上的折磨,但長達數日的精神緊張,仍然讓她出現了一些應激反應。

  昨天太累,前面又吵,一時沒留意,這會兒萬籟俱寂,身體的錯誤信號就格外明顯。

  大腦說:這裡很安全,縣衙內外都有護衛把守,可以休息。

  身體說:情況異常,高度警戒,注意捕捉外界信息。

  程丹若苦中作樂地腦補著,忽然,身體猛地繃緊。

  耳朵捕捉到異常的信號。

  篤篤篤。

  窗扉在響。

  是樹枝剮蹭到了窗,還是有人在撬鎖?程丹若慢慢起身,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地傾聽動靜。

  「世妹,你睡了嗎?」外頭傳來很輕很輕的聲音,若非她凝神細聽,恐怕會以為是風的呢喃。

  程丹若鬆口氣,披衣下床:「來了。」

  她過去開門。

  果然是謝玄英。但他看起來很吃驚:「你還沒睡?」

  「白天睡多了。」她回答,「你這時候找我,有事嗎?」

  謝玄英聽她喉音沙啞,皺眉道:「進屋說。」感受了一下裡頭的溫度,又不太滿意,「炭盆怎麼這麼早滅了?」

  縣衙不燒炕,不知道是上一任縣令不習慣睡,還是別的什麼緣故,反正取暖只能靠炭盆,正廳倒是有一個可坐人的大熏籠,用以接待客人,但費炭,程丹若並不用。

  「冷的話進來坐。」程丹若也覺得外間比較涼,撩開帷帳,直接進了臥室。

  反正大家都很熟了,她又病著,就不在外頭受凍了,再說這個點來找她,他也迂腐不到哪裡去。

  果然,謝玄英只踟躕一下,跟著進去。

  臥室很小,除了一張床,只有窗下的炕床,炭盆就在床邊,餘燼尚熱。

  程丹若挪近火盆,正往炕床的一邊坐,被他拉住:「回床上去,別凍壞了。」手指碰到她腕間的肌膚,頓起疑慮,「你是不是病著?」

  今兒,錢明落鎖後和他匯報,說程丹若看起來心事重重的,都不與人言語,他這才思量半夜,還是決定過來瞧瞧。

  現在一看,恐怕不止是有心事,人還病了。

  「略有些風寒,休息一日,已經好多了。」她回答。

  謝玄英說:「為何不叫大夫?」

  程丹若不以為意:「縣裡能有幾個大夫,還是讓他們專心給軍士看病。再說,我自己就是大夫,何必找人。」

  「你是大夫,可不見你開方子吃藥。」謝玄英把她按回床鋪,被子拉起來裹住她全身,自己卻在床邊坐了,「別動了,就這樣。」

  棉被裹在身上就是暖和,她調整姿勢,靠得更舒服一些:「你找我有事嗎?」

  謝玄英道:「事情明日再說也不遲,你早些休息。」

  「白天睡多了,現在走了睏,真睡不著。」她無奈道,「而且,你和我提了話頭又不說完,就更睡不著了。」

  謝玄英忍俊不禁,唇角揚起微微的弧度,幽微的夜光下,好像荒郊野嶺,誤入古寺的異客,不似人間之景。

  「好吧。」他沒怎麼堅持就讓步了,「此前,我在寫給陛下的奏折。」

  程丹若頓時振作精神,等待下文。

  「有一事,我頗為在意。」他斟酌道,「有人告密,說白明月育有一子,你可知真假?」

  該來的總會來,程丹若沒有太意外,道:「我知道。」

  謝玄英抬首,望向她的眼睛。

  片刻後,嘆氣:「可若我所料不錯,此事還有隱情?」

  程丹若問:「孩子的父親,你知道是誰嗎?」

  謝玄英:「魯王?」

  程丹若病著,反應慢了一拍:「你知道了?她留下了什麼?」

  「魯王的印鑑,幾封不知真假的書信。」攻破寨子後,謝玄英第一時間搜查了白明月的房間,倒黴地看到了一些不該看到的東西。

  幸好僅他一人過目,旁人並不知曉。這幾日,他一直斟酌如何應對,想到問程丹若,既是怕她被牽扯入內,亦有商量之意。

  「信中說,無生教起事的銀兩,源於魯王,此事當真?」

  程丹若還算信任他,道:「應該不是他親自給的,白明月好像偷了一些王府的珍寶,甚至還有魯王的貼身玉佩。但……」

  謝玄英認真又耐心:「但?」

  「他活該。」她冷冷道,「白明月被他擄回王府,奸淫凌虐,如此下場,都是報應。」

  謝玄英怔住,沒想到真相竟是這樣。但想想在兗州府聽見的傳聞,又覺得情理之中,不由啞然。

  許久,他才慢慢道:「既是如此,恐怕魯王難逃干係了。」

  「他還活著嗎?」她求證。

  謝玄英搖頭。

  程丹若一時意動:「那孩子……」

  「丹娘。」他注視著她的臉龐,低聲分析,「我知道你憐憫稚子無辜,有意留他性命。可此子既是宗室子弟,又是叛賊血親,非同小可,若蓄意隱瞞不報,將來為人所知,後果難料。」

  程丹若默然。

  「你我是為陛下做事。」他著重強調,「大小事宜,當憑聖裁。」

  她苦笑,何嘗不明白,做人下屬的,絕不能替領導做主,否則居心不良的帽子是跑不掉的。

  謝玄英見她如此,不由道:「我猜,你知道哪個是白明月的孩子,也不必和我說了,我就當不知道。」

  他思量片時,和她說,「等鄭百戶將人送來,孩童逐一登記,全部送入慈幼局撫育。陛下是仁慈之君,並不暴虐濫殺,未必會處置他。」

  程丹若仔細想想,倒也覺得是個好辦法,既不至於落下把柄,又能多給予一線生機。唯一需要顧慮的是:「不會一網打盡嗎?」

  謝玄英:「陛下是聖明之君。」

  程丹若:「……」

  「唉。」他挪個位置,與她並肩而坐,在她的耳畔密語,「陛下何必殺他?正經的王孫尚在,顧忌的是無生教信眾扶持幼主。沒人知道他母親是誰,又何必多此一舉,徒造殺孽?」

  這個道理,程丹若不是不懂。她之所以懷疑,只是不信封建君主的節操。

  皇帝不高興,滅十族都行,實在很難讓她相信。

  但謝玄英都用這種「密謀」的姿態說話了,應該是比較靠譜的猜測?

  她勉強信服,點點頭:「好。」

  謝玄英往後一靠,假裝心有所思:「不過,太妃娘娘要有麻煩了。即便陛下懷疑信箋是偽造的,心底也會疑上魯王府。」

  大冷天的,身邊多了個男人,溫度上升明顯。

  程丹若再後知後覺,也察覺出不妥,但他說的話更重要,便姑且不論:「東苑的女人不是白明月殺的。」

  他怔住。

  「白明月需要魯王府認下孩子的身份,人證自然越多越好,有什麼理由殺她們滅口呢?」她平靜道,「只有一個人需要滅口,抹去所有王府與叛賊的關聯。」

  謝玄英擰眉。

  「這事你可以問錢明他們,死掉的女人都是被勒死的。」黑暗中,程丹若的聲音輕似一縷幽魂。

  謝玄英就不再說話了。

  帳中一片靜謐,呼吸相聞,程丹若又想起方才的異常,考慮怎麼請他下去。可話未出口,他就非常猶豫地說:「還有一事。」

  她聽著不對:「怎麼?」

  果然,他說道:「與你有關。」

  程丹若思忖一刻,以為猜透了:「是我殺白明月的事嗎?我可以不要這功勞。」

  軍功於她無用,他要的話,就拿去好了。

  誰想謝玄英立馬坐直,瞪向她:「你以為我要貪你的功勞?」他氣急敗壞,「我是這樣的人?」

  程丹若嚇一跳:「我沒這麼說。」

  「你就是這麼想的。」謝玄英抿緊唇,「你是不是想氣死我?」

  她莫名其妙:「我為什麼要氣死你?」

  他深吸口氣。

  「好,你不是氣我,是不長腦子。」謝玄英面無表情,「我擔心得要死,你就完全沒想過?」

  程丹若見他口氣嚴肅,倒是不認為他在戲弄自己,連忙反思:「你別生氣,讓我想想。」

  她這麼一說,謝玄英哪裡還能氣起來,心軟還差不多:「罷了,本就病著,再多思多慮,你還想不想好了?」

  說著,將滑落的棉被提起,重新裹在她身上,「別動了,當心著涼。」

  程丹若已經不冷了,揪著被子:「到底是什麼事?」

  謝玄英反倒踟躕,不知如何開口。

  她疑惑地看他兩眼,忽然靈光一閃,記起來了:「是我被人擄走的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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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6 01:32:51 |只看該作者
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二十九章 費思量

  可算明白了。

  謝玄英如釋重負,又覺得極其不舒服。這話他在心裡醞釀好久,白日卻怎麼都說不出口,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她如此殘忍的事實——雖然你殺了賊首,雖然你有勇有謀,但很不幸,世人最在意的,或許是你的貞潔。

  更不知道,為什麼他需要這麼做。

  這合理嗎?這是正常的嗎?這真的不過分嗎?

  他又一次升起質問世道的衝動。

  但萬般心緒,不敢表露,唯恐她跟著擔驚受怕,只是安慰道:「人生在世,行的端做得正,就不必在意他人的風言風語。」

  又說,「這不過是防小人罷了。」

  程丹若卻不知他內心的漣漪,反而沒什麼感覺,平靜道:「你是打算幫我抹去這件事嗎?」

  「當然不是。」謝玄英振作精神,耐心解釋,「你殺了白明月,這是誰都奪不走的功勞,我也不允許別人搶走——這對你很重要。」

  程丹若略微訝異,想想才道:「是了,我消失這麼久,沒個交代可不行。」

  驚險一回,她差點忘了,自己是和太監一起出差的,倘若無緣無故消失半月,卻沒交代,保不住太監告黑狀。

  瀆職在古代也很嚴重。

  「對。」謝玄英頓了頓,盡量讓聲音平緩,好似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打算對外宣稱是你發現異常,主動接近賊人,田南等人暗中護衛,與你裡應外合,方有我們破寨之利。」

  程丹若若有所思,好像學到了什麼。

  看看這話說得多漂亮。

  她不是被挾持去的,有護衛暗中保護,清譽無礙。而田南等人確實潛進寨中,與她互通有無,完全不算說謊,裡應外合說來也沒錯,區別只在於他們純粹靠默契而非事先商量。

  他問:「你覺得的呢?」

  程丹若馬上道:「我沒有意見。」

  「好,那我會吩咐田南他們。」謝玄英說,「這次,算他們借你的光了。」

  「別這麼說。」程丹若道,「他們半夜潛進來救我也不容易。」

  謝玄英瞧瞧她,沒吭聲。

  她:「?」

  「無事。」他道,「既然你同意,我就回去擬折子了。你的那份,我就代你一起寫了。」

  「等等。」程丹若試探道,「我能不能自己寫?」

  謝玄英:「你病著,別逞強。」

  她搖搖頭,正色道:「我想學著怎麼寫。」

  奏折屬於公文寫作,從前沒人教過她,但技多不壓身,先抄次作業總是好的。

  謝玄英無奈。他很想她好好休息,不要瞎操心,卻也知道她外柔內倔,肯定勸不動。於是退半步,說:「叫湯先生替你擬好,明日你身體好些,就讓你自己謄抄一份,反正不許自己費神。」

  程丹若:「好。」

  「若不好,就下次。」他強調,「你得愛惜自己的身子。」

  她笑了笑:「我明天肯定好。」

  謝玄英冷笑:「你說好不算,明兒我找大夫來把脈。」

  「我自己就是大夫。」

  「醫者不自醫。」

  程丹若不以為然。她們這些醫學生,去醫院被老師發現,指不定自己開藥,老師生病住院,除了不能自己上手術,看片都能自己上。

  但她很明智地沒和他爭論:「明天再說。」

  「嗯,你歇吧。」謝玄英假裝自然地起身,好像沒發現自己在她身邊坐了好長時候,還順手替她拉好被子。

  掌下摸著了硬物。

  他覺得不對,掀開一看,卻是那把匕首。

  竟然這麼喜歡,睡覺也要放在身邊?心中才生出喜意,又覺不對。他抬首,看著她的臉龐。

  明明眉間倦意深濃,卻強撐著和他商量事情。若非謝玄英多少了解她的性子,還要以為,她是為了和自己多說兩句話呢。

  但這是不可能的。

  「院裡是不是太靜了?」他突兀地問。

  程丹若愣住,半晌,道:「還好。」

  「你睡吧。」他知道答案了,「我守你一會兒。」

  「不必了。」她說,「我沒事。」

  謝玄英:「你病了。」

  「著涼而已。」程丹若怕他來真的,直接使出殺手鐧,「而且,這不合適吧?」

  他:「……」

  「那你好好休息。」他伸手去掖帳子,可她卻起身下來了,不由惱怒,「這是幹什麼?凍著怎麼辦?」

  程丹若:「我要閂門啊。」

  「……」

  謝玄英閉眼,反復在心底默念:還未成親,她防我是應有之義,我不能生氣,應該的……如此數遍,總算忍下鬱氣,轉頭就走。

  背後,程丹若飛快栓門,小跑回床上,鑽入被窩。

  舒口氣,可算暖和了。

  寒風刺骨的院子裡,謝玄英立在枯黃的樹下,望著臥室的窗,心想:我不會等太久的。

  *

  後半夜,程丹若睡得很熟,一覺醒來,天色已經大亮。

  她先給自己量了體溫,已經降到37°8,略有些高,但問題不大。穿衣洗漱,給腳踝噴上藥,這才一瘸一拐地出去提飯。

  飯盒就放在門口,這種特殊的木盒加有熱水,能夠保溫,饅頭和粥都是熱的。

  她快速吃完,繼續服藥。

  大約聽見了動靜,錢明帶著僕婦、大夫來了。

  大夫給她把脈,在程丹若的強烈要求下,只開了山豆根湯治療咽喉腫痛。走的時候,老人家很不高興,吹鬍子瞪眼的,想來若非礙於她的身份,估計要罵人。

  但程丹若自己知道,她馬上就會好起來了。

  這具身體既有現代人的免疫力,又有古代生命的頑強。只要心裡想著做事,病就好得特別快。

  不過,興許是古人傷風感冒容易死,謝玄英特別慎重其事,她專門等到山豆根湯熬好喝掉,才拄杖去外衙。

  謝玄英正在二堂的案幾後拆信,見到她來,張口就問:「吃藥了沒有?」

  程丹若坐下,肯定道:「吃了。」

  謝玄英這才遞過奏折:「你先看著,寫的是奏本。」

  「奏本?」

  謝玄英只好先給她科普公文的幾種形式。

  所謂「公事用題,私事用奏」,題本可以看做正式的官方文件,要走流程,一級級往上遞,所以速度慢且不保密。

  奏本多是請安、乞骸骨之類的私事,但若有緊急公務,比如現在出兵在外,可直接用奏本,直達天聽,速度快,保密性高。

  至於密折,通常只有錦衣衛使用,全程鎖入匣中,唯有皇帝一人能閱。

  還有就是表箋,用於祝賀。比如祝皇帝皇后生日快樂、元旦快樂什麼的,屬於官樣文章,每年都照著抄。

  程丹若:學到了。

  她仔細看手上的奏本草稿,格式嚴格,每幅六行,一行二十四格。

  第一頁就是一個「奏」字,後面蓋官印。第二頁先寫她的衙門官職姓名,然後陳述內容,大意就是:

  「我奉皇帝你的命令去了兗州,王府情況都好,太妃向您問好,巴拉巴拉」,接著切入正題「我偶然發現了賊人的蹤跡,決定報效皇恩,所以跟了上去」,中間簡單描寫過程,什麼深入敵營、假意投效云云,最後告知結果「我把白明月給殺掉了」「賊人已經伏法,大夏千秋萬歲」。

  最後以「謹具奏聞」四個字結尾,字與字之間空兩格。

  末頁寫上年月日,再寫自己的衙門職位姓名,簽名蓋章,結束。

  程丹若根本看不出任何問題,只好說:「那我自己抄一遍?」

  謝玄英點頭,讓開位置,見硯台已經結冰,重新加熱水幫她磨墨。程丹若十分客氣:「我自己來。」

  「專心寫。」他說,「抄錯重來。」

  程丹若只好接受他的好意,專注謄寫。

  奏本有字數規定,不能超過三百,很快抄錄完畢。但謝玄英檢查一遍,駁回:「重寫,這幾個字不行。」

  他圈出五、六個寫得不好的字,強調道:「字如其人,若寫不好,不如不寫。」

  程丹若:「……」

  還能怎麼辦,只能重寫。

  這次比較倒黴,手指太僵,筆尖微微抖了抖,落下一滴墨跡。

  謝玄英平靜地遞過一張新裁的紙,自己挪到了旁邊寫信。

  程丹若瞄了兩眼,寫的是正楷,字跡方潤又不失秀逸,非常好看,韻味十足。她有點羨慕,繼續專注抄寫。

  抄完,他信也寫完了,裝入信封密合。

  「看來,你是『謹』『歲』『賊』這幾個字寫不好。」他嘆口氣,捨不得她帶病勞累,「再抄一遍,這幾個字我幫你寫。」

  程丹若猶豫:「筆跡不一樣吧?」

  「就你這字,有什麼難的?」謝玄英不以為意。

  她將信將疑,卻沒想到學霸的技能就是非同一般。輪到幾個寫不好的字,他就奪過筆,默默思量片刻,就寫出了風格幾乎一致的字,然而結構比她自己寫的更平穩合理。

  「你的字太收了。」他點評,「多寫大字。」

  她:「是嗎?」

  美人橫來一眼。

  「好吧。」

  寫完作業,謝玄英就開始趕人。他也學乖了:「你好好養身子,奏本一來一回也就幾日,指不定後頭還有的忙呢。」

  程丹若被大餅誘惑,老實回去午休。

  一覺睡醒,天有餘光,便決定裁布做內衣,晚上正好洗了,放熏籠烤乾。

  紗布也再做一些,藥箱裡的用完了。

  等等。

  程丹若按住額角,暗想自己真的是燒糊塗了,竟忘了謝玄英帶著傷,還沒檢查換藥呢。

  她放下內衣,改做紗布,裁剪後高溫消毒烘曬。

  幸好發現得早,做完才一更天,未到落鎖休息的時間。她收拾好藥箱,去前頭復診。

  屋內一點燭火搖曳,門沒關。

  敲敲門,裡頭傳出他的聲音:「進。」

  她走進去,卻聽見了一些水聲,屏風後人影搖晃,似乎在擰毛巾?

  「傷口不能沾水!」她馬上叫停。

  可她本就啞著,湊近說還好,現在離得遠,又有「嘩啦啦」的水聲干擾,裡頭毫無反應。

  程丹若一時遲疑,但見屏風後並無浴桶,懷疑自己想岔了,說不定在洗臉。再想想傷口的嚴重程度,還是決定過去提醒一聲。

  「小心傷口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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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7 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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