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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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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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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6 01:33:05 |只看該作者
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三十章 新旨意

  燭火跳躍,炭盆氤氳著零碎的紅光。屏風後是一個圓案几,上面放著銅盆,盆裡是一條打濕的毛巾。

  一旁的架子上,挽著衣袍和拆下的繃帶,隱約還有藥味。

  謝玄英拿著濕布巾,沉默地看著她。

  程丹若反思:我是不是以前提醒過自己,晚上不要和他獨處?為什麼記吃不記打?

  這是能隨便看的嗎?

  都說「五岳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今天看了如此賞心悅目的一幕,硬盤裡的腹肌帥哥已經毫無存在價值,白白浪費內存而已。

  但……咳,不管視覺衝擊怎麼厲害,醫生的專業素質不能丟。

  程丹若板起臉孔,面無表情道:「傷口、不能、沾水。」

  「已經好了。」他說。

  「我沒瞎。」雖然光照不足,但不難看到他背後的傷口只是開始結痂,離癒合早著呢。

  謝玄英改口:「我就擦一下。」

  「沾水了嗎?」她問。

  他說:「沒有。」

  呵,又是一個隱瞞病情的病人。她喉嚨疼得要死,見他穿著褲子就懶得避諱,做手勢:「轉過去,我看一下。」

  謝玄英配合地轉過身。

  程丹若靠近細瞧,運氣很好,暫時沒有撕裂發膿,但微微發紅。她打開藥箱,取出所剩不多的酒精棉,鑷子夾起消毒。

  冰冰涼涼的棉球按壓傷口,冰涼刺骨。

  謝玄英呼出口氣,剛想說什麼,外頭傳來沉重的腳步音。

  他低頭,正好對上她猶疑的眼神,好像在問:我要避一避嗎?

  謝玄英莫名想笑。

  不知為何,丹娘有一種奇怪的遲鈍,很多姑娘家敏感的事,到她這裡永遠都要慢一些,而且反應迷茫,永遠拿不準該不該做。

  她自己似乎也知道,因此特別留意他人的神色,從而分辨事態的嚴重程度。

  有一刻,他很想裝得什麼事也沒有,騙她上當一回,然而,理智阻止了他這個過分的玩笑。

  不能真壞她名節。

  「篤篤篤」,規律地敲門。

  田北通報:「公子,水來了。」

  程丹若眼皮一跳,環顧四周,打算躲一躲,但這裡本就是縣令小憩的書房,地方極小,再往裡就只有一張小憩的羅漢床。

  藏床底也太髒、太偶像劇了。

  程丹若否決了這個猜測,又開始瞄箱籠。

  謝玄英當然不會讓她這麼做,直接轉過身,使得屏風上兩人的身影交疊,擋住了她的身形。

  程丹若前一秒還在研究箱籠,下一秒就和胸肌貼臉。她受到驚嚇,下意識地後仰身體,但謝玄英眼疾手快,直接把她按進懷裡。

  「進。」他不敢耽誤太久,快速道,「水放爐子就好。」

  「是。」田北將滿滿一壺熱水放在茶爐上保溫。

  謝玄英道:「辛苦了,去歇吧。」

  聽見這句話,程丹若暫且忍下掙脫的念頭,勉強保持不動。

  然而,臉頰貼著他的胸膛,水汽殘留,濕潤地將肌膚黏合,總讓人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舒服,手總有按下去的衝動。

  她只好合目,眼不見為淨。

  一片忐忑中,田北卻突然開口了。

  「那您的傷……」他是護衛,不是長隨小廝,並不伺候主子,只是有心表現,又確實擔憂謝玄英的傷勢,才遲疑道,「應該換藥了吧。」

  說完,就看見放在地磚上,被屏風擋住一角的藥箱。

  忽得一愣:「程女官來過?」

  程丹若:我還不如躲箱子裡呢。

  她腹誹著,抬頭看去,他也低頭看下來,朦朧的光暈下,臉龐無暇如玉,鼻樑挺直,唇色淡紅,眼中映著光焰的明光。

  「送了藥來。」謝玄英的靈魂分裂成兩半。

  一半冷靜地像浸在冰水中,不動聲色地消弭危機,一半卻融化在熾熱的火焰,血液沸騰洶湧。

  他左手攬住她的腰,確保她貼緊自己,右手取過乾淨的衣袍,做出準備穿衣的樣子:「我已經換好了。」

  寬大的衣袍披在肩頭,衣襟交疊,將她完全藏進懷中。

  她有點抗拒,但皺著眉頭忍了。

  外頭,田北應了聲,乾脆地退出房間,並掩上門。

  程丹若如釋重負,趕緊退開兩步,誰想後背倏然傳來阻力,將她又推了回去。

  是外袍,他居然繫上了帶子。

  她以目示意:君有疾否?

  「抱歉。」謝玄英絕非有意為之,只是繫帶打結是肌肉動作,不專門留意,帶子挽在指節上就下意識地打了。

  他連忙去解。可不知道是她剛才的動作,還是他覺得身體異樣,心裡頭著急,動作反而愈發笨拙,死活解不開。

  程丹若:「……」

  美人的社死現場。

  「別急,慢慢來。」她整個人被裹在裡頭,只能口頭安慰,「先抽鬆。」

  謝玄英照做,可布料沾透水最難解,無論他怎麼使勁去扯,死活抽不出,好像還更緊了。

  他心跳如雷,左右環顧,見藥箱裡有剪子,如遇甘霖:「剪開行嗎?」

  「行。」程丹若也不想和血氣方剛的青年零距離貼著,「挪過去試試。」

  謝玄英往側面走了半步,然後僵在了原地。

  他覺得好像不行。

  她扶額,還算理解:「能不能從上面脫掉?」

  謝玄英馬上說:「好。」他不太會脫套頭的衣物,笨手笨腳地往上拽,然而,拉下擺還算是容易,到上半身就開始卡了。

  程丹若:「……我過去拿剪刀,你跟著我。」

  然後不理他怎麼反應,立刻往旁邊邁出一步,再尷尬,快刀斬亂麻,也就是一秒鐘的事。

  「你拿。」她言簡意賅。

  謝玄英伸長手臂,修長的手指險之又險勾住了剪子的柄環。

  他如釋重負,趕緊剪斷繫帶,放她脫身出去,語無倫次地解釋:「我不是有意唐突你……你、你可還好?」

  程丹若略有猶疑。

  說一點不在乎,肯定是假話,但人長得好看,總是佔便宜。比如剛才,她應該覺得是自己被佔了便宜,但想到貼貼,又覺得好像是她佔了他的便宜。

  「算了。」糊塗賬理不清,只能含糊過去,她道,「你坐下,我給你上藥。」

  謝玄英反應略大,立即道:「不必,我自己來。」

  「坐下。」她面無表情。

  他坐下了。

  程丹若檢查傷口,經過剛才的掙扎,略微有些崩裂。她重新倒上藥粉,用乾淨的繃帶包紮好,叮囑道:「最近不要劇烈動作,傷口不要沾水。」

  「好。」謝玄英迫不及待地應下,催促道,「天色不早,你快回去歇息吧。」

  她瞥他一眼,彎彎嘴角:「行。」

  踏出房門的剎那,又回想起進去時瞧見的場景。

  嗯……人類男性天花板級別的「穿衣顯瘦、脫衣有肉」,內涵也不錯,難怪他不招蜂引蝶呢,不然,和做慈善沒什麼區別。

  男菩薩。

  --

  接下來的數日,風平浪靜。

  程丹若按時喝藥,耐心養傷,順便和僕婦打聽外頭的情形,調查瘟疫的現況。

  僕婦們說,先前確實聽說過瘟疫,但都在難民之間流傳。之前的縣令不許難民進城,因此並未波及到城內。

  至於得病的難民,大部分都死了,小部分倖存者加入了無生教。

  程丹若發現,古代的生活比她想像得還要割裂。不止是皇帝與百姓相隔鴻溝,百姓與百姓之間的命運,也天差地別。

  同一個省,隔壁死傷一片,這裡的人也許還在正常生活。

  當然,從疫情傳播而言,人口的低流通更有益於控制。尤其青州在打仗,戰爭的絞肉機一旦開啟,瘟疫就不足為慮。

  都死光了。

  而這種程度的瘟疫,在史書上都不會留下記載,在後世看來,這只是歷史進程中平凡的一年,大夏只有一場小小的叛亂,很快就被平息。

  無人知道,好多人死了。

  但程丹若不想忘記。

  她扯了張紙,寫下一行字:「泰平十八年,山東春旱,難民四起,生瘟疫,無生教叛亂,死傷甚眾」。

  然後,把它夾在了自製的病歷本裡。

  又一日。

  謝玄英忽然派人叫她去前面,說天使來了,帶來皇帝的諭旨。

  內容很簡單。

  先嘉獎了謝玄英的功績,命他繼續協助蔣指揮使清剿叛軍,然後誇讚程丹若「忠義敏慧」,讓她暫兼「司闈」之職,又表示聽聞魯王太妃有恙,十分擔憂,命她侍奉太妃上京看病。

  程丹若跪接旨意,知道這次,王太妃確實要倒黴了。

  司闈六品,屬於尚宮局,「掌宮闈管鍵之事」,也就是說,給她管理王府諸人的名義。

  領導下了新的任務指令,不管在不在生病,都要馬上照辦。

  謝玄英派給她五百人,讓劉副千戶帶隊,李伯武、田南、錢明隨同,陪她回兗州府辦差。

  自家護衛不必提,他招來劉副千戶,先表示,之前他辦事得利,功勞一分錢都不少,升千戶妥妥的,但是,護送王太妃上京是大事,做得好就更上一層樓,做不好你懂的。

  劉副千戶十分機靈,指天發誓一定上心。

  「程女官為司闈,你可知其意?」謝玄英問。

  劉副千戶琢磨了會兒,恍然:「臣明白,此行種種,聽程司闈差遣。」

  敲打完他,再找程丹若。

  「給你的護軍為陛下親軍,這次不必同他們客氣。」謝玄英叮囑,「不要讓自己離開護衛的視線,安全第一。」

  程丹若:「我知道。」

  「倘若王府護軍有所動作。」他慢慢道,「不要心軟。」

  程丹若:「……好。」

  謝玄英卻還是放心不下,猶疑片時,壓低聲音:「你明白陛下的意思嗎?」

  「知道。」她無奈,「王太妃病重,不能主理事務。」

  就是軟禁她,押送她進京。

  只不過太妃是長輩,皇帝不能明說,才說她抱病,要進京讓太醫看。

  謝玄英點點頭,又道:「你奉皇命辦差,太妃固然尊貴,亦為臣。」

  程丹若:「……」

  他是怕她畏懼太妃的威勢,不敢下手?想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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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6 01:33:28 |只看該作者
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三十一章 辦喪事

  重回兗州府,程丹若的排場變大了。

  雖然沒有聖旨,不能走中門,但她帶著護衛進駐了小院。對於王府裡一天到晚靠揣摩上意過活的人而言,這無疑是個令人不安的信號。

  程丹若前去求見太妃的路上,感受到了許多驚疑不定的目光。

  後院門口,長史攔住了她:「太妃身體不適,已經歇下了。」

  「煩請通稟一聲,我有陛下口諭。」程丹若口氣尋常,卻牢牢注視他的眼睛。

  長史眸光閃爍,試探道:「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她笑了:「太妃娘娘身體抱恙,陛下身為晚輩,頗為關切,特賜恩典。」

  長史訝然,道是:「皇恩浩蕩。」

  「是啊,太妃是伺候過穆宗的老人,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程丹若道,「長史可否為我通稟?想來太妃一定願意早些聽到好消息。」

  「是。」長史垂下眼瞼,「女官稍等。」

  他進去了。

  少頃,出來道:「太妃娘娘請您進去。」

  程丹若整理衣冠,緩步入室。

  裡頭藥味濃鬱,太妃歪在貴妃榻上,猶未起身,太陽穴貼著膏藥,雙目微闔,並不看她。

  旁邊的宮婢代為開口:「太妃娘娘身體欠安,體乏神疲,女官若無要事,還請不要打攪娘娘歇息。」

  「微臣有陛下口諭。」程丹若不卑不亢道,「陛下諭旨,太妃娘娘久病不癒,令人擔憂,特許太妃娘娘進京,令太醫院診治。」

  「咳。」太妃疲憊地睜開眼,「進京?」

  程丹若道:「是,請太妃娘娘早做準備,盡早出發。」

  宮婢又一次阻攔:「大夫說,太妃娘娘須靜養,不可勞累。」

  彷彿為佐證她的話,長史在外頭回稟:「娘娘,藥來了。」他親自端著托盤,將藥送到太妃面前。

  大宮婢接過,小心扶太妃起身,餵她喝藥,口中還道:「這天寒地凍的,路上可不好走。」

  程丹若嘆口氣,故作為難:「臣也是奉命行事,請太妃娘娘莫要為難。」

  太妃不應,小口小口地抿著藥汁,喝了半碗,好似有了些力氣:「陛下仁和,屢屢降恩,老臣銘感五內,只是……」

  她看著程丹若。

  程丹若不語,神情嚴肅。

  太妃枯瘦的手指微微動了動,又開口了:「只是老臣——」聲音戛然而止,好似被痰卡住了,一陣喘咳,「咳咳……噗!」

  她的嘴邊湧出米湯樣的嘔吐物,整個人迅速失去意識,身體微有抽搐。

  「娘娘!」宮婢們驚慌失措,不知發生了何事。餵她喝藥的大宮婢明顯驚慌,急中生智,斥責道:「程女官好大的膽子!竟然氣暈了娘娘!」

  程丹若卻面不改色,慢慢道:「去請大夫,看來,娘娘的病確實很重。」

  她看了眼長史,說道:「李護衛,錢護衛,護送長史去請大夫。」

  門口的兩個護衛聽見聲音,立即進屋,挾住長史:「請!」

  長史攏攏袖子,面不改色地出去了。

  程丹若垂下眼眸,看著昏迷的王太妃。她是醫生,怎麼會分辨不出生病和中毒的區別呢?

  太妃這明顯是中毒了。

  看症狀,極有可能是砒霜。

  她沉默地看著,一直到太妃呼吸漸漸微弱,直至衰竭。

  「大夫來了。」外頭傳來李伯武的聲音。

  「不必了,請他回去吧。」程丹若說,「太妃娘娘,仙逝了。」

  外頭驟然一靜。

  程丹若看向服侍的宮婢們,嘆息道:「太妃娘娘病重有些日子了吧?」

  「是、是的。」另一個機靈的宮婢似乎意識到什麼,跪下垂淚,「娘娘自從王爺薨後就茶飯不思,近日更是起不來身了。」

  程丹若道:「陛下一片孝心,想接娘娘去京中療養。娘娘甚是感激,誰想……」

  「誰想被痰迷了心竅。」生死關頭,人的聰明才智將被發揮到極致,宮婢哀聲痛哭,「娘娘啊——」

  「娘娘是太想王爺了。」別的宮婢也反應過來,太妃被投毒,她們所有人都得陪葬。哪怕平日裡再忠心的,這會兒也不想跟著死。

  她們都還這麼年輕!

  「娘娘——」

  「嗚嗚——」

  「陛下天恩,娘娘竟不得享——」

  「娘娘,奴婢與您主僕一場,這便隨您而去了——」

  眾人一時驚住,卻見平日裡最得力的嬤嬤,猛地撞向柱子,頭破血流。

  程丹若疾步上前,摸了摸她的脈搏,還好只是撞暈,人還活著。

  觸柱而死可沒那麼簡單。

  她忖度片刻,道:「主慈僕忠,甚是難得。但郡主年紀尚幼,還需要爾等照顧看護,即便悲痛,亦不可輕生啊。」

  眾宮婢大喜過望,臉上卻還要掛著淚,怎麼看都很扭曲:「是。」

  「你們替太妃收斂吧。」程丹若點了兩個宮婢,「去兩個人告訴郡主,千萬小心些,別讓郡主悲痛過度——錢明,你帶大夫同去。」

  她有條不紊地發號施令,竟無人不服。

  等把人都打發走,程丹若才看向垂首立在牆角的長史。

  「長史留步。」她叫。

  長史低下頭:「您有何吩咐?」

  「先前魯王的喪事,是你辦的吧?」她問。

  「是。」

  「我想同你商量一件事。」程丹若客客氣氣地問,「你先辦好太妃的喪事,再回家辦你自己的喪事,可好?」

  長史沉默片時,抬首問:「您這是什麼意思?」

  程丹若道:「能夠調開王府侍衛,讓無生教不驚動任何人就能綁走人的內應,除了你,我想不到更合適的。」

  「你早就懷疑我?」長史忽覺異樣,「方才你對我說的話……」

  「是在試探你。」程丹若笑了,「不然,你怎麼會著急地毒殺太妃呢?」

  「好一齣借刀殺人。」長史嘆息。

  程丹若說:「你不覺得,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嗎?」

  他不言。

  她說:「你家裡人,知道你加入無生教嗎?」

  長史終於動容:「拙荊眼盲,犬子尚幼,您高抬貴手,他們什麼都不知道。」

  「無生教傾覆在即,我可以不追究你的出賣。」程丹若道,「但也希望您能理解我,你不死,其他人一個也活不下來,可她們什麼都沒有做。」

  病逝是對外的官方說法,屍體在這裡,人證那麼多,她對皇帝的說辭,必須是中毒而死。

  但她不能是被無生教毒死的,這會被視為叛賊的挑釁。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

  最好的結果,是太妃自戕。

  而遞給她毒藥的人,承擔起罪責,一塊兒陪葬,這才是最完美的收官。

  長史沒想到竟是這樣的理由,靜默少時,苦笑道:「女官寬宏大量,老朽感激不盡。」

  他振袖作揖,允諾道:「此事我必定辦妥,請勿累及家人。」

  「你放心。」

  長史出去了。

  程丹若立在原地,心想:有時候,一個合適的答案,真的比真相更重要。

  希望這次,她沒有做錯。

  --

  程丹若很慶幸,和謝玄英學了怎麼寫奏本。她臨陣磨槍,擬了一稿報喪事,同王府的奏報一起傳回京城。

  同時,整個王府戒嚴,封鎖消息。劉副千戶取代護軍,看守王府。

  山東離京城近,沒幾日,皇帝的加急旨意就來了。

  都是套話:太妃侍奉穆宗多年,很不容易,但年事已高,病重而亡也正常,准許她以妃之禮下葬,陪葬穆宗的陵墓。

  一般來說,假如皇帝真的尊敬太妃,會給抬個等級,以貴妃之禮葬,現在沒有任何褒揚,不給謚號,證明觀感不咋地。

  但皇帝沒有刻意打壓,群臣多半認為,是不滿魯王的所作所為才不肯降恩。畢竟藩王荒唐的不少,像魯王那樣荒唐殘暴的少見。

  有了這道旨意,王府才能辦喪事。

  程丹若對古代喪事了解不多,印象只有《紅樓夢》鳳姐協理的寥寥數筆,真的親身經歷了,才發現事情比想像中更復雜。

  首先是小殮,把屍身放在床上,不能掩面,意思是孝子賢孫們還希望人能死而復生,再見一面。同時,郡主作為目前唯一的晚輩,得坐席哭靈。

  小殮完了是大殮,也有一系列繁復的禮儀,先洗手,一起把屍身放入棺木,剪下的頭髮指甲,掉落的牙齒,都要放進棺材的角落,隨後捲起衣物,塞進棺材的空隙,確保屍身不動搖。

  接著,按照腳、頭、左、右的順序,將屍體掩好,蓋好棺蓋,下釘子,大殮就完成了。

  下一步是成服,也就是親屬們換上喪服,披麻戴孝,開始哭靈。

  從早上開始,郡主坐著哭,宮婢太監們站著哭。

  這時,訃告已經發出去了,魯王府的親眷,山東境內的大小官員,都得身穿素服前來吊唁。

  即便是一般人家,喪事期間的迎來送往就夠折磨人的了,何況王府。

  然而,郡主要哭靈,也沒見過世面,完全無法承擔起這樣的重則,魯王孫連魯王的喪事都沒參加,聖旨也沒提,大概率是來不了了。

  全府上下,一個能代為主持的主人都沒有。

  能夠出面的,只有程丹若。

  換言之,她一下子承擔起了主婦的責任,且因為是朝廷命官,連男主人的活都要一起做了。

  比007的社畜還過分,社畜好歹有實習期,知道工作該怎麼做,程丹若卻根本沒受過當家主母的崗前培訓,兩眼一抹黑。

  好在留下了長史的性命,王府又剛辦過一次喪事,一切皆有現成的條例,什麼人在門口通報,什麼人管香油燭火,什麼人迎來送往,什麼人在靈前倒酒遞香,全都和以前一樣。

  程丹若需要做的,就是代替喪主應答。

  天不亮,她就要起床,換上素服,也就是青色無補的圓領袍,隨便塞點頂餓的東西填肚子,接著就去靈堂裡等待吊唁的來客。

  客人們進靈堂後,先哭一通,拜幾下,再焚香祭酒。此時,旁邊的人就會適當地勸誡,客人便停下哭泣,掏出祭文讓人誦讀。

  程丹若懷疑他們都是一個模板抄的,換湯不換藥,用詞句子都差不多。

  讀完祭文後,客人就要和主家對答一番。

  倘若是親屬,大概就是這樣的。

  客人:真沒想到你家發生這樣的事,我心裡真的非常難過。

  喪主:讓您這麼難過,我也感到非常愧疚。今天您能過來祭拜,我不勝感激。

  但主家缺席,郡主又是女眷,對答就換了一個模板。

  客人:太妃年事已高,也算是喜喪了,請小郡主不要哀慟過度,節哀順變。

  程丹若:您今天專程趕來,真的辛苦了,感謝您和您家人的關心愛護,我一定轉達您的好意。

  倘若是與魯王親近的人家,比如娶他女兒的家族,就要多問幾句。

  客人:郡主的身體怎麼樣?王孫什麼時候來?陛下有什麼旨意?

  程丹若:托您的福,郡主雖然悲傷,但還能撐得住。陛下允許太妃陪葬穆宗的陵墓,小郡主不日即將上京,與侄子團聚。

  客人:為什麼王孫不在呢?

  程丹若:不清楚,不知道,別問我。

  話雖如此,她心裡也有猜測。

  或許,魯王孫已經被軟禁了起來,具體如何處置,還要等無生教的事塵埃落定之後,方能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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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三十二章 社交場

  賓客們祭拜完畢,就可以到旁邊的偏廳喝碗熱茶,休息一二。相熟的女眷可去後院看望郡主,其他人則趁機拉拉交情。

  紅白事,其實也是另類的社交場合。

  而在山東,頂尖的貴婦人當屬布政使夫人、按察使夫人、都指揮使夫人。她們的丈夫分別掌管山東的行政、監察和軍事,是地方上的最高領導。

  原本在偏廳中,有兩張炕床,一張正對著大門,一張靠著東邊的窗戶。炕床坐兩人,相隔一張炕桌,兩個位置中,又以左位為尊。

  三個人分兩個位置,不打起來才怪。

  長史別的事好說,這等問題,只能請示程丹若。

  她當時就說:「冬天風大,就撤掉北面的炕床,在東面放三把官帽椅。」

  所以,此時的偏廳就是三位夫人坐在窗下,其餘夫人們坐在下首的交椅上,十分自覺地排好了位置。

  最左邊是布政使夫人。她約莫四十來歲,身著湖藍色襖子,外罩銀鼠皮披風,頭戴髻,正靠在軟墊上閉目養神。

  她不積極也是有緣故的。

  山東出現難民,直接導致叛軍造反,布政使剛被皇帝申斥過,他家太太自然也有些灰頭土臉。

  與之相反的是坐在中間的蔣指揮使夫人。

  蔣指揮使雖然栽了跟頭,但戰事未了,他還在前線拼殺,指不定什麼結果。且蔣太太是唯一了解前線情況的人,自然最受歡迎,身邊圍了好些官太太,旁敲側擊地打探消息。

  蔣太太矜持道:「臨朐已收復,接下來就是益都了。想來用不了多久,魯地便能重歸安寧。」

  「阿彌陀佛,這可太好了。」眾人都鬆口氣。

  大家都在山東,真有個萬一,叛軍可不會管你是泥腿子出身,還是世家大族的繼承人,照殺不誤。

  這下可好了,這是今天最好的消息,官太太們對視一眼,有興趣聊閒事了。

  「怎麼多出一個郡主?」兗州知府夫人坐在下首,椅子離三位夫人略有距離,但能說會道,很有存在感。

  知府管轄的區域內有個王爺,堪稱苦事,每年孝敬不少,卻不能真的和王府走得太近。每次王府舉辦宴會,都要愁上好長時間,這下可算解脫了。

  她半是出氣半是好奇地說:「從前竟不曾聽說過。」

  參政夫人坐在知府夫人的上首,布政使夫人的下首,彰顯行政二把手的地位,答道:「還未有封號,怕是以前不受寵的。」

  說得這般直接,可見其為人爽利,後台也夠硬。

  不獨如此,還要譏諷一番:「再者,以前有誰對魯王府了解甚深呢?」

  眾人不約而同地笑了。

  可不是,別說大臣不能與藩王結交,以魯王的行事風格,再混不吝的人,也不想多打交道。

  知府夫人更是露出明顯的笑意。她家的姑娘隨任半年,就被她送到娘家去了,生怕哪天倒大黴,被魯王看上糟蹋。

  「不過,今日不見世孫,倒是頗為奇怪。」參政夫人見布政使夫人神色淡淡,主動道,「難道還在路上?」

  這個猜測不過粉飾,山東離京城那麼近,這都幾日了,祖父的喪事居然操於外人之手,實在於理不合。

  坐上首最右邊的按察使夫人,自進門起就沒怎麼開口,此時卻眸光微微閃爍,接口道:「天氣寒冷,趕路不便,一時遲了也未可知。」

  她表達出了自己的興趣,眾人精神一振,覷向蔣太太,盼望她抖點乾貨。

  可蔣太太哪裡會知道,丈夫在前線除了報平安,說點好消息,其他一字都不會多提。然而,她也有聰敏之處,不答反道:「奇怪的事還多著呢。宮裡派人代為主持王府家事,實在少見。」

  女官有出差的前例嗎?有,但那是調教宮人,抑或是訓斥女眷,從未有過代替主子主事的情況。

  皇帝如此行事,由不得眾人不揣測:魯王府是不是攤上大事兒了?

  參政夫人喝口熱茶,心中有了計較,笑道:「哎喲,這茶不錯。沒想到,那女官年紀看著不大,做事卻井井有條,不愧是天家使者。」

  「可不是,那渾身上下的皇家氣派,襯得我這鄉野村婦無地自容了。」知府夫人很清楚自己的社交地位,毫無負擔地拿自己開涮,為下文鋪路,「不知是誰家的姑娘?」

  按察使夫人說:「好像是姓程,禾呈程。」

  蔣太太道:「倒是未曾聽過,許是江南一帶的人家?」

  「應當不是,若下江南採選女官,總有消息,怕是京城人士。」參政夫人說。

  眾人便把目光投向沒說過話的參議夫人,她是京城人士。

  可惜的是,參議夫人搖搖頭:「不曾認得。」

  官太太們正惋惜著,外頭有人通稟:「女官來了。」

  宮婢推開厚厚的棉簾子,程丹若走進來,微微屈膝:「諸位夫人安。」

  「程女官莫要多禮。」頭一個開口的,竟然是方才佯裝小憩的布政使夫人。她慈和地笑著:「今日事多,難為你處處周全。」

  她一開口,參政夫人就閉上嘴,給上司太太發揮的機會。

  程丹若欠身:「不敢當諸位夫人誇讚,略盡本分罷了。若有不足之處,還望夫人們海涵。」

  按察使夫人不甘示弱,笑說:「好孩子,你小小年紀能有這般周到,已是不易,咱們看在眼裡,絕不會難為你的。」

  程丹若道:「諸位夫人雅量。」

  「不愧是宮裡出來的人,好會說話。」知府夫人笑說,「我家丫頭同你也差不多大,還整天淘氣呢。」

  她接過宮婢遞來的一盞新茶,說:「你要不嫌棄,坐下陪咱們喝碗茶。」

  程丹若連忙道:「不敢。」

  知府在這裡地位低,可放在外頭是正四品,她哪敢接這碗茶,連忙推辭了。

  知府夫人的臉上便閃過一絲笑意。她在其他夫人面前伏低做小,不代表真的低人一頭,女官尊貴的是宮裡出來的身份,可不是她這人。

  當然了,倘若她有父兄高居廟堂之上,那另當別論。

  蔣太太不甘示弱,開口問:「程女官是哪裡人?」

  「祖籍山西。」

  參政夫人立時道:「可是太原程家?」

  「我是大同人,小門小戶,諸位夫人應當不熟悉。」程丹若道,「此次到兗州本是機緣巧合。」

  但蔣太太並不信,狐疑道:「你來兗州時,不是與靖海侯府的公子同行嗎?」

  程丹若道:「是前後腳的事,只不過我來的是兗州,謝將軍的差事,我確是不大清楚。」

  蔣太太:「原來如此。」

  空氣靜了一靜,布政使夫人才道:「這幾日,你也辛苦,不知世孫何時到?」

  程丹若道:「在下猶未得到確切的消息,不知是否是有事耽擱了。」

  「郡主呢?」按察使夫人道,「快到臘月了,何時上京?」

  程丹若微微一笑:「王府事畢,自然就上京了。」

  知府夫人試探:「這是不是太著急了?聽說郡主身子弱,病了可不好。」

  「冬日趕路確實難些,可能與陛下、太后一道過年節,是天大的福氣。」程丹若的藉口很完美,誰也不敢說不是福氣,相反,得快馬加鞭趕去,叩謝皇恩。

  眾夫人紛紛應是,心裡都道,這女官確實歲數不大,做事周全,竟然不漏一絲話音。

  魯王到底怎麼回事?

  都說他不是被叛軍殺了,是被叛軍擄走了,莫非是從了賊?

  夫人們腦洞很大,可程丹若沒打算陪她們繼續聊,略略一坐就要離開:「諸位夫人再坐一坐,我還要去府外一趟,若有怠慢,請諸位看在我年紀小的份上,原諒則個。」

  說著,深深福了一福。

  布政使夫人訝然:「外頭在下雨呢,怎的這時候出去?」

  「可是有什麼為難的事?」程丹若才露話音,聰明的立即圍上,關切地問,「有能幫得上的地方,盡管開口。」

  程丹若故意道:「下雨才要去呢。」

  「這話怎麼說?」

  她們追問半天,程丹若才適時露出愁容。

  「年節將至,山東卻匪賊未清,難民遍地。郡主憐憫百姓不易,也感念陛下太后的恩德,特命我將府中珍藏變賣,買米做粥分發,也好為陛下太后祈福積德。」

  她掃視在場的官夫人們,淺淺一笑,「我這邊要去城郊,看他們施藥施粥,也好向陛下稟報郡主的孝心與仁心。」

  眾夫人一怔,旋即面面相覷。

  程丹若彎起嘴角。

  魯王府完蛋了,郡主馬上要上京,王府裡的金銀財寶,又不可能全帶走。前些日子,宮婢們問她此事,她忽然突發奇想,為什麼不拿魯王的錢去賑濟百姓呢?

  說幹就幹。

  她把打算和長史說了,長史立刻應下,主動說去說服郡主。

  程丹若又去說服郡主身邊的人。

  「郡主此次上京,所倚仗者,絕非金銀財貨,而是陛下的愛惜。」她說,「若被陛下厭棄,再多的財物也保不住。不如施給難民,讓陛下看到郡主的孝心,這比什麼都重要。」

  郡主什麼都不懂,自然說好,身邊的宮人們即便忠心,卻也覺得她說得對,並無他意。

  程丹若十分順利地拿到了王府庫房的鑰匙,準備來一場劫富濟貧。

  但光薅魯王一個,多不過癮。

  來都來了……再找幾個。

  山東的官員們,不會錯過這個在皇帝面前挽回印象分的機會。

  果不其然。

  布政使夫人頭一個道:「此事大善,郡主仁孝。」她立刻吩咐丫頭,「你馬上回去一趟,拿我妝奩的頭面當了,湊三百兩銀子過來。」

  她劃下道,那麼,按察使夫人、指揮使夫人都至少三百兩,下頭的參政夫人說剛好要修祖墳,姑且取來,大約二百兩,參議夫人一百五十兩,知府夫人說自家清廉,沒什麼錢,拿嫁妝湊個八十兩別嫌棄。

  程丹若露出愉悅的笑容,允諾她們:「諸位大人愛民如子,我一定向陛下如實回稟。」

  布政使夫人笑道:「程女官辦事得利,我們不過出些錢財,沾光罷了。」

  心裡卻想,這姑娘了不得,竟能想出此策救郡主。

  看來,魯王真的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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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6 01:33:56 |只看該作者
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三十三章 重百姓

  太妃停靈七日,下葬。

  浩浩蕩蕩的隊伍從王府出發,哭的哭,敲鼓的敲鼓,靈車最前,後面跟著其他的車輿,白幡隨風飄動,哀聲不絕,一聲聲聽得人肝腸寸斷。

  但知道的人都知道,唯一的血親,小郡主滿臉蒼白,神色麻木,全無哀痛,哭得厲害的是專門請來的哭靈人,全是拿錢掉淚。

  一路上,圍觀的百姓神色冷淡,指指點點,還有人偷偷「呸」了好幾聲,只有各官眷在門口設了路祭,應付差事。

  不得人心至此。

  入葬後,長史按照事先的約定,投繯自縊。

  程丹若說他「殉主」,是「忠僕」,賞賜他家百兩銀子,十匹布,兩副上好的棺槨,一副給他本人,一副給他被魯王凌虐而死的女兒。

  先前種種,至此告一段落。

  接下來就是收拾行囊,這都由王府老人包辦。程丹若的主要工作,就是拿著籌集來的銀兩,賑濟兗州的災民。

  但她對古代賑災兩眼一抹黑,思量再三,主動上門拜訪了兗州知府夫人。

  知府夫人很驚喜,這白得的人情,不賣白不賣,立刻派人通知知府,讓他借出師爺協助。

  「這位師爺是我家老爺在蜀地發掘的,雖只有秀才功名,卻熟知錢糧事,保準給你辦好。」知府夫人拉著她的手,親熱地說,「你盡管使喚就是。」

  三司夫人都是二品夫人,面上再親熱,也不覺得與程丹若有多少利益往來,出點錢買一個在皇帝前賣好的機會,也就結束了,並不多費心結交。

  但知府夫人不同,她家底蘊薄,多個人多條路,誰知道誰有造化呢。

  就這樣,程丹若空手套白狼,借來一個人才。

  這位師爺確實能幹,特別擅長處理雜事,和她說得明明白白的。

  首先,施粥的地點不在路邊,那樣容易阻礙交通。一般都是寺觀社廟,也就是寺院、道觀、社學、神廟之類的能容納大量人且交通便利之處。

  然後,備下一些物品:「土灶二座,大鍋二隻,水缸二隻,水桶一對,扁擔一條,吊桶一隻,缸四隻,缸蓋四個,長柄大水杓四把,粥碗數百,竹梆一個,號籌數百支」,這就是粥廠的基礎設施了。

  每天早上開始熬粥,熬兩個半缸,微火溫著,等到外頭聚集了一定人數,就準備發號籌。

  比如說,這家粥廠比較大,可供三百人,那麼就按照1-300,給災民發號籌。拿到號籌的災民,交一個,進一個,以免閒雜人等混入。

  300個人全部進去後,關門不放人了。

  裡面的300個人,像幼兒園小朋友一樣排排坐地上,面對面,肩靠肩,中間隔允許一人通過的空隙。

  全部坐好,有人敲一聲梆子,雇工們就開始舀粥發放,一人一瓢,吃得快的不給添置,吃完走人,不許外帶,碗筷都要上交。

  之後重新發放號籌,讓300人進來坐下,敲梆子,發粥,如此循環往復。

  假如到日落時,粥還有剩餘,就在附近尋找生病的貧苦之家,給她們分發粥食。

  程丹若聽罷,專門問:「婦人如何?」

  師爺回答:「專門借一屋舍予婦人安置。」

  她想想,又問:「乞丐如何?」

  「乞丐污穢,且拉幫結派,不准他們擅闖入內。」師爺答得順溜,「若日落時有剩餘,在門口分粥即可。」

  程丹若這才點頭。

  師爺還告訴她,假如她有人手,最好每個粥廠都派人監粥,以免擁擠推搡,或者哄搶喧鬧。

  程丹若將這個任務交給了劉副千戶,讓他派出百餘人維持秩序。

  「還有什麼要注意的嗎?」她謙遜地問。

  師爺道:「最好命人在粥廠設香案,每施粥前,命其叩首,跪謝天恩。此外,有些青衿儒士雖貧苦餓病,亦羞於嗟來之食。不妨送於米票,令其家丁領取。」

  程丹若:貧苦之家還有家丁?

  她不理解,不過馬上融會貫通:「這等人家,恐怕也不准女眷領食。這樣,若婦人前來領粥的,額外給二兩糙米,錢由我來出,以宮中的名義發出去。」

  此次來兗州,她其實沒帶多少銀兩,但目前手頭上有一千兩現銀。

  哪來的?

  郡主賞的……

  簡單說,魯王府給她的賄賂。

  現在捐出去,就當替魯王贖罪了。

  而以宮中的名義發放,在一些迂腐的人看來,或許更容易接受。

  隨後,程丹若叫來護衛們,讓李伯武負責與糧商商議,盡量低價購買米糧,死去的趙護衛的弟弟趙望,略識幾個字,為人老實忠厚,就讓他和錢明負責管賬目收支。

  至於她自己,選擇不定時突擊粥廠,抽查粥的質量。

  按照師爺的說法,有幾點是必須注意的:粥必須趁熱,不可摻冷水,否則易生痢疾,因粥廠聚眾者甚眾,恐穢氣傳染,要定時焚燒艾葉熏染。

  程丹若沒想到,古人對賑災已有如此明確的認知,趕忙應下照辦。

  時間已經進入十一月份,天越來越冷,程丹若每日懷抱手爐,坐車去粥廠巡視檢查。

  老實說,護衛浩浩蕩蕩,馬車溫暖如春,她身著錦衣,頭戴臥兔,與外頭蓬頭垢臉,衣衫破爛的百姓,彷彿兩個世界。

  她的巡查,像極了一場諷刺的戲劇。

  更恐怖的是,每到一處,雇工監粥就會吆五喝六,要領粥的百姓跪在雪地裡,向她磕頭。

  他們還磕得真心實意,感激涕零。

  程丹若深感恐懼,硬著頭皮查了三天,確認粥米都完好,婦女那邊也確實能多領到一些糙米,終於決定換別的事做。

  她開始募集僕人的舊衣。

  郡主進京,不可能帶走所有人,王府裡的僕人要遣散大半。

  程丹若就命人趕製了一批新棉衣,以新換舊,迅速籌集了一批冬衣。同時,聯絡知府夫人,請她帶頭,捐了一些家中僕人的舊衣。

  不要小看官夫人的帶頭作用,兗州府富戶義戶不少,今年叛軍的消息多少嚇到了他們,也願意捐贈。

  當然了,只有王府的棉衣是塞了棉花的,其他的舊衣塞的都是柳絮稻草,寒酸得很,不過,即便如此,這於貧寒人家而言,就是度過一冬的關鍵所在。

  十餘日後,郡主的行李收拾完畢,準備上京了。

  程丹若拿走賬本,連夜清算,基本對得上,結餘還有數千兩銀。

  她略微思忖,提筆寫信。

  --

  剛收復益都縣,謝玄英就收到了程丹若的信。

  拆開前,他有些緊張,雖然知道她不可能寫相思之語,但主動給他寫信,難免期待。

  然而,拆開後。

  賑災流程和注意事項。

  他:「……」

  謝玄英看向送信的李伯武,問:「怎麼回事?」

  李伯武笑了,口氣難掩敬佩:「程姑娘讓我帶了幾千兩銀子,交給公子賑濟當地百姓。」

  謝玄英:「她哪來的錢?」

  李伯武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地道明原委,又道:「程姑娘說,兗州情況尚可,公子這邊更需要安撫百姓,故專程送來,以治代剿,方不失民心。」

  謝玄英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他知道自己的心上人很能幹,但能幹成這樣,仍然出乎他的預料。

  這是一箭幾雕?

  郡主的命估計保住了,她總是這般心軟,又安撫了兗州,間接穩定局勢,現在這筆錢,也是解他燃眉之急。

  甚至太妃的死……聯想到那一夜,她偶然吐露的心聲,也頗值得玩味。

  唉,做這麼多事,也不知道她累不累。

  謝玄英感嘆完,心裡又惦記起來,瞄一眼李伯武,他沒開口,只好按捺住多詢問幾句的衝動,沉思片刻,對隨侍的田北說:「去縣衙,把魚鱗冊要過來。」

  田北一驚:「公子?」

  魚鱗冊是登記土地所有權的簿子,動這個等於挑撥縣裡所有大戶的神經。

  但謝玄英想這事很久了。

  收復失地,不難,無生教已經被打垮了,只剩下教主還逃亡在外。但光殺人就能解決問題嗎?

  百姓為什麼造反?是沒有田沒有糧!

  要真正平叛,就必須安撫人心,重新讓流民回來種田。可縣中的大戶,趁著百姓大量逃走,戰爭死傷眾多,趁機兼併土地。

  若讓他們得逞,山東還得再反一次。

  「拿來。」謝玄英握著程丹若的書信,下定決心,「我要清理田畝,與登記不符之地,統一收歸官府,分與百姓。」

  田北問:「若不從呢?」

  「縣中大戶,凡有阻撓的,全部抓進牢中,我要審他們與無生教有無勾連。」

  攻城剿匪的活計,全被蔣指揮使佔下了,謝玄英有心相讓,就說自己去抓捕無生教的逃犯。

  這活好做,也不好做。

  簡單粗暴一點,隨便搜查百姓家裡,抓幾個倒黴蛋當功勞,想做好一點,那就該明白,關鍵在於破除百姓對無生教的信仰。

  謝玄英命人焚燒無生老母的神像,推倒淫祠野祠,表面上看,青州已不見無生教的蹤跡。

  然而,事實真的如此嗎?

  「三個縣而已。」他慢慢道,「我看誰敢攔著我。」

  兵馬在手,謝玄英不信,這件事他幹不了。

  田北見他心意已決,只好下去辦事。

  謝玄英留在屋裡,又看了遍程丹若的信,磨墨提筆,思考該怎麼回。

  程世妹懇啟

  正切馳思,甚是想念……

  劃掉。換一張。

  偶獲手書,如見故人……

  他閉了閉眼,再換。

  展讀琅函,甚感惦念。

  很好,就這樣,不要再多寫了,說正事。

  謝玄英簡單說了說自己這邊的情況:所有縣城均已收復,教主外逃,約莫往海邊去了,正在通緝。縣中百姓在被無生教管領的日子很不好過,無生教並不知道愛惜百姓,劫掠甚多,你送來的銀兩和賑災要領很及時。

  猶豫片時,小小提一句,「念卿賢勞,慚愧猶甚,萬望保重,愛惜己身」。

  再接著說正事,你所做的一切已經足夠,不要再多做了,再多做就容易錯,盡早護送郡主入京復命才是正經。

  然後,開始說自己的打算,準備清算田畝,招募流民,從隔壁縣調來糧食,預備賑災治病,等等。

  最後結語。

  書不盡意,來日後敘。

  兄,謝玄英,親筆

  --

  數日後,信送到程丹若手中。

  她已經在回京路上了。

  拆開信函,跳過開頭的客套話,直奔主題。看到清算田畝,抑制兼併,她倒吸口冷氣,憂心忡忡:還不是地方官呢,就動這麼敏感的問題真的好嗎?

  但轉念一想,誰有問題,他都不會有問題的……吧。

  還是說,她先回京,替他鋪墊一下呢?

  程丹若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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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6 01:34:08 |只看該作者
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三十四章 回京城

  回京城的路不趕,且有儀仗,走得還算舒服。

  程丹若滿心山東局勢,王府的宮婢太監卻憂慮前程,多次暗示小郡主與她多多親近。

  小郡主鼓足勇氣,向她詢問宮裡的事。

  程丹若挑廣為人知的說了,什麼太后信佛,貴妃溫柔,陛下仁愛,總之皇宮裡的親戚都是好人。

  宮婢就問:「宮規森嚴,郡主從未面聖,不知女官可否教導郡主一二,以免御前失儀。」

  「我所學之規矩,是做臣子的規矩,恐怕教不了郡主。」程丹若面露無奈。她的禮儀一般,全靠上崗前的緊急培訓,假使將她同王詠絮放一起,很容易看出儀態優劣。

  說起來,她這回到魯王府,居然沒人發覺她的禮儀水平不咋滴,也是稀奇。

  她安撫小郡主:「待進了宮,自有尚宮局的女史導引,郡主不必著急,你只要對陛下太后謙恭孝順,其他的都不是問題。」

  小郡主面露惶惶,問:「進宮後,就不是女官教我了嗎?」

  「六局一司各司其職。」程丹若道,「您放心,女官們都恭良可親,宮裡的公主郡主均由她們教導。」

  小郡主依舊不安。她莫名其妙被領出東苑,養在從未見過的祖母身邊,沒幾日又聽說太妃死了,自己要去京城。

  她從出生起,就沒有踏出過東苑,完全不知道宮廷是什麼樣的。周圍的宮婢雖然告訴了她很多事,可一些問題,她們也無法解答,因此愈發依賴程丹若,如雛鳥眷林。

  可程丹若不想照顧孩子。

  車隊行駛途中,她不斷派人沿途打聽,地方官有沒有及時賑災,災民們往哪裡去了,百姓今年冬天怎麼過。

  派出去探尋的人,都說情況還好,因為無生教叛亂,其他府縣的大戶豪強,都怕境內的百姓跟著造反殺人,官府已經開倉放糧,賑濟災民,豪強們購買百姓土地的價格,也還算厚道,一畝好田能賣20兩,足夠一家人吃一年的。

  程丹若微微擰眉。

  山東的田比江南多,所以田價沒有江南那麼誇張,一畝好田要七八十兩銀子,但中等田也要三十多兩,好田必定四十兩往上。

  二十兩銀子,普通年份就是下等田的價格。

  但又不可能不讓百姓賣田。

  去年秋汛,今年春旱,田裡顆粒無收,不賣田,老百姓就要餓死了。

  可賣了自家的田,明年怎麼辦呢?

  --

  冬季趕路不便,即便跟隨著郡主的車隊,程丹若在後半程,也吃了些苦頭。

  首先是雪,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把車隊堵在了驛站,他們走不了,後面卻還有源源不斷進京的人,房間越來越少,馬料、酒水和蔬菜的供應有點跟不上了。

  這還是小事,因為路途艱難,有官眷病了。

  程丹若聽聞此事,主動詢問是否要幫助。

  外頭飄著鵝毛大雪,哪裡有大夫?對方忙不迭應下,請她代為診治。

  這位老太太不知是誰家的親眷,衣著華貴,服侍的丫頭體面仔細。但人家不自報家門,程丹若也無興趣追問,直接看病。

  詢問過後得知,老太太是吃不下東西,不是胃不想吃,而是食物卡在喉嚨,老覺得咽不下去,也就是「噎膈」。

  程丹若見她面白足腫,舌淡苔白,認為是氣虛陽微所致,開了補氣運脾湯。

  對方千恩萬謝地送她出去。

  路過大堂,又聽人在詢問誰有藥酒,他患有骨痺,這幾日天氣冷,膝蓋和足踝劇痛無比。

  有個小吏說他有膏藥,專治風濕足痛,程丹若就沒多管閒事。

  雪下數日,終於在第三日天晴了。

  車隊繼續上路。

  中途又遇到地面凍滑,馬車損若干,不得不出錢換了新的。快到京城時,郡主顛簸受罪,有點風寒,只好在驛站停留數日,確定她身體轉好再入城。

  這般折騰下來,入京已是臘月。

  此時的皇宮,已是一番新年的氣象。

  御花園的梅花開了,紅梅白雪,美麗極了。暖洞已開,裡頭牡丹、芍藥綻放,被掌事太監們送去各殿,給貴人們添一絲春意。

  數個大殿燒起了地炕,總能看見推著炭車的宦官們。

  宮道的兩邊,到處是掃雪的小宦官們,他們日夜不停地掃地,確保霜雪不凍,以免抬轎子的人滑跤,摔著自己事小,顛了貴人就死定了。

  幸好遇到雨雪天,他們被特許穿油鞋,否則只穿單層的青布鞋幹活,腳趾頭都要凍掉。

  略有些地位的太監們,脖子戴上了絨紵圍脖,大太監們戴上暖耳,攏著手爐,行色匆匆。

  程丹若入宮城,將郡主交給等候的洪尚宮。

  「辛苦了。」洪尚宮的眼底透出真切的欣慰,「回去歇歇,晚些時候,許是陛下要召見。」

  「是。」

  程丹若也鬆口氣,立刻回房間洗漱。

  在尚食局這一點最好,熱水總是夠的。司饎聽聞她回來,馬上前來送炭,是司一級別的份例,足夠她燒兩盆,將內室烤得暖暖的洗澡。

  在外頭奔波的大半個月,她真就一次都沒洗過,若非天冷,恐怕都臭了。

  宮裡的香皂換成了梅花樣式的,淡淡的香氣,官服也換成夾棉的襖子,女官們額外開恩,還有灰鼠臥兔可戴。

  她迅速洗澡洗頭,烘頭髮的間隙,吉秋就從司膳的小廚房提了菜來。

  冬月裡,宮中喝辣湯,吃爆炒羊肚、清蒸牛肉、糟蟹、鵝掌,吉秋不知道她愛吃什麼,整了兩個攢盒,樣樣都有。

  「司膳說,今兒可巧了,太后點了尚膳監的菜,這原是主子們的份例。」吉秋最早投靠,如今也最忠心體貼,「姑姑有事,隨時叫我。」

  程丹若笑笑,從包袱裡翻出一對金耳墜給她:「拿去戴。」

  吉秋推辭:「不過是跑腿的活。」

  「我不愛戴墜子,拿去吧。」程丹若餓極,菜不吃,先啃一口羊肉包子。

  吉秋只好收下。

  她剛走,王詠絮又過來了,手裡提著食盒:「喲,我來巧了,予給你加菜。」

  揭開食盒,裡頭竟是一盤冬筍。

  冬天的蔬菜可比什麼都精貴。程丹若詫異:「哪來的?」

  「只要使錢,什麼拿不到?」王詠絮瞧瞧她的臉色,訝異道,「不是說你差事辦得好,升官了麼,怎的臉色這樣憔悴?」

  程丹若摸摸臉:「有嗎?」

  「有,你瘦了一圈。」王詠絮肯定道,「看來差事不好辦吶。」

  程丹若笑了。

  王詠絮也成長不少,識趣道:「你必是累了,過幾日再來找你說話。」

  程丹若確實累得厲害,也不挽留:「改日再聊。」

  她也走了。

  室內安靜下來,炭火燃燒,暖意充盈狹小的臥室。

  程丹若耐心地等著髮絲乾燥,心裡打著腹稿。半個時辰後,頭髮乾了,她滅掉一個炭盆,烘熱被褥,支開一條窗縫,鑽入床帳。

  匕首放入枕下,她睡著了。

  翌日清晨。

  東方未白,程丹若就醒了,而且清醒得很快,好像才睡下不久。她仍然感覺到疲憊,四肢倦怠乏力,與之相反的卻是亢奮的精神。

  微冷的剩水注入銅盆,她慢慢洗漱,整理思緒。

  窗戶漸漸明亮。

  程丹若坐到妝奩前,給自己梳頭。玳瑁梳子劃過長髮,耐心地疏通髮結,將髮尾的分叉剪掉,丟進炭盆燒毀。

  外頭傳來腳步聲。

  小宮人隔門叫了一聲:「姑姑。」

  「我在。」她問,「何事?」

  小宮人說,石太監派人傳話,讓她到光明殿候召。

  「知道了。」程丹若加快速度盤髮,再換上冬衣,戴好官帽,插上固定的金簪和一朵淺藍色的絨花。

  念及昨日王詠絮所說之語,專門照了照鏡子。

  確實憔悴很多,於是趕緊用眉黛描兩筆眉毛,胭脂在唇上抹兩下。

  人立時精神,卻不減消瘦。

  外頭很冷,飄著細碎的白色雪珠子。

  程丹若沿著宮道,不疾不徐地走到了光明殿。李有義瞧見她,笑嘻嘻地湊上來聯絡感情:「許久不見姑姑了。」

  他側著身子,引她到偏殿等候,還壓低聲音透露:「今早上好些人候見,姑姑耐心些。」

  她點點頭:「煩你掛心。」

  「應該的。」李有義帶她進屋落座,又急匆匆出去,拿了一壺熱茶和一碟奶糕點心,「您墊墊,早著呢。」

  「多謝。」程丹若拿起來就吃,卻並不給他賞錢。

  李有義渾不在意,反倒喜滋滋地退下了。給銀子是買賣,不給銀子是人情,買賣銀貨兩訖,感情卻越處越濃。

  屋裡很安靜,也很暖和。

  隱隱約約的,能聽見大殿裡的人聲,但不真切,永遠聽不清話音。

  他們在說什麼呢?

  誰的老媽死了,要不要給個封號,還是空出了肥缺,該由誰的人上任,抑或是北方的外族有了異動,又準備叩關劫掠?

  她什麼也聽不清。

  外頭越來越亮,也越來越吵。透過棉簾子的縫隙,她看到很多穿著常服的官員來來去去。

  有的人剛來,就被請到了裡頭,有的卻進了另一間偏廳,遲遲不出來。

  屋裡很悶很熱,她的臉孔微微紅燙,茶已經冷透,但喝起來正好。

  程丹若又吃了一塊點心。

  牛奶做的,很香,飽腹感很強。

  雪下得更大了,一片片似鵝毛紛落。

  她閉眼,深深吸口氣。

  繼續等待。

  李有義又進來,這次還是給點心,並換了壺熱茶。而後來不及多說,就匆匆忙忙出去辦差。

  然後,尚膳監的太監送了御膳過來,陶尚食前來侍膳。

  已經將近午時了。

  程丹若上了一次廁所,繼續等。

  又是極其漫長的一段等候。

  直到未時末,李有義才揚起笑臉過來,替她打起簾子:「姑姑請,陛下傳召。」

  終於到了這一刻。

  程丹若整理衣冠,從容進殿。

  暖氣撲面而來,御座旁邊,開著一盆水仙花,清雅別致。

  「微臣、程丹若,叩見陛下萬歲。」她行大禮,拜倒。

  皇帝正在用銀耳羹,隨口道:「起。」

  程丹若起身,垂首侍立。

  「和朕說說山東的事。」皇帝瞥她一眼,道,「說仔細些。」

  她抬起眼瞼,唇角微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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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6 01:34:27 |只看該作者
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三十五章 君前奏

  「臣想先從魯王府的火災說起。」

  程丹若思路明確,口齒清晰:「王府的東苑據說被賊人燒毀,但起火地點分散,有靠近前院的藏經樓,也有後院的繡樓。照理說,放火是為了引開府中的家丁護軍,應該選最重要的道院,也就是魯王平時修行煉丹之處,分得這麼散,護衛四處救火,豈不是很容易發現異常嗎?」

  「故臣認為,此事頗有疑點,且東苑十餘位女子同時亡故,更是蹊蹺。叛軍人數不多,反擊護軍情理之中,有什麼緣故非要殺死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呢?若此事並非叛軍所為,恐怕另有隱情。」

  選擇魯王府作為切入口,而不是無生教,程丹若自然有自己的考慮。

  眼下,皇帝最在意的已經不是失去的白明月,是魯王府,這個故事懸念迭起,很適合勾起興趣。

  她隱蔽地抬起眸光,果然發覺皇帝進食的速度變慢,側耳細聽。

  她微微一笑,接著說自己的調查。

  「臣命人調查了死去的屍首,也是運氣好,魯王府常有年輕女子過世,兗州府有媒婆專門說冥婚,親自檢驗過屍首,均是勒死……臣正欲詳查,不料碰見了喬裝打扮的白明月……」

  這段故事,就要稍微包裝一下了。

  奏本裡的她英明果斷,馬上決定跟上調查,但這話水分太大,不能這麼說。

  「臣調查東苑之事,被她發覺,挾持微臣做人質。臣以為機會難得,護衛們尋來時,未曾同意離去,讓他們潛伏在暗處,以便調查叛軍的情形。」

  程丹若知道,皇帝未必有興趣聽百姓疾苦,便只拿白明月說事。

  「她自言本是好人家的姑娘,元宵節被拐賣了,她半途逃跑,遇見一個尼姑,為其收養,成了一個出家人。誰想那尼姑庵不是正經地方,時常有男客往來,她只好再次逃跑,走街串巷說經為生……」

  「她行走江湖,學會了一些戲法,原是蒙騙深閨的太太小姐們,賺些銀兩,不料為魯王看中,入了王府……後來的事,臣不知曉,她也不曾對臣明言。只是說離開王府時,已經懷有兩月的身孕。」

  皇帝道:「噢?你繼續說。」

  「是。」程丹若平鋪直敘,「此後,白明月以戲法蠱惑人心,聚集了一些無知民眾,為其所操弄。不過,她雖拉攏了一些死忠,整個無生教其實是一盤散沙,互相算計。」

  她說點高興的給皇帝聽。

  「說來好笑,無生教就這麼些人,細分也就四股人馬,卻人人都想招安,還為這招安的名義大打出手。」

  果然,皇帝有了興趣:「此話怎講?」

  程丹若就說,左右護法到處拉攏兵馬,想投靠官府,又怕被無生教報復,於是異想天開,打算裝出大軍壓陣,但私下投降的事,誰知道天兵神勇,一下把他們打垮了。

  然後呢,白明月仗著自己生下宗親,想做個王妃當當。

  「她同臣說,佛母看似尊貴,又哪裡比得上王妃之尊?」程丹若說,「至於教主亦有盤算,他不敢與朝廷作對,只是眼饞白明月的財貨,蒙騙她交出金銀,早就準備逃之夭夭,去外地做一富家翁。」

  皇帝搖搖頭,不由失笑:「果真烏合之眾,鼠目寸光。」

  程丹若附和地揚起微笑,繼續說。

  「白明月狡詐異常,她希望臣能替她說服太妃,偷龍轉鳳,弄個名分,故透露其盤算,但對其他叛賊,她仍妖言不斷,煽動百姓與朝廷為敵。」

  程丹若說:「百姓受其操縱,對無生老母之說深信不疑,而寨中婦孺老人,皆為叛賊的血親後裔,一旦官兵攻城,必死戰。」

  皇帝問:「所以,你才決定刺殺賊首?」

  「臣不敢隱瞞陛下,最開始,臣並不認為自己能做到。」程丹若說,「我從未學過武藝,又被嚴加看守,初時所想之計,是破解白明月無生老母轉世的謊言,動搖其軍心。」

  皇帝揚眉,道:「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你莫非學過兵法?」

  程丹若遲疑一剎,卻說道:「臣愚鈍,不曾讀過兵書。」

  然而,這不是出自兵書,而是裴松之的注引。皇帝當然不認為她懂兵法,不過玩笑,而她這般回答,雖說不夠風趣大方,卻顯出一份懇切的實誠。

  「繼續。」他說。

  「是。」

  「臣雖有拙計,卻難施行。」程丹若說,「無生教所在的山寨,僅有一狹窄的山道通行,易守難攻。她提前預備下糧草與兵器,修築工事,若強攻,至少千人傷亡,若圍寨放火,秋冬多西北風,風向不利,反易燒到下風口的官兵,若夜襲,又難傷筋動骨,糧食並不都在山寨中,而是藏於密林,非親信不得而知,若投毒,山寨佔據上游,亦難成功。」

  皇帝點點頭,問:「是三郎和你說的?」

  程丹若一怔,疑惑道:「謝將軍不曾說過。」

  皇帝故意道:「你不是不懂兵法嗎?」

  程丹若心中微動。

  她忽而發現,皇帝是隨和類的帝王,不是說他真的隨和,而是他喜歡更有人情味的氛圍。放在現代,就是一個不喜歡會議室裡開會,而是喜歡打打高爾夫、釣釣魚談事的大領導。

  這可比公事公辦類的領導更難對付。

  但可以理解,皇帝高高在上,什麼都有了,就想要虛假的人情味。

  程丹若適時調整對策,露出一絲緊張和赧然:「臣真的不懂,只是聽過一些話本戲曲,常有放火投毒偷燒糧草的橋段……」

  皇帝忍俊不禁,卻沒再故意嚇她。底下巧言令色的官員何其之多,對老實人還是寬容些好。

  他擺擺手,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臣思來想去,或許最容易的方法,就是我來動手。」程丹若道,「白明月自持略懂武藝,而我無縛雞之力,平日對我並無防備。為萬全計,我有意吹冷風,著涼生病,進一步降低她的警戒之心。」

  皇帝靜靜聽著。

  旁邊的石太監見狀,悄悄對簾子後頭的小太監揮揮手。

  小太監哈腰點頭,小跑著去偏廳,和等候的官員們說道:「諸位大人,陛下正忙著呢,您幾位再等等吧。」

  官員們長籲短嘆,只好繼續等。

  殿內,熱騰騰的火力自金磚下冒出,室內溫暖如春。

  程丹若有些渴,卻不敢表現,謹慎地往下說。

  「白明月挾持我上箭樓,我假作密語,讓她支開隨從,趁她不備,刺中了她,並將她推下樓。」

  最高光最顯赫的功勞,她卻說得非常簡單,「隨後,叛軍大亂,謝將軍命人攻寨強殺,無生教核心的羅漢軍,至此全軍覆沒。」

  皇帝點點頭,若有所思。

  雖然奏本裡也寫了事情經過,可寥寥數百字,有修飾有套話,還是親身經歷者的復述,更能體現細節。

  而程丹若的講述,也側面印證了她功勞的可信度。

  此前,皇帝雖不至於懷疑功勞作假,卻也以為是誤打誤撞的結果,現在聽她重復事情始末,方知實至名歸。

  「三郎說,你後來『破其妖術』,可有此事?」

  程丹若咽口唾沫潤喉,才沙啞道:「回稟陛下,臣聽過白明月傳教,她自稱十世輪回,世世歷劫,倘若只身死,恐怕信眾並不干休,還要去尋找她的轉世。正好從她房中,搜出了一些機關巧具,臣便當著她們的面演示了一番,戳破她『法力無邊』的謊言。」

  皇帝關切地問:「反響如何?」

  「痛哭流涕,心如槁木。」程丹若謹慎地說,「死信無生教者不多,多數人是為其『真空家鄉』的願景所迷惑,期待與死去的親人重逢,再續天倫而已。」

  皇帝輕輕嘆了口氣。

  愚夫愚婦,可恨又可憐。

  「那白明月所生之子,在何處?」他問。

  「在寨中,但具體是誰人照顧,臣也不知道。」她說,「白明月行事十分小心,將其子與眾孤兒一道撫養,難以辨認。」

  皇帝點點頭,這個說法與謝玄英所言一致。

  他的疑慮,已經解開大半,但還有一件他關心的事:「太妃之死,你可有話說?」

  奏本裡只說太妃病重,忽然過世,乍看似是病死,細品卻大有蹊蹺。皇帝心知有問題,這才必須招她一問。

  程丹若立即跪倒:「臣死罪。太妃雖沉痾難癒,卻未到死期。」

  她不說結論,直接陳述:「那日,臣回到魯王府中,求見太妃娘娘,欲轉達陛下聖諭,護送娘娘上京診治。太妃娘娘聽聞後,感嘆『陛下仁和,屢屢降恩,銘感五內』,隨後便不再言語,反而喝下了長史送來的藥,接著便毒發身亡了。

  「臣雖欲救之,然則毒為砒霜,無力回天……」

  皇帝問:「當真。」

  「臣不敢欺瞞陛下,當時太妃身邊伺候的人均在,除卻一老嬤嬤撞柱病重,長史自盡,伺候的宮女均隨郡主上京,可證實臣所言非虛。」

  程丹若一個字都沒說謊,只是,意思已與真相南轅北轍。

  先嘆厚恩,再喝藥,完全就是服毒自盡的意思。

  皇帝問:「長史自盡?」

  「是的,他在處理完太妃娘娘的喪事後,就在家投繯自縊了。」她沒有提長史的家人,估計皇帝也不在意。

  果不其然,皇帝心裡已經認定太妃自知有罪,服毒自盡,長史作為遞藥之人也已殉主,便不再關心別人。

  這是最好的結果了。

  否則,太妃是伺候過穆宗的老人,亦是他的長輩,不動手如鯁在喉,動手了又有違孝道,左右難辦。

  如今「病亡」,皇家體面依舊,心頭梗刺消失,其餘事,皇帝懶得計較。

  程丹若察言觀色,道:「微臣救治不力,望陛下恕罪。」

  「罷了,此事也不怪你。」皇帝配合地寬容大度,「你此去山東,立功不少,想讓朕怎麼賞你?」

  有功賞,有錯罰,皇帝在這方面從不吝嗇。

  程丹若立時道:「臣不敢要賞。」

  皇帝稀奇:「為何?」

  「臣有一事,尚未回稟陛下。」程丹若道,「在魯王府時,郡主曾命人賜臣白銀千兩,這筆錢……」

  她伏首:「已經被臣拿去賑濟災民,無法上繳了。」

  皇帝哭笑不得。他還是頭一回見到坦白自己受賄的人,還以為要上繳?

  更有趣的是——

  「賑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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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伍、天地似熔爐 第一百三十六章 賞好茶

  程丹若道:「山東從賊之人,不過一兩萬,可信奉無生老母的百姓,遠比想像中多。臣以為,光剿滅叛軍不足以安民心,只有讓忍飢挨餓的民眾能堅持度過這個冬天,堅持到來年春耕,魯地方安。」

  皇帝緩緩點了點頭。他才收到謝玄英的奏折不久,說的也差不多,為了讓百姓安穩,清算田畝,鼓勵墾荒,並請求減免賦稅。

  「兗州受災不如青州,卻仍有災民,臣能做的不多,至少要讓他們知道,陛下愛民如子,並未放棄百姓。那麼,即便只有一碗清粥,一件破衣,他們都不會心生反意。」

  假如說,程丹若處理太妃之死,顯出了一個女官的周全妥貼,接近白明月,兩軍對壘之際刺殺她,幾乎已有傳奇女子的風範,那麼,這番話,就真正彰顯出她非同一般的眼界與心思。

  她換一個性別,不僅毫無違和感,反而更符合皇帝此時的觀感。

  這是臣子的奏對。

  跪著的是臣,坐著的是君。這一刻,君主的屬性大過了性別,女官亦是家臣。

  皇帝說:「仔細說說。」

  程丹若重復之前的說辭,道是郡主憐憫百姓,願意捐出王府的珍藏,當賣後買糧食賑濟災民,又有其他夫人們的鼎力支持,籌集的銀兩不止能在兗州施粥施藥,還有餘力送到青州幾縣。

  「這是賬冊,請陛下過目。」她呈上賬本。

  石太監趕緊接過,轉交給皇帝。

  這是一本極其詳盡的賬目,從王府珍藏的當賣數額,到夫人們的捐獻,再到米糧的價格,每天的花銷和賑濟人數,全都記錄在冊。

  皇帝難得見到這般仔細的賬本,翻閱片刻,不得不感慨:「你有心了。」

  又問,「兗州的粳米是一石一兩,粟米八錢?」

  程丹若道:「是,臣問過,平時魯地的米價是一石5錢到7錢,只略有上浮,似乎是濟南的糧倉開了。」

  朝廷有自己的米倉,在受災的年份會開倉賣糧,平衡米價。

  皇帝連連點頭。

  「米價雖未上漲,可田價變賤了。」程丹若趁機說,「一畝好田才二十兩銀。」

  皇帝擰眉。

  程丹若點到為止,不再多言,也緩緩乾澀的嗓子。

  這時,她才發現天色已黑,一晃眼,兩個鐘頭都過去了。

  該結束了。

  「臣擅作主張,請陛下恕罪。」她結語。

  皇帝回神,臉上是顯而易見的讚許,笑道:「起來吧,朕不是迂腐之人,你這差事辦得不差,出乎朕的預料。」

  他自發找了合適的理由,「不愧是晏家的女兒,晏子真擅教人啊,像晏公。」

  晏公就是晏鴻之的祖父,最後被封為太傅退休的閣老。

  石太監湊趣,道:「謝郎在外,程典藥在內,都為陛下盡忠職守,與其說是晏家善教人,不如說是陛下聖明,任用良才。」

  程丹若馬上道:「石公公說得是,臣等微末之功,全賴陛下聖明決斷。」

  馬屁拍得很一般,但挺舒服。

  皇帝笑笑,沉吟道:「有功,肯定要賞,大伴,你說賞她什麼好?」

  「依老奴說呀,現在,您賞碗茶,比賞她什麼金銀都強。」石太監玩笑,「程掌藥意下如何?」

  程丹若真的快渴死了:「叩謝天恩。」

  皇帝大樂,點點他:「你這老貨就是賣巧,好,賞她碗茶喝。」又笑,「你可想好了,喝了朕的好茶,其他的賞賜可就沒了。」

  程丹若:「臣願意喝茶。」

  「不委屈?」皇帝笑。

  「不委屈。」她道,「臣想做的事,已經做完了,能得陛下賞賜固然好,不得本也是臣行事疏漏。不過,臣確實很想喝茶。」

  皇帝識人無數,看得出來,她說「不委屈」時,真心實意,毫無怨懟,而說「想喝茶」,更是發自肺腑,不由大笑:「給她上茶。」

  「是。」

  石太監對帝王的心緒了如指掌,看得出來,皇帝是真心賞識她了,親自去叫人來送茶。

  程丹若得了一杯上好的龍井,香氣清幽,妙不可言。她雖然很想一飲而盡,但為潤喉,小口抿著,正好讓茶葉的清香充斥口腔,呼吸都變芬芳了。

  皇帝問:「好喝嗎?」

  程丹若:「好喝。」

  「給她包一兩帶走。」皇帝說,「跪安吧。」

  程丹若放下茶盞,起身告退。

  外頭已經有小太監在點燈,幽暗的宮廷逐漸明亮,屋簷上積了一層白雪。牆根下的陰影處,宮人們來來往往,支撐起這個龐大宮廷的運轉。

  她忽然覺得十分疲倦,戴上風帽,迎雪而歸。

  回到乾西所,吉秋正焦急地等待著,見她平安歸來,如釋重負:「姑姑可算是回來了,去了一整天。」

  「有吃的嗎?」程丹若問,「我餓了。」

  「有有,我這就去拿,對了,洪尚宮派人來問過。」

  程丹若改了主意:「那我先去見尚宮。」

  洪尚宮的屋子離得很近,她去時,對方正等她:「怎麼去了這麼久?」

  程丹若答:「等到了下午。」

  「那也有些久了。」洪尚宮打量著她,皇帝見大臣的時間,與事件的重要性成正比,宮裡的事,很少有說半個時辰以上的。

  但她一字未問,見程丹若神色疲倦,道:「回來就好,放你三日假,好生休息。」

  「多謝尚宮。」

  「回去吧。」

  回到自己的屋子,程丹若草草吃了些東西墊飢,就躺下睡了。

  這一覺睡得又沉又不安穩,好像連日來的疲憊終於爆發出來,四肢疼痛酸軟,每一塊肌肉都嚴重勞損,身體完全清醒不過來。但大腦卻活躍異常,屢屢把她帶出夢境。

  她聽到雪的聲音,宮人的腳步聲,說話聲,好像已經是早上了。意識模糊了一會兒,又沉入冰河中,消失無蹤。

  如此反復數次,她才真正睜開眼睛。

  日頭偏西,竟然是下午了。

  程丹若起身,疲倦地靠在枕邊好一會兒,才起身洗漱。

  小宮人見她開門,忙不迭過來問好:「姑姑安,吉秋姐姐說她去安樂堂了,姑姑若有吩咐,盡管使喚我。」

  「那麻煩你去給我弄些吃的,若有牛乳,取一甕來。」程丹若說。

  小宮人喜出望外:「是,勞姑姑稍等。」

  她匆匆忙忙跑去司膳的廚房,要了一碗餛飩和些許小菜,以及半甕生牛乳。

  程丹若塞給她一吊錢。

  她不收,還說:「姑姑有事只管使喚,奴婢針線也會做。替姑姑做雙鞋如何?」

  程丹若:「……不必了,我心領,你回去歇著吧。」

  小宮人一臉失望:「是,奴婢告退。」

  她心累地掩門,點風爐煮茶,準備做奶茶續命。

  吃過東西,正在使勁往奶茶裡丟冰糖,尚功局的女史來了。她是司製的人,專門負責衣裳的剪裁製作。

  「程典藥,這是今冬的份例。」女史笑盈盈道,「四件棉衣,一件皮袍,兩雙棉鞋,一雙羊皮靴子,一副暖耳。」

  衣裳呈上來,都是簇新鮮亮的料子,棉絮也塞得厚實,看起來就很暖和。

  程丹若道:「多謝你跑一趟。」

  尚功局的人和她不熟,送過東西後就走了。

  程丹若收拾箱籠,將髒衣服都理出來,交給宮人送到浣衣局清洗。將冬天的衣物都拿到外頭,用裝有炭火的小熨斗燙平懸掛,鞋襪烘熱放好。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一壺奶茶的緣故,她覺得精神好多了。

  休息一夜,第二天,她專門去了尚功局的司彩一趟。這是負責管理儲藏布料、絲線、棉絮、皮料的部門。

  程丹若買了棉布和紗布,準備回去做醫療物品,猶豫一下,又買了匹綢緞。

  宮裡的綢緞說貴,其實比外頭貴,但只要有身份地位,又恨不得白送。

  她的這匹緞子,就是司彩司半賣半送給的,拿回去做內衣穿,比棉布更舒服。

  臨別時,司彩請她過去,略微寒暄後,說自己老犯咳嗽,咳就心痛。

  「你這是心經咳嗽。」程丹若為她診脈後,道,「心火妄動,心血有虧,我給你開個人參平肺散,你好生休養吧。」

  司彩是個面相精明的女人,顴骨凸出,臉頰消瘦,很客氣地道謝,又半真半假地試探:「你既兼任司闈,將來請你看病可要麻煩多了。」

  程丹若怔了怔,笑了:「只要你們信得過我,我又有空,沒有什麼麻煩的,只管來。」

  司彩也沒說信不信,口中道:「那我先提前謝過。」又道,「今年多了好些零碎的皮子,你拿去做個絨領子襯。」

  無論古今,給大夫塞紅包都是難免的。程丹若怕不收得罪人,只好道:「我正缺呢,謝謝你了。」

  司彩這才滿意地讓宮婢送她回去。

  程丹若做了一天的針線,趕製出真絲的貼身衣物,沒忘記再做幾條月事帶。

  一日過去,果然什麼旨意都無。

  她不以為意,休息一夜,第三天就回到了內安樂堂。

  吉秋、慧芳等宮人見她回來,驚喜萬分,又帶了些忐忑:「姑姑安。」

  「一走幾個月,有新來的病人嗎?」程丹若洗手,換上白披風,「病例拿過來我瞧瞧。」

  幾個宮婢對視一眼,不敢問她是不是被降職了,連忙取來一疊病例:「沒來多少人,總歸十三個,五個已經……去了,剩下的咱們都給了藥,只是不見好。」

  程丹若點點頭,坐下翻閱病例。

  外頭,兩個宦官嘀嘀咕咕。

  「吉秋姐姐,不是說高升了麼,已經是尚宮局的司闈,怎麼又回來了?」

  「不會是辦壞了差,被擼下來……哎喲喲,慧芳妹子,你幹什麼呢?」

  「啐。」慧芳冷笑,「妹子你個姥姥,沒良心的下賤東西!姑姑來了以後,咱們安樂堂怎麼揚眉吐氣的,你都忘了,這會兒捧高踩低起來倒是痛快!」

  宦官訕訕:「我不過碎嘴兩句,你咋當真了?」

  慧芳道:「少嬉皮笑臉的,你要是嫌這廟太小,容不下你這大佛,盡早滾出這大門,沒咽氣前甭進來,直接去淨樂堂化灰,也乾淨!」

  院子裡登時鴉雀無聲。

  程丹若聽著,一時好笑。沒想到慧芳歷練幾個月,嘴皮子變得這麼爽脆,都能說相聲了。

  至於宦官的腹誹,她卻是沒放心上。

  進宮不到一年,從女史升任典藥,連跳兩級,已經很了不得。司闈本就是為管理王府方便才臨時兼的職,這會兒沒音訊,也實屬正常。

  她看會兒病例,正準備查房,忽然聽到外頭傳來吉秋的聲音:「姑姑,光明殿來人了。」

  程丹若只好放下藥箱,出去接應。

  「陛下口諭。」傳旨的太監笑眯眯地說,「擢升尚食局程氏為司寶女官,掌御用之璽,特賜穿紅。欽此。」

  程丹若難以抑制地露出了驚愕之色。

  尚服局司寶,掌管寶璽符契。雖與管衣服首飾的女官在一個單位,但性質截然不同。

  因為司寶管的是最重要的印鑑。

  比如,中宮之璽。

  貴妃代掌六宮,可寶璽卻在司寶女官手中,貴妃要用就派人去請。不止如此,哪怕謝皇后仍然在世,這個寶璽也大概率由女官收管。

  至於御璽,遵照祖制,確實由內廷的司寶女官保管,尚寶監的太監取用。

  舉個例子,今天,外朝的尚寶司要給聖旨蓋上玉璽的印鑑,但他們沒有,必須找到由太監管的尚寶監。

  尚寶監向皇帝請旨,皇帝同意,太監再到司寶司裡,向司寶女官拿取玉璽,由他們捧去外朝,監視用印。

  但此前,宮裡只有一個司寶,管的就是中宮印璽,皇帝的印鑑在尚寶監手裡。這也是宦官干政時的遺存,免得多走兩趟,麻煩。

  可皇帝這道旨意,分明就是將保管御璽的權力轉回了女官手中。

  而且,唯有御前近侍可穿紅,皇帝特此紅袍,等於說,她要到光明殿上班。

  這下麻煩大了。

  程丹若暗吸口氣,下跪伏首:「謹遵聖諭。」

  *

  十八年冬,無生教賊首為程氏所殺。世宗嘉其忠勇,擢升為司寶,賜紅袍,與尚寶監同掌御用之璽。

  ——《夏宮雜憶》 梁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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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陸、姻緣一線牽 第一百三十七章 新工作

  升官的第一件事,去光明殿叩頭謝恩。

  不過,皇帝忙著,沒見,程丹若在殿前磕個頭就回去了。

  然後,回乾西所設宴,請客吃飯,這也是慣例,若不擺酒席,人家還以為她不高興或目中無人。

  應酬完的第二天,立馬上班。

  直系領導:皇帝

  工作單位:光明殿

  同事:尚寶監掌印太監

  是的,皇帝也覺得外朝找太監,太監找女官的流程太累贅,所以,直接改掉了這個規矩。

  尚寶司人多,數十個,繼續掌管敕符、將軍印信等物,比如動用宮中庫藏的「御前之寶」,查驗御藥房的藥膳、藥渣、藥方的「御藥謹封」,仍然由太監管。

  司寶女官和掌印太監管的御用之璽,一共二十四顆,是皇帝最常用的印璽。

  印璽有金有玉,大小不一,篆文也有不同,全部被放在極其精美的寶盝之中,外面還要罩上龍紋綢緞。

  每一個寶盝,都配有一把精巧的鑰匙。

  「程司寶,按照陛下的意思,今後你我同管御璽。」尚寶監的掌印太監姓周,面相嚴肅,好像是個不苟言笑之人,「你先隨我坐班五日,後由你單獨值守。」

  程丹若客氣地頷首:「是,多謝您老幫扶。」

  不知道洪尚宮是怎麼和皇帝說的,估摸著是說安樂堂那邊沒有人手,希望她能夠繼續兼任典藥,造福宮人。

  皇帝仁德,答應了,命她與周掌印輪班上值,五日一換。

  程丹若很高興,比起做公章保管員,當然還是繼續看病更踏實。

  當然,對於新工作,她也提起了十二分精神。

  說句難聽點的,宮人治死了,醫鬧概率極其低,可印璽磕掉了一個角,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掉腦袋。

  假如這輩子是這麼死的,那也太憋屈了。

  第一日上班,周太監帶她熟悉了一下辦公環境,就是光明殿後面的罩房。這裡專門有一間屋子存放各式各樣的印璽,除了二十四顆正式印鑑,還有很多皇帝私人的小印,都需要爛熟在心。

  「寶璽取用,皆須揭帖,無批紅不得使。」周太監警告她,「所有揭帖皆記錄在案,若有對不上的……」

  他搖搖頭,沒說下去,只是意味深長地說:「程司寶,有的差事辦不好,陛下仁和,不和咱們計較,但咱們的差事出了問題,是要掉腦袋的。」

  程丹若暗暗嘆氣:「是,晚輩銘記於心。」

  往好處想,看病雖好,但不用給皇帝看病更好。

  正巧,此時石太監打發人送來揭帖:「請用寶璽。」

  「拿來。」周太監伸手接過。

  程丹若跟著看。所謂揭帖,其實就是文書的一種,可視為古代版的申請報告,內容大致如下:皇帝要給魯王女兒上封號,申請請用一下寶璽。

  下面有朱砂寫的批紅,一個字:准。

  有了這批紅,申請才能被通過。

  周太監把揭帖收好,掏出鑰匙串,取下一枚小鑰匙,打開一個寶盝。

  裡面是一方金印,篆刻「親親之寶」四個字。

  這是專門給藩王宗親恩賞用的印。

  周太監盥手,將印璽請出,放於托盤上,而後道:「程司寶,隨老奴去一趟誥敕房吧。」

  「是。」

  程丹若就這樣進入了外朝,但這次,不是辦私事,是正正經經的公差了。她跟著周太監,一路走到午門。

  午門的左右兩邊,分別有兩扇門,西面的叫歸極門,進去後靠南面北的一排屋子就是六科廊,即六科平時值班的地方。

  東面的叫會極門,進去後就是內閣。內閣有兩個小書房,一個叫誥敕房,一個叫制敕房,都是給皇帝寫詔令的,負責草擬的職位叫做中書舍人。

  制敕主要是皇帝頒布的各種詔令,以公務為主,誥敕則多是封賞累的,比如給某官升官,給他老媽老婆封誥命,等等。

  給藩王女封號,是屬於誥敕,由誥敕房出。

  程丹若隨周太監進入內閣——這表面看就是平平無奇的屋子,有閣老們開會的大廳,有值班的房間,今天是曹閣老值班——再進入誥敕房。

  一個頗為年輕的中書舍人迎上來:「周掌印。」抬頭,看見程丹若,訝然道,「這是……」

  「這是程司寶,今後她與老奴一道掌管寶璽。」周太監簡單介紹一句,問,「旨意在何處?」

  中書舍人趕忙呈上謄寫好的旨意。

  周太監上去看,程丹若也跟著過去瞧。

  皇家秘書寫的聖旨,花團錦簇,用詞華麗,直接就是一篇駢文範文,就是很多字詞過於生僻,語句特別拗口,內容特別肉麻。

  大意是:魯王的女兒某某,孝順懂事,善良溫順,特封為善順縣主。

  魯王先前因王妃事,被降為郡王,封女為縣主倒也不過分。

  當然,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周太監說:「程司寶,用印前,你須得旨意與揭帖所請一致,方許用。」

  程丹若:「是。」

  周太監檢查完,確認無誤,方才呈上寶印。

  旁邊的人走了上來,周太監介紹:「此為尚寶司少卿。」

  尚寶司少卿取來印泥,在聖旨上蓋章。

  周太監說:「程司寶,制敕、誥敕擬寫指令,你我掌管寶璽,監用寶璽,尚寶司用寶璽,不可逾越。」

  「我明白了,多謝您提點。」

  整個過程就是為了避免某勢力竊用權力,所以,管公章的,蓋公章的,寫公文的不能是同一批。

  要是出現左手寫公文,右手蓋公文的事,還要皇帝幹什麼?

  當然了……假如內閣和太監一條心,這種事真的會有。

  尚寶司蓋好章,用印就結束了,但工作還沒完。

  周太監捧回了金印,馬上有小太監拿來溫水和乾淨的布,輕柔地擦拭掉殘餘的印泥,清洗乾淨,擦乾水漬。

  再由周太監裝回寶盝,鎖好,放回原位。

  接著,在簿子上記錄:某年某月某日,尚寶司因為某某事,用某某印。再簽上周太監的大名。

  如此,這趟活才算做完了。

  總得來說,技術上毫無難度,需要的是小心、謹慎、仔細和耐心。

  第二天,繼續上班。

  程丹若開始觀察周太監的一舉一動。

  她的新工作,其實是分薄了周太監的任務,他是覺得有人分擔後,自己能輕鬆一些,還是會惱恨被搶走了差事,暗中下絆子?

  點卯是早晨七點,吃過早飯到崗。

  第一件事,逐一檢查寶盝,確認無有異常。第二件事,盯著小太監們打掃,架子上的灰塵都要抹乾淨,地磚全部擦過,炭火調試到合適的溫度。

  第三件事,喝茶,曬太陽。

  她:「……」

  假如上午沒有旨意,就沒有活計。

  期間,尚寶監的太監來過,問他要了枚鑰匙。但周太監不說,程丹若也不問。

  很快中午到了,尚膳監送來飯食。

  外朝的所有飲食,太監和皇帝由尚膳監負責,百官的酒食歸光祿寺出。

  四菜一湯兩道點心,很豐盛了。

  下午,跑了趟內閣,又認識了尚寶司的其他人,以及輪班的其他中書舍人。

  怎麼說呢,中書舍人多是年輕小伙子,且顏值都還行,通常是剛中進士的新人,國子監的學生,或者是候補的舉子(家裡必有關係)。

  換言之,都挺有前途,挺有文化的。

  試想想,一個全是男人或者不健全男人的地方,突然出現了一個女同事,誰不關注,誰不好奇?

  區別只在於,迂腐的人不多看,老實的就點點頭,活絡的、好事的、無聊的,可不就要皮癢一下了嗎?

  「程司寶請坐。」一個監生讓位給她,笑眯眯道,「勞你久候。」

  程丹若:「承您好意,不必了。」

  「司寶不要客氣,咱們一道做事,太客氣可不成。」另一個蓄鬚的儒生笑著說。

  程丹若瞥他:「您想教我做事?心領了。」

  唷,這脾氣夠硬啊。

  其他蠢蠢欲動的男人,對視一眼,又看了看周太監,暫時偃旗息鼓。

  說到底,程丹若長得不漂亮,又是御前近侍、宮廷女官,要是脾氣好,說笑兩句調劑不錯,但脾氣硬,何苦碰一鼻子的灰?畢竟真鬧出去,他們難免要擔一個輕浮的名聲。

  而潔身自好,自持君子的人,雖然不虞她剛直的態度,卻也覺得頗有骨氣,與諂媚逢迎的閹人截然不同。

  周太監好似沒聽見,盯著尚寶司用完印,原樣奉回。

  剩下的三日,也與前兩日差不多,平穩地度過。

  第五日結束後,程丹若前去拜訪了洪尚宮。

  洪尚宮問:「情形如何?」

  程丹若道:「周太監對我很客氣,也常有提點,但差事以外的,一字不多說。」

  「我打聽過了。」洪尚宮道,「周元是個很低調的人,他和石敬、李保兒的關係一般,但深受陛下信任。他執掌尚寶監八年,掌管的印鑑從未出過差池。」

  程丹若思索道:「我這份差事,可會傷及他的利益?」

  「尚寶監的好處不在這上頭。」洪尚宮細細為她分析,「大內十庫才是最要緊的。」

  皇城有十大庫房,裡面存有整個皇宮的必需物品。比如,甲字庫有丹朱水銀等藥材顏料,乙字庫都是奏本用紙,丙字庫都是絲綿,戊字庫都是兵器,廣積庫有火藥的原材料,等等。

  雖然十庫都各有掌庫負責看守管理,但尚寶監的掌印太監,卻握有調用的印,想要從中倒賣,必須買通尚寶監,不然賬目就對不上了。

  這是他們最大的油水來源。

  程丹若微微放心,沒有實質上的利益侵害,對方算計她的概率就很小了。

  「周太監是陛下的人。」洪尚宮叮囑道,「你初來乍到,凡事多聽多看,不要逞強。」

  程丹若應下:「是。」

  洪尚宮欲言又止。

  「尚宮有話教我?」她問。

  「司寶之位至關重要。」洪尚宮深深注視她,「但你可知道,昔年太祖為何以女官充其職?」

  程丹若倏而頓住。

  第六日,她首次獨自上崗。

  早晨,周太監將開啟寶盝的鑰匙串交給她,慎重道:「你須小心保管,絕不可假他人之手,五日後,與老奴輪換。」

  程丹若道:「請檢寶盝。」

  周太監點頭:「應有之義。」

  她便拿過鑰匙,逐一打開二十四個盒子,檢查裡面的印璽有無損壞,是否對應無誤,確認沒有問題,才鎖好收下。

  新的工作,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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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00:17:10 |只看該作者
卷陸、姻緣一線牽 第一百三十八章 冬日裡

  天下著茫茫細雪,程丹若走在宮道上,身穿大紅圓領袍,腰繫牙牌,頸邊是銀鼠圍脖,前胸綴著補子,圖紋是麒麟,六品才能服,往上還有斗牛以及蟒。

  如周太監,作為尚寶監的掌印,可穿蟒服。

  要是皇帝再加恩,便賜玉帶,這可真的是比閣老都不差什麼了。

  而她的官帽上,別有一支金製的葫蘆鐸針,牢牢固定住半透明的髮網,另有白兔皮暖耳,遮住外露的耳朵,不然風雪裡走一趟,耳朵都要凍掉。

  「姑姑仔細腳下。」給她打傘的宦官提醒一聲。

  程丹若點頭,抬腳跨過門檻。

  不是她忽然愛上了排場,要人給她打傘遮雪,只是她手捧御璽,騰不出空,而且這傘不止是給她打的,更是給寶璽打的。

  好不容易穿過寒風刺骨的廣場,來到內閣,一進屋,暖氣迎面而來。

  尚寶司的少卿迎上來:「程司寶來了,請用印。」說著就要去接寶璽。

  程丹若頓步,避開他的動作:「聖旨在何處?」

  少卿笑笑,道:「程司寶這麼不放心我們?」

  程丹若:「是啊。」

  少卿哽住。

  她不動聲色,心裡卻清楚,這是必然要過的關卡:新部門對接,總要試試對方的底線,要是好說話,以後可就省事了。

  說到底,內閣和皇帝,也一直在博弈。

  「若未備妥,」她客客氣氣道,「我一會兒再來也使得。」

  發不了聖旨可不是她的鍋,愛拖就拖。

  「司寶說笑了。」中書舍人放下筆,讓開位置,「請。」

  程丹若走過去檢查。

  很多生僻字,很多陌生的辭藻,她有好多不認識。顯而易見,這群人不是在炫耀文采,就是在捉弄她。

  無聊。

  聖旨出了問題,寫的人和蓋的人最倒黴。他們只不過想她緊張無措,打擊她的自信心而已。

  果不其然,少卿問:「程司寶看完了嗎?可要我等解釋一二?」

  程丹若:「請。」

  少卿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地說了,還故作歉疚:「原以為程司寶文采斐然,博聞廣記,才寫得典雅些,沒想到……」

  他搖搖頭,袖手一笑。

  程丹若:「請重復一遍。」

  少卿冷下臉:「方才我所說的,程司寶沒有聽見嗎?」

  「在下資質愚鈍,請再重復一遍。」程丹若道,「請。」

  少卿不應。

  程丹若無所謂,捧著寶璽不動。

  周圍傳來似有若無的打量,是男人的目光,挑剔、戲謔、不滿、冷漠……他們無聲的欺壓著,驅趕著,排斥著,每個人的想法都不同,但融合在了一起,營造出一股巨大的排斥力。

  這是無聲無形的東西,難以描述又確實存在,甚至他們本人未必意識到,但已然成為其中的一份子。

  慢慢的,程丹若感受到了一種奇怪的壓力。

  真的很奇怪。

  從小到大,誰沒有過半個班的男同學?誰沒在街上和無數男人擦肩而過?像她們學醫的,誰沒看過屍體,觀察過福爾馬林裡的器官?

  她不畏懼和男性共處一室,也不怕被他們打量,但此時此刻,她卻感覺到了從前沒有過的壓力。

  程丹若捫心自問,是我被古代馴化了嗎?

  不,不是。

  平時,能在寵物公園裡和所有大型犬一起玩耍,只覺開心,但在深夜的荒郊野嶺,遇見一群聚集的野狗,再喜歡狗的人,也有點發顫。

  是環境。

  壓力一點點加碼,程丹若忍不住,微微勾起了唇角。

  寵物公園是人類的地盤,荒郊野嶺是野狗的地盤。

  她被排斥,是因為入侵了他們的領域。

  小書房的炭盆燒得很旺,室內悶熱,空氣特別沉似的。她一路挨凍又忽然暖和,原本有些鼻塞頭脹,但這一刻,忽然就精神了。

  她沒有看其他人,也不多看臉色鐵青的少卿,只做了一個動作。

  抬手,輕輕整理了一下蓋在寶盝上的綢緞,仔細將微捲的角壓平整。

  書房的角落,有人隱蔽地交換了次視線。

  周太監做事滴水不漏,從不講情面,原以為新來的女官面嫩,還是個女人,總比老閹人好對付,誰知道上次給個釘子還不夠,今天單槍匹馬的,骨頭這麼硬。

  嘖。

  「程司寶。」負責謄寫的中書舍人打破了僵局,彬彬有禮道,「這封旨意的意思是,魯郡王世孫秉性淳厚,封為輔國將軍。」

  程丹若緩緩點頭。

  郡王子為鎮國將軍,孫為輔國將軍,皇帝雖然厭惡魯王,但看在太妃自戕,體面落幕的份上,並未為難兩個孩子。

  魯王孫終於獲得宗室爵位,而既非王爵,自無封地,此後不必再回山東,在京城做個閒散宗室也就完了。

  「請。」她呈上寶璽。

  --

  臘月的皇宮進入一年中最繁忙的季節。

  皇帝頻繁地下旨,主要是快過年了,要給封賜,比如西南的土司,朝鮮女真的部族,北邊親近本國的少數民族,發錢發布,歡歡喜喜過大年。

  送過來的揭帖也變長了,都是封賜蠻司,用的就是「天子行寶」,所以內閣為了省事,全列一起。

  程丹若就得挨個檢查,確認全部對得上才准用印。

  幸好自從上回試探鎩羽而歸,尚寶司老實了不少,沒再搞新花樣。

  五日一晃而過,程丹若與周太監交班,驗查寶盝,檢查存檔,確認無誤後,她就回安樂堂上班去了。

  許多人都等著呢。

  皇宮是個很迷信的地方,臨近年關,生病晦氣,因此宮人們不敢聲張,都是打著送點心的名義過來的。

  才一天的功夫,程丹若就收到了好些點心,奶糕、酥餅、糖餅、棗泥卷,還有蘋果、橘子、橄欖、小金橘之類的水果。

  她吃口點心意思意思,對方才會支支吾吾地說出來意。

  第一個說,自己老控制不住發脾氣,總頭暈,不知道是什麼情況。

  程丹若給她診脈,脈弦數,又見舌苔薄而黃,道是肝陽,開了天麻、嫩鉤藤、真珠母、磁石、夜交藤、龍膽草,交代她每天喝一劑。

  對方懇求:「我在麗嬪娘娘宮裡,若煮藥,必為人所知。」

  程丹若便道:「那就每天抽空來這裡煮,柴火費自理。」

  「是是。」

  第二個殷勤些,親自剝了橘子給她,才道:「我有個同鄉,前些日子滑了腳,腳踝腫得很,能不能請您弄點藥?」

  「腫得厲害嗎?多疼?有淤血嗎?」她問。

  宮人說:「這、應該厲害吧?」

  程丹若:「你沒見過傷口?」

  陪她來的宮人翻個白眼,替她說了:「你瞎操什麼心,人家在外行走,門路不比你多?要你眼巴巴過來求人。」

  程丹若:「……」原來是對食。

  宮裡的對食有強取豪奪,熱愛折磨宮女為樂的變態,也有真心湊一起過日子的苦命人。

  她不多評價:「你去弄點鮮景天和三七,洗乾淨搗爛,敷在患處試試。」

  第三個是咳嗽,就乾咳,問明情況得知是在暖洞子裡看花的,便給開了清燥潤肺的方子。

  她千恩萬謝地走了。

  慧芳不禁道:「真是不一樣了。」

  吉秋問:「哪兒不一樣?」

  慧芳說:「以前什麼頭痛頭暈,咳嗽扭腳的,誰敢說出來?不就乾熬著,熬著熬著就過去了。」

  宮人最怕的不是差事重,是生病。病了就要吃藥,辛辛苦苦攢的銀子,疏通人情就要花費大半,弄到的藥還時好時壞,全靠人脈硬不硬,錢足不足。

  囊中羞澀的,沒有人脈的,就只能熬著。

  咳嗽頭暈都是小病,誰沒熬過?

  也就是程丹若,人就在安樂堂坐著,誰來都一樣看,藥價也公道。

  「姑姑,我們沒了您可不行。」慧芳真心地恭維,「您可別丟下我們。」

  程丹若卻道:「將來的事,沒人說得準,你們好生學,靠誰都不如靠自己。」

  吉秋點頭應下,又問:「晚間還上課嗎?」

  「上。」

  程丹若在安樂堂忙了一天,下班後,回去草草吃些東西,便開始夜校課程。

  考慮到內廷最多的就是女人,最難看的病就是婦科,所以,她私授的課程,並不講現代的外科知識,講的最多的是婦科。

  要保證衛生,洗腳的布與洗敏感處的分開,月事帶要煮沸三次後再晾乾。也告訴她們什麼是月經不調,怎麼應對痛經,閉經又是什麼情況。

  幸運的是,內廷的宮女們沒有X生活,免去了很多真正的婦人病,也不會有子宮脫垂的情況。

  這部分課程就改成了皮膚病。

  對於宮人而言,臉是最為重要的,儀容不佳,就不能在主子跟前伺候。

  濕疹、蕁麻疹、瘙癢症……這也是女子最緊要的一門課。

  如今是冬天,凍瘡和皸裂頻發,還教她們製作凍瘡膏,就是晏家試過的方子,成果還不錯。

  但凍瘡膏好是好,最受歡迎的方子是:茄子根、蔥根適量,煎水熏洗,或是蘿蔔皮煎水,加少許硫磺熏洗。

  甚至薄有積蓄的女官們,也更喜歡蜂蜜和豬油做的凍瘡膏,而非藥膏。

  尋其緣故,也無非是宮裡用藥忌諱。

  比如紅靈酒,舒筋活血很好,可所需的藥材有紅花,這在後宮是十分敏感的藥材種類,倘若有人拿來幹了壞事,整個司藥都得倒大黴。

  所以,宮裡做事,安全比效率更重要。

  茄子、蘿蔔、蔥之類的食材,尋常宮人更易到手,用起來也沒麻煩。

  程丹若亦不勉強,將方子抄錄了,隨手貼在安樂堂的門背後,方便來往的宮人學習。

  之後幾日,同樣在安樂堂忙碌,天寒地凍,凍傷的人數急驟上升。

  踩著結冰的雪摔跤的,掃雪清理湖面,導致鞋襪浸透,腳趾頭凍壞的,吹了冷風發燒,在屋裡睡幾天就沒了的,多不勝數。

  程丹若能做的不多,除了宣傳正確的凍傷急救方式,就是盡量要求大家覺得身體不適,立刻就醫。

  好在她在內廷已頗有名氣,宮人們口口相傳,倒也信她。

  洪尚宮又親自出馬,說服貴妃施恩,多煮薑湯分發。

  宮人們自是感激不盡。

  然而,貴妃的施恩之策管不到宮外,大多數的太監都住在皇城而非皇宮,一旦生病,他們根本走不到內安樂堂。

  又一次輪崗。

  程丹若與周太監交接完鑰匙,看天色陰沉,雪落不止,想了想,叫來李有義。

  「姑姑有什麼吩咐?」李有義很殷勤。

  程丹若問:「你知道一個人凍傷後,該怎麼救他嗎?」

  李有義笑道:「知道啊,用雪擦,哪兒凍僵了就擦哪兒唄。」

  「唉。」她嘆氣,「我想請你去一趟直殿監,告訴那裡的人,假如遇到凍傷的人該怎麼處置。」

  直殿監執掌各殿、各樓閣、廊廡灑掃之役,「最勞苦冷局」,裡面的宦官每年都要死掉好些個。

  李有義愣住了。

  「用雪擦,用火烤,都是不對的。」她耐心地說,「凍傷後要立刻用衣物裹住,再用稍微熱一點的水,大約就是微微燙的溫度,使其水浴復溫,直到皮膚變得紅潤。」

  李有義遲疑:「奴婢傳話不難,可事能不能成,卻是難說。」

  「做了,許就成了,不做,永遠不成。」程丹若塞給他一個銀錁子,「這麼大的雪,勞你跑一趟,喝點熱酒再去吧。」

  李有義原想推辭,但程丹若道:「你不拿,下次就不敢請你做事了。」

  他只好收下。

  她道:「買壺酒帶去。」

  李有義笑了,論起套交情辦事兒,程姑姑還不如他呢。

  「您放心,我一定給您辦妥。」他老道地拱拱手,麻溜地下去了。

  雪如錦被,遮蓋紅牆金瓦,亦埋葬許多年輕的生命。

  程丹若輕嘆一聲,冷不丁地冒出個想法:可惜,我無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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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00:17:25 |只看該作者
卷陸、姻緣一線牽 第一百三十九章 新春到

  臘月二十四,祭灶,自此日起,每個白晝,乾陽宮的丹墀內都會放花炮,熱熱鬧鬧,非常好看。

  可惜,程丹若一次都沒見過。

  她被臨時要求加班,在光明殿為皇帝捧璽。這裡指的不是御用二十四寶,而是皇帝自己的印章。

  比如他有一個「玄都太上之寶」,專門祭祀親人用,比如早逝的謝皇后,而二十四寶中「奉天之寶」,則多是國家祭祀。

  此外,他向昌平侯和蔣指揮使發的聖旨上,用的是「皇帝之寶」,給謝玄英本人的封賞,卻用了「紫微老人」的私印。

  程丹若這才得以知曉,謝玄英今年不能回來過年了。

  無生教的平叛已經結束,對蔣指揮使的封賞已經下達——不得不說,在權力最中心上班,消息不是一般的靈通——謝玄英卻被昌平侯要去,到登州抗倭了。

  昌平侯,許意娘的外公,山東總兵,妻子是大長公主之女,所生的小女兒就嫁到許家,生下了許意娘。

  「能者多勞,他還年輕,該歷練歷練。」皇帝對石太監說,「等功勞夠了,朕再加恩才名正言順。」

  石太監道:「陛下待謝郎一片苦心。」

  「外甥半個兒。」皇帝感慨,「朕愁的除了榮安,就是他了。」

  話雖如此,提起榮安,他就忘了謝玄英,問:「禮部籌備得怎麼樣了?」

  石太監取出禮部的奏本,恭敬地呈上:「都備妥了。」

  皇帝展開奏本,朱筆圈圈點點,親自批復。

  程丹若立在角落,靜靜站著,默默看著,就好像一個隱形人。

  皇帝用完印,她悄無聲息地捧了回去。

  彷彿從未來過。

  類似的事在年關不斷上演,下一件值得她關注的事,就是皇帝給李首輔加封太子太保。

  三公三孤這樣的職位,都是虛銜,多是給重臣加恩所用。一般情況下,輪到這個職位,也意味著離退休不遠了。

  恐怕,李首輔明年就會正式走退休流程。

  展眼便是三十。

  這幾日,花炮聲絡繹不絕,聖駕升座,放炮,回宮,放炮,皇帝走到哪裡,前頭還有兩個小太監擺滾燈。

  程丹若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燈籠,人推著走,燈就會旋轉,專門做成了各種動物的形狀,夜間看去,彷彿一條條發光的金鯉魚在夜色中跳躍,活靈活現,栩栩如生。

  她嘆為觀止。

  玩兒還是古人會玩兒,皇家更是把人力之巧發揮到了極致。

  夜晚,鑼鼓喧天,鼓樂齊鳴。

  今夜宮門落鎖,卻無宵禁,女官們往來拜祝,互相慶賀。

  程丹若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

  她以為的守歲:過了十二點看個煙花,睡覺。

  真實的守歲……

  「程司寶吉祥如意。」

  「程姑姑新年吉祥。」

  「給程姑姑拜年了。」

  「程司寶正旦新禧。」

  從她回乾西所起,來拜祝的人就絡繹不絕,人人新衣寶髻,殷勤小意。

  程丹若:「……」

  她看著自己家常的海棠紅舊襖子,炕桌上的半盒瓜果攢盒,一碟奶糕點心,以及唯一算是新年布置的福畫,陷入尷尬。

  拜訪的客人們,似乎也沒想到她毫無準備,一副打算早點睡覺,明天繼續上班的社畜架勢,也尷尬了。

  程丹若只好臨時補救,抓了把銅錢給小宮女,讓她去弄些瓜子花生回來,又燒水煮茶,準備今晚用奶茶續命。

  沒忘記問吉秋:「我是不是也要去尚食、尚服處拜年?」

  吉秋不愧是尚食局的老人,馬上道:「姑姑不必擔心,年節六尚皆有差事,到四更天時再去就好。」

  天快亮的時候去拜年?

  程丹若暗嘆口氣,覺得這假是休不了了。

  她說:「你去司膳借點茶碗來。」

  「姑姑不必如此。」吉秋委婉地勸誡,「她們只是給姑姑磕個頭,拜個年,盡盡心意罷了。」

  程丹若無奈,話說到這份上,不能不讓人家來,只好說:「頭就別磕了,折壽。」

  吉秋笑了:「行,我囑咐一聲。」

  程丹若又道:「你去我匣子裡拿些銀子,多弄點糖,來都來了,不好讓人空手回去。」

  「欸。」

  下頭的人自去忙碌,程丹若就坐在暖融融的屋子,等人上門拜年。

  來得最早的,必是地位最低的,清一色的深藍色襖裙,烏黑的頭髮編成辮子,紅繩繫好,脂粉不施。

  都很面生,進屋後福身蹲了蹲,道聲喜,就乖乖拿著杏仁糖走了。

  程丹若懷疑自己臉盲,這是尚食局的宮女,還是尚服局的?

  夜空火樹銀花。

  正月初一,不知不覺到了。

  王詠絮醉醺醺地過來,和她說了幾句話。旁邊的宮女解釋,她方才被叫去御前作詩了,一連三首,皇帝很高興,賜她三杯好酒,喝完就這樣了。

  程丹若趕緊讓人送她回去,自己強撐著眼皮等人拜年。

  後半夜,來的多是女官。

  她們有的剛下值,精神卻好得過分,神采奕奕地到處串門,喝茶、吃瓜子、談天說笑,傳播年夜飯的八卦。

  什麼麗嬪今天打扮得極出挑,花枝招展的,但柴貴妃仍舊是宮裡的頭一人,陛下專門賞她十道菜,道她勞苦功高。李妃教導的二公主,一口氣背了首長詩,一字不差,陛下大喜過望,抱在懷裡半天。

  程丹若一邊聽,一邊給自己補充糖分和咖啡因。

  真的太睏了。

  她也曾有過上一天大課,再和朋友出去看午夜場電影、唱K的日子,但那已經是前世的事了。

  炭火熱熱的,吉秋蹲在旁邊,用火鐮夾起一顆顆烤熟的栗子。

  栗子很香,甘甜的氣息令人醺然。

  她用手帕包好,想遞給程丹若,卻見她托著頭,眼皮子都快闔上了。

  吉秋嘆息又佩服。

  初一的拜年,是宮裡人最風光的一天。

  苦熬了一年,多少辛酸,都要變成今天的排場。像那些大太監們,從半夜開始,不管人在不在屋裡,外頭磕頭的徒子徒孫絡繹不絕。

  一個個跪在雪地,重重磕頭,大聲高喊:「老祖宗新禧!」

  磕頭的人越多,證明地位越高,權勢越大。正如失了權勢的老太監,孤零零地待在屋裡,門前冷落,誰也不會多看一眼。

  女官也是一樣的。

  誰受主子青眼,誰有權勢,誰就會受到最多的恭賀。

  試想想,從早到晚,無數人跑到門口,給你下跪磕頭,恭恭敬敬,親親熱熱,整個人難道不飄然欲仙嗎?

  吉秋在一旁看著,都覺得耳熱心熱,與有榮焉。

  但程姑姑的應對卻這麼平淡。

  明明去年,她才是宮裡的頭一份。王掌籍看似風光,陛下、貴妃屢次賞賜,交口稱讚,但恩寵和尊榮不一樣。

  恩寵是貴人加恩,尊榮卻是踏踏實實的地位。

  程姑姑呢?內安樂堂,握著大家的命,司寶女官……吉秋還不知道這個位置的要緊之處,但不妨礙她明白,天子近臣四個字,比什麼都重要。

  「姑姑,吃點栗子。」吉秋笑盈盈地遞過烤栗子,又為她添了杯茶。

  程丹若強打起精神,繼續扮演吉祥物。

  煙花一夜不歇,直至天明,她終於換了身衣服,向別人拜年去。

  作為「司」一級的女官,她首先需要拜訪的是尚食和尚服兩位直系上司。她們的屋子可比程丹若的有新年氣氛多了。

  門邊桃符,室內鐘馗,床帳是黃色絲線編成的蝙蝠結,院中焚燒松柏,案上的大紅漆盒裡滿是花生瓜子類的點心,瓶中插著紅梅,好不熱鬧喜慶。

  她們見到程丹若來,都很客氣,但不多留。大家都有差事,此時不過歇口氣,回頭主子們起來了,還得近前伺候。

  程丹若拜完她們,又去洪尚宮處拜年。

  那才是最熱鬧的地方,內廷大大小小的女官都得來,品階低的屋子都進不去,門前磕頭就算拜過了。

  程丹若算晚輩,得磕頭請安,換來一個紅封。

  「我這忙,你回去歇著吧。」既是自家人,洪尚宮也不多寒暄,直接打發她。

  程丹若如釋重負,終於能回去補覺了。

  醒過來已過中午,繼續等人串門。

  「真搞不懂你。」這不,王詠絮就來了,酒也醒了,話也多了,「一年到頭,宮裡就這兩天規矩鬆,怎不出去走走?」

  程丹若實話實說:「累,歇會兒。」

  王詠絮嘆氣,承認道:「說得也是,你兼著兩門差事。」靜一靜,問,「你打算什麼時候回家?」

  程丹若:「你想家了?」

  王詠絮惆悵:「離家才知在家好。」

  她笑了:「至少你還有家。」

  王詠絮驟然噤聲。

  「別在意。」外頭花炮聲不絕,程丹若淡淡道,「我已經習慣了。」

  王詠絮不好接這話,岔開話題:「晚上就在你這兒吃吧,今日吃扁食?」

  「是。」

  「瞧瞧咱們誰的運氣好。」

  扁食就是餃子,時下已有在裡頭包錢來卜策的習俗,能吃到銅錢的,下一年必定升官發財云云。

  王詠絮興致勃勃地吃了十八個,最後吃出六個,六六大吉。

  程丹若卻胃口不佳,只吃了十個,結果卻有九個銅錢。

  「司膳的人還是真是客氣啊。」她好笑。

  運氣是不存在的,餃子都有暗記,想讓你中幾個就能中幾個。

  王詠絮笑說:「畢竟是個好意頭,看來你這一年必要再度高升了。」

  程丹若:「你這話可別叫人聽見。」

  她要再升,六尚就得下來一個,不是觸人家黴頭麼。

  「六尚也就五品。」王詠絮拆開百事大吉盒,裡面是柿餅、荔枝、圓眼、栗子和熟棗。她挑了個結滿糖霜的柿餅,玩笑道:「回頭你嫁個如意郎君,做一品誥命夫人好了。」

  程丹若:「……」

  大年初一,沒必要這麼咒她吧?

  *

  登州。

  謝玄英看著碗裡的餃子,再看看外頭鞭炮響徹的天空,心想,明年今日,我要和丹娘一道守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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