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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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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8 01:40:48 |只看該作者
卷柒、結髮為夫妻 第一百七十章 初嘗試

  「明日再做份點心,我早些回來,與你一同去見母親。」謝玄英關照。

  她立時應下:「好。」

  橙子布丁是個新奇玩意兒,一般橙子做點心,是將橙子肉搗爛,加白糖蒸製,名為橙膏,明膠通常用來做膠水,或者入藥。

  因此,姑且算新鮮玩意兒,程丹若取了個入鄉隨俗的名字,叫做「橙酪」,原就有牛乳,名副其實。

  點心端過去,柳氏十分給面子地嘗了,誇讚道:「你是個手巧的。」

  「不敢當母親誇讚,牛乳、明膠味甘性平,冬日食用滋補些。」程丹若道,「只是取其藥性,並非精巧之物,母親不嫌棄就好。」

  柳氏見多識廣,自然不會真被點心折服,只笑道:「我們這樣的人家,難道還缺了廚娘?你這孝心才是最難得的。」

  這話倒也不全是場面話。莫大奶奶和榮二奶奶,早年也下廚房做過點心,可她們不過做樣子,她也不敢多吃。

  「難為你有心。」柳氏點點頭,配合的問,「可是有什麼為難的事?」

  兒媳端點心過來,可能只是孝順,兒子一起過來,明顯有事相求。

  謝玄英道:「程氏想去惠元寺做場法事。」他瞥了程丹若一眼,道,「岳父岳母的祭日就在最近。」

  寒露在九月,但寒露之變卻持續了數月方消。程家父母什麼時候死的,是未知之數,反正肯定在冬天。

  程丹若配合地露出忐忑之色,不安地看著柳氏,唯恐她拒絕。

  「這也是應該的。」孝是永不出錯的理由,柳氏先給予了充分肯定,但她也有自己的盤算,「下月多宴席,老二媳婦忙著照顧安哥兒,我原想帶程氏露露臉。」

  冬天是上流社會聚會的好日子,看看雪,賞賞梅,富貴安閒。

  正巧,榮二奶奶要照顧孩子,肯定不敢外出,連靖海侯都挑不出毛病,柳氏自然有意讓親兒媳露面。

  「這是你嫁過來頭一次,總得好生準備。」

  他們不來,柳氏也打算找程丹若,讓她背一背靖海侯府的社交網,屆時應酬起來才不會出錯。

  謝玄英卻看也不看程丹若,低聲道:「二嫂既然忙著,就該讓大嫂出面。」

  他勸柳氏:「京城的人都看著呢,您更該顧全大房和二房,我與程氏豈會在意這些。」

  程丹若微不可見地彎起唇角。

  這兩對兄弟,近幾個月走的路線一模一樣:示弱。

  榮二奶奶低聲下氣,好像對三房很愧疚似的,假如他們覺得二房虧欠,有意找回場子,幾次過後,帳就抹平了。

  靖海侯還是一樣扶持嫡長。

  所以,謝玄英的應對就是「我不爭、我低調、我安分」,放大靖海侯的愧疚,以便關鍵時刻,取得父親的幫助。

  柳氏明白了兒子的意思。

  她有點不甘心,試探著說:「那讓程氏學著管家……」

  程丹若:不行!

  她朝謝玄英使了個眼色。

  他白她:閉嘴。

  「父親今日同意,明日也能收回。」謝玄英一針見血,反問道,「何必為他人作嫁衣裳?」

  柳氏閉眼,深深吸了口氣,問:「程氏,你怎麼說?」

  「來日方長。」程丹若說,「我聽三郎的。」

  兒子、兒媳都不同意,柳氏還能如何?這些年下來,她也明白了,丈夫是靠不住的,只能靠親兒子。

  「也罷,依你們就是。」

  柳氏思量片刻,道:「昌平侯府的宴席,我就帶老大媳婦去了。但中旬咱們家的賀冬,程氏還是要好生準備,她也該露露臉了。」

  無論是否成親,出席宴會都對女眷很重要。

  成親前,能認識手帕交,鍛煉與人交往的能力,歲數到了,被人相看,順順利利出嫁。

  成親後,可廣結人脈,互通有無,甚至幫助丈夫的仕途。如謝二是武官,等閒不可與文人結交,全靠榮二奶奶在社交場合長袖善舞,與各家夫人走動。

  而且,程丹若情況不同,更需要這個被人認識的機會。

  在一個大型宴會上露臉,等於告訴大家:靖海侯府多了我這麼一號人物,咱們認識下,有空一起耍。

  「兒媳聽母親的。」程丹若應得很快。

  她不介意和女眷接觸,不說人脈和消息渠道,婦道人家的病不能為外人道,興許什麼時候,她能幫到一些有隱疾的婦人,而這都需要建立基礎的信任。

  --

  得到了柳氏的應允,也不是說明天就能出發。

  要先派人去惠元寺知會一聲,請他們安排禪房並打掃,然後,自己院裡開始收拾行李,提前半天派人過去打掃衛生。

  謝玄英則要提前和翰林院請假,不然就是曠工,雖然這麼幹的人很多,但能不留把柄還是不要留了。

  至於程丹若,她也有準備工作要做。

  比如,買一套酒器。

  工業製備和實驗室又不同,拿蒸餾瓶提取,成本太高,承受不起,拿普通的蒸餾酒器代替,結實且耐用。

  當然,這麼提取的純度肯定不如實驗設備高,可古人沒有抗藥性,第一期臨床試驗,純度低點也無妨。

  另外模具要增加,還要購買一些普通點的明膠。

  柏木買的質量太好,貴!

  採購完畢,翻過黃曆,這才出發去惠元寺。

  謝玄英就選了當年他住的院子,丫鬟們整理行李的時候,他就問:「要不要出去賞月?」

  不等她回答,又自己否了,「如今有些冷了,明年再說。」

  程丹若跳過這茬,問:「你同寺裡說過沒有?」

  「提過一聲,未曾細說。」謝玄英把她摁回椅子裡,「你忙你的,我去就是。」

  程丹若要嘗試用普通酒器提取,正中下懷,隨口道:「麻煩你了。」

  「不用。」

  他去找方丈喝了會兒茶,回來說,事情已經講妥了。

  惠元寺願意幫忙引薦患百日咳的病人,但施藥一事要他們自己辦,寺廟最多從旁協助一二。

  程丹若已經很滿意了。

  新的實驗已經有了結果:同樣數量的蒜,提取出來的溶液要少些,速度也慢。這和硬件設備有關,酒器的蒸餾和實驗室區別很大,只能忍耐。

  空氣裡全是大蒜的味道。

  程丹若叫人下山買了兩簍蘋果。

  而明膠殼的製作,沒有很成功也沒有很失敗。做是都做出來了,就是容易裂,且裝入藥劑後,封口需要耐心細致,盡量封得緊密又不厚實。

  程丹若手穩,全是自己做。

  她就像攤子上賣糖畫的,頭髮用網巾包好,戴著口罩,筷子沾一滴明膠,飛快往膠囊頂端一抹,再拿到室外冷卻乾燥。

  就這麼手工製作了一天了,成品五十顆大蒜膠囊。

  此時,病人也篩選完畢。

  不得不說,惠元寺是個不錯的慈善平台,年年冬天都會發舊衣發粥藥,平民百姓有什麼問題,都願意來寺廟碰碰運氣。

  所以,雖然寺廟佔了大片良田卻不交稅,雖然僧人們從來不服徭役,但口碑一直不錯。

  每到冬日,富戶義戶都會來寺中,捐獻一些善款,而活不下去的窮人,則拖家帶口過來求助。

  就如程丹若先前說的,今年的百日咳有點厲害。

  好些人家的孩子都病了。

  有錢的,自然早早尋大夫來看,沒錢的,能熬就熬,熬不過,上山求佛祖。

  程丹若試新藥,不敢治兒童,篩選了染病的成年人,道明是「贈藥」,不收取任何藥錢,但是新藥,以前沒用過。

  她以為,病人們會追問「會不會吃死人」,或者「人死了你們賠多少」,誰想幾乎無人問。

  家屬們都說:「廟裡給的藥,肯定沒問題。」

  程丹若:「……」

  也對。不是虔誠的信徒,怎麼可能不找大夫,來廟裡求藥呢?

  大蒜膠囊肯定比香灰靠譜啊。

  她改變策略,把膠囊拿去佛前供了一夜。

  接下來的病人就更配合了。

  做法事的七天時間,她一共追蹤十一個病人的病情,將其全部記錄在案。

  --

  一號:朱光。

  男,十二歲,家貧,父母將其送到鎮上當小二,十天前開始咳嗽不止,遭客人嫌棄,被店家趕走,且拒絕給月錢。他平日的月錢被送回家裡,被母親拿去給長子娶媳婦,聘禮掏空了家底,因此無法支付藥錢,只好將他送到惠元寺碰運氣。

  藥方是:大蒜膠囊六顆,早晚各一粒,飯後服。

  三天療程過後,咳嗽明顯好轉,繼續服大蒜汁(大蒜搗爛後,濾汁),痊愈。

  二號、三號、四號,均為貧家兒童,年齡在十歲以上,患百日咳。藥方斟酌加減後均有效。

  但四號兒童不喜膠囊,難以吞咽,屢吃屢吐,後改用他方。

  五號:無名女嬰

  一歲到兩歲,來歷不明,被拋棄在惠元寺山腳下,由和尚帶回。咳嗽得十分厲害,餵她吃了半隻雞膽,嘔吐不止。

  是夜,面紅窒息而死。

  六號:石氏

  女,五十二歲,雙手指間潰爛,腹股溝亦有紅斑糜爛,疼痛且癢。平日以替人洗衣為生,工作勞苦。因雙手潰爛,渾身發癢,無法工作,回家中卻遭到兒子、兒媳的嫌棄。

  篤信佛祖,認為自己這輩子受苦是上輩子作孽,不抱怨,不看病,於山下三跪九叩拜佛。

  疑似真菌感染。

  藥方:大蒜膠囊內服,大蒜搗爛外敷。數日後好轉,未根治,病人自行離去。

  七號:焦柱

  男,七十歲,由兒子背上山求醫。半年前,曾誤信庸醫,將家中積攢的十兩銀子買了藥,結果久吃不癒,卻傾家蕩產。父親痛苦之下投水自殺,被兒子救回,背父求藥。

  咳血,胸痛,消瘦,疑似肺癆。

  藥方:大蒜膠囊十顆,服五日,似有好轉,繼續觀察。

  八號:麻二嫂

  女,三十歲,在寺廟周圍賣香的寡婦。聽聞免費施藥,非說自己有病,要讓大夫看一看。詢問過後得知,已慢性腹瀉兩月。

  疑似慢性腸炎,病理不明,可能是寄生蟲也可能是痢疾。

  藥方:大蒜膠囊六顆,吃三日,不再腹瀉。繼續服用兩日,痊愈。

  九號、十號為麻二嫂推薦,均是附近村鎮的婦女,陰癢,不敢看大夫。聽說程丹若曾是宮廷女醫,特來求藥。

  經診治,確認為滴蟲病,大蒜搗爛,加入溫水中洗身。

  病人沒有來復診,不確定療效。

  十一號:葛氏

  女,二十四歲,半年前忽然聲稱頭痛,而後時常噁心,婆家誤以為懷孕,診治後大夫說脾胃虛弱。服藥一月,不曾好轉,反而出現了昏迷,口說胡話,嗜睡等症狀。

  請道士驅邪,說是冤魂上身,家宅不祥。

  搬回娘家居住,不曾轉好,娘家兄弟將她送到惠元寺,請求化解。

  程丹若診治過後,無法確定是什麼病。精神失常和昏迷的原因太多了,可能是神經,也可能是大腦受傷血瘀,也可能是遺傳。

  抱著死馬當活馬醫,反正大蒜也吃不死人的心態,讓她試了試大蒜膠囊。

  神智偶有恢復,疑似真菌性腦膜炎。

  正當進一步追蹤病情時,葛氏發瘋離開病房,不慎跌落山崖,當場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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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8 01:41:09 |只看該作者
卷柒、結髮為夫妻 第一百七十一章 宴會前

  程丹若的心情很不好。

  雖然早就知道,做醫生會面臨各式各樣的生離死別,和永無止境的無能為力,但上述病例,仍然讓她很不舒服。

  可工作還是要繼續做。

  她留下了焦家父子,繼續用藥,想觀察大蒜素對肺癆的療效。

  要知道,古代肺癆幾乎是治不好的,尤其是焦柱已經拖延了許久,快死了才找人治病,又被庸醫給耽誤了。

  她竭盡全力,保證每天兩顆供應,還考慮同時使用中醫的方子。

  但焦家父子拒絕了。

  治療肺癆的中醫方子,幾乎全都要用到人參這樣珍貴的藥材。食療也要什麼冬蟲夏草,紫河車,實在太過貴重。

  「都是命。」焦老頭說,「我一把年紀了,不治了,恩人,我謝謝你。」

  他讓兒子給她磕頭,老淚橫流:「咱回家吧。」

  焦大郎跪下,「砰砰」磕了幾個響頭,第二天一早,就背著老父回家了。

  程丹若雖然很想追蹤到最後,但葉落歸根是一位老人最後的心願,也是古代人的執念,她無法回絕,只好贈他百文錢,讓他們坐車回去。

  又額外給了焦大郎十顆大蒜素的膠囊。

  肺結核是傳染病,焦大郎沒有出現肺結核的症狀,目前不具備感染性。但一旦他也開始咳嗽,就轉為活動性肺結核了,如果能在早期干涉,說不定會有效果。

  焦家父子離去後,程丹若也得回侯府了。

  她總結幾個病例:大蒜素對百日咳、真菌、寄生蟲都有一定治療作用,腦膜炎患者不明,對肺結核有一定作用,但不明顯。

  因為是從現代的結論倒推,縱然樣本不夠多,出入也不會太大。

  難的地方,在於推廣和改進。

  這就要願者上鉤了。

  果不其然,臨走前一日,方丈讓小沙彌送來一本手抄的《地藏經》。

  程丹若客氣地收下,問道:「聽聞寺中甜泉甘冽,不知是否有幸飲一杯茶?」

  方丈自然同意,等到謝玄英外出歸來,立即邀請他們夫婦品茶。

  禪院昏黃,侵染著積年的檀香。

  方丈身穿茶褐色僧衣,略有些年紀,五官端正,眉毛發白,面相看著就是一個得道高僧。

  「謝施主,程施主,請。」方丈烹了好茶,端給他們品鑑。

  程丹若根本不會品茶,瞄一眼謝玄英,學他啜一小口,慢慢品味。

  確實很香。

  她禮貌地聽他們討論了一會兒茶葉,默默喝茶。

  茶盞裡的水見了底,他們就很默契地停下。

  方丈拈著佛珠,沉吟道:「程施主與敝寺早有緣分,此次相請,老衲也就直陳心意了。」

  程丹若道:「方丈請直說。」

  「多年來,敝寺一直布施粥藥,廣積善德,而程施主施藥的方子,能治外傷,亦可內服,療效甚佳。」

  方丈說著,察言觀色,見她沒有意外,謝玄英也毫無插口的打算,心中微定,說出目的:「程施主不日便歸,若患病的香客前來,卻錯失良藥,未免不美。不知施主可否割愛,允敝寺炮製新藥?」

  程丹若很好說話,馬上給出報價。

  「一兩銀子,方子就交給貴寺。」

  方丈愕然,旋即遲疑:「此藥的價值遠超一兩銀。」

  「我有條件。」程丹若說,「我研發新藥,為的不是謀利,因此怕不能讓貴寺買斷。且藥方價值一兩,每顆藥的含量不能低於四分之一錢(約0.9g),每顆售價不能高於一錢銀。」

  因為技術有限,如今製藥,藥方一般一天兩顆,除卻明膠的重量,溶液大概是0.5g,而後世大蒜素膠囊的大概是20mg。

  但溶液的純度很低,酒器製備就更低了,之所以療效明顯,完全可能是古人以前沒用過,不同於現代人有耐藥性。

  且大蒜沒有什麼毒副作用,膠囊對胃也比較好,問題應該不大。

  而一錢銀子能買一斗米,一兩就是十斗大米,已經不便宜的價格了。五天十顆藥,就要一兩銀子,約一百多斤大米。

  這還是考慮到提取費時,明膠又比較昂貴的退讓。

  方丈輕輕嘆了口氣。他顧慮到謝玄英的身份,其實早就準備好了高價,預備買斷此藥,以後也好拉攏各家權貴。

  可程丹若說得明明白白,一兩銀子的藥方等於白送,這等決心,不是金錢能夠動搖的。

  也罷,純善之人,必有佛祖庇佑,何苦與她相爭?不如多結善緣,將來說不準就有好處。

  「施主慈悲。」方丈誦聲佛號,「老衲並無意見。」

  程丹若言簡意賅:「簽契吧。」

  古代的契約已經十分完備,謝玄英幫忙擬了一份。

  大意就是:程丹若將大蒜膠丸的方子,以一兩銀子的價格賣給惠元寺,允許惠元寺自行製藥售賣。但製作的流程應該按照她的配方,所產的膠丸裡,大蒜素溶液不能低於四分之一錢,且每顆售價不能高於一錢銀子,若有違反,有權收回。

  當然,在場的人都知道,收回是不可能收回的,只不過鬧開來,惠元寺的名聲有損罷了。

  契約很簡單,幾乎沒有什麼約束條款,雙方很快畫押簽字。

  契約一式兩份,雙方各保留一份,交易既算完成。

  程丹若又客氣地坐了會兒,喝了方丈兩杯好茶,這才同謝玄英離去。

  路上,小沙彌搬著梯子,一盞盞點亮天燈。

  夜幕四合,佛寺卻蘊照在朦朧暖光中,彷彿西方極樂之境。

  謝玄英握著她冰涼的手,攥在掌心捂暖:「冷不冷?」

  「不冷。」她環顧四周,今天人不多,一半明一半暗的天燈,頗有種人間與鬼蜮的分界感,如夢泡影,似真似假。

  謝玄英問:「費了好大的力氣,你總不會就給惠元寺一家吧?」

  「當然。」程丹若回神,思量道,「但得等等,總有別的魚上鉤。」

  他瞅瞅她。

  程丹若:「?」

  「沒什麼。」他說,「明天可以回家了。」

  程丹若呼出口氣,熱氣在寒夜化為一縷白煙溢散。

  --

  次日,收拾回府。

  例行公事,回去先和柳氏請安。

  柳氏隨口問了兩句法事,得知辦得很好,也就不再追問,反而叮囑道:「十四是大雪,咱們家慣例這日賀冬,到時候各家女眷都會來,你可得上心一些。」

  程丹若應下:「是。」

  回去後,她就找來林媽媽,問起所謂的「賀冬宴」。

  林媽媽道:「原是冬至的日子,各家拜冬祭祖,迎雪祈豐年。只是冬至正日須祭祖,咱們這兒,就選十一到冬至前的日子,說是賀冬迎雪,不過是借個名頭,互相走動一二罷了。畢竟正月節日多,愈發抽不得空。」

  程丹若懂了。

  上流社會閒著沒事幹,隨便找個由頭社交。

  「那我們家,有什麼講究嗎?」她問。

  「王家賞梅,許家有水仙,」林媽媽微微一笑,眼底透出幾分矜持,「咱們家說穿了,也沒什麼稀奇的,只不過弄些雪獅、雪山、雪燈罷了。」

  程丹若點點頭,問:「有什麼要緊的,媽媽同我說說。」

  林媽媽打量她眼,忽而正襟危坐:「奶奶既然問了,老奴少不得腆著臉,說兩句知心話。」

  程丹若:「……請。」

  「奶奶是子真先生家的千金,原也輪不到我說這話。」林媽媽客氣道,「只是您進府的日子短,可咱們侯府是開國公之後,如今也是京裡有名有姓的人家。」

  「這樣啊。」她捧起茶杯,準備聽下文。

  林媽媽道:「與咱們家往來的女眷,老奴說句大話,不是名門之後,就是高官之家,甭管是家世還是教養,都是一等一的,一點錯漏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

  頓了頓,又道,「咱們少爺是在陛下跟前養大的,我不說,奶奶也該知道,他的婚事無人不關心,這次,怕都想要掂掂奶奶的分量。」

  程丹若:「有道理。」

  「這次賀冬宴,奶奶必得萬無一失,毫無差池,方能平安過關。」林媽媽嚴肅地說,「否則,您自己丟臉事小,牽連少爺可就不好了。」

  「您說得十分在理,我都記住了。」

  程丹若客客氣氣地道謝,親自把她送出門。

  瑪瑙小心地觀察著她的臉色,勸道:「林媽媽是爺的奶娘,有時候,難免想多一些。過些日子就知道夫人的好了。」

  「我沒有生氣。」程丹若拿起銅炭耙,刨出炭盆裡的芋頭,剝皮放進木碗,準備搗爛做芋泥。

  瑪瑙見狀,連忙幫她扶住碗,有眼色地不得了。

  程丹若瞧瞧她,安撫地笑了笑。

  她真的不在意林媽媽的話。奶娘會有這樣的偏執,太正常不過了,要知道,她們千辛萬苦生下親生孩子,就被迫和孩子分離,跑去奶另一個無血緣的人。

  每天吃不放鹽的下奶的葷菜,忍受和親生孩子分離的痛苦,甚至,她們在奶孩子的時候,親生的孩子就因為沒有母親哺乳而死去……在這樣的情況下,奶娘對奶的孩子投注非同一般的愛護之情,乃人之常情。

  更不要說,她是剝削階級,林媽媽是被剝削階級。

  這就足夠讓她多些耐心和忍讓。

  「林媽媽是忠心。」她說,「我都明白的。」

  瑪瑙暗鬆口氣,愈發小心伺候了。

  和少進正屋的林媽媽不同,這一個多月來,她貼身伺候,看得很明白,程丹若是少有的好主子。

  奴婢眼裡的好主子,是什麼樣的?脾性好?待人慈和?

  對,也不對。

  瑪瑙在靖海侯府長大,不比外頭小戶人家的奴婢,所求的不過一碗飯一件衣,在她看來,主子立得起來,才是奴婢的福氣。

  像謝芷娘,因是庶出的,脾性就軟和,哪怕生得美貌,她身邊的丫鬟也要擔心將來,若是被婆家拿捏住了,丫鬟們更沒有好日子。

  瑪瑙原也擔心,程丹若出身低,會不會事事小心謹慎,連帶拘了她們。

  誰想運氣實在好,碰見一個大事能拿主意,小事不計較的。

  平日,丫鬟們多吃碟點心,少做兩件針線,她從不苛責。她暗示了程丹若對二爺通房的想法,竹籬明顯鬆了口氣,也敢出屋子曬曬太陽了。竹枝和竹香也變活絡,敢嗑嗑瓜子,跑出去找小姐妹聊天談笑。

  大家都放鬆了。

  但光慈和,鎮不住人,只會被下人拿捏。程丹若又不是這樣的脾氣,心裡自有計較,像去惠元寺,等閒新媳婦哪敢提,她卻是早就定了主意。

  關鍵是,還做成了。

  柳氏願意給她面子,謝玄英無條件支持她,這樣的主子,瑪瑙再滿意沒有了。

  她決心做夫人跟前的頭一人,林媽媽想不穿,正好給她機會。

  「夫人,不如挑挑那日的衣裳,有什麼不合適的,也好改一改。」瑪瑙笑盈盈地說,「我看您的身量,好像又高了半寸。」

  「半寸你都看得出來?」程丹若詫異。

  瑪瑙道:「奴婢的眼尖著呢,您的指甲也該染了。」

  程丹若還是成親時染的鳳仙花,早就掉得七七八八,再一想,柳氏如此看重她的第一次社交亮相,總該做做樣子,遂同意。

  晚上,謝玄英回來,否決掉了瑪瑙挑的大紅妝花通袖襖和藍織金裙:「一到冬天人人穿紅。」

  瑪瑙知道,要做主子跟前第一人,關鍵在於站對位置。她要為程丹若考慮,而不是一聽謝玄英開口,就無條件服從男主人:「夫人穿紅的顯氣色。」

  「短的不行,換長襖,下面的裙子用白。」謝玄英也沒退讓,「你要穿有顏色的衣裳,但不能太富麗,不適合你。」

  一到冬日宴席,女眷的打扮就幾種配色:紅配綠,紅配藍,紫配玉。

  因為織金妝花的綢緞,以這幾色為最,區別只在於藍是湖藍抑或是深藍,綠是青或油綠,紫色倒是差不多,就是很難染。

  「你不能太素,顯憔悴,也不能太濃豔,損氣質。」他認真道,「須一豔一素相配,方才正正好。」

  程丹若:「是嗎?」

  謝玄英非常肯定:「白綾裙子拿來我瞧瞧。」

  他挑三揀四,撿出一件白綾梅花暗紋的裙子,又換掉原先蝶穿花的圖樣,改為大紅織金妝花仙鶴補的長襖。

  「梅與鶴都超逸,這樣就很好。」

  又翻她的妝奩,選當日的頭面。

  「紅襖就不要紅寶石的頭面了,點翠和珊瑚也不好。」

  他挨個拿起來,放在燭光下看過,終於選定為金累絲鑲白玉蟾宮桂兔釵。

  「你怎得沒有鳳釵?」他訝然,「明兒我去替你挑一個。」

  程丹若:「我不喜歡鳳釵。」

  「喜歡蟾宮折桂?」他點點頭,倒是不覺太意外,「耳環用這金琵琶的?」

  「重。」

  「累絲燈籠?」

  累絲不是實心,要輕一點,她勉強點頭。

  折騰大半夜,終於完成所有的搭配。

  程丹若精疲力竭地鑽入被窩,拿掉擱在身上的手臂,拒絕深夜運動。

  宴席還沒開始,她已經覺得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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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柒、結髮為夫妻 第一百七十二章 賀冬宴

  十一月十四,靖海侯府的賀冬賞雪之宴,正式開幕。

  程丹若早晨六點起來,梳頭換衣服,平時偷懶,頭髮盤起來戴個狄髻就是,今天卻不行。柳氏專門派了一個梳頭娘子給她,務必梳一個漂亮的髮髻。

  這一梳,兩個鐘頭。

  梳頭娘子是熟手,本來不用這麼久的,耐不住程丹若有要求。

  「別繃那麼緊,很禿。」

  「扯太用力了,輕點。」

  「不要這麼多頭油。」

  林媽媽勸個不住:「奶奶忍一忍,這可不能出差池。」

  「瑪瑙,端碗茶給娘子喝。」程丹若說,「您歇歇,我自己來就是。」

  又朝林媽媽點點頭:「您老別擔心,我都有數。」

  梳頭娘子哪敢讓她親自動手,飯碗還要不要了,推卻了茶水:「我再試試。」

  這回,就老老實實地按照她的要求,鬆鬆放掉額髮,只在盤髻時多固定兩圈。

  瑪瑙見狀,將林媽媽扶到外頭,端點心和茶給她,懇切道:「媽媽,夫人是個有主意的,您老不必這般擔憂。」

  「今日這麼多人,」林媽媽臉上閃過憂色,「總不能叫人看侯府的笑話。」

  瑪瑙又好生勸了幾句,才勉強將她支走。

  室內,程丹若沒有過多留意外間,旋開粉盒,準備撲粉。

  她拿起一支玉簪花,打開花苞,從裡面倒出熏染好的粉,這不是鉛粉,也不是米粉,是用紫茉莉果實磨成的,天然無毒,加入香料後放進玉簪花,慢慢沁入玉簪的香氣,名為「玉簪粉」。

  很貴,非常貴。

  但上色均勻,香氣清幽,很難說比粉餅的質感差,她薄薄拍了層,預備畫眉。

  眉墨有各種顏色,青、翠、黑、赭,都是時下流行的顏色。她選了近乎於墨色的黑,用筆穩穩地畫出眉峰。

  「太細了。」背後有人發表意見,「細眉不適合你,再暈開些。」

  程丹若深吸口氣:「我知道。」這人能閉嘴嗎?

  謝玄英:「我給你畫。」

  「不必。」她合上鏡子,「請你不要和我同時照鏡子。」

  謝玄英後退兩步,繼續發表意見:「絳唇、朱唇都不好,檀唇為宜。」

  朱唇是紅,絳唇是深紅,檀唇是淺紅。

  謝玄英十分肯定,丹娘不能素衣,卻適合淺妝。

  程丹若扶額。

  --

  上午九點出頭,客人們陸陸續續來了。

  這樣的日子,榮二奶奶再關心兒子,都不可能不出面,早早穿戴一新,紫色妝花通袖過肩鳳緞,玉色馬面裙,頭戴狄髻,插戴一套樓閣金頭面,尊貴神氣。

  她是隱形的下任侯夫人,故在二門迎接客人。

  「唐太太,這是你家四娘、五娘吧?許久不見了。」

  「老太太怎的親自來了?快請,我扶您。」

  每一個都認得不說,還牢牢記得她們家的情況,絕不會叫錯名字。

  而程丹若作為新婦,誰都不認識,就陪在柳氏身邊,安靜地當壁花,心裡路程一波三折。

  好多人啊。

  怎麼這麼多?

  程丹若拿出考試的勁頭,努力記身份。

  靖海侯府的社交圈,基本上分為兩種:同僚武臣、勳貴宗親。

  先到的是同僚。

  靖海侯是右軍都督府的都督,都督府總共有前、後、左、右、中五個,每個都督府,均設有左、右都督和都督同知,不算都督僉事的寄祿官,也有十四個。

  不過,一般五軍都督府的都督,均由公侯伯擔任,有的有實權,有的無,還有兼職的,實際人數沒有那麼多。

  比如錦衣衛指揮使就兼任了中軍都督府的都督。

  都督府之外,還有五城兵馬司的人。

  林林總總,十幾家必是有的。

  當家夫人或是攜兒媳,或是攜女兒,還有攜小姑子的,通常每家赴宴人數不少於三人。主子三個,必定各有一貼身丫鬟,兩三個媳婦婆子,十個人算來得少的。

  所以,每來一家,就會看到十來個人進屋,由當家夫人首先和主人家問好,然後晚輩見禮,再依次落座。

  地方有限,在這種場合,晚輩是沒有坐席的,只能立在長輩身後,悄悄咬耳朵,互相丟眼色。

  程丹若感覺到了絡繹不絕的眼風,一下又一下,像黃梅天的雨,綿綿不絕。

  她不動聲色,臉上始終掛著恬淡安然的微笑。

  這是她在御前練出的本事,十分好用,無須用心也能保持儀態。

  時間逐漸走向十點。

  勳貴宗親們也陸續到達。

  勳貴,指的是累世公卿之家,一代代大浪淘沙下來,現在所剩不多。今天來的有永春侯家、昌平侯家、安陸侯家、平江伯家、定西伯家。

  從封號就能看出來,這是真有軍功的人家。

  剩下的是外戚,比如承恩公家,原是太后的老爹,現在由太后的弟弟繼承,安國夫人是柴貴妃的母親,寧順侯是皇帝的親舅舅,齊王太妃的兄長,不過老侯爺已辭世,由長子嗣侯。

  宗親就比較微妙了。

  藩王在各地,公主卻不必離京,所以,長公主、大長公主的孩子們,只要當家女主人還在,就永遠有入場券。

  常平長公主的兒媳,臨安大長公主的孫媳,宜寧長公主的兒媳。

  但因為丈夫本身的品階不高,公主本人沒到的情況下,她們的座次反而靠後些。

  這些客人中,不乏令人印象的人。

  比如永春侯夫人。

  「我來晚了。」永春侯夫人很年輕,她和柳氏同為繼室,關係最好,「這就是你家三郎媳婦吧?」

  瞧見永春侯夫人帶來的媳婦,已經在向柳氏問安,程丹若馬上屈膝問候:「夫人安。」

  永春侯家的婆媳,不約而同地抬眼打量她。

  中等身量,人略有些瘦,卻並不嬌怯。

  大紅織金襖,白綾暗紋裙,上衣富貴而不俗豔,下頭的白羅裙素淡雅致,陽光一照,織金的裙襕便泛出隱約的梅花紋樣。

  頭面不算多,兩三件而已,金與玉恰到好處,不是滿頭珠翠的華麗,卻自有一分濃淡得宜的美。

  光這身打扮,已經及格了。

  他們這等人家,是不缺好料子的,怕的是人撐不起料子,不是顯得粗笨,就是俗豔不堪。

  貴而不顯,富而不俗,才算能入眼。

  再看妝面,自然舒展的長眉,眉黛暈染得層次分明,眼是典型的丹鳳眼,眼尾微微上翹,瞳仁裡神光清亮,透著一股聰慧勁兒。鼻樑筆直,顯出一分剛直,唇色淡紅,胭脂是像荷花一樣清淡的麗色。

  永春侯夫人瞧半天,不吝肯定:「果然端莊貞靜。」

  光論顏色,不過中等樣貌,可做婆婆的,絕不會討厭這樣的面相。她身上沒有一點嬌怯狐媚的勁兒,反而有股玉潔松貞的氣質。

  怪不得能在御前辦差。

  「你這兒媳婦可討得真好。」永春侯夫人嘖嘖笑道,「我看了都眼饞。」

  柳氏知道這是恭維,可也有五分真心,不由笑意深深,同她兒媳道:「瞧瞧,你婆婆又眼饞別人家的了,快同她鬧。」

  她兒媳便故作失落地嘆氣:「還是您心疼我,我在娘跟前十幾年,早瞧膩啦。」

  大家都配合地笑起來,氣氛愉悅。

  看得出來,永春侯婆媳都是健談外向之人,和靖海侯府的關係也不錯。

  但許意娘的外祖母昌平侯夫人,態度就要矜持許多了。

  她打量程丹若的眼神堪稱苛刻,眼風如刀,隨後也不多置評,只眼角溢出淡淡的嘲意,微表情傳神。

  倒是侍奉的兩個兒媳朝她笑笑,微微歉意,好似有意緩和關系。

  程丹若微笑不變。

  之後是平江伯夫人,因為陳芳娘的關系,倒也和氣,笑著朝程丹若點點頭:「你和老二媳婦是表姐妹,有空常走動。」

  平江伯夫人因老太君在,尚未分家,這麼說倒也沒什麼問題。

  「是。」程丹若溫順地應下。

  平江伯夫人又介紹自己帶來的三個姑娘,兩個是她們大房的嫡女,一個是二房的,姐妹三人均是紅襖藍裙,頭戴金草蟲簪,但氣度區別甚大,大房的姑娘明顯外向自如,另一個則底氣不足,小心翼翼,不敢走岔半步。

  但有趣的是,二房姑娘的繡鞋上,綴著一排細密的珍珠,大房的兩個反倒沒有這般奢華。

  安陸侯夫人、定西伯夫人、承恩公家的大兒媳和安國公夫人,也前後腳到達。

  程丹若忽而發現了認人的捷徑——勳貴之家,基本人人穿妝花織金的襖裙,狄髻上插戴金銀玉飾,比起宮裡的妃嬪也不差。

  倒是未嫁的姑娘,穿妝花的不多,頭上插戴的也不過一兩件,都很招人憐愛。

  但最出挑的莫過於定西伯夫人的小姑子,老伯爺的幼女。

  柳氏見了都誇讚:「好樣貌。」

  程丹若尋聲瞟去,亦是一怔。

  這桃娘約莫十三歲,豆蔻之年,還一團孩子氣,可眉目精致,杏眼桃腮,已經是個嬌滴滴的美人,人如其名,如桃花豔麗,一下把人都比了下去。

  她歲數小,又是老伯爺的老來女,膽大活潑,居然問:「我與謝郎,孰美?」

  眾人大笑。

  定西伯夫人繃不住了,強笑道:「淘氣。」又同眾人說,「她自小隨我公公在西南長大,幾個兄長都寵著,脾氣有些嬌慣。」

  程丹若神色微動。

  西南……定西伯……是在雲南貴州那邊鎮守嗎?

  「大嫂,我好奇呀,人人都說謝郎美。」桃娘望著程丹若,說,「夫人就是謝郎之妻?」

  程丹若:「是。」

  她問:「我與謝郎,孰美?」

  程丹若:「謝郎。」

  桃娘似乎不大相信,挑剔的問:「是嗎?我亦不能及?」

  室內驀地一靜。

  明德堂還是原來的明德堂,上首兩把官帽椅,下面十六張交椅,若干圓凳。

  座上的貴婦太太們,有人喝茶,有人扶鬢,有人吃點心,但她們的視線,不約而同地集中到了她身上,如芒在背。

  程丹若也是無語。

  她猜得到今日或許有人刁難,卻死活沒想到,居然是這麼個情況。

  想想,說:「謝郎美甚,世無能及。」

  定西伯夫人有心混過去,笑道:「情人眼裡出西施,你問誰也不該問她呀。」

  可桃娘在民風開放的西南長大,定西伯又相當於土皇帝,性子驕得很。

  程丹若連「都美」也不肯說,她如何能不記恨,立時問:「既有珠玉在側,夫人可覺形穢?」

  「自然。」她說,「我日藏銅鏡,夜熄燈燭,恨不如參商不相見。」

  桃娘愣住了:「當真?」

  「自然是假的。」程丹若朝她笑了笑,「妹妹豔若桃李,有傾城之姿,忍不住想和你多說兩句話。」

  桃娘輕輕「哼」了聲,偃旗息鼓。

  定西伯夫人如釋重負,告罪一聲,拉著小姑子入座。

  最後到的是寧順侯夫人。

  乍一照面,她握住程丹若的手,誇了又誇:「這就是謝郎媳婦吧?好人品。」

  仔細端詳她片刻,摘下手上的鐲子:「第一次見面,沒什麼好給你的,這鐲子同你的倒是相配,就湊個對。」

  程丹若連連推辭:「不敢當,無功不受祿。」

  「寧順侯夫人既然給你,你就收下吧。」柳氏也驚詫,臉上卻笑著打趣,「給了我們,可別後悔。」

  「我是這樣小氣的人嗎?」寧順侯夫人說是這麼說,心卻在滴血,胡亂給程丹若套上,轉移話題,引薦跟在身後的少女,「這是涵娘。」

  程丹若同她互相見過,忽覺有些眼熟,卻想不起是誰。

  倒是涵娘抿嘴一笑:「咱們在驛站見過的。」

  程丹若記起來了,但完全不記得人臉,只記得病:「是噎膈的那位老太太?」

  「那是我祖母。」涵娘和她解釋,也是和其他人說明情況,「去年夏天,我隨祖母回老家祭拜,路上卻不巧被大雪困住,多虧三奶奶出手相助。」

  程丹若客氣道:「出門在外,不過舉手之勞,當不得謝。」

  涵娘一笑,自去落座。

  如此,客人總算都到齊了。

  眾人在明德堂小坐片時,就有丫鬟來報,道是飛雁閣都備妥了,隨時能開席。

  柳氏便請客人轉去飛雁閣。

  這是靖海侯府花園裡的一處水閣,高兩層,呈「人」字,兩面鄰水,正對著蓮花池,夏日賞景奇佳。另外兩邊則對著花圃,春秋亦有不同的景致。

  最妙的是,這也是暖閣,下面有地炕,嚴寒的冬日,下頭燒了煤,立馬暖如初春,賞雪看景都不冷。

  今日的席面共有二十來桌,景致最好最溫暖的,當然歸幾位侯夫人、伯夫人和都督夫人。年輕媳婦另有數桌,女兒家則坐在最裡頭,多隔一扇六折屏風。

  莫大奶奶早在這裡等候已久,有條不紊地將客人引到合適的圓桌前。

  丫鬟們捧上熱水手巾,眾人擦手預備入席。

  「好巧的心思。」永春侯夫人一落座,就瞧見了湖上的蓮花,嘖嘖稱奇,「幾可亂真啊。」

  沒錯,雖然冬日沒有荷花,可靖海侯府花了大價錢,請人雕出了晶瑩剔透的冰荷花。花瓣是淺淺的紅,蓮葉是淡淡的綠,一簇簇凍到湖面上,遠遠看去,比真荷花更出塵夢幻。

  不止如此,花園裡,到處有雪雕成的雪獅、雪兔、雪魚,以金玲彩索裝點,活靈活現,備添生氣。

  柳氏笑道:「不過是些冰,能有什麼?」

  程丹若:是,只是冰,但晚上還能放蠟燭點燈,變成冰雪世界。

  錢多的燒得慌的人家,是真的會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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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8 01:43:32 |只看該作者
卷柒、結髮為夫妻 第一百七十三章 吃席中

  入席後,珍饈菜肴一碟碟上來,雞鴨牛肉、魚鹿虎熊,都不必提,更珍貴的是冬筍、蓮藕、山藥、青菜、葡萄之物,有的是時鮮,有的卻是早早藏入冰窖的反季節水果。

  一面開席,水閣對面的亭子裡,戲子們穿著單薄的衣裳,準備唱戲了。

  今日唱的是《還魂夢》。

  「裊晴絲吹來閒庭院,搖漾春如線……」因不是新戲,也就不從頭唱,不過是選兩折眾人喜歡的,吃席時聽些聲響罷了。

  只有程丹若聽得入了神。

  從前,只知道《牡丹亭》好,如今身陷泥沼,才知道真的好。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杜麗娘身段裊娜,唱出滿腔驚嘆。

  自家的花園,到今時今日,方知如此春色,何等可悲可嘆?!

  不知是不是她聽得過於專注,昌平侯夫人淡淡道:「今年好似沒什麼新戲,還是老幾齣。」

  「人是新的,身段和唱腔都挺好。」永春侯夫人說,「《還魂夢》總是好戲。」

  昌平侯夫人道:「好在何處?說是才子佳人,實則無媒苟合,哪家的千金小姐是這等輕浮樣,見著個男人,便把禮義廉恥都給忘了?不過是假托官眷的霍小玉之輩罷了。」

  霍小玉是唐傳奇裡的女子,假托霍王之女,實為娼妓。

  這話一出,在座攜了女兒來的夫人,不免露出幾分憂色,怕自家姑娘被勾壞了心思。

  至此,昌平侯夫人猶覺不足,別有深意地瞥向程丹若,說:「端莊的女兒家,誰愛聽這個?」

  目光過於直白,程丹若想忽視也不行。

  所以,她十分客氣地回看一眼,彎彎嘴角,示意自己聽見了。

  然後繼續聽。

  聽得聚精會神,心神愉悅。

  就差在臉上寫幾個字:我愛聽,有本事點名。

  柳氏的眼底流露出些許笑意。

  昌平侯夫人以為,程氏出身貧寒,必然底氣不足,怕自己在這等場合出差池,使得侯府蒙羞。故而一說之下,定羞愧難當,坐立不安。

  誰想大錯特錯了。

  程氏為人沉默,不是伶俐之人,卻從不怕事。

  但昌平侯夫人接下來的舉動,卻讓柳氏不得不深思一層。

  「程氏是第一次聽吧?」昌平侯夫人親切地提醒,「過耳便罷了,真聽了,移了性情可不美。」

  程丹若也很意外,居然真的點名啊。

  她立即起身,恭順道:「夫人說得有理。」又走到柳氏身邊,請示說,「母親,可要換一折戲?」

  柳氏端起茶盞,略微沾唇,卻不答話。

  程丹若笑說:「左右《還魂夢》是傳世之作,家家班子唱,人人都愛聽,今日聽不著,改明兒再聽就是了,主隨客便麼。」

  「你呀。」柳氏笑了,故作無奈地搖搖頭,對昌平侯夫人說,「月初才在你家聽了《浣紗記》,還以為你愛聽老戲呢。也罷,主隨客便,將戲本子拿來,你點一折。」

  又同眾人說,「你們別說我厚此薄彼,她若不能點得讓大家滿意,咱們罰她三杯酒。」

  「好極。」寧順侯夫人看熱鬧不嫌事大,拍手稱道。

  昌平侯夫人不動聲色,將折子遞給一旁的安國公夫人,笑道:「您年歲最長,請您點吧。」

  安國公夫人有意和稀泥,接過來,隨便點了一齣:「我年紀大了,新戲費神,就《邯鄲記》吧。」

  廊下伺候的婆子,趕忙叫人去通知戲班換戲,台上略微亂了片刻,這才重新唱了起來。

  程丹若眼看愛聽的戲沒了,乾脆起身,執壺為長輩添酒。又攔住端酒的丫鬟,檢查女孩子們喝的果酒,摸過溫度,確認是熱的才讓端過去。

  外頭開始下雪了。

  她走到屋外,見水閣旁邊的側廊裡站滿了人,都是等主子傳喚的丫頭婆子,裡面地方小,這麼多桌擺開來,實在站不下伺候的人了。

  雖說能靠窗戶上,借一點地炕的暖氣,可冷風一吹,仍舊人人發抖。

  「夫人?」瑪瑙迎上來,把手爐塞給她。

  程丹若說:「你拿著吧,我用不著,別凍著了。」又問,「她們有熱茶沒有?」

  瑪瑙說:「夫人糊塗了,在這裡伺候,怎麼能喝茶?點心倒是有的。」

  程丹若拍拍額角:「我說了傻話,那炭盆呢?」

  瑪瑙笑了:「夫人心慈,可要我去借一個?」

  「去咱們院裡拿吧。」今日的飲食炭火,都是莫大奶奶操持的,明著叫人借,難免有挑刺的嫌疑,「別驚動人。」

  瑪瑙應下,推她回去:「外頭風大,您快進去吧。」

  程丹若點點頭,轉身進屋。

  暖氣迎面。

  戲又換了一折。

  她坐下,嘗了一口鴨糊塗。

  肥鴨拆去骨頭,與湯、山藥一起熬煮,似羹非羹,是一團糊狀,容易入口,鮮美溫熱,頓時驅散雪天的寒意。

  貴婦人們也三三兩兩地交談著,語笑嫣嫣,其樂融融。

  不多時,桃娘自樓上下來,問道:「這戲怪悶的,可有冰床可坐?聽說京城冬天都有這個。」

  柳氏笑道:「湖上都是蓮花,今兒倒是不能,不如你們玩冰箸去?」

  一面說,一面叫丫鬟呈上準備好的小銅錘,供她們敲冰。這也是古代冬天的一個玩趣,將屋簷下的冰棱敲下來,於掌中賞玩,名為「玩冰箸」,也有將其插入冰瓶作清供的。

  桃娘不大滿意,卻也無法,勉強應了。

  其他女孩也已吃過,不耐煩枯坐,紛紛響應,說要去院子裡看雪雕。

  莫大奶奶放下筷子起身,同謝芸娘、謝芷娘一道,帶小姑娘們游園子去。

  「翠兒,衣裳給姑娘穿好。」

  「小荷,看緊姑娘們。」

  「紅紗,姑娘的斗篷呢?」

  「春燕,把手爐給姑娘帶上。」

  主母們紛紛開口叮囑,外頭的丫鬟忙成一片。

  程丹若看著盤中的熊掌,沒有勇氣嘗試,愉快地選擇了兔生。

  這是兔子切成小塊,加入茴香、胡椒、花椒炒製而成。眼下胡椒是舶來品,屬於香料而非調料,也只有勳貴人家,才能這樣隨便烹飪菜品。

  小姑娘們走了,室內清淨不少。

  一折《閨喜》唱完,柳氏便也問她們:「去攬夜樓賞雪如何?」

  「好極。」

  攬夜樓是花園裡的兩層小樓,精巧別致,能俯瞰整個花園。而且兩層的設計,方便婆婆和兒媳分開,各找熟人說話。

  榮二奶奶要招待兒媳一輩的客人,程丹若便自覺留下收拾殘局。

  當然,用不著她親自動手,丫鬟婆子們老道地清空杯盞,擦洗桌椅,清點屋內陳設。最貴的如花瓶、屏風之物,早早收拾起來,免得打掃的時候被碰壞了。

  小半個時辰後,她才準備去攬夜樓,瑪瑙氣喘籲籲地過來,說:「夫人,定西伯家的姑娘爬到了亭子上,說要敲上頭的冰。」

  程丹若:「是嗎?」

  「大奶奶說,您懂醫術,請您過去看看。」瑪瑙問,「咱們去嗎?」

  「去啊。」她繫好猞猁皮的斗篷,「走吧。」

  園子裡有一處八角亭,上頭積了雪,為著好看,冰條也沒敲,仍由晶瑩的冰棱懸掛而下,好像山間的水簾洞。

  桃娘就爬到了上頭,說:「你們說哪個好看?」

  下面的人急得滿頭大汗:「姑娘,快下來!」

  莫大奶奶也勸:「你要什麼,讓下人去弄便是,快下來,仔細腳滑。」

  「才不要。」桃娘說,「下人敲有什麼意思,得自己玩才有趣呢。」

  程丹若遠遠瞧見,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性子很鮮活,行為很欠揍。

  「搬床棉被來。」她走過去,吩咐說,「找四個婆子兜著就行了。」

  桃娘說:「用不著。才這麼一點高,我在雲南騎過象,可比這高多了。」

  程丹若居然羨慕了一下,但忍住了,立在一邊看她作妖。

  棉被很快取來,四個強壯的僕婦各拎住一角,緊張地托在下面。

  「都說不用了。」桃娘很不滿,一手握著敲下的冰棱,一手拉過亭邊的樹枝,準備跳過去,順著粗壯樹幹滑下來。

  然而,京城天寒地凍,哪裡像雲南四季如春。

  起跳之際,屋簷的積雪被踩實,凍成了滑溜溜的冰,她重心不穩,整個人撲下了亭子。

  穩穩落到棉被裡。

  十三歲的小女孩不重,亭子又不高,這點緩衝足夠了。

  莫大奶奶衝過去,焦急地問:「沒事吧?可有哪裡不舒服?」

  「沒事。」桃娘穿得厚,痛都不覺得多痛,還要伸手去拿冰棱,「哎呀。」

  手裡一片鮮紅。

  碎冰紮破的。

  程丹若:「……」

  所以說,帶小朋友的集體活動,必定出事。

  「去攬夜樓吧。」她平淡地說,「給你包紮一下。」

  僕婦們擁著她去了攬夜樓。

  眾貴婦自然驚詫,派人詢問。

  定西伯夫人更是焦急萬分,連連問:「可傷到要害?可會留疤?」

  程丹若夾著棉球,清理傷口周圍的污漬,聞言道:「傷口有些深,好在未曾傷到經絡。」

  桃娘傷口吃痛,想要縮手。

  「別動。」程丹若握緊她的手腕,繼續清理,而後以生理鹽水沖洗乾淨,「疤留不留,看養得好不好了。」

  桃娘一聽這話,倒是不動了,扁扁嘴:「你輕點。」

  程丹若淡淡瞥她一眼,在傷口上放置高溫消毒過的紗布,再用繃帶包紮。

  「不給你用藥了。」她說,「回去找太醫院看過,讓他們開吧。」

  定西伯夫人明顯鬆了口氣,她倒還真怕程丹若貿然用藥,萬一留疤就麻煩了,還是請太醫院看過穩妥。

  「行了,別沾水,別亂動。」程丹若鬆開她,利索地收拾藥箱。

  桃娘瞄見箱子裡有一些刀和針線,忍不住伸手去拿:「這是什麼?啊!」

  程丹若握住她的手腕,不讓她亂碰。

  「傅姑娘,這是縫人用的。」她微微笑,「你想試的話,我可以替你把傷口縫起來,就是疼了些。」

  傅桃娘一驚,還是怕疼,不敢再說,只嘟囔道:「誰用針線縫人啊,也太嚇人了吧。」

  這話音量不高,卻耐不住大家都關注她。

  昌平侯夫人放下茶盞,一時沉吟:「這話倒是中肯,好好的姑娘家,怎麼就去學醫了呢?」

  柳氏笑笑,敷衍道:「是家學淵源吧。」

  「我父是大夫。」程丹若輕輕合上藥箱,回首抬眼,「我是家中唯一活下來的孩子,習醫是為繼承父志。」

  昌平侯夫人微微一笑:「哦,是大夫啊?」

  「對啊,是大夫。」程丹若頓了頓,反問,「您覺得,不好嗎?」

  昌平侯夫人道:「倒是沒什麼不好的,總有人會生個病受個傷,女醫也有些便利之處。」

  「您說得在理極了。」她道,「疾病不分貴賤,也不分內外。我曾見過一些內宅婦人,說來也是官眷命婦,穿金戴銀,綾羅滿身,奈何男女有別,生了病也不敢叫人瞧,硬是小病拖成大病,大病拖延而亡,著實叫我嘆息。」

  攬夜樓有一個可供多人坐的大熏籠。貴婦人們正斜斜坐在上頭,一面飲茶,一面賞雪。

  屋裡飄散著沉香的氣味。

  程丹若目光冰涼,口氣卻溫和可親:「像我這樣微末的醫術,也不求治什麼疑難雜症,不過在侍奉長輩時,更清楚該怎麼用心罷了,您可別笑話我。」

  「能有這孝心比什麼都強。」平江伯夫人插口道,「聽說,我們親家老太太的中風,還是你治好的?」

  她忙道:「不敢當,中風難痊癒,老太太的病是慢慢將養好的,全靠表叔表嬸盡心照料看顧。」

  「你表嬸說了,全靠你日夜照看,方才恢復得好。」平江伯夫人感慨,「我祖父老年中風,這病確實難辦。」

  「你們年輕,還不知道。」安國夫人已經五十多歲,鬢髮微白,慢慢舀起一勺橙酪,「不像咱們上了年紀,身邊有個懂藥理的人,不知舒坦多少。我去年病得沉,貴妃專門派了司藥照看,數月下來,果然好得多。」

  柳氏的笑容真切起來。她端茶潤潤唇,道:「還是您老說得中肯,咱們這樣的人家,哪裡缺大夫?可大夫再盡心,也比不上自家人。」

  說著,拉了程丹若在自己身邊坐下,打趣道,「這孩子心眼實,前些日子我說有些咳嗽,一會兒張羅著做橙酪,一會兒又要製藥。忙活半天,藥還沒好,我的咳嗽先好了。」

  「母親是天氣燥,有些肺熱罷了。」程丹若頓了頓,佯作不經意道,「製藥原是備著冬春的百日咳,好在沒有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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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柒、結髮為夫妻 第一百七十四章 散會後

  今年的百日咳十分厲害,京城好些人家染上,勳貴之家亦不能幸免。

  因此,說起這個,貴婦人們就來了興趣,紛紛加入話題。

  「我家留哥兒也咳了幾天,太醫說用雞膽,吃了又吐,吐了再餵,我瞧著都覺得可憐。」這是承恩公的兒媳婦。

  她問程丹若,「你的藥是什麼,好不好咽?」

  「幼兒不可服。」程丹若說,「太醫開的雞膽白糖很對症,其餘藥方皆不適宜給孩子用。」

  她一臉惋惜,隨口道:「那你這藥可不實用,百日咳多是五歲以下的小兒。」

  程丹若說:「不止治百日咳,治療痢疾、洩瀉、腹痛、黃腫、蛇蟲傷,乃至肺癆都有一些效用。」

  「當真?」眾人詫異,「用的什麼藥?」

  「大蒜。」

  「我從未聽過。」開口說話的是中軍都督府的都督夫人,她的丈夫段春熙是皇帝做齊王時的心腹,如今也是錦衣衛鎮撫,實際意義上的特務頭子。

  段太太道:「我兒患肺癆,御醫開的是月華丸,滋陰潤肺。」

  終於來了一個潛在病人。

  程丹若精神立時好了,溫言細語:「孩子多大了?患病多久?症狀為何?」

  「二十七了,隨他爹出去了趟,回來就成了這樣,斷斷續續也快五年。」段太太提起兒子,便覺痛心,「御醫說此病一靠養,二靠殺。」

  「我明白了,得病時間不長,只是肺陰虧損,這還有得治。」程丹若闔眼,快速搜尋了一遍月華丸。

  「我想想,主藥材是天冬、麥冬、生地黃、熟地黃、山藥、百部、沙參、川貝母、茯苓、阿膠、三七、獺肝、白菊花、桑葉……是不是?」

  段太太原是隨口一說,她一背方子,立時刮目相看:「沒錯。」

  程丹若分析:「藥方是好的,前四樣滋陰潤肺,百部、獺肝、川貝止咳殺蟲,其他的止血健脾。」

  段太太:「太醫也這麼說的。」

  程丹若道:「我想,夫人應該知道,肺癆成病的源頭在於瘵蟲,人正氣虛弱,它便趁虛而入。」

  其實,古人對肺癆的認識已經很全面,這話翻譯過來,就是人抵抗力弱,免疫力不強,被肺結核桿菌感染了。

  只是古人不知道細菌,所以生造出了「瘵蟲」一說。

  「對。」段太太也嚴肅起來,擺出傾聽的姿態。

  「我的方子是單方,只借用大蒜殺蟲之妙。」程丹若道,「前些日子,我去惠元寺給父母做法事,也遇到了一位得肺癆的老人。」

  她將孝子千里背父的事說了,惹來夫人們不少嘆息。

  「其子如此孝順,我心有不忍,便將新藥給他試了試。」

  「結果如何?」

  程丹若道:「用藥前兩日,效果十分明顯,但此人患病十餘年,生活勞苦,早就掏空了身體,未曾撐到最後。」

  段太太露出惋惜之色。

  「所以,我認為藥或許有效,但必須盡早醫治。」程丹若說,「您若想試試,我那裡還有一些。」

  段太太露出猶疑之色:「貿然改藥方,怕是不好。」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

  皇親貴族有大把的醫療資源,未必肯信她。程丹若也不強求:「當然,等您想試的時候再說。」

  病例談完,程丹若迅速失去了對段太太的興趣,下了熏籠,自顧自到角落裡換了一爐香,又叫丫鬟前來,續茶上新點心。

  過會兒,柳氏叫她過去,說,安國夫人想抄錄一份橙酪的方子。

  「您喜歡就好。」程丹若笑笑,命人取來筆墨,寫了遞過去。

  安國夫人故意道:「小心,別給她們看去了。」

  「若眾位夫人喜歡,可隨意拿看。」程丹若說,「原不是什麼精巧之物,吃個新鮮罷了。」

  永春侯夫人笑道:「你這媳婦可是真大方,那我可不客氣了。」

  柳氏心裡滿意程丹若的大方,面上卻佯惱:「你同我還可客氣什麼?拿去,回頭把你家的十景點心給我一份就成。」

  「一個方子想換我十個?做夢。」

  她們倆說說笑笑的,氣氛又被炒熱。

  今天目的已經達成,程丹若拿出懷錶,看了一眼時間:快三點了。

  可以散了。

  小半個時辰後,外頭傳來銀鈴般的笑聲。

  敲冰箸的姑娘們魚貫而入,人人手裡捧著紅瓶,奇巧透明的冰棱斜插其中,不比插花遜色,又叫大家點評優劣。

  貴婦人們你一眼、我一語,最後定了安陸侯家的陸三娘為魁首,說她的冰箸「透亮清澈,疏落有致,如水仙出塵」。

  又點一都督同知家姑娘的作品為榜眼,說其冰棱「遒勁堅韌,瘦而有力,如枯藤超逸」。

  第三名是安國夫人的孫女,「晶瑩可愛,靈動秀氣,如桃花嬌俏」。

  程丹若:「……」回去翻翻謝玄英有沒有畫譜之類的書,背兩段套話才好。

  點評完畢,柳氏出彩頭,分了釵環荷包。

  此時,天色已經轉暗,湖上的蓮花燈都點上蠟燭。

  立在小樓上,片片柳絮似的雪花被風吹起,悠揚飛舞,結冰的湖上,晶瑩的蓮花怒放,跳躍的燭光花蕊搖曳,為凝固的冰雕增添了許多變幻之態,似真似幻。

  眾人下樓,開始游園。

  運來的積雪做成了各式各樣的雪雕,形態萬千,客人們一面欣賞,一面點評,最後認為一對母子同行的雪獅最好。

  柳氏命人重賞工匠。

  天色漸深,眾人回到正院,重新上茶和點心。

  陸續有人告辭。

  柳氏留客,說備了晚膳,但按照慣例,大家都辭了,預備回家。

  程丹若和莫大奶奶站在二門口,為她們送上禮盒作為告別。這禮盒就叫做「候雪禮」,裡面是滴酥做的花,類似於凝固的奶油,還有糖蜜煎過的佛手、木瓜、冬瓜、橙絲。

  簡而言之,一個蜜餞甜品盒,用來給大家賞雪的時候吃的。

  客人們早上帶過來的「賀冬禮」也差不多,只不過多了拜賀冬至的帖子。

  近六點,客人才陸陸續續走完。

  柳氏讓莫大奶奶和榮二奶奶善後,她們倆管家,還歇不得,叫程丹若服侍自己用膳。

  說是侍膳,其實是事後總結,柳氏給了七十分的評價,「段太太那裡,原不必如此殷勤。錦衣衛職責特殊,不必與段家走得太近。」

  程丹若道:「是。」

  「安國夫人和貴妃一樣,與人為善。」柳氏慢慢和她分析,「貴妃無子,走得近些也沒什麼,昔年先皇后在世時,也對貴妃多有誇讚。」

  程丹若點頭。

  「昌平侯夫人那裡,你也不必太在意。」柳氏笑道,「馮家和咱們家,說不上有仇,今天是爭臉子呢,同你沒什麼干係。」

  程丹若訝然:「我從未見過她,也未曾與許氏有過齟齬。」

  「不是因為這個。」柳氏喝口茶,含糊道,「我也才知道,馮四和張家姑娘在說親,張家同我們家也有過往來。」

  程丹若:「……」

  懂了。估計張家最早看上了謝玄英,結果謝玄英娶了她,馮家成備胎,昌平侯夫人不高興了,覺得自家兒子低人一頭,便想從她身上討回臉面。

  果然,社交場上,家族臉面最大。

  她心底搖頭,記住了這門親事。

  「兒媳明白了。」

  她等定西伯的評價。

  但柳氏想了想,沒說她們家,反而道:「今日你也累了,回去歇著吧。」看了看外面的雪,又說,「這雪怕是要下一整夜,明天早晨不必來請安了。」

  程丹若面露感激:「多謝母親。」

  柳氏拍拍她的手背。

  晚上七點三刻。

  程丹若終於回到霜露院,準備吃晚飯。

  今天廚房忙了一天,晚飯就是很簡單的麵食類,麵條、餛飩、餃子管夠。

  程丹若隨便吃了兩口填飽肚子,就忙著洗頭。

  一頭桂花油,香是香,卻太膩了些。

  洗漱完畢,已是近九點,謝玄英也已經回來了,在外頭洗漱,順便詢問瑪瑙今日之事。

  「我好了。」程丹若打開槅扇,「你進來吧,外面冷。」

  謝玄英先瞧瞧她臉色,才道:「同僚升遷,我去和他們喝了杯酒。」

  她點點頭,把濕髮包好。

  丫鬟們來來去去,更換熱水。

  程丹若端了自己的銅盆:「我去淨房裡洗,你在外頭。」

  謝玄英平靜道:「隨你。」

  她轉身進去,擦身,清潔個人衛生。

  完事,敲敲門板:「我出來了?」

  「嗯。」

  她推門出去,然後:「……」

  男人,居然是,站著洗的嗎?

  程丹若一時陷入迷茫。

  「馬上好了。」謝玄英拿過布巾擦拭。

  「沒事,你慢慢洗。」她坐到炕上,試了試木桶裡的水溫,熱水放了會兒,現在正好。

  古人泡腳很講究,與其說洗,不如說養生,通常都是兩個桶,一個放熬煮好的泡腳藥劑,一個放清水。

  先泡再洗。

  程丹若把腿伸進木桶,泡腳桶比腳盆高些,能夠恰到好處地浸沒小腿。

  冬天泡腳的是木瓜湯劑,香香的,熱燙的溫度讓僵硬的肌肉舒展,大大消退了站立一天的疲倦。

  她正想靠著小憩會兒,桶裡突然多出一雙腳。

  程丹若:「……水要漫出來了。」

  謝玄英低頭看水位,還差一個指節,認真告訴她:「不會的。」

  程丹若瞥他一眼,猛地跺腳,藥湯受到沖擊,濺出大片水花,嘩啦啦全灑在了地上。

  「現在。」她說,「漫出來了。」

  謝玄英:「……」

  外頭傳來腳步聲,掀起棉簾子的聲音,是瑪瑙和梅韻端著乾淨的熱水進來了。

  程丹若愣了愣,看看地上的積水,再覷一眼槅扇,當機立斷套上繡鞋,若無其事地進了淨房。

  謝玄英:「咳!」

  丫鬟們推門而入,乍看見地板上全是積水,怔了一下,沒敢問,放下水盆,趕緊拿抹布擦拭。

  她們手腳麻利,很快收拾乾淨,輕步退下。

  等到暖閣重歸寂靜,程丹若才一臉鎮定地出來,假裝自己什麼也沒幹,全神貫注地洗腳。

  謝玄英故意問她正事:「今天怎麼樣?」

  「還好。」

  「昌平侯夫人給你氣受了?」燭光下,謝玄英仔細觀察她的表情,「不讓你聽《還魂記》?」

  「算是吧。」

  謝玄英道:「她是福成大長公主之女,對這些向來看不慣。」

  說法與柳氏截然不同。

  程丹若來了興致,暫時忘了方才的尷尬:「為什麼?」

  謝玄英簡單和她說了說福成大長公主的事。

  她是穆宗的女兒,先帝的姐妹,當今的姑姑,論歲數,比魯王太妃還要大,人已經去世了。

  活著的時候,她是所有公主裡最有名氣的一個。

  以賢良而聞名。

  要知道,公主與駙馬即便成親後也是君臣,最苛刻的年代,公主吃飯,駙馬要在旁侍立伺候,每日見妻子要下跪。

  但福成公主出嫁後,完美做到了女子的典範,十分孝順公婆,手製衣物,端茶倒水,與民間媳婦一般無二。甚至在駙馬宴客之際,總是親自準備待客的膳食,備受好評。

  如無意外,將來撰寫《夏史》,福成公主將獲得一個「甚賢」二字的評語。

  「許氏之母年幼時,在福成大長公主膝下教養過,從前也頗有賢名。」謝玄英向她解釋,「輪到許氏,方有『名門教養』之語。」

  「她們也不容易啊。」程丹若嘆口氣,卻道,「可母親不是這麼說的。」

  謝玄英:「?」

  她道:「昌平侯府好像在和張家議親。這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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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柒、結髮為夫妻 第一百七十五章 今夜暖

  謝玄英不大想提論過親的人,但他知道程丹若的性子,不和她說,她反而要牢牢記住,心裡琢磨。

  「兩廣總督張文華,我父親本想與他家結親的。」他平淡道,「我不同意。」

  「名文華?」

  「名潛,字文華。」

  程丹若回憶:「我似乎聽過他。」

  「貪官,能臣。」謝玄英說得簡單,「彈劾他的人很多,說他私通佛郎機,受賄甚多,但兩廣之地多亂事,他一人能平,陛下還是要用他。」

  程丹若大致有了印象,又問:「定西伯呢?」

  他說:「定西伯一家在西南駐留已久,我不太熟。你問他們幹什麼?」

  「他們家的小孩兒……」她猶豫,不知道該說是「熊」還是「個性」,只好含糊道,「比較跳。」

  「西南多未開化之民。」謝玄英道,「與他們走太近,惹忌諱。」

  程丹若道:「母親也讓我不要與段家走太近。」

  他說:「段家名聲不好,留心也應該。」

  「說起新藥,才聊了兩句。」她解釋道,「我看,段太太也不會真來找我。」

  謝玄英安撫她:「這沒什麼,段家也要正常交際,不要給他們送禮就行。」反倒好奇,「你的藥能治肺癆嗎?」

  「不能,但或許能緩解。」焦柱死太早,病例不夠,她只能將希望寄托於買了藥方的惠元寺,「過完年後,遣人去寺裡問問。」

  謝玄英點點頭,示意自己記下了這事。

  閒聊一番,約莫也有了幾分鐘,兩人完成洗漱,叫丫鬟進來倒水。

  「今日辛苦,你們也去歇吧。」程丹若關照,「明日我不必請安,你們也多睡會兒。」

  謝玄英也道:「夫人說得是,明天我也不上早朝。」

  「不是十五?」她驚訝。

  「陛下仁慈,冬日雨雪天輟朝。」謝玄英道,「本就是例行公事,如此大家都便宜。」

  朔望朝都是形式大於實際,能夠避免冬天半夜起床上朝,臣子們自然也樂意。反正皇帝三日小朝不斷,不妨礙政事。

  「多謝夫人。」瑪瑙抿嘴一笑,露出幾分喜意,和梅韻一道收拾盆巾,並在角落裡放下棉套捂好的一壺熱水,這才輕手輕腳地退下了。

  槅扇關攏,又餘他們二人。

  程丹若解開髮巾,把半乾的頭髮打散,等水汽蒸發。

  謝玄英見她沒有休息的意思,便也不動,只摟住她的腰,把她攬到懷中。

  程丹若意思意思掙扎了下,就靠著了。

  沒辦法,棉花靠枕沒有彈性,比不上人的肌肉舒服。

  謝玄英的眼中露出微微的憐惜。

  他發現,丹娘謹言慎行慣了,有時說的做的,未必是本意,而是一種試探:試試是否越了規矩,試試是不是真心的,甚至故意小小違逆一下,看看後果,以此預測最糟糕的情況。

  他都明白,因為類似的事,他也做過。

  聖心難測,御前伴駕是最難的。要小心言行,察言觀色,知道什麼話,陛下是真心不喜,什麼樣的反駁,又是他老人家想要的親近。

  所以,他什麼都不說,陛下難道沒有說過「你是朕的外甥」嗎?

  沒用的。

  在這一點上,丹娘和他很像,他們不相信口頭的承諾,更相信真實的結果。

  謝玄英不怕試探,他相信,待她感覺到安全了,就會慢慢放下戒備,放心做她自己了。

  他會等的。

  往後的人生那麼長,他也等得起。

  謝玄英低下頭,臉頰貼住她濕漉漉的鬢髮,靜靜坐了片刻,才開口說事。

  「在家一個多月了,悶不悶?」

  程丹若正在梳通髮尾,聞言道:「湊合吧。」

  晨昏定省之外,大多數時間都是自己的,也不需要時時待命,總歸輕鬆些。但湊合歸湊合,出去還是想出去的。

  她問:「怎麼了?」

  「快過年了,年後你再出去走動,便不怎麼惹人注目。」謝玄英忖道,「開春以後,帶你去莊子上騎馬,好不好?」

  程丹若:「九邊?」

  他認真道:「這事我早和陛下提過,陛下不說,我們就得等。」

  程丹若點點頭,可以理解。

  雖然她很想結婚以後,就能馬上做點什麼,但這不現實,除非事態緊急,且非他不可,否則,沒有新婚就外派的道理。

  與其惦記鍋裡的肉,不如先好好吃碗裡的飯,把大蒜素做好。

  「沒事,我能等。」她說,「我等得起。」

  她這般說,謝玄英反而有些愧疚。

  他在婚後就立即提出外任一事,多少有點太心急了,如今許了約定,卻不能立時履行,難免忐忑:「我絕無騙你之意,此事我確實與陛下提過。」

  程丹若訝然:「我沒這麼說過。」

  「我怕你疑我。」他注視著她,「你信我嗎?」

  她點頭,道:「你收集了許多北邊的輿圖,也有很多戰事相關的邸報,我知道你有好生在準備,絕不是空談。」

  謝玄英卻猶未滿意,抿抿唇,問:「那我沒有這麼做,你還信我嗎?」

  程丹若愣了愣,對上他的目光。

  他容色凝肅,毫無玩笑之色,是認真的。

  她便也仔細思考了會兒,才道:「應該是信的。」

  人的信用,無法靠空口白牙套來,只能一點點累積而成,不信任同樣,全是毀於一點一滴的小事。

  謝玄英從前所做的種種,在她心裡信用良好。目前唯一一次扣分,還是洗澡時的矛盾,但他後來再也沒有做過,分也就慢慢回來了。

  再加上大蒜素一事上,他盡心盡力幫了她,實現了婚前的部分諾言。

  綜上,她願意毫無根據地相信他幾次,直到信用分扣光。

  「當真?」他唇角微微勾起。

  程丹若白他一眼,很想說「騙你的」,可話未出口,就被他的唇堵了回去。

  成親一月餘,技術日益熟練。

  她有心堅持片刻,但耐不住燭光明亮,敗退在顏值和技術雙重壓制下。

  少頃,「今天不行。」太累了。

  謝玄英「唔」了聲,卻問:「你的月事是不是結束了?」

  「是結束了,但……」

  他抬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會兒,倏而附耳過去:「你是不是怕小日子前後易有孕,不能與我一道外放?」

  程丹若一怔,陡然沉默。

  他誤會了,但誤會得很好,她一時想就這麼認下來,但及時提醒自己,謊言一旦開始,就難以結束,累積到最後,會徹底毀掉一段感情的根基。

  不要去傷害一個對自己好的人。

  可……她現在不可能對他說真心話。

  唯有一語不發。

  好在謝玄英也不需要她開口。

  他自顧自道:「我們還年輕,這事不急,等安哥兒再長大一點,立住了再說。」

  畢竟是手足兄弟,他既然不想與兄長爭,該退讓的時候,還是退一步,不要把二哥逼得太狠了。

  而且……謝玄英的餘光瞥過她,還有另一個理由。

  女人一旦有了孩子,丈夫就沒那麼重要了。但先有夫婦,才有父子,等到他和丹娘心意相通之際,再提這事才好。

  「睡吧,今天你也累了。」他鬆開她,轉身進了淨房。

  程丹若慢吞吞地上床,鑽入被窩,莫名有些輕鬆。

  真的,逃避可恥,但很有用,偶爾做回鴕鳥也沒關係吧。船到橋頭自然直,說不定死線沒來,人先嗝屁了呢(?)。

  過了好一會兒,他鑽進被窩。

  「外面下著好大的雪。」謝玄英給她掖好被子,「今晚一定冷,不許踢被子。」

  程丹若莫名其妙:「我什麼時候踢過被子?」

  他道:「你每天都踢被子。」

  「胡說八道。」她拉起被子,床尾露出半隻腳。

  她:「!」這不科學。

  程丹若重新坐起來,探身對比半天,費解道:「被子這麼短,你比我高這麼多,為什麼不會露腳?」

  謝玄英:「……」都說你愛踢被子了。

  *

  隔日,鵝毛大雪。

  程丹若一整天都沒有出門,在暖閣和丫鬟們烤栗子喝奶茶。謝玄英上午八點多走的,下午三點多就回了。

  五點鐘,晚飯吃過無事可做,他乾脆洗了個澡。

  程丹若在淨房躲了會兒,實在太尷尬,只好目不斜視地上床,拉上簾子看畫本。

  七點鐘,雪似乎停了,窗外反射出白濛濛的雪光。

  暖閣還是溫暖如春,帳中的被褥沾著熏香。謝玄英才躺下沒多久,就情不自禁地親吻她的後頸。

  程丹若轉過身,抱住他的腰。

  不知道是不是暫時少了一樁心事,她的體驗變得更好更輕鬆了。

  像是抱住一床厚實柔軟的棉被,繾綣而緊實地被覆蓋住,過程不激烈,卻很持久纏綿,彷彿於海中浮潛,是有別於游泳的舒適和自在。

  本能接管了身體,大腦就不自覺放空。

  在這短暫又奇異的幾秒鐘裡,程丹若遺忘了煩惱,意識沉入海底深處,與曾經的自我重合了。

  許久,她才睜眼。

  帳子裡漆黑一片,看不見對方的面容,只有手掌下的皮膚散發著騰騰熱力。

  「熱。」她說。

  謝玄英坐起身,撩開一邊的帳子,隨手甩到床架上。

  空氣交換,新鮮的空氣湧了進來,但程丹若仍有近乎於缺氧的暈眩感,她想掙脫什麼,可被子已在床角,衣物也盡數除去,總不能如蛇蛻皮。

  她左右看看,支起手肘枕到他胸前,離外頭近些。

  暖閣的空氣還是熱乎乎的,不過總比帳子裡好,也沒那麼難聞。

  他輕輕撫著她的後背,並不用力摟抱,讓她放鬆歇著。

  程丹若闔目休憩,有些感慨:經過一個半月的努力,他們這對新手夫妻,終於在這方面磨合得七七八八了。

  但這一點不奇怪,愛慾,人之本性。

  現代人有,古代人也有,而且一模一樣,毫無壁壘。

  能不能磨合得好,只看癖好,不看三觀。

  目前來看,雖然有些小小的摩擦——例如他非要摟著她睡覺,而她堅決不允許早上沒洗臉刷牙就親親,但經過彼此的退讓,已經能夠接受。

  這總算變成了一件愉快的事。

  真好。

  她終究是個活生生的人,幼年曾被父母抱在懷中,少年曾與朋友手挽手,還在校園裡救助過流浪狗。

  小小的黃黑色的土狗,吐著粉紅的小舌頭舔舐她的手指。

  這樣的親密接觸,太久不曾有過了。

  也許不久後,她就會喜歡上這一刻的鬆弛,不用考慮別的,任由彼此被共同的本能支配。

  然後,在某個剎那,他理解了她。

  哪怕只是欲望。

  程丹若想,她並不奢求在古代,誰能真正理解自己的所思所想,可婚姻這樣親密,總要有幾件事合拍。

  目前來看,他們志向一致,床事和諧,要是在飲食方面能夠匹配,再有二三共同愛好,經營一段婚姻應該足夠了吧。

  她遲疑地想著,側頭看了他眼。

  謝玄英發覺了她的細微動作:「嗯?」

  「沒什麼。」她起身,打算叫水。

  但謝玄英按住她的後背:「再等會兒。」

  程丹若想想,以今天的運動量,他肯定累了,再歇會兒也正常,遂點點頭,又躺回去。

  一刻鐘後。

  「不睡覺嗎?」

  「才八點多。」

  「你……不累嗎?」

  「這有什麼好累的?」

  她只好收回之前的話。

  他們還需要再多磨合一下。

  -

  和諧後的夜,睡眠質量奇佳。

  程丹若一覺睡到近七點,見瑪瑙沒來叫,知道必是又下雪了,又還眷戀被窩的溫度,窩了一會兒才起。

  瑪瑙端著水進來,不等她問,就道:「爺是辰時不到一點起的,怕吵到您,沒叫人進梢間伺候。」

  程丹若點點頭,今天也不梳髮髻,只編辮子,而後在西次間用飯,借著暖閣的餘溫,一點都不冷。

  趁著這點功夫,錦兒、霞兒進來抹地板。

  燒地炕的屋子燥,得每天叫人用清水擦地,既能清潔灰塵,又能濕潤空氣。

  程丹若見她們瘦瘦小小的身姿趴在地上,心有不忍卻不便開口,只等飯畢,把早餐剩下來的點心賞了她們。

  兩個小丫頭果然高興,歡歡喜喜地下去了。

  程丹若按照習慣,先練一會兒字,看幾頁書,下午暖閣冷了,又鑽進實驗室,繼續製取大蒜素。

  大蒜素最大的弊端就是不易保存,但如果製作成糖漿,半成品溶液可儲存很長時間。

  她打算試試,能成最好,不能成,也沒多少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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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柒、結髮為夫妻 第一百七十六章 臘月裡

  大雪過後,就是冬至。

  這是一年中夜最長的日子,因此也被賦予了「長至」和「亞歲」之名,過起來自然也隆重得很。

  前天晚上,要如同除夕一樣,全家人聚集在明德堂用飯。

  靖海侯坐在上首,四子三女都乖得什麼似的,誰都沒有開口找事,榮二奶奶和莫大奶奶,更是和和氣氣,妯娌親睦,對柳氏也恭敬。

  柳氏呢,完全看不出對繼子們的心結,全然一副慈母之態。

  程丹若不解,瞅了好幾眼靖海侯,也沒發現他有多嚇人。

  冬至正日,早膳清一色豆腐腦,美名曰「混沌腦子」,可以忘憂。

  ——為什麼不是吃了變糊塗,就不得而知了。

  可能就是想吃吧。

  嚴嚴冬日,一碗熱騰騰的豆腐湯,吃著確實舒服。

  用完早膳沒多久,宮裡來人,皇帝賜酒,以示恩寵。

  免不了又要一頓磕頭。

  好不容易折騰完,回到自己院子,又要更換陳設。

  懸掛《綿羊太子圖》,意思是「陽來」,畫三隻羊,二臥一起,叫「開泰」。

  還要畫九九消寒圖,樣式不拘,反正一共八十一個空,每天填一筆,結束時,春天也就到了。

  程丹若不會丹青,就等謝玄英下朝回來畫。

  今天冬至,大朝會,皇帝也得起大早走流程,並在中午設宴,款待群臣。

  晌午後,謝玄英才回家。

  進屋第一件是就問:「有點心沒有?」

  當然有,今天的甜點也是固定的:赤豆粥、糯米圓子、餛飩、焦包(烤餛飩)、豆沙餡兒的冬至團子。

  他先喝了一碗紅豆粥,接著吃掉了二十多個烤餛飩。

  「空腹飲酒了?」程丹若打量他。

  謝玄英:「沒有,我按你說的,吃過乳餅才喝。」

  光祿寺的宴席一如既往地難吃,但點心還能啃兩口,墊墊再喝酒。其他大菜,當然是怎麼端上來,又怎麼端了下去。

  他吃了點心,舒口氣,洗手換衣服:「等我畫消寒圖?要不要教你畫?」

  程丹若有點心動,她想畫解剖圖,可惜不懂丹青。

  「嗯?」

  「不了。」她說,「改日吧,今天沒空。」

  「那明天好了。」謝玄英說,「冬至有五日假。」

  程丹若:「是嗎?」

  他:「你以前沒有?」

  她面無表情:「沒有。」

  謝玄英安靜地閉嘴了。她羨慕他有假,可如今在家,何必羨慕,無非是在懷念當初做女官的日子。

  在沒有能力滿足妻子野望的時候,還是不要撩撥她比較好。

  「我畫消寒圖去。」

  謝玄英識相地去幹活。

  畫好兩幅畫,叫人掛起來。程丹若看著無聊,準備回實驗室奮鬥,被他拉住。

  「冬至休沐,街上都罷市了,不許做活。」他說,「你無事,我教你打牌。」

  程丹若猶豫了下,接受他的好意:「什麼牌?」

  「牙牌。」他很好說話,「你想玩雙陸也行。」

  程丹若:「賭錢嗎?」

  他:「……你想賭錢?」

  「不玩錢打什麼牌?」

  謝玄英:「也行。」

  然後,他把床頭櫃裡的匣子輸給了她。

  「現銀不多了,只有三千多銀票,其他都是田契和賬本。」

  程丹若看他半晌,問:「……能不要嗎?」

  「為什麼?」

  「我沒有拿這麼多籌碼和你賭。」她收拾牙牌,一塊塊碼整齊,「給我一兩,我只押了這麼多。」

  他搖搖頭,打開匣子,給她一百兩:「你沒有俸祿了,一比一押注對你不公,我一比一百和你賭。」

  她:「也不用……」

  「願賭服輸。」他把銀票拍桌上,推過去,「我還有很多,給得起。」

  程丹若沉默了會兒,慢慢拿過銀票。

  他彎起唇角。

  冬至夜很長。

  -

  冬至後,就是臘月。

  程丹若在大蒜素、糖漿、醋酸裡來回掙扎,但做出來的成品不能說成功,也不知道有沒有失敗。

  最後,只好把糖漿密封保存起來,測一測保質期能不能延長。

  程丹若懷抱著僥倖之心,投入到過年的氣氛中。

  古代的年味真是太重了。

  臘月有三臘,上臘「臘八」,中臘「十六」,下臘「二十四」。

  臘八喝臘八粥,程丹若在宮裡的時候,覺得粥挺好喝的,沒想到靖海侯府得賜的粥品,除了更好看,核桃、紅棗、栗子都精雕細刻,全是手工藝品,味道反而不怎麼樣。

  倒是宮裡賞下來的香炭,不止造型各異,味道也不錯。

  注:這日禁房事。

  十六中臘,是程丹若最關注的節日,按照習俗,需要與親友互贈臘藥。

  臘藥不是一種藥,而是指在冬日進補的藥。

  程丹若不知道該做什麼保健品,很想勸大家多吃點水果,但明智地保持沉默,在庫存裡挑了一個年代最近的避瘟丹。

  方子出自《慈禧光緒醫方選義》,藥方為:生甘草1兩,南蒼術1兩,北細辛1兩,黃乳香1兩,加紅棗肉做成藥丸。

  這不是內服的藥,而是放在炭火上焚燒煙熏,算香料。

  最重要的是,這個方子經過現代驗證,確實可用。

  晏家肯定有,陳家也不能落下,王家她卻猶豫了很久,想起王詠絮的贈畫,和她臨別時的不捨,最終還是決定送去。

  其他沒了。

  她把剩下的交給謝玄英,讓他送給自己的親友。

  「帖子你寫吧。」他道,「正好和他們的夫人走動走動,以後出門,也有相邀的人。」

  程丹若想想,點頭認下:「給我一個名單。」

  謝玄英掏出名單。

  她:「……」早有準備啊。

  展開一看,二十多人,有翰林院的同僚,勳貴宗親的朋友,軍中的熟人,並且非常貼心地幫她排好了優先級。

  如曹四、陸二(永春侯二子)等私交友人,寫「一等」,目前的同僚是「二等」,其他錦衣衛、宿衛的熟人是「三等」。

  上峰單獨列了一排,寫「特等」,備注:貴重為上。

  貴重?要多貴重?

  程丹若的思路還在保健品上打轉,絞盡腦汁找方子:「六味丸?」

  謝玄英:「?」

  「這個穩妥。」她說。

  這是經典藥方,配方真的能背:地八山山四,苓澤丹皮三。

  《藥典》裡有現成的配方,做起來也簡單得很,粉末加蜜製成蜜丸即可。

  她喜歡經過驗證的方子,送人也底氣足。

  「你要嗎?我給你留點?」她問。

  謝玄英頓時警惕:「方子報來我聽聽。」

  「熟地黃、山茱萸、山藥、茯苓……你幹什麼?」她還沒念完,就被他摁倒在暖閣上。

  他:「都是滋腎固精的藥材,你說我幹什麼?」

  程丹若:「……」其實是可以提高免疫力,對心血管和預防腫瘤有好處,還能降低血脂。

  「你聽我解釋。」她道,「其實——」

  一段時間後。

  「疼嗎?」他摸著她的額角,輕輕吹,「可要貼膏藥?」

  程丹若對鏡自照,額頭撞得不是牆,而是抵在雕花的炕櫃上,略有些紅印。

  「沒事。」她穿好寢衣,十分冷漠地通知他,「藥不做了。」

  謝玄英忍住笑,抱她坐到懷裡:「本也不要你做,送些人參去就是了。」

  他握住她的手指,慢慢道:「你親手做的,給親近之人就好,其他的不必費神,外頭買就是。人家也不在意你的用心,何必白費心血?」

  「是我想岔了。」程丹若揉揉額角,懷疑腦子被熱氣熏得糊塗了,「但這不是你借題發揮的理由。」

  別的好說,這事不能認。

  謝玄英和她爭辯:「你先疑我的。」

  「這是常用的滋補品。」程丹若一臉鎮定,「你想多了。」

  他白她:「有沒有想多,你自己心裡清楚。」

  「說了沒有。」她別過臉,「算了,帖子有範文嗎?」

  「叫一聲好聽的,就幫你擬。」他試圖哄騙。

  「我還是自己寫吧。」她掰開他的手臂,「睏了,睡覺。」

  次日,上午。

  程丹若剛準備磨墨,就看見鎮紙下壓了一張折起的紙。

  展開一看。

  範文。

  今天十五,還是晴天,他凌晨三點就得起床,肯定是昨天寫的。

  她丟到一邊,心想,故弄玄虛。

  硯台內積起不多不少的墨汁,她放下墨錠,鋪好信箋,然後……拿過範文,若無其事地抄了起來。

  學霸的作業,不抄白不抄。

  抄這一回,下回她不就能自己寫了嗎?

  對照名單寫好帖子,再檢查一遍確認無誤,才派人挨家派送。

  -

  中臘後,過年就進入倒計時。

  面對這個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靖海侯府的事務也越來越多。

  程丹若不能再偷懶,被柳氏抓去幫忙處理家務。

  莫大奶奶負責廚房、灑掃,榮二奶奶負責人情往來,程丹若其實沒什麼事做,不過幫柳氏算帳,對一對月錢之類的。

  許久沒有撥算盤,還有些陌生,但算一會兒就找回了肌肉記憶。

  小學的珠算班沒有白上。

  二十四,祭灶。

  二十三日的晚上,就要提前準備好香花、酒果、糖餅,二十四日,正式祭灶。

  庭院裡豎起高桿懸燈,以松木與芝麻梗紮成架子,供上灶王爺,男子祭拜。

  女人在內室打掃灶台爐舍,燃燈默拜。

  二十五,上帝下界,稽善惡,不能說髒話。

  二十七,沐浴。

  二十八,松木過來說,惠元寺見過的焦大郎來了,給她帶句話。

  程丹若極其驚訝:「怎麼回事?」

  松木難得撈到在她跟前賣好的機會,忙說:「小人問過門房了,說是昨天早上就到了,在門口守了一夜,問他找誰也不肯說,就在後門等著,原還以為是誰家的親人找來了。小人今天回家,認出了他,他才說想給奶奶磕個頭。」

  程丹若望望天,昨天可下了好大的雪,不由納悶:「何至於此?他父親好了?」

  「他身上戴著孝,說是回家沒兩天,爹就去了。」松木有心辦好差事,問得相當仔細,「他辦好喪事,自己也咳了起來。問大夫,大夫說,肺癆『死後復傳之旁人,乃至滅門』,不肯給他治,他只好吃了奶奶給的藥,連吃五日,竟好了。」

  程丹若懷疑耳朵:「好了?」

  「是,他說自己不咳了,想著奶奶又救他一命,一定要來給您磕個頭。」

  「這就不必了。」程丹若思量片刻,道,「你跑一趟,帶他去找個大夫瞧瞧,是不是真好了。對了,瑪瑙,拿面衣來,你們兩個都戴上。」

  松木立即應下。

  傍晚時分,他回來說,找大夫看過了,其實沒痊愈,陰陽兩虛,底子空了,重開了滋補的藥。

  但焦大郎身無餘財,付不起藥資,沒要。

  「小人將他安頓在了家裡,藥也買了。」松木使出十二分力氣,道,「可要小人勸他用了再說?」

  程丹若想了想,說:「大過年的,難得他有這個心。你勸他先住下,吃著藥,藥錢由我給,同他講明白,不是白給他治的,是我想試試新藥。」

  松木道:「小人明白了。」

  她又拿了五天的大蒜素膠囊,和若干份面衣:「藥還是一天兩頓,補氣的也一塊兒吃,但有一點,讓他待在屋裡不要外出,你與他說話,須戴上面衣,不得與他同用碗筷,等人走了,所有器物全部放於滾水中煮過,太陽下曬一整日。」

  松木知道利害,重復一遍,表示:「小人都記住了。」

  晚間,謝玄英便知道了。

  他說:「肺癆過人,你叫人辦事就好,可別去見他。」

  程丹若心想,我已經夠克制了,不然現代接種了卡介苗,基本不怕肺結核。

  「其實,我不看好。」她微蹙眉梢,「只是盡人事罷了。」

  大蒜素不是肺結核的對症藥物,只能說對結核桿菌有抑制和殺滅作用。在古代療效明顯,一則與抗藥性有關,二則,恐怕是因為焦大郎吃得早,大蒜素對細菌的生長抑制較為良好。

  但是否能治癒,真的很難說。

  甚至他九成的概率是肺癆,也有一成是其他病。

  就算對症且有效,現代結核病的治療療程都夠長的,焦大郎又能吃多久呢?

  謝玄英安慰她:「畢竟是肺癆。」

  「是啊。」程丹若也開導自己,治癒不了,能夠抑制生長也是好的。

  多活一天是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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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8 01:44:41 |只看該作者
卷柒、結髮為夫妻 第一百七十七章 憶舊事

  除夕眨眼而至。

  靖海侯府的過年流程,比陳家、晏家都更為盛大,也更加累人。

  年夜飯豐盛至極,明德堂的正廳一分為二,一邊是女眷,一邊是男人,因是自家人,倒也沒有隔什麼屏風。只在樑上懸掛著一架瓔珞珠燈,燈體用細密的珠子串接而成,除了中間的大型燈籠,旁邊還懸掛著「萬古長春」四字,精巧絕倫。

  菜肴也是樣樣奢侈,家禽不必說,還有鹿熊虎豹,海參鮑魚,燕窩銀耳。

  程丹若只挑熟食來吃,也對虎眼豹尾毫無興趣。

  窗外燈火通明,松竿懸掛的天燈,照亮院子裡的松亭。焚燒過後的松枝、柏葉有股味道,煙氣餘繞。

  安哥兒沒見過這麼亮的晚上,也怕這麼多人,哭鬧不休,奶娘不停哄,卻怎麼都哄不好,只好由榮二奶奶親自抱著拍哄。

  大房的平姐兒被吵得懨懨的,瞪了弟弟好幾眼,莫大奶奶權當沒看見。

  平姐兒不是她生的,是通房所出。據說,謝大時常在軍營裡,一個月回家次數不多,有一回,莫大奶奶派丫頭給他送鞋履衣襪,順手就收用了。

  而她的親生女兒福姐兒才三歲,不肯吃飯,奶娘在外面追著哄,她卻非要去院子裡看缸裡的金魚。

  莫大奶奶含笑看著,時不時瞥一眼病弱的安哥兒。

  小貓似的一個,就算是嫡長孫,能不能長大還是未知數。

  好不容易吃完這頓家宴,又要守歲。

  程丹若端坐在椅中,熬時辰。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跑來跑去的小孩子,觸動了柳氏的心事。她將程丹若招到身邊,語重心長地說:「你和三郎都不小了。」

  程丹若:「……」

  「該抓緊了。」柳氏說,「明年這時候,希望家裡能再多點人氣。」

  程丹若還能怎麼樣呢?

  只好微笑,不吭聲。

  這是正常表現,柳氏拍拍她的手背,放她走了。

  一會兒,謝玄英悄悄坐過來,低聲道:「母親是不是催你?這事你推我頭上,我會同她說的。」

  程丹若點點頭,又搖搖頭,瞥了眼其他人,沒有出聲。

  謝玄英也知道不是說話的時候,略坐一坐,又去和謝四說話了。

  熬過子時,就開始吃塞了金銀錁子的扁食。

  莫大奶奶吃到了蝙蝠紋的,榮二奶奶是瓶子樣的,程丹若吃到的則是葫蘆,個個好彩頭。

  夜宵結束,小輩便開始拜年。

  這時,榮二奶奶就找回了場子,平姐兒最大,福姐兒最健康,可靖海侯最和顏悅色的孩子,仍舊是安哥兒。

  孫輩拜過,就是女兒,再是兒子、兒媳。

  輪到程丹若和謝玄英之際,靖海侯囑咐兒子:「既已成家,以後要更懂事些。」

  「是。」謝玄英平靜地答應了。

  約莫凌晨一點,眾人散去。

  程丹若披上斗篷,毫不留戀地走進了風雪中。

  謝玄英慢了步,加快腳步跟上她:「你怎麼像下值似的?」

  她:「是嗎?」

  他認真道:「這是過年。」

  「是啊。」她睏倦地眨眨眼,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謝玄英就閉嘴了。

  兩人回到院子,略微洗漱就躺下了。

  程丹若沾枕就想睡,但身邊的人把她摟到懷裡:「丹娘?」

  「今天不行。」她閉著眼睛說。

  「兩年前。」他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我就決定有一日,必要和你一起守歲。」

  程丹若慢了拍:「兩年前?」她後知後覺,「那不是我們才認識嗎?」

  黑暗中,他的手指拂過她的臉頰:「對。」

  「今天終於實現了。」他說,「以後,每年我們都會一起過。」

  程丹若抿住唇角。

  她對今天的過年沒有絲毫感想,靖海侯府的除夕宴,就和公司年會差不多。

  累,但得應付了事。

  僅此而已。

  但他的這句話,又讓她的心情復雜起來。

  兩年前……她不知該說什麼,只能重復必然的事實:「嗯,會一起過的。」

  謝玄英已經很滿意了,摟著她的後背,沒一會兒就平緩了呼吸。

  泰平二十年,到了。

  -

  正月初一,進宮吃席。

  正月初二,回娘家。

  和回門那日一樣,程丹若先去了晏家,吃過午飯後又喝了會兒茶。

  這次,晏鴻之沒再含混,把「從祀」的後續說了。其實這事挺簡單的,就是王尚書入閣後,想幹點什麼事,但楊首輔十分強硬,基本不容許他插手。

  王尚書思來想去,就決定提個「看起來很大但其實不大」的事兒。

  提議讓陽明先生入孔廟祔祀。

  這不是第一次,他死的時候就有門徒如此提議,被駁回。王尚書這是第二回 ,剛一上書,就得到大量心學弟子的讚同。

  然後,反對者就表示不行,並列舉若干反對的理由。

  年前的兩個月,朝廷官員為此沒少吵架,甚至引起國子監學生的肉搏,只不過都被壓了下來。

  晏鴻之斟酌不定:「這事越來越大了,我有好些故友,邀請我一道聯名,奏請陛下准許祔祀。」

  謝玄英道:「附名可以,老師千萬不要四下串聯,尤其是與師兄們。」

  「唉,陽明先生百年儒宗,一代豪傑,從祀孔廟乃應有之義。」晏鴻之滿肚子牢騷,「偏他們不同意。」

  「理學仍為正宗,陽明先生曾有質疑朱子之語,也是難免的。」謝玄英的心情也不大好。

  晏鴻之想想,說道:「我一介鄉野之民,附名也就附名了,你可不要糊塗。我總覺得此事蹊蹺,怕到最後,反倒因言誤事。」

  謝玄英道:「老師放心,我不曾參與。」

  晏鴻之這才放心,而後看向喝茶的程丹若,笑著問:「丹娘可有話說?」

  程丹若道:「說實話?」

  「這裡又沒有外人。」他取笑道,「一是你父,一是你夫,說什麼都不打緊。」

  程丹若立即道:「我認為,陛下不會理這事,還是適可而止的好。」

  「為何?」

  程丹若:「於帝王無益之事,又有重臣反對,為何要做?」

  假如大臣們都同意,皇帝可能順水推舟,可明顯朝廷有不小的阻力,皇帝又不是心學門徒,心學要是不能為他帶來積極意義,幹什麼費這力氣?

  全國上下,每天都有數不清的大事小事,從不從祀的,皇帝真無所謂。

  謝玄英:「……」

  兩年前,也是在這裡,他們說起過繼,她還不是這樣的。

  「你覺得呢?」她轉頭問。

  謝玄英默默點頭,他也是這麼想的:「恐怕這次仍舊不成,想要事成,還是要陛下心有此意。」

  程丹若遲疑:「聯名上疏,其勢洶洶,可會引起忌憚,弄巧成拙?」

  「人都死了,不至於。」晏鴻之說,「天下儒生,都是孔門弟子。」

  她點點頭,不發表意見了。

  師生倆又說了些師兄弟們的近況,等到快兩點,才告辭去陳家。

  依舊慣例,略微坐坐便罷。

  黃夫人告訴程丹若,陳婉娘的親事已經定了,說的是工部員外郎家的嫡子。

  程丹若問明婚期,準備回頭添妝。

  「還有,柔娘他們春日裡也會上京來,老爺的意思,是讓女婿在咱們家安心讀一年書,明年試著下場。」黃夫人恍若無意地說。

  程丹若:「這是應該的,表姐還好嗎?」

  「說是生了一個女兒。」黃夫人笑道,「應該會帶著一塊兒來。」

  程丹若:「看來我要為表侄女準備見面禮了。」

  黃夫人要的就是人情走動,見目的已經達到,也清楚她並不想多寒暄,便叫丫鬟端上糕點。

  兩人說了些「北方的春餅和江南不同」的廢話,程丹若就告辭了。

  她一走,謝玄英也懶得和陳知孝廢話,拱手作別。

  陳知孝禮節周到,送他到大門。

  今日風大,吹得程丹若鬢髮微亂。

  謝玄英頓住腳步,伸手替她攏了攏頭髮,蹙眉責備:「怎麼不戴風帽?」

  「就兩步路。」她渾不在意,他卻不同意,自丫鬟手中接過風帽,嚴嚴實實地罩在她頭上,這才對陳知孝點點頭,「春暉留步。」

  陳知孝尷尬地笑了笑。

  回門那天,謝玄英說的話頗為奇怪,他專程問了母親,這才知道祖母起過什麼念頭。他對程丹若別無他意,卻不敢再送,唯恐惹人誤會,駐足道:「慢走。」

  謝玄英頭也不回地走了。

  上了馬車,謝玄英搶在她起疑前,隨便找了個話題:「陳春暉和我說,過段時間你另一個表妹和妹夫要進京?」

  她點頭。

  「什麼人家?」他隨口問,「顧家旁支?」

  「不是,家裡挺窮的,孤兒寡母。」程丹若回憶遙遠的往事。

  謝玄英詫異:「我記得你表叔曾任按察副使,怎得找了這樣一戶人家?」

  她不確定:「本來是給我找的,但他們上巳節看對了眼?就成了。」

  謝玄英倏而扭頭,盯住她。

  程丹若:「?」

  「無事。」他不看她了。

  程丹若撩起窗簾,看著外頭如梭人流,又記起年前的事:「能不能派人去趟惠元寺,打聽一下新藥的結果?都幾個月了。」

  謝玄英:「錢護衛。」

  錢明:「屬下在。」

  「明天你去看看。」他說。

  「是。」

  他的配合讓程丹若露出笑意:「多謝。」

  謝玄英轉過臉。

  --

  夜裡。

  帳中。錦衾下。

  程丹若忍無可忍:「你幹什麼?」

  從躺下到現在,半個時辰了,這家伙一直在撩撥她,撩而不做,過不過分?

  「上巳節……」他慢吞吞地問,「是不是就是那一次?」

  「什麼?」她莫名其妙。

  寬厚有力的胸膛覆蓋住她,他捏著她的耳廓:「十七年春天,松江府,你為什麼一個人去山上?」

  程丹若哪裡記得:「忘了。」

  「那天不是相親?我記得你穿得灰撲撲的,一身草。」他扣住她的五指,放在唇間啃咬,「還是我拉你上來的。」

  程丹若:「這我記得。」

  和大美人的第一次見面,這輩子都很難忘記。

  「為什麼不穿好看點?」他的嗓音低低的,令人耳朵發癢,「若穿得好看點,許是人家早看上你了。」

  程丹若:「……謝謝提醒。」

  他:「那人什麼樣?」

  其實也不記得了。但不妨礙她回答:「還不錯,一表人才,青年書生。」

  謝玄英:「呵,現在還是舉人。」

  「白首童生也不少,未到而立已是舉人,很不錯了。」程丹若中肯地點評。

  謝玄英:「你是不是想氣死我?」

  她道:「我說的是實話,陸家雖貧,前途不可限量,根本不會看上我。穿的是綾羅綢緞又怎樣,他想娶的一直都是陳家的女兒。」

  謝玄英心底的鬱氣一下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難以言說的憐惜。

  但沒等他出言安慰,她冷不丁補了句:「當然,不穿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猛地坐起,好歹還記得壓低聲音:「不穿是什麼意思?」

  程丹若被他嚇了一跳:「什麼是什麼意思?」

  「你還想過勾引他?」他竭力保持平靜。

  她:「我還沒有瘋。」

  「咳,也是。」他安靜地躺下,但說,「那你說實話,那個時候……」

  程丹若:「嗯?」

  「我給你袖子。」謝玄英側頭看著她,「你做什麼拉我的手?」

  她:「……因為你的衣服料子看起來很貴,我怕扯破了,沒有錢賠你。」

  枕邊一片沉默,然後,他又坐了起來,直接下床點亮蠟燭。

  程丹若:「?」

  「姑娘。」謝玄英面無表情地說,「你過來。」

  程丹若謹慎地縮到床角:「是你讓我說實話的。」

  但這點躲藏毫無意義,他輕輕鬆鬆就把她抱了出來,送到淺廊的櫃子上。

  程丹若坐在櫃子上,頭頂就是拔步床的雕花罩子,櫃子及腰高,她坐上面,腳都碰不到底。

  她迷惑:「你幹什麼?」

  燭火微微,照亮床帳的方寸。

  謝玄英望著她,心裡有什麼被喚醒了。

  「姑娘。」他伸手,「我拉你上來。」

  程丹若怔住了。

  霎時間,往事如潮水湧來。那一日,上巳節,她在山上見到他,被他的淺紅袍子驚到,又為他的容光所震懾。

  這個晦暗的世界,竟然有這樣如月似霞的美人,天地都明亮了。

  而且,他明明可以和顧家人走的,卻留下來拉了她一把。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

  下一刻,被拉進了他懷裡。

  「姑娘,你為什麼衣衫不整?」他低頭瞟著她散開的衣襟,附耳悄問,「是不是勾引我?」

  「……」程丹若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謝玄英愣住了。

  他低頭看向懷裡的人,她自己好像也被驚到,表情不再是平日的恬淡溫和,反倒迷茫又驚訝,好像在問,是我笑的嗎?

  我怎麼笑了呢?

  頃刻間,酥麻的癢意泛上心頭。

  這樣的笑容,他從前從未在她身上見到過,是他帶給她的。

  她映襯著燭火的瞳仁,泛出明亮的光,生動而鮮活。

  「姑娘。」他輕輕撥開她散落的鬢髮,聲音輕輕的,唯恐驚走她,「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

  武俠小說裡總有這樣的橋段,神功一旦被破,再厲害的人,功力也會大洩。

  程丹若就是這樣,她短暫地失去了修煉的城府,居然回答:「沒人理我,我就到山上走走……」

  他低頭,與她額角相碰,呼吸相聞:「那我理你,好不好?」

  程丹若又想笑了:「什麼亂七八糟的——芍藥欄前,湖山石邊?」

  他跟著說出後半句:「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

  而後,重重含住了她的唇。

  -

  三月草長黃鶯飛,煢煢白兔在草帷。

  蝶兒貪戀花間蜜,漸入春境卻相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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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柒、結髮為夫妻 第一百七十八章 年節中

  正月初二過去了,正月初三不能見客,正月初四,立春時節。

  作為二十四節氣之一,古人也有自己的過法:削一寸椿樹皮戴在髮髻上,據說可以辟邪,彩紙剪成燕子,佩戴在釵頭,連早晨的洗臉水,都是白芷、木香和桃皮煮的。

  這日有迎春盛會,敲鑼吹鼓,是一個與農業相關的日子,內容多和農耕有關。

  比如給牛撒豆子,讓它健康肥壯,用春鞭打牛,以興農事。

  就不知道牛樂不樂意了……

  相比之下,把鞭子插在門上,意欲蠶事興旺,蠶肯定要開心一點。

  而士人離農耕很遙遠,他們的主要和朋友賞花,一道喝春酒,吃春席。

  但不幸的是,當天很冷,謝玄英上午出去,吃過午飯就回了,帶回一籃麥粉蒸的人形點心,叫「春健人」(……)。

  程丹若中午則吃了春餅,生吃水紅蘿蔔,謂之「咬春」。

  下午沒事做,謝玄英道:「錢明也該回來了,你跟我去前頭見他吧。」

  就這樣帶她到了外院。

  他在外院的書房靠近西側門,雖然不似謝二的書房臨近中門,就在靖海侯的書房旁邊,卻勝在便利,打發人出門不易驚動人。

  書房比程丹若想的小,只有半個院子,三間闊的書房,一間半的臥室。

  謝玄英叫來奶兄:「這是林桂,林媽媽的兒子,平時就是他管我的外庫房,你要什麼就問他要。」

  又瞥了一眼垂手而立的小廝,道,「我有什麼,夫人就能用什麼。」

  林桂立時道:「小人遵命。」

  退下時,還聽見謝玄英在說:「過了年,你就不必事事小心了,我不在家時,你自己過來就是。我這裡的東西,你就當自己的取用。」

  程丹若四下觀察,覺得所有家具都要比霜露院的舊一些。

  「你以前常在這裡?」

  他點點頭:「從前只有晚上才回去,有時候太晚,也會在這歇下。」

  程丹若「哦」了聲,暫時沒什麼想法,隨便找了個位置坐。

  她坐的是客人的位置。

  謝玄英不動聲色:「我通常會在這裡見人。你跟我來。」他帶她走到西面的一間半屋,地方真的不大,原來也就是起居睡覺而已。

  但此時,程丹若推門而入,首先看到的是牆上掛的一副畫,靠牆是長條案,供著佛手和香爐。

  右手邊是一架絲製的大屏風,屏風後是書桌、椅子、書架三件套,最裡面還有恭桶和洗手盆。

  他道:「這邊就給你了。」

  程丹若驚訝:「給我?」

  「嗯,你就在這裡見錢明吧。」謝玄英若無其事,好像這事很正常,「人你早就認識了,我就不陪你一道,還有點事要做。」

  程丹若欲言又止:「其實……」

  他:「有事?」

  她點頭:「想請你參詳一二。」

  「那就在明間見吧。」

  -

  錢明歷練多次,辦事已十分老道。

  他不止問了惠元寺的僧人,也在周邊村鎮找人打聽了,多方面確認過後,才肯定地表示:「夫人的新藥很好,許多信眾都說管用。」

  程丹若好奇:「都治了什麼病?」

  「山下的村子裡,里長妻子常年咳嗽,吃過藥就說好多了。

  「鎮子上,有婦人剛生產,血崩不止,據說也有效。

  「因年節多宴席,治腹痛的最多。」

  錢明逐一回稟。

  謝玄英好奇:「還能治血崩?」

  「不能。」程丹若否認了,「估計是虔誠之家,以為是仙藥,誇大其詞了。」

  她想了想,商量道:「既然已薄有名氣,我想找人去藥鋪詢問此藥。」

  謝玄英一下聽懂:「你想宣揚此藥?」

  「是。」程丹若和他解釋,「光靠惠元寺施舍,不能真正發揮效用,說到底,百姓求此藥,與求符水並無不同,還是要讓大夫對症下藥。」

  謝玄英道:「這倒不難,你想賣給誰家?」他思索道,「京裡有名的大夫都在幾家大藥鋪坐館,安民堂、濟世堂、仁愛堂……這三家口碑最佳,你可選其一。」

  程丹若說:「我都要。」

  他頓住:「又是一兩銀子?」

  「好藥不該是一家之物。」她說,「再說,製備過程並不難,有心人想學,總是學得到的,不如盡快投入實用,再控制一下價格。」

  這是她的東西,謝玄英自然由她做主:「依你。」

  --

  正月初五,安民堂。

  一個穿著棉衣皂靴的小廝走進來,張頭打量。

  正在打掃藥櫃的伙計一瞧,對方衣著整潔,眼神靈動,背卻微微佝僂著,進門前習慣性撣了撣衣角,蹭掉鞋底的浮灰,馬上判斷出是大戶人家的家丁。

  「您有什麼事兒?」伙計揚起笑臉,「大過年的,大夫不在,配藥的話,藥方給我瞧瞧。」

  小廝問:「膠丸有沒有?」

  伙計奇怪:「什麼膠?阿膠?」

  「不是,咱們主人在惠元寺得了一新藥,叫什麼膠丸。」小廝比劃,「這麼大一顆,治腹痛、洩瀉極靈的,你們這兒可有?」

  伙計說:「這倒是沒聽過,若是傷酒洩瀉,配副理中湯如何?平胃散也有。」

  小廝擺擺手:「主人家不耐吃苦藥汁子,那膠丸無色無味,吞服就好。我家少爺不日南下,也想路上備些用,你們若沒有,我去別家問問。」

  伙計稀奇:「怎麼,這膠丸能治腸胃,還能管肺?」

  「可不是,若不然遣我到處問呢。」小廝嘮嗑兩句,沒久留,拱拱手走了。

  --

  正月初六,濟世堂。

  大過年的,生病不吉利,許多人能熬就熬,可總有熬不住的。

  一個滿頭大汗的中年男子,就在和藥鋪的伙計說:「張大夫呢?快隨我去家裡一趟,我爹昨兒咳血了,這可怎生是好?」

  伙計認得他,很同情,但說:「張大夫回鄉下老家去了。以前吃的藥如何,再抓兩副試試?」

  中年男子愁眉苦臉:「還有,可剛喝下去就吐了出來,還是咳得厲害,整晚都睡不著。」

  伙計沒法子,只能說:「過了初八再來吧。」

  這時,進來一個衣著整潔的小廝,他打探說:「我家小姐得了百日咳,想找一副藥吃。」

  掌櫃走出來問:「有方子沒有?」

  「沒有,藥帶來了。」小廝掏出紙包,展開,裡面是一粒淡黃色的膠丸,「前兩日吃了甚好,可惜就剩一粒,太太叫我來問問,貴店可有這藥?」

  掌櫃拿起來瞧瞧,皺眉:「這是什麼藥?我未見過。」

  細細聞了聞,「大蒜的味道。」

  「是惠元寺的方丈捨的,說是新藥,治肺病最好。」小廝問,「若沒有,我上別家去問問。」

  旁邊的中年男子聽了,立即問:「惠元寺的藥?治咳嗽好使嗎?」

  「我雖不懂藥理,但咳嗽也有各式各樣的,你這樣問,我怎答得上來?」小廝小心收好紙包,隨口道,「你若要,就去寺裡討兩顆試試。」

  中年男人猶豫了。

  大夫不在,開藥也不知道開什麼,不如去惠元寺碰碰運氣,就算要不到,在山下討些靈水回去也好。

  --

  正月初七,仁愛堂。

  一個穿綢緞的男人走了進來,張口就是南音:「掌櫃在不在?」

  掌櫃抬起眼皮,瞧見他的綢緞衣裳和玉佩,才略略正色:「閣下是?」

  「這你不用管。」來人趾高氣昂,隨手掏出二兩銀子,「做筆買賣,給我瞧瞧這是什麼藥。」

  二兩銀子不多,但也夠叫一桌中等席面。正好年節沒什麼生意,掌櫃閒著也是閒著,樂得掙個外快:「什麼東西?」

  男人掏出一個瓷瓶,從裡面倒出一粒藥:「你能不能辨出什麼成分?」

  掌櫃拿起膠丸,放在陽光下瞧瞧,隱約能看見液體流動,再聞聞氣味,一股大蒜獨有的氣息,捏捏手感,硬中帶著軟,竟是沒見過的觸感。

  「能嘗嘗不?」他問。

  男人說:「不行,這要是吞服的,咬破就沒用了。」他問,「認得出都用了什麼藥材沒有?」

  掌櫃沉吟:「肯定有大蒜,再多就得嘗了。」

  「罷了。」男人冷嗤,「三大醫堂,不過如此。」

  他轉身就走,毫無留戀,倒是引起了掌櫃的好奇心。他朝侄子使了個眼色,幹活的大侄子會意,偷偷跟了上去。

  男人沒有留意,和小廝抱怨:「問了幾家,都不知道什麼藥,這可怎麼仿?」

  「要不給惠元寺的僧人塞點錢,把方子偷出來?」小廝出壞主意,「這藥治痢疾那麼靈,販到南邊去,穩賺!」

  「就這麼辦。」男人上了馬車。

  侄子溜了回去,朝掌櫃耳語一番。

  --

  正月初八。

  程丹若小心翼翼地擱下畫筆,說:「所以,安民堂的藥最全,濟世堂的大夫最有名氣,仁愛堂喜歡挖人,仿作別家的藥?」

  「全對。」謝玄英說,「濟世堂的張大夫醫術高明,若能得他推薦,必定事半功倍。」

  程丹若瞅瞅他,倒是佩服:「這你都是從哪裡打聽來的?」

  謝玄英說:「田南。」

  她莞爾,想說什麼,冷不丁臉頰上被貼住柔軟。

  「?」好端端的,幹嘛又親人。

  「你又笑了。」他注視著她,「笑得很好。」

  程丹若抿抿唇角,又想起那天晚上的事,總有點不自在,別過臉:「我又不是沒笑過。」

  「不一樣。」謝玄英現在半點不著急了,轉而端詳她的畫作,「這是什麼?」

  程丹若的注意力轉回了紙上。

  冬至時,謝玄英說要教她畫畫,過年這幾日空閒,果然履行承諾。她學會了簡單的運筆後,他就讓她隨便畫點什麼。

  她就畫了以前上課最熟悉的筆記。

  「心臟。」

  「心臟是這樣的?人的心臟?」謝玄英見過死人,卻沒剖過屍體,微微好奇,「和豬心很像。」

  「人和豬有很多相似之處。」程丹若說,「在完美條件下,豬的心臟可以移接到人身上,代替人心。」

  說完,專程瞄了他一眼,想知道他的反應。

  結果這個古人思考了片刻,居然問:「所以,志異錄中,將狗的陽具接給人用,也是可行的?」

  她沒繃住:「啊?」

  「你要看嗎?」他小聲道,「我一時記不清了,回頭給你找找。」

  「不用了。」程丹若正經地告知,「這是不行的。」

  「原來如此。」謝玄英好像解開了一個疑惑,平淡地繼續欣賞她的畫作,「男人和女人的心臟,都是一樣的嗎?」

  「當然。」

  他瞧瞧她,忽然叫她:「丹娘。」

  程丹若:「?」

  「這畫甚好。」他問,「給我可好?」

  她略意外,沒想到他會喜歡,猶豫道:「我隨便畫的。」仔細想想,他送過她不少東西,她卻連個荷包都沒送出去,多少有點不好意思,「我重畫一個更好看的給你。」

  至少換兩種顏色,把靜脈和動脈畫出區別。

  「這是你的第一幅畫。」他說,「我就要這個。」

  程丹若遲疑片刻,沒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好吧。」

  她轉回正題:「你覺得,他們什麼時候才會找上門來?」

  「過了十五吧。」謝玄英道,「這兩天和府裡的管事喝喝酒,攀攀交情,才有可能把話遞到你跟前。」

  他無奈地提醒,「侯府的門可不是這麼好進的。」

  「也是。」她暫時放下了。

  --

  正月十四到十六日,元宵節。

  程丹若在宮裡經歷過一次元宵,吃湯圓,看煙火,過得也挺熱鬧。

  但宮外的節慶又有不同。

  早晨請安時,柳氏就十分自然地說:「十五我和永春侯夫人看百戲,芷娘、芸娘同我去,無須你們侍奉。」

  百戲就是一些現場表演,包括歌舞、魔術、雜技,等等。

  「多謝母親。」媳婦們笑著應下。

  然後,就真的準備各玩各的。

  莫大奶奶說,要帶平姐兒和福姐兒去看象舞,是的,就是皇城象房的節目,訓練大象表演,等於馬戲團。

  榮二奶奶更注重社交,說和其他幾位交好的奶奶們,一道去白塔寺吃齋看燈,說今年的能工巧匠,做出了「散花飛天」的煙火。

  屆時,煙火沖天而起,將有四位飛天仙女懷抱樂器,出現在夜幕之上,恍如天宮倒影。

  程丹若:「……」

  兩位妯娌問:「弟妹欲往何處?」

  她只好回以萬能答案:「三郎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到底是新婚夫妻。」年還沒過,妯娌們不過取笑兩句,沒有窮追猛打。

  午飯之際,謝玄英回來,問她晚上想去哪裡。

  程丹若:「都行。」

  他隨口問:「你以前都怎麼過的?」

  「吃碗湯圓,早點睡。」還能怎麼樣?

  謝玄英驚愕無比:「燈呢?」

  她:「沒看過。」

  他:「……」

  那還有什麼可問的,看燈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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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8 01:45:14 |只看該作者
卷柒、結髮為夫妻 第一百七十九章 元宵節

  上元佳節,懸燈最多之處,莫過於幾條大街主幹道,其中以正陽門東為最。

  下元節的水燈會,已經讓程丹若十分驚詫,感慨千燈萬燭的輝煌,但和元宵節的燈會一比,頓時算不得什麼。

  整條街燈火通明不說,各式各樣的燈令人大開眼界。

  九曲黃花燈,就是在寬闊之地,樹立大量竹木,再用繩索相連,繫出黃河一般蜿蜒的道路,兩側皆掛有燈,男男女女在其中迂回行走,完全是大型的夜晚燈會迷宮節目。

  來往的行人中,騎在大人肩頭的小孩子,高高舉著魚燈、荷葉燈、傘燈,彩紙糊成的燈籠色彩豔麗,造型各異。

  還有調皮搗蛋的大孩子,在地上推著球狀的滾燈,什麼獅子、大象、羚羊、車輿都有,嘴裡「嗚嗚」「駕駕」,不知道配了什麼場景。

  乖一點的小女孩則裹成花生樣,手裡拖著一根線,後面一隻比她矮一點點的白胖兔子燈,短短的尾巴在風裡一動一動。

  豆蔻年紀的大姑娘們,則矜持地跟著父母身邊,手裡提著花籃燈、蝴蝶燈、仙鶴燈。

  假如這些燈都是靜態的,也不過叫人震撼其瑰麗精巧。但它們都在人的手裡,全部都在動。

  漆黑的夜色中,發光的金魚、獅子和龍,在空中劃過一道道光弧,兔子和馬在地上跑,蝴蝶和仙鶴在人群中穿梭。

  人聲鼎沸,火光亂舞。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原來,真有這樣的場景,真是這樣的魚龍。

  程丹若看到行人臉上的笑容,聽見兒童的歡笑,感覺好像誤入了桃花源。在這個剎那,古代的陰霾短暫地消失了,留給她的是光鮮奪目的體驗。

  她好奇地看著路邊的走馬燈,隔著薄薄的紅紗,馬的剪影在轉圈,好像微型的旋轉木馬。更有一種八卦燈,看著一如風車,隨風旋轉不定,光暈成圓。

  「丹娘。」謝玄英叫她,卻發現她根本聽不見,只能握住她的手腕,免得她一頭紮進人流。

  程丹若立著望了許久,方才轉頭:「我們要去哪兒?」

  謝玄英問:「先買隻燈,你喜歡哪個?」

  街道兩邊全是燈籠鋪子,什麼精工巧作的都有。

  她挑了半天,選了一隻柿子燈。

  謝玄英這才牽了她,去前面的空地看煙火。

  那是一個高高的架子,類似鞦韆,中間懸掛著一個圓形盒子。旁邊人拉下線頭,嘩啦啦掉出一大片材質,一個女子的剪影就出現了。

  隨後,紅色的焰火掉落下來,女子的剪紙就上下飛舞,翩躚而動,好像會飛的仙女。轉了一圈,剪紙倏而自燃,變成一大蓬彩煙,消失不見。

  程丹若還沒來得及驚嘆,錦盒裡又掉下兩個孩童。

  一男一女,分別懸掛在架子上,好像你一下我一下玩蹺蹺板,伴隨著亂飛的黃色焰火,他們「砰」一下炸開,變成兩條金色的鯉魚,一面燃燒,一面旋轉。

  她:「!!」

  金童玉女消失,落下幾隻彩色燈籠。

  燈籠往外噴著焰火,差點燎到前排人的衣服。

  但行人都在拍手叫好,渾然不覺。幾捧煙火過後,燈籠自燃,火焰上行,燒毀整個簾幕,只留下「天下太平」四個字懸掛在半空中,色澤如若紫冰,晶瑩剔透。

  「結束了。」謝玄英把她拉走,看她仍舊頻頻回頭,無奈又好笑。

  正巧,路邊有人推著車,叫賣道:「滴滴金,梨花香,買到家中哄姑娘!老爺夫人,可要來幾把?小人這兒有千丈菊。」

  謝玄英朝長隨使了個眼色,立馬有人買了兩支煙火棒回來。

  「到人少的地方才能放。」他把程丹若拉到街角,才給她點燃一支。

  煙火棒「滋」開,朝外「簌簌」噴射火星,正如千瓣菊花,妍麗多姿。

  程丹若:「……」

  在古代玩煙火棒的感覺,好微妙哦。

  她晃晃煙火棒,問:「今天這麼多燈燭,不會引發火情嗎?」

  「肯定會。」他仔細解釋,「五城兵馬司會專門派火兵值守,以備不測。」

  他指著遠處的高樓:「那是望火樓,今日必有火兵值守,若有火情,隨時能派人救援。」

  又給她看街角堆積的大缸,道,「每坊皆有坊長一人,管戶籍、稅收之事,平時也要負責街巷安穩,如這般的節日,就要組織民戶儲水,以防不測。」

  程丹若點點頭,回憶說:「我小時候,好像是有里長夫人來過家裡。」

  謝玄英放緩口氣,佯作無意地接口:「是嗎?來做什麼?」

  「不知道,沒人和我說。」火樹銀花,她提著柿子燈,平靜地說,「我七八歲之前,還能跟著父親學點醫術,後來慢慢大了,就被祖母叫到身邊養,一直到離開程家,我都很少離開後院。」

  程祖母就是陳老太太的小姑子,陳老爺的姑姑,家教頗嚴,拘她很緊。

  「連元宵都不讓你去嗎?」謝玄英小心問。

  「沒有,只讓人買燈回來看,我因為是女孩,又不是大伯家的,只能拿被他們挑剩的。」她說著,忽覺不對,立時頓住,若無其事道,「好香的味道,那邊是什麼?」

  謝玄英一副沒留意的樣子:「江米糕,要吃嗎?」

  她點頭。

  他便叫人買了來,還有山楂糕和羊肉湯羹:「上車吃,我們去西門。」

  程丹若咬一口江米糕:「那邊有什麼?」

  「有個窯廠,多南北百貨。」他說,「說不定有你喜歡的。」

  程丹若果真起了幾分好奇心。

  正陽門西,有一片連綿的店鋪,今日都懸掛著燈籠,開門迎客,空地上搭著廣闊的天棚,下懸天燈無數,大大小小的攤子林立,完全就是一個大型的夜市。

  有的店賣的東西貴重些,什麼琉璃燈、玻璃屏、瑪瑙盞,有的是純粹靠眼力的古董店,古錢、古書、古畫、古瓷器,一徑排開,分不清是真是假,擠滿了老老少少的客人,指指點點,評判年代真假。

  書鋪各式各樣的新書,汗牛充棟,還有文人墨客當場揮毫寫詩,點評字畫。

  又有金石鋪子,賣各式的石頭或是碑帖、拓本。

  攤子上的東西更雜亂一些,有賣釵環脂粉頭油的,也有賣殘片玉石的,還有給小孩子的糖人、撥浪鼓、爆竹,零星還有幾家支起的茶攤,供累的人喝茶歇腳。

  程丹若注意到,這裡來往的行人,要比之前的街上更體面一些,男男女女皆是綢緞衣裳,插金戴銀,更有一駕華麗的車座,傳來女子銀鈴般的笑聲。

  同時,謝玄英被搭訕的概率,陡然上升……

  「謝郎,留步!」

  「謝郎,夏猶清姑娘在此,正與我們鬥詩呢。」

  「謝郎,上來共飲一杯。」

  程丹若本來都要下車了,這會兒又坐了回去,禮貌地建議他:「我們分開行動好嗎?」

  謝玄英悻悻:「不好,不准嫌棄我。」

  程丹若思考片刻:「夏猶清是誰?」

  「京城名妓,擅詩文,通經義,好琴音。」他回答,「你想見的話,我去把她叫下來?」

  她轉過臉:「如此佳人,被你們呼來喝去,形似奴婢,我才不想看。」

  謝玄英道:「她是充於教坊司的犯官之後,確為賤籍。」

  「是嗎?」程丹若面無表情。

  他猶豫了一下,低聲說:「丹娘,你無須憐憫她,她是夏百歲之女。」

  程丹若奇怪:「所以?」

  「夏百歲臨陣脫逃,指揮失當,是寒露之變的罪魁禍首。」他道,「她的父親害你家破人亡,你不該憐憫她。」

  程丹若道:「倘若她能左右其父的想法,卻不曾做,我無話可說,她能嗎?」

  「她不能,但親族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昔年錦衣玉食,今日教坊賣身,皆是如此。」謝玄英聽出了她的認真,便也不願敷衍,闡述自己的想法,「要怪也只能怪她父親。」

  她道:「人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不管怎樣,總不該禍及家人。」

  「將士出征在外,必留親眷。」謝玄英耐心地解釋,「否則一旦敵通外國,連累千軍。」

  這話太有道理,她一時無法反駁,只好道:「那即便是罰做苦役,也好過當妓子為人凌辱。」

  謝玄英心有不忍,但依舊實話實說:「就是要辱她,不然,如何震懾旁人,消解眾人之恨呢?當時因她父親而死的將士不計其數。」

  程丹若怔住了。

  然而,她依舊堅持道:「要辱,也該是罪魁禍首。」

  「夏百歲已被腰斬,二子皆斬首,其弟年幼,被流放嶺南。」

  她沉默。

  謝玄英握住她的手心,有些後悔:「我們不說她了,好不好?」

  「你別這麼說。」程丹若很快調整過來,艱難道,「我有的話很奇怪……你說實話就好,不必在意我。」

  「你在我面前,說什麼都可以。」謝玄英認真道,「我們也是榮辱與共,你有罪,我必為你擔之,我有不測,你也逃不掉。」

  這個道理,程丹若從前不是不懂,但夏猶清的例子在前,格外令人感同身受。

  古代夫妻之間的關係,遠比現代更緊密。

  現代一方坐牢,最多被凍結家庭資產,而在古代……要一起死的。

  「我知道了。」她點點頭,神色漸漸平靜。

  謝玄英道:「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淪落到那樣的地步。」

  「不用。」程丹若道,「我自己死得痛快點。」

  「胡說八道什麼,我不會讓你死的。」他皺眉,「大過年的,別晦氣。」

  她笑了笑:「做大夫的,不忌諱說生死。」

  謝玄英沒好氣:「那你忌諱什麼?」

  程丹若想想:「今夜無事,一定空閒。」

  謝玄英:「今夜無事,一定空閒。」

  她:「……呸呸呸!」

  他彎唇正笑,忽而聽見馬車外頭有人喊:「那邊著火了!」

  程丹若一把撩起簾子,果然看見遠處的棚子竄起火苗。

  幸好大家反應快,有人端起茶攤的鍋,一盆熱水撲了上去,又有人扛著沙袋衝過來,飛快堵住火源。

  火很快被熄滅。

  她心有餘悸地坐下,心想,幸虧沒在宮裡說過這話。

  「這話千萬不能再提了。」她慎重其事。

  他彎彎唇角:「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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