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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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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MM豆] 穿成科舉文裡的嫡長孫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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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一十章 荑稗先出

  伴著那位黃姓門生爽朗的笑聲,裴少淮自正門往外看,只見一中年男子身著緋色官袍,高高瘦瘦的,快步而來,舉止快意而不失端重儒雅。

  穿著官袍來,說明是散衙後,直接從衙門來了鄒府。

  他的身後,兩名年輕小廝正扛著一架木質打穀機。

  瞧他的的相貌眉眼,裴少淮覺得有些似曾相識感,又想不起在哪見過、與誰相似。

  黃姓門生亦注意到了裴少淮,連忙收起方才那肆意的大笑,走至眾人跟前,先給南居先生、鄒老夫人行了禮,道:「老師、師母,門生不知府上今日有客,孟浪唐突了。」又朝裴少淮略一作揖。

  裴少淮回禮。

  如此行止派頭,又是鄒老的門生,可料想到此人學問、本事必有獨到、過人之處。

  鄒寧遠居中介紹道:「黃叔,這便是祖父平日裡常提起的那位,從閩地雙安州而來……」

  還未介紹完,停頓的間隙,這位黃叔喜顏插話道:「北客!」趕緊再作揖,道,「久仰大名,久仰大名,老師與我說了許多你的事。」

  「萬不敢當此大名。」裴少淮謙道,「裴少淮,字伯淵,幸會。」又介紹了妻子、兒女。

  「黃荻,字青荇。」黃荻亦自我介紹道,「『楓葉荻花秋瑟瑟』之『荻』,『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的『荇』,老師覺得我的本名有些衝闖了聖上,便替我取了『青荇』二字,平日裡,旁人多喚我黃青荇。」

  文人介紹便是如此,名與字,還有本經,便可聽出許多東西來。

  荻花白如雪軟如棉,長得與蘆葦、芒草很是相似,這幾樣又常常混著生,一叢叢一片片,尋常人很難分得清荻、蘆、芒究竟誰是誰。

  黃荻注意到自己穿著官服而來,又道:「黃某在南京戶部當差。」

  戶部是戶部,南京戶部是南京戶部,二者不同。

  裴少淮記得南京戶部尚書之名,非黃荻,他穿的是緋色官袍,便可猜到黃荻身任南京戶部左侍郎。

  「原來是侍郎大人。」裴少淮敬道。

  一番你來我往之後,兩人算是相識了。

  言歸正傳,黃荻指著打穀機道:「老師種的稻子快熟了,今日回府時,湊巧碰見有農戶出售此舊物,便叫人買了下來。」

  因不見鄒羨靜的身影,他又嘟囔道:「如安兄竟還未散衙歸來,那清苦公署無人過問,如何值得他這般勞心勞力。」

  「許是鑽研史書,又忘了時辰了。」鄒老夫人說道。

  「如安不就在這裡嗎?你們是不是糊塗了?」鄒老指著孫兒說道,轉而神色嚴肅,對黃荻語重心長道,「反倒是你呀,小許……就如字要一筆一筆寫,事也要一件一件做,做官做人都不能貪快。戶部尚書的位置,不是座師不願意在皇上跟前幫你說好話,而是你的功績、本事還欠一些,再等個三年六年也不遲的。」

  鄒老口中的「小許」,正是他當年器重的一位門生。這位小許求助座師無果之後,暗結首輔樓宇興,終究還是坐上了戶部尚書之位,隨後排擠同門師兄弟,帶著鄒閣老一手建成的戶部倒戈樓宇興。

  正是此事令得鄒閣老奏請致仕。

  鄒閣老走後,這位許尚書並無什麼好結局,在戶部尚書的位置坐了三兩年,便被河西派給換了下來。

  「老師,你又記混了。」黃荻小心扶鄒老回堂裡坐下,湊到鄒老跟前解釋道,「您再仔細瞧瞧,我不是許建生,我是青荇呀,您最小的那位門生黃青荇,記起來了嗎?」

  鄒老張張嘴,滯滯梳理了好一會兒思緒,才恍然道:「是青荇呀。」面帶慚愧色,又道,「當我的門生,連累你的前程了。」

  「老師這是什麼話,學生的本事、學識都是您教的。」黃荻道。

  黃荻又問鄒寧遠,老師這幾日睡得如何、吃得如何,其關懷備至之心真真切切。

  見到鄒閣老如此費力捋清思緒,情緒隨著腦中雜亂的往事時起時落,裴少淮心裡有說不出的苦澀,哽咽在喉。

  年老心欲平,豈料浪捲沙。

  ……

  鄒羨靜歸來後,眾人一起用宴,席間談得十分歡暢。

  裴少淮與黃荻間談得很是投機,裴少淮精通錢道稅法,知曉錢幣流通之要務,而黃荻在南京戶部沉研多年,錢稅學問亦不淺。

  兩人間,往往是說了半句,便了解了後頭得意思。

  黃荻豪飲後,相見恨晚,惋惜言道:「裴大人倘若早生十來年,拜師於鄒老門下,你我能以師兄弟相稱,將是何等快事。」

  「裴某與南居先生之間,不是師生勝是師生。」裴少淮亦飲。

  黃荻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倘若早生十年,入了鄒老之門,豈不是和他一般,要受人排擠?

  「是我思慮不足,我之過我之過。」黃荻連罰三杯,道,「還是眼下這般好,裴大人可以大施本事,為民謀利。」

  酒後不免顯露幾分真情來,快意之下難掩不甘。

  酒酣宴散,黃荻同鄒老說:「學生先回去了,過兩日再來看望老師。」

  時候不早了,裴少淮本想先回客棧,鄒老夫人卻留他們小住兩日,鄒老夫人勸道:「老頭子一時清醒一時糊塗的,裴小友不妨小住兩日,待他清醒過來時,再續江南舊事。」

  又笑言道:「老頭子平日一清醒過來,總不忘先問北客可有來信。」想來是極想念北客這位小友的。

  昔日老少「筆友」,若不能好好敘一敘,於鄒老或是裴少淮而言,都將是遺憾。

  山高路遠,裴少淮一別金陵城後,此生不知何時才會再來一趟。

  「那晚輩就不推辭了。」裴少淮道。

  鄒寧遠聞言,領人前去收拾廂房。

  裴少淮與鄒老夫人閒敘時,談及黃荻,鄒老夫人嘆了口氣,替黃荻惋惜道:「青荇確實值得更好的前程,是師門耽誤了他。」

  她說起與黃荻的緣分,道:「老頭子和他的緣分很長,算下來也有三四十載了。青荇出身淒慘,是農家收養的螟蛉子,老頭子在外為官時,供了他的束脩,叫他好好讀書。這孩子也爭氣,多年後,竟真的一步步考到了老頭子面前,參加了老頭子最後一次主考的春闈,成了老頭子的門生。」

  「此後,青荇受老頭子提攜,留在戶部裡當差,可惜才堪堪嶄露頭角,便發生了那檔子事,連著幾個同門師兄一齊被排擠到了南京城裡,再沒機會回京當差。」

  裴少淮了然,雖說朝廷早幾年就已清理了樓宇興和河西派,但舊官想得皇帝復用,並非易事。

  一來,三年一科考,人才一撥一撥來。二來,南京六部遠離天子視線,無人舉薦、無人廷推,皇帝又豈會記得那麼多甲乙丙丁。

  黃荻能在南京六部裡,一步步走到戶部左侍郎的位置,已經是極為了得。

  更多人是直接「躺」在了位上,破罐子破摔。

  鄒老夫人又道:「青荇是個長情的,知曉老頭子要移居金陵城後,便一直跑前跑後,置辦了這座宅子不說,寧遠、如安抵達前,一直是他幫著照料老頭子,如今亦隔三差五過來看看。」

  從前點撥提拔門生,老了便受門生們的情,這是自然。

  裴少淮懂得鄒老夫人的意思,應道:「晚生省得了。」未多言什麼。

  即便如此,鄒老夫人還是有些訕訕,道:「若非青荇,換了旁人,必不好意思向小友開這個口。」

  裴少淮神情輕快,笑道:「鄒老夫人言重了,無需介懷。」

  ……

  ……

  翌日大早,裴少淮起身束髮換衣,正打算到簷外活動活動筋骨,卻聞院前傳來叩門聲。

  開門一看,是鄒寧遠。

  鄒寧遠神色歡喜,道:「祖父今日起身,神識清醒,約大人到後院田邊一敘。」

  裴少淮聽後,亦不禁歡喜,回房套了件素色外襯,便隨著鄒寧遠的步履,前去與鄒老相見。

  小小田畝邊上,贅甸甸的稻穗染了秋露,朝陽晨曦照在穀粒上,像是鍍了一層金光。

  南居先生在田邊布了桌椅,桌上攤著一套錚亮的銀幣,他正舉著巾帛、對著朝陽擦拭那枚一錢的銀幣。

  銀幣背面鍛印的是幾束稻穗,與眼前秋來稻黃之景相映。

  南居先生眼中透露出的那股專注、睿智,還有淡然,使得裴少淮又如回到了十年前。

  「南居先生。」裴少淮遠遠喊道,聲音不似少年時那般清亮,多了幾分沉穩厚重。

  但鄒老一下子識出了這道聲音,臉上浮出笑意,朝裴少淮招了招手,應道:「小北客長成大北客了。」又道,「快過來坐下。」

  裴少淮坐下後,道:「南居先生,好久不見。」激動之心溢於言表。

  亦師亦友亦知己,在這車馬緩慢的世道,能夠再見一面,再敘一回,是何等難得的事。

  「是有些年頭不見了。」鄒老言道,又問,「昨日我犯著糊塗,總是認錯人,叫小友看笑話了罷?」語氣十分豁達,並不甚在意自己的病。

  「晚輩豈敢。」

  看出了裴少淮神情裡的酸澀,也猜到了他心頭的惋惜,鄒老笑道:「老頭子都到了杖朝之年,早該眼明心亮、達觀知命了……這人愈是年長,心思愈發不在自己身上,而在晚生後輩的身上。」

  他舉起一枚枚銀幣,錚亮無比,不知擦拭了多少回,道:「在如此年歲,能見到大慶發行的銀幣,聽到銀幣隨船遠漂海外的消息,知道朝廷牢牢執掌世間錢道的泉眼,一點點富足黎民百姓,老頭子是沒什麼遺憾的。」

  「清醒到了八十,糊塗也是到了八十,總歸能活到八十,便已是幸事,又哪管他是清醒還是糊塗?」鄒老豁達言道,「『往事不知多少夢,夜裡和酒一時醒』,且就當他是一時醒一時醉好了,這天賜的醉意,能省不少糧食……北客小友,你說是不是?」

  裴少淮被南居先生的豁達感染,感動之餘,滿腹學識的他,面對一位老者的真情顯露,竟然一時不知言何。

  「那便再同老頭子說一說這銀幣罷。」鄒老打開話題道,「小友大才,通過開海通商,讓更多銀幣流到海外四夷,不知此時銀幣的傳用度如何了?」

  「朝廷設了船引,商船出海,需先置換銀幣,通過此舉,大慶船隻所過之處,很快便會流通此套銀幣。」裴少淮應道。

  銀幣的流通是需要時間的,在鄒老跟前,裴少淮希望它能流得更快一點、更廣一點。

  「昔年的設想,竟真有實現的一日。」鄒老感慨道。

  他坐的位置,抬首可見晨曦,低頭可見一片金稻,鄒老張開手掌,裡面臥著一枚一錢銀幣,道:「這套銀幣,這一枚最得我心,錢額最小,能用的百姓卻是最多。」

  「小友開海亦是一大功績。」

  裴少淮實言道:「雙安州雖順利開海了,然還有許多事未做完,一場戲只不過才搭了個台子罷了。」回京後還需想法子揪出背後的對家。

  「此事確實不易。」鄒老點點頭道,「從小友來信的隻言片語中,老頭子料想此人精通錢道,懂得以錢生亂,還懂得以錢謀私,又興許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

  裴少淮愈發欽佩鄒老。

  因涉及軍機,他給鄒老寫的信中,關鍵處一筆帶過,只說「糧缺」、「貨緊」、「民閒」等幾個字眼,沒想到鄒老還能由此推斷出這麼多來。

  「小友也莫要太心急了,先穩住眼下的勢頭是最重要的。」鄒閣老勸道,他伸出手指了田中一處,「小友看那株是什麼?」

  順著鄒老的手望去,金色晨曦之下,一株結子的荑稗在晨風裡招搖。

  到了結子的時候,荑稗的子穗會高出稻子許多,所以格外醒目,彷彿在向世人顯擺自己的得逞。

  荑稗是田間的一種雜草,雖也結子,但收成遠不能比稻穀。

  鄒老解釋道:「《種稗嘆》有言,『農田插身身綠時,稻中有稗農未知』,這小小一株稗草十分狡猾,生於田間,不是糧食卻長了一副稻苗的模樣,幼時根本無法辨認,農戶們只能任其生長其中。」

  裴少淮聽後若有所思,對家確實狡猾,興許他或是他們便扮作良人,藏匿在一眾「青青」裡。

  緊接著鄒老又言道:「小友何不再穩心等等,待荑稗抽穗結子時,自然就藏不住自己的面目了。」

  裴少淮眼睛一亮,明白了鄒老的提點。

  「南居先生可還有其他猜想?」

  鄒老搖搖頭,他說道:「小友身處這一片青青當中,能相信的唯有自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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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荑稗:音同宜敗,植物名。田間雜草,外形如水稻,常與水稻長在一起,而影響水稻的生長發育,亦可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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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十一章 追風趕月

  「不談這些不痛快的事了。」鄒老笑言道,「以小友的眼界、本事,必定是有法子應對的。」

  他收起桌上的銀幣,言道,「不如珍惜老頭子這片刻清醒,一同飲茶暢聊……自小友離開太倉州,仲涯、子恆他們倆個來了又走,老頭子這顆師心,已無處安放許久了。」

  鄒老才執起壺耳,裴少淮雙手握杯迎了上去,笑言道:「晚輩醍醐灌頂。」

  老少一人整一日的暢談,聊起了朝廷,又聊到了民生,還有這吹寒到江南的長冬。

  同道之人,便是一別數年,依舊話中投機。

  月攀牆簷映枯枝,夜深了。

  「風華如砂流指過,蒼樹枯枝亦年華。」鄒老抬首,望著月中枯枝吟道。

  風燭殘年也是年華中的一部分,如此豁達。

  鄒老主動道別,笑言道:「時候不早了,小友該回去歇息了。」

  興許裴少淮還要多留幾日金陵城,但一覺醒來,待到明日,鄒老還能否清醒,卻不得而知了。

  所以鄒老更願意這個時候,鄭重道一句別,他飲了一口茶,借用時人截搭的一句詩道:「『追風趕月莫停留,平蕪盡處是春山』,老頭子的路將走盡,然小友的路,還遠在春山之外,不必在此耽擱了。」

  言語平靜,這幾句道別不悲然,而是釋然。

  「南居先生……」裴少淮眼眶微微泛紅,世人怕離別,怕的不是離別,怕的終一日信不知寫與何人聽,茶不知斟給何人飲。

  「這番扭捏可不似小友的性子。」鄒老朗朗笑道,「小友是怕一朝太平盛世,老頭子沒有機會看見了嗎?」

  「南居先生會福壽延年的。」

  鄒老握著裴少淮的雙手,這數十載焚香閱卷的手掌蒼老而潔淨,指間執筆所留的厚繭依舊在,他道:「伯淵,一定要堅定走下去,你所做的不是給我看,也不是給誰看的,而是給天下人看的,縱使老頭子真有一日走了……」鄒老指指天上明月,帶著些哽咽,道,「不也還有明月可見,托予清風吹至墳前嗎?」

  直到此時,鄒老話語中才有些悲涼之意,囑咐道:「老頭子把自己的念想托付給你了,小友千萬別嫌太沉。」

  裴少淮感受到那蒼老手掌傳來的力道,鄭重應道:「先生所托,小子莫不敢忘。」

  在裴少淮眼中,南居先生是一位執著、真誠的理想者,何其難得,他曾今對學識、學問改變世道堅信不疑,將自己耕耘的本領播了出去,指點了多少門生,只想著門生造福一方,未曾想過借門生造勢。

  在黨爭落敗以後,他寧願致仕隱居,也絕不願意低頭妥協一一,莫不然皇帝又豈會讓他走?

  鄒老收起悲涼,重浮笑意,道:「那便早些回京罷,把那荑稗草除去了,不要再拘於內爭,帶著大慶百姓往外頭看看。」

  「該說的都說了,夜深了,小友回院子裡歇著罷。」

  ……

  翌日,鄒老睡醒之後又犯了糊塗,只不過沒那麼糊塗,兒子是兒子,孫兒是孫兒,獨把北客是誰給忘了。

  黃荻這日午時散衙之後,又來了鄒府。

  他才入門,還未來得及與裴少淮說話,便被糊塗的鄒老喚了去,指著自己的半畝稻田,道:「小許啊,你下田替我把那幾株荑稗給拔了。」

  又道:「不事農桑不知農苦,你們不能光躲在房簷下讀書。」

  黃荻笑笑,坐在門檻上邊脫下靴子、捲起衣袖褲腳,邊對鄒老說道:「老師,我是青荇,學生懂得農家苦。」他自農家來,豈會不懂農家活?

  言罷,鑽入田畝裡正經拔起荑稗來,不大一會兒便集了一大束,可見這田裡藏的荑稗可不少。

  「管你是什麼荇,總之今日不給我拔乾淨了,就是不行。」犯著糊塗的鄒老在田邊嘟囔道,見到田畝捯飭乾淨了,這才露出笑臉來。

  午膳的時候,知曉裴少淮不日將辭行歸京,黃青荇建議道:「總是難得來了一趟金陵城,裴大人若是有閒,不如隨黃某入都城裡看看?往後在朝治理陪都守備時,也能借鑑實情一二。」

  「那便有勞黃侍郎安排了。」裴少淮應了下來。

  一來黃青荇所言有些道理,人都到跟前了,不進曾經的皇城裡看看,委實有些可惜。一來,裴少淮既然答應了鄒老夫人,若是不知這位黃侍郎究竟有幾分功績、本事,往後又如何廷推其回京。

  「不如約好明日辰時,黃某派人來接裴大人。」

  「甚好。」

  事情就此約好。

  下晌,秋日爽朗,裴少淮領著妻兒出去走走,一邊看看金陵市井、嘗嘗地道的小食,一邊與小南小風說說金陵城的歷史,不知覺竟走到了西北城牆邊上。

  借著五品的官牌,裴少淮登上了城牆。

  站於望江樓上,極目遠眺,彷彿寬闊的長江便在城腳下。

  江面平靜,映著落日餘暉,大小船隻趕著這最後的日光,尋找臨時停靠過夜的渡口,靠岸以後,又忙在船尾掛上燈,以此提醒往來船隻躲著些。

  撐桿的小船載滿了貨物,深一桿淺一桿從渡口撐入內外秦淮河,順著這護城內河,趕緊回城。

  秦淮河的兩岸早早亮起了燈盞,蜿蜒曲折的護城河,一盞盞一團團光組合而成,光怪陸離,就如上元節裡的鏊龍一般。又有許多畫舫船,飄於秦淮河中央。

  這等擁擠繁忙河道,來來往往的船隻之多,遠盛於蘇杭之地。

  無他,只因金陵城是大慶內河漕運的樞紐,亦是南邊養官養軍濟民的糧倉。

  楊時月隨著丈夫遠眺,心境亦開闊許多,她感慨道:「萬船如雲趨,浮舫若白晝,本以為京都城已是繁華至極,若不見一見金陵城,當真難以知曉其奢華。」

  「此言甚是,正所謂『天下財賦出東南,而金陵為其會』。」裴少淮應道。

  他又指著幾艘掛了「糧」旗的官漕船,同時月解釋道:「大慶遷都京城以後,南邊留著南京倉,北邊新建了京通倉,一南一北儲糧備用,此乃大慶根基。眼下秋收,又到了各府各州納糧的時候,南直隸、湖廣、江西、浙江幾處的稅糧皆聚於金陵城,再過半月,此處的河道恐怕還要更擁擠一些。」

  「無怪來時,頻頻有官差查搜咱們的船。」楊時月道。

  下城樓後,裴少淮讓長舟回鄒府傳個話,說晚膳不回去了,讓鄒老夫人莫等他們,隨後與時月找了個裝飾清雅的酒肆,點了幾個當地菜,還喝了半壺桂花釀。

  正打算叫店小二結賬時,裴少淮聽到隔壁幾位酒客談得正歡,談吐似是讀書人,他掏銀幣的手收了回去,為自己斟了一盞茶,繼續再聽聽。

  「江南之地學子眾多,科考一道,較北地而言本就艱難許多,賀兄年歲已至此,何苦將自己局限於鄉試秋闈,不妨再找找其他路子。」有人勸道。

  聽言之,這位賀兄是有秀才功名的。

  「唉,讀書人除了科考,哪還有什麼其他路子。」這位賀兄嘆道,「若是去當一族學夫子,總是心有不甘的。」

  「賀兄寫得一手極好的雲間詞,外頭已傳了幾分名聲,何不往饒州府去去,兩地相聚也算不得太遠。」

  「劉兄說的是……淮王府?」

  「正是。」這位劉兄應道,「淮王痴於雲間詞,善待詞客西席,想來賀兄已有所耳聞,以賀兄之雋雅文風,何不投一一名篇試一試,成與不成,總不至於比眼下的境況更差了。」

  又道:「若真入了淮王府,一來可以解賀兄家中柴米油鹽之困,世伯也能有養病之資,一來多識幾個官場人,有人點撥一番,順利中了桂榜,誰又能料得往後是什麼境遇呢?人往前走一步總是好的。」

  「謝劉兄點醒,賀某幡然醒悟啊。」

  所謂雲間詞,乃是大慶作詞的一個派系,辭句婉約,揚言要興兩宋之詞藝。

  那位劉兄接著建議道:「劉某以為,賀兄那首『花落空庭無人拾』便極好,可含蓄表達懷才不遇之意。」

  包間內的幾人繼續飲酒,聊到了別處。

  這小小插曲,叫裴少淮留了個心眼。

  饒州府地處江西北邊,西邊是盛產魚蝦的鄱陽湖,東邊是赫赫有名的瓷都景德鎮,饒河從中穿插而過,不管從哪一點來看,此處都是個極富饒的地方。

  真真對得起其名中的「饒」字。

  能在此處就藩的親王,自然也不是尋常人。就藩饒州府的,正是當今皇帝的嫡次子燕見道,他年少時便有皇后為其張羅,又得皇帝幾分喜愛,便有了這麼一處富饒的藩地王府。

  淮王歡喜雲間詞,此事不假,燕見道還在京城的時候,許多官員都知曉此事。

  裴少淮疑惑的是,親王十五分封,二十就藩,淮王就藩饒州府也不過六七年的時光,這名聲怎就傳到金陵城來了?

  是淮王自己遠播的,還是他人刻意為之?

  畢竟,身為親王,收養幕僚幕客,這可不是什麼好事情,即便只是一群鑽研雲間詞的詞客。

  裴少淮在意的不是事情本身,而是為何如此,可惜燕承詔已去了武昌府,自己手下又無查探的能人,不然當真可以略「打聽」一二。

  回到鄒府,夜裡,裴少淮輾轉難眠。

  「官人心裡有事?」

  「今日所見所聞,總覺得要想通些什麼,卻不知鎖竅在何處,便一直蒙在心頭不舒坦。」裴少淮應道。

  「不如我替官人梳理梳理?」楊時月道,「是城頭看到了萬船歸來,還是秦淮河兩岸燈明如晝,或是酒樓裡聽到的那番話?」

  「是船。」

  「哪是熙熙攘攘的船隻,還是漕船上的糧食?」

  「是漕船。」

  裴少淮驀地起身,不似平日裡那樣莊重,滿懷喜意,又壓低聲線,道:「我找到鎖竅了。」

  謝嘉那本賬目,豈能單單看數目之多少,而忽略了往來之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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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十二章 初游倉廒

  因想通了關鍵,輾轉反側變作了毫無睡意。

  裴少淮下榻,掌燃了書案上的油燈,坐下開始梳理思索,神情專注。

  楊時月不想打擾到夫君的思緒,為他披了件外襯,又倒了盞溫熱宜口的白水,便回到了榻上。

  案上雖無紙與墨,心間卻似河水奔湧,半個時辰裡,裴少淮不知憑空推算了多少遭。

  泉州市舶司、鹽運司往北輸送大批銀兩,彼時還未開海,只能走內河漕運,無論如何走,中程總免不了要到應天府金陵城轉一遭。

  鳳陽巡撫、應天巡撫、操江都御史三位大員坐鎮長江淮河水域,重重搜查,這筆錢財又是如何繞過這三位的眼睛,順利送到京都城的?

  莫非是對家已把這三位盡數收歸麾下?

  這不大可能。十數年間,便是六年一換,這個位置上的人也換了兩三趟了。再者,三官共管長江淮河,本就有相互監督、相互掣肘之意,以皇帝這般精通制衡權術的脾性,又豈會選三個「串通一氣」的官員上任?

  此為疑點,裴少淮尚未想通。

  裴少淮想通的,是錢財進入應天府後。

  不管古今,來錢最快的,不是收售販賣的商道,而是玩弄股掌的錢道——以錢生錢可比以物換錢快多了。

  在這萬賈匯聚、富甲天下的南直隸,泉州府源源不斷送來的錢財,如泉水般流過,期間不知道打了多少個旋,沖出了多少泡沫。

  裴少淮相信,以對家的錢道修為,絕對有本事借泉州這筆錢衍生出更大的財富來,以謀更大的「事業」。

  所以,泉州的出賬,與東宮入賬一比,倘若數額相差無幾,咋一看,讓人覺得成了閉環——有出有入,數額又能對得上。可用「錢生錢」的思維一想,這般契合的賬目,未免有些掩人耳目了。

  裴少淮心道,倘若東宮不是大智若愚,藏得更深,那他便真是被人當作面具。

  誰人敢拉東宮太子出來擋矛頭,裴少淮不免想到了饒州府那位淮王身上。

  這兩兄弟雖是嫡長嫡次,卻非一母同胞,淮王生母雖是皇后,卻非當年的東宮正妃。皇宮裡的家事,向來是要比民間復雜一些的。

  可若是淮王動的手腳,這麼大的一盤棋子,又是誰人為他身先士卒地布了局?

  要逐一打通這些關節,非十數、乃至數十載不可成,淮王尚是孩提的時候,便已謀劃奪嫡,後宮皇后的心思竟這般深沉?

  府外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裴少淮推算完這些,心情也慢慢平靜了下來。所有這些皆只是自己的猜測罷了,他知曉離真相還遠著。

  身處詭計當中,人既不能沒有猜測,又不能太過於執信猜測。

  裴少淮回頭,發現妻子側身向著自己這邊,頭枕於臂上,正熟睡著。仿若是「欣賞」著夫君伏案深思的背影,不知不覺睡著的。

  裴少淮笑笑,吹熄了燈,便也輕手輕腳上榻歇息了。

  ……

  秋日清晨露水重,小南小風還想像以往那樣坐在台階上讀書,被時月止住了,道:「晨露寒氣重,到屋裡去讀。」

  她探了探小南小風的衣襟,覺著有些涼手,便給他們又多添了件衣裳。

  裴少淮吃過早膳後,離辰時還早,去看過鄒老後,獨自出了府,打算到秦淮河畔走走,一是想活動活動筋骨,一也是想看看金陵城裡的清晨光景。

  走到一處小渡口處,見幾個穿著麻布灰衫的「船夫」,坐在船頭啃下乾糧後,下了船,蹲在岸邊打算用手掬水喝。

  「可不能生飲江水。」裴少淮提醒道,「當心喝了鬧肚子。」

  幾位漢子憨憨一笑,打頭的那位操著金陵的調調,笑道:「某等都是農家出來的,不是那講究人。」

  「在外還是要仔細一些。」裴少淮從岸邊小攤要了一大壺酥茶,叫攤主用大瓷碗端給他們。

  那幾人倒也爽朗,沒有推辭。

  一來一往的,裴少淮與他們閒談了起來。

  「聽小郎君的口音,似從北邊來的?」漢子見裴少淮穿了一身茶翡色的衣袍,乾淨利索,又長得眉清目秀的,以為他年歲不大,便喊了一聲「小郎君」。

  裴少淮非聖賢人,摸了摸自己昨夜剛剃乾淨的下巴,聽這聲「小郎君」倒也歡喜得緊。

  「大哥了得,某確是北人。」裴少淮問,「這時候還早,城外大江裡的貨船還未忙起來,你們怎就準備撐桿出船了?」他以為這些船夫是做倒運貨物入城的活計的。

  「小郎君想岔了。」漢子爽朗大笑,入了城,治安好,他便也不隱瞞,說道,「某幾個是從江寧來的,聽縣老爺的吩咐,前往糧城裡交今年的徵額。」

  原來是鄉裡的糧長。

  糧長也算個「長」,算得了半個差,大慶伊始,這可是個肥差,多由鄉里大戶擔任。到了後來,糧長要自個填補缺額、耗損,累賠不堪,便成了一個苦差事,人人聞之如躲瘟神。

  畢竟十戶有九戶因糧長而破產。

  官府無奈,只得改為輪充制。

  又一個漢子接過話頭,說道:「早些入糧城,早些交差,也好早些回去做事。」他咂巴咂巴嘴,又道,「所幸朝廷徵額由糧食變作了銀幣,不然輪上一回糧長,某那一大家子便不必活了。」

  談到銀幣、以銀抵稅,裴少淮追問了一句,道:「大哥為何這般說?」這兩道新政,畢竟都是經他之手推行的,他想聽聽百姓們的態度。

  漢子從懷裡掏出一枚一錢銀幣,上頭沾著土,言道:「朝廷要徵一錢銀幣,某交上這一枚銀幣,事便兩清了,任誰也不敢說某這枚銀幣不值一錢。」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若是上繳白米豆子,過江過河要加耗,米糙了要加耗,足足曬了半個月的穀子,嫌棄不夠乾,還是要加耗,明目何其繁多。這便也就罷了,更有甚之,一石的白米究竟滿不滿一石,還需過了官斛才知曉,明明在家量好一石有餘的白米,倒入官斛中,卻不見斛口白,若是衙役再踹上幾腳,白米往下又沉了沉……整一石的白米,最後竟只有七斗半。」

  「所以,還是用銀幣錢貨兩訖好一些,小郎君你說是不是這個理。」漢子最後道。

  裴少淮點頭,道:「是這個理。」

  他看船上裝了不少麻袋,似乎是糧食,便問:「既然以糧抵稅了,大哥們船上為何還裝著糧食?」

  「小郎君有所不知。」漢子笑著解釋道,「大家都交銀幣,那糧城裡總不能沒有糧食罷?糧城裡也拿銀子跟大家伙買糧食,價格還算厚道。某等既然都跑這一趟了,便替鄉親們把糧食送來,換些銀錢,掙個來回的辛苦費。」

  一邊收稅銀,一邊購置餘糧,這也是朝廷的旨意。

  「銀子?」裴少淮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南北兩京,是最早推行銀幣之策的,五六年過去,糧城還用銀子買糧食,這便值得琢磨了。

  「是銀子。」漢子不當什麼事,說道,「回到鄉裡,拿到錢肆裡換成銀幣便是了,也不費功夫。」

  裴少淮暗暗記在了心底,他換回笑臉,朝幾位漢子拱拱手,道:「時候不早了,小弟便不叨擾幾位大哥忙活了。」

  「不叨擾不叨擾,謝小郎君的酥茶。」

  ……

  裴少淮折返回到鄒府,還有兩刻鐘才到辰時,然黃青荇派來的馬車早早到了。

  隨車到了宮城門外,黃青荇正好從宮裡出來。

  「裴大人是想先去南京戶部看看,還是去糧城裡看看?」黃青荇問道。

  黃青荇任南京戶部侍郎,城裡大大小小的倉廩都歸他管,這並不是件輕鬆事——關於官員俸祿、衛所軍餉,屬於大事;平日維護倉廩,翻倉倒垛,減少糧食損耗,大至雨水滲牆,小至鼠鳥偷食,時時處處都是瑣事。

  屬於做得好無人誇讚,做得不好,是大罪一條的職務。

  「先去糧城看看罷。」裴少淮藏著自己的心思,笑道,「說來也慚愧,裴某總與鄒老論糧食、論錢道,實則連正經的糧城都沒曾逛過,想來也是一種『紙上談兵』了。」

  「大人過謙了,那便依裴大人的意思,去糧城看看。」

  黃青荇想了想,道:「金陵城裡有七七四十九個倉廒,這軍倉與衛所相鄰,皆遠在郊外,常平倉幾近廢棄,只派人看守著,不如就去正倉看一看罷……若是看完時辰還早,也可再去常平倉看看,相距並不算遠。」

  所謂正倉,便是專門徵收百姓稅銀稅糧的倉廒,規模最大。

  軍倉專為衛所提供糧草,數目多而散。

  而常平倉,講究的是「榖賤增其賈而糴,穀貴時減賈而糶」,此句出自《漢書》,講的是米價降時買入存米,米價高時放糧售賣,從而維持糧價穩定,故而稱為「常平倉」。

  「侍郎大人想得很是妥當。」裴少淮道。

  兩人上車後,聊起常平倉頹廢失修、倉內無糧,黃青荇頗為感概,說道:「於國而言,正倉位國庫之重,於衛所而言,軍倉肩糧草之重,於百姓吃飯而言,卻是常平倉最重要。常平倉無糧,眼下無大災大患尚且看不出什麼端倪來,一旦民間糧食緊了,糧價高了起來,常平倉無糧可放,這糧價可就難以壓得住了,想來裴大人在閩地任官時,對此深有體會。」

  裴少淮頷首應是,黃青荇說得對,常平倉是未雨綢繆,萬不能荒了棄了。

  黃青荇又無奈道:「黃某早些年也曾上過折子,懇請皇上重視此事,只可惜折子送上去便石沉大海,了無音訊了。」在裴少淮跟前,他並不掩飾自己的憤憤然,又道,「想來是河西派當局,只關心著正倉裡自己那幾百石的俸祿,常平倉的事、百姓的事,能拖一時是一時,拖到鍋裡沒米了,要死人了才是大事……不然,寫再多的折子也送不到皇上跟前。」

  「侍郎大人不妨再上折試試,皇上體恤民苦,必定會重視常平倉之事。」裴少淮道,河西派倒台畢竟多年了。

  大抵花了半個時辰,馬車終於到了糧城外。

  裴少淮下車,抬頭看了看倉廒的規模,終於明白百姓們為何要管「倉廩」、「倉廒」叫糧城了——眼前分明就是一座小城池。

  不僅城高牆厚,還地處險要,周遭不許百姓修建民居,派有官兵日夜巡守。

  正門牆上刻有隸書大字,寫道:「金陵衛一號字廒。」

  前來上繳稅銀的糧長們,沿著水路從糧城的側門進,船頭接著船尾,排了長長的一隊。

  裴少淮暗想,後世的劇集裡,動不動便是「卑職帶一隊人馬趁夜去燒了他們的糧倉」,想來是難以實現了,他又瞟了一眼跟前的高牆,腹誹道,倒更像是「卑職帶一隊人馬徹夜去糧城裡送人頭」。

  燒糧倉就跟攻下一個城池差不多,豈是說燒就燒的?

  入城以後,裴少淮入了一間倉屋,只見屋裡寬敞高大,便於外排熱氣,外壁皆塗有白礬水,以此防止雨水滲入,無不做到了極致。

  國之重地,再仔細也不為過。

  頭幾間倉房,堆滿了糧食,官差們見有上官過來巡查,做事亦認真利索,可愈是往後走,看的倉房愈多,則慢慢變味了,黃青荇臉色也愈發掛不住,很是難看。

  許多倉房竟空無糧食,裡頭的官差十分散漫,有的乾脆鋪著席子呼呼睡大覺。

  往城外走的時候,黃青荇斟酌再三,與裴少淮並排走,說道:「朝廷推行『以銀抵稅』的新策,本官以為還是太急了些。裴大人方才也看到了,就算是金陵城的正倉,都有許多的倉房空了出來,更何況是別處的小倉廒呢……要知曉,曾經的金陵城可是積糧五百萬石之多,可供大慶備用五六年的光景。」

  又道:「單單收入銀幣,積於倉廒之中,需要用糧時,光對著一堆銀幣又有何用?」

  這個問題不假,裴少淮自己也有思索過如何解決。

  這就好比糧食是放在倉廒裡,還是放在百姓家中米缸裡,真正用時,又該如何快速從百姓手中換到米。

  對於倉廒官差呼呼大睡之事,黃青荇由小見大,更是壓低了聲音提醒道:「士農工商,世道早已劃好了類別。朝廷國庫之錢財,不想取之於農,便是只能取之於商……而天底下的商,又哪比農戶一般好欺負呀,裴大人走這條道,愈到後頭要應付的敵家愈多。」

  換作以前,能在倉廒裡當差,哪怕是個小吏,都能掙得盆滿缽滿,只想著緊著時間搜刮,又那會鋪席子睡大覺?

  此事放大到朝廷裡,也是一般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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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廒:音同熬,穀倉、糧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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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十三章 賜斗牛服

  有利可謀則為肥差,個個趨之若鶩;無利可圖則糊弄做事,嗜睡如豬。這便是底層小吏的真實心思。

  放大到朝廷裡,損了利益的達官豪貴們,可不止「糊弄做事、嗜睡如豬」而已。

  再者,裴少淮年紀輕輕,隔三岔五升官、居要職,已然礙了不少人的眼。

  黃青荇說得沒錯,新政推行成功,功勞傍身,並不能為裴少淮減少政敵,反會讓他樹敵更多。

  一旦百姓與達官豪貴之間的矛盾激化,有朝一日朝堂動亂,天子縱使再英明,最終也只能站在百官的一邊,因為「官為枝椏主為幹」。

  裴少淮正是明白這個道理,才會如此堅決開海。

  借助開海,強盛的大慶可以暫時將矛盾轉移海外,源源不斷而來的物資可以滿足各方所求,給這片已經張弓拔弩的土地一個稍事喘息的機會。

  又有船隻將大慶的貨物輸送出去,帶動著生產力往上走,終有一日會帶來破開局面的契機。

  黃青荇這番提醒,非但未能讓裴少淮心生好感,反讓裴少淮面不改色地心生懷疑——身為鄒老的門生,能想到「新政樹敵」這一層面並不出奇,但一面強調自己農家出身,一面提醒裴少淮當心樹敵,便有些表裡不一了。

  想來黃青荇是沒承得鄒老的那份執著,有著明哲保身的妥協。

  裴少淮停了停腳步,朝黃青荇作揖,言道:「謝侍郎大人提醒,官場水深,裴某只能深一腳淺一腳地探著走。」

  「談不上提醒,只是希望裴大人小心駛得萬年船。」黃青荇言道,「像大人這般正直敢為的官員,不多了。」

  將要出糧城了,黃青荇問道:「金陵正倉,裴大人可還有別處想要看看的?」

  有自然是有的,糧城拿銀子從百姓手裡換購糧食一事,裴少淮可一直惦記著呢。念及鄒老提醒的那句「能相信的唯有自己」,裴少淮改了心意,言道:「方才已經都看過了,餘下的時間便去常平倉看看罷。」

  「銀子」一事,事關重大,倘若不小心打草驚蛇,可再難守到貪蛇出洞的機會了。

  為了鑄銀鍛造大量錢幣,寶泉局數年間擴大了十倍不止,銀幣如泉水般湧出來。朝廷從未限制過銀兩、銀幣兌換的數額,因此,要借助百姓之手才敢兌換的銀子,必定是見不得光的——或來歷不正,或數額大得驚人,或二者兼之。

  黃青荇懂得錢道,知曉此間利害,偏偏是他掌管的糧城出現了如此疏漏,究竟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還是尾大不掉,被屬下坑瞞,裴少淮不敢單憑猜測去斷定,只能先提防著。

  兩人登車,往北而行,去了常平倉。

  正如黃青荇所言,常平倉幾近荒蕪,城內野草叢生,近半的倉房或裂牆、或塌頂,不同程度損壞。尚未損壞的倉房裡,空無穀物,只派老殘游兵看守著。

  「常平倉確需修繕,重新啟用起來。」裴少淮道。

  黃青荇喜顏,道:「若能辦成此事,實乃百姓之大幸事一件。」

  從常平倉出來後,暮色幽幽,裴少淮沒再去南京戶部,與黃青荇辭別,回了鄒府。一整日的伴行,一路上的談話,裴少淮對黃青荇這些年做出的功績,已有了基本的了解。

  ……

  「蕭蕭遠樹流林外,一半秋山帶夕陽。」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一直到了離行的這一日,鄒老都沒能再清醒過來一次。

  忘記了人名,卻還一直還記得讀書、種稻子。

  渡口江畔,鄒家前來為裴少淮送行,黃青荇也來了。

  黃青荇給裴少淮遞上自薦書,彼此心明神會,言道:「有勞裴大人了。」另說了一套客套話。

  「朝廷正是用人之際,裴某略行薦才之責罷了,到底是看侍郎大人的本事。」裴少淮亦說了一套場面話。

  鄒老從江邊折了兩束柳枝,繞成了兩個頭圈,喜滋滋給小南戴上一個,言道:「下回再見的時候,北客小公子就該長大科考了,咱們倆要行文人墨客之禮,折柳道別。」

  小南已經習慣了被叫「北客」,也學父親拱手作揖的模樣,朝鄒老三鞠首,稚聲道:「謝謝鄒爺爺,再會。」

  到了小風了,鄒老又忘了她的名字,有些尷尬地望向老夫人求助。

  「是雲辭,小名小風。」鄒老夫人提醒道。

  「對對對。」鄒老給小風也戴上,道,「巾幗不讓須眉,小丫頭長得敞亮得很……來,小風雲,這是你的。」才幾息的時間,他便把小風和雲辭混在了一起。

  裴少淮本是鎮定的,可鄒老一句「下回再見」叫他不自覺掉了淚,直到淚珠子滑進了衣襟,這才察覺。

  官船遠去,裴少淮看到鄒老像個孩子一般,不停朝小南揮手道別,活像個老頑童,他的心中得了幾分釋然。

  南居先生似在用一種方式,剔去了離別的感傷,剩下對小輩後生的祝願,滿懷欣喜。

  想起南居先生說的「青青田畝中,難分稻與稗」,裴少淮心中猜想,南居先生是不是也察覺到了什麼端倪,才留著這麼一肚子的話,單獨說與自己聽?

  倘若如此,數年前背刺的傷口未癒,便又被撒了一把鹽……

  裴少淮的心口生疼,竟希望黃青荇千萬不要如此不堪。

  ……

  舟移岸遠江煙濃。

  裴少淮久久站在船尾,怔怔南望。

  楊時月拿了件披風出來,為丈夫披上,道:「當心秋寒。」

  她陪丈夫站了好一會兒,縱是只相處了幾日,楊時月亦能感受到鄒家的那股子正氣,還有老爺子身上那股子俠氣。

  她感慨道:「見過官人曾經的恩師故人,才知曉,官人身上的點點滴滴皆有來處。」

  ……

  ……

  另一邊,為了誦讀雙安州呈上來的萬民書,皇帝特辦了個大早朝——京中文武百官,若無要事,不得不來。

  余通政使誦讀的本事了得,鏗鏘有力,聲洪如鴻臚寺官,卻不拖沓綿長。

  又因文武百官皆在,泱泱一堂,竟有幾分傳臚大典的氣派在。

  對裴少淮開海功績早有耳聞的官員,從百姓的角度,再聽一回,另得一番感悟。而那消息不甚靈通的,頭一回聽聞這些事,余通政使每讀一句,都叫他們愣上一愣,繼而一驚,還沒反應過來,下一句又念出來了。

  萬民書已經夠驚人,原以為全書寫的是一件事,豈知一句話便是一項功績。

  原來功績是可以一句接一句的。

  別人的功績書大抵會描繪些艱辛過程,而裴伯淵的功績只有冷冰冰的數字,譬如斬獲了多少委寇,收了多少船稅,修建了多少學堂,富了多少民眾……

  尤其是那些這兩年新入京上任的,從前在朝中聽別人說起裴伯淵還有些不以為然,以為他已是曾經輝煌、明日黃花,如今一聽,原來自個才是個「參差」。

  若說文官尚且端著個架子,武官們則不拘這些,黯然全寫在了臉上——裴伯淵抗委這份功勞,著實狠狠抽了他們一記呀。

  若非還有燕緹帥在,他們的臉面不知該往何處放了。

  算是敲了個警鐘。

  不管眾人懷揣著什麼別的心思,對於裴少淮這份功勞,他們是服氣的。都是修行過的老狐狸,功績輕重、事情難易,一聽心裡就有了數。

  隨後,禮部又宣了皇帝的賞賜,賞銀、賞緙、賜酒、賜祿米等皆是有的,又賜織錦斗牛服一身,賜官婦楊氏五品宜人,賜蔭子孫一人,免試入官。

  便是說,能算上的名目,都安規給賜了,不管裴少淮是不是需要。

  比如蔭子孫入官,裴少淮就不怎麼需要。別的官員求天子賜蔭,一般都七老八十了,而裴少淮才不過二十五。

  裴少淮成婚時所穿的紅錦麒麟圓袍,為四等賜服,而今升到了三等賜服——斗牛服。斗牛非牛,而是虯螭,可騰雲駕霧,只不過頭上觩角形似牛角而俗稱斗牛。

  早朝最後,皇帝命道:「通政司。」

  「臣在。」

  「將此萬民書印入大慶邸報,連發三期,傳抄各府州,隻字不許少。」

  「臣遵旨。」

  又命禮部謄抄後,張貼京都長安門外,此處正是殿試金榜張貼的地方,凡是在此張貼,最受學子們矚目。

  底下眾人們都知曉,這些不過是飯前小菜罷了,看賞賜,還是要看皇帝會給裴少淮賜什麼官。畢竟賜銀賜酒,風光一陣便也就過去了。

  三年前何等心曠神怡送走裴給事中,祝他南下多待幾年,如今聽聞其歸來的消息,心情就何等復雜。

  再一想,裴少淮離開的這幾年,少了這個一個「阻礙」,自己好似也沒做出一二功績來,心情就更加復雜了。

  皇帝將其提前幾個月召回,正正趕上六年一度的京察,無非是想讓其以京官的身份參與考察。

  誰都看得明白。

  六年一京察,朝廷之大計,每每京察之時,為了謀個好差事、繼續官居要職,為了提攜自己的門生、長自己的勢力,十分考驗諸位京官們的演技。

  而京外的官員,亦虎視眈眈,不停為演技派們喝彩著,等著機會能派到自己頭上。

  靡然成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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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十四章 京察大計

  六年一察,著為令。

  平日裡,言官相互糾劾不職,以維持朝中微妙的平衡。京察則是打破平衡的時機,各自鬥法,締造新的平衡,有人在京察中新得了勢,亦有人失了勢,退出京官舞台。

  無人不看重京察。

  ……

  裴少淮身未歸,賞賜已至。

  禮部前來宣旨,一抬抬御賜賞品扛入景川伯爵府。真正的「貴氣」,不在於賞賜多麼貴重、珍稀,而在於獨一份的聖眷,便是尋常物件也抵千金。

  與二十年前相比,這座府邸的境況已大不相同,曾經的朝中無人、日漸熹微,到如今的蒸蒸日上,叫京中各個勳貴門第羨豔不已。

  千帆競過,萬木生春,兄弟二人在朝重振門楣,外人皆唏噓感慨,景川伯裴璞得了兩個好孫兒。

  真真是璞石磨得美玉出了。

  令外人詫異的是,接旨領賞之後,伯爵府只是放了幾丈鞭炮,拋了些喜錢,便低調地關了大門,並未鋪張辦宴,又叫管家一應婉拒了賀禮、拜帖。

  伯爵府內,自個熱鬧著,僕從們歡喜從賬房領了一個月的月錢。

  正堂裡,裴璞、裴秉元、裴少津祖孫三人正在敘話。

  老爺子上年紀了,喜歡熱鬧,言道:「伯淵得了這麼一份大賞,府上是不是該籌備籌備,等他回來時好好喜慶一番。」

  裴少津在朝,清楚朝堂裡的局勢,言道:「祖父,眼下恐怕不宜大張旗鼓設宴。」他是在為兄長著想。

  「怎的了?」

  裴秉元幫著解釋道:「父親,京察在即,他們兩兄弟都是要受考察的,此時,還是不要節外生枝、落人口實為好。」誰知道那些科道官會從中挑出什麼刺來。

  「是是是,京察要緊。」老爺子稍顯遺憾,卻也懂得輕重,又道,「那便給幾個親家傳個帖子,找個好日頭一同聚聚,不大辦了。」

  裴少津張了張嘴,終還是看向父親,讓父親來解釋。

  「是有些時日沒一塊聚聚了。」裴秉元笑道,話語一轉,又道,「只是徐閣老、陳侯爺他們在朝居要職,此時送了帖去,反叫他們為難了。」

  「我老糊塗了……」老爺子道。

  裴秉元特意提起小南小風,道:「正觀、雲辭馬上就回來了,我與津兒都忙,父親若有閒,不如打算打算正觀的開蒙禮。」

  本失落著的裴老爺子,找到了正事,一下歡喜起來,道:「對對對,咱們家這份文氣要傳續下去。」

  從正堂裡出來,裴秉元、裴少津父子二人向院中石亭走去,邊走邊聊。

  「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朝廷可定好了人選?」裴秉元問道,他在國子監任職,朝廷裡的事,知道得並不細。

  吏部考功司,義如其名,是專門考察官員功過是非的地方。正所謂「天下得之則明,失之則幽;得之則理,失之則亂」,足以見得考功司之緊要。

  接下來的京察,由吏部主辦,其中又由考功司具體承辦。

  正五品的考功郎中,典型的官小權大,平日了坐墊涼了,都有京官排著隊要為他暖上。

  按理說,如此緊要的職位,京察馬上就要開始了,朝廷斷不應該臨時選任考功郎中才是。朝中律例亦有寫道「大計之年,起用考功郎中,必限先一年春夏到任」,以免貽誤京察大計,失了公允。

  奈何前任考功郎中是個奸貪的,兩個月前,被吏科給事中雇人試探,身陷買賣官職案,鋃鐺入獄。

  吏部王尚書亦因此隕了臉面、受了責罰,失了廷推新郎中的權限。

  京察時,四品以上大員和翰林學士,是向皇帝上自陳疏,由皇帝來宸斷功過。五品及以下,則須參加考功司和都察院的堂審。少津任兵科給事中,屬五品以下,所以裴父格外關注考功郎中一事。

  「尚未定下來。」裴少津搖搖頭,譏道,「各方鬥法,還未分出個高低勝負來。」

  考功郎中被拉下馬,各方自然都想把自己的人推上去。

  裴少津想的是,即便真鬥出了高低來,以皇帝的性子,未必就會任用那人。吏科給事中使出雇人試探這樣的伎倆,不也是盯上了考功司的位置嗎,卻未能如願。

  裴父嘆氣搖搖頭,他叮囑少津道:「京察事大,你早些準備著,等你大哥回來了,你們兄弟倆好好商議商議。」

  「父親,我省得了。」

  裴秉元難掩擔憂之色,他道:「近來彈劾你的折子,可還像上個月那般多?」

  「父親不必擔憂孩兒。」裴少津道,「孩兒既然敢上疏改馬政,就料到了會有如此後果,張尚書和岳祖父能從肅王、晉王手裡要回三大草場,孩兒在朝中受些彈劾又算什麼。」

  又寬慰父親道:「皇上不予理會,便讓他們投折子投到皇上生怒為止好了。」便是寬慰人時,話裡依舊帶著一股年輕人的銳氣。

  大抵是有兄長在前頭兜著,少津身上這股銳氣,從讀書一直到當官,頻頻被段夫子提醒,卻一直沒能收起來。也因這股銳氣,裴少津很得兵部、武官們的好感。

  「為父是怕京察時,他們給你使絆子。」

  「兄長歸來了,孩兒往京外走走看看也無妨。」裴少津道。

  他又勸:「父親就莫擔心這些個了,兄長馬上回來了,這才是要緊事。」言罷,臉上露出少年郎般的笑容。

  等大哥回來,少津恨不得搬到大哥的書房裡住,與大哥好好聊一聊這幾年的事。往來的家書裡,總有許多話、許多事說不完道不盡的。

  說起少淮,裴父緊著的眉頭亦鬆了下來。

  父子二人都猜測著,不知皇上這次會給少淮安個什麼官職。若是回六科,官銜太低了些,若是入六部九卿,要麼官銜太高,少淮年歲還太小,要麼職務太過清閒,只做些宮中瑣事。

  思來想去,好似就剩一個都察院了。

  ……

  少津回到自個院裡,敘哥兒撒歡跑來,撲到了父親身上。

  小團子見父親一臉笑意,遂問道:「爹爹今日很是高興?」

  少津點點頭,笑言道:「因為爹爹的兄長要回來了。」

  「爹爹的兄長,是……是大伯,大伯要回來了。」敘哥兒掐著手指算稱呼,也跟著歡喜起來,道,「那敘哥兒的兄長也要回來了。」

  兩歲的敘哥兒對未見過面的小南哥哥、小風姐姐充滿了好奇、期待。

  一旁的陸亦瑤噗笑出聲,打趣兒子道:「傻小子,哪有自個叫自個敘哥兒的。」

  「就許你們叫,不許我自己叫,什麼道理?」

  一家三口都笑了起來。

  是呀,少津的兄長要回來了,正敘的兄長也要回來了,這座府邸又要添許多生氣了。

  ……

  ……

  裴秉元、裴少津所猜不假。

  這日,皇帝叫來了五位閣老,又叫蕭內官取來了都察院的官職簿。

  皇帝說來說去,總就一個意思,都察院正好有個實缺——正四品的斂都御史,他想把裴伯淵放到這個位置上。

  皇帝道:「裴愛卿既任過科官,又外任過知州,雖年輕了些,卻也擔得起道官一職了。」

  這偏愛著實是有些「混淆官職」了,那「斂都御史」和「道官」能是一回事嗎?那六科給事中是科官,十三道監察御史才是道官。

  領十三道的斂都御史,在皇帝口中都成道官了,這不是妥妥的故意避重就輕嗎?

  斂都御史可是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斷」之權。

  皇帝跟前,幾位閣老自然都收著自己的心思,胡首輔亦道,一切按律例來辦即是,並無什麼大不妥。

  可出了御書房,各自臉色就都變了。

  張令義、徐知意兩個自是為少淮歡喜,可其他三位臉色卻是沉沉。隨著時間的流逝,居於要職上,人都是會變的,內閣裡早不是三年前那般一團和氣了,各有各的主張,也各有各的勢力,有時相合,有時相悖。

  果不其然,本是內閣才知曉的事情,沒出兩日,便已鬧得朝中人盡皆知,知道的人多了,阻力自然也就來了。

  科道官們轟炸般上折子,通政司一日送三趟都送不過來。

  不是裴少淮不能當斂都御史,也不是他勝任不了斂都御史——裴少淮翰林、科官出身,若是年紀大些,七品直升四品也不足為奇,畢竟不鮮給事中直升四品侍郎的先例在。而是老狐狸們不想裴少淮這個「人精」在這個時候入都察院。

  京察由吏部和都察院一起來辦,吏部重在「辦」,都察院重在「督」,相互掣肘,在搏擊當中取平衡。

  裴少淮這個時候入都察院,以皇帝的性子,必然會讓裴少淮挑京察的擔子,如此一來,都察院覺得自己的權力被新人橫插一腳、分了一杯羹,吏部覺得受一個不知是敵是友的官員督察,其他被考察的京官,莫名被剛回來的京外官騎在頭上,自然是各方都不願意。

  再者,若是裴少淮趁著這個時機,再放幾個自己的姻親、同窗進入要職,這股勢力可就起來了。

  不得不防。

  對於不受自己掌控的聰明人,即便百般敬佩其才華,也會提防著他與自己為敵。

  所以九成的折子,不說不讓裴少淮任斂都御史,而說懇請皇上再緩緩,用才不能急於一時,等到京察之後再下旨任命也不遲。

  畢竟京察不就是先論功過、再論官職嗎?

  聲聲哀求皇上不能為了一人而壞了規矩。

  在這一眾大體相同的折子中,又屬吏部尚書王高庠的折子更為高明一些,他肯定了裴少淮這麼些年的功績,稱呼其為難得的治國賢臣、清正才子,寫道:「……賢臣難得,為延續大慶昌盛,陛下之才儲,當為東宮所用,教習傳訓儲君左右。微臣以為,裴知州可入東宮詹事府,任少詹事一職。」

  詹事府少詹事,正好也是正四品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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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十五章 官職落定

  裴少淮所乘官船仍在保定府外,京察亦尚未開始,然他已成了焦點人物,在朝中傳得沸沸揚揚。

  遵照長輩們的吩咐,徐言成、楊向泉、陳行辰等幾個並未冒頭替裴少淮說話,免得把水攪得更渾,反讓對家得逞。

  正如徐閣老叮囑徐言成,道:「你們幾個當下最要緊的,是準備參加堂審的事宜,立足朝堂,至於伯淵的事,還有我們幾個老頭子在。」

  隔日,徐閣老便與張閣老一同去了武英殿。

  二人一入殿,殿內氛圍頓時變得張弓拔弩起來,胡首輔揮揮手,叫屬下、隨從出了殿,關上了門。

  徐閣老尚能保持面上的「和氣」,但張令義那暴脾氣,何曾遮掩過,一開口便質問:「胡首輔,時移世異,你又要搞回樓宇興的那一套嗎?」

  裴少淮任職一事,唯有幾個閣老知曉,若非胡首輔授意,這風哪能漏得這般快?

  自己不便開口駁了皇帝的臉面,便想借著廣大言官之口攪黃此事。

  「張閣老,你休要信口雌黃,往本官頭上扣罪名。」胡首輔亦是一腔怒火。

  兩人隔著堂吵了起來。

  胡祁雖為首輔,但論及門生勢力,是有些不及張令義和徐知意的。張令義身後有個兵部,又與五督各武官相熟,稱得上是武官在朝的「代言人」,徐知意寒門出身,代表的則是清流官員。

  而胡首輔,若非當年裴玨受「金蠅蟲」一事牽連,豈會讓他捷足先登,搶了入閣的名額。胡祁入閣後,被樓宇興和沈一章壓得死死的,幾年間都沒什麼動靜。

  在胡祁打算慢慢熬年頭的時候,柳暗花明,發生了一起妖書案,樓宇興、沈一章接連倒台,三輔、四輔也跟著一併出局,這天大的好事便落到了他的頭上,助他成了一朝首輔。

  胡首輔想趁著京察大計,把自己的手往外伸一伸,又知曉裴少淮與徐知意、張令義的關係,自然不願看到裴少淮得勢、插手京察大計。

  「本官行得正坐得直,既沒有提攜自己的門生官居要職,又沒有幫自己的姻親子弟造勢升勢,清清白白做事,何來拉幫結派、排除異己一說?」胡首輔反問道,以「門生」、「姻親」內涵徐與張的關係並不單純,又譏諷道,「座師幫著門生,門生挺著座師,姻親連著姻親,要搞樓宇興那一套的,恐怕是你們罷?」

  「拿這些話污蔑一個晚輩,這些話你也說得出口。」徐閣老也開口了,「論師不論年,論功不論圈,莫說我與他是甚麼關係,就說他裴少淮的功績是不是真真切切的?」

  徐閣老簡單列舉了幾項,道:「銀幣一出,大慶國庫是不是充盈了?廢了朝貢,四夷打秋風是不是少了?剿了賊寇,閩地沿海是不是安定了?開海通商,天下百姓是不是多了新活路?謀身謀國謀天下,胡首輔此舉究竟謀的是什麼?」

  句子出自《鬼谷子》的「小人謀身,君子謀國,大丈夫謀天下」,徐知意這一副巧嘴,屬實是罵人不帶髒字了。

  「我一人辯不得你們兩個,你們也無須在我這裡辯了。」胡首輔被氣得滿臉通紅,道,「這武英殿你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跟逛大街一般,那就趁著京察自陳,本官向聖上請辭,讓你們來當這武英殿的主好了。」

  張令義、徐知意皆是一凜,胡祁怕是早就算計好了,堂堂一朝閣老賣些苦肉計,把這趟水攪得更渾更濁。

  屆時,「裴、徐、張等幾家串聯成勢,逼得首輔請辭」,三人成虎,可真就說不清了。

  張令義「狡黠」些,當即想到了應對,言道:「不止胡首輔會這招,我與徐閣老這便就去辭官告老,看還有哪些謀身者能詆毀裴伯淵受座師、姻親提攜。」

  不歡而來,不歡而散。

  ……

  輔導太子,必選端重之士,擇其善者而從之,於是便有了詹事府。

  這日,趁著太子燕有政入府研習軍機重務時,吏部王尚書亦來了詹事府。

  王高庠任吏部尚書,身兼太子太保,得太子稱呼其一聲「王先生」。便是說王高庠是妥妥的太子黨,是太子身邊的第一要臣。

  四年前,裴玨辭官致仕以後,空出至關重要的吏部尚書位置,皇帝特意從詹事府選了王高庠出任此職,就是為了給朝廷百官們表一個意思——這皇位就是要傳給太子。

  王高庠在吏部,近水樓台,會為太子拉攏一批臣子,他日太子登基時,手邊便不會無人可用,被官員們架空著。

  皇帝這是在為太子深謀遠慮,也是在考驗太子,看他能不能把控好這個「度」。

  蒲席上,一方矮桌,兩盞清茶,煙霧裊裊。

  「殿下,有件事恐要您到皇上跟前說上幾句。」王尚書說道。

  「王先生請說。」

  從話語態度來看,這對「師生」之間的關係還是很融洽的,太子頗為信任、重視王先生。

  「臣已上奏陛下,請陛下賜官裴少淮少詹事,為殿下所用,還請殿下入宮,表幾句求賢若渴,將裴少淮收歸麾下。」王高庠頓了頓,用極低的聲音繼續道,「也看看陛下是何態度。」

  聽前一句,太子以為只是納賢,聽了後一句,則陷入了沉思。

  半晌,太子略顯為難,似是並不情願,他道:「孤省得這位年紀輕輕的裴知州,做了一番功績,很得父皇欣賞,父皇考校時,也曾不時說起過他。」

  「確是位能臣。」王高庠道。

  「既是位能臣、賢臣、清臣,王先生何必要算計他?」太子疑惑道,「若是叫父皇猜出來,只怕是會不高興。」

  王高庠只好點破,解釋道:「不是臣想算計他,而是臣伴在殿下左右,不得不算計他。」

  他取出了一張圖譜,鋪在矮桌上,上頭畫著裴少淮的姻親關係,道:「殿下,裴少淮所代表的,已不單單是一個臣子,而是一股勢力。」

  王高庠給出了兩種假設,道:「倘若陛下答應了,便是同意殿下將這股勢力收為己用,殿下可從裴少淮入手,自然要把他先放到身邊來。」

  「倘若陛下駁回,這便不好辦了……」王高庠道,「只怕他仗著陛下的聖眷,勢力越來越大,在朝中根深蒂固,他日殿下登基之時,其與殿下分庭抗禮,臣子沒個臣子樣,不得不事先防著。」

  小裴熬成老裴,隨先皇、有功績、得民心,這樣的老臣,天子都得禮讓三分。

  王高庠說的是實話,也確實為太子著想,卻也隱瞞了一些話、一些私欲。

  其一,裴少淮為太子所用,也是為他所用。

  其二,從龍之功不容二虎,何況裴少淮比他年輕了將近兩輩。

  拋開私欲不談,太子要給支持自己的部下一個交代,王高庠一樣要給自己的門生、部下一個交代。

  眾人都上了一艘船,一齊發力劃槳,並不會因為誰停了手,船就會停了下來。

  這次京察,王高庠已經失了一個考功司郎中,吏部操控的勢力大大被削弱,他手裡的權力,不能再被他人分走了。

  見太子仍面帶疑慮,王高庠勸慰道:「至於殿下擔心的,臣以為,在陛下眼裡,殿下最大的錯不是做錯什麼,而是什麼都不做、不敢去做。」

  帝王權術之精髓,就在於因勢而變,上下制衡。

  「總是要先做了,陛下才有指糾殿下的機會。」王高庠道。

  他最後的這兩句話勸服了太子,太子應道:「王先生的意思孤省得了,晚些時候,孤便進宮。」

  ……

  ……

  張令義所言不是玩笑話,沒兩日,他便與徐閣老一齊提前呈了自陳疏,奏請辭官致仕。

  皇帝壓根沒看那兩本折子。

  案上堆積如山的折子,隨便抽兩本出來,必有裴少淮三字。

  皇帝起身,指著環繞的折子堆,佯裝氣惱對兩人笑道:「朕正為這些折子煩擾著,兩位閣老還要前來湊個數,給朕多添幾分憂心嗎?」

  自然是不會准他們辭官的。

  「臣等不敢。」

  張令義道出緣由:「若不如此,只怕還是有人險惡用心,詆毀小裴大人,臣等為其鳴不平。」

  「伯淵的事,你們不必擔心,朕有打算。」皇帝頓了頓,言道,「既然這麼多折子呈來,朕也不能視若不見,寒了百臣的心,這樣罷,明日早朝後廷議,放到台面上商議好了。」

  前一句剛讓張令義舒心,後一句,又不知道皇上打的什麼主意。

  ……

  翌日早朝後,百官知道今日的廷議,滿腹的打算,神色各異。

  大抵有這麼幾類——

  有像戶部馬尚書、兵部陳尚書這樣明眼的,知曉皇帝是鐵了心要讓裴少淮介入京察,心想何必觸這個黴頭,給皇帝討不快呢?以裴少淮那樣的性子,今年的京察興許還能公允些。

  都察院則大多不同意,言說,道官有道官的步子、路子,要當斂都御史,怎麼著也該從十三道監察御史先做起。

  還有以王高庠為首的太子黨,是懷著試探心思的。

  先是有人起了個頭,隨後一撥又一撥的言臣出列,說得慷慨激昂,話術各異,但核心總就那麼幾個意思。

  眾官說罷,皇帝發話。

  「眾位愛卿說封官不能操之過急,諫言京察之後再賜斂都御史,朕允了。」答應得很爽快,以表明君。

  「王愛卿身居吏部,慧眼識才,所言亦有幾分道理,那便京察之後,賜裴少淮身兼少詹事一職。」

  這句「慧眼識才」怎麼聽都像是在誇皇帝自己。

  皇帝沒有停下的意思,繼續道:「眾位愛卿說不能急著升其官銜,那便平調罷,正五品調正五品。」

  眾人赫然反應過來。

  「朕記得考功郎中遲遲未定人選,京察在即,那便由裴少淮暫任罷。」皇帝言道。

  更方爭爭吵吵搶了數個月,一直沒能分出個勝負,懸空著的考功郎中,竟這般輕飄飄定了下來,落入了裴少淮囊中。

  這是誰都沒有想到的。

  可他們方才的諫言,只說了升官銜太快有所不妥,皇帝亦爽快應允了,眼下如何還能繼續駁「平調」?

  無怪皇帝方才那般爽快。

  聽著像是答應了眾位官員們的「懇請」,話鋒一轉,反倒給得更多了——先當考功郎中過過癮,京察之後,身兼兩個正四品官。

  總有那自以為「身正」,膽大冒頭的,皇帝已表明了意思,還有人站出來道:「皇上,微臣有諫……」

  皇帝保持著威嚴,只淡淡問了一句:「眾愛卿這般多諫言,是京察自陳、堂審皆已準備妥當,對數年間的功績氣滿志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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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庠:音同祥,古代的學校名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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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十六章 水似青天

  皇帝句話,顯然不只是說與那位冒頭諫言的官員聽的,而是告知廷下諸位——有這閒心「挑剔」京察考官,不如回去好好準備。

  廷下頓時寂靜無言。

  「還有。」皇帝又言,「這次京察的自陳疏,就莫要再搞從前那一套了。」

  正四品及以上的京官大員,大多位高權重,在六部九卿中擔任要職,常常在皇帝跟前露臉、議政,皇帝對他們亦有所了解。這群人自不可能像五六七品的小官一樣,巴巴地參加堂審。

  還有翰林院裡的諸位學士,他們身為清華之選,職責在於論思論學問,而不在於功績作為,所以也不參加堂審。

  京察時,這些人只需向皇上呈自陳疏,陳明各自功過即是。

  經過前輩們的「探索」,自陳疏有一套路,分為這麼幾步走:

  首先自報家門、官職、履歷,若是天子身邊的親密之臣,則可省去這一步。

  隨後,謝天子恩遇。以往,便有那善拍馬屁者,在此處鴻篇大論,譬如什麼「臣草茅賤士,逢天恩入仕三十餘載」、「聖恩難表,雖隕首糜骨亦無以為報」,這都不算出奇。

  緊接著,甭管官做得好不好,先猛地來一句「臣為官不職,效績靡存,乞賜罷黜以肅察典事」——老臣做官做得很爛,請皇上罷了老臣的官職。或者乾脆假說自己年老力窮,今年四十有五,落二齒,已經不堪重任了,賣一把可憐。

  卻筆鋒一轉,開始談這個官職是何等何等重要,大抵就一個意思,少了這個位置上這個人,朝廷就不能轉了。進而引出主題,「臣願罷官讓賢,肅清仕路,令能者當之」,表一表博大的胸襟——老臣愚鈍了,不能勝任這般重要的官職,還是讓更厲害的人來當罷。

  至此,一篇「規範的」自陳疏才算完成。

  不難看出,這樣的自陳疏實屬官樣文章,分明是披著「訴不職」的皮,言說這個位置離了自己不行,讓皇帝下筆批言挽留。

  能得皇帝挽留,這面子可就大了。

  所以說,六年一度的京察大計,是四品大員們施展演技的時候。

  而今年,皇帝當庭說「莫要再搞從前那一套了」,想來是不想再讀官樣文章,希望能從自陳疏裡看到些實質的內容。

  至於要寫成什麼樣,寫多長,皇帝卻沒有明說,只留眾位臣子面面相覷,各自琢磨著。

  「若無疑議,退朝。」皇帝言道。

  今日早朝開了一個多時辰,此時殿外早是豔陽高照,深秋暖陽。

  皇上進兩步、退一步的做法,堵住了百官們的悠悠之口,也絕了胡首輔企圖買苦肉計的路子。

  王高庠雖達成了目的,把裴少淮拽進了詹事府、讓其成了太子近臣,卻高興不起來。

  一個斂都御史,糾劾百司辨明冤,肅清紀綱佐天子,都察院與吏部又相互掣肘,這樣的一個官員,豈是他輕易能壓得住的?

  那身兼的少詹事,倒更像是皇帝賜的隱形令牌,使得裴少淮得以自由進出詹事府,介入東宮事務。

  王高庠屬實是失算了。

  再者,皇帝這般安排,對東宮、對詹事府、對太子身邊的三公三孤,究竟是個什麼態度,也頗值得玩味。

  王高庠散朝往外走,思索得深失了神,兵部尚書陳功達喊了他好幾聲,他都沒應答。

  ……

  詩言「莫道秋江離別難,舟船明日是長安」。

  裴少淮所乘的船不是去長安,而是回京都,趕在初冬落雪封河前,裴少淮一家終於抵達京外渡口。

  驛站快馬早兩日便傳回了消息,裴家做足了準備,老少皆到渡口邊為裴少淮接風。

  令他們沒想到的是,今日的渡口格外擁擠,岸邊到處都是人——半是小商販半是書生郎。也怪那驛站的小吏,貪了幾口酒,把裴少淮歸來的消息透了出去,便有了這自發的成群結隊來迎接。

  裴少淮在京中名聲本就大,一連三期的邸報、長安門外的告示,響亮的功績推波助瀾,讓裴少淮再次成為京都各大茶館裡,說書先生們的口中常客。

  書生尊狀元,百姓愛清官。

  又因一位學子在長安門告示下,吟了一句王安石的詩:「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尤其是這後一句,令眾人覺得格外應景。

  淮屬水,可不就「似青天」照得世人眼目清明嗎?

  於是裴少淮除了「裴三元」的名號外,又得了一個「裴青天」。

  官船緩緩靠岸,裴少淮左右牽著小南小風,正打算下船,此時,他還不知自己的名聲已被皇帝彰告天下,沒做任何準備。當聽到岸上一浪高過一浪的呼聲,嚷嚷著「裴青天」,裴少淮被嚇得一愣,臉頰頓時紅得發燙,他不是一個喜歡外顯的人。

  小南小風也聽到了呼聲,小風問道:「爹爹,他們喊的『裴青天』是你嗎?」

  楊時月幫著解釋,道:「你們的爹爹為民做了好事,所以才被喊作『裴青天』。」又勸夫君道,「官人下船罷,今日總歸是躲不掉的。」

  裴少淮下船時不停作揖回應,手都舉累了,學子們的呼聲依舊不止。所幸,順天府尹派了衙役前來維持秩序,現場只是鬧了些,並未發生差池。

  學子們還好,小商販們的行徑則有些「匪夷所思」了。只見他們就地鋪開席子,上頭擺滿了瓷製的青袍小官人,而後朝著裴少淮的方向,嘴裡念念有詞,「這些可都是見過真青天的小青天啊,開光了開光了」。

  又高呼售賣:「開過光的小青天,保你金榜題名,保你平步青雲,保你受民愛戴,小的三百錢,大的五百錢,先到先得……」

  很快便被搶購一空。

  遠處的裴少淮若是聽聞這些,不知作何感想,只怕會更不好意思了。

  ……

  「津弟,你說什麼?」馬車裡,裴少淮好不容易從「裴青天」的勁頭裡緩過來,又聽到另一驚人消息,「皇上將我調入了考功司?」

  又多了一個名頭,裴郎中。

  裴少淮怎麼都沒想到,自己人還在路上走,官已從天上來。他以為自己回京是參加京察的,結果一轉身,成了主持京察的。

  「是暫調。」裴少津笑著更正道,見到穩重的兄長露出驚愕的神情,少津心生趣味,揶揄道,「大哥終是都察院的人,區區考功司,不過蜻蜓點水罷了。」

  這車上唯他們兄弟二人,不必拘著這些趣話。

  玩笑以後,裴少津又將那日廷議的情況細細說與兄長聽,提醒道:「過去這三年,朝廷形勢有變,大哥初初回來,又任此要職,萬事還需謹慎些。」

  所謂竹林深處藏狐狸,再清雅的地方,時日一久,也有新狐狸尾露出來。

  「我省得了。」裴少淮道,「且回到府上,找個時候,你我再細說。」

  伯爵府裡,設了宴席,慶祝一家團聚。徐閣老、陳侯爺還有幾位姑爺,因有官職在身,為了避嫌,此時不便過來,但嫁出去的幾個女兒,卻是沒理由不回來的,她們帶上兒女,這院子一下子便熱鬧了起來。

  這座府邸,十幾年來未曾大修過,一年年過去,不見頹敗,反在人氣的潤養下,愈發復舊如新。

  小南小風一一給長輩們行禮,老太太、林氏等女眷笑得眼彎如月。

  林氏看到兒子多了些嚴肅,未添滄桑,又見孫子孫女茁壯長大,聰慧知書,且顧不得先去親近小南小風,而是牽著楊時月的手,言道:「這些年隨淮兒南下,帶著一雙兒女,你擔當了許多,辛苦你了,時月。」

  她隨裴秉元南下過,知曉人在他鄉何等不易,且兩個孩子又這般小。

  林氏摸了摸楊時月的手心,又看她面色紅潤,欣慰道:「得虧這渾小子懂得疼惜人,不然合該我替你管教管教他。」

  一番話說得楊時月都有些羞紅了臉。

  「我叫人備了些薄禮,你一會兒看看還要添些什麼,等明日一早,叫淮兒先陪你回楊府一趟。」林氏又道。

  都是掌心裡養大的,楊家必定也惦記著女兒、外孫們。

  「母親用心了。」楊時月道,「讓官人先緊著朝廷裡的事,不差這一日兩日的。」

  再急的事,也是天子在前。

  徐言歸年近十九,承了裴府這邊的身高,長得比他爹徐瞻更頎長挺拔一些,玉樹翩翩,又帶著些孩子氣。昔日總被淮小舅、津小舅揪揪的臉蛋,如今已長成硬朗的下頜。

  科考六元,徐言歸如今已取下四元,至於能不能拿下會元、狀元,超過兩位小舅,還需看兩年後的春闈、殿試。

  裴少淮聽少津說起過,大姐、大姐夫已給言歸相看好了人家,只待春闈之後定親行六禮。

  徐言歸看到站在裴少淮身後的小南,小臉蛋粉嘟嘟的,忍不住伸手去揪了一把,笑言道:「總算體會到小舅昔日揪我時的樂趣了。」

  言罷,又揪了一把小南的另一邊臉。

  小南捂著臉頰,不解問道:「言歸表兄為何總是要揪我臉?」

  從小南一回來,便一直跟在小南身邊的敘哥兒,彷彿早已習慣被徐言歸揪揪,他稚聲給小南解釋道:「哥哥,言歸表兄說過,這是父債子還。」

  「哥哥,你讓他揪揪罷。」敘哥兒勸道,「等我們長大了,再去揪揪他兒子。」

  「弟弟說得有理。」

  這對小兄弟很快就玩到一塊了。

  至於小風,正混跡在幾位姑姑之間,收了一大波喜愛。

  午宴以後,裴秉元問兒子打算何時入宮稟職。

  裴少淮心裡還在打算,未來得及應話,管家匆匆趕來,說是宮裡來人了。

  來的是蕭內官。

  「裴大人,恭喜回京。」

  裴少淮回禮,道:「蕭內官,許久不見。」

  蕭內官直入正題,笑道:「陛下叫老奴過來傳個話,傳大人午後入宮覲見。」他湊到裴少淮耳畔,低聲道,「陛下說,就是見一面下幾盤棋,免得耽誤大人明後日拜見長輩師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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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十七章 皇帝重托

  稍事歇息後,裴少淮換了一身新官服,入宮覲見。

  臨出發前,覺得空著手去不大好意思,便從帶回的行當裡取了一個嶄新的白瓷茶盞,叫長舟尋個小木盒裝好,繫了根繩子。

  裴少淮單手提拎著不大精致的禮件,就這樣出門了。

  他心裡想的是,當皇帝的要什麼沒有,御書房裡不知藏了多少寶貝,哪還缺他這份禮,隨便搞點意思意思就好。況且,雙安州頭年開海就給國庫進項白銀百萬兩,這才是正經的大禮。

  白瓷是閩地德化的特產,釉體白裡泛青,正好取清白之意。

  ……

  好幾年沒入宮了,裴少淮走岔了道,多兜了兩條迴廊,這才走到乾清宮前。

  午後的日光斜入御書房內,各處物件彷彿泛著一層金光。

  「微臣叩見陛下,願陛下一切安好。」

  「伯淵,快快請起。」皇帝笑呵呵言道,目光落到裴少淮手裡提拎的木盒上,略帶驚喜道,「伯淵還給朕帶了禮件,讓朕瞧瞧是什麼好東西。」

  蕭內官速去將木盒呈了上來,打開一看,是個通體素白的雪頂茶盞。

  茶盞圓潤細膩,工藝不俗,但放在御書房裡,和其他物件一比較,屬實顯得有些寡淡普通了。

  皇帝卻喜上眉梢,大讚特讚,言道:「化繁為簡,返璞歸真,還是伯淵懂朕的心思,朕年紀大了,漸漸發覺這簡潔清雅之物,別有一番韻意,甚好甚好。」很是喜歡這個白瓷茶盞。

  御書房側,早早擺好了棋台,皇帝讓蕭內官關門「謝客」,準備與裴少淮安靜殺幾局。

  蕭內官上茶,用的是青花鬥彩花鳥紋茶盞,燕鬧梅枝,栩栩如生。

  皇帝剛出手要取茶,又收了手,言道:「給朕換成伯淵送的白茶盞。」

  「疏忽了疏忽了。」蕭內官笑道,「老奴這就給陛下換上。」

  待重新上了茶,皇帝這才喜滋滋地呷了一口,道:「朕的白茶盞配白棋子,正正好。」

  裴少淮端著青花鬥彩花鳥紋茶盞,看這架勢不對頭,一時陷入了沉思——出門前隨手帶來的茶盞,歪打正著,皇帝似乎真要留用這茶盞,平日裡,大臣們進進出出御書房,必定會注意到這個杯子……呦,可得把家中剩下那七個茶盞藏好了。

  「伯淵,你在想什麼呢?這般出神。」皇帝見裴少淮端著茶盞定定不動,問了一句。

  「沒……沒什麼。」裴少淮打幌子道,「只是許久沒下棋,遲鈍了些。」

  「那咱們君臣二人今日要下個盡興。」皇帝年已五十多,平日裡威嚴待人,此時卻露出一副要大展身手的神態。

  點點棋落方罫內,黑白勝負僅戲事。

  窗外斜入的日光愈拉愈長,君臣二人邊下棋,邊談談朝堂上的事、開海的事,公事談得如拉家常,時辰不知不覺過去。

  這一局棋到一半,皇帝舉棋思忖半晌,忽道:「伯淵,三年過去,你這棋藝沒甚長進呀。」

  裴少淮愣了愣,他低頭看著黑白棋子旗鼓相當,猶豫了一下,還是開了口:「陛下,彼此彼此。」

  皇帝爽朗大笑,道:「朕就喜歡你這不事權貴的性子。」

  時辰也不早了,蕭內官去了御膳房備晚膳,御書房內獨剩兩人,裴少淮主動道:「陛下急著詔微臣入宮,還有其他要事吩咐罷?」

  皇帝點點頭,先肯定了裴少淮閩地的功績,道:「開海之艱辛,功績之長遠,朕都省得,這幾年辛苦你與承詔了。」

  皇帝把手上的棋子放回棋盅,暫停了對弈,繼續言道:「你機敏過人,有膽有謀,想必也能從朕的授官中猜出幾分來。」

  「陛下想借京察之機整治兩京官場?」裴少淮猜道。

  他初初歸京,才知道的消息,許多事情還未來得及推敲,心中只有個模糊的猜測而已。

  「正是如此。」皇帝言道,「去歲,樓先生駕鶴仙去了,臨走前,他叫人把這幅字再度送回了京都,呈給了朕。」皇帝指了指御書房牆上的一幅字。

  皇帝稱樓宇興一聲「樓先生」,想來是人去事空,念及登基前的一份情。

  字畫寫的是「上好本,則端正之士在前;上好利,則毀譽之士在側」,出自《管子‧七臣七主》,規勸君主要用端正之臣,勿信小人。

  皇帝登基時,樓宇興給皇帝寫了這幅字,是出自本心。河西派倒台後,樓宇興還鄉前,皇帝把字畫還給樓宇興,是君臣離了心。

  樓宇興臨走前,執意要送回這幅字,興許是人在病榻上,性命將盡,一幕幕回憶過往,在身陷污泥濁水裡回想起了曾經的本心。

  河西派結黨營私,排除異己,究竟是樓宇興本性如此,還是位高權重以後踏入歧途,誰又論得清楚呢?

  輾轉之下,這幅字畫的結局顯得有些悲涼,但已是樓宇興最好的結局,至少皇帝理解了他彌留之際幡然醒悟的一絲善意。

  裴少淮在心中如是想。

  皇帝說道:「河西派倒台四年,朝中才清淨了幾個年頭,朕近來發覺,好似又開始有些不乾淨的東西冒了出來,在朝堂中攪渾水。」皇帝神色沉重,皺皺眉頭,繼續道,「朕復盤了妖書案一事,心中有個困惑,倘若首輔換了他人,便不會有河西派出現?恐怕未必見得。」

  朝中如今又暗流湧動,恰好證明了如此。

  「青萍浮於江河之上,有風吹來,豈會不聚成團?」皇帝感慨道,「朕思來想去,朝中此風盛行不止,處決一個兩個人,抑或是處決一群人,都是揚湯止沸,治不得根本的。」

  「朕的眼皮底下尚且如此,遠在金陵的陪都,散在各地的衙門,只怕更甚。」皇帝最後言道,「朕以為,或許是選官用人出了差錯,高位者大權在握,下頭的人則紛紛附庸之……倘若能變一變舉才選官的規矩,興許能改一改這樣的風氣。」

  說得直白些,不改朝廷風氣,一個河西派倒下,多年以後還有另一個河西派爬起來,周而復始,大慶身陷黨爭之中。

  皇帝望向裴少淮,顯然,這樣的重任要落在他的肩上。要辦成此事,謀略、膽識、遠見缺一不可。

  裴少淮心中明白,若真要追尋事情的根本,其實是因為君主集權,從而衍生的官僚做派。

  但遠離身處的世道去談這個,無疑是空中樓閣。

  身處天子座上,能反思至此,已是千古難得的明君。久居皇宮之內,卻能推測到金陵的局勢,不被臣子的巧言遮了眼,又說明皇帝權術計謀了得。

  裴少淮甚至覺得,若非自己與皇帝同向而行,以皇帝的御人之術,哪怕他活了兩世,也未必能及。御人之事,不同於學問見識。

  「朕決定,先從京察大計開始動手,伯淵,你可願擔此重任?」皇帝問道。

  裴少淮暗誹,瞧這問的,願不願意,官職不都已經落到自己頭上了嗎?

  他很願意以微薄之力,推著這個世道往前一步,遂應道:「臣願以綿薄之力為陛下分憂。」承了下來。

  皇帝又想起少詹事一職,他對裴少淮道:「入詹事府一事,伯淵你且無需有壓力,朕本不想讓你過早與東宮接觸,免得受百官非議,亂你心神。只是吏部既然提了,有這麼個機會,朕覺得讓你與太子接觸接觸,以太子那樣的性情,對他也是件好事。」

  說出此話,無疑把裴少淮當極親近的臣子看待了。

  說是「托付」則有些過了,畢竟皇帝如今還不算年邁。

  皇帝目光再次落在那幅字畫上,「上好本,則端正之士在前」,叫裴少淮知道,皇帝亦有慈父的一面,只不過鮮於表達罷了。

  泉州關銀流入東宮一事,皇帝是知曉的,皇帝如此態度,其實也給了裴少淮一些暗示——皇上從未想過要換儲,太子即便有錯,錯的根本也不在太子身上。

  裴少淮了然,皇上登基以前,因先帝不喜,深受嫡庶長幼之爭。如今換了個位置,由己及子,皇上豈忍心讓太子遭受自己曾經的磨難?

  只要太子無大錯,皇上就不會動他。

  裴少淮應道:「微臣知曉了。」

  皇帝從棋盅裡重新拾了一顆棋子,歡顏笑道:「下棋下棋。」

  他正準備落棋,裴少淮搶了一步,提醒道:「陛下,一碼歸一碼……這一手輪到微臣了。」可不能耍賴。

  皇帝嘖嘖感嘆道:「這便是旗鼓相當的樂趣呀,步步必爭,毫不心慈手軟,除了伯淵,沒得別人了。」

  裴少淮一時竟分不清此話到底是褒是貶。

  這一局棋下完,中途歸來的蕭內官這才入殿,對皇上道:「陛下,方才皇后娘娘差人過來,說是皇后親自做了幾道小菜,請陛下過去嘗嘗。」

  皇帝見裴少淮還在,一時有些為難。

  裴少淮當即說道:「皇上,府上妻兒還在等微臣,微臣也當回去了。」不叫皇帝為難。

  「那今日便先這樣罷。」皇帝道,「蕭瑾,你替朕送送伯淵。」

  「老奴遵命。」

  出宮路上,裴少淮與蕭內官也算是老熟人了,東一句西一句地聊著些小事,不知覺便到了宮門外。

  臨別時,蕭內官說道:「陛下今日傳大人入宮覲見,原是要留大人用膳的,還特地叫御膳房添了幾道菜,只是這中途坤寧宮那頭來人傳了話。」

  從前相處的時候,蕭內官溫溫和和,是從不僭越主子的事的,所以今日提了這麼一嘴,讓裴少淮覺得格外突兀。

  尤其是這話裡藏著些對坤寧宮的不喜,這可是內官們的大忌。

  裴少淮面不改色,沒應此話,謝道:「有勞蕭內官相送了。」

  蕭內官知曉自己失了言,笑笑圓過去,道:「老奴便送到此,裴大人慢走。」

  歸去的路上,馬車裡,裴少淮深思著。

  興許正是皇后的突然「出現」,讓裴少淮又想起了遠在饒州府的淮王。

  太子無大錯,則不會失了東宮,若是太子有大錯呢?

  裴少淮原想遠遠站在岸邊觀望,如今不知覺地,竟已身在渾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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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十八章 吏部入職

  從皇宮回到府上,天已盡黑,幾位姐姐也早已回了各自的府上。

  小南小風還在朝露院那邊玩。

  裴少淮洗了個熱水澡,坐在大澡桶裡,將巾帛的水擰去,熱敷在額上,眯著眼歇息了好一會兒,有些頭疼。

  皇上交代的事,不好辦。

  一邊是天子馭臣子,使其地位鞏固;另一邊是天子防臣子,希望臣子們一心奉公。這本就是一條悖論,無怪歷代天子與文臣之間能糾糾葛葛好幾百年。

  ……

  翌日安排得很滿,上晌先去了一趟徐府拜見段夫子。

  段夫子衰老了許多,裴少淮三年不見,對比之下,感覺尤為明顯。

  歲月最是催人老,春去秋來不待人。

  夫子的體寒症又重了幾分,眼下還未入冬,屋內四角已經擺上了爐子。裴少淮握著段夫子枯槁的手,微涼,搓了好一會兒也沒能捂熱。

  夫子以往寫字蒼勁有力,全靠手腕指節發力,現如今,裴少淮能感覺到那股力道弱了許多。

  屋內書案上依舊擺著許多書卷,但筆硯卻是能看出有些時候沒用了。

  段夫子看到少淮喉結顫顫哽咽、久久說不出話來,笑說道:「傻孩子,歲月不待鬢華改,光景暗銷人寂去,這是誰都阻擋不了的事,你從昔日那個小小讀書郎,到如今娶妻生子,為師焉有不老的道理?只要書心不改,又有什麼好傷感的呢。」聲音也蒼老了許多。

  學生長大了,夫子自然就會老去。

  又言:「你我師生一段緣,能聽到你建功立業的消息,見到你帶著子輩過來,足矣足矣。今日師生重聚,就莫要惆悵鏡中容顏了。還同以往那般,與為師討討學問,說說外頭的事罷。」

  夫子還未滿七十,卻比南居先生顯得更蒼老一些。

  太醫說過,夫子久坐椅上,經脈不暢,血氣虧損,所以身子比尋常人弱許多,才會長年體寒。病症根本是那雙腿,沒法治,只能好好養著。

  徐家已盡力把夫子照料得極好。

  夫子說得對,師生好不容易重聚,不應如此抽抽嗒嗒的,裴少淮不想給夫子再添感傷,所以強壓住心緒,平和了心情。

  他給夫子說了閩地的事,小南小風站出來背了兩篇文章,讀得有板有眼,段夫子很是歡喜。

  「他們年將五歲,屆時還請夫子給他們施開蒙禮。」裴少淮說道。

  段夫子注意到了裴少淮說的是「他們」,點點頭,應道:「都是聰慧難得的苗子。」他又笑道,「吾能夠開蒙三輩,也算是圓滿了。」

  在徐家用過午膳後,裴少淮辭別,他與徐言成說道:「我下晌且去一趟楊府,拜見岳丈岳母,過兩日再來看夫子。」他能做的就是多抽時間過來陪陪夫子。

  「夫子這邊有我照料著,你不必分心。」徐言成說道,「你先緊著自個的事,京察這趟水很深,你多思量著辦。夫子知曉你身擔重責,也有擔憂,只不過沒說罷了。」

  「我省得了。」

  兩人拱拱手道別。

  ……

  下晌的時候,裴少淮與楊時月帶著小南小風回了楊府。

  妻兄楊向泉成婚時,裴少淮還在閩地任職,如今歸來,少不得要補上一份賀禮。

  書房裡,翁婿間談的依舊是京察的事,楊大人提醒道:「王高庠身在吏部尚書的位置上,上折試探皇上的意思,此舉並不難理解,為其主,盡其職罷了。伯淵,京察一事既然落到了你的身上,你要提防的,不只是與你敵對的、試探你的,還有與你相熟的。」

  裴少淮點點頭,岳丈在大理寺任職,常與刑部、都察院共查朝廷大案,秉持的是一個「法」字,也見多了各方推諉扯皮的事。

  岳丈是怕裴少淮年輕,提防住了敵家,卻一時疏忽,被身邊人拖了後腿。

  「小婿謹記,謝岳父提點。」裴少淮應道。

  楊大人分析言道:「這朝廷裡的形勢,就是相互監視、相互參本,此消彼長。吏部為六部之首,王高庠官居吏部尚書,指間只要漏了半分,便會被人分食銓選之權,漏得多了,六部就會成為內閣的掌中物。如今他急了,做事涉險,倒也不難理解。」

  吏科給事中憑借「一己之力」能把前考功司郎中拉下馬,沒有別的勢力參與?王高庠沒有試圖挽救局面?恐怕都未必見得。

  正是王高庠失了一員強將,指間漏得縫太大了,他才會急著要把裴少淮拉入到詹事府中。

  這是楊大人的推測。

  裴少淮聽後,想起數年前那把「黑刀」——裴玨。若論權傾朝野,當前的內閣首輔胡祁手腕遠不及樓宇興、沈一章,裴玨在那等境況下,仍能牢牢攥住吏部大權不鬆半分,讓樓宇興討不著便宜,穩穩立足朝廷,是有些真本事的。

  不比不知道,一比才知道皇帝為何要重用這把「黑刀」。

  「所以小婿入職吏部考功司後,王高庠必不會為難小婿,而是繼續拉攏。」裴少淮順著岳丈的話往下猜道。

  「正是如此。」楊大人言道,「還有一點你需得記住,上了高位的人,極少還能乾乾淨淨,即便他能秉持清白,他手底下的人卻未必能,即便我身為你的岳丈,也是一樣的。」

  他嚴肅說道:「伯淵,若是有大理寺的人、或是楊家的人私下打著我的旗號找你,請你在京察中寬鬆一二,你皆不必理會,只消按照規矩來。」

  「楊家代代當純臣,才能守得住『書香門第』的牌匾,我希望你也是如此的。」楊大人最後道。

  「小婿記住了。」

  另一邊,楊時月與娘親在後院裡敘話。

  楊夫人把女兒的手放在掌心裡端詳,見女兒的指甲紅潤有光澤,十分欣慰,道:「你南下這幾年,我在京都裡,很是擔心你又懷有身子。」

  懷雙生子不單單是生產時驚險而已,懷胎十月裡,若是吃得多了,怕兩個孩子個頭太大生不下來,若是吃得少了,兩個孩子過度汲取母親的營養,又容易傷了根本。

  楊夫人當年懷楊時月兄妹時,便是吃得少了些,以致至今指甲都是灰撲撲,難以復原。後來,楊夫人也曾再懷過一次,因身子弱,未能留得住,成了傷心事一樁。

  「肚子後頭再沒過動靜?」楊夫人問女兒。

  楊時月搖搖頭,應道:「官人說有正觀和雲辭兩個便夠了。」夫妻間曾談過這個話題。

  「如此也好,你不必再涉險一回。」楊夫人回想起當年帶著楊時月登門拜訪,欣慰笑道,「當初原想著只是走動走動,沒成想真選得了個好姑爺。」

  家風好、疼惜人、又長進,這樣的姑爺誰能不滿意?

  ……

  ……

  在家略休整幾日後,裴少淮便奉旨上任了。

  吏部衙門在午門內,隔了個中庭,對面便是武英殿、文淵閣,與皇帝辦公的乾清宮相距不遠。

  如此一來,皇上再想找裴少淮議事,可就近多了,簡直是隨叫隨到。

  裴少淮上任第一日,考功司的官吏皆到門前相迎,有員外郎兩人,六品主事兩人,未定職的觀政士四人,以及國子監前來歷事實習的監生、八九品的小吏若干。此外,王高庠又從吏部文選司、稽勳司調了兩名主事過來協辦。

  衙門不大,人倒不少。

  考功司裡又專程留了一套衙房,名曰「京察房」,裴少淮的工位便設在這裡。

  一眼望去,這些個下屬們,小的三十多歲,年長如員外郎的,則已過五十,個個都比裴少淮年紀大。

  裴少淮未定職前,他們必定不服裴少淮當他們的頂頭上司,可一旦塵埃落定,他們又變得服服貼貼、恭恭敬敬,不敢得罪。

  對照著名錄簿子,裴少淮逐一認識後,他便讓眾人散退了,只留下了一位苗主事帶他熟悉熟悉考功司的情況。

  他重點看了考功司檔案館,這裡存放最多的,便是歷年京內外考滿、廷推薦文和京察的記錄。

  苗主事三十五六歲,是給裴少淮打下手的,他原想著,這位新上任的裴郎中轉一圈考功司後,必定會去一趟王尚書和兩位侍郎的衙房,稟報一二,親近親近關係。

  誰知道,裴少淮了解考功司布局後,便回京察房坐下了。

  「裴郎中。」苗主事猶豫問了一句,「您不去王尚書那兒坐坐?」

  裴少淮自然不是不懂這些官場禮節,但這一回,他是奉皇帝之命辦事,若真把自己當作吏部尋常下屬,這事就辦不成了。

  他應道:「京察事大,現以大事為重,王尚書的茶,什麼時候去喝都不遲。」

  苗主事倒吸一口冷氣,頭一回見下屬給尚書「下馬威」的,還這般年輕。

  「對了。」裴少淮吩咐道,「把前兩屆京察的資料找出來,本官要翻看所有的考語和訪單,另找幾個善謄寫的小吏過來,替本官掌記謄抄。」

  「考語和訪單早已梳理裝訂成冊,下官這便給大人取來。」苗主事退下。

  看這架勢,這位裴郎中上任頭一日就要開始做事了。

  不大一會兒,京察房裡各書案上便擺滿了泛黃的簿子,滿屋浮著些塵土味,人也已安排到位。

  所謂「考語」,便是京察堂審那一日,受審的京官過堂以後,他們的頂頭上司會同吏部、都察院給出的考核意見,評述此人為官如何,是去是留。

  而訪單分為「署名訪單」和「匿名訪單」,由考功司把訪單分發給不定官職的人,令他們對某某官員做出評價,以此作為參考。

  署名訪單由衙門正官填寫,匿名訪單填寫人則不盡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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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十九章 京察新策

  這些裝訂成冊的「考語」和「訪單」,林林總總數十本,每本有半指厚,裴少淮光是簡略翻看一遍,便花去了數日。

  隨後,他又在冊中選了一些頁碼折起來,叫人摘抄。

  面對字字句句精雕細琢的考語和五花八門、暗藏私心的訪單,裴少淮唏噓,京察中考語為主,訪單為輔,相互補充,出發點本是好的。可隨著時間流逝,百官們察覺其中漏洞,開始投機取巧,看似嚴謹的制度慢慢變了味。

  下官參加堂審,考語的好壞,全仗堂上官的喜好與否,中意他便出言袒護,厭惡他便排除異己。若是沒個標準、沒個制約,全然寄托於堂上官嚴肅公正對待,則這些考語的可信度大大降低。

  匿名訪單也是重災區。

  裴少淮細看了數百份匿名訪單,誠心舉薦品行端正、才能出眾的訪單寥寥無幾,更多的是彈劾不法、惡意中傷,把朝中爭爭吵吵的那一套搬到了匿名訪單中。

  要改就要從腐蝕糜爛處改起,這是裴少淮一開始就打定的注意。

  ……

  足足半個月,裴少淮竟日日「躲在」京察房裡翻舊簿子,既不去都察院走動走動、商議京察大計,也不去王尚書房裡坐坐。

  在下官們看來,吏部怎麼著都是「一家人」,縱使心有齟齬,也該通一通氣,不要廷上相互拆台。

  難不成泛黃的簿子,還能看出朵花不成?

  這位年輕的郎中,若是真不懂京察要做些什麼、不懂具體流程,便該趕緊請教請教別人才是,免得貽誤了大事。

  京察並非一天幾天就可完成的,從籌備到朝廷頒旨,再到會單、堂審,最後給出所有官員的去留、升降意見,前後要耗去數個月。

  按照往屆京察安排,這個時間點,裴少淮理應會同河南道監察御史一起,查明京官身份,編撰履歷文冊。

  緊接著,裴少淮應當派發訪單,待官員們一應填完後,盡數收回。

  這些是前期的準備工作。

  等訪單收齊後,裴少淮又要代表吏部,與欽定的道官、科官們一起,在京中城隍廟裡細讀訪單,商議斟酌,判定訪單所言真偽,並據此擬定京官去留名單,稱之為「會單」。

  為何要在城隍廟裡?因為舉頭三尺有神明,可欺於明不可欺於暗。

  樁樁件件,明明這麼多事要準備,偏偏裴少淮不急不躁,根本沒有著手開始的意思。苗主事跟在他身邊,提醒了好幾回,裴少淮亦只是笑笑應付過去。

  ……

  自打裴少淮上任後,他算是體驗了一把前呼後擁、受人吹捧。

  每每下朝以後,從大殿回到衙門的路上,認識的、不認識的,總有許多官員上前與他搭腔,「裴郎中年少有為、可堪大用」這樣的話,裴少淮來來回回不知聽了多少。

  無奈,裴少淮下朝後只能步履生風,只差沒跑起來。

  到了散衙的時候,裴少淮不從吏部正門出去,而是繞了一圈,經過乾清宮再拐出城,特意避開人群。

  有躲得掉的,自也有躲不掉的。正如岳丈提醒的那樣,開始有人以各種各樣的由頭跟他套近乎,譬如說——

  「裴郎中,許久不見,一晃數年過,乙酉年殿試宛若昨日。」這是強調同年同榜,關係不一般。

  「張閣老於我有點撥之恩,若非公務繁重,規避閒言,吾等理應多去拜會的。」這是暗示自己和裴少淮一樣,都是張閣老座下門生。

  還有,曾經在鄉試、會試裡舉卷裴少淮的房師,給裴少淮寫了信帖,提及某某是他的孫女婿、外甥,諸如此類。

  ……

  裴少淮這邊按兵不動,不知道打的什麼算盤,王高庠卻按捺不住了。

  他身為吏部尚書,自然不會把賭注皆押在裴少淮這邊,還是要想方設法挽回吏部尚書的公信力。畢竟,在京察中,吏部尚書說話的分量還是很重的。

  如何挽回?

  正所謂殺豬佬磨刀錚錚,首砍的是自家的豬。

  王高庠在京察開始以前,先自查吏部,查出文選司員外郎呂昌盛與買賣官職一案也有牽扯,罷其官送入天牢。

  已經裂開的傷口,乾脆就再補一刀,把膿血排乾淨了,免得傷及性命,順便自證清白。王高庠此舉不可謂不高明。

  緊接著,他又以做事浮躁、處世不慎為由,狠狠彈劾,把官任戶部主事的親外甥調到了京外,永不復用。

  結果正如王高庠所料,一時間軒然大波,朝中人人皆議,稱其官正不私至親。

  王高庠再適時在皇帝跟前賣一把可憐,潸然淚下,領襟濕透,道:「治親如治國,不可因私廢法,包庇罪親,老臣寧可大義滅親,也不敢辜負陛下信托。」

  不管皇帝怎麼看,這戲反正是做全套了。

  那呂昌盛興許是真的有罪,但戶部主事的罪名是「浮躁不慎」,不輕不重的,誰能分辨真偽?實乃被親舅舅拿出來祭天了。

  京察中,倘若有人懷疑王尚書不公,王尚書只需在皇帝面前嗆然哀道:「臣若有私心,豈會先罷黜至親?皇上明鑑。」

  把事情做在了前頭,王尚書重新拿回銓選的主動權。

  ……

  做完這些後,王高庠心情大好,開始著手拉攏裴少淮。把考功司牢牢攥在手裡,王尚書才能算是大獲全勝。

  這日,王高庠將裴少淮喚到尚書房裡,準備來一場坦誠布公。

  「裴郎中入職吏部也有半月了,可還習慣?可都忙得過來?」王高庠關切問道,「都在一個院裡當差,若有人設障刁難你,你務必同本官說,本官必為你主持公道。」

  王高庠鷹鼻配著三角眼,縱是和和氣氣的時候,面相也自帶一股嚴厲。

  「一切都好。」裴少淮應道,「本應是下官主動過來稟職的,拖延到今日,是下官失禮了。」

  「小事無妨。」王高庠笑道,「京察事多,一時忙不過來,可以理解。」

  寒暄之後,王高庠醞釀情緒進入正題。

  「小裴,朝廷裡懸著一桿秤呀,而吏部正是這桿秤的秤砣,秤砣輕了,這桿秤就會有失偏頗。」王高庠感慨道。

  吏部就是用來稱文武百官幾斤幾兩的。

  他又言道:「早時舉薦你入詹事府,不是本官小人之心,而是不得已而為之。你我如今同在吏部,官居上下,切莫因為此前之事生了嫌隙、失了和氣。」

  「下官從未如此作想。」裴少淮應道,他明白王高庠的拉攏之心,他也正想利用這份拉攏。

  堂堂吏部尚書,若是不用一用,委實有些可惜了。

  裴少淮想借他的力。

  裴少淮道:「尚書大人說得極是,這桿秤不能偏了。為保京察公允,下官草擬了一份諫言,準備上奏皇上,請尚書大人過目,助下官一臂之力,推行新策。」

  「哦?」王高庠一聽新策,面露好奇,道,「取來予本官看看。」又有幾分欣喜,裴少淮此舉,似乎有幾分投好他的意思。

  裴少淮很快回來,王高庠翻閱數千字的奏本,原本的好奇、欣喜,漸漸轉為驚然、愕然,最後化作臉色沉沉——這哪裡是他在拉攏裴少淮,分明是裴少淮把他架上自己的船。

  「你要把『訪單』改為核算功績,把堂審改為堂考?若是考核京外官,還要添一項民意訪查?」

  這新策的動作也太大了些。

  裴少淮面露笑意,照舊端端,不應只問:「王尚書覺得如何?」

  局限於世道,若說什麼最公平,那必是科考,至少它給平民百姓留了一絲往上爬的機會,事實證明科考可以在這個世道立足。既然如此,何不把科考運用到京察中?

  堂審重在「審」,容易受人左右,被權勢者掌控。

  堂考則重在「考」,真真切切考京官們的治理本事,雖也有漏洞,不是盡善盡美,卻比純粹的人為操控更為公正一些。

  這正是裴少淮的考量。

  王高庠見裴少淮如此神態,開始反應過來,裴少淮這哪是在問話,分明是在替皇上傳話——是皇上在問他王高庠覺得新策如何。

  一個天子近臣,特意安排的差事,深思熟慮寫出來的新策,怎麼可能不先給皇帝看,而拿給他一個尚書過目呢?

  從他答應裴少淮「看看」開始,他就中了裴少淮的計。

  他若是沒看,還能在廷議時反駁幾句,站在裴少淮的對立面。可是他看,從頭到尾都知曉,知曉是皇帝屬意的安排,這個時候他再反駁,可就不是站在裴少淮的對立面了。

  這是明晃晃要與天子做對啊。

  他太輕率了,眼前這個年輕人的心思、本事,遠比他想像中還要厲害。

  王高庠還打算再掙扎掙扎,言道:「此新策一出,廷議之時,六科科官、十三道御史,必定是群起而攻之,裴郎中覺得自己能夠應付得來嗎?要不,步子還是稍小一些罷。」

  京察前臨時改變考察制度,這是動了大部分人的利益,豈會不群起攻之。

  這意味從前打點好的關係,拍好的馬屁,都將付之東流。

  「能應付得過來。」裴少淮毫不掩飾說道,「區區廷議辯駁而已,下官一個人就能應付。」

  又多補了一句:「尚書大人在京多年,應該曾見過下官對廷辯駁才是。」

  王尚書此時無計可施,只能沉聲說道:「你且先回去罷,本官再琢磨琢磨。」

  「下官告退。」

  ……

  不多一會兒,吏部左侍郎進來了。

  王高庠把裴少淮的折子推給他,別無他法,無奈道:「廷議時,由你出面代替吏部,力挺裴少淮推行新策……本官接下來幾日身體有恙。」

  左侍郎讀完,狂拍大腿根,連連嘆氣,道:「這般,尚書大人早幾日的作為,豈不是白費了?」

  他不說還好,這麼一說,簡直是在王高庠心頭直接剜刀子呀。

  王高庠臉色更沉。

  是呀,親外甥祭天算是白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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