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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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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MM豆] 穿成科舉文裡的嫡長孫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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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2 02:30:4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二百章 風吹蓬散

  江岸排排柳枝正值抽青,海浪隨潮,一遍遍洗淨渡口外的臨岸碣石。

  這春日昏沉沉的暮色裡,充足的水汽,像是朝江裡倒滿了靛青,顯得冷清清。

  自從雙安港建成後,船夫去了那頭掙活計,使得江口外的這個野渡口漸漸船少人稀,幾近荒蕪,貪婪的野草很快盤滿了曾經熙熙攘攘的車道。

  一艘中型船錨落渡口邊,隨水微晃。

  車道上,馬匹垂首,慢悠悠拉著板車從城裡出來,每輛板車上圍坐著年歲不一的漢子,頭戴草笠,看不清容貌。

  頭車上,趕馬的人手執草鞭,卻不揚鞭趕馬,只是不時舉著草鞭,看看東風吹來的方向。不是怕草鞭驚了馬蹄,而是怕草鞭驚了自己的不捨。

  行當都已搬上船隻,漢子扯著船繩,道:「大哥,風來了,上船罷。」

  王矗最後一次回頭,便是這一眼,讓他看到小山包上的送別亭裡,一襲青袍似草色。

  便也是這時,包班頭慌慌忙忙終於趕到岸邊,遠遠便喊道:「王先生,大人邀您亭中一敘。」

  站到王矗跟前,喘了口氣,又道了一句:「大人他在亭裡,已經等候先生多日。」

  王矗見到裴少淮亭中身影的那一刻,如同草鞭落在馬身上,已驚了心緒,聽了包班頭的話以後,仰著頭,抿著嘴鬍鬚顫顫。

  東風吹濕了江口,也吹濕了他的眼——原來,知州大人真的能猜到「包玉真」的身份,大人明明可以派人搜查出他的行蹤,卻委身於江口石亭裡,坐守了幾日黃昏。

  王矗快步登上石亭。

  爐火正盛,酒氣飄出,濃了又散。

  「王某區區老番癲,何值得大人如此?」

  愈說不值得,愈說明王矗極看重裴少淮的送別,這個世道的作別,常常一別就是一世,杳無音訊。

  曾經軒窗下,書案前,唐詩宋詞一卷卷,讀了那麼多送別詩,若是自己臨行時,未有一句半句的送別詩,便說明自己再沒有了讀書人這個身份。

  不讀書,不是手裡放下了書卷,而是身邊沒了讀書的友人。

  「不談過往,只論此時,酒爐暖身,淺酌幾杯略作別。」裴少淮道,「王兄,請坐。」

  裴少淮倒的溫酒冒著熱氣,王矗卻給自己倒了盞冷酒,一飲而盡,含淚道:「能得大人一杯送別酒,便都值了,只是王某不敢喝這暖人心懷的溫酒,怕自己喝下後,捨不得登船離去。」

  從來,東風催舟發,柳枝送人行,裴少淮望著渡口邊上的船隻,問道:「王兄什麼打算?」

  「活著回來的弟兄們,有家可回的,都已回家過尋常日子了。」王矗應道。

  剩下幾十號人,便是無家可歸的了,或是投靠王矗前就已孤苦無依,或家中發生了變故,城中已經沒了依身之所。

  「剩下的這些,看著高高壯壯,實則還跟毛頭小子似的,他們跟著我,吃慣了劫財這碗飯,我怕他們上岸後,沒人管教著,受挫後又走上老路子、禍害百姓……不安頓好他們,值不起他們喊我聲『大哥』。」王矗接著說道,「我打算帶他們去一趟應天府,討些修船的技法,再讓他們回來,以有些技藝傍身,成家立業。」

  「裴某說的是,王兄自己什麼打算?」

  方才的句句,都是在為弟兄們做打算。

  「我?」王矗默聲許久,顯然還沒有為自己考慮過以後,走一步算一步。半晌,他才又道,「天下何時缺過幾間寒宅,大人不必為某擔憂。」

  總是會有容身之所的。

  裴少淮把那盞溫酒往王矗那邊推了推,道:「王兄今日不飲這盞溫酒,那裴某的這盞酒便一直為王兄留著。」

  天下寒宅不曾缺,溫酒卻不易有。

  天際即將發暗,時辰不早了,裴少淮不希望道別如此壓抑,遂打趣說道:「第一回見面時,被王兄笑說信件滿篇大白話,今日若是不施展施展,挽回些名聲,是說不過去了。」

  「嶒島上是王某眼拙,不識得大人大才。」王矗道,「大人身上的學問,叫人折服,也叫我慚愧年歲。」

  而一旁的長舟,已經在嫻熟鋪紙磨墨了。

  渡口風急,又是山頭石亭,更烈了幾分,裴少淮撩起寬袖,落筆十分沉穩,筆如游龍,墨下生文。

  其中有「葦草植江湖,秋來生蓬蒲。何怨金風散?春野草色殊」一句,寫的正是渡口外連片的蘆葦草。

  蘆草生來就植於江河湖畔,身在江湖中,金風一來,飛蓬散開,各自飄遠。

  這熙熙攘攘的眾生,王矗和他那些曾經的弟兄們,不也如此嗎?終有風來蓬散的一日。

  所幸,待到東風來時,又是青青草色一片。

  這一句,不單單是送別王矗,還有勸慰王矗,弟兄們上岸後,一定會重新草色殊的。

  讀到這一句時,王矗再也不能忍住,眼淚簌簌而落,一個四十多的人,就這般靜站著,默讀著,毫無準備,淚水落得倉促。

  裴少淮本想以此寬慰王矗,豈知寫到了他心頭上。

  裴少淮寫完準備撂筆,卻被王矗搶接過來,借著筆尖的餘墨,瘦長的行楷寫道——「長戈斷箭吹血飛,滄浪奪島遺身骸,本已無心復俗世,聞君一言意自來」。

  「眼前這片海,賊亂已平,非王某帶弟兄們上岸之功。」王矗說道。

  長長的一卷紙,被王矗小心翼翼撕成兩段,捲起裴少淮寫下的那段文,朝裴少淮三作揖,而後轉身,快步走下山坡,沿著石階走遠。

  一直到他走到渡口,登上船隻,都沒再回頭、回望,留了一路的背影。

  那卷紙,被他緊緊護在身前。

  ……

  ……

  清掃了閩南諸多險阻,萬事皆在向好。

  縣試之後的時日,裴少淮並未閒著,許久未上奏天子的他,終於想起了遠在京都天天念叨「伯淵」的皇上。

  書房裡的空折子,因紙張舊了,都已暗暗發沉。

  閩地如今的大好形勢,還不夠穩,倘若別處海防失守,委寇再度襲來,一手建起的繁華碼頭,將成為委寇眼中的肥肉。

  鳳尾峽一戰,只是治標,而今到了治本的時候。

  裴少淮到嘉禾嶼尋燕承詔,說明自己的來意,道:「請燕指揮助我,上奏請改海防之策。」

  「裴知州什麼打算?」

  裴少淮分析道:「委人如毒蟻,聞食而來,而今嘉禾衛連連告捷,大挫委寇,卻只是守住閩南一帶而已,宛如滅蟻只堵了一穴,毒蟻仍會繞道而來。」

  「你想直接滅了蟻穴?」燕承詔問道。

  裴少淮搖搖頭,說道:「大慶與委穴相隔遼遼東海,便是仗著大船強兵,攻而奪之,日後也不易守,傷我大慶百姓財力而效果見微,並非上上之策。」

  又言,「再者說,委國東西皆海域,水下復雜,若未能繪製海域圖,探明航路,豈敢輕易發船出兵?」

  征戰勞民傷財,裴少淮並不甚支持,至少現在還不是合適的時機。

  裴少淮取來閩地海防圖,掛於牆上,指著圖上幾處島嶼,說道:「委寇來犯我大慶,常在這幾處島嶼中轉,休養生息,以我之見,倒是可以奏請陛下增派水師,將這些島嶼一一管控起來,此乃其一。」

  「其二,應天府一帶,曾有過數十員委寇橫行數百里,每過一處便掠奪一處,駐守的衛所束手無道,何也?兵員操練不精,職責指派不明。」

  大慶為了防兵亂,對於衛所兵員的活動範圍限制得很死,哪個衛所管哪塊地,都是圈好了的,駐守的將士若是踏出半步,便是死罪。

  這樣的兵策,給了委寇可乘之機。

  委寇登岸襲擾,每每選在衛所駐守的邊緣行動,當大慶將士率兵前來剿委時,他們便狡猾躥往別處,靠著不停游走邊緣來保身。

  從而便有了數十人能猖狂數百里這般不可思議之事。

  裴少淮建議道:「以我之見,委寇從何處登岸,便主屬哪一衛所追剿,左右相鄰衛所戒備、輔助,若是有失,一同追責,如此便少了『無人看賬』這樣的事。」

  聽了裴少淮一攻一守的建議,燕承詔微微頷首,道:「那便依你之言,你來主諫,我來附議。」

  兩人合拍,效率頗高,事情很快就定了下來。

  至於如何牽制委國,裴少淮自然還有其他計策,只不過事情要一步步來。譬如說,燕承詔已經對牢獄中那毛利四郎下手,從他口中熬出了不少可信消息。

  正是因為豐臣家勢力日漸強盛,一步步壯大,有一統南北的趨勢,才讓毛利家險中求勝,通過加派兵力外出劫財,從而豐盈家族財力,收攏更多幕僚。

  這般看來,天天在牢中拔頭髮、心智已有些恍惚的毛利四郎,倒是不急著要殺他了。

  裴少淮的折子剛剛密呈上去,隔日,便有福建布政司那頭傳來聖意,說是泉州府新知府一時半會兒難以到任,而府試擇才是不可耽誤的大事,皇帝直接指定裴少淮擔任泉州府試主考官。

  裴少淮正疑惑皇帝為何突然給他派這樣的任務,坐在一旁喝茶的燕承詔,卻風輕雲淡說道:「早同你說過,閒暇時多給皇上寫幾個折子。」

  裴少淮困惑望向燕承詔,這兩件事有什麼干係。

  燕承詔不急不緩說道:「你想不通皇上為何將這樣的事安在你頭上,這便對了。」這件事確實不是非裴少淮不可的,從布政司裡調個四品大員更合適些。

  「興許皇上只是為了找個由頭給你下一道聖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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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3 00:16:4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二百零一章 兄弟諫言

  聽了燕承詔的話,裴少淮了然,皇帝欽派的任務,待事了以後,自然要上奏回稟的。

  燕承詔見裴少淮若有所思,又說笑道:「為聖眷太多所憂的,裴知州還是燕某所見的第一人。」

  「燕指揮也莫太高興了。」裴少淮「回嗆」一句,道,「若是皇上准奏,集江陰、廣洋、橫海、水軍四衛舟師,再許以浙江、福建等地九衛指使權,舟師浩浩蕩蕩南巡剿寇,燕指揮手裡的虎符也沉得很。」

  誰知燕承詔不惱反喜,應道:「帶人出海活動活動筋骨也好。」

  眼下已是二月下旬,四月轉瞬即至,是以裴少淮回府簡單收拾行當,隔日便乘舟北上泉州府,坐守貢院,準備府試之事。

  ……

  金爐御煙沐皇殿。

  縷縷檀煙如雲似霧,縈繞於御書房內。

  先是鎮撫司那邊送來密奏,皇帝還未拆開,便認出了奏折硬殼上的那個「密」字出自裴伯淵之手。

  承詔的字沒這般端正。

  接著又有余通政使求見,皇帝暫且收起折子,道:「宣。」

  余通政使行禮後稟道:「通政司銀台昨日收內外奏折、章疏共十五本,無四方申訴、法告,特呈陛下過目。」

  是來送奏折的。

  皇帝問:「六科、御史台可有言官上奏?」內外官員為了在皇帝面前露面,雞毛蒜皮的小事也上個折子,此風舊矣,皇帝常常只揀些重要的看。

  「兵科裴給事中有奏。」

  「哦?」皇帝一下子來了興致,道,「呈上來給朕看看。」近日究竟是什麼好日子,讓裴家兩兄弟一齊上了折子。

  余通政使退下以後,皇帝開始批折子,先是讀了裴少津的奏折,題為《請議改馬政安民心彰聖德疏》,是會同太僕寺上的折子。

  裴少津妻祖父任太僕寺卿,他又身任兵科諫言之責,自然十分熟悉大慶朝的馬政。

  正所謂「國事莫大於戎,軍政莫急於馬」,若想戰勝韃靼,非戰馬騎兵不可,是以大慶極為重視戰馬。此事無可厚非。

  問題在於,在何處養馬,又由誰來養馬。

  太僕寺之下設有苑馬寺,掌管六監二十四苑,督北直隸、遼東、平涼、甘肅各地的官牧。

  專設了官職,又建了官牧馬場,本是件好事。

  奈何大慶成立之初,太祖將十九子分封於九邊關城,佔地為藩,鎮守大慶疆土。朝廷設立的六監二十四苑,恰好與藩王封地相鄰,草場年復一年被藩王們侵佔,一步步縮減,歷代皇帝為了「宗室和睦」,常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其肆意妄為。

  沉痾不治,拖到如今,使得官牧形同虛設,苑馬寺的主責漸漸走偏,從養馬變成了徵馬,把養馬的任務分攤到了百姓頭上。

  宗室生亂,亂在天子頭上,百姓受苦,只苦在百姓頭上。只要上繳的馬匹足額,歷代皇帝便默許了此舉。

  年年收馬、驗馬、運馬,全憑官吏一張嘴,使得其間滋生貪污索克。

  更為可笑的是,北邊的草場被藩王所佔,便逼著南邊的農戶養馬,黃冊大筆一劃,成了馬戶,一路南逼到了江南之地。

  江南雖草盛,然此草非牧草,又豈能養戰馬之壯?

  裴少津所奏,正是此事,他寫道:「……為減百姓之苦,壯戰馬之軀,臣懇請陛下依照六監二十四苑設立之初,重新丈量飼馬草場,收歸朝廷所用。」不然,既苦了馬戶,又苦了軍中騎兵。

  皇帝反復讀了好幾遍,讚嘆欣慰之餘,又神色凝重。

  緊接著,他又拆開了裴少淮的密奏,自言自語笑道:「你的折子若是早些到,朕便不會下旨讓你監考府試了。」

  看到裴少淮在奏折中描述閩地局勢,皇帝只覺得御書房周遭都變得歡愉起來——諸事向好,到了懲治委寇的時機。

  派伯淵南下開海,他所交上來的答卷,遠不止開海一件功績。

  事事穩妥以後,才上了這麼一道密奏,皇帝需要做的,只是略加思索,用朱顏在折上寫下「准奏」二字。

  皇帝隨後又召來閣老張令義、兵部尚書陳功達和太僕寺卿陸嚴學,商議馬政之事。

  「陸愛卿,你的目光甚好,找了個極好的孫女婿呀。」皇帝先是讚許道。

  大家自然知道說的是裴少津。

  張令義神色遺憾,他溜縫說笑道:「說起來,裴知州還在考府試的時候,微臣就已經見過他了,唉……」

  此話指的是裴少淮。那個時候,張令義官居順天府尹,是裴少淮的府試座師。

  又道:「在選孫女婿這件事上,確實該向陸大人好好學習。」他明明近水樓台,卻失了先機。

  這番話使得御書房裡君臣皆是歡笑。

  論入正題,張令義與陳功達讀過裴少津的折子以後,皆如皇帝方才那般,神色凝重。

  不是奏折寫得不好、不對,而是此事不好辦。改的雖是馬政,但實則劍指藩王、燕家宗室,暗裡說他們是蠶食大慶的蠹蟲,要收回六監二十四苑的草場,等同於從虎口奪食。

  要和藩王們鬥,必定艱難。

  這時,皇帝發話了,道:「朝中的文武百官,不能只會搶食糜肉而啃不得硬骨頭,人人皆知民牧苦,卻又人人避而不談。朕很欣慰,朝中能有裴少津如此年輕又滿腹膽氣的臣子。」

  「他說得對,不是馬政有錯,而是路子走偏了,既然偏了,就該正回來。」皇帝繼續說道,「他愈是有膽氣上這本折子,朕愈是不能讓其受損半分,如此艱難之舉……」他望向底下三人。

  宗室之事,還需他這個當皇帝的,帶著幾個老臣去辦。

  「臣等願為陛下分憂。」三人齊聲應道。

  皇帝說出自己的打算,道:「先好好勸一勸慶王、肅王、晉王他們,若是不認這筆帳……再論。」

  「再論」二字落了重音,表明了皇帝的決意。再論的時候,論的就不只是認不認賬了。

  「臣等明白。」

  ……

  等商議完要事,張令義等退下,已經臨近午時,過了午膳的時候。

  蕭內官小步進入御書房,笑著提醒皇帝道:「陛下,您昨日讓老奴傳話給殿下……」

  皇帝恍然想起來,他昨日讓太子今日到御書房來,結果看裴家兄弟的折子入神,把這事給忘了。

  蕭內官這才又說道:「太子殿下見陛下正商議要事,不敢驚擾,不讓老奴進來傳話,一直在迴廊外等著。」

  皇帝看了看時辰,說道:「傳膳,讓政兒進來與朕一同用膳。」

  午膳時候,這對皇家父子,心情都很是不錯。雖是父子,能在一起用膳的時候並不多。

  太子年幼時,皇帝初初登基,處處皆是困境,只能勤於政務,逐一擊破,便少了時間管教兒女。待大慶朝中百官漸漸歸從、局勢趨於平緩之時,彷彿是恍惚一下,就已經到了要冊立東宮太子、為其擇選正妃的時候。

  皇帝偏喜甜食,御膳房的廚子手藝偏甜。

  「朕記得你不喜甜,讓蕭瑾令御膳房不添糖霜,你嘗嘗可還吃得慣。」

  「都好,都好。」

  飯到最後,皇帝又道:「下回把琛兒帶來,朕有些時候沒見他了。」燕琛,皇帝的長孫,燕有政的長子。

  「兒臣讓他明日過來給父皇問安。」

  皇帝擺擺手,不讚同道:「這個年歲,學業要緊,不必為了見一見而專程跑一趟。」

  「是。」

  父子二人一同回到御書房,這樣閒和的氣氛並未延續下去,只因皇帝問了太子「如何處置山西流民居無定所」。

  太子答的是:「若流民聚而居之,則可用最少的木料、石料建最多的房屋。」

  太子所言倒也無錯,只不過答的並非皇帝所問,皇帝正欲發怒,想了想,還是把怒火壓了幾分,把那「嘖嘖」聲咽了下去。

  皇帝想起伯淵上晌的那道密奏,想起了開海之事——伯淵做事就如植樹,總是先找好一處肥沃之地,挖了坑、鬆了土、引了水,萬事俱備,才會把樹挖過來,栽進去。

  一步步,又一環環。

  而太子回話,第一句就開始「挖樹」了。

  「流民居無定所,便只是無房屋可住?」皇帝盡量讓自己聲音平和,又引導道,「即便談論修建民居,總不是說建就建的,在何處選址,木料從何而來,誰人監督工期,這些雖無需你事事操辦,卻也總得識得個真假,免得被下邊的臣子幾句話哄了去。」

  太子二十多歲的人了,縱是皇帝盡量壓住了怒意和不滿,他又豈會聽不出來。

  他本想說自己省得這些,只不過脫口而出時,不經意把最先想到的說了出來,可這份想法話到嘴邊,又覺得自己辜負了父皇,只道了一句:「兒臣回去反省,下回再給父皇答案。」

  太子的話,雖是反省了自己,但卻也斷了這個話題,讓皇帝罵他也不是,繼續問下去、教下去也不是。

  太子走後,皇帝無心午寐,蕭內官端了盞茶過來,給皇帝去去火氣。父子間方才那番對話,蕭瑾都是聽到了的。

  「陛下恕罪,老奴方才竊聽了幾句。」

  皇帝放下茶盞,望向蕭瑾,示意讓他繼續說下去。

  蕭瑾這才言道:「殿下所答,雖不能叫陛下滿意,可殿下總也是替百姓考慮了。」蕭瑾跟了皇帝這麼多年,自然知道皇帝的脾性,又言,「從前公主們種桑養蠶,採桑釀酒,便能得陛下一句讚許,怎到了太子殿下這……」

  蕭內官有意要緩和這對父子的關係,說得有些僭越了。

  皇帝明白蕭瑾的好意,但他搖搖頭打斷了蕭瑾的話,言道:「因為他是我大慶朝的東宮太子。」

  這個身份,注定他不能和兄弟姐妹相比,也不能跟尋常人家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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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二百零二章 物換星移

  詩云「月爭漸遲風力細,初春便是浴沂時」,讀書人春時浴沂、孝敬師者,此乃傳統。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浴沂會」。

  早早的,少津便攜帶禮件,帶上兒子裴正敘,趕往徐府給段夫子過節。

  今年的浴沂會不比往年,徐望、徐瞻兩個,一個去大同整治河冰、防止冰塞春澇,一個去河間府接待外使,都不在京中。徐言歸年已十七,為了準備來年的春闈,此時正在外地歷事游學,路途遙遠,也難歸來。

  裴少淮則更不必說,此時還在為泉州府四月的府試忙碌著。段夫子的學生,只剩徐言成和裴少津兩個在京都城裡。

  辰時,段夫子身穿一襲水紋色的長袍,由老阿篤緩緩推到正堂外。

  為了熱鬧些,徐言成和裴少津把兒子都帶上了。徐言成頭一個生了閨女,第一個才是兒子,年歲跟裴正敘一般,都是剛過兩歲不久。

  兩個小團子頭繫雙犄角,身穿竹青色直裰,稚聲喊道:「小子給太先生問好。」而後行大禮。

  「好孩子,快些起來罷。」段夫子眉眼彎彎說道。

  才過了兩三年,段夫子花白的髮絲已變得雪白,脾氣也不似從前那般嚴苛,對於最小一輩的孩子,總是溫聲溫語的。

  徐言成在夫子、同窗跟前,依舊是話最多、最快的,他笑道:「等伯淵回來,便該是正觀領著這兩個小的,一同找夫子開蒙了。」

  裴少津也說笑道:「子恆,此言差矣,休要把自己說得比正觀、正敘大一輩。」論輩分,徐言成和正觀、正敘是一輩的。

  「入了夫子的師門,只論先來後到,可不興再扯俗世輩份。」徐言成辯道,一時間,師生幾個皆爽朗歡笑。

  學生們沒能都趕回來,禮件卻不曾少,裴少淮托人帶了一盞壽山石章回京,讓少津浴沂會這日帶過來。

  一塊石質微透的桃花凍,石紋濃淡有序,被匠人用石刀精細雕琢成了「獨釣寒江雪」,很有韻味。

  段夫子自然歡喜,但他的心思並未在禮件上,把石章交給老阿篤收好,問道:「伯淵在閩地如何了?你們在朝中可有新的消息?」

  少淮給夫子的信裡,總是只報喜不報憂。

  正巧前兩日,朝廷已通報了泉州漳州三大姓的處置,閩地之事不再關乎軍機,少津便將兄長在閩地的作為一一細述給夫子聽,段夫子靜靜聽得入神,只不時細問幾句,眉間緊蹙著——他聽得出少津話中的凶險,也能想像到舉步維艱的境地。

  裴少津道:「兄長立信於雙安州,才循循而進。先以高價吸引潮州糧商運糧北上,穩了糧價,再告示雇工、修建官道碼頭,讓百姓手裡的銀錢流動起來,最後以十五萬匹棉布,叫三大姓知曉大慶的物阜產豐……兄長沒有辜負夫子昔日所教,每一步都思慮得極穩妥,正如他的文章一般,初一看,破題已是別具一格、出人於右,整篇讀下來,讀到末尾一句時,才知曉『破題』只是個引子罷了。」

  東風又起,牆瓦上的兩瓣枯葉落在了夫子膝上,裴少津用寬袖拂了去,有俯身替夫子緊了緊披風,道:「兄長一如既往地穩妥,夫子不必過於為他憂心。」

  徐言成亦跟著說道:「夫子,仲涯說得極是,伯淵不管身居何處,總是能幹出一番功績來的,此乃百姓之福。」又笑道,「這幾日,我與仲涯正商量著,要好好細究伯淵實施的舉措,這裡頭的學問實在太多了。」

  裴少津關心問:「夫子冬日裡的寒痛,現下可好一些了?」

  「你們不必擔憂我,陳年舊疾罷了,忍一忍便過去了。」夫子言道,又叮囑少津、言成道,「仲涯,你前些日所提的『新馬政』是強疆防、安民心的大事。子恆,那些四夷外使看似恭恭敬敬,實則狡詐,你與他們打交道時,萬事要思慮周全再開口。你們當把心思放在這些大事之上,不枉苦讀習得的一番本領,至於為師這裡,事事都有下人們照料著,你們不必為此分心。」

  頓了頓,想及裴少淮,又添了一句:「給伯淵去信的時候,也莫提我這殘軀舊疾的事,讓他安安心心把閩地的事料理好。」

  「謹聽夫子教誨。」

  院中石亭前,昔日少淮、少津沾水習書以拜師的洗墨缸,依舊靜靜擺放在那裡,十數年了,也沒曾移過。年年歲歲的墨染,白瓷著色,顯得青灰。

  今日天上雲朵多,映入缸內,彷彿在水中游走著。

  段夫子見了此情此景,想起少淮少津拜師的場景,笑吟道:「王子安千古駢文誦古今之變,道『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放在人短短幾十載裡,也未有不妥,妙哉妙哉。」

  感慨而不傷感。

  裴正敘年歲小,頗有好奇心,歪著小腦袋問道:「太先生,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段夫子摸摸他的頭,笑說道:「意思是,等再過兩三載,就該是你們幾個小的沾缸裡的水,就石寫字了。」

  代代輩輩,看似相似,又不盡相似。

  用過晚膳後,裴少津才帶著妻兒準備回府,徐言成出來相送。

  兩人不在夫子跟前,才得以說些私語,少津問道:「夫子寒疾,如今究竟是個什麼境況?」

  「三日前,祖父勸了夫子,又從宮裡請王御醫來看了,說是舊疾難治,要精心療養著。」

  「可開了方子?」

  徐言成應道:「王太醫說,夫子長年坐於椅上,血脈不暢,不敢給他下過強的藥劑,只能按著小兒的劑量來,開了一劑溫和的藥方,叮囑要一直喝到夏日裡,等到入伏了,王太醫再過來復診。」

  他寬慰少津道:「六科衙門忙,你且安心做手上的事,夫子有我盯著呢,只消不是值宿,我日日總是要回府的。」

  「子恆,辛苦你了。」

  「咱們幾個說這個……」

  沿著迴廊,路過拐角處時,徐言成壓低了聲音,道:「近來半年,委國那邊屢屢派使臣來朝,大表忠心,我琢磨著不是什麼好事。再一個,朝中那群言官,最近沒再上奏攻訐伯淵,我亦覺得有蹊蹺……仲涯,你諫言改馬政,萬事小心一些。」

  幾句話裡,內容頗多。

  兩人心有靈犀,略點幾句,便都明白了意思。

  「我省得。」少津應道,「朝中有幾個寒門清流,我瞧著不寒也不清,你也多提防著些。」

  一直送到了府邸門外,兩人才作揖告別。

  ……

  ……

  東風漸爽雨乍停,江岸草木青萋萋。

  閩地入夏早,泉州洛陽河畔,春末便有了初夏的草盛。

  與欣欣向榮格格不入的是,那座曾經號稱泉州第一酒肆的望江樓,已然人去樓空,略顯蕭索。

  府試的公告在貢院外張貼出來,又快馬傳到泉州隸屬的各個縣和雙安州,考期定在了四月初三至四月十三,共有正場、初覆、次覆、再覆、末覆等五場。

  想要拿到院試資格,只要過了正場即可,可若想拿個好名次,讓主考官向督學大人美言幾句,則要考完五場,寫得一手不錯的文章才行。

  裴少淮歷經過科考,知曉從府試開始,學子們趕考的盤纏數額急劇增多——縣試在縣裡考,府試、院試則在府城裡考,鄉試在省城裡考,會試在京都考,路越走越遠,考期也越來越長。

  此況,使得寒門、耕讀學子的趕考路異常艱辛,畢竟窮家富路,在外處處都要花錢。

  其中,又以打尖住店的費用最多,便是最次的客棧,考期裡的房錢也會水漲船高。

  許多耕讀學子年近四五十才才能湊足盤纏,赴城報考。還有許多讀書人,眼睜睜看著時日流逝,卻難以登場一試高下,實在可惜。

  裴少淮到泉州府後,發現城裡有不少閒置的舊院子,完全是可以住人的,派人打聽之後,才知曉這些舊院子皆屬於富戶們。

  便有這樣的境況,富戶有空院子,卻不屑於掙窮酸書生們的幾個銅板,寧可空著。而願意掙這份錢的老百姓,他們的民宅又居於城中邊角、甚至城外,距離貢院甚遠。

  一番思索後,裴少淮有了打算,他通過齊族長聯繫到這些富戶後,提出建議,若是富戶們肯將舊院子打理出來供窮寒學子居住,雙安港督餉館來年可以優先點驗他們的船隊,給他們發放船引。

  看似只是一時的優先,實則可以讓他們的商船先人一步出海。

  有了好處,自然就有人站出來響應。此事談妥以後,裴少淮交給李同知去辦,趕在府試前便打理妥當了,如何入住、管治也有一套章法。

  住處必定是擁擠、簡陋的,但至少算個容身之所,有沒有人願意來住,便看學子們自個的選擇了。

  官府略給一些優先、名譽,富戶們主動站出來返哺地方百姓,這樣的政策在現下的世道裡、在宗族觀重的閩地,是十分合適的。

  ……

  裴少淮不知道、也沒有在意的是,自打公布他一個五品知州擔任府試主考後,在泉州府各學府、書院裡,激起了不小的風浪。

  有免費居所,令得不少耕讀學子紛紛報名趕考,抓住機會一試。五品主考,又讓很多當地知名書院的學子望而卻步,自視甚高而不願意報名。

  各書院中,討論不止,許多人不服氣而嘆息。

  「萬沒想到,精心準備了一年多,等來的府試竟是如此。」

  有人說道:「若只是為了過正場,成為童生,拿到院試的資格,自然不必顧慮誰當主考官,哪年赴考皆可,並無甚麼區別。可書院裡的同窗們,誰人又盡是奔著一個正場去的而已,誰不是為了能在長案名列前茅,能得主考官向大宗師美言幾句……唉……」

  一聲長嘆省略了很多話,也道出了許多人的心思。

  無非是覺得區區一個五品官,即便在他手下拿到了不錯的名次,又有什麼用呢?

  四品知府在三品的督學大人面前,也僅是略點幾句,推薦推薦心儀的學子,好讓他們能在院試裡能佔些先機,被大宗師取用。而相隔兩個品級的知州,只怕在督學大人面前,半句話都說不上。

  如此,在這些學子看來,參加這次府試便是「沒什麼用」的。

  自視甚高得好似他們參加了,就必定能名列前茅,居於長案之上一樣。

  提前幾日入住泉州府貢院的裴少淮,此時正「與世隔絕」,絲毫不清楚外頭這些閒言碎語,一心撲在出題上。

  這份題目相較縣試,更是不易出。一來,泉州府剛剛處置了幾個大族,當地人與他們藕絲相連的,要借題目擇取出可用之人,不易。一來,別人不知曉裴少淮的功名,堂堂督學大人不可能不知曉,府試選出來的學子,還是要有些水准,才能給督學大人一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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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二百零三章 青燈有味

  府試仍屬童試中的一環,不宜過難,是以正場仍以小題為主,給學子們足夠的發揮空間。

  到了再覆、末覆最後這兩場,裴少淮才出了稍難些的大題。所謂大題,便是句義完整,有所指向,學子需深刻領悟句義,自尋角度來破題。

  而不似小題那般,自圓其說即可。

  大題更加考驗學子們的悟性和筆力。

  第四場首題為兩扇題,曰:「宗族稱孝焉,鄉黨稱弟焉。」

  此句出自《論語‧子路》,子貢問什麼樣的人「可謂之士」,孔子應道,「行己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這樣的人可以稱之為士。

  子貢又問,次一等的「士」又是怎樣的,便有了孔子的這一句「宗族稱孝焉,鄉黨稱弟焉」——族人稱讚其孝道,鄉人稱讚其悌道。

  其核心在於「孝悌」。

  裴少淮不考「何以謂之為士」,而專程考了次一等的「士」,是有他的考量。

  在這士農工商的世道裡,許多人讀了幾卷書,識得些字,便開始以「士」自稱。殊不知,連「次一等」都沒能夠上,又如何企望「行己有恥」。

  再者,通過府試、院試,成了秀才公的學子,僅有很少的一部分能再進一步,踏入仕途,更多的是留在本地當鄉紳。

  裴少淮以為,悟性達到「士之其次」的學子,才可堪擔起此任。

  這道題想要準確破題,並不容易,若是只論「孝悌」不論「其次」,便偏了。

  第五場的首題,裴少淮仍是選題《論語》,曰:「放於利而行,多怨。」——縱心於利,唯利是圖,易於招致四方怨恨,行道走偏。

  學子若是有心,關聯泉州府近來發生的事,不難明白裴少淮出此題的苦心。

  當然,出題只能篩選面上文章,難以真正識得學子們內心所想到底如何。但科考當中,若是一個人連面上文章都寫不好、路子走偏,豈敢說他可堪大用?

  如此,裴少淮出好了所有題目,得以靜歇幾日,等待府試開考。

  閒暇時,外頭那些七嘴八舌的話,便也透過牆,傳了幾分到裴少淮耳中,裴少淮不怒反喜,笑言道:「如此,倒是免去了我的判卷之苦,替我篩去了不少志大才疏之徒。」

  命李同知無須理會,報不報考皆是學子們自個的事。

  若真為此生怒,出手管治,反倒顯得當事人心虛、格局小了。

  ……

  裴少淮身為三元及第的狀元郎,閩地學府、學子卻不識得其名聲,此事倒也不難理解。

  其一,通政司雖發行有邸報,供京內外各級官府傳抄、傳閱,但邸報在一級又一級的傳抄中,經過多人之手,裡頭的消息往往是滯後、殘缺的。

  傳抄之人,往往會根據自己所需,只摘抄邸報中與己相關的內容。譬如說,裴少淮六年前三元及第,確實記載於京都邸報中,數百字描述了殿試盛況,然傳抄到閩地的邸報,餘剩一句「北直隸順天府學子奪乙酉年正科狀元」。

  再者,邸報傳閱於官府當中,又有幾個未有功名的學子得以看到?便是看到了,時隔六七年,又有幾人能仔細記得?

  其二,科考南北之爭從未停過,學子們對南邊的大才子了如指掌,對北邊的能人,卻知之甚少。

  其三,亦是最重要的一點。

  數月以前,泉州府知府謝嘉仍穩穩坐在衙堂之上,眾學子皆以為謝知府主考府試不會變,誰都料想不到他會被朝廷緝拿、死於錦衣衛刀下。此前,不乏學子仔細琢磨、鑽研了謝嘉的文章,斟酌其所喜文風,由此押題作文章,以謀被謝嘉取錄。

  事發之後,眾書院又憑以往經驗,猜想朝廷可能會從布政司委派參政、參議大人,臨時掌管泉州府試之事,便又著重琢磨了這幾位大人。

  誰成想,朝廷會突然委派一個五品知州擔任主考官?

  等到告示貼出來,所剩時日無多,緊急之下,眾書院能打聽到的消息並不多。換言之,他們壓根沒想過裴少淮會當主考官。

  ……

  世上有短視之人,自也有遠視之人,短視者仍在為自己沒押中籌碼而叫囂不已,對自己此前的「付出」耿耿於懷時,已有學子向同安城、南安城的百姓打聽裴知州的事。

  讀不到他的文章,識得他的幾分事跡,也是好的。

  ……

  因為開設了免費的臨時住所,今年趕考的寒門、耕讀學子格外多,他們先去貢院報名參考,再憑著考牌和路引,登記入住。

  院內設有灶房,趕考的學子可自行生火炊食,夜裡又有少許燈油發放,供他們夜裡照明所用。這少許燈油只能燃個把時辰,學子們滿心想著如何多看一會兒書,於是第二夜,便有人合議,將燈油集於一盞,點燃共用,大家伙兒圍著看書。

  翻卷無聲,青燈有味。

  火芯升起縷縷黑煙,這略有些刺鼻的油火味,於學子們而言,等同於書香。

  讀書不覺夜已深,蟪蛄鳴,光漸稀,意猶未盡。

  居於此處,三五人一間,雖是擁擠了些,相互有擾,難以自居獨處,但能識得一二同道好友,上場一試學識高低,不失為一件好事。

  竟也有那不識好歹的,這日,一個穿著有些邋遢的人,擺起了「讀書人」的譜,一大早便嚷嚷著,怪他人擾了他的清夢,說著說著,最後竟抱怨了起來。

  「慎獨慎獨,朱子都讓我等慎獨,沒有獨住的房間,又如何慎獨?」他吧唧吧唧嘴,繼續說道,「既然都給住所了,何不盡善盡美一些?好生安排一番,讓我等能心無旁騖安心備考。」

  這是怪罪到了裴少淮頭上,怪他不夠貼心。

  「你少在此處擺譜,捲起你的鋪蓋,到別處獨處去。」

  「我瞧你還是省些趕考的費用,仔細拿去瞧瞧大夫罷,也罷也罷,大夫也唯有搖腦袋的份,橫豎都是瞎了這份血汗錢了。」

  「你嚷嚷幾句便也就罷了,可要罵到座師大人頭上,我范某是第一個不許。」

  亦有人好心勸告他,言道:「我瞧你也是個農家出來的,好生算一算,若非有這麼個落腳的地方,家中還要籌幾年的糧食、打幾年的河漁,才湊得齊一個月的打尖費用?在外有所不便,都是常有的事,禍從口出,更當慎之又慎。」

  方才那番話,盡數被前來巡看的李同知給聽見了,李同知生於山西長治,脾氣可不比裴少淮,帶著人進來,鏗鏗言道:「學識沒見半個,調兒倒是唱得高,功名沒得半分,倒把自己當個爺。來人,把他給我架出去,讓他回去自個兒獨處。」根本不管那人的聲聲悔過、求饒。

  事了,李同知神色緩下來許多,對其他學子道:「主考官大人吩咐我來巡看,你們若有什麼難處便跟本官說,旁的只管安心備考。」

  「學生謝過知州大人掛心。」

  四處巡看以後,李同知這才趕往下一處。

  有那雙安州的學子,也住入了院子裡,說起他們的裴知州,滿臉的自豪,細數裴知州在雙安州做出的功績,更是滔滔不絕,使得許多學子圍過來聽。

  這一來二往,知曉的人便多了,甭管外頭書院裡說什麼閒言碎語,裴知州的口碑在寒門子弟這裡,是極好的。

  ……

  三月二十九,距離開考不剩幾日,貢院截止報考。

  四月初三夜半三更,貢院燈火通明,東西南北門前高掛燈籠,上頭寫著醒目的字,告知學子方位,免得他們走錯了門,找不到與自己結保的同仁、作保的廩生。

  若是仔細看,赴考的學子比往年要多。

  一聲鑼響,正場開始。

  參加府試的學子,俯在案上奮筆疾書,而那些自視甚高、不肯屈尊降貴的學子,則在酒肆裡借酒消愁。

  午間,泉州府一酒肆裡,幾個縣學生員正在把酒言歡,這當中有個讀書人,是從河間府南下游學的,這桌酒菜便是為他接風洗塵。

  酒過三巡,漸漸拋開束縛,開始侃侃而談。

  他們話音頗大,對話從木質的雅間裡傳出,讓外頭人聽得一清二楚。

  聊到了科考,不免就會提及大登科、狀元郎,那河間學子故意賣關子問道:「你們可知北邊的學子們,臨考之前燒香拜什麼?」

  眾人都知道河間府離京都近,一時好奇,都聽得認真。

  「這天底下,考前不都是拜魁星嗎?王兄話中莫非有什麼玄機?」

  河間學子醉醺醺搖搖手指,道:「拜魁星哪有拜雙狀元顯靈?」

  「雙狀元?」

  「乙酉年正科,咱們北直隸奪下了狀元,此事你們不會不知罷?」

  「是有這麼一回事。」

  「戊子年正科,狀元也是北直隸的。」

  眾人想了想,應道:「也有這麼一回事。」聽遠赴京城趕考回來的學子們說的,細節卻不甚清楚,忘了許多。

  河間學子才悠悠從懷中掏出兩個陶瓷,邊說道:「我便是拜了他們,過了院試,此後去哪都不忘帶著他們。」

  只見桌上擺著兩個寸指大小的陶瓷,燒製得很是精致,頭簪花身紅袍,是兩個長得差不多的小狀元郎。

  河間學子指著介紹道:「這是裴大,這是裴二,京都裡,大家伙都信他們。」

  「雙狀元,都姓裴,莫非這兩位同出一族?」

  「何止是同出一族。」河間學子說得更加傲氣了,彷彿在說自家親戚一般,言道,「這兩位是親兄弟,年歲相差無幾,有道是『一個姓兩狀元三元及第四方皆知』,此話你們沒聽說過嗎?」

  眾人搖搖頭,心中大受震撼。

  一家兩兄弟先後三元及第奪下狀元,這話怎麼聽著像是話本子裡寫的。

  可心裡又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勁——貢院裡主考的那位五品知州,正是姓裴,總不會是他罷?應當不會,乙酉科的狀元應該在翰林院裡,豈會外派到閩南來?

  即便眾人對乙酉科狀元有所印象,也難以和京外知州聯繫到一起。

  世間學子為何豔羨三鼎甲,因為三鼎甲可以直接入翰林、留任京都、做事於皇帝跟前,前途遠大。還沒聽說過哪位狀元被外派的。

  眾人心思各異,正想得出神,便聽到河間學子又說道:「聽說早幾年,這位裴大被皇帝外派當官了,從正七品提到了正五品,大家都猜,皇帝只是為了歷練歷練他……是派到什麼地方來著?酒喝多了,一時間竟想不清了。」河間學子面露苦惱,仔細回想著。

  不管是雅間裡,還是雅間外的大堂,皆是一片默聲。

  半晌,有人試探道:「外派到了雙安州?」

  「對對對,雙安州,是這麼個地方。」河間府學子拍大腿道,又問,「你們可知這雙安州在何處?」仰頭感慨,「戶籍若在雙安州,能當裴大的門生,當真是大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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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二百零四章 狀元門生

  雙安州在何處?

  雙安州就在泉州府南邊,與泉州府相鄰。雙安州的知州大人,此時正在貢院裡主考府試。

  這些學子,本應坐在考場裡奮筆疾書,此時卻坐在酒肆裡推盞言歡。

  霎時間,桌上山珍海味不可口,桂酒椒漿不香醇,本欲快意借酒消愁,豈料河間學子給他們添了點猛料,使得他們個個鬱鬱寡歡。

  在三元及第的狀元郎手下考試,機會何其難得。

  要知曉,狀元任職於翰林院,每年春闈時,朝廷常常從翰林院擇選編修、編撰,任命其為十八房同考官。便是說,狀元郎當考官,至少是從會試同考官當起。

  天下讀書人,能過三級童試當秀才的,十之一二,能過了秋闈當舉人,有資格參加春闈的,則百中無一人。

  若非裴少淮被外派到閩南,泉州府裡又有幾個讀書人能在他門下應考?

  裴少淮任職於翰林院,又豈會在督學大人面前說不上話?

  此番,屬實是白給的珍饈端到跟前,卻被他們自個一腳踹翻了。

  河間學子不知眾人為何突然緘默不語、不再舉盞,以為是那句「戶籍若在雙安州……當真是大幸事」刺激到了他們,一邊給他們斟酒,一邊勸慰道:「諸位實在不必為此事生愁。」

  頓了頓,接著道:「諸位籍在泉州,本就沒得機緣當裴大門生的,既是沒機緣,何必徒增煩惱哉?喝酒,喝酒……」

  河間學子不說還好,此話一出,眾人是一丁點食欲都沒了。

  腸子都悔青了還吃什麼吃。

  酒肆大堂裡,一時許多人結賬離去,神色鬱鬱步履匆匆,甚至顧不得等找零。其他食客倒是開懷,反正與己無關,全當看了一場戲,聽了些逸聞趣事,得了些談資,他們吃完後往別處一說,一傳十、十傳百,很快便傳開了。

  不多時,雅間裡的酒席也散了。

  小巷裡,燕承詔夾著繡春刀,閒逸地半倚在青石牆上,那名「河間府學子」顛顛跑來,復命道:「頭兒,按您的吩咐,事情辦妥了。」

  「演得不錯。」燕承詔誇讚了一句。

  「頭兒,那我以後是不是可以當暗樁了?」

  「你且吟兩句詩聽聽。」

  「月圓大如餅,光照天下平,頭兒,我押韻了。」

  燕承詔蹙蹙眉頭,道:「你還是跟著本帥再多練練飛簷走壁罷,書生暗樁的事,就別想了。」燕承詔自己吟不出來,卻還是聽得出好歹的。

  他有心幹這趟事,一來是嘉禾嶼軍務輕,南巡水師未至,他有閒時也有閒心。

  一來,燕承詔結交的人並不多,自打嶒島那回「真圓真亮」之後,裴少淮算是唯一一個出言「鄙夷」他的人。泉州府這些學子輕視裴少淮,豈不等同於輕視到他燕承詔頭上?

  裴少淮忍得了,燕承詔卻看不下去。再者,兩人能留在此地共事的時日,應當不剩太長,也當給裴狀元散散名聲了。

  ……

  萬里蓬山千里路,先從一邑小文場。

  不管聲名如何顯赫、才華如何了得,是走仕途還是走文道,都須得從縣試、府試一張小小考桌開始。

  場下考生百態,盡在裴少淮眼底。

  有那準備充裕的,氣定神閒下筆作答,正場的小題對他們來說並不難。也有那耕讀學子,許是太過珍視機會,下筆躊躇,直到晌午才漸漸進入狀態。

  落日餘暉消盡,正場結束。

  簾內大堂,簡易封好的卷子整齊堆於長書案上,屋內充斥著一股濃鬱的新墨香,矮桌上的幾盞朱顏尚未融水磨開。

  泉州下屬的五縣知縣,端端等著裴少淮發話,有人站出來道:「此番閱卷,當以何等標準判定舉卷、落卷,請主考大人擇一範本,方便我等比對擇錄。」

  府試錄用數額,朝廷並無明確規定,一般十中取一三人,多一些少一些全憑主考官來定。

  所謂「範本」,便是先從眾多卷子中選出一卷不上不下的,擬為舉卷標準,水準高於此則舉,低於此則落。

  裴少淮已經選好了範本,卻不急著明示,今日閱卷,重點不在於範本,而在於下面幾位縣官心裡藏著多少名錄。

  他笑笑道:「且不急著選範本。」坐在高椅上,望著底下眾人,問道,「諸位同僚早五六日前,便已入住貢院,其間仍不停有衙役送來稟帖,本官倒想想問問,在府試之前,諸位究竟收了多少稟帖……或者說是薦牘。」

  「薦牘」顧名思義,便是推薦信,打著「為國薦才舉賢」的名號,囑托縣官閱卷時,對某家某個子弟多加關照,助他通過府試。

  十年寒窗不抵一封薦引。

  童試不比秋闈、春闈那般嚴格,考官權力大、易於上下其手,使得此風愈演愈烈。

  更有甚者,打著稟報公務、上呈稟帖的旗號,打開一看,滿帖盡是私事。

  譬如,「謹稟大人:卑職拙才代庖,以薦才之典,諫言幾句,吾某叔公之婿,名某某……望大人垂慈。」

  裴少淮此話一出,底下幾位縣官皆陡然色變,稍作鎮定之後,安溪縣知縣站出來言道:「在任為官,要處置一方事務,總也有些人情世故在的。」

  「做官要懂人情世故,此話不假。」裴少淮嚴聲說道,「但在我這,科考一道只能論學識高低,不能當人情相送,更不能以功名買賣。」

  倘若連科考都變得人情世故了,這世道裡還有什麼不可人情世故?

  「總就一句話,坐了這把交椅就莫論人情,要論人情就莫坐這把交椅。」裴少淮一言定論,道,「本官不管你們心裡記著多少名錄,只管遞到我跟前的卷子合不合水準,若不是卷子的問題,那便是閱卷官的問題,連點評文章的本事都丟了,不妨回爐再煉煉。」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嚇得他們膽戰心驚。泉州府下屬的知縣,要麼是沒被謝嘉牽扯而留任,要麼是從別處調任來的,有幾分本事在,不是那聽不懂話的。

  說完這番話,裴少淮才將範本推至長書案前,道:「若無疑義,便各去閱卷罷。」

  「下官遵命。」

  如此,呈到裴少淮跟前的卷子,有了它本應有的水準。明明自己該做的,都已盡力,然裴少淮心頭總蒙著些說不出的愁意。

  ……

  簾下朱筆頻頻落,案上茶湯漸漸涼。

  「區區」府試裡,不乏文義具佳的文章,有些文章字句雖生澀了些,但立意頗佳,蓋過了它的短處。

  夜過三更,裴少淮仍在認真閱卷。

  燈火稍顯幽暗,裴少淮取來油壺,為燈盞添些油。看著有些黃濁的燈油,一點點沒過將枯的燈芯,火苗星星一點重新變回一團,燈油濺出幾顆火星,沒墜地就已熄滅。

  火苗變亮,裴少淮映在牆上的影子也變得清晰起來,冠髮長袖,筆直頎長。

  最後幾滴燈油滴下,燈芯隨油面浮動了幾下,晃晃的火光讓裴少淮回過神來。

  年歲雖還未至三十,但這小小的兩場考試,讓裴少淮意識到,自己步入新的路程。從前只想著如何做好自己,遵從本心,當一步步走遠以後,才發現孤家寡人想要「遵從本心」是何其艱難,因為時時處處總有逆流。

  便是有兄弟、同窗、好友相助,這股力量仍是微弱的。

  油盡燈便枯。

  雁過唯留聲。

  不管他主考的這場府試,是何等的公允,亦只是大雁路過時孤傲的一聲罷了。燈盞熄滅後,黑暗照舊會襲來。

  這便是他今夜一直愁意不盡的緣由。

  但是,雁群結隊御風行,寒燈添火徹夜明。就如他承用了夫子之韌、南居士之睿,還有張令義為官的幾分圓潤,這些稱他一聲「座師」的學子,會不會也承用幾絲幾縷他的本心?

  裴少淮第一回有了些師心。

  他打開窗,怔怔北望,心中猜不透——皇上下旨讓他當這個主考官,當真只是下道聖旨「敲打敲打」他?還是為了讓他更多一些門生?

  倘若是後者,皇帝又豈止是明君。

  ……

  ……

  十天過去,府試五場盡數考完,裴少淮的狀元名聲也已傳得沸沸揚揚。

  燕承詔把京都城裡的話本子放出去,說書先生一場接著一場,說到口乾舌燥聲音啞了,座客們還是源源不斷。

  當地人才知曉,年紀輕輕的裴大人,經歷竟是如此傳奇,無怪能在閩地扭轉乾坤。

  雙安州趕考的學子才剛從貢院出來,便被族裡派馬車接走了,再下馬車時,只見族裡在設宴慶賀。

  學子們摸不著頭腦,神色恍惚——這不是剛考完嗎?府試長案還沒公布罷?怎麼就先賀起來了?

  在一聲聲「狀元門生」的祝賀中,他們才漸漸明白,原是沾了主考大人的光。先莫管有沒有被錄用、成為童生,單是參加了這場府試,本身就是值的。

  隨後,裴少淮所出的縣試、府試題目,被書局刊印發售,滿城讀書人皆在討論、推敲,思索知州大人緣何出這些題目。

  當他們發現,「子曰不然」是告誡他們順天理而不信神鬼、不媚權勢。「宗族稱孝焉,鄉黨稱弟焉」是告誡讀書人們,身處凡俗之中,要從凡俗做起,修個人德行,而非一開始就追求所謂的「聖賢士大夫」。「放於利而行,多怨」則是以謝嘉為例,告誡眾人莫要放利而絕義,否則招致眾怨而身危。

  每一道都是結合當地境況的題目。

  再回想裴少淮這三年的所作所為,才後知後覺,這位年紀雖輕的知州大人,何其堂堂正正。

  最是高興的當屬齊家堂,族學「為民堂」是裴大人題的字,這本已足夠熠熠生輝,如今知道裴大人是狀元,又添了幾分光彩。

  一十七公書堂牌匾,笑咪咪叮囑後輩們說道:「你們要用功讀書,讓學堂成為閩南第一書院,方才對得起這知州大人的這幾個字。」

  ……

  還有兩三日就要貼榜了,貢院前卻小鬧了一場。

  不是急著要看榜單,而是鬧著要開設補考,以便錄遺。

  童試開設補考並不少見,常常是為了體恤外地學子山高路遠跑一趟,因耽誤一兩天而耽誤了考期,實在可惜。

  眼下這些學子要求補考,不是因為耽誤了,而是因為他們自己沒有報考,如今反悔了。裴少淮的名頭唱得越亮,他們越是後悔莫及。

  悔卻又不是悔自己,而是悔「自己一身學問,錯失狀元舉薦、直達朝堂的良機」。

  裴少淮簾內閱卷,在簾外領隊職守的是李同知,李同知身上很有晉人的乾淨利索,洪聲問道:「你們在此鬧,本官且問你們,為何要補考?」

  有人道,為興古來絕學,亦有人直道,為謀一入仕良機。

  李同知聽後,不屑訕笑,道:「若是為了學識,誰人主考不是考,學問深厚者自可熠熠生光,哪還有學生考試挑考官的?若是為了當官……」

  李同知笑得更加大聲了,絲毫不掩飾心底的鄙視,他嘲諷道:「知州大人為何當了主考官,若是連這點都想不明白,還貪想走什麼仕途當什麼官?本官守的這道門,可不是你們吟詩作對、把酒言歡的地方。」

  「於做學問,識得幾個大字把自個當大才,不謙;於做人品性,讀書科考不想正道,總想捷徑,不實。」李同知嗤之以鼻,道,「『錄遺』錄的是遺才,不是在渾水裡面撈泥巴。」

  泥巴是扶不上牆的。

  「你們快些散去,若是再鬧……」可就不止錯過這一場府試而已了。

  待鬧事的學子散去,李同知笑笑,低聲自言道:「若是再鬧,本官就要罵得更難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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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二百零五章 明珠蒙塵

  閩南是個人傑地靈、文風頗盛的好地方,從府試卷子中便可窺得一二。

  撕掉委寇侵擾、海賊劫掠、官商壟斷……這一層層晦暗,顯露出其本貌,便可見得閩地是青山養碧玉,海波生白圭。

  畢竟,自晉朝以來,閩地便以讀書習文為尚,唐時興科舉錄人才,閩地百姓更以科考為榮,發展至宋時,閩地讀書之盛、成才之多,已躍至全國之首。

  今時今日,大慶掌國,閩地讀書之勢有所減,不比江南一帶,但仍居各省前列。

  閩地是有它的底蘊在的。

  裴少淮身為一州父母官,過往三年裡,專注於整治賊寇、豪貴,大力開海興商,而在治學上出力甚少,便是因為閩地有這份底蘊在——移去鎮壓石,青苗自可生。

  參加府試的學子眾多,中式錄用的學子亦跟著增多,府試長案只能分作兩段填寫。

  幾位縣官拆卷填榜,裴少淮在一旁督看,他細讀錄用童生的戶籍、父祖輩,發現功名之家、大姓大戶佔其六,寒門、耕讀人家佔其四。

  有十數個學子,因文章韻律稍有缺漏,原只位於榜單中上,裴少淮反復斟酌之後,覺得「義」比「文」重,將他們提到榜單前列,這些人則多為寒門子弟。

  令裴少淮欣喜的是,雙安州的那兩位寒門讀書郎——齊全安與陳書新,分別位於第三和第五,相較於縣試時,發揮更出色了幾分。

  無怪裴少淮讀這兩卷時,總覺著有些熟悉感。

  ……

  四月是落花時節,有些花萼將落未落,有些春雨將停未停。

  到了出案的這一日,免租住在舊院裡的寒門學子們早早便起身了,一夜的不安使得他們稍顯倦態。

  有人望著簷瓦出神,喃喃道:「對於寒門庶族而言,不知今年是響榜還是啞榜。」

  啞榜,便是啞然無聲,只有寥寥幾個人上榜,毫不顯眼。相反,響榜便是頻頻唱響,多人中式。

  有人一邊收拾行囊,一邊帶著些失落無奈應道:「數十載以來,何曾還見過寒門響榜?只盼著不是那麼啞,不至於鳥雀無聲,便也對得起赴考一場了。」

  「莫要如此悲觀。」有學子並不讚同沒出案就唱衰,言道,「一來今年的主考大人狀元出身,為人正派,想必會公允閱卷;二來今年少了住所花銷,赴考的家貧子三四倍於以往,誰又敢說這裡頭沒有蒙塵遺珠?」

  「說得極是,一同去等著出案,自見分曉。」

  等天濛濛亮的時候,他們背著行囊出門,踏出門檻前,又不約而同地回望了一眼這個住了半月的舊院。背著行囊,是因為不夠底氣,若是榜上無名直接便回去了,省幾個錢的花銷。回望一眼,是因為不知下一回來赴考將是何年。

  長案分有左右上下,圍看不分東西南北,辰時,暮春晴朗日,貢院門外已是人擠人。

  當衙役橫著棍杖將學子們攔開,幾名官差小心提著兩宗長卷,張貼於貢院牆上,同時又有報喜人馬從府衙出發,喧鬧聲達到最盛。

  曾經同圍在舊院一盞油燈前苦讀的家貧子們,驚然發現榜上出現了許多熟悉的名字,再讀戶籍,確認無疑。

  不知是誰起的頭,有人高喝唱響榜單,周邊人隨之齊唱,但凡能看到長案的學子,都跟著唱了起來,一聲更比一聲洪亮,如波瀾一般傳到人群外,又傳到了大街小巷。

  如此,當真是響榜。

  哪怕是未上榜的家貧子,都很受了一番激勵。

  只要榜單上還留有他們的一席之地,路雖遠,步雖慢,然終有抵達的一日。

  「千人唱榜」,此事當日便傳開了,成了一樁美談。

  ……

  府試塵埃落定,兩三日

  後,府衙舉辦晚宴,新中式的童生著圓領藍袍拜見座師。

  二十五歲的裴少淮身著官服,腳蹬皂靴,立於正堂當中,受諸位門生的拜見。

  場下眾人,有十四五歲初試即過的年輕人,也不乏比裴少淮年長許多、三四十歲的中年讀書人。

  禮節畢,府試案首立於最前,誦恩辭,其中有道:「……座師身一方之師表,興一方之學風,德為表率,藝為型範,赫赫之光……」

  這是誦座師賞識之恩的常見筆法。

  裴少淮聽完後,笑著搖搖頭,說道:「非本官謙言,閩南學風文風鼎盛已久,世人皆知,非本官之功。」

  他列舉道:「自唐宋科考以來,閩地比屋鄰裡多以儒學為業,科目得人之盛,天下鮮儷。福州家庠序而入詩書,建寧民之秀者狎於文,泉州家詩書而戶業學,同安、南安地雖小,然士知讀書尚禮[1]……處處種種,即便地薄漁少,亦不忘資子弟以攻讀,以子弟知讀書為家族之榮。」

  這種底蘊不是數年一時可以造就的。

  裴少淮所做是立於此基礎之上。

  列舉之後,裴少淮才又道:「明珠藏櫝蒙塵,世人暫時不見其光,本官所做不過是略加以擦拭,使其輝光顯現一二罷了。」

  一番列舉使得學子們心中鄉土之情漸濃,一句「明珠藏櫝蒙塵」又叫他們想起此地的種種歷難,心生壯志。

  學子豈不明白,座師的既是自謙,也是在激勵他們——理應重現明珠之光。

  個個仰望著,目光爍爍。

  「明珠之光,非幾家幾人位列高堂,身居高官而已。身著童生藍袍,雖只是功名之末,但亦要有文人風骨,站得正坐得直,不忘本心。」

  「我等謹聽座師教誨。」

  幾息沉默後,人群中有一中年學子洪聲道:「門生知曉自己緣何中式了!」此話聽著,好似他中式是個意外,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眾人望去,只見此人年近四十,一身藍袍不僅不合身,還幾處縫補。

  眾人開道,中年學子往前幾步,繼續道:「朝廷推行以銀抵稅、丈地量役,加之族內出資,在下得以從田埂漁船裡脫身,赴此一考。本只是了卻數十載的心願,豈知出案之日榜上有名,今日聽了座師所言,才知座師之公允庇護,豈止那免費的舊院住所。」

  他誦道:「厚土養得青苗長,樹高常生夏日涼,能參加此次府試,何其可幸。」

  其他人點頭附和。

  只聽了幾句話,裴少淮問道:「你可是安溪縣龔琚?」

  那人意外,應道:「回座師,正是學生。」

  「你所論的『學風之盛不在書堂多寡,而在黎民足資入學與否;書堂之優不在樓宇高低,而在三尺講堂可有名師』,本官很是讚同。」

  本只是一時的感慨,豈知座師竟從話中猜出了他的名字,還能記得他的文章。

  而且,龔琚並未位列前茅,只是名列中游的一員,可見座師大人是仔細、公允閱卷了。

  「學生斗膽問一句,學生還有望更近一步否?」

  「取龔琚卷子來。」

  本是宴席,結果桌上一道菜、一壺酒都沒上,反是一份份卷子取來,擺於案上。

  眾人只記得聽座師指點,而忘了宴席。

  等到天色將暗,菜涼了、酒淡了,眾人才回想起晚宴。

  「座師大人,與我等飲一杯罷。」

  燈籠之下,微光泛在酒盞當中,眾人舉杯,一飲而盡。

  ……

  府試事了,等翌日天亮,裴少淮等便準備乘船返回雙安州了。

  這天夜裡,李同知最後一次帶人巡看舊院子,剛好碰到一隊學子大汗淋漓,抱著幾個大壇子歸來,想來是聚了薄資,喝幾壇渾酒助助興。

  李同知提醒道:「夜深了,喝酒的動靜小些,莫吵到周邊的民眾。」

  燈籠光照下,學子們面色訕訕,應道:「大人,這些不是酒。」

  這一壇壇的,竟不是酒,李同知問:「那是何物?」

  「是燈油。」

  家貧子們解釋道:「我等在此居住,僥幸過了府試,今日聽了座師大人一番話,大為所動,便想著盡自己所能,為後來者留些甚麼。鋪蓋被褥皆為私物,不便留用,我等商量了一番,覺得這半月裡,最是念念不忘、叫人感懷的,是大家伙聚油燃燈夜讀的情景……便籌資買了這幾罐燈油,車夫太貴,我們走得慢,才回來晚了。」

  燈油可比酒水貴多了,這個幾大罐燈油,少說也要二兩銀。

  李同知看著這些瘦削的讀書人,看他們春日裡汗濕了後背,道:「也總要先顧好自己,再慢慢來。」

  「謝大人關懷,我等得了童生,回去後給人蒙學或是抄書算賬,總不會過得太差,眼下能做一點是一點。」

  「快些進去,擦擦汗早些歇息罷。」李同知動容道。

  巡看完畢,歸去路上,看著道路兩邊民居裡的微弱燈光,李同知陷入了深思。

  令他動容的何止那幾個學子。

  點燃自己書案前的燈盞,只需吹燃火引,可要點燃他人書案前的燈盞,並非那麼容易。

  從山西長治,到福建雙安,這數千里的奔波,一切都值。

  ……

  「閩雨揉香摘未知,鉤簾頓覺暑風微」。

  五月來臨,閩地到了茉莉花開的時候,沁人的香氣伴著初夏微風,使人心境平靜。

  裴府後院裡,楊時月叫人搬來幾株開得正盛的茉莉花,取來針線籮,正手把手教小風簡單的女工。

  「娘親教你如何勾出一朵小花。」楊時月道。

  在這個世道裡,女工是女子們繞不開的一項技能,並不分貧富。

  丈夫們貼身之物,總是要出自她們之手的。

  今日是第一回練女工,小風答應了娘親,小手捏著細針,一上一下,落針有些粗糙。她心不在焉,每縫幾下便望向書房那邊,神色焦急,想要快些縫完,結果落針越來越粗。

  「娘親,不是小風不想練……」小丫頭說道,「可我在這裡耽誤了時候,今晚爹爹回來,我跟哥哥比背誦文章,我必定比不過哥哥,前日裡我剛輸了一回。」

  正打算今日打個翻身仗呢。

  今日只是試一試,楊時月早看出了女兒無心於此,便不打算勉強她了。

  若論針線刺繡,楊時月自己是真帶著些喜愛在裡頭的,否則她豈能繡出銀幣上那樣簡潔又精致的圖案?

  但她喜歡,並不代表小風就要喜歡。

  小風像她父親,喜歡做學問,這是件好事,無需用針線拘著她。楊時月想到小風的三姑四姑,僅有的一點點疑慮也消去了。

  「好了,好了,早看出你心思不在針線上,當心紮了手。」楊時月仔細從女兒手中接下細針,置入針盒中,笑道,「還是讓你爹給你拿主意罷。」

  小風親了一口楊時月,道:「娘親真好。」

  又道:「娘親養的這幾株花真香,可是小風不喜歡針線鉤花。」

  「那你喜歡什麼?」

  說起這個,小風一股腦兒跑入書房內,拿出了珍藏多年的花,得意洋洋道:「娘親你知道的,還故意要問我。」

  她手裡拿著的,正是爹爹和二叔的狀元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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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參考自《八閩通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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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二百零六章 茉莉小葩

  得了娘親的應允以後,裴雲辭一溜煙兒跑回了書房,取來書卷誦記。

  聽著稚雅嬌嬌的聲音從書房裡傳出,詩句停頓已有板有眼,楊時月笑笑,素指將絲線纏好,把針線籮遞給了身旁的丫鬟。

  一旁的陳嬤嬤笑呵呵誇了一句:「咱們辭姐兒跟小姐少時一般,都是好學的。」

  楊家是京都書香門第,家中小輩,不管男女,皆是有西席先生教導蒙學的。

  陳嬤嬤的話讓楊時月回想起未出閣前——對待學問,她確實是帶著敬畏之心的,讀書習字時用了心也吃了苦,連祖父都曾誇過她的詩頗有幾分靈性。

  然捫心叩問之下,楊時月自認,她即便用心讀書了,也只是讀些雋雅的詩詞,了解古來史事,從中品悟德行雅意,而從未想過要研習經義文章、參加科考乃至取得功名。

  一來所求不在此,二來功名於女子而言是天方夜譚。

  不僅是她,楊家的女子們,似乎也沒聽過有哪個立志於四書五經的。

  「小風像她父親更多一些。」楊時月應道。

  莫看平日裡多是楊時月管教著他們,可這兩個小的,志向品性皆是朝著他們的父親長的。

  「倒也是。」陳嬤嬤應和道,「等辭姐兒年歲大些,再習女工也不遲。」

  楊時月卻道:「且看小風所喜罷,總之她是個品性好的,願意學便自己來學了。」她的這兩個孩子,都不是需要嚴管約束的那類,又道,「若是不願意學,也可作罷……往後,我這個當娘親的,替她留幾分私心就是了。」

  石桌之上,幾株盆栽的茉莉花,盈盈素花骨,小葩似玉雕。

  清風一吹,頻頻送香來。

  楊時月笑笑,若有所指地感慨道:「總也有那知春而不綻,不願鬥芳菲的。」

  ……

  夜色未降,裴少淮從州衙歸來,一對兒女便又到他跟前比起了背詩。

  小風今日下了一番苦力氣,一口氣背了七八首,略勝哥哥一籌,得了父親的誇讚。

  晚膳過後,屋內已備好沐浴的熱水,屋內氤氳著一股朦朧的水汽,楊時月幫著丈夫寬衣的時候,復述了白日裡小風的話。

  她道:「志向是好的,可我也怕她是竹籃撈月。」

  裴少淮穿著素色內襯,怔了怔,略一想又了然——兩個孩子年已四歲,正是求知欲旺盛的時候。

  「我省得了。」裴少淮應道,說了自己意見,「她若無心於學、不善於學,你我當父母的不能太過為難她。相反,她若有心於此,又盡心盡力,你我也不能拘著她。」

  「人難免被世道所拘著,卻不能被自己的心給拘了。」裴少淮分析道,「小丫頭年歲還小,興許還不懂什麼是科考、什麼是功名。」

  在皇權的世道裡,要憑空開設一個女子科考,是一件極難、甚至希望渺茫的事,但裴少淮也不希望就此堵了女兒的念想。

  「妾身同官人想的是一樣的。」

  在給丈夫褪下內襯時,楊時月發現肩上壓了兩道紫青的痕,心疼問道:「官人肩上怎生了兩道痕?」

  裴少淮自己都沒注意道,側頭一看,自嘲說道:「果然是力氣活做少了,不是這把好手。」原來,今日到鄉里巡看的時候,在一個老叟家裡,正巧遇到了初夏的急雨,大家伙幫著老叟把晾乾的柴捆抬進柴房裡,裴少淮也搭了把肩。

  他的身形有些瘦,倒也還是結實的,只不過沒挑沒扛過,膚質又偏白,才留了紫痕。

  楊時月嗔怪道:「省得自個沒做過力氣活,還逞這個能。」

  「當父母官,衙門裡的事要做,百姓的尋常事也要做的嘛。」

  楊時月取來厚巾帛,過了燙水之後,仔細給丈夫熱敷了好一會兒,發現是右肩,又道:「等你下筆書寫公文時,我看你還嘴硬不嘴硬。」

  ……

  池蛙鳴初夏,疏星映朱窗。

  裴少淮換洗好後,如往常一般到書房裡看會書、處理處理公務。

  不多一會兒,小風探了個腦袋出來,喚了一聲:「爹爹。」

  裴少淮將簿子放好,撂了毛筆,才應道:「過來罷。」

  小風踩著椅子往上一蹬,坐在了書案上,與父親相對坐著,動作嫻熟很是連貫。

  本是父女間的日常敘話,可裴少淮想起了妻子方才所說的話,便問道:「小風,你跟爹爹說說,你喜歡狀元簪花,是因為想讀書長見識,還是想科考當狀元?」

  小丫頭晃著腿,道:「爹爹,這有什麼不同嗎?」

  「自然不同。」裴少淮解釋道,「讀書是自己的事,以小風的聰慧,只要肯努力,必定能有一番學識學問,寫得好文章還才名外揚。可若想當狀元,是要參加科考的,一步步考上去。」

  小風想了想,道:「我想和哥哥一起讀書,像爹爹一樣得狀元。」

  這個世道裡,女子是科考無門的。

  明白了女兒的心意後,裴少淮放緩言語,如實同小風說了現實,末了,道:「不管是揚才女之名,還是專程為你開設一科,讓你的才智能夠有處施展,這些都不是太難,難的是天下所有女子都能如願,你能堂堂正正參加科考。」

  裴少淮並不奢求女兒能聽懂,但他還是說了。

  「我就想得狀元,明明今日我背書剛贏了哥哥。」小風噙著淚光道,「爹爹,就不能改了嗎?」

  「能改。」裴少淮點頭,「但需要很久很久。」

  「要多久?」

  「等到爹爹頭髮白了、走了,等到小風頭髮也白了,還要往後。」

  小風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很多話她聽不明白,但她聽明白了難以得狀元。

  看到女兒掉淚珠子,裴少淮心裡一時軟,險些要開口應承、許諾,但還是忍了下來。他把小風抱下來,放在膝上,同她說起了三姐、四姐幼時的事。

  小風兩眼留著淚痕,安靜依在父親懷裡聽「故事」。

  她聽完故事,似懂非懂,但心情好了許多,誇讚父親道:「還是爹爹得狀元最了得。」哄得裴少淮開懷大笑。

  「你爹爹只是在世人既定的路上,走到了很遠。」裴少淮點撥女兒,道,「但你三姑四姑,她們走了一條世人還沒走過的路。」

  看到外頭夜已經很深了,裴少淮把女兒抱回房間,哄道:「夜深了,小風該睡覺了。」又仔細給她掖了掖被角。

  今晚這些話,不能等小風懂了再去說,而應該是跟她說了,等她慢慢去懂。

  ……

  翌日大早,裴少淮還在房裡冠髮,便聽到小風過來敲門。

  只見小風懷裡抱著幾卷書進來,撅著嘴對裴少淮說了一句:「爹爹,我想好了,我還是要讀書。」

  此話直接亂了裴少淮的心神,讓他私心洶湧——緣何讓他能有如此兒女,卻又是在這樣的世道裡。

  等到小風出去後,妻子替他把官服扣上、戴好烏紗帽,他才恍恍平復下來。

  在去州衙的路上,裴少淮想明白一件事——這是女兒的答案,其實也是他的答案。

  古來今往,世人所求的天下大同,等到裴少淮頭髮白了、身軀入土了,等到他的子孫也頭髮白了,興許也只是稍顯苗頭。

  難道因為如此便不去做嗎?

  ……

  ……

  南下的風,最早要等入秋才有,所以南巡水師遲遲不到。

  水師未到,皇帝的聖旨卻到了。

  這日,燕承詔騎著快馬來了一趟州衙,大步走入裴少淮的衙房,從腰帶上抽出一卷聖旨,扔在了裴少淮的案上。

  裴少淮沒急著展聖旨,而是道:「燕緹帥也三十好幾的人了,做事怎反倒沒有以前穩妥了?」

  燕承詔身上充分說明了一件事,再冷冰冰的人,在熟人面前也是有另一面的。

  又道:「我記得燕緹帥以往之謹慎,即便是翻牆出宮,也滿口說自己是宮外當值,不是無事閒游。」

  「才過的三十,怎就成三十好幾了?」燕承詔挑挑眉末,又言,「皇上來旨,我便不讀了,裴知州自個看看罷。」

  裴少淮依舊沒有展開,猜道:「皇上宣我們初秋回京?」初秋是最末一趟南風。

  「你早猜到了?」

  「年初時,朝廷從山西長治抽調李大人赴任同知,我便猜到了。」裴少淮道。年初那個時候,諸事已平,開海進入平順階段。

  長治縣得名於「長治久安」一詞,此地地勢險要,自古便是兵家必爭之地,能在此地任正官者,非能人不可。

  長治縣的知縣往上再提一提,要麼當了潞安府知府,要麼回了京城,而朝廷竟捨得把這麼一位能人千里迢迢調到閩地雙安州來。

  若只是為了給裴少淮找個副官,江南之地多的是六七品官,何須捨近求遠從北地抽調,此事已顯露了皇帝的心思。

  從這段時日與李同知的相處來看,皇帝為裴少淮選的「接班人」也確實合適、穩妥。

  再者,京外官三年一考滿,京官六年一考察,今年歲末恰逢京官考察,皇帝許是對裴少淮有幾分私心,便提早一兩月讓裴少淮回京了。

  不然下回京官考察就是六年後了。

  因為離回京還有段時日,裴少淮心頭還沒什麼離愁別緒,心情頗為平靜,他問道:「燕緹帥也一同回去罷?」

  燕承詔點點頭,但接著又說道:「不過,到了應天府後,要順著水路往上走,去一趟武昌府。」

  裴少淮神色一凜,武昌府不偏不倚正是那位楚王的藩地,去的人又是燕承詔,自然是關乎宗室之事。

  他並沒有開口問是什麼事。

  燕承詔看出了裴少淮的心思,主動說道:「雖有些不光彩,卻也不是什麼秘密,與你說說也無妨。」便簡略地事情說了出來。

  原來,自打太倉州那檔事之後,皇帝發現楚王上位之心不死,便斷了他私下串通的所有勢力,讓他有心也無力使。後又把楚王府裡的官員,裡裡外外全換了個遍,牢牢盯緊了楚王。

  楚王燕松被「囚」於武昌府中,已不成氣候,便消停過了這麼些年。

  皇帝沒再找楚王的麻煩,卻不想楚王世子竟是個極不長進的,府裡頭自個生出了麻煩來。

  楚王有個宮人名為劉七兒,殊色美貌,頗受楚王寵愛,荒唐世子趁著楚王不在,竟讓屬下把劉七兒騙到了自個堂中烝之……此為其一。

  其二,世子在端午節游看龍舟時,又看上了青樓女子連幺兒,又瞞著楚王,令奴僕偷偷把連幺兒抬進了楚王府。

  世子如此不長進,楚王知曉後,一氣之下,竟把長史司的官員喊來,言說要上旨宗人府,廢了他這個世子,父子間因此離了心、生了恨。

  楚王欲處置世子院裡的惡奴,不料被這些惡奴先一步知曉了,出言攛掇世子,準備在上元節觀燈夜,趁著長史司不察,毒殺楚王,假意楚王是中風而亡。

  到了這一夜,楚王在庭院雪洞裡用宴,才嘗了一口菜,發現味道有異,放下了筷子,打算傳呼灶房裡的人問話。

  惡奴見事情生變,遂將楚王綁在了椅子上,手執銅瓜擊打楚王頭部。

  等到楚王隨從呼救,府上守衛、長史司官員趕來時,楚王已身死銅瓜之下。

  更令人膽寒的是,眾人衝入雪洞之時,世子竟手持長鞭,正在抽打楚王身骸。

  裴少淮聽完,只覺得渾身惡寒——都說皇家宗室無親情,可楚王府裡的這一事變,何止是無親情,只怕是仇家都未必能有如此狠心。

  「此事當真?」

  「裴知州覺得玄乎?」燕承詔道,「楚王府的官吏都是換過的,他們豈敢瞞報,此事應該不假。」

  稍稍平復心情之後,裴少淮又問:「燕緹帥此番過去,只是處置宗室之事?」

  「聖旨裡都有寫,裴知州怎就不打開看看?」

  裴少淮這才打開聖旨,當看到皇帝讓燕承詔趁此機會,仔細清查楚王府的田畝,將其侵佔的田地歸還當地老百姓時,他才明白此事為何非燕承詔去辦不可。

  燕承詔又道:「戶部的人已經從京都啟程,應當比我先一步到武昌府。」

  若論藩地,江南豐產之地皆無藩王,順數下來,就屬楚王就藩的武昌府最是物阜民豐了。楚王府事變,確實是一個清算田畝的大好良機,連楚王府都被清算了,那些大大小小的親王、郡王,自也有清算的時候。

  可以看出,皇帝下了很大的決意。

  再結合少津上奏改馬政、收回放牧草場,皇帝委派兵部、太僕寺去辦,裴少淮對於當朝天子的賢明,又多了幾分敬意。

  裴少淮捲起聖旨,起身與燕承詔說道:「那你我便遵聽皇上旨意,分頭將此地未竟之事妥當安排好,再啟程回京罷。」

  「理應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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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二百零七章 督學大人

  燕承詔離去後,裴少淮又仔細讀了幾遍聖旨。

  他想起數年以前,第一次入宮當值掌記,便被皇帝喚進御書房問話。那日皇帝穿了一身家常曳撒,問的正是「數千數萬傾的良田被皇莊、官莊侵佔,黎民百姓無地可耕」,有何良策。

  想來在此之前,皇帝心裡就有了清算田畝的主意,只不過國庫吃緊,不敢貿然出手。

  眼下,朝廷借著推行銀幣、以銀抵稅這兩道新策,又有太倉州、雙安州督餉館增收船稅,國庫漸漸充盈,皇帝沒了後顧之憂,便率先對藩王們動手了。

  清算田畝,減少兼併,增長糧收,皇帝亦在想方設法幫助大慶熬過這連年漸長的寒冬,沒有糧食才是最難治理的動蕩。

  要從藩王手裡收回侵佔的田畝,唯有九五之尊的皇帝動手,才可做成。

  ……

  先秦名篇《南風歌》有曰:「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

  南風吹來,可以解萬民愁苦,可以為萬民帶來財物,被譽為生長之音。

  將此句用於五月的雙安港,竟也十分貼切。

  伴隨著南風,去歲年末出海的商隊揚帆歸來,烏船破浪,千帆渡海,因場景太過壯闊,引得城裡許多百姓登上鳳尾峽兩岸,遠眺船隻依序入港。

  船長站於船頭之上,看到港口官吏手搖白旗,示意減速入港,於是一聲吆喝:「收帆,入港。」

  船員們齊齊跟著喊:「收帆,入港。」響徹整個海港,告訴族人,他們順利歸來。

  拳頭粗的繩子拉緊,硬帆倏地往下合緊,船隻如歸巢的鳥兒收起了雙翅。

  港口外,就地建起了幾幢閣樓,做起了酒肆生意,整個五月裡皆是一座難求。一茬又一茬的船員下船,族長領著族人,就近為他們接風洗塵。

  跨過了火盆,灑了桂枝水,一番熱浴之後,到酒肆裡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賣力氣的腳夫們,各自選出擔當能幹的頭兒。工頭與船商們討價還價,談妥了價格,拿到了一半的工錢,這才領著兄弟們開始幹活。

  城裡頭的客棧也住滿了,住的是五湖四海的貨商,他們帶著樣貨過來,趁著海商們在港,就地談起了生意。

  一旦簽下了單子,便快馬加鞭送回家,命工坊裡加緊生產。

  嘉禾衛和雙安州州衙要做的是,維護好這初初建立起來的秩序,完善諸事章法。

  ……

  五月末時,裴少淮去了一趟雙安港督餉館,查看了入港商船的貨品清單。

  因出海之前,裴少淮曾鼓勵商隊們多多回購糧食,並且允諾運回糧食的商船減少抽稅。是以,有四五成的商船從暹羅國、安南國運回了大量的糧食。

  裝滿了閩南的倉廩不說,還引得各地糧商聞訊趕來。

  裴少淮又粗略算了一下,雙安州今年能上繳朝廷近八十萬兩船稅,開海獲利之豐可見一斑。

  一起過來的燕承詔看到後,嘖嘖稱道:「裴知州南下開海,皇上給了八十萬兩作經費,沒過三年,裴知州就把窟窿給補了回來。」

  他玩笑道:「裴知州如此大才,就不怕皇上把你派去多開幾個海?」

  「那也無妨,只消把燕緹帥也派上就好。」裴少淮應道。

  回到州衙,裴少淮讓主簿給衙門裡的官吏、衙役結算一年的賞銀。大家伙得了賞,數額還不少,自是喜不自勝,三五歡談著,皆道要跟著知州大人繼續好好幹。

  他們還不知曉知州大人要回京的消息。

  裴少淮笑笑不語,只不過,心頭不免生出些許離愁別緒來。好不容易才與他們相熟,卻已經到了別離之時。

  入夜了,裴少淮仍在衙房裡梳理雙安州的案卷,一頁頁過得極仔細,以免給後頭人留下疏漏。

  鴉鵲倦棲牆頭枝,清風搖月燭影深。

  裴少淮的心一沉下來,常常忘了時辰,等到他翻完最後一頁,將案卷放回書架,才發現窗外繁星點點,州衙裡有人值守,卻是靜悄悄的。

  他端端衣袍往外走,關上門後,轉身一看,發現李同知竟站在庭院裡候著,石台上放著兩個食盒,似乎等了有些時候了。

  「下官聽包班頭說,大人今日忙於公務,想來還沒顧得上用膳,特帶了些家常菜來,與大人淺酌幾杯。」

  李同知已經識得裴少淮的幾分性情,沒有在酒樓裡設席,免得鋪張。

  「李大人這麼一說,是有些餓了。」裴少淮笑道,走到石台前與李同知坐下。

  李同知三十二歲中的進士,為官十載,如今年過四十,身姿長相頗為粗獷,初一看倒像個武官。他入官比裴少淮早,年紀又大一些,在裴少淮面前,卻無半分自以為是,而是恭恭敬敬,一副討教的姿態。

  幾盞入肚,話入正題。

  「大人應當知道,下官原先任職長治縣,在那等險要的地方,心裡多想著如何求穩,而少有想過如何變富,而今到了臨海之濱,才是開了眼界。」李同知說道,「今日特來向大人請教請教。」

  「李同人謙虛了,能治長治,非能官不可。」裴少淮謙言道,「不敢說是請教,只當是一同探討探討。」

  牆上燈籠的紅光,照出李同知臉上的欽佩,道:「大人治理雙安州,條條章法皆已詳細,此地要富比揚州,不過是時日的問題。從大人手裡接過此擔,既叫我覺輕鬆,又覺得重任在肩,不知大人能否點撥一二,為下官引引路。」

  以李同知的本事,不可能對治理雙安州毫無自己的見解,所以他要的「點撥」,更多是想從裴少淮口中得知朝廷、皇上對雙安州是什麼態度、什麼期待。

  「鼓勵海商們運糧歸來,事關重大,想來不必我再贅言。」裴少淮先提了糧食。

  李同知點點頭,應道:「大慶連年長冬之事,下官已略聞一二。」

  他面露辛酸之色,道:「在我南下赴任以前,秦、晉兩地單單去歲一年,就減收了三成不止,臨近北疆之地,麥田還在拔節便遇到了寒降,更是顆粒無收,不少地方的倉廩已經見底了。」北邊減收,糧食壓力便落到了南邊,李同知道,「大人說得沒錯,糧食事關重大,必須鼓勵海商繼續購入糧食,重兵守好糧食漕運。」

  「至於李大人所說的『富比揚州』……」裴少淮頓了頓,說道,「揚州之富,乃因其地處南北河運之關節,大慶商賈往來必經此處。而雙安州之富,通的是內外,不在於『販』而在於『市』,有市有價,則天下百姓可自謀一條生計,萬萬人之力遠勝於數人之智。」

  冰雪無情,丘山覆阻,但只需有了幾縷春光,野草便能莽莽而生。

  裴少淮打比方道:「雙安州之富,就好比集全家之資供一人讀書,待其功成名就時,領著同族子弟同富共榮。」

  李同知聽後,捏著酒杯不動,陷入了沉思,連杯子傾斜灑了出來也不覺。

  「下官明白了。」李同知回過神,趕緊給自己重新斟滿,飲盡後言道,「下官必定繼續開闢官道、水道,令更多的貨物經由雙安港運送出去。」

  讓這個「市」愈來愈大。

  壺口瀉酒如水簾,推杯就盞邀星飲。

  略有一兩分酒意後,裴少淮便起身作辭了,道:「家中還要小兒要照料,改日再同李大人痛快飲一回。」

  李同知作揖,笑道:「在外為清官,歸家為慈父,實在叫人欽仰。」

  登上歸去的馬車,裴少淮撩開車簾吹著些夜風,今夜的幾盞酒,讓他愈發意識到,自己留在雙安州的時日不長矣。

  ……

  六月的院試,是裴少淮回京前最後一項任務。

  裴少淮不任考官,院試主考官是福建省督學大人,但他需要陪同大宗師考校當地生員,籌備院試諸多雜事。

  大宗師對此地學子了解不深,取錄秀才時,常常也聽當地正官的幾分意見。

  六月上旬,當裴少淮接到大宗師已從福州郡城啟程的驛報時,驚訝發現大宗師換了他人,並非此前的孟大人。

  而臨時接任的,不偏不倚正是南居先生的獨子鄒羨靜。

  要論學問學識,若非鄒侍講無心官途,他早該出任一省督學了。裴少淮好奇的是,鄒侍講不是在京都翰林院嗎?怎突然到南邊來了?

  他鄉遇故知,實乃幸事,鄒督學抵達泉州郡城的這一日,裴少淮早早就迎在城門外了。

  鄒督學還同以往那般,謙謙和和的,在眾人面前沒有一絲架子,裡裡外外就是一個純粹做學問的人。

  兩人進了府衙,單獨敘話。

  鄒督學面帶遺憾,解釋道:「孟大人陡然因病仙去,消息傳回京城,正好我啟程南下應天府,便領了皇上旨意,臨時接任福建督學,替孟大人圓了未竟之職,再赴應天府。」

  「實在可惜。」裴少淮嘆息道,心中了然。

  大慶重視學風,一省之督學,非經明行修、厚重端方之士,不能輕授,朝廷推薦、選人時,是慎之又慎。

  想來也是事發突然,皇帝才把重擔壓在了鄒羨靜肩上,畢竟他的品性、學識,朝中是無人有異議的。

  裴少淮換了一話題,問道:「南居先生與鄒老夫人,近來可一切都好?」

  鄒督學略遲疑了一下,念及裴少淮與父親的交情,他還是如實說了,道:「我此番請旨南下,到南京翰林院就任,便是為了父親。」

  裴少淮心頭咯噔一下,心生不祥預感。

  「裴大人莫要擔憂,父親他身子骨很好。」鄒督學說道,「只是年紀大了,開始忘事、記不得人,不時總會犯糊塗……我便計量著要離他近一些,養他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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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二百零八章 之子于歸

  人值青年,不知時貴,最易忽視白駒過隙。

  待到晃一回頭時,才發覺已過十年八載,曾經教他學識、助他成才的師者,皆垂垂老矣。

  聽了鄒督學的話,裴少淮心間驀地一片空白,不知言何。

  南居先生十九歲高中狀元,奔波於各地為官,畢生研究錢法稅道,又點撥帶出了諸多門生,官至一朝閣老,也算得上是波瀾壯闊了。

  豈知年老時,要忍受曾經寒窗習得的學識,抽絲剝繭般一點點離自己而去,何其可惜又無可奈何——年歲的逝去是無法抵抗的。

  無怪這兩三年給南居先生去信,有時回信得快,有時卻要耽擱數月,想來是受病情影響。

  「南居先生如今身在……?」裴少淮問道。

  「春暖時,已從蘇州搬至南京城裡。」鄒督學應道,「全仗父親的幾個門生上下打點著,已經穩妥住下了,季子身無官務,亦早早到了南京城,伴於父親左右。」

  接下來就等鄒羨靜主考完院試,一家人定居南京城。

  鄒督學見裴少淮依舊面帶憂色,安慰道:「裴大人有心了。父親歲至杖朝之年,有些事只能盡己所能,而不能強求天命。」

  裴少淮懂這個道理,只不過一時沒能壓住情緒罷了。

  隨後,又聊到鄒督學即將赴任的南京翰林院,裴少淮道:「鄒大人能下如此決心,孝心可鑑,令人欽佩。」去了南京翰林院,等同於官途全棄,甘於坐冷板凳做苦學問。

  自大慶遷都順天府後,南京舊都便成了守備,留著個空架子。

  南京留有一套六部九卿,但並無什麼權勢,完全不能與京都的六部九卿比擬,被派遣到這裡當官的,要麼是降職被貶,要麼是受京官排擠……鮮有人是自願來的。

  若說南京守備已成了清水衙門,其中的南京翰林則是甚之又甚,成了清苦衙門。

  裴少淮在京任職時,就曾聽過南京上折言說,曾經輝煌一時的南京翰林公署年久失修,已棟楹傾斜,上漏旁穿,破陋不堪,到了不得不修的地步。

  此外,南京翰林裡留任的官職極少,對外說是五品學士,實則事事都要親勞親為,比不得京中一主事。

  他人避之不及,鄒羨靜卻主動請纓。

  裴少淮為鄒督學略感遺憾的同時,又為這對父子感到高興——他們間那點算不得嫌隙的嫌隙,似乎已經說開了。

  「他人不願意去的地方,於我而言,卻是個好地方。」鄒督學笑道,「總歸我從家中帶上一壺茶,便能坐上一整日,在哪坐不是坐,傾我之閒時讀一讀翰林公署裡的孤本,也是件幸事。」

  從這一點來看,鄒督學雖未能承襲鄒閣老的錢法稅道,卻承襲了其對學問的一顆誠心,同樣值得欽佩。

  送鄒督學入住貢院後,裴少淮折返府衙。

  路經一族學學堂時,炎炎夏日裡,一陣陣清稚的讀書聲傳出來,蓋過了樹上蟬鳴的聒噪。

  台上白髮老書生,台下懵懂少年郎。

  粗一算,十五歲時,裴少淮的文章與南居士的點評相遇,老少兩人在春風柳下相見,距今竟已經過了十載。

  又想到小南小風已長高至腰際,已是小小少年。

  三年是不長,但它對於孩童、青年、老者而言,長度是不等的。

  是該回去看一看了,先去南京城,略留幾日,再回京都城。

  ……

  其後的幾日,大宗師為生員們授課、又考校了生員們的學問,依照成績重新定了廩生、增廣生員、附學生員的名單。

  隨後的院試,除了報考的人數太多、遇到了大年以外,諸事皆十分順利。

  各地童生積極赴考,與四月府試公允、寒門學子唱榜和裴少淮的名聲,有很大干係。

  所幸泉州府貢院建得夠大,院試又僅考兩場,四處臨時借了一批桌椅之後,倒也算是坐下了。

  連鄒督學都忍不住感慨:「別處的院試,何曾見過如此浩浩蕩蕩的陣勢。」

  改卷取用時,裴少淮還是「徇私」給鄒督學提了些建議,替家貧子們說了些好話,道:「督學大人閱卷時,若是遇見破題獨到、立意俱佳、舉措寫實,而韻律文采欠佳者,還請多斟酌細讀,看能否以其優補其短,給他們一個機會。」

  至於具體的學子名字,裴少淮就不同鄒督學說了,否則當真成了有失公允。

  「裴大人為何這般說?」鄒督學作為一個古籍學者,還是頗看重韻律文采的。

  裴少淮解釋道:「中秀才者,十中之九難以中舉入仕,多留於鄉間為紳。眾多學子當中,立意、文采皆優者,自然最先被取用,而在『文采佳立意缺』和『立意佳文采缺』之間,裴某以為,能由己及人思民間疾苦、宣人間正道,比詞藻華麗更重要一些。」

  又言:「再者,家貧子短讀書錢資,能閱覽的書卷有限,下筆時詞藻短缺,落下幾個韻律,亦不難理解。只消得了秀才以後,家裡寬裕了,他們反倒更容易補足短處,更進一步。」

  這番話說服了鄒督學,他應道:「本官閱卷時,會酌情考慮。」念及父親昔日教導的話,鄒督學又感慨道,「無怪父親與你能一見如故,成了忘年之交。」

  等到出案之日,酷暑烈日之下,貢院門前,再現了一回「千人唱榜」的盛況。

  諸事畢,裴少淮為鄒督學,或說是鄒學士送行,相約秋日時於南京城裡再會、再敘。

  ……

  秋日湖水平如鏡,金風萬裡稻浪生。

  很快就到了初秋,朝廷委派的水師入駐泉州府、雙安州,嘉禾嶼軍港裡,滿滿當當全是船隻。領軍的並非等閒之輩,而是威名赫赫的水上大帥——胡大將軍。

  州衙裡,當衙役們發現知州大人的衙房漸漸搬空,發現諸多事務漸漸轉交李同知辦理,開始曉得了情況不對勁。

  百姓們又發現,裴燕兩府一車車的行當往雙安港運,又搬上了官船。

  眾人們便明白,他們的知州大人要走了。

  ……

  再過兩日就要啟程了,裴府裡,上下都忙碌打點著。

  倒也沒有太多物件要收拾,楊時月在雙安州裡並未置辦店鋪、產業,收拾的都是些居家東西。

  還有兩個孩子平日裡收藏的各類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譬如他們用慣的小勺子,自己設計的小木馬、編織的竹螞蚱,寫的第一張字帖、畫的第一幅畫……

  小南小風樣樣都捨不得丟棄。

  裴少淮來去一身輕,更無什麼要帶的。他手握幾支毛筆,立於洗硯缸前,剛換上的井水十分清洌,映照出他的身影。

  筆頭置入水中,點破了倒影,裴少淮撩起寬袖,觸到了井水的涼意,手指輕捻筆毫,一朵墨痕如雲霧般氳開。

  秋毫去殘墨,池中添烏痕。

  小南跑來,小手扒在缸沿上,踮著腳,好奇看著父親洗墨,問道:「爹爹,你為何別的不帶,偏從衙門裡帶這幾支筆回京?」

  為何?裴少淮心想,興許是自己已漸漸融入了這個世道,為了一身文骨罷。

  「為了來去清清白白。」裴少淮跟兒子解釋道,「咱們執筆寫字,蘸的雖是墨汁,但筆卻要乾乾淨淨的。」

  小南似懂非懂,點頭說道:「所以孩兒上回打碎硯台,弄得一身墨汁,被爹爹教訓了。」

  裴少淮將洗好的筆晾掛在架上,擦乾手上水漬,摸摸兒子的頭說道:「筆桿子這般長,便是為了你墨不沾身。」

  小風則蹲在院子裡,正在為不能將自己種的花草移回京都而傷心。

  小南小風南下時還小,對京都並無太多印象,所以回京於他們而言,更像是一場新奇的出行。

  午膳後,申二家的一邊收拾餐桌,一邊與陳嬤嬤嘮幾句閒話。

  「我本想買幾匹布料帶上船,以便在船上做些針線活,昨日走了好幾處布店,藍布竟都無貨,真是奇了怪。」申二家的說道。

  陳嬤嬤說:「沒了藍布便拿幾匹其他花色的,耽你什麼事。」

  「孩子識字了,總是穿圓領藍袍瞧著更文氣一些。」

  原是打的這個主意。

  ……

  翌日,同安城的三位族長,帶著好幾車的名產土儀送到裴府門前,價值不菲。

  有道是「知縣如掃帚,太守似畚斗,布政是駐袋,回京朝覲時,到處抖一抖,留下萬般財」。

  各地的官員回京考滿時,帶點「名產土儀」給勢宦權貴,留個好面緣,似乎早成了不成文的規則。

  這樣的陣仗,在太倉州時,裴少淮就曾見過了。

  「大人回京,若不帶些土產,豈不叫同僚們看低了,也叫人覺得雙安州的百姓不會做事。」齊族長說道。

  陳族長也幫著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大人就收下罷。」

  裴少淮拒之不收,他雖知三位族長是出於好意,但仍是嚴聲斥道:「你們如此送行,置本官於何地?又叫本官如何面對清白二字?」

  「你們快些拉回去罷!」

  裴少淮儼然一副生怒的模樣。

  三位族長訕訕,道:「這些都是族人們自行湊齊的,可如何退回去?」

  「那便換作銀錢,用來修繕族學,或供貧苦子弟讀書所用,為族裡做些實事。」裴少淮兩袖一甩,入了府、閉了門。

  ……

  到了離任送行的這一日,數裡長街,百姓們團團擁著裴府的馬車,一直喊著「知州大人」,送到了渡口外。

  家家戶戶門口擺著清水、掛著明鏡,許多喊著喊著便哭了,知州大人不止是「清」和「明」而已,還是「親」。

  到了長街岔口,一群從外縣趕過來的百姓,齊齊跪於街上,身後背著漆黑的燒火棍。

  他們依次喊道「某縣某族曾因糧食高價,誤會了大人,特來請罪,請大人教訓」,去歲年初時,糧食價高,各縣跪求裴少淮出手壓價,無果,彼時確有些詆毀的話傳出來。

  農家父母教訓孩子,常常抄起燒火棍就打,他們便背著家裡的燒火棍來了。

  裴少淮坐在車廂裡,並不敢撩起車簾看一眼、回一句,此時正是心頭最滿最酸的時候。

  百姓如此,正說明他做的都是對的,都值得。

  直到了城外渡口,裴少淮將下車,幾位老婦人挎著竹籃擠到了車前,不停用俚語喊著:「官老爺,秋到了,吃個柿子甜甜口罷。」

  論甜果子,大慶之大,唯獨一盞盞的紅柿子,從南到北都可種植。

  南方北方,皆知柿子之甜。

  裴少淮可以拒絕三大族的「土特產」,可以忍住百姓們的揮淚送行,但他豈能拒絕老婦人遞上來的一顆紅柿子?他年頭嘗過了「甜頭」,豈能錯過「秋甜」?

  彷彿是吃了一口柿子,事情就圓滿了。

  當他接過柿子,咬了一口,根本顧不得嘴裡是什麼滋味,只顧著跟百姓們再道一句「真甜」。

  「祝大人柿如破竹、萬柿順意、柿葉有成……」百姓們高喊著。

  裴少淮被百姓們搶著脫去了靴子,又收了萬民傘,鬧了一番,好不容易才得以登船。

  官船破開江面,緩緩向前,裴少淮站在船上,向百姓們揮手道別。

  原以為送行至此便告一段落了,豈知船剛剛駛至江心,還未走滿一裡,忽然聽聞兩岸傳來踏歌聲。

  一聲聲吟唱在九龍江裡迴蕩。

  只見兩岸齊齊整整站著兩排學子,有上千人,個個穿著讀書人象徵的圓領藍袍,雙手舉著酒盞,對著江心緩緩離去的船隻吟唱道——

  「燕燕於飛,差池其羽。之子於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之子於歸,遠於將之。瞻望弗及,佇立以泣。」

  「……之子於歸,遠送於南。瞻望弗及,實勞我心。」[1]

  一聲聲的「之子於歸」,從學子們口中吟出,又匯成一束,莊嚴肅穆而又悠長,遠行歸去的祝福,莊重又滿懷不捨。

  聲音似乎震得江面泛起了微瀾,不知是不是江面水霧太大,裴少淮望著兩岸齊齊整整的身影,視線漸漸模糊。

  此詩出自詩經《邶風‧燕燕》,是千古的送行名篇。

  一遍又一遍地吟唱,聲聲不止。

  裴少淮大步走至船尾,朝著漸漸遠去的眾人,三作揖,最後一作揖,久久不能直起身來。

  直到船隻由江入海,海浪蓋去了學子們的聲音,裴少淮耳中依舊不絕迴蕩。

  ……

  齊家堂裡,二十七公叫來齊族長,忍住傷感,說道:「世侄,召集大小姓氏,準備向朝廷上萬民書罷。」

  齊譽不解,問道:「叔公,萬民書能留得下裴知州嗎?」

  「不能,裴知州不單單是我雙安州的。」二十七公搖搖頭,說道。

  他是屬於整個大慶的。

  頓了頓又言道:「上萬民書不為真的挽留他,而是為他揚名聲……若如此官員不能揚名於世,何等官員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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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選自《邶風‧燕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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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零九章 龍蟠虎踞

  世人皆道「是非功過,蓋棺定論」,然而,為父母官者,無需等到蓋棺之時,待其離任時,由百姓之舉便可知其功過之分。

  李同知站於鳳尾峽高岸上,看見萬民相送的場景,頗受震撼。

  他喃喃感慨道:「有人離去,被立碑嘲諷萬年,道是『早去一天天有眼,遲去此地地無皮』。亦有人離去,萬民揮淚相送,學子立江吟唱,聲聲不捨。」

  「功過是非,盡在百姓眼裡。」

  李同知以此自勉。

  ……

  雙安州的萬民書,是經由官道驛站快馬相送的,故此,比裴少淮他們先一步到了京都城。

  這日散朝以後,余通政使赴乾清宮求見皇上。

  「稟陛下,通政司銀台收到萬民書。」余通政使的聲音昂揚了幾分。

  京外官回朝,帶著萬民傘回來的不少,真真假假不好分辨。而能有萬民書的不多,此舉完全由百姓們自發,鄉紳學子們簽字畫押,是做不得假的。

  非真功績、受百姓愛戴不可得。

  本在批折的皇帝,陡一下抬起頭來,問道:「是哪位愛卿得了如此殊榮?」

  「回陛下,是朝廷直隸雙安州正官裴少淮。」

  皇帝頓時歡喜,非歡喜此人是伯淵而已,亦歡喜「朕猜中了」,連忙自個收拾了案上奏折,道:「呈上來給朕一閱。」

  「是。」

  萬民書自不可能真的是萬人上書,省卻那長長一卷的簽字畫押,皇帝直接看了正文,文中用詞樸素雅正,原原本本記述了裴少淮在雙安州所做的功績,道是「鋤除奸臣豪貴,開海賑恆窮困,興利除害,不遺餘力……」,又言離任時,「萬民相送,淚注如泉,湧湧不止……」

  最後略表一兩句意思,請朝廷讓裴知州留任雙安州。

  「伯淵幹得不錯。」皇帝笑呵呵稱讚道。

  他走到廷下,背著手笑眯眯地踱步,好一會後對余通政使道:「不過雙安州上書所求,朕不能應允他們。」

  為了大慶順利開海,皇帝已經把裴伯淵放走了三年,好不容易把他揪回京中,豈會輕易放他再南下。

  「朕已經派能官接任伯淵之職,又派南巡水師料理海上寇亂。」皇帝找了個由頭,言道,「至於伯淵,他還有其它重任。」

  不過,百姓的殷殷真情也不好草草駁了,皇帝命道:「余愛卿,你去找徐閣老,好生商量一番如何回復百姓的請願為好,萬不可傷了他們的心。」

  「臣遵旨。」

  余通政使告退,剛走到門外又被蕭內官叫了回來。

  皇帝補充吩咐道:「明日早朝時,將此萬民書帶到廷前誦讀。」

  「臣遵旨。」

  前來稟事的臣子都走後,皇帝到書櫃前,開始翻找書籍,不知在找哪一本哪一卷,喃喃自言道:「是夾在哪一卷書裡來著……」

  蕭瑾走過來,問道:「陛下要找什麼書,不如老奴幫陛下找罷。」

  「三年前,朕曾給伯淵挑了些京中的官職,後頭因他執意要南下開海,便暫且夾在書卷裡了……你可記得有這麼一卷書?」

  「老奴不省得。」蕭瑾應道,「不過老奴可以替陛下一卷卷翻找,總歸陛下的書是出不了御書房的。」

  半個時辰後,蕭內官總算把那本書呈到了皇帝案上,道:「陛下瞧瞧,是不是裡頭這張紙。」

  皇帝翻開一看,歡喜道:「正是這張紙。」上頭寫著戶部郎中、都察院經歷、通政司左參議等七八個官職。

  歡喜不過四五息,皇帝皺起眉頭來,自言道:「怎都是正五品官職?」才反應過來,三年前寫的,自然只能是正五品官職。

  又道:「正五品……這個不太行。」

  「對了。」皇帝問蕭瑾,「昨日南鎮撫司說承詔、伯淵他們到哪了?」萬民書都送到了,他倆怎還在路上。

  「說是到應天府金陵城了,要停留幾日再啟程返京。」

  聽聞金陵城,皇帝似乎想起了什麼,了然頷首道:「應當的,應當的。」

  老鄒年紀大了,伯淵確實應當去看看他。

  皇帝臉上頓時添了幾分遺憾之色。

  ……

  千古帝王州,衣冠成古丘。

  金陵城身為六朝古都、十朝都會,秦淮河畔常有文人騷客吟誦感慨古今之變。

  裴少淮所乘的官船,自打進入應天府以後,每隔數里便遇官差查看官文、路引,便是裴少淮有五品知州的身份在,查檢也並未鬆弛。

  金陵城身為守備留都,坐擁江南物阜民豐之地,是南方的經濟中心,守衛不得不嚴。

  關於此地,兵家常道「守城不如守江,守江不如守淮」,可見守住東西長江、南北淮河最是重要。

  為了守好此地水域,朝廷任有操江都御史、應天巡撫、鳳陽巡撫三位大員鎮守,其險要可見一斑。

  燕承詔一家為了趕路,只略住了一宿,便沿著長江往上游走,去往武昌府。

  大人們作揖道別,小孩子卻哭得「淒慘」,這幾年一起長大,還未離別過。

  裴少淮與燕承詔分頭哄了許久,這才將他們三個分開,各帶上了船。

  ……

  都道金陵城是「龍蟠虎踞」的風水,諸葛亮便曾嘆過:「鐘山龍盤,石頭虎踞,此帝王之宅。」

  裴少淮不懂風水,只在讀周易時略懂些皮毛,當他真正踏入金陵城,身臨其境時,頓時懂得「龍蟠虎踞」所言非虛。

  循負陰抱陽、背山面水,確實是我大慶的好地方。

  城外仰望,城牆巍峨高聳,堅不可摧。這裡頭的每一塊城磚,皆是大慶太祖在位時,舉國之力,一塊一塊精細燒製而成,磚上刻有官吏、窯匠之名,以保磚石質量。

  城內閒逛,裘馬豪車絡繹不絕,閣樓高門林立蔽日,公侯子弟游蕩於秦淮兩岸。

  其繁華富貴程度,比天子坐守的京都城,更甚幾分。

  無怪大慶移京百餘年了,仍不時有官員上折,請求皇帝再度移都,重回金陵城。

  南居先生的府邸落在江南貢院明遠樓附近,似乎是專程選了這麼個地方,以貢院文氣潤養,求周遭一方閒靜。

  裴少淮在客棧稍事休整,換了一身衣物,鄒府接應的車馬便到了。

  來者是個青年人,略比裴少淮小幾歲,是鄒學士的季子,名為鄒寧遠,他道:「父親今日有公務在,不能抽身,特囑咐我過來迎接裴大人。」雖無功名在身,卻也是個知書知禮的年輕人。

  「有勞鄒公子了。」

  「莫不敢應這聲『公子』,裴大人把我當晚輩,喚一聲『世侄』便好。」鄒寧遠道,他把裴少淮對等於祖父的門生。

  寒暄幾句後,裴少淮帶著妻兒登上馬車,去往鄒府。

  府邸不大,但整修得十分雅氣,山石花木皆有講究。裴少淮聽鄒寧遠說,這府邸是南居先生的門生事先購置、修繕的,可見其用心、精心。

  正堂裡迎接裴少淮的,非南居先生,而是鄒老夫人。只見她銀髮秋霜,較十年前老了許多,然一身風華猶存。

  裴少淮快步走過去行禮。

  「一如當年春柳樹下、荷池亭旁,數年不見,北客小公子成了大才,依舊是踏風而來。」鄒老夫人回憶感慨道,又言,「老頭子這幾日鬧小孩子脾氣,正在後院裡欣賞他那幾分畦田,說什麼也不肯出來。」

  一句「鬧小孩子脾氣」說明鄒閣老近來正在犯病。

  得了此病,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是預料不準的。

  「我領你們去見他。」鄒老夫人道。

  後院裡,原先的一方淺池被理成了幾分田畝,種上了稻子。時值秋日,稻子已掛穗,甸甸彎腰,只待穀粒黃熟。

  「老頭子,你快來看看是誰來了。」

  「田」邊的鶴髮老者聞聲,端端轉過身來,便是他年老糊塗了,可那傲視滄浪、於世獨立的書生氣,又豈會褪去。

  他道了一聲:「北客。」

  而後幾步走到眾人跟前,身子骨倒還硬朗、利索。

  正當裴少淮一番悲喜交加的心緒湧上心頭,雙手已經搭在身前,準備作揖行禮之時,只見南居先生蹲了下來,把手搭在小南肩上,滿臉慈笑說道:「小北客,咱們好久沒見了……你怎麼愈長愈小了?」

  小南見了這個陌生而慈祥的老爺爺,倒也不怕,稚聲道:「爺爺,我是小南,不是小北,你興許弄錯了。」

  「我讀書很厲害的,怎會弄錯?瞧你這眉眼印堂,才氣橫溢,分明就是小北客。」南居先生堅持道。

  孫子鄒寧遠趕緊跟裴少淮解釋道:「祖父犯糊塗的時候,常常記混了年份,各時的往事揉在一起,便分不清楚人了。」

  正說著,南居先生抬頭對孫兒道:「如安,還不快叫人給小北客看茶。」問小南道,「我叫他們給你在茶裡加糖,可好?」

  「如安」並非鄒寧遠的表字,而是鄒學士鄒羨靜的表字。

  南居先生把孫兒認作兒子了。

  小南不再辯駁「小南小北」之別,看了父親一眼,而後點點頭,道:「好的,爺爺。」

  一旁的小風也「自我介紹」道:「爺爺,你認識我嗎?我是雲辭,乳名小風。」

  南居先生上下打量了一番小風,喜道:「你這女娃子也了不得,了不得。」但他疑惑望向鄒老夫人,問道,「老婆子,咱們可曾認識過名為『小風』的女娃子?」

  鄒老夫人帶著些哄的語氣,應道:「從前沒有,眼下不就認識了嗎?」

  「也是也是。」南居先生喃喃道。

  小風指著稻田,道:「爺爺,我也愛種花種草,就是沒曾種過稻子。」

  話正說著,前院裡傳來一道爽朗的笑聲。

  笑聲漸漸近了,又聞:「師母、如安兄,瞧我今日給老師帶什麼好東西來了。」人未至,聲先至,是個不拘小節的人。

  「是黃叔來了。」鄒寧遠同裴少淮說道,「他是祖父的門生。」

  裴少淮了然,南居先生移居金陵,這座宅子、各處打點,想來就是這位黃姓門生出的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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