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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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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2 02:20:1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一百七十章 過猶不及

  凡事不能只談付出,不談利益所得。

  同在九龍江入海口,嘉禾嶼在北,漳州府月港在南,眼睜睜看著月港在短短十數年間步入繁華,陳氏勢力日益鼎盛。

  三位族長豈能不心動?或者說是眼紅。

  事關用船、用人,他們卻也不敢一口應下此事,齊族長仍是道:「望知州大人能給一日的時間,讓我等與族人略作商議。」

  一日的時間,裴少淮還是等得起的,說道:「無妨,三位族長回去商議妥當了,再給本官答復便是。」

  「不知大人是否還有其他事情吩咐?」齊族長問道。

  他們打算盡早回去。

  裴少淮搖搖頭,道:「諸位請便。」

  三位族長告辭,二十七公一瘸一拐走在最後面,臉上帶著幾分激動,他信誓旦旦對裴少淮說:「知州大人請放心,齊家堂年年出海的這幫後輩,性子不孬。」意思是,齊家堂會答應的。

  二十七公又言:「這麼多年來,咱們缺個領頭人罷了。」

  但凡有人領頭,群起而攻,豈有輸陣的道理。

  裴少淮恭恭敬敬作揖相送,應道:「還盼老丈把這份膽識一輩輩傳下去。」

  「大人抬舉老漢了。」二十七公笑呵呵道,「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生於此地的祖祖輩輩,注定少不了一份膽氣……若是沒得膽氣,如何敢向大海討飯吃?」

  古今如此。

  ……

  送走幾人後,裴少淮從議事房回到衙房,燕承詔杯盞裡的茶正好喝完。

  「燕指揮聽得清楚嗎?」

  「清楚。」

  裴少淮與幾位族長的對話不多,卻值得仔細琢磨。

  燕承詔從嘉禾嶼過來之前,曾疑惑裴少淮為何遲遲不公布朝廷開海的旨意,打算問一問。今日聽了議事房裡的對話,豁然開朗,他自己琢磨出了答案。

  與裴少淮共事愈久,愈發見識裴少淮的「穩」。智者謀勢,能者謀局,唯有庸者才會謀一時之利。

  「裴知州善謀人心。」燕承詔說道,「燕某終於明白裴知州為何遲遲不頒布開海了。」

  裴少淮端起茶盞,無奈笑笑,自嘲道:「裴某不才,袖中唯獨揣了『開海』這麼一張底牌,自然不敢一開始就把底牌亮了出來。」

  群虎環伺之下,豈敢貿然把肉拿出來。

  屆時,辛辛苦苦新開的雙安灣,與泉州港、月港又有何異?

  燕承詔又讚道:「裴知州一套話術下來,船隻有了,舟師也有了,在下佩服。」

  「還不夠。」裴少淮道,「要破倭寇的海上『幻術』,除了船隻、舟師以外,還缺一樣東西。」

  「缺什麼?若是缺火器,裴知州不必擔憂。」燕承詔問道。

  他從京都帶來的精銳中,除了南、北鎮撫司的精兵,還有神機營的兵匠。這些兵匠已經在嘉禾嶼上開爐煉鐵、配製火藥。

  雖然規模不大,但長長幾個月,想來也能造出不少火銃、船炮。

  不料,裴少淮搖搖頭,道:「非也。」

  「缺的是奇人異士。」裴少淮解釋道,「觀天象而知海上雲雨風浪的奇人異士。」

  大慶不允許民間私學星歷、私觀天象,更不允許妖言惑眾,違者斬首處決。凡觀天占卜者,皆視為「妖人」。

  裴少淮卻稱之為「奇人異士」而已。此事若是放在朝堂中,必定成為眾矢之的,被人群起攻訐。

  妖人、妖言常常與「謀逆」有關。

  燕承詔雖知裴少淮無心謀逆,但表情還是嚴肅了幾分,問道:「裴知州想做什麼?」

  「燕指揮先莫緊張。」裴少淮坦然,反問道,「燕指揮不信委人會海上幻術,卻忌諱觀測海上風雨的奇人異士?」

  裴少淮相信,閩地臨海,絕對不缺這樣的人才。

  他又言:「委人敢在海上故弄玄虛,無非是委船上有人熟知觀測風雨,借此營造『呼風喚雨』的假象罷了。」委寇長年累月在海上游弋,銖積寸累,更善御風航行、借浪借風。

  知道越多、預測越準,營造出來的假象就越神秘。

  「荀子有言『上將之用兵也,上得天道,下得地利,中得人心』,此『天道』所指正是天象氣候。若想破了委人的『幻術』,自然少不了熟識『天道』的人,幫我們提前預測海上風雨。」裴少淮解釋道。

  他要的只是預測風雨的人罷了,不是什麼「觀天卜卦定國運」。

  裴少淮這樣打算——委人對自己的「幻術」信心滿滿,那便從他們最自以為是、引以為傲的地方下手。

  燕承詔沉思片刻,應道:「這件事交由我來做罷。」

  找人這樣的事,他更擅長一些。又補充說了一句:「裴知州要找的不是觀天的奇人,而是嘉禾衛的軍師。」

  裴少淮心領燕承詔好意,拱手作揖,無聲言謝。

  正事談完,時辰也差不多了,燕承詔起身準備告辭,他忽然想起一件「私事」,遂又提了一嘴,道:「我在同安城南看好了兩處府邸,相鄰而建,裴知州哪日得閒,可以一同去看看。」

  「燕指揮身上的煙火氣是愈來愈濃了。」裴少淮打趣道,又言,「等忙完眼下這件事就去看,燕指揮看上的府邸,自然不會差的。」

  來到雙安州已有兩月,也該是時候換個住所了。趙縣主和小意兒不好一直住在嘉禾嶼上,楊時月和小南小風也不好一直住在州衙後院裡。

  ……

  下晌州衙無要事,裴少淮比平日裡提早了一些回家。

  剛進院子,遠遠便看到兩個孩子在屋簷下晾紙張——他們要把濕透的紙張鋪開,再搭在屋簷欄桿上風乾。因為年歲太小,手腳還不利索,小南小風做得很慢,搭在欄桿上的濕紙張東倒西歪。

  兩個孩子挽起衣袖,小心翼翼地,努力把濕透的紙一張張分開,眼睛微紅,顯然剛剛哭過。

  而楊時月坐在一旁「監看」著,手裡順便做些針線活。

  午後簷下,這一上一下的針線,讓時辰都緩了下來。

  見此情景,裴少淮心裡是好氣又好笑——不用猜,必定是兩個小的在家搗蛋,把整一卷紙弄濕了,時月正在罰他們。

  裴少淮走過去,小南小風仿若見到救星一般,立馬喊道:「爹爹。」聲音清亮,卻能帶著些委屈。

  他們想跑過去抱住爹爹的腿,卻發現手裡還提著一張濕紙,生怕扯碎了,躊躇之下,只好先趕緊把紙張搭在欄桿上,再跑到爹爹跟前。

  裴少淮問:「這是又闖了什麼禍?」

  小孩子哪有不闖禍的。

  楊時月停下針線活,對小南小風說道:「你們自己跟爹爹說。」

  兩個孩子低頭,扯著衣角,半晌才吱聲。

  小南先道:「我和妹妹一開始在折紙船玩。」

  小風接話:「發現紙船能在水裡游。」

  小南又道:「我們就想折船去接小意兒過來一起玩。」

  小風補充:「可是一張紙折的船隻太小了。」

  小南抬眸偷看了一眼父親,支支吾吾道:「我們看到爹爹的書房開著門……」

  你一嘴,我一句,這對兄妹倒是很有天然默契,後面的事,裴少淮猜得猜得差不多了,說道:「所以你們就抱走了一摞紙,還把它們打濕了?」

  兩小隻的頭垂得更低了。

  「娘親說,不能到爹爹的書房搗亂……」

  「娘親說,若把這些紙換成糧食,夠吃很久很久了……」

  想來該教訓的,楊時月都已經教訓過了。

  性格使然,加之公務繁忙、不常在家,裴少淮平日對小南小風總是溫溫和和的,給他們講故事、教學問,注定是個慈父。

  而楊時月每日管教兩個孩子,操持大事小事,付出更多,注定是個嚴母。

  裴少淮蹲下來,教育兩個孩子說道:「正觀、雲辭,你們的想法是好的,但闖下的禍不能不罰。」一碼歸一碼。

  小南小風點點頭。

  裴少淮又哄道:「你們先把紙張都晾起來,等到夜裡,爹爹給你們講如何造大船。還有,過不了多久,我們就能和小意兒一家當鄰居了,到時候你們可以天天見到小意兒。」

  小孩子是需要玩伴的。

  小南和小風眼睛一亮,很是高興。

  兩個孩子繼續晾紙張,裴少淮對妻子說道:「時月,辛苦你了。」

  楊時月放下針線籮,替丈夫正了正衣襟,見丈夫眼窩暗沉了幾分,顯露出些憔悴,她說道:「家裡不會給官人添亂的,兩個小的很聽話。」又疼惜勸慰,「官人平日要多歇息,身子要緊。」

  任何的法子、點子都不是憑空而來的,裴少淮這段時日常常一個人在書房,思索到深夜。

  楊時月都看在眼裡。

  ……

  夜裡,裴少淮如約給孩子講了如何造大船,又把兩個孩子哄睡了,這才回到書房裡。

  楊時月緊跟進來。

  「京都那頭來信了。」楊時月說道,遞給丈夫一封書信,接著道,「家裡一切都好,四姐的醫館步入正軌,擴大了一倍。三姐說,棉花織造坊裡新添了一樣機具,能同時紡出七八條粗細均勻的紗線,是坊裡頭幾個婦人想出來的點子。」

  那封家書厚厚一沓,顯然不止幾張紙。

  想必是家人們都寫了信,一起寄了過來。

  織造坊有了新式的紡紗機,織布速度增快,楊時月感嘆道:「官人說得沒錯,這世上不止一個、幾個聰明人,她們只是缺個機會而已。」

  大慶從來就不缺聰明人,只不過從前的世道裡,沒有給她們施展的機會。

  本是裴少淮說過的話,從楊時月口中說出來,反過來又讓裴少淮陷入深思,半晌,他回過神,喃喃道:「沒錯,凡事過猶不及,撕開一個口子就足夠了,自有聰明人緊隨而上。」

  似乎想通了什麼。

  「官人此話何意?」

  裴少淮沒有急著讀那封家書,拿鑰匙打開書櫃,取出了幾份圖紙。

  這是他花費兩個月設計出來的火器構造圖,已經初成模型,只要試造、實驗成功,便可應用於海戰中。可他一直遲疑著,沒有拿出來交給燕承詔。

  沒讓神機營的兵匠試造。

  今夜,聽了妻子的話以後,裴少淮終於想通,遂毫不猶豫把圖紙伸向燭火。

  紙張易燃,屋內亮堂了幾分,不多時,地上火盆中只剩下幾卷灰燼碎屑。

  熬夜畫出來的圖紙付之一炬,楊時月有些不解,但沒有出言阻止,她相信丈夫有自己的考量。

  裴少淮說道:「突然出現一支精裝火器的水師,讓倭寇望而生畏的同時,也會讓朝廷望而生畏。」

  一旦如此,便是有聖意眷顧,也難長久。

  滅寇不成,反是先滅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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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2 02:20:3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一百七十一章 嶒島約見

  朝廷廣招賢能才俊,卻不能容忍「妖孽」。

  若是一人之力便可敵過萬千之軍,豈能叫高位者不望而生畏?

  也許裴少淮借著新式火器,在海戰中可以減少我方傷亡。可是一旦朝廷心生疑慮,戰火肆虐之下,只會造成更多的傷亡。

  再者說,大慶現有的火器也算得上先進,夠用了。

  楊時月將書案上餘留的幾張廢圖紙一併投入火盆中,寬慰說道:「瞧著雖是有些可惜,但官人這般做是對的,總要先保住自己,才能保住更多人。」她聽明白了丈夫話中的道理。

  自古以來,太平本是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這樣的例子太多了。

  楊時月執小棍翻動紙灰,確認全數燃盡才起身,又把那封家書往裴少淮這邊推了推,道:「官人記得看一看二弟寫的信。」

  專程提了裴少津,意有所指,想來是信中提了要事。

  裴少淮隨即打開信封,找到了少津寫的信,字跡微瘦而顯骨力,如瀑水直落,自從少津入朝為官以後,筆鋒愈發外顯了。

  這便也說明,少津近況是順當的。

  信中用詞平易,宛如兄弟二人當面閒敘一般,先是告訴大哥家中事事順遂,段夫子身子無恙,讓裴少淮放心,無需掛念。

  又告訴裴少淮一件喜事,陸亦瑤已經帶了身子,小南小風很快就有弟弟或是妹妹了。

  全篇似乎都是家中瑣事,直到文末,才提了一句「……近來王御史又上言,奏請皇上清剿前朝餘孽,保大慶太平。無風不起浪,弟不知是否因兄長這陣風吹至閩地,才激起這重浪,望兄長謹慎行事為好」。

  隨後收筆。

  少津知曉兄長的本事,沒有贅言分析,而是簡要言之。

  前朝覆滅之後,大部退居九邊之北,分割成了韃靼各部。王御史所提的「餘孽」指的是流竄海外的那一部分人,與賊寇為伍,時常侵擾沿海百姓和過往商船,企圖復辟。

  這也是慶朝太祖下令海禁的緣由之一。

  時過百餘年,海外這一部分「餘孽」早就不成氣候了,王御史卻這個時候提起「餘孽」,究竟是想趁著開海順勢清剿,還是有別的心機,尚不得而知。

  裴少淮讀完,重新折好信紙,放回信封中,取其他人寫的信來讀。

  「官人畢竟身在京外,二弟所言也是有道理的。」楊時月說道。

  裴少淮若是一直在京為官,自然不怕污蔑,但外派數年,誰又能保證君臣之間不會生出嫌隙呢?

  「我省得事情輕重,你放心罷。」裴少淮望向妻子笑道,神色輕鬆。

  楊時月臉上憂色淡了許多,坐下倚靠在丈夫肩上,說道:「妾身既歡喜官人是個有本事有大義的,又時常擔憂官人太有本事。」

  「為了你和小南小風,我不會魯莽行事的。」

  初夏月將滿,星比燈更稀,夫妻間書房裡說些體己話,夜半才歸。

  ……

  翌日,三位族長一同前來州衙回話,都答應了裴少淮提的要求。

  正如二十七公所言,雙安州裡的壯年人們性子不孬,三位族長把話傳回族裡後,舉手報名者佔多——明明白白擺在眼前的好處,豈會不動心。

  隨後幾個夜裡,一艘艘貨船從雙安灣開往嘉禾嶼,停入了軍港裡,等待改造。

  這一回,他們可以大膽地撐起船桅、揚起船帆。

  夜色滄海裡,風鳴船帆起,宛若踏歌行。

  本應在家歇息的船員們,也集結成隊,隨船前往嘉禾衛,接受操練。

  ……

  時間過的很快,眼看著七天將至,卻遲遲沒有包老九的音訊,更不見他渡船歸來。

  今晚便是最後一夜。

  連裴少淮都心生懷疑,心想,莫非是自己想錯了,那些佔據海島收取「護船費」、「開路費」的海賊們,根本無心抗委,更罔論什麼民族大義。

  又一想,不應該啊,自己信中給出的是好處、利益,而不是空口白牙的「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海賊們應道動心才是。

  難不成海賊頭目王矗害怕被坑蒙?

  夜已深,裴少淮和燕承詔坐在野渡口外的石亭裡對飲,順便看看能不能等到包老九的歸來。

  往東望去,月色下一片滄海茫茫。

  石亭裡,燕承詔倚在石柱上,海風吹得他的披風亂舞,腰間紛繁的繡春刀鞘映著月光生亮。

  「裴知州緣於甚麼,覺得這些海賊願意合作?」

  裴少淮是文人,身穿尋常圓領青衫,在燕承詔的對比下更顯儒雅,他坐在石墩上遠眺海外,還期待著能等到包老九,應道:「《鬼谷子》有言,『相益則親,相損則疏』,眼下一起對付委寇,顯然是相益的。」

  燕承詔斟了一杯酒,端在手裡,忽來興致打趣裴少淮,笑言道:「莫不是裴知州的信件引經據典太多,寫得太過深奧,那海賊頭目看不懂,連帶著他身邊的幕僚也看不懂。」

  刀尖上討生活的人,靠蠻力,未必識字太多。

  裴少淮三指捏著空酒盞打轉,應道:「我早料到了這個,所以信中寫的『剿寇功勞歸我,委寇人頭歸你』,這樣的大白話總該是看得懂的罷?」

  有了委寇人頭,就可以向朝廷領賞,若是剿滅三四條船的委寇,這份賞銀可不少。

  他還是想不明白疏漏出在何處。

  夜深風急,估摸著等不到包老九了,裴少淮讓包班頭把馬車牽來,準備回去。正此時,借著海上月光,只見海上露出幾桿風帆、船桅,不多時便露出全貌——是一艘五百料的中型船隻。

  船隻隨風由北往南開駛,路過渡口開外時,拋下一片扁舟,很快又隨風而去,消失在海面上。

  扁舟上的人奮力劃著船櫓,往岸邊游,登岸後一看,正是離開多日的包老九。

  不知是夜色太暗,還是目光有異,裴少淮總覺得包老九看起來肥碩了些許,滿臉的油光。海賊頭目既然厚待了包老九,為何卻等到最後一夜才讓包老九傳信回來?

  包老九氣喘籲籲來到裴少淮跟前復命,遞上王矗的回信。

  裴少淮展開書信,與燕承詔同閱,只見上頭寫著:「十五月圓之夜月升之時,嶒島石亭見。」

  是一手娟秀的小楷字。

  包老九說道:「老大還說了,大人若是擔憂安危,可以帶一名隨從上島。」

  嶒島是個極小的島嶼,島上獨有一小石山包,一覽無餘,又唯獨山包頂上建有一石亭。

  倒是引得許多文人雅士前赴後繼登島,觀海望月作詩詞。

  王矗約在此處相見,對雙方都好。

  「本官省得了。」裴少淮應道,「回去告訴你的頭,本官會按時赴約。」

  ……

  畢竟不知曉王矗的為人、性情,與其相見還是要謹慎為好,以免出現什麼意外。

  離十五月圓不剩幾日了,要及早作準備。

  歸去途中,馬車上,裴少淮問燕承詔:「不知道燕指揮營中,是否有那種英武神勇、武功了得,能夠以一敵百、一招制勝,善於眼觀八方、耳聽四方、護人周全,又懂顧全大局、伺機而動、靈活處事的將領?可否委屈其扮我隨從,與我一同上島赴約?」

  裴少淮望著燕承詔,風輕雲淡說出這麼一大串奉承的話。

  很是流暢。

  不知道是不是私下練過。

  燕承詔原在車內閉目養神,他睜眼,往裴少淮一瞥,鄙夷說道:「裴知州直接報燕某的名字就好,何須費這麼多口舌?」

  又言:「陛下臨行前吩咐過,無論如何都要護裴大人的周全,這可是聖旨。」

  「燕指揮身上可不止這麼多優點,只可惜裴某才疏學淺,辭不達意,難以形容全。」裴少淮笑說道,又馬上接著道,「那就辛苦燕指揮了。」不給燕承詔反悔的機會。

  「好說。」燕承詔繼續閉目養神,言道,「此事一了,裴知州不要忘了相看府邸的事。」

  「好說好說。」

  有燕承詔來安排「安保」,裴少淮沒什麼可擔憂的了,可以輕裝上陣。

  ……

  ……

  十五月夜。

  孤島東望水在天,月輝揉碎滿船載。

  滄茫海中,嶒島石亭,孤燈一點與月爭輝。

  裴少淮先一步登上海島,望著玉輪從海上緩緩升起,感慨此處果真是觀海望月的好地方,說道:「明月出雲海,蒼茫渺人間,燕指揮覺得此番景觀如何?」

  燕承詔此時換上了捕快的衣服,難掩其氣度,他應道:「裴大人,燕某現在是你的隨從。」提醒裴少淮該進入角色了。

  裴少淮「哦」了一聲,改言道:「小燕,你覺得眼前景觀如何?」

  燕承詔沉默了半晌,無奈應道:「很圓,很亮。」

  不多時,北邊駛來幾架船隻,停靠在嶒島邊上——王矗也到了。

  裴少淮端了端身子,神色嚴正了許多,掇拾好心態,心想著怎麼與王矗談合作的事,怕就怕言語不通。

  石階上兩道身影,王矗也帶了一名隨從上來。

  隨著身影漸漸靠近,裴少淮略有些驚訝,走在前頭的這位中年男子,略顯瘦削,身著書生藍袍,冠髮蓄鬍,體態端正,舉止款款。

  這若是走在大街上,便是尋常的中年書生的打扮。

  王矗身穿藍袍,似乎也正是為了彰顯他是個讀書人。

  又見王矗身後隨從左手提著一壇花雕酒,右手拎著八寶食盒,依稀可以聞到醉鵝的香味。江南的文人雅士相聚時,最喜喝酒品醉鵝。

  這位海賊頭目,大概是位出身江南的讀書人。

  裴少淮一開始就想錯了,這位海賊頭目不是個粗人。

  王矗見到裴少淮也略顯驚訝,不知驚訝的是裴少淮年紀還是甚麼。

  裴少淮起身,雙方略作揖,又相對坐下。

  王矗先言道:「王某實在不敢相信,大人這樣的氣度,寫出來的信件卻是滿篇的大白文。」

  裴少淮一愣。

  身後的燕承詔臉上微微抽動,似乎是憋不住,在暗自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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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嶒:音同層,嶒稜:高峻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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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不納壯士

  因為固有印象,先入為主,裴少淮從未想過海賊頭目會是個讀書人。

  同樣地,因為那封滿篇大白話的書信,想來王矗也把裴少淮當作了不學無術的公子哥,靠著家裡頭的勢力、或是銀錢買官,當了一州之長。

  果不其然,隨從擺放酒菜時,王矗冷笑言道:「初看到大人的信件時,我本是不願意來的,奈何包老九說大人極年輕……我倒想瞧瞧有多年輕。」

  越是年輕,越說明朝廷荒唐。

  又言:「如今看來,大人的文采與年紀倒是很相符的。」

  面對王矗的揶揄,裴少淮不能說明真正的緣由,只好應道:「文采欠佳是真,有心合作也是真。」

  又問道:「裴某當喚兄台一聲王船主,還是王島主?」想著借此岔開話題,盡早引入正題,開始談合作。

  「島上兄弟可以喚我島主,只是到了大人這,卻是受不起這一聲『主』。」王矗顯然是故意曲解裴少淮的話義,話裡話外都帶著刺,又摻著些清高和傲意。

  王矗自斟一杯,飲下示意無毒,才給裴少淮斟酒。

  一邊斟酒,一邊自嘲言道:「這個世道,它分三六九等,王某本想自稱一聲庶民,可轉念一想,家有茅屋幾間、薄田幾畝,耕織為生,才敢稱之為『庶』。租人田畝、替人賣力的稱之為『佃』,無活計傍身、游手好閒的稱之為『氓』,而既無房屋安身,又無田畝糊口的,只能稱之為『流』,王某是連庶民都不配當呀。」

  他最後說道:「這些都是士大夫們定義的稱謂,恕王某愚鈍,也不知自己究竟該稱呼為什麼。」又把問題拋回給了裴少淮。

  裴少淮當即意識到,眼前這位形似讀書人的海賊頭目並不簡單,他是有備而來,且一開始就進入了談判狀態。

  說的每一句話都有他的意圖。

  那封大白話的信成了王矗的一個藉口,聽似不願意來,最後一日勉強答應,實則是為了吊一吊裴少淮的胃口。

  一套三六九等的話術,無非是想說出海劫銀是不得已而為之,是世道逼得他連庶民都當不起。又借此壓一壓裴少淮,佔據談判的上風。

  裴少淮目的很明確,他是為了談合作而來,而不是理論誰對誰錯,豈能被王矗牽著鼻子走。遂應道:「不管是『佃』是『氓』,或是『流』,總是我大慶之民。」

  又提醒道:「只是也莫忘了,竊民錢財稱之為『盜』,劫民貨物稱之為『匪』,賣民叛變稱之為『奸』,禍亂百姓的稱之為『賊』。」

  口口聲聲說自己是民,卻又幹著禍害百姓的事,有何資格談稱謂。

  酒香醇厚,醉鵝色鮮,裴少淮一口沒嘗。官和賊之間天生相斥,不會因為都是讀書人而一見如故,談成合作靠的不是誠意,而是利益。

  王矗哈哈大笑,呼道:「好一個盜匪奸賊,大人說得好。」這一刻,他的神態與身上的書生衣袍彷彿是割裂的,他質問道,「竊民錢財、劫民貨物,高官豪貴兼併田畝、吮盡民脂,不是竊乎?官商壟斷泉州渡口,獨佔厚利,不是劫乎?這些人不是盜不是賊,獨我王某人一個是盜是賊?」

  「同樣是謀出路,怎麼讀書、科考、當官,就被人津津樂道,而我島上那幫兄弟,卻過得東躲西藏?」王矗繼續發問道。

  最後憤慨道:「廣納賢士,廣納賢士,終究是只納學士,不納壯士。」

  裴少淮猜想,王矗身穿士子藍袍而來,便說明他對讀書耿耿於懷,矛盾又妥協著,也許自己都看不起現在的自己。也許王矗正是一個科考不得志的學子,走投無路之下出海為賊,憑著學識機謀成了如今的一島之主。

  面對王矗的一連發問,裴少淮只答了自己能答的,應道:「島上聚眾成幫,海上游弋收財,一開始可以唾罵這個世道的不公,以走投無路、官逼民反為由,可漸漸之後,幫派不滿足於吃飽穿暖,不再限於尋常富足,你又當何去何從?搶的終究比掙的來得快。」

  「即便是你守住了本心,但能不能守住手底下的人,猶未可知。」裴少淮道。

  最後只會是禍害百姓。

  也終會被官府、百姓所除。

  這是避不開的下場。

  此時,海上明月已升高,月輪看著縮小了幾分,而月光下的滄海則開闊了許多,海腥味隨風吹來,海潮咆哮無序,散去了明月初升時的浪漫詩意,增添了海上孤島的真實。

  趁著王矗怔怔然的間隙,裴少淮切入正題,道:「你我今日談的是合作,不是對錯。」

  「十月在即,委寇來犯,你我皆不忍臨海百姓被擾被掠,合力將他們攔下來,我取其功,你取其賞,正經掙銀,何樂不為?」

  他們是有合作基礎在的。

  「委寇精於航船,我曾與他們周旋過數次,未有一次佔過上風。」王矗懷疑問道,「裴大人拿什麼在海上贏過他們?」

  王矗身為海賊,對於雙安州、嘉禾衛的情況還是有所了解的。

  「就如信上所言,開戰以前,你們只管盯梢放風,開戰以後,你們只管圍堵委寇後路,捕殺委寇,餘下的是我的事。」

  合作的條件信裡都有寫過,今日約見,只看王矗答不答應。

  王矗疑色問道:「大人今日登島會見,果真就只為了談一次合作?」

  從他問出這句話起,王矗便站於了下風。

  「不然呢?」裴少淮舉舉那盞花雕酒又放下,笑道,「你我初次見面,相互提防著,連一盞酒都喝不安心,又哪裡安心談其他的?有包老九在中間遞信,想談其他的事、論世道的對錯,往後還有機會。」

  又「誇讚」言道:「雙安州的百姓廣傳王島主樂善好施,常常捐米施粥,想來王島主也不願意看見百姓身陷寇亂當中。」

  裴少淮不飲,王矗只能獨飲,他的語氣弱了幾分,不再陰陽怪氣,應道:「好,我答應大人。」

  「只要薩摩州外有委船起航,必定第一時間傳信回來,向州府稟報委船的航向。」王矗承諾道。

  「好。」事已談完,裴少淮起身欲走。

  他看了看滿桌的酒菜近乎未動,尤其是那碟薄切的醉鵝,說道:「王島主若真的懷疑裴某學識不精,靠的是權勢上位,就不會攜醉鵝花雕前來赴會。」

  衣袍隨風舞,裴少淮與燕承詔沿著蜿蜒的石階,拾級而下。

  黑褐的碣石,倉促的海浪,映得裴少淮的身影皎潔儒雅。

  此夜月滿色正白,皎皎輝光欲署天。

  王矗望著裴少淮的身影,幡然明白,他自以為揣摩透了官府的意圖,實則是這位小大人揣摩透了他。

  ……

  船隻從嶒島返航嘉禾嶼,順風順水倒也快。

  方才在島上不能暢然而飲,此時便在甲板上補回來。

  船隻微晃,裴少淮和燕承詔便倚在欄桿上,一手執杯,一手端壺倒酒。

  「燕某敬裴知州一杯。」燕承詔身穿捕快服,腰間已換回繡春刀,打趣道,「這一杯,為堂堂三元及第的大慶狀元,有朝一日竟會被人取笑書信無文采。」

  裴少淮碰杯飲下,自倒一杯回敬,道:「裴某也敬燕指揮一杯,為那句精彩絕倫的『很圓,很亮』。」

  互損之後,兩人暢然大笑。

  燕承詔雖不善那些文謅謅的詩詞歌賦,卻深諳兵家之道,他從今晚的對話中聽出了些別的意味,說道:「這樣優厚的回報,卻不要王矗出一船一人,所以裴知州一開始就沒打算借海賊之力來打擊委寇。」

  裴少淮點點頭,應道:「即便王矗願意出船出力,我又豈敢貿然任用。」不得不防海賊兩頭吃,又言道,「只要委寇來犯時,海賊們沒有趁機上岸生亂,便是今日談判的最大成效。」

  先休外患,再平內患。

  如若外患、內患一起爆發,三個嘉禾衛都未必鎮得下來。

  所以裴少淮與王矗合作,明面上是想借王矗的「兵力」,實際上只是為了穩住王矗。

  「動亂之中,遍地流民,一碗粥就足以收買一條人心,叫他甘願舔血賣命。」裴少淮評價道,「所謂樂善好施的大善人,未必見得是善。」

  人心就如滄浪之下的暗礁,是能夠翻船的。

  「接下來幾個月,就要靠燕指揮了。」裴少淮道。

  「好說。」燕承詔說道,「忙完了這些瑣事,裴知州後幾日總歸得閒忙一忙正事了罷?」

  瑣事?今夜嶒島約見竟只是瑣事。

  裴少淮疑惑,問道:「什麼正事?」

  燕承詔背過身,拋下一句「自然是看宅子,買宅子」。

  ……

  兩日之後。

  約好今日一同看府邸,簽契書。

  燕承詔帶著妻女先一步來了,他把小意兒架在肩膀上,帶著她在院子裡閒逛。

  此處府邸好在方方正正,坐北朝南,四周幽靜。但畢竟是舊宅子,不少地方需要重新修葺、裝飾。

  「意兒,爹爹找的院子好不好?」燕承詔問道。

  房屋裡沒有擺上家什,稍顯空曠,牆角還有些雜草未除。

  小意兒沒有應聲,好一會兒才問道:「爹爹,小南哥哥和小風姐姐他們住在哪裡?」

  「你裴叔父、裴嬸母和他們就住在我們隔壁。」

  意兒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什麼樣的府邸都不打緊了,她催著道:「這裡真好,我喜歡這裡,爹爹就選這裡,快買快買。」

  燕承詔臉色沉了沉。

  自己走了那麼多處,精挑細選的府邸,竟然比不得裴少淮家的小南小風奏效?失策失策。

  還叫裴少淮佔了個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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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一百七十三章 抗委在即

  裴少淮一家前來看過院子之後,也很是滿意,於是兩家爽快與伢子簽下了契書,買下了這兩座三進的府邸。

  接下來的時日,為了安置府邸、布置家什,楊時月和趙縣主往來漸漸多了,也愈發熟絡起來。

  裴少淮挽袖,大筆一揮,寫下「裴府」、「燕府」幾個蒼勁大字,叫張管事送去木匠鋪,雕刻成匾,懸掛於兩府正門之上。

  從京都帶來的那幾船大大小小的物件,終於得以「重見天日」擺放出來,使得小院子有了幾分景川伯爵府的痕跡。

  最高興的當屬幾個小娃娃,再不用相隔於同安城、嘉禾嶼之間,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一起分享。

  這日,裴少淮散衙歸府,看見小南小風站在前院牆下,手裡拿著石子不知在畫什麼。

  走近一瞧,只見牆上歪歪扭扭畫著幾道拱狀的線,比兩個小娃娃略高一些。

  「正觀、雲辭,讓爹爹看看,你們在畫什麼?」裴少淮蹲下來問。

  少許牆灰抹在他們鼻尖、臉頰上,有些邋遢又顯得童趣,裴少淮用內襯衣袖替他們擦了擦。

  小南先道:「爹爹,我和妹妹在畫『門』。」

  裴少淮這才省得這些簡略的線條是拱形的門。

  小風解釋道:「這樣,意兒就可以直接過來了。」不必繞那麼一大圈。

  隔日,裴少淮找到燕承詔說起此事,兩人一拍即合,給三個小娃娃在前院開了一道門,便於他們來往玩耍。

  其實,兩家比鄰而居,不單單是為了小娃娃而已,也是為了「後院」的安全著想。

  隨著裴少淮做的事越來越多,已經慢慢開始動到別人的利益,不得不防「暗箭」襲來,傷及家人。兩府有南鎮撫司的人守著,裴少淮在外做事也能放心些。

  ……

  八月江頭風浪平,船帆浮游波痕輕。

  京都的秋是梧桐葉疏辭枯枝,而閩地的秋是碧樹不凋,夜裡漁船載得一江星辰,夏與秋常常相連,不到秋末都難以分辨。

  裴少淮到任已有數月,同安城熟悉了他,他也漸漸熟悉了同安城。

  每每外出辦理公務時,常有百姓試圖用官話與知州大人打招呼,裴少淮又試圖用閩話回應,結果是誰也聽不懂誰的,只好笑著點頭致意。

  自八月起,裴少淮發現同安城內的生人漸漸多了起來,不免心生警惕。

  他找來包班頭問話,道:「包班頭,城裡幾家大客棧,近來是不是日日客滿?」

  包班頭已經見識過知州大人的幾分本事,不敢有所隱瞞,他如實應道:「城裡的商船十二月借著北風南下,故此,從八月一直到十一月,會源源不斷有商賈把貨物運到同安城裡來,與當地氏族做交易。」

  所以同安城裡多了許多生人,也許是行商,也許是鏢師。

  這很正常。

  裴少淮了然,思忖片刻,吩咐道:「去各個客棧問一問,相較於往年,今年八月打尖住店的客人漲了幾成?」

  不管是德化的瓷器、武夷的茶葉,或是順昌的紙張,還有飴糖、鐵鍋,都是海外緊俏的商貨,都要先從腹地經由陸運、河運先送到臨海渡口,再設法往外輸送。

  裴少淮想知道,雙安灣「開漁」之後,有沒有吸引更多的商人把貨物運到同安城裡來,他也想知道,「開漁」的消息已經傳到多遠。

  半日之後,包班頭一身汗津津趕回來,第一時間前來稟報,言道:「回大人的話,往年八月各個客棧常有餘房剩,今年都住滿了……卑職還走訪了城內的民戶,有不少人家把院子出租給了商賈們。」

  顯然比往年多了許多。

  商賈愈多,說明同安城裡的生意愈好。

  裴少淮暗想,看來閩地商賈們的消息遠比想像中還要靈通。

  「再派人暗地裡查一查,漳州月港周邊的客棧生意如何。」

  「卑職遵命。」

  其實裴少淮基本上已經猜到結果。

  雙安灣「搶走」了月港的「生意」,等到年底的時候,麻煩自然就要來了。雖在意料之內,但也要提早防範才行。

  ……

  ……

  十月日益臨近,裴少淮的重點仍是放在抗委上,去嘉禾衛比去雙安州衙還勤。

  包班頭常常要渡海到嘉禾嶼上,才能見到知州大人。

  每日早晨,裴少淮一聽到燕府的馬廄有聲響,他便提著烏紗帽出門,正正趕上燕承詔的馬車準備出發。

  「燕指揮等等,捎我一程。」每日都是這一句。

  偏偏末了還要添一句:「能省一點是一點。」能一輛馬車就不分兩輛。

  燕承詔冷臉,說道:「裴知州的馬不騎不用,養在馬廄裡它也吃草。」

  「少走一點,它就能少吃……少吃一點。」

  「……」無言以對。

  兩人乘坐馬車到了渡口,又乘船渡海前往嘉禾衛,攏共要花去兩刻鐘。

  不管路上如何調侃,一旦進了軍中營房裡,研究防委策略時,兩人的神色都嚴正起來。

  燕承詔善於帶兵、練兵、用兵,短短一個多月,齊、包、陳三族送來的船員,便已多了幾分訓練有素,能當半個兵用。

  訓練有度,恰到好處。

  裴少淮亦開始發揮他的所長,籌備海戰——

  其一,海防圖。

  營房內,一張破舊的海防圖懸掛於牆上,上面刪刪減減、塗了又改,添了許多小島嶼。裴少淮拆下舊圖紙,捲起來,說道:「若想在海上戰勝倭寇,第一步應當繪製更詳實、更準確的海防圖,如若連圖紙都不清楚,又如何應對復雜多變的海況?」

  明明守著一大片海,卻無詳細的圖紙,實在說不過去。

  於是乎,十幾艘船隻被派出去,一半船隻從西往東行,另一半船隻從北往南行,每隔一里為一段,南北交織即成方格,沿途遇到碣石、暗礁、沙洲、小島,一一詳細繪製到圖紙上。

  等所有船隻搜集歸來,再合併繪製成一幅。

  如此,才算把雙安州外的海域探查清楚。

  其二,觀測海上風浪雲雨。

  準確的海防圖只是研究策略的基礎,若想取勝還能減少傷亡,還需巧用風浪雨霧,先發制人,這便要用到那群「觀天預測海上風雲」的奇人異士了。

  燕承詔從沿海各地召集到不少這樣的奇人異士,幾經實測篩選之後,餘剩八人,個個都有真本事在身上。燕承詔授以「幕僚」或是「軍師」之職,以免流言蜚語。

  這八人鶴髮叢生,年過甲子,都是讀書識字的老者。

  裴少淮又將此八人細分職責,分別觀測風向、雲雨、海霧,以及海中暗流,不僅要測出風向、流向,還要推算出風速幾許、暗流幾節。

  一連數月的反復觀測、記載、推算之後,這八人的本事見長,每每預測皆有七八成準確,若是小範圍之內,準確度還能有漲。

  有了這八人,便能識破委人海上施展幻術的伎倆,不再怕他們以海上風浪來迷惑人。

  其三,統一號命。

  委人以金扇子為器物,船頭起舞,指揮部屬行動,並不單單是為了「好看」,而是因為金扇子易反光,遠遠隔著海霧也能看清。

  到了海上,各個船隻游弋在各處,若是各幹各的,全憑自己的見解行動,便如一盤散沙,少了凝聚力。

  裴少淮說道:「燕指揮在南鎮撫司時,應當也曾制定過統一的信號,有經驗在身上,不如燕指揮制定一套信號?」

  燕承詔明白統一號命的重要性,踱步思忖,應道:「統帥以信號彈為號令,各分隊之間,相距較近,則以旗為號,如何?」

  「自然是可以。」裴少淮道,「只消得操練嫻熟便是。」

  其四,運用火器。

  裴少淮為何有如此大的信心能贏委寇,便是因為大慶火器遠優於委寇。

  船隻大過委寇,火器勝過委寇,只要運用得當,哪有不勝的道理?

  嘉禾衛有幾門虎蹲炮,此炮為重鐵鑄造,近兩百斤重,每填八兩火藥便可發射三十餘顆鉛彈,威力很大。只不過威力之下亦有缺點,其後坐力過大,需要用鋼釺固定在地面上,多數時候固定一個方向發射,難以瞄準,更適用於岸上炮轟。

  神機營的兵匠又趕製了不少「火龍出水」——水戰時,距離水面三、四尺而燃,宛如火龍出於水面,借著火藥噴火可飛二、三里遠,筒藥燃盡時,腹內噴出火箭,人船俱焚。

  又有水底龍王炮若干,亦俗稱炸彈。此物以牛尿泡為殼,可防水灌入,借木板浮於水下,可隨海水流動,一旦羊腸管內的引信燃盡,香到火發,炮從水底擊起,炸毀敵船。

  這是裴少淮最看好的幾樣火器,結合先前的一二三點,可以發揮妙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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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一百七十四章 關船焙烙

  制定好基本策略後,嘉禾衛轉入實戰操練階段。

  船隊每隔三五日便出海操練,熟悉遠近海況,帆手、舵手著重感知不同風向、風力、潮流對航向的影響。

  對照著新繪製的海防圖,裴少淮亦數度隨船出海、實地考察,對雙安州外海域熟識於心。

  每每出海時,隨著身後的嘉禾嶼漸漸變小,眼前滄海漸漸壯闊,海水深沉,海風腥鹹,叫人心境壯闊又不免心生畏懼。

  雲濤雪浪浮鴻毛,帆前無山唯有天。

  便是千料、兩千料的大船,在滄海之中也宛若鴻毛、竹葉。

  一切都有條不紊地準備著。

  期間,裴少淮與王矗又見了一面,這回是王矗主動約見,還是在嶒島石亭裡。

  大慶實施海禁,鎮海衛所分布於岸上,與委寇在海上鏖戰的經驗並不多。王矗身為海賊,曾在海上與委寇周旋過,有些經驗在身上。

  王矗為表誠意,主動告知經驗,說道:「王某也不曉得裴大人知曉哪些,不知曉哪些,便先全都講了,大人挑需要的聽。」

  先說委寇的船隻。

  王矗言道:「委寇常以安宅船為主艦,身長十幾丈,和大慶五百料的中船一般大小,船上搭有幾層閣房,看著又似揚州河畔的畫舫船。此船累贅頗多,守多於攻,不便航行,多以風帆為力,一旦拆桅收帆,以櫓推進則行動遲緩。」

  獨木不成林,委寇能在海上為非作歹,自然還有其他船隻在。

  「委船裡以關船居多,此船十分輕便,可載數十人到百餘人,航行時以帆為力,劫貨時以櫓為力,可靈活穿插游弋,捉摸不定……委寇常常借著夜幕或是海霧,駕著關船悄然靠近商船,殺人劫貨。」

  「此外,此船船頭裝有尖銳水押,若是鏖戰不休,他們也會借著關船船速,以水押擊沉商船。」

  裴少淮了然,心中琢磨著,關船輕便,機動靈活,便說明這一類船十分輕薄。

  太倉船廠積攢的經驗告訴他,傳統木船不可能兼顧「牢固沉穩」和「輕便靈動」,二者不可兼得。

  便是說關船船體比較脆弱。

  王矗接著說道:「委寇還有小早船,類似扁舟,用於前出刺探消息、戰情,大人若是見到此類小船,千萬不要打草驚蛇。」

  「除了此三類船,或也還有些福船、粵船,是從大慶海商那裡搶來的。」

  小早船前出刺探,安宅船主防兼指揮,關船機動劫貨,倭寇已形成了一套戰術策略。

  裴少淮問道:「他們近戰如何?」

  「接舷戰不顧死生。」王矗應道。

  兩船舷側相靠,借著橫梯繩索,登上敵船白刃相拼。

  「火器又如何?」

  王矗早有準備,往石桌上擺了一陶壺。此壺泥褐色,斜接又黑又粗的手柄,與大慶精巧的陶瓷器相比,遜色許多。

  「大人可聽說過此物?」

  裴少淮搖搖頭,他未曾研究過倭人陶具。

  他端看了一下陶壺的形狀,黑色手柄,褐色壺體,裴少淮略有遲疑問道:「這是夜壺?」

  見到王矗神色一滯,又看到陶壺太小,裴少淮知曉自己猜錯了,笑笑掩飾尷尬,又道:「也總不至於這麼小。」

  「此乃焙烙,是倭人煮茶的一種器具。」

  「哦——」裴少淮尷尬神色更濃,終於明白王矗為何神色一滯。

  王矗接著介紹道:「倭人以焙烙壺為器具,在裡頭填以火藥,只留一引信在外,雅稱其為『焙烙玉』……這便是委寇接舷戰最常用的火器,委寇用繩索把焙烙玉串成一串,點燃後拋上商船,再趁著煙霧、爆炸登船劫貨。」他略作回憶,又補充道,「焙烙玉威力一般,煙霧倒是極濃,嗆得人睜不開眼。」

  這不正大慶土製的炸彈嗎?名字卻取得怪花裡胡哨的。

  倭國盛產硫磺,想來是硝石不足,在壺裡多添了硫磺,使得爆炸時煙霧彌漫。

  倒更像是一種煙霧彈。

  此番會見之後,裴少淮對委寇海上的搶掠方式多了幾分了解。

  嶒島上海風大,桌上佳肴早已涼了,酒盞裡的酒泛著波瀾,與海上的浪水同搖,裴少淮舉起酒盞,道:「王島主,合作歡洽。」

  了解得越多,制定的策略就能越詳細。

  王矗趕忙也端起酒盞,兩杯相碰,一同飲下。

  ……

  從嶒島歸來,裴少淮卻高興不起來。

  明明大慶的船隻、火器皆優於委人,卻受委人襲擾多年,便說明鎮海衛所過於鬆弛,以致戰力廢弛。

  不得不改矣。

  又慶幸這次一同來的是燕承詔,至少這些實情可以上達天聽。

  ……

  十月海上霜霧重,一會北風,一會南風,海上亂浪千層疊。

  終於到了委寇侵擾的小汛期。嘉禾衛裡士氣高漲,重重戒備著,裴少淮更是每日都到嘉禾衛來。

  這日清晨,一片扁舟搖搖晃晃停靠嘉禾嶼,下來的人正是包老九。

  軍營裡,裴少淮拆開信件,場下諸位船將齊齊望過來,等著知州大人發令。

  「委船已經從薩摩州出發了,約莫有五六十條船,大概率是奔雙安州一帶而來。」

  規模不算小。

  近段時間東北風急,又有洋流加持,用不了幾日就能到雙安州外海。

  十餘位船將當即起身,向燕承詔拱手,齊聲道:「請指揮使發令!」過往幾個月,將士們反反復復操練,為的就是這一戰,豈有懼戰的道理?

  燕承詔與裴少淮合作數月,早已形成默契,他通曉裴少淮的策略,遂抬手擺了擺,讓諸位部屬安靜,先不要急。

  又道:「傳八位幕僚來見。」

  那八位觀測風浪的老幕僚正好也有急事來報,就在將營外守著,此一召見,很快便進來了。

  領頭那位老幕僚神色有些焦急,行禮後稟報道:「指揮使大人、知州大人,若按風速來算,委船恐怕是打算十八日靠岸雙安州。」

  濤之起也,隨月升衰,從兩弦到望朔,潮水日漲。

  望月之後兩三日,潮汐起伏最大。

  想來委船是想借著東北風和大潮,順勢而來,直逼九龍江口。這樣的風力、潮力,遠足以抵消九龍江水外流的推力。

  若只是如此,尚不足以讓老幕僚焦急,裴少淮問道:「還有其他境況?」

  老幕僚點點頭,應道:「若是推算無差,十八那日是二十年一見的大漲潮。」

  日月一線相引,潮水更高更急,推力自然也就越大。

  在這樣的大潮之下,委船即便收起風帆,也能全速行進,實屬於來勢洶洶。

  相反,嘉禾衛逆風、逆潮而行,很難繞到委船的背面去;若是正面相抗,也容易吃逆風、逆潮的虧。試想,委人一架輕便的關船全速而來,靠著尖銳的水押撞破嘉禾衛的大船,如此一算也太不值當了。

  裴少淮也眉頭微皺,先前沒有預料到會遇上二十年一見的大漲潮。所幸幕僚們發現得早,還有時間準備。

  裴少淮皺眉是在思索對策,在外人看來,卻以為他是有所顧慮。

  一位驍勇的船將站出來道:「將軍、大人,逆風逆潮又如何?接舷近戰、白刃相見又如何?只要將軍一聲令下,我等必定誓死把委寇堵在雙安灣外,叫他片板都靠不近岸上。」

  其他將領紛紛出聲應和。

  一時間再次士氣高漲。

  裴少淮自然知曉,靠著大船、火器,正面硬剛也能取勝。

  只不過代價太大、戰損太多,他並不想如此。

  此戰用的畢竟是百姓們的商船,掌舵揚帆的是三個氏族的船員,不能為了一戰而讓雙安州元氣大傷。

  燕承詔依舊冷靜,再次擺擺手,沉聲道:「安靜,聽知州大人安排。」

  再給裴少淮一點時間。

  營房裡頓時靜默,目光皆聚在裴少淮身上,約莫過了一炷香,裴少淮終於起身來到海防圖前,神色恢復自然,胸有成竹,他說道:「大漲潮吞山挾海,氣勢洶洶,能讓委船提速不假……卻也能讓委船失控。」

  畢竟安宅船遲鈍,關船輕薄。

  看似處於劣勢,卻又不全是劣勢,可以轉劣為優,大大減少戰損。

  「委寇精於預測風浪,也精於航行,卻不比我們熟悉雙安州外海,我等可以想法子把委船引到此處。」

  眾人順著裴少淮的手望去,只見他指著海防圖上的「鳳尾峽」。

  一處外寬內窄的海上通道,形似喇叭。

  將領們遲鈍一些,尚未想明白此中道理,反是那幾位老幕僚瞬時明白過來,方才的急色一掃而空,忍不住讚嘆道:「知州大人好計謀。」

  裴少淮隨後又仔細為眾人講訴了其中道理,眾人恍然大悟,面露喜色。

  剩下的便是如何「請寇入甕」了,裴少淮借著海防圖繼續說道:「雙安州外海看似遼闊,實則能走的海道並無幾條,更何況海潮洶湧,船隻飛速難控,我等只要在南邊鎖住這幾處,倭船便只能往西駛進鳳尾峽內了。」

  「大人,北邊尚未設防。」有人提醒道。

  燕承詔與裴少淮相視,他出言道:「北邊不用管,我自有打算。」

  因為北邊有王矗守著,若是王矗失約,讓倭船北竄,則到了泉州府的海域,那裡亦有衛所鎮守著。

  ……

  夜幕下,裴少淮站在崖石上,眼前正是狹長的鳳尾峽。

  崖岸對面為一海島,與崖岸相夾,形成了海峽。

  夜色下只能模糊看見海島的輪廓,而風浪聲不絕於耳。

  鳳尾峽內的海浪已經開始加急了。

  燕承詔走過來,說道:「前方來報,委船最晚明日就到雙安灣外了。」

  頓了頓又問:「裴知州在此處觀望,是在思索明日的戰事?或是有所擔憂?」

  在燕承詔看來,一切準備就緒,無需擔憂什麼,照計劃行事就好。

  裴少淮的策略已經相當完善了。

  戰場上瞬息萬變,兵家豈有十全十美的良策呢?

  裴少淮回過身,應道:「確實有所擔憂,卻不是擔憂明日的戰事。」

  他解釋道:「明日一戰之後,該來的就都要來了,這才是裴某所顧慮的。」

  明日海戰之後,委寇擾亂不成,裴少淮即將正式開海,來自四面八方的阻力會一一顯露出來。

  平一時之亂易,平長久內患難。

  裴少淮換了輕鬆的語氣,又道:「不管怎麼說,總算是邁出了第一步。」

  「燕某習武出身,思慮不如裴知州周全。」興許他沒能想通其中所有的彎彎道道,燕承詔說道,「但燕某知道,至少在開海一事上,陛下不會對裴知州生疑,裴知州大膽去做便是了。」

  「陛下要懷疑,也是先懷疑燕某。」

  裴少淮意會,笑道:「裴某先謝過燕指揮了。」

  「好說。」燕承詔也望向鳳尾峽,冷冷的語氣中帶著些興奮,言道,「這夜也太長了些,怎還不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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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一百七十五章 鳳尾海戰

  東邊天際露白。

  嘉禾衛裡眾人一夜無眠,卻個個精神抖擻。

  帳營臨時搭於鳳尾峽側的高崖平地上,這裡可以俯觀整條海峽。

  鳳尾峽之所以有此稱謂,乃因它外海入口很是遼闊,隨著深入漸漸收窄,日出時候,朝霞映浪波光粼粼,站在崖岸上觀望,形似一束舒展開的鳳尾。

  海風吹入峽內又似鳳鳴。

  不過今日雲重霧濃,朝陽被遮,未能看到「鳳尾」粼粼生光的盛景。

  當地百姓俗言道:「一丈浪從鳳尾入,九丈浪從鳳尾出。」此話雖有些誇張,卻所言非虛——峽口遼闊,浪潮易進難出,隨著兩岸的收窄,浪潮不斷積高,前浪未退,後浪又來,層層相疊,助長了潮勢。

  此時大潮未至,單單是風吹浪起,聽崖岸上的浪花飛濺聲,足以見得其幾分氣勢。

  幾位老幕僚依舊密切關注著天象,有人守著「相風銅烏」觀測風向,又不時拋物量測落地距離,有人守在海岸邊,靠著長尺丈量潮汐起伏。

  船將們分頭行動,親自點驗軍士、船員,鼓舞士氣。伴著風浪聲,軍營裡不時傳出摔碗撒酒的脆響。

  盡數嚴陣以待。

  唯獨將營裡,牢固的帳篷擋住了呼嘯的海風,鬧中取靜,裴少淮席地坐於矮桌前,神色平靜,頗有閒情雅致,正在文火煮茶。

  茶案上是一套閩地自產的德化白瓷,小壺、茶盞釉色如雪似玉,青白形輕,明明通體素色卻帶著獨特的韻味,色美容清,似是早春碧顏,又似雨過天青。

  燕承詔來回踱步,見裴少淮這般風輕雲淡,遂亦坐了下來,單腿支立,繡春刀便倚在膝上。

  裴少淮為其倒了一盞茶。

  德化白瓷的青白,正好襯出武夷岩茶的鐵青帶褐。

  燕承詔此時哪有這番閒心喝茶,看著裴少淮生疏的煮茶手法,他問道:「裴知州何時對煮茶品茶有了興致?」

  「不是對煮茶有興致。」裴少淮應道,「而是對我大慶的陶器、瓷器有了興致。」

  自打見識過焙烙之後,他覺得有必要洗洗眼睛。

  又言:「德化的瓷,武夷的茶,在閩地愈久,愈發現此處人傑地靈。」

  這種韻味是刻在骨子裡的。

  「燕某是個俗人,此時只對鳳尾峽感興趣。」

  裴少淮卻笑道:「離大潮還有些時辰,急不來的。」

  帳外有人來報,小兵道:「指揮使大人,外海好似有兩艘商船歸來,正往雙安灣駛來。」

  「商船?」

  兩人皆面帶疑色。

  走出將營,海上依舊灰濛濛一片。厚重的烏雲遮日,將至辰時,海上的霧氣遲遲不散,像是蒙著一層薄紗。

  裴少淮借著千里鏡觀望,果然見到兩艘舊福船緩緩歸來,甲板上的船員皆是大慶裝扮。

  「大人,是否要派船前去驅趕,以免擾了計劃。」一名船將問道。

  有些商船前往東洋做買賣,四五月時耽擱了,等到十月才有機會乘風返航,這也是常有的事。

  裴少淮卻不信事情這般湊巧,說道:「莫打草驚蛇,先仔細盯著。」

  果不其然,兩艘商船在雙安灣外游弋一圈後,竟側帆往北走了,沿途放下一艘小船,快櫓往東劃,消失在海上濃霧中。

  委寇狡猾,商船只是個幌子,實則是來探查情報的。

  假商船走後,接下來數個時辰,海面上一直風平浪靜,未曾再見到船影。一直到了午後,濃霧盡數散盡,鳳尾峽外風浪漸漸加急,遠處自東向西湧來一道「白線」,勻速前行,暢行無阻——初潮潮頭來了。

  不過潮頭不高,約莫不及半丈高,還沒湧入鳳尾峽就漸漸彌退了。

  老幕僚來報:「指揮使、大人,用不了半個時辰,大潮就來了。」

  委船也會趁潮而來。

  確認各艘戰船已經隱匿守在各處,裴少淮站在崖岸上,舉目遠眺,道:「君子於役,不知其期,今已期至,壯哉壯兮!眼前這片壯闊滄海是我大慶的,誰若敢乘戰船而來,便是我大慶之敵,定叫他寸板不留。」

  此話言罷,未見潮至,先聞潮聲,隆隆潮響,如雨前悶雷,又漸漸化成四面密鼓。

  隨後,海平線上顯露風帆,只見十餘艘委寇關船擺成楔形陣,乘風破浪疾速而來,根本無需船櫓助力。臨近雙安灣後,又散作左、右、中三段。

  是委寇的先遣隊。利用關船的靈活輕便開道突圍。

  時而散、時而聚,雖在海中,卻靈活似在陸上。

  足以見得委寇之警惕,沒有遇見防敵,亦嚴密擺出船陣來。

  等到「楔形陣」已經開入灣內,大部隊才尾隨而來。估摸七八百料的安宅船風帆最大,最是顯眼,三張船帆盡數支起,全速前行,兩側的關船、小早船分散跟隨,形似安宅船的兩翼。

  宛若禽鳥張開兩翼飛行,委人遂稱之為「鶴翼之陣」,兩翼合攏時,即形成了包圍攻擊之勢。

  安宅船船頭戰鼓擂動,將領手執金扇起舞——以鼓與扇為信號,指揮兩「翼」船隻行動。金扇子反射之光很是耀眼,裴少淮站在崖岸上亦能不時看到爍光。

  裴少淮暗笑,這些委寇頗有些自負,還未入灣就敢擺包抄所用的船陣,如今甕中之鱉是他們。

  老幕僚借著千里鏡觀望,看得更是仔細,一位老幕僚看出些端倪,前來稟報:「大人,委船船體漆黑,好似塗抹了什麼東西。」

  裴少淮俯身湊到千里鏡前觀望,不一會兒,他直起身,下定論道:「船體抹了海泥。」而且是新鮮的。

  海泥潮濕,可以防火。

  委寇知曉大慶火器的厲害,提前預防火襲,以防木船生火,船毀人亡。

  準備倒是充分。

  裴少淮又道:「不妨礙,依計劃行事。」今日一戰,要用到火器,卻不主要靠火器。

  燕承詔點燃信號彈引信,站於崖石上朝天一炮,「咻——嘭!」尖銳清脆的炮鳴響徹雲霄,整片海灣之內皆可聽聞。

  聞令而動。

  隱匿在海灣小島中的戰船快櫓出動,火速佔據事先商議好的幾處峽口。風來軍旗黃似錦,陡然間出現,好似夏日裡一擾蘆草白鷺群飛。

  海上看似還留有許多缺口,可那些缺口處,要麼是水下淺灘,要麼是堅硬礁石。

  不止嘉禾衛將士們聽到信號聲而已,委寇們也聽到了,知曉有埋伏。

  委寇的鼓聲愈發轟隆密集,兩翼的關船伸出船櫓,四處分散行駛。然而此時大潮已至,一波又一波的浪潮不斷由東往西推進,關船船體輕便,容易隨波逐流,委寇們收起風帆、奮力打櫓,也未能逃出海浪的推力。

  分散比往時更艱難一些。

  令委寇想不到的是,大慶的戰船沒有出現在他們前面,而是從他們的兩側繞過來的,便是說他們連當面撞擊的機會都沒有。

  且嘉禾衛的戰船有龍骨,船體結實穩固,吃水深。

  委船不斷隨風、隨潮前行,嘉禾衛的戰船行進得慢,便漸漸繞到了委船之後——頓時改了局勢,嘉禾衛佔據了風浪的上口。

  裴少淮站在崖岸上,可以清晰看到雙方的戰船的大小比對和位置布局,雙安灣裡好似無線棋盤。

  委寇們也不是吃素的,見退路被封鎖,便想利用關船的輕便,快櫓靠近嘉禾衛戰船,企圖兩船靠近、進行白刃相見的接舷戰。

  他們善於此。

  裴少淮看出了委寇們的企圖,說道:「火龍出水加炮轟,把他們逼進葫蘆灣裡。」

  一支「火龍出水」可飛三里,攻擊範圍遠,適合遠距離「虛張聲勢」,讓委船不敢貿然靠近。

  把委船逼進了葫蘆灣中,再一收攏,委寇們便只剩鳳尾峽一條路可走了。

  鳳尾峽外口寬廣,看不出端倪,只有進了裡頭,才會發現中計。

  燕承詔再次發射信號彈施令。

  一時間,眾多船隻一齊點燃火龍出水,「咻——咻——」聲響,昏沉沉的白日裡,可以見到海上一道道火光亮起。

  又見船上架起短炮,轟隆隆以驅敵。

  距離太遠,準頭不足,這一片炮聲沒炸沉委寇的船隻,但卻達成了目的——避免了接舷戰,把委船趕入了葫蘆灣中。

  委船又「順其自然」地逃進了鳳尾峽中。

  裴少淮聽到遠處浪聲大嘯,如萬馬奔馳、四面擂鼓,一道又寬又粗的「白線」從東邊襲來——是一堵兩三丈高的浪潮。

  他謙虛對燕承詔道:「裴某的任務已經完成了,要安靜觀潮了,接下來就看燕指揮的了。」

  燕承詔拱手回應。

  裴少淮負手站於崖石上,閒心觀賞二十年難得一見的大潮,看它們如何在鳳尾峽裡來回翻湧。

  不知什麼時候,也不知道是誰走漏風聲,恰逢合適時間,鳳尾峽崖岸的後端圍過來許多老百姓,也在期待著「觀潮」。

  以往委寇來襲,本應是東躲西逃的老百姓,來看嘉禾衛如何在鳳尾峽裡滅委。

  一開始還小心翼翼的,做好了一有意外就跑的準備,慢慢地,百姓們放下戒心,索性搬來幾塊石頭,坐在崖岸上高高觀望著。

  鳳尾峽裡,隨著浪越來越高,船隻隨浪越來越快,委寇們看到兩岸越來越狹窄,開始意識到不妥。

  他們企圖奮力回航,卻已經來不及了——既有嘉禾衛戰船守在峽口外,又有一大波浪潮即將襲來。

  雲濤雪浪浮鴻毛,木船在大潮大浪面前還是太渺小了。

  不能準確利用到風浪,就只能被風浪摧毀。

  更令委寇們絕望的是,狹長的鳳尾峽末端,最窄之處,竟有幾艘廢棄的戰船用鐵鏈相連,牢牢圍堵著。

  輕薄的關船衝上去必定是粉身碎骨。

  關船退居安宅船之後,重新揚起安宅船的風帆,企圖用這艘最堅固的大船一舉衝破障礙。

  眼看著遠處巨浪滔天,再過一會兒將湧入鳳尾峽,燕承詔率領弓箭手站於上風口,發令道:「點火,發弓!」

  所瞄準的並非船隻,而是最大那艘安宅船的風帆。

  箭矢帶火,順風飛行,直奔船帆。可惜白日裡火光不夠亮,不然必定是一片流螢。

  安宅船失了風帆,沒了風力,船速陡然降了下來。

  「嘭」一聲巨響,安宅船和廢船撞擊在一起,連做一團。正好此時,大潮已經湧入鳳尾峽內,在潮湧之下,委寇們的小船就像是小溪裡的落葉,一旦前面被堵住了,便接二連三地撞在一起,一船疊一船。

  只不過落葉多是寬圓的,而關船細長,船頭還裝有尖銳的水押。

  屬實是自己捅自己了。

  幾十艘委船堵在一塊,阻擋了潮水前進,潮水如撞到巨石了一般,嘩一聲巨響,潮頭濺起一道沖天的水柱,比水底龍王炮炸得還要響十倍不止。

  細水珠如雨一般灑落,岸上眾人臉上涼津津的。

  裴少淮向燕承詔介紹道:「赭山潮勢接天來,燕指揮,這個叫『沖天潮』。」

  船底的餘潮繼續向前推進,但鳳尾峽的末端有一折角,餘潮撞在石岸上沒有辦法再前行,餘威未盡,故又折了回來,自西向東重新成潮。

  裴少淮又介紹道:「浪潮回奔,燕指揮,這個叫『回頭潮』。」

  回頭潮自西向東,而第二波大潮從外海湧進,兩道浪潮在委船積聚處交匯,五六丈的浪潮把破船們高高舉起,又重重落下,再一看,已有半數的關船不見了蹤跡。

  「前潮未盡後潮又來,燕指揮,這個叫……」

  裴少淮正打算介紹,卻被燕承詔出口打斷,他看著海峽裡四處飄零的碎木板,說道:「這個叫閻羅潮。」

  裴少淮誇讚道:「看不出燕指揮還是個文化人。」

  「承讓,謬讚。」

  浪潮一波接著一波,百姓們在崖岸上看得歡欣鼓舞、雀躍相呼。

  雖知砸不到那麼遠,但有許多老百姓撿起石頭,奮力朝餘存的那些委船扔。

  此戰接近尾聲,負責指揮岸上放炮的副將一臉焦急跑過來,行禮之後,道:「指揮使大人,炮營部下準備就緒,虎蹲炮已經瞄好方位。」

  他瞥了一眼海峽裡的破船、碎木板,又看到遠海外仍有浪潮襲來,一時間自己說話都沒底氣了,聲音弱了許多,問道:「指揮使、知州大人,還要不要填炮發射……」

  似乎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

  浪費火藥。

  燕承詔望向裴少淮,詢問他的意思。

  裴少淮問道:「嘉禾衛裡缺火藥嗎?」

  「暫時不缺。」燕承詔應道。

  裴少淮笑笑,說道:「那就放幾炮、轟幾聲,一起聽個熱鬧吧。」

  炮營一起操練了這麼久,好不容易把準頭練好,豈能不讓他們上場露個臉,一展大慶炮火的風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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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一百七十六章 新枝舊竹

  十數蹲大炮填火齊放,炮口硝煙尚未彌散,炮聲轟隆隆震天動地。

  再看峽中殘船,碎板木屑炸開,原本尚可苟延殘喘的船隻開始四處浸水,隨著風浪一晃一晃開始下沉。

  委寇眼看戰船不保,紛紛棄舟遁水而逃,企圖游到石岸上,爭得一線生機。

  連船隻都無法抵擋浪潮的摧殘,更何況是血肉之軀。

  便是熟識水性,懂得隨浪而游,也沒幾個能逃出暗流、漩渦。

  三丈白浪八丈潮,潮頭委奴宛若破了巢穴的螻蟻,慌亂無序。

  炮聲震耳,岸上圍觀百姓卻無一人捂耳,反是伴著炮聲雀躍,大聲叫好,嚷嚷著炮聲再大一些,好似提前過年了一般。

  源源不斷有百姓從城裡出來,圍在岸上遠觀。老百姓手無寸鐵,以往見到委船,只能望之生畏,這次終於可以揚眉吐氣一回了。

  百姓又把目光投向鳳尾峽外的船隻,仔細辨認哪條船是自家宗族的,滿臉自豪。

  「望日岩邊的那一艘,瞧見沒有,是咱們齊家堂的大船,足足有八百料呢。」

  「快看雙層硬帆那艘,真威氣,咱家五哥、七哥都在這艘船上。」

  「一會兒回去路上,要買些好酒好菜才是。」

  「瞧你說的……今晚要慶功,那也該是在嘉禾嶼上,船員舟師們哪有那麼快回家。」

  虎蹲炮炮轟完畢,百姓們意猶未盡。這一戰,對於老百姓而言意義非凡,因為雙安州三大家族都參與進來——委寇不但可以打敗,而且是百姓們參與打敗的。

  船毀人亡,委寇已無任何戰鬥力,此一仗大勝,進入最後清理戰場的階段。

  「裴知州對此戰可還滿意?」燕承詔問道。

  裴少淮搖搖頭,說道:「雖是贏了,但尚不足以為驕。」

  他喃喃道:「小小東夷,委船竟敢以『鶴翼之陣』入海,何其之猖狂,又足以見得嘉禾嶼曾經的海防是何等之弱。」弱到委寇膽敢肆無忌憚。

  鶴翼之陣就是大挑釁。

  試想,若是換數月前的千戶所抵禦此次的委寇,何來的一戰之力?

  大慶不止一處嘉禾嶼而已,任重道遠。

  燕承詔從另一角度考慮此事,應道:「既然一時難以壯大所有臨海衛所,那便從禍源著手。」禍源沒了,自然也就無禍了。

  委寇可以來,大慶自然也可以去。

  此一戰之後,燕承詔似乎對海戰更感興趣了。將才之所以是將才,有些稟性是與生俱來的,不懼、冷靜而好戰。

  從某些角度來說,裴少淮與燕承詔是很合適的搭檔,相互彌補著。

  「燕指揮好志向。」裴少淮誇道,這不失為一個好法子。

  鳳尾峽裡,船體輕薄的關船要麼翻船,要麼殘碎,而最大的那艘安宅船憑著船體厚重,擋住了炮火轟擊,此時船體斜側,在風浪裡頑強地挺著,沒沉。

  船上應該還有活口。

  午後開戰,黃昏息戰。從未時初,到申時末,足兩個時辰,這場大潮終於結束,鳳尾峽裡也慢慢歸於風平浪靜。

  燕承詔打算領兵登上安宅船看看,他問道:「裴知州要一同上去看看嗎?」

  裴少淮拒絕了,笑道:「裴某一介文弱書生,就不給燕指揮添亂了。」

  ……

  長鉤鎖在安宅船上,兩船接舷,搭起長梯。

  燕承詔登上安宅船,他身穿將領鎧甲,卻未戴紅纓鳳翅盔,幾縷亂髮隨風撫動。

  「搜!不要漏下任何一個喘氣的。」

  正當燕承詔在甲板上下令之時,一長串繩索連結的焙烙玉拋出,引信已燃。

  瞬時,又見一道身影從廂房中竄出,手中握著一柄鋼刀,直沖燕承詔而來——他認出了燕承詔是將首。

  委人奮力一躍,騰空三尺,當頭就是一刀劈下。

  包括燕承詔在內,登船之人皆出自南鎮撫司,個個反應迅速,身手敏捷,絲毫無懼。

  有人用長柄槍一挑,順勢借力,在空中便把那串焙烙玉打入了海裡。只聞幾聲悶響,海面咕咕冒出幾個濃煙大氣泡,風一吹來,一股硫磺味。

  而燕承詔側身往後兩步,躲過了刀尖,委人再劈,燕承詔單手一抬繡春刀鞘,隔擋在委人執刀柄上,令其不能再劈下半寸。

  相持中,委人眼目眥裂,吐露鳥語,用盡全力,而燕承詔手背青筋凸顯而已。

  便是委人再躍高一丈,鋼刀再長三尺,也不見得能打得過燕承詔。

  委人眼看無力殺死燕承詔,又見其他人圍過來,他果決啐了一口,收起鋼刀,蹬蹬蹬地快速後退。

  燕承詔瞥見委人舉起刀刃,刀尖朝腹,預備切腹自盡。燕承詔瞬即奪過副將手裡的弓矢,寸息之間,弓滿而發,一箭打落了委人手裡的鋼刀,又刺穿其手心,釘在了船牆上。

  幾名部下撲上去,押下了委人。

  這個時候,眾人才注意到這個委人的裝束——頭戴黑盔,正前焊有彎月狀的鐵片,好似蟲蟻的觸角。面戴鐵質護臉,獨露出赤紅的雙目,身上則是布線串起鐵片的輕甲。

  與那些身穿草鞋、短褲的浪人相比,眼前這個委人似乎有些身份。

  燕承詔用長刺槍挑去了委人的頭盔、護臉,不知是沒收住力還是故意,槍頭刺落了一層厚厚的胭脂粉末,在委人臉上留下一道血痕。

  沒了頭盔的委人露出「月代頭」——頭頂剃髮而椎髻向後,更顯凶相。

  委人發瘋似地掙扎,想要掙脫,與燕承詔搏命。

  燕承詔沒再給他眼神,只是風輕雲淡道:「押回去,好生看守著,別叫他輕易死了。」

  「是。」

  整艘船逐一搜索之後,又找出了幾個活口,更多的是自盡者。

  燕承詔想起裴少淮所言——「如此訓練有素的船隊,當真只是委國流浪的浪人、武士?」若真是為了活命出海的浪人,又豈會如此果決自裁?

  ……

  另一邊,嘉禾衛其餘將士守在岸上,仔細盯著海面,嚴防有委寇倖存游上岸。

  活者不多見,倒見許多「浮魚」。

  不多時,幾艘大船從北面沿著雙安灣海岸,不急不緩駛來,一眼望去便知是福船,而且是官造的福船。

  包班頭走過來,在裴少淮身後低聲道:「大人,看著像是泉州鎮海衛的船。」提醒裴少淮提防著些。

  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收拾殘局的時候過來,顯然不安好心。

  裴少淮應道:「本官省得了。」

  心裡暗想,你們在北邊看了一場好戲,等到風平浪靜才過來,真是好算計……戲園子還要掏些茶水錢呢,這麼一場大戰,總該付些看戲錢罷?

  船隻停靠岸邊,一位四五十歲的官員下船,身穿緋色官服,身前是雲雁補子。

  正四品文官,是泉州府知府謝嘉。

  謝知府能輕易風風光光駕著鎮海衛的戰船而來,這個細節也頗值得玩味。

  一行人隨後朝帳營這邊走來,眼看距離越來越近,謝知府在醞釀神情,裴少淮在帳中也在醞釀神情。

  不大一會兒,謝知府離帳營只有十餘步,裴少淮還是遲遲不出帳「恭迎」。

  謝知府神色一沉,又無可奈何,只能自己把步子放小放慢,身後一行人跟著他放緩步子。

  直到只剩五六步的時候,裴少淮才撩起帳營,款步走出來,邊走邊說道:「知府大人前來,本官有失遠迎。」絲毫沒有奉承的意思,用的是「本官」。

  謝知府上下打量了裴少淮,估摸著裴少淮的年紀,沒說什麼。

  他手持官袍下擺,一副風塵僕僕的模樣,臉上佯裝出真實的慚愧神色,連著垂嘆了幾聲,道:「本官帶人來晚了……」

  接下來這一番話,裴少淮能夠猜到,無非是什麼「泉州雙安比鄰,理應互幫互助,泉州也應出力抗委」、「你我皆為大慶臣子,新枝舊竹,老幹相扶」……以此來裝模作樣,撇清干係,以免朝廷找他的麻煩。

  不是我不幫你抗委,只是我得消息晚,來遲了而已。

  官場老滑頭了。

  裴少淮明知如此,沒給謝知府機會把話說完,他趁著謝知府停頓醞釀感情的時候,搶著說道:「謝知府放心,委亂已然平定。本官與嘉禾衛燕指揮今日在雙安灣內操練戰船、舟師,既遇見了,正好拿委寇練練手。」

  聽著有些狂妄自大,但話到這裡還沒什麼問題。

  只聞裴少淮話鋒一轉,扯上了泉州府,他說道:「委船想從雙安灣北上,趁鎮海衛不備,侵擾泉州府百姓,真是好肥的膽!既然船經雙安灣,雙安州豈有熟視無睹的道理?」

  一口指定委寇是要北上進犯泉州,而不是進犯雙安州。

  謝知府臉色又沉了幾分,哪裡想到裴少淮比他還要「圓滑」,這顯然是想把委亂推給泉州府呀。

  功勞裴少淮拿走了,卻要泉州府收拾接下來的攤子。

  謝知府哪肯,開口道:「這……」

  裴少淮再次打斷他的話,並上前握著謝知府的雙手,不見外說道:「謝大人不必見外,你我皆是大慶官員,老話說『新枝舊竹,老幹相扶』,卻也有新枝扶舊竹的時候。更何況泉州雙安比鄰,理應互幫互助,抗委之事,事關大慶國運,雙安州不會坐視不管的。」

  把別人準備好的話說完,讓其無話可說。

  「委寇怎會進犯泉州,明明是進了雙安灣裡,裴大人此話恐怕大不妥。」謝知府好不容易張嘴,打算駁回去。

  直的還能說成彎的不成?

  「怎不會進犯泉州?畢竟雙安州百姓窮困,家中財物不多,遠不能比泉州府。」裴少淮道,意思是雙安州沒什麼好搶的,又言,「這是南鎮撫司緹帥兼嘉禾衛指揮使燕大人查探到的情報,本官猜,應該不會作假。」

  剛從安宅船上下來的燕承詔,狠狠打了一個大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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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一百七十七章 茶樓話本

  南鎮撫司緹帥所刺探的「消息」是否真實,誰又敢當面對質呢?

  雙安州和泉州府陸海相鄰,委寇來犯,究竟是奔雙安州而來,還是奔泉州府而來,誰又能說得清呢?

  為這麼點小事得罪錦衣衛,不值當,謝知府是打落門牙也只能往肚裡咽。

  委亂既然是因泉州府而起,那麼斬寇的賞銀自然要由泉州府衙來出,也算「幫了」裴少淮一道大忙。

  ……

  委船並未非全進了鳳尾峽,委船一開始分散的時候,楔形船隊右段的五條關船趁亂往北逃竄了,進了王矗負責防守的海域。

  一大群海賊對付三五條委船,本應綽綽有餘。

  可消息傳回島上,卻是只截下了一條船,讓餘下四條逃走了。

  王矗聽後,怒而不顯,握著太師椅把手,袖下青筋凸顯,問話道:「怎麼回事?」出去了十條船,怎麼可能攔不下五艘關船。

  明明他下了命令,務必要死守住北邊,絕不能失約。

  「如實說。」又道。

  越是這般平靜問話,底下的人越是支支吾吾,道:「大哥……是二當家的意思。」

  王矗面部微微抽搐,手舉茶盞想摔下去,茶水溢出,顫抖的手還是放了下來。雙安灣裡大勝,卻在他這裡出了幺蛾子,放走了四艘委船,是他失信於雙安州衙、失信於裴少淮了。

  島上渡口邊上,王矗迎風東望,等待部下們的歸來。眼前這片海,無風無潮時波濤悠悠,颶風大潮時又沙石淘盡,不變的是,永遠無邊無際。

  滄海遠,青天高,人心小。

  昔時,他走投無路,棄文成賊,站在島上借浪指問青天,問何為公、何為義,彼時所看到的,滿目皆是這片海的壯闊無垠,比海更壯闊的是心。

  現如今,他才注意身後這座小島在滄海中是何等渺小,他那所謂壯闊的心,年年歲歲就鎖在這座小島上……又怎可能比海更壯闊?

  船隻歸來,副島主見大哥神色沉沉冷冷,主動隨王矗進了閣房裡,房裡布設類似岸上人家的祠堂。

  神龕上供奉的是天妃娘娘,保海船平安,案台上香灰不時斷落,餘煙裊裊。

  「你是不是該好好向我解釋解釋?」王矗道。

  這位二當家比王矗年輕許多,長得很是壯碩,卻對王矗服服貼貼的,他默不作聲跪在王矗跟前。

  「說話。」

  「某的命是大哥救回來的,大哥對某而言,比親人還親。」二當家垂頭道,「某絕不敢有半分忤逆大哥的意思。」

  「抬頭,看著我。」王矗湊至其臉前,質問道,「你口口聲聲說不敢忤逆,卻為何故意放走了委船?」

  換在軍營裡,這種行徑就是做奸、叛變。

  「某沒讀過書,但某曉得山裡老人們說,賣蛇藥的也是養蛇的……大哥當真不懂嗎?」二當家抬起了頭,聲音亦亮了幾分,他接著說道,「大哥想想島上的兄弟是靠什麼為生的,又想想他們為什麼上了這座島,若是沒了委寇作亂,岸上那些錦衣玉食的商賈還會乖乖給我們送銀子嗎?」

  沒有臭肉,哪裡能引來豺狼?

  二當家繼續說,語氣彷彿是他在勸王矗,而非王矗在質問他,道:「大哥是讀書人,喜布善施粥,喜劫富濟貧,說要讓人間有道義在,弟兄們都能夠理解,可唯獨和官府合作這件事,弟兄們是有怨言的,是某私下一直在壓著……若不是因為官府,弟兄們又怎會出海為賊?那小知州若是真好官,豈會與賊同上一條船,若是假好官,又豈知他不是利用咱們而已?」

  擔憂大哥因「善」被騙。

  「賊?」王矗扯著二當家的衣領,臉上這時顯露了怒意,斥罵道,「連你也要把自己叫賊了嗎?你就打算在這島上一輩子等著吃臭肉了,對嗎?」

  「我們幹的不就是賊事嗎?不是賊是什麼?吃臭肉有什麼不好?兄弟們上島,就是奔著當賊來的。」二當家應道,「名聲再好的賊也是賊,改不了。」

  兄弟倆都在氣頭上。

  二當家見大哥臉色鐵青、怔怔然說不出話來,扯衣領的手都鬆了幾分,二當家於心不忍,主動放軟語氣,說道:「就算不論這些,大哥也當想想,若是咱們有朝一日撈不到買路財了,底下兄弟們短了活路,要往徐霧的島上去,咱們是攔還是不攔、是殺還是不殺?」

  徐霧是另一個海賊頭目,他幹的事可比王矗髒多了。

  實力自然也比王矗高一籌。

  王矗扯衣領的手徹底鬆了下來,一下坐到椅上,任憑副島主如何喚「大哥」他也沒有應答。

  神龕前的香爐,一段熾熱的灰燼斷落,彈在王矗的手背上,他才疼得抖了抖手,說道:「你出去罷。」

  「讓我一個人靜靜。」

  竊民錢財稱為「盜」,禍亂百姓稱為「賊」,王矗靜坐,裴少淮的話不斷在耳畔迴響——「一開始可以唾罵世道不公,官逼民反……當弟兄們不再滿足於尋常富足,又當何去何從?」、「搶終究比掙來的快」、「守住了本心,未必能守住手下的人」……

  當時不以為然,自詡自己未做賊事,現如今心頭被剜得生疼。

  ……

  四艘關船從北邊逃逸的消息傳到裴少淮耳中,他並不詫異。

  裴少淮問包班頭:「委船來犯時,王矗的人可有趁機上岸生亂?」

  「回大人的話,並無。」

  若是有,百姓們豈有閒情出城圍觀戰況。

  「那便妥了。」目的已達成,裴少淮吩咐道,「叫包老九傳個話,照先前的約定,叫王矗派人來鳳尾峽打撈人頭。」

  又道:「對了,叫他們行動快點,可別污了鳳尾峽裡的水。」畢竟是我大慶的海濱。

  「大人,可是……」包班頭不解,明明海賊們失約了,為何還要給利。

  「任何一個世道裡,哪有幾千上萬兩白銀就能夠把人心買齊了的?莫不然,也太簡單了些。況且,收服了王矗,也不代表把他的部下都收服了。」人心還是難測,裴少淮抬手拍拍包班頭的肩膀,饒有意味問道,「包班頭你說是不是?」

  包班頭猛地哆嗦了一下,連連點頭應道:「大人說得是。」

  「卑職這就按大人吩咐的去辦。」

  ……

  這一夜,嘉禾嶼上燈火通明,令得海上明月也主動讓輝。

  慶功宴分兩日來辦,一共三場,當值者只食不飲,不懈警惕。該換算的軍功,也已一一記到每個人的名下。

  委國有銀礦,盛產白銀,燕承詔從安宅船上搜到不少銀塊,皆分賞給嘉禾衛諸將士和船員了。

  嘉禾嶼和同安城之間的水道裡,船櫓打水波瀾泛泛,今夜不斷有小船往返於兩地之間,比白日裡還要忙碌。無他,是城裡百姓自發把家裡的瓜果米麵、雞鴨豬鵝送到嘉禾嶼來,扔在軍營門口便劃船離去。

  這裡頭,有氏族送來的,也有幾家幾戶一起湊整的,禮輕情意重,感謝嘉禾衛擋住了委船,免去了一遭襲擾。

  幾日之後,據傳言,泉州府衙格賞斬委賞了大幾千兩白銀,委寇一頭十五兩,若是撈到月代頭的又更值錢一些。這般算下來,光是撈上來的,怎麼說也有四五百委寇隕在了鳳尾峽裡。

  至於那些沒辦法打撈上來的,究竟有多少,誰又能知道呢?

  而嘉禾衛未傷一兵一卒,屬實是大獲全勝。

  與此同時,雙安州的茶館裡很快就有了新的話本子,什麼「鳳尾峽鏖戰」、「嘉禾衛碾勝小委船」、「民壯駕船禦敵」……層出不窮。

  待船員們從嘉禾衛歸來,回到城裡,他們把兵營裡的所見所聞傳出來,眾人得以知曉裴知州的計謀、燕指揮的驍勇,茶樓裡的話本子畫龍點睛,故事更精彩了幾分,什麼「裴知州神機妙算借浪擊船,小小一計破敵百舸」、「燕指揮武功超群百步穿楊,安宅船戰大發神威」,民間故事為了跌宕起伏、熱血沸騰,用詞總是會誇張一些。

  相較於在太倉州的時候,裴少淮再聽到關於自己的話本子,這一回沒再感到難為情。

  他反倒讓長舟把話本子搜集回去,親自運筆修改,讓故事更加生動真實。

  「張管事,叫人把話本子賣出去,賣得越遠越好。」

  「是,老爺。」

  好好一個打響雙安州名號的機會,裴少淮豈會錯失呢?嘉禾衛有抵禦委寇的本事,此地太平,閩地內陸的商賈自然更願意把貨物送到雙安州來。

  人來了,貨物來了,自然就成市了。

  比起官府的推力,這種自發而成的聚力,更加綿長頑強,難以阻斷。

  冬日將來,北風將至,各個氏族的商船修繕完畢,準備再度南下,雙安州的同安城、南安城愈發熱鬧,甚至連郊外樹林裡,都有商賈停靠賣貨。

  按照往年的慣例,這些內陸商賈應當先往漳州月港、泉州港去,等到餘剩貨物,再折返運到同安城來。今年卻不約而同先來了雙安州,選擇在雙安州裡做交易。

  這意味著,在雙安州裡可以買到第一手的貨物,上好的茶葉、白瓷、筆墨紙硯,還有大鐵鍋,應有盡有。原先出沒在月港裡的私船,見雙安州衙無心稽查,也大膽往雙安灣裡靠。

  臨近十二月,齊家堂的商船皆已滿載貨物,只待北風到來便可起航。

  齊家堂宗祠裡開始著手準備祭祀大禮,禱告祖先,祈求此番出航一路順當,為族人們帶回糧食、財富。

  齊族長一連幾次到二十七公家,請二十七公領頭上頭香,卻回回都吃了閉門羹。

  二十七公不是不在家,而是不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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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一百七十八章 水下禍根

  冬日北風瀟瀟盛,九龍江面浪不休。

  江岸的蒹葭已枯黃,黃昏下,天際雁群仍在匆匆趕路。

  北風已至,祭祀大禮不能再拖,可上頭香的名單遲遲沒有定下,齊族長無奈,只能守在二十七公家宅門口,希望能見其一面,給個定數。

  從上晌站到了入夜。

  二十七公這才一瘸一拐提著燈籠出來,冷冷拋下一句:「進來說話。」

  「叔公,大禮不能再拖了,侄過來請您主持上頭香。」齊族長陪笑臉說道,二十七公輩份最老,祭祀大禮少不了他。

  「齊譽,你不必在我這揣著明白裝糊塗,我為何不見你,你心裡當真沒數?」二十七公沒給齊族長好臉色,北風呼嘯,他質問道,「歲末北風至,三大姓竟沒一個請知州大人上頭香,你們捫心自問,這對得起良心嗎?」

  「一個狼心狗肺的齊同知,你請了四五年,如今來了個清正的好官,你們卻隔岸觀火、明哲保身。我問你,不管是雙安灣『開漁』、引商賈進駐同安城,還是操練船員、抵禦委寇,裴知州哪一點對不起咱們,又哪一點配不上頭香?」二十七公冷冷嗤笑,又道,「我瞧著不是裴知州配不上,是齊家堂配不上,是雙安州的三大姓都配不上。」愈說愈是憤慨,氣得山羊鬍子一抖一抖的。

  齊族長自知理虧,一把歲數了卻像個孩童一般低著頭,任憑叔公斥責。說起裴知州的好,他臉上也是掛不住。

  「叔公,侄慚愧,你說的我都懂,只是……」

  「只是什麼?」二十七公打斷他的話,道,「只是局勢尚未明朗,泉州府、漳州府那邊的大戶大姓頻頻施壓,你們不敢明面上得罪他們,更不敢得罪兩個府衙?」

  裴知州上任尚不足一年,雙安州就搶了月港的「生意」,兩府豈會坐以待斃。

  府衙、大姓、海賊勾連,這樣的勢力太強太盛,輕易就能斷了齊家堂的生意往來,齊族長不得不慎重行事。

  借船、借人給嘉禾衛是為了抗委,請裴知州上頭香則是明晃晃站在裴知州這一邊。

  齊族長問道:「叔公,等局勢明朗一些,也不遲罷?」不急於今年明年的。

  「齊譽,你年輕時也是出過海的人,這船若是趕上了一場好風,則一路順風順水,可若是耽擱了,則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有下一場風。」二十七公不再一味指責,他語重心長說道,「這世道哪有什麼明哲保身、事事兼得,機會擺在眼前,不把握住便是沒了。」

  又道:「再者說,裴知州若是沒些能耐,又何至於兩個府衙聯手阻攔他?凡是有本事的人,才能叫人眼紅……庸才廢材,沒到雙安州就死路上了。」

  二十七公一語道破玄機,點醒了齊族長。

  若真如二十七公所言,齊家堂身在雙安州本就已經得罪兩府了,又怕什麼「明面上」得罪?

  「你若是沒這膽氣,就讓族裡的年輕人們自己選,而不是你們幾個老東西瞻前顧後地拿主意。」二十七公道。

  「我省得了。」齊族長若有所思,「侄改日再來請叔公。」似是心裡拿定了注意。

  「若非我想聽到的答案,也不必再敲老頭子這扇門了。」

  齊族長恭敬行禮退下。

  ……

  鳳尾峽海戰後的這兩個月,燕承詔並未閒著。

  拉回來的安宅船、關船,還有委人的盔甲、鋼刀、火器,都值得好好研究,以便往後應對。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神機營的兵匠們忙碌著。

  委人的造船技術遠遜於大慶,不管大船小船皆無龍骨支撐,船身宛若空殼,無怪如此易摧易沉。燕承詔由此知曉,下回海戰,只消是佔據了上風口,大慶戰船盡可放心撞擊。

  偉人鋼刀刀身雖硬、刀鋒雖銳,但連續劈砍後也易劈出豁口,最好的方法便是「以柔克剛」,使用柔韌的枝條令其劈而不斷、斷而不盡。

  火器方面,除了焙烙玉以外,委船上還配備有「大筒」,類似放大版的鳥銃,炮轟距離和準頭都遠不及大慶的虎蹲炮。

  正如裴少淮先前所想的那般,只要撕開一個缺口,予以施展的機會,大慶子民從未短缺過創造性。

  短短兩月,嘉禾衛神機營便製造出幾樣專門應對委寇的利器——

  其一,可以搖升的護船盾甲,兩船接舷時,可防委寇拋擲焙烙玉,也可防委寇架梯登船。

  其二,狼牙筅。閩地地處大慶東南,盛產大毛竹,粗直而韌,狼牙筅以繁枝毛竹為材,取一丈五六尺之長,桐油火烘使眾枝椏一致向前,每枝皆附鐵質鉤刺,或塗以毒液。短兵相接時,可遠距離對抗委人鋼刀,令其劈砍不盡,雙人圍攻時,更令委人應接不暇。

  這麼些年來,大慶臨海各衛所軍戶疏於操練、馳於練武,單兵作戰比不得委國的武士、浪人,每每面對委人鋼刀時,軍戶容易私生怯意,未戰而自亂陣腳。

  使用狼牙筅後,可令軍士生出幾分膽氣,嚴密成陣。

  此外,又有各類用於海戰的船上火器。

  來年開春,只待太倉州新造的戰船抵達嘉禾衛,燕承詔便會領人改造戰船,攻防兼備。

  所向風靡,無往不克。

  ……

  期間,裴少淮去了一趟嘉禾衛的監牢,見了那個虜獲的委人。

  裴少淮本對牢獄盤問之事不感興趣,但聽燕承詔說,這個委人出身毛利家,一時有了興致,便過來看看。

  委人很是「奇特」,敗前不懼自裁,一旦自裁不成,又能很快轉變姿態在牢中苟且。

  牢獄中的這位毛利四郎便是如此,蹲在牢獄陰暗的角落,直勾勾的眼神,當真有些驚悚。

  聽獄差說,毛利四郎平日裡做最多的,便是雙手吊著鐐銬,歪著腦袋,努力去拔額頂新生出來的髮絲,以此保持光亮亮的月代頭。

  聽聞此,裴少淮特地穿了一身新官袍,團領青衫,烏角腰帶,白鷴補子,無一不在彰顯他的官職地位。

  「知州大人,倭人鳥語不明,您在此稍後片刻,卑職為大人喚通事過來。」招待的獄頭恭敬道。

  通事,專精外夷言語,翻譯所用,也稱之為「九譯官」。

  「不必了。」裴少淮說道,「大慶與委人之間,所不通的,非言語也。」

  裴少淮這次過來,想知曉的,亦不靠言語。

  他剛一進門,牆角的目光便追了過來,牢牢鎖在他的身上,狐疑打量著。裴少淮不為所擾,特地用衣袖掃掃桌椅,掩了掩鼻,這才坐下來。

  雙眸洞察悲歡事,亦可傳遞怨恨由。

  裴少淮尋常笑笑,卻似輕蔑,叫毛利四郎眼底愈凶愈狠,恨不能撲出來。裴少淮的年紀輕輕,愈發讓他不甘、不服。

  「計謀是我出的,你們的船,全沉了。」裴少淮淡然說道。

  鐵鏈陡一下哐哐噹噹響,毛利四郎如同餓狼一般隔空撲來,被鐐銬禁住亦不管不顧,朝裴少淮喊道:「殺了我,不然我殺了你。」口齒不清的大慶官話,勉強聽得明白。

  「原來你懂大慶官話。」裴少淮並不詫異,道,「這也不出奇。」

  他說:「漢皇賜印,臣拜隋唐,習我漢字、用我典章,房屋衣制也盡出於長安,才使爾等蠻夷之地有了幾分教化,知曉甚麼是人樣,從古至今皆如此……這般來看,你習我大慶言語,倒也正常。」

  裴少淮頓了頓,瞥了一眼毛利四郎血跡生癩的頭頂,接著道:「不過,穿衣束髮也只習得了三分人樣,餘下七分獸樣改不了,骨子裡還是飲血吃肉的獸性,不滿所欲。」尤其是那些武士家族。

  「殺了你!」毛利四郎掙扎咆哮著。

  與獸言而無用,裴少淮起身,抖抖寬袖的上的塵土,轉身離去,拋下一句:「會讓你死的,沒到時候而已。」溫和的話中透著冷氣。

  毛利四郎在毛利家究竟是什麼角色,燕承詔還在派人查。看年紀、看裝束,大抵是第一次出來「歷練」,就進了裴少淮的牢獄。

  ……

  ……

  時至十二月,三大姓同一日合辦祭祀大典,各家祠堂裡,香燭滿爐,三牲齊擺八仙桌。

  唱說遠海風浪惡,禱許莫打爺郎船。

  裴少淮身為異姓外來人,來回奔赴三家祠堂間,領著眾位長者一齊上了頭香。香燭煙重,迷得裴少淮幾乎睜不開眼,煙灰落於手背上,也燙得生疼,裴少淮依舊端端站著,遵照幾位族長的指引,規規矩矩上香。

  這一炷香,敬的是當地的風俗。

  各族後輩沒有因為裴少淮的年輕、異姓而心有微詞,臨海之濱,靠海為生,注定他們崇尚強者、本事。

  俗禮已罷,祠堂裡族人們還在為分胙、散福熱鬧著,而裴少淮和三位族長已經移步至議事房中。

  「諸位族長請本官上頭香,此間意味,大家心知肚明。」裴少淮沒有坐在高堂正中,而是踱步在幾位族長面前,說道,「那本官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知州大人請說。」事已無回頭路,三位族長爽利了許多。

  「來年夏日,歸來的船隻上,本官希望滿載的是糧食,而非珠寶香料。」

  糧食買賣是一樁不錯的生意,卻遠沒有珠寶糧食的利潤高。

  三位族長不好多問什麼,應道:「遵大人的吩咐。」

  此後,雙安灣裡朝霧彌漫時,每日數以百計的「漁船」由此快櫓劃出港灣,而後揚帆,借著北風一路南下,開啟新一年的商路航程。

  浩蕩船帆破浪行。

  臘月之後春日來,裴、燕兩家第一回遠在京都外,在這異鄉閩地過年。兩家人關係好、走得近,為了讓幾個娃娃能感受到年味,一合計,乾脆湊到一起過除夕。

  燈籠紅照壁,炮聲震門庭,熱熱鬧鬧遣去了許多異鄉離愁。

  又是一年漫長寒冬,連閩地東南、臨海之濱的雙安州,竟也下起了粒粒小雪,一旦落地便化雨。

  除夕小雪正閒時,心無憂慮酒量寬。

  正堂門外,左右兩把太師椅,一文官一武將,裴少淮和燕承詔如同兩尊「門神」一般,一邊借著簷上燈籠賞夜雪,一邊推杯換盞飲熱酒,解冬日寒氣。

  正堂裡亮堂堂的,一張大圓桌上擺滿了各種餌料,一張張渾圓輕薄的生麵皮搟出來,楊時月和趙縣主正帶著幾個小娃娃包水點心,告訴他們家鄉過年的傳統。身在異鄉,改不了習俗。

  三個娃娃踩著椅子上,好不容易才搆到圓桌,要把水點心包成圓的、方的,或是包成花兒、葉子,吵著、鬧著、比著,玩得很是開心。

  小風最是頑皮,沾著麵粉的小手抹了一把哥哥的左臉,小南眉梢、鼻尖、臉頰落了不少麵粉,小意兒見狀,也抹了一把小南哥哥的右臉,這下子總算是對稱了。

  兩個丫頭捧腹哈哈大笑,小南也不惱,繼續努力包水點心。只是他和他爹一樣沒有天賦,包出來的水點心形狀很是獨特。

  興許是因為聞到了生肉味,趙縣主胸口一悶,有些發嘔,用帕子掩了掩嘴。

  這一幕自逃不過楊時月的眼,她靠過去,與趙縣主低聲閒敘著。

  裴少淮在堂外喝酒,本應是注意不到的,奈何燕指揮耳朵太靈、反應又太大,頻頻回頭觀望妻子,彷彿下一刻就要拋下酒盞衝進去,裴少淮想看不出來都難。

  「燕指揮厲害。」裴少淮調侃道,「什麼事也沒耽誤著。」

  練好了嘉禾衛,打贏了委寇,如今又喜事臨近。

  燕承詔看了一眼小南小風,道:「那也不比裴知州。」

  「哐——」兩人相笑碰盞,這盞酒的味道格外醇。

  「謝燕指揮願意長途跋涉,隨下官我南下開海。」

  燕承詔聽了那聲「下官」,一口應下:「應該的,合作愉快。」

  「你不客氣一下?」

  「裴大人品級確實比燕某低一些。」

  兩家人一同用宴,又冒著小雪放了煙花,等到深夜時才抱著歪頭睡著小娃娃散去。

  ……

  上元節剛過完,元月十七這一日,裴少淮便收到了泉州謝知府的邀約——請裴少淮元月二十到泉州郡城的望江樓一敘。

  不管是誠心邀請也好,鴻門宴也罷,裴少淮都打算赴約,也該去探探這些地頭大官是什麼算計了。

  要來的始終避不開。

  雙安泉州雖相鄰,兩城之間卻也不近。元月二十這一日,裴少淮一身尋常圓領青袍,天一亮就出門了,先去了嘉禾嶼。

  嘉禾衛派人派船,沿著海灣,午時前把裴少淮送到了泉州郡城裡。

  泉州府同知在渡口相迎,客氣寒暄之後,送裴少淮去往望江樓。

  「遵照知府大人的意思,時辰還早,讓本官帶裴大人先巡游巡游這泉州郡城,不知裴大人意下如何?」

  「勞煩魯大人了。」裴少淮應下。

  什麼巡游,無非是想讓裴少淮看一看這泉州府的繁華盛況,百姓安居樂業,官民相得。

  一路上,兩邊樓閣商鋪林立,布局工整,鋪面裝飾精美、各有千秋,又以兩三層的閣樓居多,吆喝熱鬧聲不絕。

  來來往往的百姓不說個個錦衣,至少是得體大方。路經肉攤子,案上的肥肉大塊大塊地劃拉著。

  瓦舍裡,吹拉彈唱說書聲,伴著聲聲叫好傳出來。

  雖是坐在馬車裡,撩起車簾往外看,這一大圈下來,也足以見識到泉州郡城的繁華。

  這樣的景觀,與京都蘇杭相比,也不逞多讓。

  魯同知把裴少淮送到望江樓,送至雅間裡,這才告辭離去。

  望江樓矗立於洛陽江畔,是一間有五層之高的酒樓,裝潢擺飾很是講究,樓內雅靜,茶香裊裊,一看便知是富人們來的地方。

  也許是因為裴少淮上回遲遲不出來迎接他,謝知府有心「報復」,這回讓裴少淮在雅間裡等了兩刻鐘,才「姍姍來遲」。

  裴少淮知曉謝嘉是老油條,謝嘉也知曉裴少淮是小狐狸,兩人卻皆滿臉熱情、笑臉相待。

  略喝了些茶水,客套話後,謝知府站於雅間窗台前,望著樓下的洛陽江景。

  江面上官船絡繹不絕,源源不斷把貨物往泉州港輸運。

  有趣的是,洛陽江有處拐彎,江水湍急,明明江面寬闊,每次卻只過兩三艘船,遠遠避著江的北岸。

  謝知州指著這個江流拐角處,問裴少淮:「裴大人可知船隻為何避著北岸,全都靠南而行?」

  謝知州等著裴少淮說「不知道」,然後解釋,結果裴少淮應道:「啊,我知道。」

  說道:「北岸水下遺留有一個大樹根,常常撞破來往船隻。」

  裴少淮做過功課。

  他見謝知州面露尷尬,一時訕訕不知應答,又道:「想來這水下樹樁還有些其他故事。」給了個台階。

  謝知州這才語氣沉重說起樹樁的往事。原來,那江裡有一淺灘,本是長了一棵百年水榕樹,鬱鬱蒼蒼,來往船隻見到大樹,便遠遠躲開了,鮮有船隻撞上去。

  結果有一年,泉州來了位新知府,嫌水榕樹在江中礙了船隻航行,好意想要清除障礙,於是下令砍掉這棵老榕樹。

  豈知砍樹容易拔樹難,水榕樹生於淺灘上,早已根深蒂固、盤根錯節。

  砍去樹冠之後,更是難以找到發力點,桿撬不住,繩綁不緊,最後只能不了了之。

  後來,枯朽的樹樁漸漸隱在水下,往來船隻一個粗心大意便撞了上去,船毀人亡,當地百姓深受其害。

  「這位知府屬實是好心半了壞事,遺留禍根藏於水下,久久禍害百姓。」謝知府唏噓說道。

  原來「禍根」是這個意思。

  似乎在隱喻什麼。

  好不容易聽完這樁故事,裴少淮問道:「那位知府後來如何了?」

  謝知府恥笑之,道:「自然是不得民心,被民所驅,難得朝廷重用,最後飲憾而終。」

  「真是太可惜了。」裴少淮佯裝惋惜說道。

  謝知府廢了這麼一番口舌之勞,他還在等裴少淮繼續感慨、繼續說話,結果裴少淮只說了一句「太可惜」,緊接著便是沉默。

  不知裴少淮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謝知府無奈,只好又言:「江面上露出來的只是榕樹之冠,一時的雄心壯志砍得了樹冠,卻拔不去水下的粗壯根系……裴大人三元及第,學問淵博,年紀輕輕便官至五品,不妨好好琢磨琢磨是不是這個理。」

  裴少淮煞有介事地點點頭,應道:「本官省得了……」

  謝知府滿意笑笑。

  卻又聞裴少淮接著說道:「謝大人煞費苦心把裴某邀請到郡城,是想請裴某想法子拔去水下這株『禍根』……這個好說,不是太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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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筅:音同顯,竹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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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一百七十九章 萬家之功

  拔除樹根的事,裴少淮未讓謝知府等太久。

  三月時候,太倉州新造的戰船南下抵達嘉禾衛,沒過幾日,裴少淮便領著兩艘千料大船進了泉州港。

  春江綠水醇似酒,魏巍船閣高如樓,黑漆映著日光,更顯沉沉,千料大船從泉州港一路逆流駛進洛陽河,引得泉州百姓趕至江畔,爭相圍觀。

  「大人,雙安州知州帶著兩艘千料船進了泉州港。」衙役匆匆趕回稟報。

  謝嘉神色一凜,他還未來得及細問,裴少淮的帖子正巧送到泉州府衙,請他到望江樓一聚。

  望江樓裡,依舊還是那間雅房。

  「今日裴某有所僭越,敢在謝知府的地盤上反客為主,還望謝知府寬宏大量。」裴少淮滿面春風迎上前,又笑道,「答應大人的事,裴某不敢耽誤,終於在昨夜想得一法子,今日特帶船趕來一試……若是有不規矩的地方,想來大人不會怪罪。」

  京外四品豈敢對天子近臣談「怪罪」,這番客套的話,在謝知府耳中格外刺耳,自然也就沒什麼好臉色。

  望江樓與江相隔不遠,透過窗台,可以清楚觀望到江中、船上的一舉一動。

  只聞樓下江畔傳來一陣驚嚇聲,原是那千料大船靠北岸而駛,臨近樹根時船體陡然橫擺,擱在了淺灘上,攔住了湍急的江水。

  百姓以為船隻受到了撞擊,虛驚一場。

  大船攔水,水榕樹生長的灘塗漸漸顯露出來,半截十人合抱的樹根盤紮於此。

  春日江水猶寒,好幾撥船員輪番上陣,跳入江水中,找了好幾處受力點,用鐵索把這截樹根捆住。

  船員們在船上轉動輪齒,拉緊鐵索,幾條鐵鏈鎖在樹根與兩輪巨船之間,繃如箭弦。只是,單單靠人力推轉輪齒,此力尚不足以將樹根拔起。

  鐵索已經不能再更緊一寸。

  這時,只見船員們扛起一個個麻袋,將麻袋中的河沙盡數倒入江中,隨江水沖走。原來,兩隻千料大船皆是「滿載」而來,無怪行船這麼沉穩,吃水這麼深。

  看到這裡,圍觀的百姓基本明白了其間用意——借巨船浮起之力拔除水榕樹殘根。

  閣樓上,裴少淮對謝知府解釋道:「船隻之所以不暢,乃是因為船上載有冗餘,接下來,只消把船上這些雜碎……」他特意頓了頓,才接著說道,「雜碎之物拋入江中,船隻吃水淺,鐵索吃緊,便能把樹根拔除。」

  偏把沙石喚作「雜碎」。

  謝知府臉色鐵青,他沒想到裴少淮罵得這麼直白,言道:「裴知州打得一手好比方。」

  「過譽了,跟大人學的。」

  江面上還在繼續,謝知府卻不能再這樣「打啞謎」了,他端端坐下,開門見山說道:「裴大人何必與我在此揣著明白裝糊塗呢?你我皆明白,此樹根非彼樹根,拔得了江中樹根,拔得去閩地的錯綜復雜嗎?裴大人的船真的夠大了嗎?」

  「裴某生性自負,覺得可以試試。」

  「裴知州勳貴之後、少年狀元、天子親信、閣老門生,全朝恭送南下開海,何等風光,自然有資格說這樣的話。於裴大人而言,此遭南下,成了是一番功績,不成也有說辭,亦是一番功績,成與不成都能風光回京,受天子獎賞。裴大人是風光了,是過癮了,可攪得此地一潭渾水,又該由誰來收拾?到頭來受苦的不還是當地百姓嗎?」謝知府聲聲質問道。

  泉州府倒是把裴少淮的身份打聽得清清楚楚了。

  是以,謝嘉才會採取步步試探之態。這根老油條很善於先入為主,一番話先將自己立於高位,還頗有些愛民如子父母官的姿態。

  面對謝嘉先入為主的指責,裴少淮不為所動,反過來質問他:「謝知府身為大慶之臣,在此地扮的什麼戲角、唱的什麼戲,竟能如此武斷,豈知本官攪的是一潭渾水,而非留下一汪清水呢?」

  又質問:「謝知府擔憂百姓將來受苦受難,豈不知百姓現下正在受苦受難?」

  「我還會害此地百姓不成!」謝知府狠狠一甩衣袖,憤慨言道。

  一雙濁目望著裴少淮,開始言說往事,短短一番話就是幾十年,道:「本官雖非閩人,可為官幾十載,一直輾轉於福建布政司各地,從小小同知、知縣,三年復五載,等著缺額,一步步做到今天的位置,娶妻於此,生子於此,怎麼也算得上半個本地人了……裴大人回京後不妨翻翻謝某的履歷,何曾有過考滿不佳,又何曾有過屍位素餐?」

  「裴大人看看外頭。」謝知府指了指高閣窗外,放眼望去,鱗次櫛比,紅磚綠瓦,依稀可以看出整個泉州郡城的繁華,說道,「百姓何曾在受苦受難?這是對本官的侮辱和詆毀。」

  又道:「不是謝某不自謙,裴大人出去打聽打聽,這滿城老百姓,誰不道一句知府大人好。」

  裴少淮豈會被這「一葉障目」的話術忽悠。

  謝嘉這一番自我感懷的話,非但沒讓裴少淮感動半分,反之心生鄙夷。

  有時候,回回考滿皆佳,更顯其假。

  「孩提啟蒙詩尚且道『一支獨秀不是春』,謝知府卻想獨用這郡城繁華掩飾百姓苦楚?」裴少淮撕破謝嘉的偽裝,問道,「泉州七縣,從西到東數百里,萬戶人家,獨郡城百姓是謝知府的百姓,謝知府只當郡城的父母官?」

  守著何等繁華的泉州港,只養富了一個郡城,竟還敢往自己臉上貼金。

  大姓氏住在這郡城裡,便鬆鬆手指縫,養著郡城的體面罷了。

  裴少淮又問:「謝知府說自己算半個閩人……且不論整個大慶,閩地其他府城州縣的百姓就不是百姓?」

  這開海的港灣不是哪個郡城的,更不是專屬於誰的。

  「武夷的茶坊,德化的瓷窯,閩北的西鄉紙……恁多的作坊匠農,哪一處不是靠泉州港養活著?」謝嘉繼續辯著,他道,「如今是裴大人要打破此地的平衡,摔了他們的飯碗,叫他們吃不上飯,裴大人究竟知不知道多少人吃著市舶司的這碗飯?摔人飯碗的事還是不做為好。」

  「笑話,天大的笑話。」裴少淮嗤笑道,「明明該得十斗米,只拿了一斗米,卻還要對你們感恩戴德,被你們當作功績……這不是做生意,這是掠奪這是施捨。」

  閔地田畝少,許多百姓只能靠手藝吃飯。

  海外賣出幾十上百兩的精美瓷器,輾轉運到泉州府,賣給官商,卻是幾文錢一盞。

  壟斷使得市舶司官商兩頭通吃。

  巨大的利益面前,又使官商、大家族、海賊聯手,形成一體,漸漸成了沉痾舊病,非烈性藥不能治。

  見忽悠不了,謝嘉改變了策略,開始來「軟的」。

  他裝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樣,勸裴少淮道:「裴大人還年輕,不妨想想南下赴任是為了什麼?思來想去,不外乎是三樣,為民謀利,為己謀功,或是為國謀長久……不管是哪一個,我等都能幫到裴大人,裴大人不妨考慮一下。」

  謝嘉頓了頓,又道:「前布政使自縊已近三年,朝廷新派布政使已兩年有餘,可這閩地的規矩該是如何還是如何,堂堂二品布政使都徐徐圖之,裴大人又何須為難自己。」

  意思是,朝廷精挑細選的二品官員,都改不了局面,何況裴少淮一介年輕人。

  足以見得其中的難。

  這世上不止裴少淮一個聰明人而已。

  謝知府見裴少淮不吱聲,便擺出條件來,試圖拉裴少淮加入這張巨大的「暗網」,他說道:「裴大人若是為了民,我等一起在雙安州開海,在同安城裡再現小揚州,三年五載後百姓勢必對裴大人感恩戴德,刻碑銘記。裴大人若是為了功績,要的是抗委、滅賊,還是收服外夷藩國,大可以痛快說出來,咱們有商有量地辦。裴大人若是為了天子,為了大慶,則在雙安州再設市舶司,北泉州南雙安,每年上繳船稅百餘萬兩,敬君主豐國庫,何樂而不為?」

  末了,又補了一句:「抓住可以搆到的,才能慢慢做大。」而不是一開始就天方夜譚。

  謝嘉在裝,裴少淮也跟著裝,他佯裝問道:「如此好處,裴某當做些什麼?」似乎有意聯手。

  「開海是一道新策,如何去開,終究成事在人。」謝知府說道,「裴大人無需做什麼,也無需改變自己秉性,只消把困難如實報給朝廷即是。」

  換言之,不作為。

  任由泉州市舶司繼續蠶食海商之利。

  裴少淮難以偽裝下去,他冷笑道:「這便是謝知府所說的,從未屍位素餐?」

  又道:「本官有天子所賜尚方劍,砍貪臣,殺奸佞,謝知府就無所懼?」

  謝嘉被擺了一道,臉上再無偽裝,神色冷冷。

  他道:「試問,抗委、利民、豐國庫,本官那句話說錯了?對策有錯,忠心不假,裴大人手執尚方劍,卻也不能冤枉人。」

  謝嘉往前幾步,湊到裴少淮耳畔說道:「這天下終究是燕姓的,一朝君主一朝臣,裴大人的忠心,值錢不了太久。」

  若說前面是虛與委蛇,眼下這句話是十足的狂妄,想來是天高皇帝遠太久,已經忘了君威。

  亦或是,這話雖出自謝嘉之口,卻不是謝嘉所言。

  「裴大人若想試一試,盡可自便。」

  正當此時,望江樓外水聲嘩嘩,鐵索撞擊,船上沙石拋盡之後,一株根節盤繞的大樹根被拔起來,架於兩船之間、鐵索之上。

  圍觀百姓歡呼聲一片。

  裴少淮道:「一城之功與一己之欲有何異,一朝之時足以成萬家之功,立萬世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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