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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MM豆] 穿成科舉文裡的嫡長孫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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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二十章 再辯群臣

  舊法不可能無弊端,行之愈久,其弊愈顯。

  唯有不停完善,才能驅久行遠。

  往屆京察在開始之前,亦設有廷議陳言這一環節,廣開言路。只不過科道官們多是京察的既得利益者,鮮有人會刨根論底,提出的意見多治標不治本。

  裴少淮呈上奏本以後,皇帝很快便安排了廷議。既然要廷議,自然把裴少淮的折子傳抄到了六部九卿、六科十三道。

  時值冬臨,大雪初至,許多官員端看抄來的文書,止不住手抖,若是施行此新策,前途未卜啊。

  這其中,又數科道官們最是忿忿然,新策割去了他們不少權限。給事中、御史官小權大,因為他們有諫言權、廷推權,與朝廷選才用人息息相關,京察變得規範了,他們說話的分量就輕了。

  一連數日,到處議論紛紛,支持裴少淮的人並不多。倒是不少人打定主意,勢必要在廷議時,要把此新策給駁回去。

  到了廷議這一日。廷議設在乾清宮正殿裡,按廷議最高規格,有內閣五大學士,六部九卿正官、堂上官,和科道官們參議。

  其中,吏部尚書王高庠因身子抱恙缺席,由左侍郎代替參議。

  數年過去,當裴少淮青袍換作紫袍,再次站在廷前,他那般閒庭信步、帶著些隨意的神態,叫許多科道官又怒又怵。

  明明裴少淮唯獨一人,而他們有一群人,為何會發怵呢?

  「裴郎中的折子,諸位愛卿都看過了,開議罷。」皇上直截了當言道。

  裴少淮在奏折中寫道,「……京察派發訪單,揭帖無名,筆下之言真假難辨,恐有捕風捉影,信口雌黃之嫌」,他建議,與其耗費時間會單,辨別真假,不如詳編京官們的功績冊,細細列出官員們六年間做了什麼實績、有哪些失職之處,再據此評定等級。

  當然,核實官員們的功績也需要一套章法。

  這一改,把「論過錯」改成了「論功績」。

  吏科給事中打前陣,他揪住的正是這一點,言道:「聖人言君子『功不獨居』,成人之美,歸功於天,當屬君子之行徑。裴郎中編此功績冊,豈不是叫人人推諉過錯,而專職貪功、掠功、誇功?屆時,堂上相爭,哪還有一絲半點的文人風骨?」

  意思是,臣子們都應當君子,君子清正,是不會爭風貪功的,裴郎中的做法是在敗壞朝堂風氣,招致人人都爭著搶功勞。

  亦是有違聖人言。

  大慶儒學當道,京官個個都是科考的佼佼者,自然最會拿「所謂君子」、「文人風骨」的那一套來攻訐他人。

  裴少津立於科官當中,欲出列替兄長辯駁,助其一臂之力,這種引經據典、用儒學打敗儒學,是裴少津最擅長的事情。畢竟他記性了得,可謂是行走的四書五經。

  裴少淮隔著正廷,向弟弟示意不必。

  「聖人所言自然不假,然『君子不貪功』論的是君子秉性,是非功過論的卻是『在其位,謀其政』,論其是勝任或是瀆職,此二者豈可同等而語?群臣君子秉性,朝廷功過刑賞,此二者並不相悖。」裴少淮笑道,「考功司自然期許眾人皆是真君子,屆時考察功績,能省卻不少功夫。」

  你「君子文人」論的是「人」,我「是非功過」論的是「職」和「責」,根本不是一回事,莫要偷換概念。

  若是人人都是真君子,哪裡還用得著京察,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廷議辯駁,就是在明知的事實裡,戴著「聖人言」的鐐銬,相互傾軋,一比高下。

  「若要論君子小人……」裴少淮故意頓了頓,一挑眉梢,瞬時色厲,言道,「昔日初行訪單時,眾臣子廉恥自重,以名入訪單為終身之玷,故人人恪守自糾,不敢出格。現如今,訪單肆行,滿紙荒唐穢狀,若是信以為真,按照這條條列列,朝中文武百官皆宜罷黜降職。從廉恥自重到捕風捉影、信口雌黃,大家相互指罵,這難道就是君子之風嗎?」

  裴少淮走至殿旁,從案上抓起一把泛黃的舊訪單,高舉,繼續質問道:「平日裡漫不在意,真等京察時,收到訪單,時日緊迫,便開始道聽途說,不加以核實便填寫,此舉非小人哉?流言止於智者,智者分辨東西,人若無洞世之高見,更應謹言慎行,如今恰恰相反,人人只怕自己寫少了,擔憂不將敵黨擠下去,自己便不能留京,此舉非小人哉?」

  矛頭最後指向吏科給事中,裴少淮道:「君子何懼光明正大論功過。唐給事中不論訪單中的小人之舉,卻駁功績冊裡的眾人功績,是怕他人功績壓了自己,還是擔憂冊上無名?此舉非小人哉?」

  一個設計陷阱,把前考功郎中拉下水的人,自個一身污穢還沒洗乾淨,卻敢上來與裴少淮論君子小人。

  吏科給事中被裴少淮懟得啞口無言,他畢竟是提前準備了稿子的,平靜些許後,繼續不服氣道:「裴郎中也曾任過科官,應當知曉,這訪單與言官彈劾是一個意思,諍言雖難聽,聞若刀劍,卻能揚清激濁,裴郎中難不成聽不得諍言?若無群官監督彈劾,將那奸佞臣子逐出朝堂,讓他們蛀食我大慶國柱,豈不是禍害更甚?只論功不論過,裴郎中擔得起這份責嗎?」

  意思是,訪單上的話雖然不好聽,興許也有些失了偏頗,卻是為了鏟奸除惡,是諍言。

  「功績冊裡論功也論過,有功則賞,有過則罰,唐給事中盯著字眼不放,那便改為功過冊好了。」裴少淮應道。

  至於吏科給事中再度偷換概念「諍言」,裴少淮言道:「馮唐諍言出魏尚,武涉諍言說韓信,吾正是曾官居科官,方知言官之緊要。然而,陛下已然賜權言官諫言,令爾等大膽言說,是平日裡公務太忙來不及上奏,還是衙門裡缺了空奏本,有何諫言是不能寫在奏折裡的?非要等到京察時,寫入小小訪單中。又有何諫言是不能光明正大上疏的?非要借著訪單匿名暗藏身份。」

  一語道破了眾臣們想保留匿名訪單的心機。

  裴少淮還未說完,接著道:「陛下授權六科十三道言官諫言,為的正是唐給事中口中的『揚清激濁』『鏟奸除惡』,倘若言官諫言仍不足夠,而要靠一難辨真假的訪單,長長六載不諫言,而要等到一朝京察時,是不是說明六科十三道平日疏忽職守、失察失責?」

  明明身負諫言權,卻要盯著訪單看。

  這番話裡,就差一句「留你何用」,罷官換下去得了。

  畢竟廷議時,辯著辯著,把自己的官說沒了的,從前也不是沒有過。

  這時,吏科給事中陡然失色,臉煞白著退下了,他本還想著「死諫」證一證文人風骨,然裴少淮一句話把他和六科十三道綁在一塊,他哪還敢以一己代表言官,還是讓別人來罷。

  科官下場,輪到堂上官們。

  堂上官是指正三品及以上的朝廷大員,未必是正官,但必定官居要職。

  假若說廢了訪單,是動了言官們的諫言權,那麼廢了堂審,改為堂考,則是動了堂上官們的「拉攏權」。試想,堂審上,堂上官簡要幾句評語,便可評定一名官員稱職與否,決定其是否留京,如此境況下,那些削尖腦袋一心想往上走的人,豈會不攀附達官權貴?

  對於那些手握大權的達官們,天子對他們的約束不足,違背天子政令,任人唯親,事敗時所受懲罰往往罪不至死,事成時收益頗豐。如此情況下,單純以一個「德」字來約束他們,要求他們不要趨利,顯然是天真的。

  利大於害,權大於法。

  結黨營私的風氣死而不僵,風吹又生。

  正因如此,加之皇帝有意究治此風,裴少淮才會提出「堂考」——以考核成績替代考語,衙門上司的考語只作輔助參考,大大削弱達官們在京察中的影響力,使得下面的人即便不攀炎附勢,也有機會往上走。

  裴少淮的新策,先考其功,再考其能,最後考察其民心民意。最後這一步很難,但至少先把前頭兩項落實了。

  至於從達官手裡削出來的這一部分權限,眼下世道難以交還給民,那就先交還給「法」。

  因為動的利益太大,裴少淮遭受的反撲自然也很猛烈,一眾二三品大員輪番上陣,個個都是伶牙俐齒,滿口祖宗律法、仁義道德。

  張閣老、徐閣老、楊大人等自然備了一份說辭,但只要裴少淮沒有落入被動境地,他們就不會貿然站出來。畢竟關係特殊,他們當廷幫裴少淮說話,是乏力少功的。

  從裴少淮的今日表現來看,他們應當是沒機會上場了,這幾人只管皮不笑心笑,內裡得意洋洋。

  有官員說,考語根據「八法」衡量,此「八法」言簡意賅,可囊括所有,無人不服。

  何為八法?即「貪、酷、浮躁、才力不及、年老、有疾、疲軟、不謹」,只消有其中一項,便可罷黜。

  這位官員甚至還列出了許多犯了八法而被罷黜的例子,以此說明八法的有效。

  王尚書的親外甥便是因為「不謹」被貶出京的。

  裴少淮道:「貪、酷、才力不及、年老、有疾、疲軟,此六項尚且能有跡可循,犯此六條者被黜不足惜,然『浮躁』、『不謹』應以何為評定,大不謹、小不謹以何區分?以不謹的法則來評價下官不謹,此舉本就是一種不謹。」

  「功過衡量皆應有明確尺度,才可稱之為『謹』。」裴少淮質問道,「諸位大人們,手裡攥著『浮躁』『不謹』此兩條,究竟是真的為了剔除不法臣子,還是為了給無過之臣冠以莫須有的罪名,以達私心目的?」

  大家皆望向吏部尚書的位置,才想起他今日抱恙沒來。

  裴少淮朝皇帝拱手行禮,言道:「微臣以為,縱使是責罰不職臣子,也應依法而辦,方能服眾,敦促臣子恪守本職。」

  又有人言:「考語乃是上官評下官之語,上官揄揚以表識才之心,下官得蒙重之語,受激勵而奮發,如此戮力同心之舉,上下相得,到了裴郎中嘴裡,怎就不值一文?」

  說到這裡,裴少淮此前叫人謄抄的考語,就有用武之地了。

  裴少淮先舉著一份復抄卷說道:「凡是評價六部郎中,必言『清才濟之明敏,吏事飭以文章』,論給事中則言『敏而果遇事敢言,諒而雅持身克慎』,至於十三道御史則又有『才力有為而激勸公,操履可慎而聲譽著』,小小評語卻追求對仗工整,駢四驪六,粗一讀美則美矣,再一讀,卻是浮華成風,賢庸莫辨。朝廷要的考語,要的不是你上下一團和氣、誰都不得罪誰,而是誰真的為公為民做事,有所成效。」

  又取來一份履歷單,讓蕭內官呈給皇帝,接著說道:「陛下且看這份履歷上的考語,單看這幾句,只覺得此人珪璋瑚璉,如松如柏,一身君子之風,乃是百世難得之賢才。可再看履歷上名為何人,竟是早些年貪掠江西賑銀而縊死牢中的奸臣。雖說貪奸之心不露於表面,然而身為其上官,不能察覺一二,反在考語中不吝妙語讚言,可見此浮華之風久矣。」

  下官為了得到妙讚之語而賄賂攀附,上官為了拉攏獲利而濃墨重彩,考語成了一樁私下生意。

  皇帝聞之盛怒,問道:「彼時,是誰人為其寫的考語,可在堂上?」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瑟瑟出列,跪道:「老臣年邁眼拙,不識奸佞,懇請皇上准予老臣致仕還鄉。」

  「晚了。」皇帝厲聲道,「為不辜負爾等考語文采,貶官八品,送入國子監謄抄經書。」

  其實,何須在廷議上嚴懲一臣子,皇上此舉不過是表明其態度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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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二十一章 天子主考

  正三品的右副都御史,連跌五個品級,調入國子監「打雜」,這可比罷官還要難受些,足以見得皇帝對上下勾連、包庇是無容忍的。

  右副都御史道官出身,被貶卻不敢出言辯解一二,一時眾人了然,恐怕這份責罰並沒有冤他。

  皇帝私底下是不是早調查過,誰又知曉呢?

  辯是辯不過裴少淮,皇帝又表了態度,本還蠢蠢欲動的堂上官們不敢輕舉妄言,生怕辯著辯著自個的官也沒了,多年經營一場空。

  遂一眾官員們目光投向幾位內閣大學士,內閣身為百官之首,對於朝廷政務擁有票擬權,對皇帝的決定還能牽制一二。眾言官們已無力再辯,只能寄希望於內閣了。

  而內閣中,張閣老、徐閣老顯然是站在裴少淮這邊的,由此便只剩下胡祁為首的三人。

  這意味著,這場廷議到了最後環節。

  一片靜聲中,東閣的高閣老踱步出列,他身穿古玄端服,衣織雲紋,頭戴忠靜冠,神態嚴肅,不露一絲慌亂之意,甚有大學士的氣場。

  閣老發聲,自不會像其他言官那般浮於表皮,只聞高閣老沉聲道:「裴郎中不愧為朝中後起之秀,博聞強識,精於辯駁之道,指出了京察中的許多紕漏。陛下,老臣有幾個問題想問裴郎中。」

  「精於辯駁」的語氣,聽著更像是在說「善於狡辯」。

  在他看來,裴少淮指出的不過是紕漏,而非弊端。

  皇上道:「准。」

  裴少淮亦道:「高閣老請問。」

  「京察中,你可知吏部居於何職?」「奉皇上之命,協同四方,居於主辦之職。」

  「你又可知都察院居於何職?」「全程監督,檢舉不公之舉。」

  「那六科十三道這些年輕官員呢?」「初生牛犢,率真直言,以下制上,可防權柄遮天。」

  問罷,高閣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彷彿在諷裴少淮還是太過年輕。

  高閣老言道:「太祖有言,朝廷監察應是『以小制大,以下制上,大小相制,上下相維』,遂開設六科十三道,此後朝中諸多大事,再少不得『監察』二字。京察亦是如此,吏部在於『辦』,各部在於『審』,言官在於『議』,都察院在『督』,天子在於『決』,如此一套『審、議、督、決』的章法已運行百餘年,不說紋絲不漏,卻也是前後銜接、相互制衡,豈是說改就改的?裴郎中既然知曉個中環節、各部要職,緣何敢提如此荒謬的諫言?莫非是看事情只看其表,卻未曾思量內裡的牽扯聯繫?」

  高閣老朝皇帝拱手行禮,言道:「稟陛下,老臣以為,京察之法雖有紕漏,只需稍加彌補即可,不能莽莽然改法,動了大慶的根基。」

  這一番話,先是祭出太祖之言,後說事物間的相互聯繫,可見閣老不是吃素的。

  老刀鋒芒畢露。

  眾言官們心裡歡喜,皆以為事情來了轉機。

  高閣老還是高興得太早了些,只見裴少淮從容自如,並未直接辯駁,而是反以其道還其身,言:「陛下,微臣亦有幾個問題請教高大學士。」

  「准。」

  「敢問高大學士,京察之事,為何不可一人或是一家獨辦?」

  當眾人聽到此話,心中皆是一樂,原以為是什麼大動作,竟只是這樣淺顯的問題。

  唯有熟悉裴少淮的人,知曉他善於步步為營。尤其是裴少津,他最是了解兄長,愈是風清雲淡時,愈是胸有成竹、風雨欲來。

  高閣老應答道:「凡人必有私,一人獨辦,恐其藏私。」

  又問:「京察中為何要設監察?」

  「既有私,自然要設督察以防欺上瞞下。」

  兩個問題加在一起,眾人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一時還未能想到關鍵,便聞裴少淮錚錚言道:「專用一人,疑其有私,遂增用另一人以制約其私心。人必有私,上恐其欺,則後用之人,如何防其欺上加欺?」

  因為害怕一個人的私心,所以用另一個人監督制約他,萬一後頭用的這個人也有私心呢?

  「若是再增一人,如此反復,則無窮無盡矣。」裴少淮道,「更有甚者,若是相互間勾連,官官相護,設再多的環節又有何用?」

  什麼「辦、審、督、議、決」,京察裡這套法則,聽起來環環相扣,實地裡,不知窩藏了多少私心。

  裴少淮兩句話便戳破了高閣老的謊言。

  正廷中,紛繁貴氣的古玄端服,與簡潔的紫袍官服形成對比,一老一少,裴少淮身姿筆挺,氣勢不讓。

  「以裴郎中之言,監察不公,京察不明,那究竟何為公,何為明?」高閣老拔高音量、顫著聲問道。

  原形畢露,就說明他已經輸了。

  裴少淮入仕多年,舉止沉穩,年歲不高,聲音清亮,洪聲道:「灋,刑也,平之如水;黎,眾也,百姓蒼生。法之一視同仁為公,百姓眼中所見為明。」

  灋,即為「法」的古體。

  裴少淮逼近高閣老,問高閣老,也是問廷上不服之臣,道:「法為公,民為明,故剝離官官相護之權,重新設立京察之法,加以百姓評判,此舉有何不可?」逼得高閣老退了幾步,裴少淮又轉向眾人,質問道,「平日裡諸位個個『能賢』不離口,如今直面公法、直面百姓都不敢了嗎?」

  此時此刻,他想到了南居先生,這個世道裡土生土長的理想主義者,真誠、執著到老,到忘事,不棄初心,聲音不免慷慨激昂了幾分。

  又如他教小風一般,妥協於世道,卻不能妥協於心。

  「稟陛下,改京察不改監察,評功堂考之間,照舊設有監督、眾議,法在前而非權在前,請陛下明鑑。」裴少淮最後道。

  皇帝目光掃過眾人,眾人意會,不管方才發沒發言,現在都到了抉擇之時了。

  以裴少津為首,好些個青袍科官徑直走到了裴少淮身後,齊聲道:「臣附議。」

  那些還沒做出抉擇的道官,正當他們猶豫之時,都察院正官已然做出了選擇,左都御史站到裴少淮這邊,道:「臣附議。」

  又言:「都察院掌監察,疏於本職,弊端頗多,老臣願立焚舟破釜之誓,糾改過錯,重現奉公無私。」

  這才是明眼人。

  左都御史明白,到了這一步,京察是非改不可了,而京察之後,裴少淮放入都察院裡,顯然也是皇帝有意為之。加之,今日殺雞儆猴處置的是右副都御史,是他的部下,他身為正官,若是不主動「難辭其咎」,表一表態度,皇上這一刀下去,可就不止殺一隻雞了。

  左都御史位列九卿之首,常與六部尚書合稱「大七卿」,足以見得其職位之重。

  吏部尚書王高庠早早當了縮頭烏龜,左都御史又當機立斷,京察涉及的兩大部門已偏向裴少淮這邊。

  這時,察覺局勢不對,「和事佬」站出來了。

  只見首輔胡祁笑吟吟站出來,開始「主持大局」,他說道:「陛下,燈芯拔而愈亮,道理辯而愈明,今日廷議,年輕者膽氣可嘉,博識敢言,老臣子雖墨守陳規些,卻是出於謹慎起見,都是為了大慶著想,都是奉公行事,都是好臣子,有此群臣,大慶日益昌盛。」

  說了一番和氣話後,轉而言道:「不過,老臣以為,朝中並無那麼多沽名植黨、市恩鬻權,君用臣子以信,臣報君主以忠,奸佞臣子朝朝代代皆有,決計不能因為一個幾個而牽連一群,因噎廢食。」

  「京察大計歸根結底是為了向皇上舉賢能、黜庸貪,諸位同僚們發現明珠,竭力舉薦,希望其能在京察中熠熠生輝,為陛下所用,乃是一份忠心。老臣以為,舉薦名冊呈至陛下案前,重用與否,陛下自可慧眼明鑑。陛下若是不喜,不用便罷,卻不能斷了臣子們考察舉薦的路子,免得傷了這份忠心。」

  意思是,京察時,用與不用最終決定權在皇上您那裡,皇上您才是坐鎮主場的天子。

  這是笑眯眯、暗戳戳地說裴少淮的新策僭越了。

  接著道:「再者,京中群臣哪個不是十年苦讀,歷經層層科考磨礪所得明珠,昔日已層層考選,何苦入仕後再設考場焉?莫非科考考得還不夠嗎?」胡祁列舉道,「禮部主考秋闈,內閣主考春闈,天子殿前策問,已達最高規格,如今多設一堂考,又該何人主考?屆時未免亂了上下尊卑。」

  相較於高閣老,胡祁這個笑面狐狸更為難搞一些。

  先用一個「忠」字給眾臣子們定性,再道出皇上才是最高決策者,誰都不能僭越,而後暗指堂考多餘且不合規矩。

  因皇上登基前有過一段磨難,最是看重長幼有序、上下尊卑,他的這番話顯然就是瞄準皇帝心頭軟處來說的。

  亂了上下尊卑,就會無序,無序就會生出亂象。

  皇帝您何苦為了一個盡在自己掌握中的京察,而涉險令得朝廷生亂呢?

  別人都是從新策好與不好的角度來辯,而胡祁佯裝調節和氣,從皇帝的角度來看此事,找出了新策對皇帝不好的方面。

  胡祁找到了裴少淮的弱點,一介小官,要想成事,歸根結底還是要依仗皇帝的聖眷,沒了聖眷,新策便寸步難行。

  若是辯駁,裴少淮心裡已然有了一番話,然而他明白,到了這個時候,看的不是辯駁了,而是要看皇帝態度是否如初。

  他在等皇帝表態。

  「胡先生思慮得周到,此事確實要緊。」皇帝笑道,「那朕只能勉為其難,再當一當這主考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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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灋:音同法,「灋」為「法」之異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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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不藏良弓

  既然誰當這個主考官,都會有失上下尊卑,那乾脆就由皇帝自己來擔任。

  六年一考,也費不了多少事。

  皇帝繼續說道:「至於胡先生所說的其他問題,伯……裴愛卿,你可有解釋?」

  天子與文臣,相互依存又相互制約,饒是燕柘這般手腕強硬的君主,要動祖宗律法,推行新策,也不是拍案即可定奪的。莫不然,何必勞力費心安排今日這麼一場廷議呢?

  今日廷議,裴少淮先把六科十三道辯下去,站住一個「理」字,皇帝再適時表表態,壓一壓內閣六部這些老狐狸,把事情辦得名正言順了,後面才能避免口誅筆伐,中途夭折。

  見皇帝表了態,裴少淮亦如胡祁一般,臉上一團和氣,笑道:「胡大學士提點得是,是下官疏忽了。」

  莞爾,又道:「任用官員的決策權仍在皇上手中,堂考結果、功績冊只是一份參考,正是有了這份參考,能讓皇上清楚明瞭地定奪。」而不是看那幾句文采飛揚的考語去定奪。

  意思是,堂考不是奪皇帝的權,而是幫皇帝甄選賢能。

  「六科十三道廷推賢能,是出於效忠,既如此,被舉薦之人何懼參加堂考?堂考中大放異彩,一來可以自證明珠蒙塵,二來也可襯出六科十三道慧眼識珠,豈不是兩全其美。」

  真金不怕火煉,考一考又何妨?

  「至於最後一點,京官們皆是科考中的佼佼者,何須再考?」裴少淮解釋道,「堂考與科考不同,科考重在學問才華,堂考重在經世文才、謀略本事。試問,倘若吏部不知人,戶部不知錢,刑部不知法,工部不知算,兵部不知陣,禮部不知典,入官多年,還是日日坐在衙房裡,一邊品茶一邊寫官樣文章,這樣的人豈能當得起如此要職?」

  連內閣首輔都敗下陣來,其後再無什麼大異議,新策得以定下來。

  這只是邁出第一步,至於如何出題、如何監考、如何定功,還要繼續商議,擬出一套章法來。

  等諸事落實完畢,京察大計恐怕要安排到年後了。

  ……

  眾官退下後,皇帝從正殿回到御書房。

  太子一直都在御書房裡旁聽廷議,他的案上,記下了十數張紙,擺得有些散亂。

  皇帝取來一看,多是官員間你來我往的辯語,略有些失望,問道:「聽了今日的廷議,可有什麼領會?」

  「先要有所決,而後擇人善用,結果才能如所期。」太子應道。

  皇帝頷首,笑意替代了方才的失望,讚許道:「不錯,有長進。記住,堂下官員不是黑白棋子,你若是沒自己主意,不牽著他們走,他們便會牽著你走。」

  「兒臣謹記。」得了父皇一句讚許,太子心情也很不錯。

  「還有。」皇帝道,「賢能難得,君明才能臣賢,用人不可行『蜚鳥盡,良弓藏』之舉,否則終成孤家寡人。」

  皇帝神色訕訕,想起過往,有些慚愧言道:「朕曾犯過一次錯,對此格外感慨些。」

  太子聽明白了「蜚鳥盡,良弓藏」何意,知道裴少淮便是那弩良弓,卻不知道父皇的慚愧是對誰人,只好言道:「兒臣雖不知父皇感慨何人,但已明白父皇苦心。」

  「琛兒功課學到哪裡了?」皇帝關心問道。

  太子應道:「前日已考過了孔孟之道,這兩日在習書、騎射。」

  皇帝第二次頷首露出笑意,能在翰林院老學究手下考過孔孟之道,這可不容易,安排道:「等京察忙完,伯淵入了詹事府,讓他也給琛兒講講課,他的學問可不比翰林院那幾個老學究差。」

  皇帝偏重裴伯淵,太子似乎已經習慣,並不覺得有何不妥,淡淡然地應下了。

  ……

  廷議結束,也到了散衙的時候,裴家兄弟共乘一架馬車歸府。

  「大哥外任數年,辯駁之道爐火純青,言辭愈發縝密無遺了。」

  裴少淮揉揉太陽穴,鬆了口氣,應道:「眼下才走出了一步,後頭的事也並不輕鬆。京察施行新策,不知會不會生出什麼動亂來,且往前走幾步看罷。」

  「大哥是有什麼顧慮?」少津問道。

  裴少淮打比方道:「京察大計就是一桿秤,秤一秤官員們幾斤幾兩,它理應在百姓手裡握著,現如今沒法子把它還到百姓手裡,便只能支起個架子撐著它,把它抬得高高的,不讓官員們染指。」

  兄弟二人志同道同,裴少淮無所隱瞞,繼續隱喻道:「一架搖搖欲散的舊船,縱使時常修修補補,它也仍是一架舊船,不會變得煥然一新。我等身在船上,既希望它能搖身變新,又不敢貿貿然把它拆卸成一塊塊。」

  一旦拆散,船就會沉。

  「是以,動了其中一處,會不會摧枯拉朽影響到另一處,誰也沒法預料,只能多加謹慎著。」裴少淮道。

  「我願助大哥一臂之力。」

  「且先邊走邊看罷。」

  ……

  隨後的時日裡,裴少淮較之前更加忙碌了,輾轉於御書房、內閣、吏部、都察院之間。

  只要這架船沒有拆,他就繞不開這些「關節」,他要的是利用這些關節,而不是避開、獨攬。

  這日,裴少淮去戶部找馬尚書,談完公事之後,他想起金陵城裡的倉廒,遂多問了幾句,道:「尚書大人,以銀抵稅以推行三年,不知京通倉裡積糧如何?」

  北有京通倉,南有金陵倉。

  馬尚書笑道:「已積糧九百萬石,不輸唐宋鼎盛時。」頗有幾分驕傲。

  又說道:「頭一年推行以銀抵稅時,百姓還是舊時心思,覺得要把糧食牢牢攥在手裡,才可心安,那一年當真是有銀也買不到糧食,本官還被參了好幾本。這兩年,百姓家裡囤積的陳糧多了,開始將糧食賣予糧倉,加之太倉州碼頭有糧食流入、朝廷派官船前往南洋購置糧食,幾方一聚,便有了這九百萬石糧食。」

  他誇讚裴少淮道:「一個銀幣,一個以銀抵稅,裴大人了得呀。」

  裴少淮心中了然,但並不顯露——南北兩京,作為大慶最大的兩個樞紐,斷不可能京通倉用銀幣購置糧食,而允許金陵倉還用銀兩。

  馬尚書上任戶部,當初也有裴少淮的一份支持,以馬尚書的錢道修為,應該不會犯這麼大的疏漏。

  不是疏漏,那就是有人欺上瞞下而為之。

  裴少淮心口發疼,心緒甚是不好,卻還要忍著繼續聊下去,他很快做了決定,言道:「下官聽聞戶部右侍郎的位置還缺著?」

  馬尚書眼睛一亮,喜道:「裴大人有合適人選推薦?」他信得過裴少淮的錢道學問,也信得過裴少淮的眼光、為人。

  能得裴少淮推薦,此人定不普通。

  裴少淮應道:「既有實缺,下官便推薦一人,至於他能否過得了堂考、調職戶部,還要看皇上的意思。」他只是行使廷推的權利而已。

  「理應如此,等候裴大人的好消息。」馬尚書依舊歡喜。

  ……

  當日夜裡,冬日寒意襯得燈火清冷,書案上,鋪開的折子,磨好的墨汁,毛筆撂在硯台上。

  裴少淮靜坐在書案前,過了半個時辰,墨汁乾了一半,他遲遲未提起筆來。

  他將毛筆舉在燈前,窗台漏入的寒風,吹得燈焰輕搖,可不管如何,筆影盡是筆直的。

  是呀,身正不怕影斜,一個刻意且可疑的人,只有放到燈下去照一照,才知道他的身子到底正不正。

  裴少淮不再猶豫,平復了心緒,開始為黃青荇寫推薦書。

  ……

  寒冬霜雪重,凍地三尺。

  裴少淮從宮中出來,一路回府,下了馬車後,徑直往院子裡走,斗篷上落滿了雪。

  楊時月一邊替他解去斗篷,撣去衣襟裡的雪水,以免滲進去,一邊心疼罵道:「這般冷的天,還下著雪,官人總是一下馬車便往裡走,等小廝舉把傘能耽誤你多少時候?」

  裴少淮憨憨笑道:「忘了忘了,下回一定記得。」

  他看到小南正在書房裡安靜習字,卻不見小風的身影,問道:「小風呢?」平日裡聽到裴少淮歸來的動靜,這陣「風」早刮過來了。

  楊時月把解下來的斗篷給了婆子,關上了房門,免得寒風湧進來,應道:「今日三姐過來,離開的時候,小風非鬧著要去姑姑家住上幾日,三姐又是極疼愛她的,我便隨了她,讓三姐把她牽回去了。」

  又道:「我讓申二家的跟著一塊過去了。」以免奴僕們不識小風習慣,太過打擾到三姐他們。

  原是如此。

  說來也是奇怪,小南小風回到京都不到兩個月,與幾位姑姑相處的次數並不算多,可偏偏這丫頭跟三姐一見如故,一個賴著,一個寵著,總有說不完的話,使得三姐隔三差五便過來一趟。

  興許這就是緣分罷。

  裴少淮笑道:「那便讓這陣風在三姐府上刮幾日罷。」

  收拾妥當後,楊時月將裴少淮喚入房中,道:「官人,我有事與你商量。」

  「夫人何事?」裴少淮坐下。

  「妾身聽聞,隔壁莫家要搬走了,他們的府邸要出售,我打算買下來。」楊時月說道。

  若只是單純買個宅子,自不用專程和他商量,裴少淮知道妻子話中有話,甚至已經猜到了楊時月的好意,笑問道:「夫人有什麼打算?」

  莫家的宅子與伯爵府只隔了一條小巷,牆頭一拆,便可合成一府,且伯爵府本就不大,即便合併進來,也不會僭越。

  「只是想擴一擴這伯爵府,莫讓二弟和弟妹他們拘著。」楊時月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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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3 01:12:2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二十三章 故知再會

  伯爵府位置不錯,但宅子著實不算大,如今府上人多了,便顯得擁擠了些。

  幾個姐姐出嫁多年,但她們的閨閣是一直閒留著的。

  少津成婚晚,住的是西邊那套珞瑜院,院裡廂房少,庭落不大,只栽了棵桂樹,砌了一方石桌和幾墩石凳。

  楊時月道:「一來,珞瑜院著實窄了些,往後二弟他們身邊要添幾個人手,只得安排住在府外,未免不方便。二來,等敘哥兒開蒙了,自要為他留個清靜的書房,這也該打算了。擴建院子、移居別處這樣的事,總不好等二弟、二弟妹他們來開這個口。」

  裴少淮了然,在這長幼有序的世道裡,少津作為弟弟,張口提要換個地方住,若是下人們不明事實,亂傳出去,對少津名聲是有損的。

  若是以訛傳訛,說成了要分家,那就更不好了。

  「時月,還是你想得周到。」裴少淮道。

  「再者,咱們南下這幾年,一直都是二弟妹幫著母親,操持府上的大小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如今咱們回來,她處處敬著我這個大嫂,有事便問我的主意,是個好相處又有本事的。」楊時月說道,「愈是這般,愈是不好拘著二弟他們。倒不如趁莫家搬走這個時機,把府邸重新捯飭捯飭,這府邸大了,事也就多了,兩房各擔一部分,歲末合一合賬目便可,叫二弟他們能夠自在些。」

  少津和陸亦瑤都不是等閒人,總要給他們多留些空間出來。

  重修府邸、劃分院落不是件小事,工程量可不少,楊時月這才專程找丈夫一起商議。

  買下莫府後,先是布好風水,該拆的拆、該修的修,庭院修好了,再是添置各類家什物件,最後才是拆掉牆頭,合成一個府邸。

  前前後後,怎麼著也要個一年半載的。

  「我明白夫人的意思,就按夫人說的辦,父親和祖父祖母那邊,我去同他們說。」裴少淮應道,他往楊時月身邊靠了靠,攬住妻子道,「功夫別安排得太緊,免得累到自己。」

  楊時月摸到丈夫的袖子沾了雪水,冰冰的,嗤道:「你還好意思說這個,最不會照料自個的就是你,一忙起公務,平日叮囑的全忘光。」起身去給裴少淮拿了套乾衣裳。

  ……

  兩口子私下議好後,沒過兩日,便把買莫家宅子的事跟大家說了,事情就此定了下來。

  陸亦瑤為這事,還專程過來,向大嫂表了一番謝意。

  到了布設風水、設計院落景觀的時候,小南小風和敘哥兒也參與了進來,小南喜好亭閣,小風要留住橫穿的活水小溪,敘哥兒想種幾株石榴果樹,大人們皆滿足了他們。

  院落設計講究的是寫意,裴少淮並不精通,參與不多,倒是幫著取了幾個名,譬如「憶南亭」、「松風水閣」、「青樸居」等等。

  飄飄大雪壓枯枝,唯有牆頭南梅生。到了冬至這一日,雖是天色沉沉,寒氣逼人,但伯爵府裡熱鬧非凡,四處熱氣騰騰。

  楊時月安排了家宴,陸亦瑤善於烹道,親自下廚做了各類點心、佳肴,一家人吃吃談談,一派融融。

  小風取了一枚雪玉糕,小咬一口,滿臉美滋滋。

  雪玉糕以熟芋碾碎,過篩成細麵,添加松仁、胡桃仁碎,和為餡料,再以熟糯為皮,包裹餡料,外頭滾上一層糖末,因形似雪玉而得名。

  只是才咬了一口,小風便把糕點放下了,托著腮望著窗外落雪,面露惆悵狀。

  「怎麼了?」楊時月問道。

  「這麼好吃的糕點,不知意兒在武昌府能不能吃到。」原來是想意兒了。

  這份多愁善感,很快也感染到了小南。

  也對,小南小風一歲多些便南下了,是和意兒一塊長大的,在閩地的時候,逢年過節,兩家人都是聚在一塊過的。

  今年的冬至,縱使伯爵府裡更熱鬧了,但於小風而言,還是有些不習慣的。

  裴少淮聽聞後,輕聲哄道:「等後院荷池裡的冰融化了,京外渡口的河水流起來,意兒他們便快回來了。」

  「當真?」小南問道。

  「爹爹何時騙過你們。」

  半月前,武昌府那邊上奏,言說已經開始清算田畝,要趕在開春前把侵佔的田地歸還給農戶。這麼算下來,來年三四月的時候,燕承詔一家差不多也該抵達京都了。

  大雪冬至天寒寒,攜酒會友正當時,那個高冷孤傲的燕緹帥,遠在南邊,不知今夜能不能找到人與之同飲。

  或是單手一壺酒,一躍上牆頭,對夜獨自飲?

  想到這番畫面,裴少淮忍不住笑了笑,自斟一杯,一飲而盡,心中想的是,這算是與燕承詔飲過了。

  今夜,裴少淮已經約好,與少津、幾位姐夫,還有言成、言歸,一同找個雅靜的地方聚聚,難得大家都在京裡。

  ……

  有楊時月、陸亦瑤兩個操持伯爵府,林氏貪得一份閒。

  這段時日,林氏常往林家那邊去,無他,侄孫到了說親的年紀,她這個當姑奶奶的過去幫著張羅一二。

  林府裡,林世運的正妻蔣氏頭已半白,身子較年輕時圓潤了許多,此時正樂呵呵地取出婚書,遞給林氏,笑得皺紋都淺了,道:「這是梁家那頭送來的八字,我去廟裡算過,和路兒很是相配,這門婚事很妥當。」

  她已去梁家相看過,顯然對這個準孫媳十分滿意。

  蔣氏又道:「自打當了官家的差以後,路兒他祖父是忙得腳不離地,他父親又年年南下出海,所幸他還有你這麼個能耐的姑奶奶,替他仔細張羅著。」

  林世運聽了裴少淮的建議,大兒子林遠繼續出海行商,二兒子林遙則北上與韃靼們做買賣。

  與韃靼交易不為掙錢,甚至在虧錢,這是替朝廷辦事,用貴重的珠寶首飾從韃靼貴族手裡換取駑馬,一來可以麻痺韃靼貴族,二來可以為大慶換來優良的馬種。

  林家因此成了官商,林世運在北直隸苑馬寺裡當個小官。

  要嫁給林家長孫的梁家姑娘,是京都大興縣人,是家中嫡長女,其父在保定府任一知縣,門第並不高。

  梁知縣與裴秉元有些交情,林氏便知道了這麼位梁家姑娘,牽繩說給了侄孫。

  「嫂子滿意便好。」林氏道,「以林家現下的光景,侄孫又有秀才功名,在這京都城裡,若想搆一搆那高門大戶,其實也是能搆得到的。只是我覺得,高門大戶嫁個庶女入林家門,心思未必單純,容易家宅不寧,我便消了這個念頭。」

  林氏接著道:「還是梁姑娘好,梁知縣的頭一個孩子,家中不甚富裕,卻是富著教養大的,知書達禮,辦事周全,那回隨我去樊園參加六藝會,面對恁多的公子小姐,她依舊端端大方,這樣的性子,實在難得。」

  在林氏看來,娘家現下要的不是攀高門,而是娶個知書達禮的,能管得住家,教養好後輩,林府才能一步步繼續往上走。

  她若是借著裴府的名頭,幫著林府與高門聯姻,屆時林家的財、裴家的權,都會被人算計。

  蔣氏識字不多,卻識得這個理,打趣道:「就數大妹你眼尖,無怪能找著兩個這麼好的兒媳,無事一身輕,如今你只怕是日日在府上睡大覺也無人來煩。」

  說到林興路的秀才功名,蔣氏又道:「林家子孫個個送去學堂,這麼多年來,唯有路兒考出了些許名堂。他上回秋闈落了榜,受了挫,把自個鎖在房裡,被你大哥狠狠訓斥了一番,說『一口吃不成胖子,只能慢慢來,你若是急了,只能是打臉充胖子』,又說『有這時辰苦惱,不如多琢磨琢磨你表叔的文章,別人求都求不來』。」

  話糙理不糙,可見林世運、林氏這對兄妹,想法是有共同之處的。

  聊完侄孫的婚事,林氏問道:「大姐那邊,近日可還曾過來撒潑?」

  蔣氏嘆了口氣,道:「他們這兩口子就不曾停過,來來回回總還是那套話術,大姐夫六十的人了,竟跑到你大哥的衙門裡,鬧著要世運給他捐個官當當,只要答應他就不再來鬧了,你大哥氣得直接雇了兩個人把他架回去……」蔣氏擺擺手,道,「今個兒是歡喜日子,不提這些了,你記著提防著些就是了。」

  林家當年只是小富,林家大姐嫁了個窮秀才,以為能過好,誰成想嫁錯了人,這是個沒什麼本事卻自視甚高的。

  更令林家匪夷所思的是,大姐竟也能和他過到一起,以虧待了自己為由,變著法子從娘家要銀子。

  林氏嘆氣,道:「都這把年歲了,還是不消停。」

  ……

  冬至一過,轉眼便是臘月。

  裴少淮在考功司忙忙碌碌,只覺時日過得尤其快。

  臘八這日,裴少淮散衙歸府時,天色還早,他撩起車簾透透氣,不經意間看到一道熟悉的背影,他叫停馬車,正想追上去,那人卻不知拐進了哪條巷子。

  子勻兄在膠東任職,豈會出現在京都裡?莫非是自己看錯了?

  可那身影、步態太相似了,豈會這般巧。

  隔日,裴少淮讓長舟去打聽了一番,得知江子勻果真在京中——祖母辭世,離任守孝一年,出了春就期滿了。

  裴少淮猶豫再三,還是寫了帖子,讓長舟送去,約江子勻茶樓一見。正是因為江子勻明知裴少淮在京,卻不主動找他,甚至有些躲著他,裴少淮才會送這份帖子。

  子勻兄還是那個子勻兄,不想給裴少淮添麻煩罷了。

  茶樓裡,熱茶吐霧,雅間幽靜。

  江子勻先到,裴少淮衙門耽誤了片刻,後到一刻。

  昔日同窗好友,出身有別,志向無異,時隔七年再次相見,離別場景恍若昨日。

  年過三十,江子勻已開始蓄鬍,添了幾分滄桑,還同從前那般瘦削。

  「多年不見,淮弟風采依舊。」

  兩人作揖,裴少淮坐下,道:「子勻兄身在京都,亦知我從閩地歸來,若非我那日偶然撞見,子勻兄打算一直躲著我嗎?」

  「也曾寫好了帖子,卻不好送出去。」江子勻面露慚愧,實誠說道,「江某一介守孝離職、等待朝廷復用的閒官,得知淮弟入了考功司,豈好這個時候約見淮弟,徒給淮弟招來誹謗攻訐?」

  一通話聊下來,江子勻的運氣著實差了些。

  他上任的地方並不算貧瘠,這些年,大功沒有,小功卻是不斷,為民剿除了山匪,治理河沙,開拓荒田,政績可圈可點。問題出在六年考滿之際,老太太年紀大了,感了風寒,一直為孫子吊著一口氣,還是沒能熬過寒春。

  按規,江子勻離任一年,回鄉守孝。如此,他積攢了六年的功績,沒能在考滿的時候呈上去,甚至已經算到了他人的頭上。

  等他守孝期滿,朝廷復用,又是另一番光景,從頭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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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3 01:12:3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二十四章 年關事多

  運氣不佳,仕途不順。

  江子勻明知好友在京,卻不肯相見,除了怕給裴少淮添麻煩,恐怕也有幾分寒門子的自尊心在。

  裴少淮約見後,他又早早來了,足以見得這份「想見不肯見」的矛盾。

  江子勻傾訴盡心底的壓抑,沒了負擔,情緒暢快了許多,道:「不提這些了,人生在世不稱意十之八九,難得與淮弟重遇敘舊,還是聊些別的罷。」

  江子勻主動岔開話題,改聊裴少淮的事。裴少淮的萬民書張貼長安門外、連刊三期邸報,江子勻自然是知曉的,他道:「淮弟將昔日文章所論,體現於實策上,實在令人佩服。」

  寫文章是寫文章,當官是當官,既能寫好文章,又能當好官,確實了不得。

  「子勻兄入仕多年,必定也有所悟罷?」裴少淮問道。

  「比不得淮弟,但也摸到了些許門道。」江子勻應道,「身為一縣父母官,最踏實的功績不外乎是讓百姓能吃一口飽飯,倉有糧,老有養。」

  「子勻兄說得沒錯。」

  江子勻繼續道:「談起糧產,大慶官員總就一個思維,開拓荒地,擴大良田,種的地多了,糧食自然也就多了。這般想自然也沒錯,只是忽略了一個。」

  「是何?」

  江子勻另取一些清水,用手指在桌上寫下「糧種」二字,繼續道:「吾在膠東,曾走訪各個鄉里,百姓田畝所種,多為小麥,只因白麵口感好、價格高。實則,新闢的田畝並不平整,改種豆黍更為合適些。倘若能收納各地糧種,仔細比較,因地而種,產量必然勝過一味地種植稻麥。」

  這番見解得來不易,江子勻坦蕩蕩說出來,可見對故友信任依舊。

  「與水爭田,與山爭地,又還能爭得了多少?是以,糧食增產還得靠『糧種』二字。」江子勻下論道。

  見解是好的,只可惜還未來得及實踐,便免官守孝了。

  裴少淮撫掌道:「子勻兄方才過謙了,這番見解同樣令人敬佩。」他想到了一個適合江子勻的官職。

  對於糧食增產這件事,裴少淮從後世而來,他曾叩問過自己——只需憑著自己的見識,從海外異域引進玉米、紅薯、土豆等新糧種,當真就能解決百姓的飢荒?使得人人有糧吃,天下皆太平?一人獨攬這不世之功?

  答案為「否」。

  且說大慶的棉花種植,早在宋時,棉花經南北兩路傳入,百姓開始零星種植。元代重農,種棉又得以進一步發展。

  歷經兩朝兩百年後,大慶成立,太祖知曉棉花之妙用,曾屢次下令減租減稅,推廣棉花種植,然效果短時並不顯著。

  緣何?

  南地種桑養蠶織錦,獲利更豐,北地百姓不識此物,不懂技術,誰敢拿僅有的幾畝地打賭?

  三姐推廣植棉織棉,有所成績,是她恰好站在這個節骨眼上,又敏銳地抓住了這個機遇。若是沒有前兩百年的鋪墊,此事根本不可成。

  種棉如此,推廣新糧種也是這個道理。

  前世正史裡記載,甘薯十七世紀初傳入,歷經百年,到了十八世紀,才有「高山海泊無不種之」的局面。這期間,得益於許多有識之士編著農書,教授百姓種植技術,諄諄叮囑免去百姓憂慮,甘薯才得以鋪開種植。

  有人傳入,有人試種,有人編書,有人推廣,有人帶頭……在一個相對閉塞的世道裡,要推廣一新事物,這幾樣缺一不可。畢竟,天子皇權再大,也不可能拿刀架在天下百姓的脖子上,逼著所有人必須馬上種植新糧種。

  裴少淮可以當那個「傳入者」,卻不可能以一人身兼「數職」,抹去他人之功。

  歷史可以少走彎路,卻不可少走一步。

  身為朋友,本就該拉一把、幫一把,尤其聽聞江子勻有此真知灼見,裴少淮更添幾分「私心」,他說道:「守孝期滿後,不知子勻兄有何打算?我有個去處想推薦給子勻兄,那裡可踐行子勻兄的猜想。」

  江子勻眼睛一亮,道:「淮弟請說。」

  「便是我之前任職的地方,裴某可行綿薄之力,推薦子勻兄任雙安州同知。」裴少淮道,「雙安州已順利開海,每每有海船從南洋歸航,船員從藩國帶回的補給,有許多是我大慶未有之物,子勻兄或可以研究研究。」

  這當中必定有新糧種。

  雙安州同知,官六品,是副官,但地位不容小覷。裴少淮道:「只是這官銜……」

  「我明白淮弟的意思,但官銜高低非我之慮。」江子勻打斷裴少淮的話,道,「若能入雙安州就職,乃吾之榮幸,且我一介待復用的閒官,籍籍無名,談何官銜正副的。」

  機會來了,江子勻也不拖沓忸怩,他起身朝裴少淮一作揖,道:「那便有勞淮弟了。」

  「子勻兄言重了。」裴少淮回禮。

  至於京外官的功績核算,這是個老生常談的問題了,眼下只能把京中這攤事先改好,再去改京外的考滿制度。不然這也改,那也改,最後只會哪哪都改不好。

  幫江子勻一人容易,要想幫京外官們晉升有序,卻是不易。

  這麼多年來,又有幾個能如裴玨、徐知意一般,憑己之力從京外爬回京都?也無怪人們說「金榜先後定一生」,什麼樣的名次出身,注定了能在官場走多遠。

  ……

  ……

  寶車華服處處逢,街上往往來來全是人。年關裡,家家戶戶都趕著這個時候購置年貨。

  裴少淮休沐在家,便也趁機陪妻子上街逛逛。

  聽聞城南新添了個「勝地」,叫「京棉一條街」,裴少淮和楊時月皆好奇,先去了此處。

  京棉一條街,顧名思義,便是主賣棉製品的商街。街道還算寬敞,有商鋪子,也有直接擺攤售賣的,各色的棉布在晴朗的日光下,格外亮麗。

  這花花綠綠的,瞧得裴少淮都花了眼。

  來這裡看布的,有外地的小布商,也有京中百姓趁著年關扯幾尺布回家做衣裳,熱鬧非凡。

  裴少淮找了家店面還算大的走進去,打點門面、招待顧客的,是一老一少的兩個婦人,裝束簡潔幹練,瞧著像是婆媳,透過後門往倉庫看,則是一對兄弟與客商在點對貨物。

  年輕婦人見裴少淮他們進來,笑盈盈迎上前,道:「老爺夫人盡管進來瞧瞧。」略打量了裴少淮和楊時月的衣著,辨認出皆是綢緞,看面相又不似商賈,婦人便引他們到滿滿一架花布旁,介紹道,「這些是今年新織的花樣,紋路是從宮裡學來的,老爺夫人不妨選幾匹回去穿個新鮮。」

  楊時月上前仔細看,棉布雖不比綢緞細膩,但這織的紋路,卻有幾分宮廷的韻意在。

  誰知裴少淮卻道:「我們是布商,是來採購布匹的。」使得這婦人愣了愣。

  「不知老爺打哪來,若是離得不遠,咱家可替老爺把布送到店裡,免去老爺一份運費。」婦人雖是不信,卻還是拿出了做生意的態度。

  「打東陽府玉沖縣來。」

  「那老爺是來對了。」婦人說道,「東陽府、河間府、保定府也有棉布一條街,可要說織出的花樣,還數咱們京棉最新穎,別處可沒這麼早上架,您隨意挑些花樣帶回去,不愁賣不出去。」

  裴少淮當真裝腔作勢地假裝開始選,可他一介書生,怎麼看都不像個做生意的,引得楊時月在一旁發笑。

  等裴少淮「鬧」夠了,楊時月選購了幾匹合心水的棉布,半扯著丈夫出了門。

  歸去路上,兩人讚嘆不已,不是嘆京棉一條街的規模,而是這條街裡,多是女子在經營棉布生意。

  也許她們正是第一批進入棉織造坊做活的婦人,後來,或是發現商機,或是受人激勵,便跳出來做起了這販賣棉布的生意。

  婦人經營,一家如此引人好奇,整條街家家如此,便不足為奇了。

  三姐又往前走了一步。

  ……

  年關裡,對於高門勳貴們,還有一件大事——進宮參加賜宴。一般皇后先請官婦們入宮賞賞冬景、喝喝茶,過幾日再是皇帝夜宴群臣。

  今年,裴府要進宮喝茶的官婦有老太太、林氏和楊時月,她們三個皆有誥命在身,此外還有南平伯爵夫人裴若竹。

  要入宮的這一天,她們近乎一夜未睡,三更天開始梳洗、換衣、戴冠,一個多時辰才能準備好。天還沒亮,一齊出發到宮門前,與徐夫人、楊夫人等相會,再等著皇后開宮門傳召。

  所幸,再是辛苦,一年也沒得幾回。

  自也有把入宮面見皇后當作機會的官婦們,說話做事皆藏著心機在。

  林氏年輕時,曾為自己的商賈出身苦惱過,只覺得在眾多官婦面前矮人一等,還時常受人冷嘲熱諷。現如今,官人在國子監受門生景仰,兩個兒子在朝中又有出息,女兒、兒媳也都不錯,她便早不在意出身了,反倒喜歡借著出身「裝愚」,每每入宮便當個透明人,遇到貴人們的試探也總用「愚鈍」糊弄過去。

  借著官人、兒子的名頭出場顯擺,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因有這樣的心態,入宮後,林氏與楊時月、裴若竹坐一塊,只管喝喝茶吃吃果子,看其他官婦們輪番上場演戲,全當是消遣了。

  中途,皇帝派蕭內官過來,給皇后傳了個話,說是近日有要事,晚膳不過來了。

  蕭內官雖是個奴婢,卻是伺候皇帝身邊的,衣著不凡,路過一干官婦跟前時,端端然而不卑不媚,視若無物。

  可傳完話往外出的時候,蕭內官一掃看見了林氏等三人,目光略頓了頓,把著拂塵露了個和善的微笑,很快便收了去,免得被其他人察覺。

  很是有度。

  林氏並不識得蕭內官,只覺得有些眼熟,她注意到了蕭內官的神情,不明所以,嘴角微揚應了過去。

  「方才是哪位貴人身邊的內官?」蕭內官走後,林氏低聲問裴若竹,道,「覺得有些眼熟。」

  「是皇帝身邊的蕭內官。」裴若竹應道,「許是去過幾回裴府傳召弟弟,母親遠遠見到過。」

  林氏了然,只當蕭內官與少淮、少津相熟,出於他們倆的原因,才露出了那絲和善的笑意,又或是自個理會錯了,蕭內官的笑意對的是別人。

  本以為今年的「喝茶」就此平平靜靜過去了,誰知到了末尾,皇后冷不丁地點了林氏,直誇她養了幾個好兒女,賢惠淑德,育兒有方。

  誇少淮少津這倒沒什麼,滿朝盡知的,誇一誇若蓮、若竹幾個,這也沒什麼,名聲在外的。

  可皇后卻道了一句:「北直隸棉布暢銷天下,百姓得以禦寒,此間,本宮得了一份好名聲,可本宮知曉,棉織造坊多虧有若竹辛勞操持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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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二十五章

  底下眾官婦本都已經開始掇拾裙擺,等著宴散離席,誰能料到皇后突然祭出這麼一番「誇獎」。

  一時間,不止裴家女眷愕然,其他官婦亦是如此——裴家女眷是在想對策,其他婦人則是在揣摩這裡頭的意思。

  這話初聽著,似乎是皇后賞識裴若竹,誇她能幹,為自己博得了一份美譽。可細想來,皇后說她只得了一份名聲,棉織造坊竟是裴若竹在執掌,官婦們豈能不驚訝?

  棉織造坊成立伊始,眾人並不甚看重,只覺得是給窮人織衣的小作坊,成不了什麼氣候。

  綾羅綢緞才是貴物。

  幾年過去,當「小作坊」供了百萬邊軍的冬衣、造就了北直隸各府的「北棉一條街」,當棉布滲入到貴人圈裡,眾人才後知後覺,薄利厚積,這可不是什麼小作坊。

  只不過棉織造坊一直打的都是皇后的旗號,眾人默認這是皇家的產業,不敢也不好去染指。

  誰知香餑餑竟是裴家在獨食。

  楊時月聽後,手心裡直冒冷汗,染濕了帕子,她跟著丈夫南下,知道的事情更多一些,她知道淮王在饒州府招攬幕僚,也略知道泉州府貪銀的流向。皇后的這一招「懷璧其罪」、「投石問路」,分明是透過三姐,沖著官人和二弟來的。

  若是回應皇后道,「行犬馬之勞,為皇后分憂而已」,把功勞推給皇后,功勞倒是無所謂,只怕東宮那邊會心生忌憚,仔細提防著裴家人。若再讓皇帝覺得裴家摻和皇家立儲事,君臣生了嫌隙,失了聖眷,甚至怪罪下來,那便更麻煩了。

  若是不向皇后示好,不把功勞推給她,那便是在眾人面前承認了,棉織造坊就攥在裴家人手裡。且不說外人如何覬覦這塊肥肉,單單是朝中文官的輪番攻訐,也夠裴家吃一壺了。

  且又是官人肩負京察大任這一特殊時機。

  會壞了大事,亂了京察。

  總就是,今日已然陷入被動,不能貪想轉敗為勝,只能想著盡量減少影響。

  楊時月心有猜測,不敢輕舉妄動,明明就坐在婆婆和三姐身邊,卻不能告知她們,更不能搶答皇后的話。

  話裡全是「誇」裴若竹,卻故意先誇林氏,再把話引出來,皇后分明就是盯準了林氏,要林氏來接她的話。

  挑「軟柿子」捏。

  林氏雖不甚了解朝中大事,但也不是個真愚的,當她握到兒媳手心裡全是汗時,便有了打算。

  只見林氏左牽起楊時月,右牽起裴若竹,滿面春風歡喜,樂滋滋道:「今日得皇后娘娘這麼一番誇獎,你們倆個快快隨我出列行禮謝恩。」

  引著女兒、兒媳行禮之後,林氏道:「昔日全仗皇后娘娘的教導,才有若竹今日的出息。」一句話點出了皇后與裴若竹昔年曾有過一段「主僕情誼」。

  昔日主僕,相煎太急。

  又借此,給了楊時月和裴若竹說話的機會。

  楊時月心中多一份猜測,於是搶在三姐前說話,她道:「皇后娘娘母儀天下,親著棉布棉衣,親授植棉織棉之道,天下婦人無不懷恩相隨,才有了這南北織聲一片,天下不懼冬寒之景。」

  和皇后的天下之功相比,裴家這小小棉織造坊何足掛齒。

  天下植棉織棉的地方,又何止棉織造坊一處。

  裴若竹本就有了打算,聽了楊時月的話之後,又明瞭幾分,她道:「棉織造坊所產棉布,堪用於邊軍禦寒,與天下棉布相比,十不足一。皇后娘娘盛讚有加,臣婦愧不敢當。」

  意思是,南平伯爵府掌管的織造坊,主要是為邊軍織冬衣。

  給朝廷幹活而已。

  兩人一唱一和,心意相通,既把棉布的功勞推給皇后,又能把織造坊從中割裂出來。

  皇后基本目的已達,便不在意這些言語,略略應過,開始誇獎其他官婦,先誇了徐家,再是楊家,後是陳家,專程挑裴家的姻親來誇獎。

  此舉亦值得玩味。

  裴家女眷盡力應對,也並不能治本——誰知道眾官婦們回去後,會如何想,又會如何猜、如何傳呢?

  賜宴結束,出宮以後天色已暗。

  裴家老太太一直惴惴不安,追問今日之事會不會影響到兩個孫兒,林氏三人不敢顯露,一直哄著老太太說,平復她的心緒。

  登車時,楊時月鑽入了三姐的馬車。

  「我早知道她是這般人,今日之舉並不意外,所幸,北直隸各府皆已成了產業,有了棉布一條街。」裴若竹說道。

  車頂簷上的燈盞隨著車軲轆一晃一晃,柔光映在她的臉上,神色復雜,有怒意,有遺憾,也有慚愧,眉頭微蹙,又帶著一股決意。

  她握著楊時月的手道:「是我拖累弟弟和你了。」

  昔年,裴若竹侍讀公主出嫁以後,皇后拖著不放,只當她是顆可用的棋子。直到皇帝下了恩賜,皇后這才賜了鳳冠金釵、百畝官莊,送裴若竹風光出宮,維持自己的德名。可見皇后是個只想著自己的。

  雖知如此,為了盡快推廣織棉,造福婦人,裴若竹又不得不借皇后的名頭,以致陷入今日的局面。

  「一家人,三姐說這樣話就生分了。」楊時月道,她壓低聲音問,「三姐開設『一條街』,是為了提防皇后?」

  裴若竹點點頭,道:「若是進貨、出貨,全然握在一個人手裡,若是這個人倒了下來,昔日努力便給他人做了嫁衣。」

  俗稱「一鍋端」。

  「如今有了一條街,農戶們種棉,織婦們織棉,攤販們買棉,有來處也有去處,縱是我立馬散了織造坊,這些以織為生的婦人們依舊有去處。一個大作坊倒下了,還有千萬個小作坊能建起來,這才是長久之計。」裴若竹解釋道。

  楊時月聽了此言,面露欽佩之色,心想,無怪那日從「京棉一條街」歸來後,官人連連稱讚三姐做事縝密,搶佔先機。

  一條商業街不是那麼容易做起來的,這恰恰說明——三姐從修建織造坊之初,就已經著手準備後路。

  她絕非要做一份事業而已,而是在謀一條路。

  ……

  ……

  眾人回到伯爵府,裴少淮從府裡迎出來。

  老太太擔憂未消,沒肯解下沉甸甸的冠首,而是牽著少淮的手腕,一直念叨今日發生了什麼,還問少淮:「孫兒,祖母老糊塗了,看不懂這些彎彎繞繞,你只同祖母說句實誠的,會不會耽誤你的公事?」

  裴少淮邊引著祖母進屋,邊滿臉輕鬆笑意應道:「孫兒清清正正的讀書人,不受這些耽誤,祖母今日累了罷?我叫廚子做了你愛吃的圓子,不若先嘗一碗再歇著?」

  「好好好。」有少淮的一句話,老太太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孫兒三句話頂別人十句。

  料理好老太太後,裴少淮這才去找娘親和楊時月,問道:「快散衙的時候,蕭內官過來同我透信,說娘親在坤寧宮裡被刁難了,孩兒便匆匆趕回來……都發生了什麼事?」

  楊時月給林氏泡了一盞棗茶,應過話,把白日裡的事說了一遍。

  裴少淮全程一副輕鬆穩當的神態,讓林氏心安了不少,她道:「淮兒,牽扯到皇家的事,你要多當心些。」

  裴少淮笑笑,安慰母親道:「孩兒省得輕重,皇后的試探而已,娘親不必憂心。這朝堂裡的水,清了又渾,渾了又清,什麼時候都不少攪棍的人,娘親看得太重了。」

  又轉移話題,問楊時月:「時月,咱們前日上街時,給娘親買的那盒胭脂擱哪了?」

  楊時月了然,幫腔道:「險些叫我給忘了,我叫人去取。」

  「娘親只管操持家裡歡歡喜喜過年,其他事,有我和少津在呢。」裴少淮道。

  夜裡,裴少淮夫婦休息躺下,這才論起正事。

  「官人可琢磨出些什麼來?」

  裴少淮枕著小手臂,望著床榻頂,道:「此時,確實是個攪渾水、離間人心的好時機,皇后很會選時機……只是有一點我想不明白,皇后這個時候出手,雖達成了目的,不也暴露了她的心思嗎?」

  只怕得不償失。

  皇帝立嫡長之心不動搖,只要太子不犯錯倒下,皇后在一旁使多大的勁,亦或是淮王多麼出類拔萃,都是無濟於事的。

  皇后從前的策略就很對,一直密著籌謀。

  可從今日她的表現來看,倒像是有人在背後指點她,以致於走錯路子了,也不能發覺。

  如果不是這樣的,那便只有另一種可能——淮王要有新動作了,皇后不必再掖著藏著了。

  裴少淮向來覺得,能想明白的事,都好應對,想不明白的,才是萬險叢生,噬人於無形。

  「先歇息。」裴少淮決定先不想,他把楊時月往懷裡摟了摟,溫聲說道,「夫人今日真是機敏,辛苦夫人了。」

  ……

  ……

  另一邊,裴若竹回到南平伯爵府。

  她先喝了盞溫茶緩一緩情緒,而後冷靜對喬允升說道:「允升,棉織造坊怕是保不住了。」

  喬允升聞言,把懷裡的小世子送到門外,叫嬤嬤領到別處玩,道:「夫人想好了?」

  「想好了,只留京都裡的這一間,年年給邊軍們織造冬衣,其他各府的坊子,全都按此前打算的,遣散了罷。」裴若竹說道。

  他們夫妻都能料到今日,只不過沒料到會來得這麼早。

  裴若竹道:「十五歲時,我受人所欺,嚇得生出一場大病來,幸虧有兩位弟弟為我點了一把火,把惡人遣走了,如今該是我還這份情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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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二十六章 慈愛溫仁

  喬允升知曉妻子是何等看重這份「產業」,懷著胎時,就開始四處打聽如何植棉、收集織棉的工具,等織造坊建起來,又帶著一群出宮的老女官們,四處說服農戶們種棉、織婦們入坊,教她們一技以傍身。

  「或還可以再拖一拖,夫人何必這般急?」喬允升勸道。

  真遣散了,想要再聚起來就難了。

  「不必了。」裴若竹果決說道,「皇后為難我,於她無益,那便是沖著大弟二弟去的。」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臨入宮前,弟弟們相送,她曾許過誓言,有朝一日當盡自己全力為弟弟們也放燃一把火。

  只要主動遣散織造坊,外人便不能以此做文章了。

  幾日後,追隨裴若竹的女官們聚於京城織造坊,她們以為,今日還同往年一般,臨年關前辦場慶功宴,給底下人分些賞錢。

  白鱗鱠細,紅尾羹香,珍饈鼎食,桌上的佳肴美酒比往年更加豐盛。

  卻不知是「散伙宴」,而非慶功宴。

  待裴若竹道出決定,酒桌寂然無聲,菜也不香,酒也無味。

  「今年收成不好,欠了諸位的賞金,大家便把坊子裡的機具搬走,折算成銀錢罷。」裴若竹假說道。

  這些新式機具可比「賞金」值錢多了。

  只要有了機具,不管在哪都能重新織起來。

  裴若竹舉起酒盞,身著褶裙,有著一身別樣的氣概,道:「再大的織造坊,也比不得自己手裡的坊子,諸位知曉如何種棉織棉用棉,在何處做營生不是做?何必拘泥於聚在一起還是分散各地?」

  古時「散伙」源於拆了灶台,各奔東西,今日的散伙,更像是散火。

  星星點點天下明。

  又過了幾日,三個年長些的女官敲響了南平伯爵府的偏門,求見伯爵夫人。

  「受夫人照拂這麼些年,大家都很是感激,離開前想略表心意。我們省得夫人什麼都不缺,思來想去,眾人分頭去各鄉年長者家中,討了些碎布,拼了幾套衣裳,希望世子穿上後,能得百家福氣,福上加福。」老女官說道,「我們幾個的針線功夫比不得夫人,夫人莫要嫌棄。」

  「乞飯從香積,裁衣學水田」,不管是百家飯,還是水田衣,都是為了給孩子多添一份福氣。

  擺在最上頭的,是一件偏開口大襟衫,形似道袍,各色布塊拼成菱格,添了幾分明快。

  裴若竹摸了摸,只見一針當作三針縫,密密實實,不知大家伙熬了多少燈油,才拼成這幾套衣服。

  她與織婦們的情誼,由布而起,也由布而「終」。

  關於小世子喬青山,這麼些年來,裴若竹確實疏於照料,她把心思多放在織造坊上,為坊裡的事忙前忙後。得虧喬允升是個不喜出門走動的,一邊幫著她打理織造坊,一邊攬下了小青山的日常瑣碎,讓她不為此分心。

  不是裴若竹有意「疏於照料」,而是喬允升用心,做得夠好。

  籃子中幾套水田衣長短、大小不同,夠小世子從五歲穿到十歲,裴若竹收下籃子,道:「辛苦大家了,這很好,我也很喜歡。」

  ……

  到了皇帝宴請群臣這一夜。

  大慶國庫充盈,今年宴上的酒水格外醇濃,不似往年那般寡淡如水。皇帝說過「酒釀傷農」,所以宮中酒水開支很是節制。

  今晚是法外開恩。

  裴少淮立功多,宴上頻頻被提及,免不了多飲了幾盞。宴後,又同以往一樣,被皇帝單獨留下,趁著興致殺幾盤圍棋。

  「伯淵這一步棋下得妙,一子落盤解困局,與朕同飲。」

  「皇上這一步也不錯,柳暗花明,驀然吃棋一片天,臣敬皇上。」

  兩個棋簍子互捧,這一來二去的,君臣二人都飲過了量,平日裡威嚴的皇帝在打輕嗝,向來氣定神閒的裴少淮兩頰醺紅,還捲起了一隻衣袖。

  「伯淵,酒壯人膽,趁著膽氣,你同朕說說,你想要些什麼,朕都賞你,君無戲言。」這回案上沒備聖旨,皇帝直接開口問了。

  裴少淮扯了扯嘴角,嘿嘿笑道:「皇上是不是喝不下了?跟微臣出這招數。」他先給皇帝斟滿,再自倒一杯,「微臣想與皇上再飲一杯,只盼……四海稻花香,秋來糧滿倉,糧多酒盛,便不用拘著君臣你我棋下暢飲了。」

  皇帝一飲而盡,吐了口酒氣,開懷道:「明明是朕先問你想要什麼,伯淵你卻把朕想要的說了出來……幾年不見,愈發狡詐了,罰你自飲一盞。」

  又道:「既是你與朕皆想要的,便請伯淵助朕。」

  「好說好說。」而非「臣遵旨」。

  喝得暢快,卻也有度。皇帝見裴少淮下棋開始亂下一通了,便知是時候結束了。

  蕭內官適時進來,道:「陛下,鎮撫司的車馬已經在門外候著了。」

  皇帝點點頭。

  隨後便進來兩個錦衣衛,仔細攙扶著裴少淮出了御書房。

  皇帝想了想,又招來蕭內官。皇帝臉上浮顯醉意,思緒卻很清醒,他道:「坤寧宮那檔事後,朝中流言蜚語又多了,這樣……你跑一趟,隨鎮撫司車馬送伯淵歸府罷。」

  「老奴遵旨。」

  蕭瑾又問:「皇上今個兒還是留在乾清宮裡入寢?」

  皇帝頷首,擺擺手道:「快去快回罷。」

  鎮撫司的馬車外頭看著全是玄色,玄色木,玄色簾,連馬匹都是棗色偏黑的,可只要再點綴些緋色紋路,便莫名有一種厚重的貴氣。

  因為玄色配緋,這是皇帝冕服的配色。

  「皇上都開口封賞了,裴大人何不接著,多少人求的機會。」車內,蕭內官與醉醺醺的裴少淮有一搭沒一搭地談著。

  「南下前就談過的話,蕭內官何必再問一次。」

  「老奴沒別的意思,只是與裴大人相熟,便袒護著些罷了。」蕭內官透露道,「因坤寧宮那檔事後,皇帝這些天都沒近皇后。」

  面對蕭內官的主動示好,裴少淮閉著眼提了一句:「這不是你我該談的事,蕭內官慎重。」字字清晰,絲毫沒有酒後的迷糊。

  「是老奴僭越了。」語氣稍顯遺憾。他不是個唐突不謹的人,屢屢示好彷彿有所急。

  到了裴府。

  伯爵府燈火敞亮,映照著鎮撫司馬車款款而行,府上眾人皆未睡,候著裴少淮歸來。

  「人已送到,老奴便回去交差了。」蕭內官躬身笑道。

  這一回是近距離相見,林氏看蕭內官的神情看得更細致了。再一次地,蕭內官的眼神確實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瞬,還行了個禮,面露善意微笑。

  林氏不明白,能留在皇帝身上伺候的人,會是何等精明的老狐狸,又能在她平平一介官婦身上圖些什麼呢?若這份善意是真實的,它又源於何處?總不會是無緣無故的罷。

  林氏細想,依舊未能想出自己與蕭內官有過什麼交集。她想得出神,一時忘了掩飾,叫蕭內官注意到了。

  於是,蕭內官對林氏道了一句:「裴夫人善待兒女,有穆姜之慈愛溫仁,京人皆知,值得受人尊敬。」意思是,他敬意出自林氏本身。

  話中誇林氏愛護子女,卻不是單純指親生「子女」,話中另有玄機。

  穆姜乃是漢人程文矩之繼妻,元配生有四子,穆姜生有二子。陳文矩卒於任上,元配四子對穆姜的態度一日不如一日。後來,大兒患病,穆姜生了惻隱之心,親調藥膳,仔細照料,直至大兒痊癒。

  元配四子自省頓悟,前往官府自舉不孝,穆姜的名聲便傳了出來。

  後來,穆姜活到了八十歲。

  蕭內官這是以穆姜為典故,誇讚林氏善待寧氏所出二女和庶子庶女。

  受人稱讚,林氏不知此話真假,她笑著謙虛應道:「都是孩子們個個出息,我一介愚婦,豈敢比擬穆姜之名。」

  眾人跟前,不便多說,蕭內官略施一禮,告辭上了馬車。

  這時,裴少淮趁著醉意,撩起車簾囑咐了一聲,道:「回宮路上,蕭內官走慢一些。」

  「勞裴大人掛心。」

  ……

  賜宴之後便是年節。

  裴府今年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人齊、熱鬧,連守在山海關城的司徒暘、裴若蘭夫婦都回來了,從除夕夜裡到上元節,府上日日喜氣洋洋,聊著說不盡的話題。

  小南小風最是驚喜——在閩地過年時,只得燕世伯和趙縣主兩人的壓歲錢,回到了京中,家中有祖父母、二叔二嬸,還有姑姑、姑父們,走親戚時,去了楊家,緊接著還要去林家。

  諸位長輩們給的「壓歲錢」的方式也各不相同。

  大姑父徐瞻守舊,給的是紅繩錢。一枚枚金製的梅花錢,中間留了孔,一根紅線穿八枚,每個小輩給一份,連少淮少津都有。

  而領紅繩錢之前,必須道一句賀詞。

  二姑父司徒暘就沒那般細致了,豪橫說道:「千霆,把你爹帶回來的那箱子打開,叫姐姐弟弟妹妹們自個挑一挑,選個合心意的。」

  司徒千霆承了父親的蠻力,不叫小廝幫忙,自個扛著箱子毫不費力。箱子一開,盡是關城以北的稀奇玩意,等閒人根本買不到。

  三姑父喬允升準備的是金錠,每人直接發兩錠,還解釋一句:「大的這錠是你們三姑給的,小的這錠是我給的。」

  四姑父準備的也是小金錠,他道:「我出些算學題考考你們,能算出幾道,便能領走幾個小金錠,如何?」

  小南小風一口應下,他們對小金錠不怎麼感興趣,但他們對四姑父將要出的算學題很感興趣。

  去林家拜年的時候,則更再豪橫一些——大舅爺喜歡給人發金子,大舅二舅喜歡給人發金子,眾多表哥還是喜歡給人發金子,這習氣,一脈相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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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二十七章 隔輩相像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對於大慶官員而言,元月是一年當中放假最多的時候,先是春節休了七日,到了上元節,又可再休七日。

  朝廷對京官們如此慷慨,只因平常的「旬休」已形同虛設——忙起來時,幾個月無休都是常事。

  官員們格外珍惜元月假期,便是平日裡罵罵咧咧的言官們,這時也都識趣地閉了嘴。

  火樹銀花燦九天,黑夜白晝,家家戶戶熱鬧非凡。

  東宮裡同樣如此,張燈結彩。太子燕有政痴迷於亭宇樓閣,並不痴迷於美色,尊於祖制,宮中不過正妃一人、側妃兩人,外加兩個選侍。

  初五這日,太子得閒,去了西北角的偏院,這是他的木倉,堆滿了各色建築的部件,皆由木料雕刻而得。

  這些都是乳母客氏和她兩個兒子幫著收集到的,又借著採辦運進宮來。

  有了這些部件,太子的設計的圖紙雖不能付諸實踐,卻能通過拼搭過過癮。

  太子才搭了一半,親隨前來稟話,說是王尚書在詹事府裡等候,求太子一見。沒說是什麼事,但大年初五進宮,必定是急事。

  懸在半空的「屋脊」沒能搭上去,太子怔怔輕嘆一聲,放下部件,抖抖衣袍上的木屑,走出了院子。

  可身上染的那股松木味,一時未能散去。

  左春坊正堂裡,來者不止王高庠,還有首輔胡祁,顯然這兩人已經聯手了。

  「殿下,若再不未雨綢繆,壓一壓裴氏兩兄弟,待他日成了氣候,可就晚了!」談話時,王高庠情緒有些激動,原本耷拉著的三角眼,因為揚起了眉梢,像是狐狸開了眼。

  胡祁幫腔,語重道:「老臣身在內閣,原不好與殿下走得太近,免得叫皇上心生猜忌……只是熒惑星漸漸放亮,光輝隱隱有蓋過紫薇星之勢,預示天降奸佞,權傾朝野,天下大亂。為大慶的江山社稷著想,老臣不得已,才與王太保過來這一趟。」

  熒惑星代表災星,「熒惑守心」為最凶天象,預示天子亡、天下亂。

  太子雖不善御權,卻也聽得出胡祁是詆毀裴家以謀私權,若真有熒惑守心之相,欽天監早就上報了。大年初五被叫來詹事府,太子本就不甚高興,談的又是這些拉拉扯扯的事,叫他頭疼,就愈發惱怒了。

  「兩位先生看得太偏頗了,裴氏兄弟遠談不上身居高位,推行新京察,也是為朝廷選用能臣。」太子言道,「孤以為,實在不必冠以熒惑星之災名。」

  他對裴少淮兩兄弟,心底帶著些妒意,並不喜,卻也談不上恨之入骨、欲屠之以後快。

  又道,「兩位先生有什麼事就直說罷,若是沒有,孤就先回去了。」

  「殿下也要被裴伯淵所惑嗎?」胡祁道。

  一個「又」字,讓王高庠趕緊打斷胡首輔的話,他放緩了語氣,打圓場說道:「殿下,胡閣老所言不止緣於天象,也緣於朝相,若非急火中燒,臣等豈忍心這個時候前來打擾殿下。」他身為太保,與太子相處得久,更清楚太子的性情。

  王高庠沉痛道:「殿下,底下的人實在無心過節,都是實心做事的,京察之後不知還有幾人能留下……」

  「底下的人」指的是太子黨。

  太子耳根子軟,向來厚待幫自己做事的官員,他沉思片刻後說道:「若真是實心做事的,孤會替他們到父皇跟前求情。」

  「那往後呢?」王高庠問,「殿下可記得,臣曾講過,《邴原傳》中有一段『曹丕宴請群臣』?」意有所指。

  《邴原傳》中記載,曹丕身為世子時,宴請功臣,席上問道:「君父各有篤疾,有藥一丸,可救一人,當救君耶,父耶?[1]」

  皇帝跟父親,救誰?好一道臣子送命題。

  可邴原不懼,直呼:「父也。」

  邴原為何不懼?因為東漢末年,君主是要依仗權臣門閥的。

  太子聽後,微微色變。

  王高庠見此,順勢火上澆油,話語這才加了幾分厲氣,道:「皇上對裴氏兄弟信任至極,聖眷朝中無人能比。倘若裴氏兄弟借著這份聖眷,上下打點,拉攏爪牙,權柄在握,不懼天威而在堂上高呼『父也』,屆時,殿下又拿他奈何?臣子目無君父,大慶重返『王與馬共天下』之亂世,這難道是殿下想看到的嗎?」

  又道:「倘若皇上一時怒火攻心,殿下又當如何面對一個『孝』字?皇上再是英明,也難免有武斷的時候,殿下要當皇上背後那雙眼才是。」

  太子不應不答,端端坐著不走,這便說明他聽進去了。

  胡祁從王高庠話中找到了「竅門」,也幫著勸道:「南平伯爵府執掌棉織造坊,歲歲募捐冬衣收攬邊防軍心,林府、陸府手握馬政,朝中馬匹皆經他們之手,再加裴氏父子開海,大肆購置糧食……樁樁件件,難道還不值得殿下提防嗎?等京察之後,朝中魚目混珠,可當真就晚了。」所謂的魚目混珠,只要不是他們的人,再有才幹,都是魚目。

  布、馬、糧、官,若這四樣全都跟裴家有關,確實不得不妨。

  這簡直就是造反的先兆。

  即便不造反,也大有發展成門閥之勢。裴氏獨大,姻親滿朝,可不就是權傾朝野嗎?正好印證了胡祁所說的「熒惑星亮」的天象。

  太子思忖了許久,道:「兩位先生且先回罷,孤再想想。」

  胡祁、王高庠達成目的,起身告退。

  東宮偏院裡還有好幾箱部件沒開,太子此時全無心思,獨自坐在偌大的正堂裡,顯得有些形單影隻。

  自幼失了生母,父皇先忙於爭位,後忙於朝政,久而久之,他遇了事情,再不知道該問誰,也不知道該信誰。嫡長皇子的身份給了他尊貴,也給了他身邊人攀炎附勢。

  太子忽想起,今日晨時,長子燕琛說要到詹事府左春坊裡習書。他輕步走至正堂偏門,陡地推開了書房的門。

  門後少年一驚,趕緊回到座上,佯裝繼續讀書,眼睛卻一直往外偷瞄。

  少年約莫十二歲,一身暗紫圓領衣袍,肩上盤著踏火麒麟。生於帝王家,少年卻有一副敦厚相,都說隔輩相像,他長得確與祖父有幾分相似,笑時憨,怒時厲。

  許久,燕琛才放下掩人耳目的書本,道:「父親……」

  太子並未生怒,只是關上了房門,溫聲問道:「你都聽見了?」他對兒女們的態度向來極好。

  燕琛點點頭。

  十二歲已經不小了,太子問道:「你如何作想?」

  帝王出少年,少年自不凡,長得敦厚的燕琛頗有這種氣度,他應道:「『王與馬共天下』確實不得不防,然孩兒有兩惑。」

  「何惑?」

  「以皇爺爺的脾性,焉不知『王與馬共天下』,且不設防?裴氏或有『共天下』之心,而胡王二人就沒有嗎?若是要防,豈能只防一個裴。」燕琛道,「『王與馬共天下』這句話聽著深奧,卻是最淺顯的道理,君強而臣弱,君弱則臣強……倘若君強且臣強,則天下皆在大慶麾下。」

  看見兒子起身侃侃而談,身高已與自己比肩,恍惚間,太子欣慰又有些失落——曾記得許多年前,當太子還是少年時,也如今日這般場景,父皇考校他時,目光中常有期待之色。

  可這份期待,卻在日復一日的失望中磨滅了。後來,父皇更多時候在「教」,「問」更像是在檢查交代的功課。

  興許父皇曾經期待的,正是琛兒現下這樣的侃侃而談、有理有據罷。

  是自己辜負了父皇。

  「父親?」

  太子回過神來,道:「你說得很好。」

  「君臣不能防死,亦不能死防,父親若是對裴氏兄弟不甚了解,不妨先接觸接觸,再做決斷。總歸眼下是這兩人處於弱勢,先露出了狐狸尾巴。」燕琛建議道。

  燕琛少年氣盛了些,所幸太子不是那般父子提防的人。

  ……

  另一邊,詹事府門外,胡祁與王高庠從兩個不同的門先後出來。

  春節年休,宮中人少,尤其是詹事府這樣冷清的地方,更是沒什麼人路過。

  卻正巧叫蕭瑾遠遠看見了。皇帝今日讀到了一本好書,特意讓蕭瑾跑一趟東宮,宣皇長孫燕琛覲見,而詹事府就在去東宮的路上。

  蕭瑾眼尖,憑著二人的步態、身姿,很快便認出了二人的身份。

  他停了腳步,心間咯噔一下,頓時又急又亂,大年初五跑到詹事府來,不難猜出胡祁、王高庠打的是什麼目的。

  蕭瑾往詹事府走,快到門前了,卻又陡一個轉身,調頭往回走,他「呸」了一口,發發心中的怒氣,暗自誹道:「真是惹人嫌的三角眼,盡把人往死胡同裡引。」

  因滿心想著這件事,擔心太子行差踏錯,蕭瑾竟忘了皇上了吩咐,把此行的目的忘得一乾二淨。

  直到回到乾清宮裡,皇帝見他端著一把拂塵就回來了,還心不在焉,問道:「琛兒呢?」

  蕭瑾回過神來,沒聽清皇帝的話,問道:「陛下什麼吩咐?」

  皇帝笑出聲來,又說了一遍,道:「朕讓你把琛兒帶過來,他人呢?」

  「啊呦,老奴該死,把陛下的吩咐給忘了……」蕭瑾道,「老奴再跑一趟。」

  「回來回來。」皇帝招招手,笑道,「吩咐個年輕的跑一趟就是了,不必事事都自個辦。」

  「老奴遵旨。」

  明知皇帝是體諒他,可蕭內官心底還是忍不住若有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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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出自《邴原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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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二十八章 灶上炊煙

  蕭瑾在乎的,自不是跑不跑這一趟。從前,事關東宮,不管事情輕重,皇帝必讓蕭瑾親為,不假他人之手。

  現如今,傳召皇孫成了尋常事,他人也可來辦。

  蕭瑾並不知,皇帝究竟是個什麼想法。

  ……

  裴少淮並不知詹事府發生了什麼。春節假日,他與楊時月帶著一對兒女走走親戚,忙中取樂。

  去司徒將軍府走動的那一日,裴少淮才坐下,還未來得及端茶,司徒二便讓大女兒、二女兒出來給他行大禮。

  「給小舅問好。」

  司徒姒年十六,司徒妘年十四,都到了說親的年紀。裴少淮不得不佩服司徒家的基因,他這兩個外甥女身材高挑,長比楊時月還高,眉眼不似裴家人那般平順,而是帶著一股英氣。

  「內弟可還記得多年前答應過我的?」

  「二姐夫是指什麼事?」

  「你怎麼能忘了呢?」司徒二拍拍大腿,面露急色,他擺擺手讓兩個女兒先退下,道,「就是替姒兒、妘兒物色個讀書人當夫婿。」

  「上好的讀書人。」司徒二強調道。

  司徒二鎮守山海關城有功,早是三品大將,前來求娶的人家並不少,可司徒二執意要讓女兒嫁個讀書人。

  「什麼樣才能算上好的讀書人,姐夫開的這條件可不好把握。」裴少淮為難道。

  司徒二道:「只消是你的門生,或是你看得上的,那必是差不了的。」

  「那也得外甥女們願意才行。」

  「願意,都問過了。」

  司徒二想了想,皺皺眉,長嘖了一聲,又道:「如今你在朝中擔任要職,門生結姻,對你名聲不好。這樣罷,來年秋闈時,你只管同我說哪個是好的,值得托付,我派人拿麻袋蹲守榜下,只要桂榜一出,便把他抬回府上,這樣就與你無關了。如何?」

  裴少淮哭笑不得,榜下捉婿可不是這般捉的。

  「姐夫萬萬不可,光天化日之下,你這麻袋一套下去,三品官職可就沒了。」裴少淮勸道,「若有看中的,得先叫官媒探探口風,再榜下送金鞭,才可謂雙喜臨門。」

  「我省得我省得,這不是急了才說套麻袋嗎?」

  這時,裴若蘭許是從女兒口中得了消息,知曉司徒二又在「蠻幹」,從後院那頭匆匆過來,一進門便道:「大弟,你莫聽他胡咧咧。」

  嗔怒輕推了一把司徒二,裴若蘭又道:「姒姐兒、妘姐兒的事,早同母親、姐妹、弟妹們商量了,大弟莫為此分心公事。」

  自打姒姐兒戲園子「重蹈覆轍」後,裴若蘭便清醒了許多,知曉自己力有所不及,看人眼力不夠準,事關女兒將來,她常常往娘家走,很聽林氏和長姐的意見。

  司徒二往後靠了靠,嘟囔道:「只不過讓內弟也幫相看相看,他看人賊準,多一份牢靠。」

  看到二姐和二姐夫如此,裴少淮心想,當年的陰差陽錯結了個好果子,實在難得。

  ……

  春日假過完,百官入朝。

  蕭內官卻在開朝第一日向皇帝告了假,他對皇帝道:「陛下,老奴打算去一趟智化禪寺,沐浴奉香,顓祈慈造,保佑大慶,請陛下欽准。」

  太監被淨了身,多信奉因果,有燒香拜佛之習,蕭內官也不能免俗。

  再者,刑餘之人,死後不入祖墳,有些錢權的內官,平日裡供些香火,可葬於禪寺墳地,小太監們則只能一卷草席拋在野地。蕭瑾年紀老了,早早安排好了自己的身後事。

  雖知蕭瑾意不在奉香,皇帝還是道:「朕允了。」

  「老奴謝陛下。」

  春冬日短,不過才酉時初,天色將暗。

  蕭瑾奉香歸來,回宮路上恰恰經過景川伯爵府,他穿著玄色披風下了馬車,鑽入巷子裡,敲響了伯爵府的後門。

  管事開門,借著燈籠光,見是個身著綢緞,髮冠梳得齊整,臉面白細,眉眼低順的老者,以為是個老學究,遂問道:「先生尋何人,有何事?」

  「勞煩給府上大少老爺傳個話,就說蕭瑾臨時有事急訪。」

  裴少淮找了個幽靜地方會客。

  釜下柴薪旺,灶上炊煙起,灶房裡這會兒正忙碌著,灶台飄出的松木煙隨著晚風,吹入會客小院。

  蕭瑾動了動鼻尖,忍不住走到窗前,多嗅了幾口,感慨道:「許久沒聞到過這樣的柴煙了。」

  「尋常的煙火氣而已。」裴少淮道。

  蕭瑾低頭笑笑,搖搖頭道:「裴大人有所不知,但有人家必有煙火,可只有在乾乾淨淨的地方,才能聞到乾乾淨淨的煙火氣。」世間不缺煙火,缺的是乾淨的地方。

  蕭瑾眯著眼,思緒有些飄遠,喃喃道:「裴大人家燒的松木,需得是秋燥裡上山砍,因為春夏時松木多汁,枝幹又韌又黏,根本下不了斧頭……」恍惚一頓,蕭瑾回過神來,自嘲笑笑,道,「說偏了說偏了,上了年歲,總不經意想起從前的瑣事。」

  裴少淮上回借醉,提醒了蕭內官一句「走慢點」,結果,非但沒走慢,反直接找了他。裴少淮直問道:「蕭內官究竟有何事?」說實在,裴少淮一開始並不想摻和到皇家立儲的爭端中,然實際上,只要他身在朝中,想要推行新策,就不免牽扯其中。

  根本不可能置身事外。

  他置身事外了,那楊家、徐家、陳家呢?

  蕭內官見裴少淮神態警惕,說道:「我此番過來,雖不是陛下授意,但陛下是知曉的,裴大人不必擔憂。」

  既讓裴少淮放下戒心,又表明自己只聽從於皇帝。

  裴少淮今日之所以肯見蕭瑾,是因為他明白,明君在位,宦官泛不起太大水花,蕭瑾能親近天子,卻不能蒙蔽天子。就如蕭瑾自己所言,他做的事,皇帝都是知曉的。

  只有天子無能,或是天子不信文臣,需要用宦官牽制文臣,才會出現宦官「當權」,宦官無牽無掛,是最好用的棋子。

  「若真如蕭內官所言,又何必急著跑這一趟?」裴少淮道。

  蕭瑾不掩飾,實誠道:「只聽從於陛下不假,心裡有偏私也不假。」他坐在椅上,往裴少淮這便探了探身,懇切說道,「請裴大人出手幫一把太子殿下罷,殿下需要個可靠的臣子。」

  「蕭內官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裴少淮拍案起身,話裡帶著怒意,「請回吧!」

  「三顧茅廬」,應是東宮親自來。「托付忠臣」,應是天子發話授意。哪怕是「權臣攝政」,也應是裴少淮自己籌謀。

  不管是哪一樣,皆輪不到蕭內官開這個口。

  這算什麼?硬生生把裴少淮綁上太子的船,若有朝一日事發敗北,裴少淮也將牽連輸得一塌塗地,背上蓄意謀反的罪名。

  況且,人心藏在肚皮裡,蕭瑾此人究竟如何、意欲何為,誰又能十足斷定呢?

  「裴大人消消氣。」蕭瑾慚道,「是灑家失言了。」

  他解釋道:「若不是陛下讓裴大人入詹事府,與殿下多接觸,若不是陛下授意裴大人給皇長孫講課,若不是灑家知曉了這些,又豈敢獨斷,貿然前來見裴大人?」

  是皇帝有這個意思,蕭瑾才敢貪前一步。

  蕭瑾改了個說法,帶著懇求道:「裴大人權當灑家今日是來透個消息,要如何做,全憑裴大人自己拿主意。」

  又道:「後宮前庭,宮內宮外,相互牽扯,裴大人聽一聽也沒害處。」

  裴少淮重新坐了下來,蕭瑾把初五那日所見一一道出。

  幾句話間,裴少淮明白了其中利害。

  胡王二人直接反駁天子,是臣犯君上,說得重一些,甚至可以是結黨謀逆。可他們若是把太子架在前面,有了「盾牌」,此事性質就變了——他們可以是賢臣力舉儲君,為大慶謀將來,矛盾變成了父子間的博弈。

  換句話說,他們拿太子當劍使罷了。

  天子年邁,皇位交接之時,最容易出現這樣的境況。

  「裴大人必定能想明白其中的緊要,灑家是個小人物,不與大人論朝廷,只說一樣。」蕭瑾情真意切道,「陛下心中是有殿下的,殿下亦尊崇陛下,大人忍心見他們父子被臣子算計,生了嫌隙,各在心頭剜刀子嗎?」

  胡王是想借太子之力,阻攔新京察,禍亂朝政,單憑這一點,裴少淮就不會袖手旁觀。

  裴少淮問道:「蕭內官有偏私,可為何偏私,總得給裴某一個說法罷?」總不會無端端偏私太子。

  「我若說是孝貞皇后心善,善待下人,我曾得過她的恩情,或是說,殿下自幼失母,是我瞧著長大的,大人可信?」

  「孝貞」是元后的謚號。

  裴少淮默聲,蕭瑾的說法可以理解,但是不能服人。

  還不夠。

  蕭瑾明白,沉默了片刻,轉而問道:「大人可知宮中太監都是如何來的?」

  這是要揭開短處了,裴少淮不好應答。

  蕭瑾沒有等裴少淮出聲,而是自答道:「不知曉的人都以為,是自個前往禮部參選,被禮部選中了,進了宮,才淨的身。」

  皇帝還是東宮太子的時候,蕭瑾就伺候左右了,他顯然是從小淨身入的宮,入宮時還是少年。

  蕭瑾苦笑,繼續道:「殊不知,被禮部選中者,十之五六,選送前就已刑餘。」

  他正是這十之五六者。

  京畿周邊,貧苦百姓羨慕內官富貴,私自閹割下體,以求進用。或是已婚者,走投無路而自閹,這些先行淨身的,禮部會責罵幾句,但也睜一眼閉一眼,應了他們所求,讓他們順利入宮。

  「我生於農家,家有十餘畝良田,寒而不貧,自打娘親病故後,這家就變了樣。」蕭內官垂頭看著地面,把面目掩在暗影裡,扶在案上的手握成拳頭,綿軟無力,他沉聲說道,「他很快娶了個黃氏,替他又生了兒子。」

  「那日,我自山上砍柴歸來,家中做了好豐盛一桌菜,樣樣都是我愛吃的,他們笑吟吟說是給我過生辰,我歡喜不已,興沖沖進屋換了一身衣裳,這才上桌端起飯碗,絲毫沒有生疑,他們不動筷子,說我今日是壽星,叫我多吃些……」

  聽蕭內官的語氣,平靜中藏著陰霾,顯然一輩子都忘不了當年的這一幕,忘不了信賴「家人」而付出的代價。

  裴少淮已然能推斷出後頭的事情,想明白其中的緣由,他想出言讓蕭內官不要再自揭傷疤,可蕭內官沒有停下的意思。

  「蒙汗藥不便宜,他們下的量很足,待我醒過來時,什麼都成了定局。」蕭內官沒有哽咽,反有一種不吐不快,他道,「誰能相信,竟是生父親手給長子行了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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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二十九章 殺盡王氏

  家中私刑,把「多餘」的長子送入宮,用血脈族氏鏈住他,讓他為家裡謀富貴。

  何其狠毒。

  此間,興許少不了黃氏的離間挑唆、惡毒出計,可歸根結底,還是那不配人父的畜牲私欲為己、心狠手辣。

  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房中久久默然,裴少淮不知說些什麼為好,只得靜等蕭內官自己慢慢平復。

  灶房那頭的炊煙漸漸淡了,蕭內官鼻子很靈,知曉到了晚膳時候,他提提下裳起身,道:「灑家所言,皆有跡可循,大人必有法子印證。」微微躬了躬聲,抱歉道,「今日貿然過來,說了些不合時宜的話,給裴大人添擾了。」

  話已說完,接下來就看裴少淮如何拿主意了。

  臨走前,蕭瑾忍不住多提了一句,道:「東宮有惡奴仗著殿下仁厚,作威作福,大人若有心料理,也請留他們一條性命。」頓了頓,補充解釋道,「殿下性子太過溫仁了些,心裡記人好。」

  不記人奸險。

  「蕭內官何不自己動手?」

  「內官雖帶個『官』,究竟不過是奴婢,做得多被人防得也多。」

  蕭內官走後,裴少淮仍留在會客堂靜思。

  黑夜降臨,燈下有詭。

  蕭內官今夜的一番說辭,裴少淮信了三四分。皇帝想傳位東宮,胡、王圖謀拿太子當槍使,這兩點總歸是不假的。

  裴少淮隱隱覺得,南下時遇到的對家又蠢蠢欲動,要露出狐狸尾了。

  對家作亂的手法,多是隱密不知不覺的,明晃晃跳出來的人,極可能只是他們擺弄的棋子,用來混淆視聽。這一回,裴少淮不再單打獨鬥、輕舉妄動。

  南居先生說得沒錯,青青一片,等到收成的時候,荑稗自然會顯露出來。

  ……

  從禮部翻到記錄後,裴少淮讓長舟去了一趟京畿南郊外的蕭莊,不是為查實蕭內官的身份,而是想知曉蕭內官如何處置「家事」。

  「老爺讓找的那戶人家,聽鄉里說,早幾十年前就沒了,說是男人累倒在徭役裡,抬回來沒兩天就咽氣了,彼時他兒子歲數不大,被族親們吃了絕戶,寡母帶著兒子改嫁去了高莊。」長舟說道,「我又跑了一趟高莊,黃氏早些年也沒了,她兒子改姓為高,家裡沒田畝討不著媳婦,給人當了上門女婿,靠上山砍柴燒炭為生。」

  看來,蕭內官早早給其父「送了終」,隨後便收手了。

  長舟又道:「鄉里還說,因無人祭拜上香,男人的墳被荒草掩了去,荒年時,有流民從保定府湧入,朝廷准允開荒,這墳頭只怕是早被人給掘了。」

  聽長舟講完,裴少淮彷彿能看到,一個新入宮的少年小太監,謹小慎微求立足,一分一毫地積攢獎賞,等手有餘力後,毫不留情地反撲回去。

  ……

  ……

  上元節這一日清晨。

  楊時月梳好髮髻,想到這一日的特殊,她打開妝盒,取出那支金蛙瑪瑙荷葉玉腳簪,插在了後髻上。

  時隔多年,簪子依舊光潤如新。

  這時身後傳來輕穩的步履聲,來者正是裴少淮,他身穿官服,立於妻子身後,道了一句:「夫人真好看。」

  而後替楊時月摘下了那枚金蛙簪,從袖口取出一支金鑲翠如意簪,簪到了同一處位置,笑道:「夫人莫嫌棄為夫的眼光,只需知曉這如意簪,是盼著你往後日日如意就好。」

  上元節是他們第一回見面、互生情愫的紀念日。

  「官人今日還要上朝?」楊時月回過身,替裴少淮正了正官袍衣襟。

  裴少淮點點頭,道:「京察在即,要緊著把堂考出題的事安排好。」

  楊時月也從袖中取出一枚圓玉佩,幫裴少淮繫在腰帶上,道:「妾身願官人平安順遂。」玉佩鏤空雕琢著一頭神象,太平有象,象保平安也保太平。

  成婚數年,她很明白丈夫的希冀和志向。

  ……

  上元節日,宮中各衙門人員不多,考功司卻全員到位,還從六部抽了不少主事過來幫忙——忙著核查京官們的功績,梳理成冊。

  關於堂考的題目,裴少淮想過幾個方案,對比以後,覺得還是六部九卿正官共同擬定題型、題庫,再由皇上選取題目為妥——更具說服力。

  若是裴少淮一人擬定,不免有「隻手遮天」、「洩題親朋」之嫌。

  忙碌一日,裴少淮比平日早半個時辰散衙,今日夜裡,他要帶著妻兒上街看花燈,小南小風惦記好久了,不能失約。

  月如銀盤映樹梢,鬧市燈盞似星辰。

  裴少淮把小風架在肩上,小風左手提著小兔燈,右手舉著小糖人,不時哇哇讚嘆,眼睛根本不夠用。京都裡的上元節,確實要比閩地熱鬧、氣派許多。

  看急了的時候,小風直接把裴少淮的髮冠當作了「指揮桿」,搖著指揮桿道:「爹爹,左邊左邊……」

  小南也同樣興奮,他牢牢牽住娘親的手,四處觀望著,不時踮一踮腳尖,指著某樣新奇玩意問道:「娘親,那是什麼?」

  在街上逛夠之後,裴少淮帶小南小風去了樊園,相較於街上,這裡熱鬧不擁擠。

  小南小風和敘哥兒、徐家姐弟匯合,幾個女眷領著他們猜燈謎,裴少淮得以坐在石亭裡歇歇。

  不多一會兒,一位老者領著一位青年人走過來,走近一看,原是欽天監的吳監正和他的孫兒吳見輕。

  三年前,裴少淮南下,「商星生輝,能臣為民」的履卦,正是這對祖孫占卜出來並上報皇帝的。

  見輕,「賤輕」,想來是少年人命格不甚好,祖父為其平安長大,取了個輕賤的名諱。

  裴少淮趕緊起身作揖,道:「吳監正,許久不見。」又看著吳見輕誇道,「幾年過去,賢侄已長這般高了。」

  少年人端端行禮,道:「給裴大人問好。」是個寡言少語的性子,在這昏暗夜裡,吳見輕一雙明眸清亮生光。

  吳監正笑呵呵道:「『辯上下,定民志,惠澤萬民』,當年的履卦果然不假。」

  不管是「辯」還是「志」,都與裴少淮所言所為十分貼切。

  「吳監正當年提點的那句『天寒不興木,無木不成農』,令晚輩受益匪淺。」裴少淮客氣道。

  寓意是,連年長冬有損莊稼,沒有莊稼農戶難以成活。

  「成事在人,老頭子隨口的一句話,談不上提點。」吳監正臉上笑容不變,還是寒暄的神態,卻突然壓低了聲音,只留裴少淮能夠聽聞,用腹語道,「裴大人的生辰八字屬木,老頭子當年說這話考慮不周,大人往後不宜同他人再提起,以免被小人利用。」

  吳監正很謹慎。

  裴少淮心中咯噔一下,臉上同樣保持談笑神情。

  吳監正說得有理,這個世道的天象、卦象,比謠言更毒。

  裴少淮確實忽略了這個世道神神叨叨的一面。

  吳監正恢復正常聲音,笑呵呵道:「孫兒快到娶親年歲了,還未找到合適人家,趁著上元節燈會,我領他出來走走,看能不能遇見緣分。」

  欽天監官職世襲,吳監正獨子早逝,他的位置是要傳給吳見輕的,吳見輕想找一份合適的姻緣確實不易。

  好人家必不願意讓女兒嫁進去,一來聽天者福薄,生死難料,二來子子孫孫都被限在欽天監的一畝三分地裡。

  「那便不耽誤吳監正時辰了,回見。」

  「回見。」

  走遠後,吳見輕低聲問祖父:「緣何?」

  吳監正指指天上北斗第四星,問道:「你覺得世上先有文曲星,還是先有狀元郎?」

  「星辰恆古便有。」吳見輕以為先有文曲星。

  「錯。」吳監正解釋道,「世人若非見過功名者之風光,誰會拜他文曲星?是以,世上先有能人賢臣,後有太平天象……能人賢臣百年難得一見啊。」

  吳見輕點點頭。

  吳監正繼續道:「占卜者,觀的是天,守的是心。」不知緣何,吳監正面露擔憂之色,囑咐道,「不管如何,見輕,你務必守心。」

  ……

  上元節收假後,百官歸位,朝中再度「熱鬧起來」。

  閉嘴半個月的言官們,又開始了新一年的口誅筆伐。

  這其中,言官們彈劾最多的便是裴少淮,由頭是「裴少淮手握棉製造業,大攬錢權,圖謀不軌」。

  期間,宮中西門一處雜物房走水,言官們把此事怪到裴少淮頭上,說是奸臣降世,天譴顯現。

  不可謂不離譜。

  朝廷派人一查,與裴家有瓜葛的織造坊,獨剩京都一家,專為邊軍織造冬衣。雜物房走水,是貪睡的小太監踹倒了矮桌上的油燈。

  眾人啞口無言,鬧劇收場。

  他們這麼鬧,無非是京察心中沒底,想鬧一鬧,拖延拖延。

  這日,裴少淮去了詹事府。和胡祁、王高庠偷偷去不同,裴少淮是正明正大地去,甚至人盡皆知。

  他給皇帝的說法是——上任少詹事前,先熟悉熟悉環境。

  裴少淮在左春坊坐了不大一會兒,太子便聞訊趕來了,還叫人帶來了棋盤。

  「早聽說裴郎中棋藝精湛,何不趁此時機,與孤切磋一二?」太子道。

  「那微臣就獻醜了。」裴少淮笑應道,行禮後來到棋桌前。

  在他看來,太子果然意氣用事,明明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談,卻執著於要下這一盤棋。彷彿已經準備了很久很久,就等今日的機會,洩一洩心中的火氣。

  如此也好。

  裴少淮是真的不精於棋技,並非裝的,且太子有備而來,所以局中,裴少淮很快就落入了下風。

  裴少淮心中暗暗誹謗,欺負一個臭棋簍子有什麼意思?

  局末,太子放下棋盅,雙手藏入袖中,意思勝負已分,棋成定局。他望向裴少淮,第一次近距離接觸,若非知曉裴少淮在朝中的所作所為,太子可能不會相信,這麼一個年輕的白面書生,舉止文文靜靜,談吐和和氣氣,竟有成為權臣之嫌。

  太子問道:「晉元帝當朝時,刁協、劉隗、戴淵曾諫言,要趁著王敦起兵造反時,盡誅琅琊王氏,裴郎中如何看?」

  盡誅琅琊王氏,本是殺意蕭蕭的話,從太子口中說出,卻是平鋪直敘。

  裴少淮便知曉了,太子雖無雄才大略,但也無心狠手辣。

  這個問題問得很有意思。

  司馬睿是在王氏的扶持下登基上位、建下東晉的,琅琊王氏也由此權勢滔天,司馬睿甚至稱呼王導為「仲父」。相權重,則皇權輕,大權旁落,司馬睿自然不肯,試圖重用刁協、劉隗、戴淵等人鉗制王氏。

  司馬睿不想盡誅王氏?未必,但他不能做,也做不到。

  王導自封丞相,王敦自封武昌郡公,使得司馬睿這個皇帝徒有虛名罷了。直至司徒睿憤懣去世,也未能鉗制住王氏門閥。

  這便是「王與馬,共天下」,說得詳細些,應當是王導、王敦與司馬睿共天下。

  太子意思是,晉元帝沒聽刁協、劉隗、戴淵的話,殺盡琅琊王氏,才會導致「共天下」。

  裴少淮笑笑,沒有抬眼,繼續看著棋盤,尋找落棋之處,用風輕雲淡的語氣應道:「微臣以為,殿下想讀東晉史,理應先從『八王之亂』讀起,甚至更早一些,從三國讀起,而非東晉建朝。」

  司馬睿重用琅琊王氏,借王氏之力,出師得勝,才能在八王之亂中得勢,在江左登基稱帝。

  這江左,可不是一開始就在司馬睿手中的。

  裴少淮繼續不經意道:「畢竟只有先『得天下』,才有後頭的『共天下』之說。」

  言下之意,太子殿下你未曾策馬奪天下,身為儲君,這天下也還未到你的手中,「共天下」從何談起?

  裴少淮勸說道:「是以,微臣以為,此話與微臣說說便罷,莫教陛下聽了去。」

  又還有一層意思,太子若有這個心思,莫不如想想如何守住自己的東宮,而非聽信什麼「共天下」的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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