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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MM豆] 穿成科舉文裡的嫡長孫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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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一百八十章 向志而行

  本是真小人,偏做偽君子,裴少淮自知,與謝嘉之間已無再聊下去的必要。

  轉身欲走。

  「若是能夠,誰不願意為民請命當聖人,誰不願意看到天下皆富足?只是這個世道裡,不是誰都能如裴大人一般,駕著大船乘風而來。」謝嘉仍在嘗試著。

  說服裴少淮似乎是他的一個任務。

  裴少淮停住腳步,未回過頭,再次表明心跡,應道:「豈不知,有人身居茅屋之中亦求廣廈萬間避寒士,有人羸臥病榻之上亦求眾生皆得飽,又豈不知『身既死兮神以靈』、『位卑未敢忘憂國』……有心為民,何須大船?」背影身正如青松。

  這片土地上,就從未短過愛國愛民之大義,周而復始的農耕雖遲緩了一些,可正是田畝才能孕育出了天下大同。

  「裴大人今日邁出望江樓,可知意味著什麼?」

  「是敵非友。」

  言罷,裴少淮徑直離去,未再理會。

  身後的雅房裡,瓷片飛濺,茶水灑地,實在不雅。

  ……

  大船從泉州港返航雙安州時,行至半途,夜色已降。

  弦月如鉤,星辰落海,今夜雙安灣風平浪靜,若非大船推瀾而去,只怕夜裡分不清,是星辰映入海,還是船從天際過。

  謝嘉的話,裴少淮並非全無感覺,他穿行在這海上夜色中,心間滿是那句「裴大人的船真的夠大了嗎」。

  靠著帝王的大船去推翻帝王之治,這本就是悖論。

  一代明君是天下之幸,已是難得,豈敢奢求代代出明君?哪怕是明君賢臣治國,也總有無可奈何、無能為力的時候。

  不能奢求,便只能選擇。

  閩地的這般狀況,當今皇帝會不知道嗎?不會。皇帝讓裴少淮南下開海,也大有「讓年輕的伯淵去試一試」、「歷練歷練」的意思,關懷備至,成也是功,敗也是功。

  精挑細選新上任那位布政使,是苟且之徒、無能之輩嗎?未必。皇帝肯派他接手福建布政司,自有幾分信任在的。新官上任,他的任務不是破開局面,而是保持局面不生亂。

  一人之力太過微弱,裴少淮似是在一夾縫中艱難穿行,他只能寄希望於那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想要把未竟的事業做下去,裴少淮到了做抉擇的時候,他不知道下一位明君會是誰,但他知道絕不是謝知府背後那位。

  ……

  回到府上已是深夜,還沒入府,昏黑朦朧中,裴少淮注意到隔壁牆上立著一道矯健的身影。

  敢在此地如此囂張的,除了咱們的燕指揮還能是誰。

  裴少淮望高抬了抬燈籠,朝黑影說道:「燕少俠,要不咱們先從牆上下來,再細說?」他皺皺眉頭為難道,「畢竟裴某也沒這爬牆的本事。」他上不去,只能是委屈燕指揮下來了。

  燕承詔一邁而下,衣袍生了些風息,平穩站在裴少淮面前。

  「和燕指揮當鄰居,這條街上,連夜貓都少了。」

  裴少淮曾聽燕承詔說,他年少時,夜裡睡不著,為了練飛簷走壁的功夫,常常穿街走巷「抓拿」夜貓。後來,京城一帶的貓,稍稍聞見燕承詔氣息撒腿就跑。

  「趕走而已,她們娘倆睡得淺。」燕指揮應道,轉入正題問,「今日去見謝嘉,可聊出些什麼來?」

  裴少淮神色不變,心中暗想,果然,燕承詔隨行南下,是「任務繁重」的。他畢竟出身南鎮撫司,是少有的、深得皇帝信任的燕姓子弟。

  裴少淮歸來途中已經做出了選擇,自然也想好了一番話術,遂原原本本復述了今日的對話,又將自己的猜測說了出來,道:「閩地貨物全由泉州市舶司而出,一個布政使吃不下這份銀兩。」背後的背後,還有人在操縱。

  「我省得了。」燕承詔會細查的。

  事關重大,兩人皆未多言,以免有失,又都心知肚明。

  夜裡春風寒,燈籠裡燭火搖曳,暗了些許,裴少淮說道:「開了春便是第二年了,該來的都會一起來,燕指揮準備好了嗎?」

  官、寇、賊、紳,會一齊施展「神通」,少不了三頭六臂去抵擋。

  「嘉禾衛已經準備好了。」

  「那便好。」

  兩人略作揖,轉身各回了府邸,一個走門,一個走牆。

  ……

  偏房裡的燈還亮著,裴少淮剛換下外衫,楊時月便端著一盞薑湯進來了。

  「夜裡海上濕氣重,官人喝盞薑湯去去寒。」

  薑湯爽辣,裴少淮身子頓時暖和了不少。

  裴少淮放下碗盞時,看到桌上仍擺著幾本孩提啟蒙書,想來是小南小風白日裡學認字,入夜時忘了收起來。

  最上頭是一本宋時《三字經》,翻開的那頁寫著「爾小生,宜立志」,孩童認字所用,字寫得格外大一些。

  楊時月見丈夫看得出神、有些怔怔,解釋道:「今日正觀問什麼是『志』,妾身便沒將這一頁合上,想著待官人得空時跟他解釋。」

  君子立長志——君子之志當自幼而立,隨志而長,向志而行。

  小南小風還在襁褓時,裴少淮便曾想過,要引導兒女立什麼樣的志向。

  他兩世為人,站在巨人之肩,遇見了明君,想要在這世道裡為民做些實事,尚且如履薄冰,困難重重。

  而小南小風生於此、長於此,且先不論天賦如何,他們沒有裴少淮腦中的見識、學識,裴少淮又不可能全然盡數教給他們,若叫他們如自己一般,這也太凶險了一些。

  保全自身,才能實現志向。

  身為讀書人,裴少淮敬佩、敬仰那些超出時代的文人志士,但身為父親,他又有些私心在。若是能夠選擇,他希望小南小風不是江上潮頭——看著波瀾壯闊,但終究會平落下來。

  裴少淮希望他們是涓涓細流,積小流成江河,立後世之功。

  「官人在想什麼?」

  裴少淮回過神來,只是方才所想,無法同妻子坦白,只好笑笑說道:「我方才在想,只要他們心間存有『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往後立什麼志向都是好的,隨他們的喜好。」

  門外忽傳來沙沙響聲,夜雨三更至,隔窗知春寒,裴少淮起身,關緊了虛掩的窗戶,想到那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遂叮囑妻子說道:「春末夏初易變天,後邊這段日子恐怕不甚太平,娘子在家中,萬萬要多謹慎一些。」

  即便層層護衛之下,裴少淮也怕有所疏漏。

  「妾身省得。」自打隨丈夫南下開始,楊時月便謹慎著,她面帶些憂色,亦叮囑丈夫道,「官人在外頭做事,也要緊著自己。」

  她不怕丈夫不夠聰明,只怕丈夫疏心沒有考慮自己。

  ……

  夜裡蛛絲纏,簷下結新網。

  望江樓談崩以後,謝嘉那邊已經開始行動,只是一時還未顯現罷了。

  三四月裡,東北風未至,眾商船未歸,趁此閒暇的當口,裴少淮在同安城與嘉禾嶼之間選了一條水道,預備在此修建港口。

  前有嘉禾嶼阻擋海浪,後有同安城為靠,此處常年風平浪靜,很適合商船歸航停靠。

  只不過,眼下此處仍是雜草叢生,亂石堆起,一片荒雜,要在此處建起新港恐怕要耗些人手。

  首先,要在岸邊理出一片平地來,用岩石把海堤加固。

  消息「走漏」了些風聲後,雙安州的三大姓急忙趕來應下了此事,說他們願意出銀子請人。

  沒幾日便開始動工了。

  裴少淮見到工地裡有不少老者,五六十的年歲,穿著麻衣搬石夯土,浸濕了後背。

  他們是主動前來做工的,為了那點不算多的酬金。

  裴少淮走過去,幾位老者停下鋤子,用當地話向官老爺問好,敬而不怯。

  三大族請老者做工,不是壞事,是好事。這個世道裡,莫說五六十歲,便是七八十歲下地幹活也不足為奇,不怕幹活累,只怕無活可幹,成了家中閒吃飯的。

  不是誰都可如富貴人家一般頤養天年,奉行「幹活是一輩子,不幹活也是一輩子,能掙幾個銅板算幾個」的老百姓,才是世間常態。

  便是這些景象,叫裴少淮小心翼翼不敢冒進。

  他腦中確實有很多後世的奇思妙想,但不是什麼都可以掏出來,不合時宜、未經論證的產物,不是造福一方,它首先摧毀的,將是最底層、最脆弱的老百姓。

  「大人,趕在六月南風上岸前,眼前所見的這一片都能填平。」齊族長上前稟道,又問,「大人,是不是要引一條路通往城裡?」

  「可。」裴少淮點點頭。

  時至今日,但凡腦子靈光些的,都能瞧出些端倪來——這位裴知州是鼓勵出海行商的。

  朝廷派他來就任,似乎是別有意圖的。

  可偏偏裴少淮遲遲不頒開海聖旨,而是一點點地「走漏」風聲,如蟻蟲撓心,讓整個閩東南的海商們不停去打聽、揣摩,不敢輕易做出決斷。

  商賈謀利,從不會把所有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裴少淮目前作為「勢弱」的一方,陣線拉得越長,對他越是有利。

  ……

  京都家書傳來,裴少淮展信。

  少津在信中,滿篇都寫著一個「憂」字——朝中攻訐長兄的折子鋪天蓋地而來。

  有人攻訐他執尚方劍南下,遲遲不幹開海的正事,不務正業,辜負了天子聖眷、期望;有人攻訐他一個朝廷官員,上香祭拜異姓宗祠,數典忘祖,與當地鄉紳結黨連群、朋比作奸。

  甚至有人抹黑鳳尾峽一戰,說裴少淮一個文臣搶著立戰功,心思不純。

  不怕文臣慧、武臣勇,只怕文臣亦慧亦勇。

  若說前邊這些是小吵小鬧,後邊蓋的這頂帽子,則不得不當心。

  先是福建布政使上奏,言說閩東南海賊佔島稱王,十分囂張,民間有傳王矗為「義王」、徐霧為「武王」。

  又言,經過暗中查探,這些海賊中不少是前朝餘孽,蠱惑民心,光復元朝的賊心不改,不得不防。

  這道折子引得朝廷廷議,天子跟前敢稱王,皇帝再是仁慈,又豈能忍下如此逆鱗。

  廷議還未有結果,泉州府加急上奏,彈劾雙安州知州與賊同謀、狼狽為奸——裴少淮私下見了王矗,又與王矗合作了,此乃事實。

  先是「文臣搶戰功」,後有「與賊勾連」,三人成虎,愈演愈烈,明明是擊沉幾十條船的抗委大功,反倒被污蔑成了「賊心」。

  張閣老、徐閣老、楊大人等自然出言反訐、替裴少淮說話,可姻親關係、門生關係,又被眾多官員彈劾為「袒護」、「包庇」。

  朝中彈劾、爭辯,本就是常態,只要天子信任,就不足以為憂。

  少津之憂,憂在皇帝態度不明,皇帝雖未定裴少淮的罪、也未說要嚴查裴少淮,但他把所有折子都存了起來,每一本都有細看。

  御書房裡談論此事時,又避開了張令義、徐知意等大臣。

  就怕君臣間生了嫌隙。

  少津在信末寫道「弟以為,脫兔留三窟,兄應謹慎為好」,裴少淮明白,少津指的是,單單靠天子聖眷、信任行事,還是太冒險了些,眼下情況不明朗,不妨先留一條後路。

  自憑自力更為牢靠一些。

  少津還說,自己打算先辭去給事中一職,暫且不插手韃靼議和的事,免得給兄長添亂,詢問兄長的意見。

  裴少淮引火焚信,火光映照下,臉上並無憂慮。

  這段時日,常常難以見到燕指揮的蹤影,已經給了裴少淮答案。

  他知道的比少津多一些,所以在他看來,天子「神色陰晴」、「態度不明」不是因自己而起,皇帝沒有下令阻止,他便可繼續做下去。

  裴少淮提筆,靜靜沉思片刻,這才落筆,在信中寫下四個字,回復少津。

  「莫管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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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2 02:25:4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一百八十一章 鹽商支鹽

  京都裡。

  北國三月沐春風,香車紛然樂踏青。

  這樣的春日裡,透過車窗看著往來的馬車,裴少津不禁想起年少時,夫子年年春日皆帶他們幾個出去踏青。

  風起梨花落,學子盡出城。

  愈是想及此,他愈是堅定了幾分,把折子交往了通政司——辭去兵科給事中的職務,安安穩穩在翰林院裡當個編撰,等過了這陣風頭再說。

  折子交出去,少津鬆了一口氣。

  隨後,通政司把折子遞給內閣大臣,下晌的時候,徐閣老找來了少津,頗有些惋惜問道:「仲涯,你可考慮清楚了?」一旦把言官的身份交出去,何時再有機會在朝中發聲,就不得而知了。

  辭去兵科給事中實在有些可惜。

  裴少津點點頭,應道:「海濱盜賊涉及前朝餘孽,真真假假一時也理不清楚,伯爵府如此境地,侄若是再牽扯進北境韃靼的事端中,就更說不清楚了。」只會給他人增添攻訐的由頭。

  不得已為之。

  徐閣老沉默了半許,短嘆一聲,道:「避避風頭也好,你們年歲尚小,後頭還有機會。」徐知意是寒士出身,一直遵從中庸之道行事,此時確實應當穩妥為上。

  他又言:「委國使臣朝拜一事,我也讓子恆先莫插手,避一避。」徐言成此時正在禮部觀政歷事,與外使周旋,走的是祖父的路子。

  「給世伯添擾了。」

  徐閣老笑笑,擺擺手,沒說什麼。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只不過這話不能說出口。

  本以為此事就此妥當了,少津甚至已經準備把六科衙房騰出來,隔日卻收到了兄長的回信。

  信中「莫管家事」四字看似在告訴他「莫因家事耽誤了自己的官途前程」,規勸他不要辭官,實際涵義還需仔細琢磨。

  父親不在家,少津只能先自己琢磨——裴秉元領國子監貢生前往大同治理春日河水冰塞,尚未歸來。

  半個時辰後,少津琢磨出個七八分意思來——這家事興許少了個字,指的是「皇家事」,這才是皇上陰晴不定的緣由。

  至於皇家宗室裡出了什麼問題,大哥或許不知道,或許知道了不敢寫,少津亦不敢亂猜、亂想。

  有了大哥的答復,裴少津懸著的心落了下來,他先是去了朝露院,給母親「請安」。自打林氏從外頭聽到了些風聲後,便一直擔憂兒子,每日惴惴不安,四姐時常過來寬慰,也未能解去其心病。

  「母親,大哥回信了。」

  少津神顏輕鬆、言語輕快,不似作假,讓林氏心裡有了著落,她問道:「淮兒說了些什麼?」

  裴少津應道:「大哥叫我們不要擔心,他心裡有數。」

  「那朝中為何會傳出……那些話?」

  沉默半許,林氏見少津有所不能言,似在思忖如何回復,便主動說道:「罷了罷了,我省得有些話不便多說,我也不便知曉。」又言道,「我一個婦道人家,只消是你們兩兄弟合計好了,果真沒什麼問題,與我說一句結果,叫我不要擔憂就夠了。」

  「母親說的是。」少津應道,又勸慰,「母親也要照料好身子,如此,大哥在雙安州那頭,才能安心做事。」

  「都是孝順的孩子。」沒了心病,林氏的心情自然也就好了。

  她又叮囑道:「亦瑤的肚子估摸著也快發動了,你這段時日鬆鬆衙房裡的事,多照看照看家裡,我這兩日也去看看她。」

  「孩兒省得了,勞母親費心。」

  從朝露院出來,少津一邊匆匆往宮裡去,一邊懊悔自己做事還是不夠穩當,沒等到大哥回信,就急著把折子遞了上去。

  希望還有機會攔下來罷。

  等入了宮,得知折子兩個時辰前已經送進了御書房,裴少津又只能硬著頭皮趕往乾清宮,請內官傳報求見。

  御書房裡,皇案上擺著兩碟點心,皇帝今日心情不佳,並無胃口,一塊也沒動。

  「陛下,裴二大人求見。」蕭內官稟道。

  「這個裴二,竟自己找上門來了。」說著氣話,眉頭卻是舒展了幾分,皇帝打算消遣消遣裴少津,正好解解愁悶。

  裴少津在底下行禮,皇帝瞥了一眼案上的糕點,問道:「裴愛卿是知道朕這新端上來幾碟點心,特意過來討一塊嘗嘗?」一年多的相處,皇帝已經摸清楚了兩兄弟的性子,相較於兄長,眼前這位弟弟更「貪吃」一些。

  說話也更大膽一些。

  裴少淮心細穩重,而裴少津在皇帝這,屬於順著桿子就敢往上爬那種。哥哥有哥哥樣,弟弟有弟弟樣。

  裴少津應道:「確實如此,微臣斗膽請皇上賞一塊點心嘗嘗。」

  皇帝擺擺手,讓蕭內官把點心端了下去,任由少津自己挑。

  裴少津斗膽又言:「皇上既賞了微臣點心,可否把微臣的折子也『賞還』給微臣?」

  皇帝佯裝從一堆折子中抽出少津的折子,應道:「那可不成,裴愛卿辛苦寫的折子,朕還未親閱,豈可歸還?等朕簽批了,再還於你罷。」

  這哪是沒有親閱,分明是親閱後,故意打趣少津。

  真簽批了,官可就沒了,裴少津連忙道:「皇上還未親閱正好,臣寫了折子,反悔了,不想叫皇上看笑話。」

  皇帝噗呲笑出聲來,心情好了許多,道:「你倒是敢說。」讓蕭內官把折子還給裴少津。

  凡事有緣由,皇帝問道:「是伯淵給你寫信了吧?」

  裴少津不敢有瞞,應道:「回陛下,確實是大哥回信了。」

  皇帝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樣,教育裴少津道:「這棋藝,你還得跟伯淵好好再學學,他下得好。」在朝堂上,伯淵可沒有過「悔棋」。

  「皇上教訓得是,微臣還有一事要稟。」裴少津說道,「府上近來事多,內人待產,微臣想告假一月,請陛下准許。」

  既然天子無心追責裴家,甚至讚許裴少淮,那麼朝中這撥攻訐,該查的查,一個月後怎麼也該平靜下去了。

  裴少津適時「消失」,躲躲風頭,也是在給皇帝分憂。

  「你學得倒是快。」皇帝笑道,「朕准了。」

  裴少津告退,都走到門口外了,卻又被皇帝叫了回來。

  皇帝猶豫了半晌才說道:「下回寫信時,記得順帶告訴你大哥,就說……別只光顧著寫家書。」

  裴少津一愣,連忙應道:「微臣遵旨。」又道,「也替大哥遵旨。」

  ……

  ……

  燕承詔忙著密查,裴少淮忙著修建雙安港碼頭,白日裡,楊時月和趙縣主常常聚於一塊閒敘。

  她們關係很是要好。

  談及這城裡突然多了許多美貌的歌姬舞姬,各種招搖,楊時月說道:「官人說道,這樣的手段,他十幾歲的時候已經遇到過一次,出這樣的計謀,也太小看他了些。」十幾歲那回,指的是幫閒殷五。

  試問,一個守心的人,又豈會守不了身?

  至於燕承詔,時時一副生人莫近的冷冰冰,在家卻把妻兒捧在手心裡,亦無需擔心什麼。上回除夕夜裡,趙縣主但凡輕咳一聲,燕承詔就一副要衝過來的樣子,也足以見得感情。

  楊時月拿這個略打趣趙縣主,趙縣主低頭兩頰緋紅。

  若說裴少淮夫婦是淮水明月生南風,遵循著相遇相識到相知、相守,一切都是那麼順其自然。那麼燕承詔和趙縣主之間,則像是冷夜裡兩盞微弱的燭火,被賜婚之後,夜裡感受到彼此的暖意,一下子變得熾熱起來。

  ……

  雙安港碼頭上,岸邊已經鋪平,一眼望過去有些空蕩蕩。

  百姓們正忙著從山裡採石,再運到岸邊,一塊塊牢牢壘成堤岸。人手偏少,這是個相對耗時的過程。

  這日,泉州府那頭送來了幾大船石頭,說是兄弟州府,主動出一分力。

  卻又陰陽怪氣說道:「知府大人說了,這碼頭若是能建起來,往後說不準能為泉州府所用,出一份力也是應該的。」

  言下之意是,這碼頭費力建好了,到頭來說不準是給泉州府做嫁衣。

  包班頭將此事報給裴少淮,猶豫問道:「大人,這石頭要不要留下?」

  「留下。」裴少淮說道,「白給的為何不要?」

  又言:「順帶把此事傳出去,就說泉州府要給咱們送石頭。」白給的便宜,能給百姓省力,該要就要。

  至於王矗那邊,自打鳳尾峽一戰之後,裴少淮數次讓包老九傳話約見,興許覺得愧對裴少淮的信任,王矗一直沒有應見。

  直到雙安州修建碼頭的消息傳出去,王矗這才主動求見。

  仍是嶒島之上。

  這一回,石桌上既無美酒,也無佳肴,只有海風呼嘯。

  「聽聞裴大人得罪了謝知府,還要在雙安州修建碼頭,王某臉大,特來提醒一句,大人聽一聽便好。」

  「王島主請說。」

  「外人只知道謝嘉府上養了小妾,卻鮮有人知曉,這個小妾是逡島島主的親妹子,小妾千難萬難生了個兒子,卻讓孩子養在大舅身邊。」王矗說道。

  逡島島主,正是另一個勢力更強的海賊頭目——徐霧。

  又言道:「至於逡島上的事,裴大人就更難打聽到了,一定不知道徐霧養了多少房小妾,更不知道徐霧有個三房,穿著我大慶的衣裙,卻有個倭國的名字,叫毛利二琴。」

  此話當中訊息頗多。

  官、賊、寇之間的勾結,已嚴重到姻親加固的程度。

  這般說來,謝嘉明面上是官,實地裡卻是賊。徐霧在島上不僅是賊,還勾連委寇是個奸。

  這些訊息,若沒有王矗提醒,燕承詔想要去查明,需要費不少手段和時日。再則,燕承詔正忙著另一件事,如何有閒暇管這些個細節。

  裴少淮道:「謝王島主提醒。」

  「裴大人客氣了。」王矗慚愧道,「畢竟是我未守約在先,違背了你我之間的信約,眼下是盡一些所能、彌補一二罷了。」告辭轉身準備下島。

  見識過謝嘉的齷蹉之後,裴少淮雖未能與王矗共情,但也多了幾分理解。加之,眼下這樣的境況,裴少淮必須抓住所有能利用的力量。

  「王島主且慢。」裴少淮對著王矗的背影說道,「有人是因利生惡,也有人是走投無路,王島主今日既有心前來告知裴某這些,你我之間何不再合作一回?」

  「佔島為賊,本就是不可信的,大人何必鋌而走險?」王矗應道,「王某不是個守信的人。」

  「人與人之間,或以信相交,或以利相交。」末了,裴少淮補了一句,「單你我之間,裴某覺得有以信相托的可能。」

  海風鼓入王矗的雙袖,顯得身子骨有些單薄。

  最後還是說道:「王某等候大人的吩咐。」

  這才拾級而下。

  ……

  接下來的時日,南閩各個府州發生了許多看似不起眼、不經意的「小事」,和百姓們一起「看熱鬧」的同時,裴少淮嗅到陰謀詭計的味道。

  並猜測,對面藏著一個手段了得且狠心的謀士——他太善於殺人生亂於無形了。

  事事都好似與雙安州百姓無關,與開海無關,若是不提前準備,問題真正爆發之時,便就無力回天了。

  第一件事發生在泉州府的惠安縣。

  惠安縣臨近海邊,易於汲取鹵水,海灘開闊平整,易於修造曬鹽池,此兩點使得惠安縣成了這一帶最大的曬鹽場。

  縣城裡也常見商賈,他們拿著鹽引到鹽場支取海鹽。

  按照大慶鹽法,商賈以糧換引,支取海鹽,這本是一件雙方受惠的事。此法在福建布政司鹽課提舉司的手裡,卻變了味道,成了陰謀算計的工具。

  原來,一個揚州商賈手裡有一百擔海鹽的鹽引,連著三年趕來惠安縣支取海鹽都沒有領到,揚州商人一氣之下,到泉州府衙擊鼓鳴冤,狀告惠安鹽場。

  謝知府派人去問鹽課提舉司,只得到了四個字的回復——課額未滿。

  意思是朝廷、軍衛所需要的額度尚未滿足,沒有餘鹽支給鹽商們。不止揚州商人一個在排隊,所有鹽商都在排隊,想要支鹽,只能慢慢等。

  謝知府安慰揚州商人道:「課額要緊,未能支鹽實屬無奈,惠安已經加派戶丁曬鹽,爾等應理解鹽場的不易才是。」

  揚州商人無奈,懨懨而去。

  此事便也隨著揚州商人傳到了蘇杭一帶,想來鹽商們必定憤懣。

  泉州郡城百姓還在慶幸「自家」有曬鹽場,對此事津津樂道,但裴少淮察覺到不妥——支鹽困難的問題,許多地方都有,卻也不至於三年支取不到一百擔鹽。且滿足朝廷課額之後,餘鹽兜售有巨利,謝知府這樣中飽私囊的人,豈會讓泉州府下的惠安鹽場「課額未滿」呢?勢必會加大戶丁曬鹽,增加產量才是。

  仔細一分析,皆是不合邏輯。

  即便真的「課額未滿」,為了鹽場的信譽,也該把此案兜住才對,豈會讓鹽商把消息給傳開了?

  顯然是有意為之。

  裴少淮立馬找到燕承詔,讓燕承詔派人去查一查。

  果真,除了支鹽難以外,鹽課提舉司今年的鹽引額度,全數被當地大家族用糧食包了下來,若想要鹽引,只能用更多的糧食從他們手裡去換。

  「三擔糧一張引」成了「六擔糧一張引」。

  賤買貴賣。

  鹽商的利潤一再被壓榨,豈還會有鹽商運糧食到閩南來換鹽引?

  裴少淮對燕承詔道:「燕指揮,這是沖著你的嘉禾衛下手了。」

  能忍?

  這才是第一件「小事」而已,裴少淮心想,打地頭蛇果然格外費力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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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逡:音同ㄑㄩㄣ,往復、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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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三重夾擊

  細數古來兵家謀略,火攻、水攻雖是叫得響,但若論用得最多的、最奏效的,還屬「兵糧寸斷」之策。

  斷人糧草,既可削敵兵力,又可擾亂軍心。

  惠安縣此事,明面上是鹽場支不出海鹽、哄抬鹽引「價格」,只涉及商賈而已。而實地裡,這種削短利潤的趕客行為,會大大減少鹽商往來閩南。

  沒有鹽商運糧前來換引,嘉禾衛很快就會陷入糧草短缺。

  嘉禾嶼上海岩遍布、田畝鹵化,衛所自產的糧食遠不能滿足軍營所需,海灣對岸的同安城,所產糧食同樣有限。加之燕承詔從京都率領數千精銳南下,駐紮在嘉禾嶼上,近來又奉旨新招募了上萬兵員,整個嘉禾衛糧草十分吃緊。

  這個時候是萬萬斷不了糧運的。

  現下是三月下旬,嘉禾衛餘糧勉強可以支撐一個月,若是沒有提前應對,等到發現糧草將斷時,正巧是五月初夏。

  五月東瀛海風來,是委寇進犯的「大汛期」。

  這些不是湊巧,而是有「高人」在背後指點著。

  一來,可以靠鹽引壓一壓嘉禾衛的威風,趁機生亂,使得開海不成。二來,未支出的餘鹽,可用於販私兜售,從中獲取巨利。

  可謂一箭雙雕。

  裴少淮給燕承詔講明白了其中利害,燕承詔眉頭微蹙,想了想,道:「我派船南下潮州府義安郡運糧,一個月夠兩個來回了。」提前儲備糧食,倒也是個計策。

  「裴某以為,此時還不急著打草驚蛇。」對家才剛剛探出個蛇信子,連頭都沒露,不妨等他把所有的手段都拋出來再說,裴少淮言道,「燕指揮放心,只消有雙安州在,就短不了嘉禾衛上下將士一口糧食。」話裡有七八成把握在,語氣不虛。

  再者說,派戰船出去運糧也易節外生枝,被人聲東擊西,不是上上之策。

  「此事早就在裴知州的算計之內?」燕承詔問道。

  裴少淮搖搖頭,自嘲笑道:「裴某慚愧,還沒這等神機妙算的本事,猜不到對家這麼細的手段。」

  「不過裴某知道,老百姓最少不得一口糧食,最易造亂生亂的,也是一口糧食。」裴少淮接著言道,「而商賈之道,又離不了『奇貨可居』四個字。」

  抓住根本,萬變不離其宗。

  帳營中,兩人細細接頭了後續的計策,心中便都有了底。燕承詔以武,裴少淮以謀,各行其事。

  ……

  落霞豔,青石翠,車馬穿市,街巷相連,城中千家似棋局。

  裴少淮坐在馬車裡,神情格外嚴肅,透過車簾看到雙安州這派安然寧靜,陷入了沉思。

  對家已經對嘉禾衛下手,又豈會放過雙安州、乃至整個閩南?不生委亂便生賊亂,不生賊亂便生民亂,只要夠心狠手辣,不管不顧百姓死活,百姓就是他們手裡最大的籌碼。

  隨後幾日,裴少淮讓申管家、張管事外出採辦時,多盯著些糧市,有什麼風吹草動、不對勁的事,立馬回稟。

  又喚來三族族長,叫他們收緊族倉裡的糧食,牢牢攥在手裡不外售。

  時值月末,又要給府上僕從發月錢了。這日夜裡,楊時月跟裴少淮說了一件怪事,她說道:「府上銅錢不夠,妾身今日讓申二家拿銀幣去同安錢肆換些銅錢回來,錢肆掌櫃與申二家相熟,便勸她拿銀幣去泉州府泰德錢肆換成泰德票號,每五兩銀多得兩錢的紙票,再到集市裡採辦,換成銅板子。這一來一回,雖多走了幾十里路,卻能多換二兩銀額的紙票。」

  申二家守規矩,不敢擅自作主,回來便將此事一五一十報給了楊時月。

  裴少淮平日裡曾給楊時月講過一些錢法、稅法,令其略通一二。

  楊時月又道:「錢肆本是氏族鄉紳們謀利所建,豈會無緣無故給百姓讓利,妾身覺得這裡頭有詐。」

  裴少淮聽後,神情一凝,當即了然——對家又開始放手段了。

  所謂的錢肆,是民間有財有勢的大紳大姓設立的「錢鋪子」,可以折算兌換各類金銀貨幣,還可對外放利錢,靠的是財大氣粗和所謂「信用」。

  在泉漳一帶,有個兩個奇特的現象。其一,大慶印發寶鈔不值錢、難以流通,幾乎沒什麼人用,可幾大錢肆印發的票號,卻流通得很,票面金額從不曾短缺過——因為大紳大姓講信用。

  其二,因為此地長久以來販私嚴重,商船來來往往,市面上流通的貨幣紛亂繁雜。錢肆正是應此而生。

  即便朝廷已經統一發行了銀幣,短短數年間,一時也難以改變現狀。只能說用銀幣的百姓越來越多,但票號、舊幣依舊流通著。

  幾大錢肆掌握在泉州府氏族手裡,眼下成了對付裴少淮的工具——他們不惜「棄信」,剝奪百姓錢財,從而為民亂創造時機。

  裴少淮想明白以後,先是肯定了妻子的猜測,說道:「時月,你的直覺是對的。」

  他先讓妻子坐下,俯身靠在她身畔,一邊執筆在白紙上書畫,一邊解釋道:「泰德錢肆悄然改了銀兩和票號之間的兌率,有鄉紳氏族作保,短時之內,票號在市面上尚且還是值錢的,普通百姓便會覺得兌換票號有利可圖。」

  楊時月順著往下想,道:「如此,真金白銀便到了泰德錢肆手裡。」

  裴少淮點點頭,道:「但他們的手段恐怕不止如此。」

  他引導問道:「你猜他們會拿這些銀兩買什麼?」

  楊時月後背一涼,抬頭,驚愕望向丈夫,猜道:「糧食?」

  「正是。」裴少淮繼續解釋道,「如果我沒猜錯,這些大族會以高於市面的價格,用這些銀兩從農戶手裡收購糧食,再次讓農戶、小糧商覺得有利可圖,歡歡喜喜把手裡的餘糧轉售給他們。」真金白銀高價買糧食,圖的也是「信任」。

  楊時月道:「若是錢肆繼續提高兌率,又可把投出去的銀兩再收回來。」倒吸一口涼氣。

  聽著似乎是鄉紳氏族一直在讓利,實則是他們把糧食、白銀攬在自己手裡,老百姓手裡最後只剩空頭票號。

  讓曾經的「信任」成了一場掠奪。

  裴少淮無奈說道:「若是有清官督守,這份『信任』興許還可以苟延殘喘,百姓夾縫求生,可如今泉漳府衙與當地大戶勾結,那麼這份『信任』便一文不值、禍害百姓。」

  平日裡的冠冕堂皇,只為了今朝一鍋端。

  光是聽著,便覺得險惡了,楊時月惴惴問道:「官人,能否想法子阻止?」等到事成定局的時候就難辦了。

  裴少淮還是搖搖頭,不是他不肯,而是攔得住十個百個,攔不住千個萬個,他說道:「人都是趨利的,我縱是能攔下雙安州的百姓,也攔不下整個閩南的州府,只要周邊生了民亂,雙安州也難獨善其身。」

  他臉上雖有無奈,但不慌不亂,似乎心中有幾分計策在。

  又言道:「而且,沉痾舊疾不破不立。」此事要破釜沉舟一回,才能把貪官污吏、奸商賊人一網打盡。

  即便丈夫再胸有成竹,楊時月心裡仍有憂慮在,她說道:「若非隨官人南下,親眼所見,妾身如何也想不到,在閩地開海行商竟會如此凶險。」她原以為,清除海上禍患已經夠難了,沒想到是內憂外患雙層夾擊。

  心中有些勸阻的話,始終說不出口,幾年夫妻,她豈不知丈夫是什麼樣的人,最後只能叮囑道:「官人務必要多加小心。」

  裴少淮把楊時月摟在懷裡,安慰道:「放心吧,我會小心的。」

  ……

  翌日,裴少淮讓燕承詔派人探查幾大錢肆,果然都是林姓、陳姓、上官姓幾家的產業。

  錢肆悄咪咪改了兌率,並不聲張,但很快就有投機倒把者發現了這個「漏洞」,私下裡傳播著,嘴裡說著「不要告訴他人」,實則人人皆知。

  錢肆的生意隨之熱鬧起來,大量的白銀流入錢肆。

  正如裴少淮所料,幾大姓又悄咪咪高價購入了大量糧食。

  糧食的事,暫且放在一邊不管,裴少淮讓齊、包、陳三家聯手,趕緊先從內陸購置一批蠶絲、綢緞,能買多少就買多少。

  布料一直是外銷最緊俏的貨物之一。

  ……

  半個月後,第一批綢緞運回同安城。此舉似乎驚動到了對家,對家繼續放出第三個手段——封鎖關鍵水路、橋樑。

  閩地山多河多,許多山路、橋樑都是鄉紳們帶頭修建的,便也歸他們所管。

  這往來商賈,原本交些買路錢便可通行,如今河封了、路封了、橋也封了,居於內陸作坊,便難以將瓷器、茶葉、紙張等貨物運到臨海港口出售。

  封鎖了商貨通道,等同於另一種壟斷——只能等著大家族派人去收購。

  另一邊,雙安州的商船沒了貨源,今年十二月當如何出海?

  對家彷彿是借此告訴裴少淮,不是建了碼頭就有本事出海通商的。

  這是把雙安州往死胡同裡逼。

  三大族長來稟,情緒皆有些失落,滿臉的挫敗感。

  裴少淮細算了一下絲綢存量,覺得差不多夠用,笑著安慰三位族長:「最多只不過是把本官逼走罷了,與你們關係不大,還不值得為此失落。」

  又道:「況且,也還未到挫敗的時候。」

  給他們吃了一顆定心丸。

  ……

  回到府上,京都那邊又來了家書。

  相較於上一次,裴少津信中的言語歡快了許多,先是興致勃勃告訴兄長,陸亦瑤給小南小風添了個弟弟,有六斤八兩重。

  正封信談的都是家常事,直到信的最末,少津寫道——「兄長若是得空,還是給皇上寫封信罷,實在不成,上個折子也成,皇上在弟面前念叨好幾回了……」

  最近一直在為開海的事憂愁,裴少淮原本心情一般,看了少津文字,一時間,心中莫名鬆快了許多。

  不管怎麼說,他還有家人在,家人一直在支持他、幫助他。

  裴少淮隨即提筆回信,言語亦是輕快,給娘親講講小南小風的日常趣事,讓母親多多保重身子,不要擔憂。

  又單獨給三姐裴若竹和林家大舅各寫了一封信,讓三姐留十萬匹棉布給他,由表哥林遠的商船運到雙安州來,此事說急也不算急,只要能在十月前後送過來便好。

  幾封信寫完,終於輪到給皇帝寫信了,裴少淮醞釀著寫什麼。

  此時,小風起夜,一邊揉著眼睛,一邊邁著歪歪斜斜的步子,見到書房有燭火光,一晃一晃從正房那邊走過來,進了書房。

  「爹爹,你怎麼還沒睡?」小風問道,迷迷糊糊地撲進了父親懷裡。

  裴少淮趕緊抱起女兒,小風兩個小胳膊牢牢抱住了父親的臂膀,靠在上面熟睡,喃喃道:「爹爹睡覺。」

  「爹爹寫完這封信好不好?」

  「不好……」

  再輕聲問的時候,小風已經保持這個姿勢睡著了,不再理會裴少淮。

  被小風這麼一折騰,裴少淮好不容易醞釀出來的幾句話,一下子忘了個精光。

  不是裴少淮跟皇上無話可說,而是閔地的錯綜復雜牽連到皇家宗室,有些事還是借燕指揮之口來說,更好一些。

  刻意聯絡君臣感情,裴少淮又不是這樣的人。

  於是乎,裴少淮單手抱著女兒,打算長話短說,速戰速決。

  小風抱得牢牢的,根本不能鬆放下來,裴少淮聽到正房裡又傳來動靜——小南也起夜了。

  聽腳步聲似乎也要往這邊來。

  裴少淮只好快筆寫下——「陛下,微臣不是不寫信,只是實在忙得要緊,臣願陛下龍體安康……公務之事,一切皆如燕指揮所言。伯淵拜上。」

  言簡意賅,直抒胸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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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一百八十三章 短糧之亂

  朝白寄書城河邊,暮夜隨風至天涯。

  可惜水路船舟再快,也終是趕不及南風的,京都閩地相距數千里,便是快馬加鞭,等皇上見到裴少淮的信件,也應是月餘之後了。

  皇帝想借「心心念念」來排解心底的憂愁,未必是想聽裴少淮稟報些什麼。而裴少淮信中的「忙」則是真的忙。

  對家接二連三放的招數,每一招都不好解,逼得裴少淮不得不多翻翻春秋、三國史,溫習溫習兵家計謀。

  ……

  五月海風起,舟師東渡海。

  一陣陣東北風從東瀛薩摩洲那邊吹來,正是委寇乘風進犯的最佳時機,過往數十年間門皆是如此。

  然而今年,嘉禾衛的兵力增強了數倍不止,數十架千料大船輪番上陣,根本沒給委船靠岸的機會。

  委人的關船、小早船,在大慶兩三千木料的烏尾硬帆大船面前,顯得十分「玲瓏小巧」。

  經過鳳尾峽一戰,嘉禾衛知曉委船船艙無龍骨支撐,船體脆弱。所以每每在海上遇見委船船隊,舟師們毫不猶豫拉滿船帆,全速向委船撞去。

  宛若重錘敲核桃,咔嚓聲響,單純靠著船大船堅,撞他個船毀人亡。

  頗有些「仗勢」欺寇的意思。

  若是不幸被委寇擊碎了幾塊船板,也不算太緊要——太倉船廠所造的戰船,皆設有水密隔艙,一個隔艙浸了海水,船體只是微微傾斜而已,支撐得到返航補修。

  如此一來,閩東南茫茫一片海域內,嘉禾衛的戰船往往來來巡游著,整個五月裡,他們和委船周旋了十幾個回合,佔著船隻、火器和戰術優勢,未曾失利過。

  前前後後毀了也有二三十條委船。

  消息屢屢傳回嘉禾衛,振奮軍心,越戰越勇。

  委寇吃了虧,眼看沒有機會登岸搶奪,加之去年鳳尾峽一戰損失慘重,他們不敢貿然跟嘉禾衛硬碰硬。等到南風一來,委寇索性一改風帆方向,隨風北上,往李朝的方向去了。

  燕承詔給朝廷遞了個密報,告知委船的去向,至於朝廷會如何應對,則不是他考慮的問題了。

  今年算是壓制住了委寇,要想拔除這個毒瘤,則要後續從長計議。

  ……

  東邊烈日西邊雨,舟師戰戰告捷,泉漳一帶卻是「節節敗退」——各地的糧食價格水漲船高,百姓家中米缸見底,隱隱有生亂的苗頭。

  對家的手段初見成效。

  城裡不是沒有糧食,而是大氏族故意壓著糧食不外售,各地糧食不足。偏閩東南田畝少,將近半數百姓不是務農,而是靠手藝吃飯的,十分依賴於糧鋪。

  往日裡能買到一石米的票號,如今買不到一斛米,米價漲了一倍不止。

  ……

  上晌辰時,裴少淮已經去往州衙,小南小風起得遲,還在飯桌上吃早膳。

  府牆外傳來陣陣快步聲,又摻雜著哐哐噹噹的器具聲,聽著很是嘈雜——是老百姓們在搶著買米。

  眼下米價日日見長,今日不買,明日更是買不起。

  楊時月身邊的陳嬤嬤聞聲,臉微微側向牆外,半晌,忍不住輕嘆息道:「前日十文錢還能換半斗糙米,聽說今日已經漲到了二十文,這世道……」

  又問楊時月:「夫人,咱們府上是不是也該盡早備些米糧?」有備無患,她心意是好的。

  「不可。」楊時月回復得十分果決。

  這個時候大肆採購米糧,等同於助長對家的火焰,豈不是給官人添亂。

  楊時月吩咐道:「傳我的話,府上誰若敢這個時候採辦糧食、投機倒把,一律發賣出去。」看到小南小風歪著腦袋,聽得入神,她又壓低聲音跟陳嬤嬤道,「往後莫在小南小風面前說這些個事。」

  陳嬤嬤惴惴,趕緊低頭認錯,言道:「是老奴思慮不周。」

  楊時月趕緊轉移兩個孩子的注意力,她用帕子擦擦小南小風嘴角的粥漬,柔聲問道:「咱們吃的早膳,是如何來的?」

  小南小風搶著應道:「爹爹掙來的俸祿。」娘親跟他們講過這個。

  「爹爹當官可不容易,你們要乖乖把粥喝完。」

  兩個小娃子很認真地點點頭,小風還喃喃道:「爹爹總是好晚不睡覺……」

  ……

  大街上,百姓們爭相購糧,很是嘈亂。

  甚至有人為此大打出手。

  老百姓們不知曉的是,他們愈是這樣,米鋪的竹牌子換得越勤——奇貨可居,待價而沽。

  這不,日頭還東斜著,離午時還早,許多米鋪便紛紛開始趕客,說是店裡的米已經賣完了,想要買米,明日再來罷。

  明日又換了一個價。

  老百姓們用票號買不到糧食,紛紛拿著票號到泰德錢肆前「鬧事」,讓掌櫃把銀子還給他們。到了這個時候,明眼人都能看出,真金白銀才值錢。

  票號一張紙而已。

  錢肆掌櫃讓眾人安靜,笑臉迎客說道:「若想兌換銀兩,還請諸位貴客排隊入店,一一妥辦。」佯裝一副不欺客的嘴臉。

  可掛出的牌子卻寫著「五兩銀兌十兩五錢票號」,兌率又漲了,跟糧食一樣,成倍而漲。

  其實換不換銀兩已經無濟於事了,錢肆背後是大氏族,米鋪背後也是大氏族,怎麼換也逃不出大氏族的手掌。

  老百姓自然不依,卻又無計可施。

  等到老百姓們眼底盡是落寞之色時,錢肆掌櫃又適時抖出些消息,讓百姓們重燃希冀,他說道:「諸位貴客在泰德錢肆門前這麼圍著,全然無濟於事,泰德開了這麼多年,誰都知道,靠的是一個『信』字,這兌率的變化,看的是糧市米價高低,先是米價漲了,泰德才漲的兌率。」

  滿口的鬼話騙百姓,把禍端推給「米價」。

  又建議道:「諸位在這裡耗著,不妨去雙安州州衙擊鼓鳴冤,求那位年輕有為的知州大人,讓他出面管治這些不法糧商,壓著糧食的價格不漲,只要米價不漲,諸位貴客的銀兩自然也就回來了。某聽聞說,這位知州大人是奉天子之命,執尚方劍南下就任的。」他雙手比劃了一下砍頭的動作,瞪大眼睛問道,「尚方劍連皇親貴族都能砍,這份厲害,諸位貴客都省得吧?」

  在這山高路遙的閩地,一個小小的錢肆掌櫃,豈會知曉「尚方劍」的事,顯然是背後的人吩咐他這麼說的。

  老百姓們只在說書先生那聽聞過「尚方寶劍」,只覺得是個無所不能的寶物,一下子眼眸發亮,似乎找到了救星。

  彷彿只要雙安州知州大人出馬,所有的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此事一傳十、十傳百,泉漳一帶,一大群老百姓湧入雙安州,聚在州衙門外,跪地不起,聲聲嚷嚷著求知州大人執劍砍奸商、抑制米價上漲。

  他們沒曾想過,他們是漳州、泉州之民,不去府衙求情,反而跑到雙安州來,這本就不合理的。

  中了賊人的奸計。

  ……

  雙安州州衙裡。

  聲聲哀嚎如哭喪,聽得簷瓦也震三震。

  老百姓們跪在門外求情,裴少淮不能迎門相見,也不能離開,只能把自己關在衙房裡,努力壓著心底的怒氣,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

  明知是對家挖的一個坑,他豈能跳下去?不是他擺架子、不體諒百姓疾苦,而是,一旦他答應了老百姓,這場「糧荒」會越演越烈,會死更多的人。

  他早前想好的對策,算準了老百姓的餘糧能撐多久,算準了齊、陳、包三家的商船什麼時候運糧回來,也算準了要如何投放糧食、逐步壓制住糧價,似乎都很妥當。然而他忽略了一點,小小風吹草動也能引得百姓恐慌,而恐慌是最容易煽動的。

  恐慌出現在了他的計劃之前。

  裴少淮愈發覺得,這場動亂背後的謀士很不簡單,不僅精通錢術,還精通官術、心術——能夠精準算到他的每一個弱處,再一刀刀剜進去。

  一連五日,裴少淮留在州衙裡,硬著心腸,就是不見。州衙外頭的老百姓陸陸續續離去,步履寂寥,眼神絕望,令人不忍。

  最後還剩下十幾號人還在蹲守著。

  這日,包班頭帶著二十七公從側門悄悄進來了,領他去見裴少淮。

  「知州大人。」二十七公一把年紀了,還是恭恭行禮,他眼中神色亦是復雜,勸道,「知州大人若是真有尚方劍,是不是該出去試一試?」

  裴少淮一愣。

  屋中似乎連光照裡塵埃都定住了。

  許久,裴少淮才嘆息道:「二十七公,不是本官不願意出手,而是一旦壓了糧食價格,會死更多人。」

  跟真正的旱災、蟲災相比,這場人為的糧荒,並不算十分嚴重,糧價水漲船高,買賣糧食有利可圖,出不了半個月,便會有潮州府的商販想方設法運糧過來,緩解此地的糧荒——見利誰能不起心?

  再撐到夏日商船歸來,秋日田畝糧收,這場糧荒便算過去了。

  但是,如果裴少淮出手抑價,糧商無利可圖,江浙、潮州的米商就不會運糧食過來。

  這跟鹽引是一個道理。

  如此的情況下,老百姓手裡有銀兩也買不到糧食,根本撐不到同安城的商船回來。

  「老頭子明白,無利則不往,大人是真正在為百姓考慮。」淚水潤了眼角皺紋,二十七公擔憂道,「可為了外頭那些人,搭上了大人的名聲,老頭子為大人感到不甘吶。」

  一個真正為民的清官,不應當是這樣的待遇,更不應當背負罵名。

  二十七公所言不假,明明有劍卻不見,外頭必定是一片詆毀,朝堂上則是一片攻訐。

  「唇亡齒寒,周邊若是生亂,雙安州也難幸免……老丈不當這麼看。」裴少淮知曉二十七公是為自己著想,反過來寬慰二十七公,言道,「若能用一時之名換萬民之命,被人罵一罵又如何,總是少不了一塊肉的……只要度過了這個難關,總有名聲好的時候。」

  學識的偏差裡,不能奢求柴米油鹽的平民百姓,和自己是一樣的境界。

  「雙安州何德何能……」二十七公哽咽顫顫道。

  又承諾道:「大人既有如此心胸,待此事過後,老頭子便是喊破了喉嚨,攤上這把老骨頭,也要為大人保住這份名聲。」

  「老丈的心意,晚輩省得,也心領了。」

  不管怎麼說,二十七公的到來,讓裴少淮心頭的陰霾散去了幾分,至少有人告訴他,這麼做是值得的、是對的。

  ……

  深夜裡,同安城樓上。

  陰雲層疊星光暗,燈火稀疏夜色浮。

  裴少淮站於城樓上,望向城裡,與去歲相比,還是差不多景觀,卻品不出那安然寧靜了。

  對家已經出完牌,該輪到裴少淮出牌了。

  不管大氏族背靠什麼樣的權貴,有多少後輩、門生安插在朝中,究竟是為了謀權還是為了謀財,他們既然敢拿百姓當籌碼,裴少淮便要試著搏一搏,叫他們血本無歸。

  ……

  南風還未至,商船還未歸。

  潮州府的米商們也還在路上,閩東南各府州依舊因糧價而騷亂著。

  棉布、銀幣、開海才是裴少淮的底牌,在時機到來以前,不妨先略使小技,離間門離間門。

  裴少淮先是把「開海」的消息透露給了海賊,借海賊之口帶到逡島上,流入徐霧的耳中。說是朝廷不止要開海,還要委派軍衛戰船為海商們護航,保一路平安。

  隨後,又把王矗殺寇有功、從泉州府衙領走了上萬兩賞銀的消息傳過去。

  從王矗那得知逡島的大概位置以後,燕承詔每隔兩日便派烏尾大船到逡島附近游弋,似乎隨時準備圍島而殲。

  就這麼吊著徐霧,令其心驚膽戰。

  隔日,裴少淮不請自來,又去了泉州府望江樓,主動約見謝嘉。

  謝嘉心情很好,興致勃勃而來,以為裴少淮要向他低頭了,豈知他推門進來,裴少淮莫說相迎,連身子都不起,只顧著把玩杯盞,不時呷一口溫茶。

  直到謝嘉站在跟前,才挑了挑眼皮,瞥了一眼,眼中盡是鄙夷與不屑。

  好一副京都富貴公子哥的模樣。

  裴少淮還一句話沒說,就已經讓謝嘉怒不可遏,這份怒氣積壓已久。

  謝嘉道:「裴大人便是這樣的臉色來與人言和的?豈不知如今是你在下乘。」提醒裴少淮擺低些姿態。

  裴少淮輕蔑笑笑,道:「只有你把這件事當作一場較量。」眼神裡還帶些憐憫。

  「不管事情如何發展,我裴少淮還是裴少淮,皇帝的近臣,閣老的門生,高門的嫡孫,豈會落於你的下乘?謝知府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裴少淮又道,「對了,你背後的主子也是如此,這層身份是不會變的。」

  裴少淮佯裝著。

  激怒謝嘉的不是裴少淮,而是長久以來侍奉出身高門的主子。

  雅房的門沒有關緊,一條黃毛的土狗不知如何混了進來,守在雅房門外哈著嘴、搖著尾。

  裴少淮下了一筷子,夾起一塊肉拋了出去,正好滾落在土狗身前。

  他又道:「謝知府方才滿臉喜意進來,是覺得我要與你議和,你可以向主子邀功了?」裴少淮嘆了一聲,惋惜道,「有心邀功,不如想想主子有沒有哪位門生臨近考滿,自己會不會鬆動鬆動,給人讓位。」

  「休要胡言亂語。」主子似乎教足了謝嘉規矩,明明怒氣滔天,又不敢拿裴少淮怎麼樣,只能欺人道,「本官堂堂正四品大員,一府之長,豈會認人為主?你所說的,相互合作,各取其利罷了。」

  「是嗎?」裴少淮看到土狗在等著第二塊肉,輕蔑之色更濃幾分,言道,「若是如此,豈會命令你納賊子為妾,生個兒子養在賊窩裡?本官好奇,謝家族譜要如何寫才好。」

  繼續離間門道:「若是謝知府堂堂四品大員自甘自願的,倒也勉強說得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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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一百八十四章 古姓門閥

  什麼是相互合作,各取所需?

  不說是利益均分,至少也應是四六、三七為分,而眼下謝嘉所得,不過是些殘羹冷炙罷了。

  「堂堂正四品大員」從謝嘉之口所出,是此地無銀的卑微掩飾,再從裴少淮之口復述,則是赤條條、毫不諱言的反諷。

  謝嘉的拳頭錘在飯桌上,一聲悶響伴著碗筷的哐哐噹噹,漲紅的嘴臉又轉為鐵青,可謂「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

  望江樓外,洛陽江裡,湍湍江水東至海,頗有幾分雄壯。

  「一時之盛,代莫比之,裴高門今日的羞辱,謝某牢記在心。」謝嘉憤然說道,以此告訴裴少淮——山高路遙,你我走著瞧。又慷然道,「豈不知烏江亭畔,有人吟誦道『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

  與其說是在反駁裴少淮,倒不如說是自我勸慰、麻痺釋懷,謝嘉在為自己冠以「忍辱負重成大事」。

  因為杜牧先生的後兩句詩是「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

  裴少淮隨之哈哈大笑,且笑得很肆意、很輕蔑。

  「牧之先生一世性子剛直、不屑迎合,若是省得自己的詩被謝知府如此引用,只怕是恨不當初折了筆,真是晦氣。」裴少淮嗆道。

  謝嘉這樣一個為非作歹、魚肉百姓的貪官污吏,配什麼「包羞忍恥」、「捲土重來」。

  「況且,如此雄心勃勃的誓言,謝知府應焚香沐浴,端端到謝家宗祠裡、跟列祖列宗去說,跟本官說做什麼。」裴少淮接著說道,「本官又不是你的祖宗。」

  「你……」

  稱職的狗是拴著脖子、勒著繩的,謝嘉被自己的怒火憋得內傷。

  裴少淮並未歇言,反而更近一尺,說道:「西晉謝氏,素有『德門』之稱,於內嚴正家風門風,於外暗察天下之大勢,既東山高臥,也運籌帷幄,德才服人,是一等一的高門大戶。豈知幾朝更替以後,到了謝知府這,卻成了『不以魚肉百姓為羞,不以貪官污吏為恥』,還滿口的包羞忍恥,豈不令天下賢士睥睨哉?」

  天下同姓之人,五百年前是一家。裴少淮不知謝家之「謝」和西晉謝氏是否一脈相承,但想來是有些關聯的,且就先這麼說罷。

  「謝知府有閒壯志豪言,倒不如想想,同樣是高門大戶的延續,為何別人能夠操控局勢、坐收漁利,而謝知府卻只能任人擺布,混成了這個……樣。」言罷,裴少淮不忘瞥一眼門外那條黃毛土狗。

  謝嘉臉青目赤,眼珠子左右散擺,在裴少淮的刺激下,仿若下一刻就要捫心吐血。

  「裴少淮,你今日過來,究竟想做些什麼?」謝嘉恨得咬牙切齒,偏又不敢與裴少淮對視,只能望著地面。

  如此言行,裴少淮顯然不是謝嘉以為的那樣——來委身求和的。

  「來羞辱你的。」裴少淮目的已經達成,說得很直白,言道,「只不過裴某的羞辱是一時的,主子的羞辱才是一世的。若是山高皇帝遠真的好,那為何別人入了皇城高堂,謝知府卻要留在此地,納賊子為妾,玷污名門之器?」

  拿捏住他人的耿耿於懷,才能讓他惴惴不安。

  有些話,就是專程為謝嘉設計的。

  裴少淮起身,準備離去,路經門口時,黃毛土狗對他哈頭搖尾,裴少淮不吝嗇地誇了句:「是條好狗。」

  裴少淮下樓,土狗依舊蹲在門外等食,它彷彿嗅到了謝嘉要殺狗飲血的凶意,嗷地一聲追下了樓,跟著裴少淮討條性命。

  迴旋的閣樓木梯裡,嗒嗒的步履聲定了定,一句「土狗都會選個好主子」幽幽傳了上來。

  沉默了幾許,驀地,毫無徵兆,樓上傳出掀翻酒桌的聲響,碗碟碎了一地。

  裴少淮聞聲,回過身,抬頭望望酒樓高閣,自言自語惋惜道:「幸好沒點幾個菜,浪費糧食,可恥可恥。」

  黃毛土狗貪婪地嗅著樓上流出的香味,猶豫躊躇,沒得裴少淮的提醒、攔阻,它終究還是一頭衝了進去,又上了樓。

  ……

  ……

  莽莽夜色染長亭,沉沉霧靄遮海月。

  深更半夜,裴少淮和燕承詔未回府,雙雙守在泉州府野渡口外的漁船上,掛了盞漁燈,隨著輕微浪波的湧動,身子微晃,杯中的酒水也晃。

  不枉他們打賭等了半宿,沉沉夜色下,一艘中型的快櫓船從逡島的方向,快速向野渡口裡駛來。

  渡口外的小道上,又有馬車前來接應。

  一個身高八尺、膀大腰圓的彪形大漢從船上下來,上了馬車,往泉州郡城的方向去了。

  此人正是逡島賊頭徐霧,今夜入城會見他的那位妹夫。

  又見他身邊領著個少年,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身子有些單薄。

  漁船裡,燕承詔佩服說道:「賊頭已忍不住,冒冒失失進了城,裴知州的離間計用得果然妙。」

  「燕指揮過譽了。」裴少淮謙虛應道,「所謂離間,從來就不是無中生有、憑空臆造,而是它原原本本就存在著,缺的只是有人引燃它,倒一碗油越燒越大罷了。」

  本來就有嫌隙,才能離間,若是紋絲不漏,他人哪來的機會?

  主子和走狗之間,本就不會相安無事的,況且還是個野心勃勃、讀書當官的走狗。

  貪官與賊子之間,雖是沆瀣一氣,但賊始終忌憚著官,而官始終藐視著賊,又哪是一門偏房姻親可以彌除的?

  這便是他們之間的破綻。

  離徐霧入城還有些時辰,兩人繼續悠哉推盞。

  前幾日,燕承詔把林、陳、上官三大姓在朝當官的族人、姻親、資助的門生,一應查了個通透,還把名單給了裴少淮。

  如今雙安州面臨重重困境,燕承詔有些好奇、困惑——在查的這些人,官職有高有低,雖與困境有所干係,卻也只是推波助瀾,皆不像是最先「投石激浪」的那個人。

  事情還在順藤摸瓜密查著。

  燕承詔問裴少淮的猜測,道:「看了那份名單,裴知州推測,究竟是哪一姓在背後操控局勢?」一段合理的推測,可以讓鎮撫司減少很多功夫。

  裴少淮舉杯的手定了定,陷入沉思。

  自打拿到名單以來,何止燕承詔困惑,裴少淮亦困惑著,同時也在揣摩著。

  林、陳、上官三姓,在閩地雖頗具實力,但終究是靠著與官勾結、行商賣貨、舉族培養後輩才俊入朝為官而發跡起來的。橫豎離不了一個「官」字,他們的本事和實力始終受限於朝廷,富貴也局限於壟斷。

  地頭蛇終究只是蛇。

  可裴少淮眼下面對的手段,是步步緊逼、深思熟慮,一環扣著一環,這不像是一群地頭蛇能夠做出來的算計。

  若是林、陳、上官家有這麼一號深諳官術、心術、商術的人物,早便送入朝為官、替家族增長勢力了,何至於籍籍無名?

  一個發跡不久的氏族,往往還停留在淺薄面的。

  再者,那份名單裡的官職,有京官也有外派,看著蛛網密布、在朝中抱團生勢,實則遠不及剛剛倒下去的河西一派。河西派都幹不成的事情,區區閩地三大族,就能夠做成?

  思來想去,好似也只能推測,此事背後的那位皇室子弟權術了得。

  能這般想,卻不能跟燕承詔這般講。

  正想出言應付過去的時候,裴少淮心裡驀地生出一個想法,他由謝嘉的「謝」想到「王謝」,又想到「五姓七望」、「王與馬,共天下」。

  湍湍歷史長河之中,朝代更迭,即便是門閥家族不復當年鼎盛,但雅道相傳、簪纓不替的古老姓氏,只要傳承不滅,還是比布衣白丁更易造就大才。

  未必就不能是這樣的門閥,倚著皇室子弟的身份,在背後「裝神弄鬼」,幫助哪位親王或是哪個皇子登上天子之位,順勢攬下功臣大權。

  裴少淮對燕承詔說出自己的猜測,道:「燕緹帥有沒有想過,會不會有人東山高臥、隱不出仕,雖不在朝堂之上,但私底下押著賭注,操控著局勢的發展?」

  燕承詔聽得明白,裴少淮說的是門閥,他的酒盞也定了定,片刻之後,並不太信此番推測,言道:「大慶太祖之後,天底下哪裡還有什麼千年望族?」

  早在建朝之初,這些高門大族就已經踐踏在馬蹄之下,埋在土坑裡了。太祖出身貧民,當了皇帝之後,手段是凶狠了些。

  大慶的勳貴,多數是立下彪炳戰功而獲得的富貴,而百餘年之後,能一直留存下來的公侯伯,並不算多。

  皇子娶民女,公主嫁平民,不就是為了防皇親國戚、門閥聯姻嗎?

  「明面上自然是沒有了。」裴少淮道,又言,「可『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有些一輩輩鼓弄傳承下來的權術,為了讓家族重興復榮,而再次重現於世,誰又知道呢?」

  荒然四壁之中,望天寸地之間,未必能鎖得住這些人。

  此話讓燕承詔陷入了深思。

  若真如裴少淮所言,此事恐怕還要更加警惕一些——天子的天下,天子最怕的不是貪官污吏,怕的是這樣陰損弄權,使得皇室不寧,天下也不寧。

  「燕某會好好查一查的。」燕承詔將信將疑。

  暗查了之後再說。

  裴少淮看船外夜色更深幾分,也差不多到時辰了,他說道:「燕指揮,該是時候往火堆裡再倒一碗油了。」

  在此坐守一夜,可不單單是為了看徐霧上岸入城,也不是為了喝酒閒敘的,該做正事了。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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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一百八十五章 天子閱信

  月黑雁飛高,市井無閒燈,守城的衙役嫻熟支開城門,放行馬車。

  馬車原是朝東而行,未及半程,車裡頭忽命令道:「往南走,去十里棧。」

  臨時改了會面的去處。

  城南一處偌大的莊子,初夏蛙鳴嘈嘈,守衛摸黑層層把守,唯獨莊子二進的客堂裡亮著燈盞。

  此處正是十里棧。

  因臨時改了地點,謝嘉姍姍來遲,他穿了玄色衣袍,又戴著竹笠遮面。

  謝嘉近日剛剛受了裴少淮的侮辱,心情不佳,招搖火把的映照下,更顯面色沉沉。離客堂越來越近,想到要借徐霧之力去造亂雙安州、牽扯裴少淮,縱是不情願,謝嘉還是擠出了滿臉的笑意來。

  「內兄,好久不見。」一進門,謝嘉便笑呵呵走向徐霧,還說道,「時辰雖晚了些,可酒還熱著。」

  豈知貼了個冷屁股,徐霧哼了一聲,冷言道:「謝知府,咱們是有些時日不見了。」昔日的妹夫成了謝知府。

  語氣裡顯然對這個「妹夫」有意見。

  謝嘉怔怔然,迎向的步子緩了下來,虛假的笑臉沒能繼續掛住,隨之怒與鄙顯現出來,說道:「徐老二,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時,謝嘉才注意到窗台旁站著個少年,一時怒也不是,笑也不是,神色很是復雜,道:「這黑燈瞎火的,你怎麼把純兒帶來了?」所謂虎毒不食子,謝嘉對這個兒子還是有些感情在的。

  「他本就是黑燈瞎火裡生下來的。」徐霧毫不避諱言語,反問道,「莫不是兒子想見見父親,還要先送個帖子上門,問一問你這個當爹的?」

  謝嘉半天憋不出話來,他在徐霧旁邊坐下,問道:「你叫我過來,有什麼急事?」

  「有件事,我想要個準信。」徐霧問道,「朝廷是不是真的下旨,要在此地開海行商?近來,嘉禾嶼裡的動靜不是一般小。」

  謝嘉為穩人心,裝作風輕雲淡應道:「早十年八年就傳出過風聲,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突然問這個作什麼?」

  「逡島上的弟兄們,躺在刀尖上過活,掙的就是這份銀子,我不問這個問什麼?難不成問知府大人,能不能把俸祿分一半給他們?」徐霧再次確認道,「你只說,究竟是不是有這回事。」

  若是真的開了海,沒了官府鎮壓,又有戰船護航,他們可就成了陷阱裡的耗子,死路一條。

  徐霧如何能不憤然,不焦急?

  「是有這麼一回事……」

  「那為何不說與我聽?」徐霧咄咄問道。

  謝嘉找了個由頭,繼續安撫徐霧,他斬釘截鐵道:「這注定成不了的事,何必耽誤了內兄時間說這個。」

  「某近來被嘉禾衛逼著,躲在島上出不了,閒散得很。」徐霧並不買賬,言道,「事情能不能成是一回事,你同不同我說,又是一回事……我徐霧可不是什麼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走狗。」

  「徐老二你不要太過分。」

  受了言語刺激,謝嘉難以再掩,勃然盛怒。

  「好,那就且不論這個。」豈知徐霧並非退讓,而是拿另一件事發問謝嘉,道,「泉州府給王矗送了上萬兩的白銀,這又是怎麼回事?」

  「那是朝廷發的殺委格賞。」

  「老子才不管什麼賞不賞的,究竟是從你手裡流出去,老子想不明白,有什麼銀子非得送進王矗的口袋,卻不能給逡島的弟兄們換口肉吃?」不偏私也就罷了,還把銀子送給了對家,徐霧豈能不氣,他質問道,「究竟是逡島的弟兄這些年出生入死不夠,還是不配?」

  既是因利而結,自然也會因利而分。

  謝嘉算是聽明白了,他徑直問道:「你想要多少?」

  「老子今天不要銀子,就想要個公道。」

  一個賊頭在「堂堂」知府面前說公道,這一幕何其可笑。

  正此時,篤篤篤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兩人的對話,外頭的守衛進來稟報,道:「大人,嘉禾衛領著一隊兵馬,硬闖進了城,正在外頭到處搜查。」

  謝嘉第一反應是不信,但行至門外,果然聽到遠處有窸窸窣窣的步履聲。

  「他們如何能進得了城?」

  守衛垂頭道:「說是有南鎮撫司的金牌,腰上掛的是繡春刀。」

  是南鎮撫司進了城,不是嘉禾衛。

  徐霧已然不能鎮定,若非有捕快護著謝嘉,情急之下,徐霧的刀說不準真會砍到謝嘉身上。

  「不是你想的那般。」面對徐霧的怒視,謝嘉連忙解釋,可如此境況下,又哪裡解釋得通。

  謝嘉只能先選下策,言道:「還是先逃命罷,解釋的話,往後再論。」

  徐霧邊往後門走,邊怒道:「你不仁,就休怪我不義。」又朝一直站在窗畔的少年招了招手。

  那名為謝純的少年,毫不猶豫跟了上去。

  路經謝嘉身旁時,謝嘉抓住了兒子的手,有些瘦,又有些冰涼,於是更抓緊了幾分,道:「純兒,爹帶你回家。」

  少年漠視一眼,一聲不吭,下一瞬,右手從腰間抽出一把亮錚錚的彎刀,徑直往謝嘉的手臂上劃下。

  似是陌路人。

  謝嘉吃疼,手不自主鬆開了,伴著兒子離去的身影,光滑的一片袖布落地,傷口汩汩滲血,染在玄色衣料上,根本辨不出顏色。

  他早該想到如此。

  ……

  郡城裡,兵馬聲吵醒百姓,卻無人敢掌燈查探外頭發生了什麼事,生怕燈亮引人注意,引火上身,只能關門閉戶,躲在漆黑裡仔細聽著。

  燕承詔帶的是精銳,拉網搜查素有章法,沒一會兒就從城南追了出來。

  徐霧以為出了城,就能擺脫,豈料追兵尾隨,步步緊逼。

  眼看著就到野渡口了,卻又見來時的船,已被燒得只剩殘骸。

  賊至渡口無船渡,燕承詔領兵圈圍過來,結果不言而喻,徐霧等人悉數被捕,當夜便送入了嘉禾衛的天牢裡。

  ……

  嘉禾嶼靠海潮濕,島上如此,挖在地下的牢獄更是如此。

  潮濕到火把焰頭都帶著一股霧氣。

  徐霧拖著哐哐噹噹的鐵鏈入獄時,那久居此處的毛利四郎,正弓著身子,把頭湊到手邊,一遍遍企圖拔去頭頂新生的幾根毛髮,卻屢屢失敗。

  聞聲抬頭,兩人對視,很快都認出了彼此,又趕緊躲避目光,生怕被獄差們察覺到。

  可越是躲避,越是顯露破綻,豈能逃得過南鎮撫司的眼尖。

  ……

  京都,皇城裡。

  時隔月餘,裴少淮寫的書信送到伯爵府,又呈入皇宮,愈發說明這是一封普通的信件。

  「陛下,裴知州有信件寄回。」蕭內官稟報道。

  「快快呈上來。」

  皇帝原在批閱奏折,看到一些煩心的政事,心中有些鬱鬱,正好借伯淵的信一解憂愁。

  信件被呈至皇帝跟前,他掂了掂,覺得有些輕薄。

  似乎只有一兩頁紙?也罷也罷,君臣至真至誠之言,不必在乎多與少。

  皇帝拆信,滿心好奇伯淵會跟他說些什麼,再三往信封裡摸,還是只抽出了一張紙,沒有更多。一旁的蕭瑾也不禁側了側身,僭越往信紙上瞄了一眼。

  皇帝知曉信很短,但他沒想到,會短到展開即閱完。

  一旁的蕭瑾瞥了一眼信,不由倒吸一口冷氣,也就裴大人敢這般寫信了。

  滿心的期待空付了,皇帝看著短短幾行字,沒有不悅,更不見怒意,只是陷入了沉思,半晌才問蕭瑾:「伯淵的信,是通政司送來的?」

  「回陛下,是裴二大人送入宮的。」蕭內官補充道,「裴二大人還在外頭候著,可要傳他覲見?」

  「傳。」

  裴少津步入御書房,皇帝問道:「伯淵給朕寫的信,是隨家書一同寄回來的?」

  「陛下,正是如此。」

  皇帝又問:「你兄長給你寫的信,有多少字?」

  少津憑這隻言半語,哪裡摸得透聖意,只能含糊其辭,應道:「微臣考慮不周,並未細數信中寫了多少,只估摸著有五六頁紙。」其實有十頁紙。

  不管幾頁,總之超過四十二字了。

  「這個伯淵……」皇帝既好氣,又覺得好笑。

  只消明白裴少淮信裡的意思,皇帝還不至於小肚雞腸,非要與「家書」比一比長短。

  可轉念一想,還是有些「氣不過」,皇帝對裴少津說道:「你同你兄長說一聲,下回給朕寫信,須得超過六頁紙。」直接給安排上。

  「微臣遵旨。」

  少津退下後,皇帝方才的愁緒一掃而空,心情輕快了不少。

  愁緒緣於觀閱折子,近來的許多折子,反反復復、字裡行間皆是奏請「太子預政」、「太子監國」、「立東宮官團」、「早預早立,賢能相傳」……加之閩地白銀的流向,東宮的收支情況,都讓曾經父慈子孝的關係,變得有些微妙。

  皇帝年過五十,太子預政,其實不算早了。一定程度上,臣子們依規上奏,倒也正常。

  「蕭瑾。」

  「奴婢在。」

  皇帝言道:「上晌的蘇式綠豆糕可還留著?」

  「還在偏殿裡放著,只是有些涼了。」蕭內官道,「老奴讓御膳房重做一份。」

  皇帝有心思吃綠豆糕,可見心情很是不錯。

  「不必,就把偏殿的端上來罷。」

  趁著皇帝吃綠豆糕的空晌,又逢皇帝有胃口,蕭瑾問道:「陛下,午膳是不是讓御膳房多做幾個菜?」

  「也好。」

  有些話皇帝不便跟臣子說,便也把蕭瑾當個傾述的,皇帝說道:「滿朝的折子彈劾他,朝中局勢陰陽不明,伯淵還能把信摻在家書裡一起寄回來,既不辯駁求聖眷,也不摻和、攪渾局勢,一心只顧著『忙』手頭的要緊事,這便很好、很難得。」

  蕭內官端著碟子,聽得出神。

  皇帝又取了一塊糕點,說道:「也是,先把手頭要緊事做好了,局勢自也就隨之明朗了。」皇帝憂慮,更多緣於事態不明、躊躇難定。

  吃飽了,心情也好了。

  吃飽思棋欲,好些時日不下棋,御書房後的棋盤也該沾沾人氣了,為了懲治裴少淮只寫了四十二字的書信,皇帝下令道:「蕭瑾,一會出宮去一趟景川伯爵府,傳朕的話,接下來半月,每日下晌,讓裴給事中到御書房後園,陪朕打磨打磨棋藝。」

  遠的抓不著,近的總不能放過。

  「老奴這就去辦。」

  「聖諭」很快傳到裴少津那兒。

  在外人看來,如此與君相棋、天子聖眷,本是難求難得,理應倍加珍惜才是,可是少津卻有些苦惱——兄長負下的債,暫且只能由弟弟還著。

  罷了罷了,叫大哥下回寫信寫長些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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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一百八十六章 腳夫搶活

  此後半月裡,裴少津日日入宮陪皇帝下棋,半日四五盤,雙指夾棋都快磨出了繭。

  皇帝命他不許讓棋,於是乎,皇帝每每深思熟慮地落棋,片刻後,又漫不經心地悔棋。

  可謂是「舉一反三」。

  這讓皇帝格外懷念與裴伯淵下棋的日子,勢均力敵,各不相讓。

  君臣二人一邊下棋一邊閒敘,皇帝言道:「陳功達這個老頑固,已經三番五次跟朕說,讓朕把你調到兵部去做事,仲涯,你如何考慮?」

  兵部陳尚書屬意於裴少津,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少津自己也有耳聞。

  夫子十數年所教,令裴少津知曉,紙上談兵可以逞一時之能,終究難以長遠,他若想好要走兵部這條道,理當先出去歷事,再入兵部。

  如此才走得穩當。

  裴少津遂應道:「未曾見過關城鎮守之險要,微臣豈敢貿然言兵家之事?」

  皇帝聽後笑笑,很是欣慰。

  他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打趣道:「朕聽聞,你這幾日入宮,車馬喧喧而過街,動靜很不小。」

  裴少津則實誠應道:「兄長身在危難之中,當弟弟的本事不夠,只好趁下棋之機,借陛下的威勢替兄長解解圍。」

  「你這是怨朕沒替伯淵開脫?」

  「微臣不敢。」裴少津神態正經恭敬,可嘴裡卻道,「兄長又沒做錯什麼,陛下如何替他開脫?」

  「你倒是比你長兄更敢說。」皇帝評價。

  裴家這兩兄弟,性子看著迥異,裡子卻是有些相似的。

  裴少津的棋子伴著皇帝的話一起落音,一棋當關,片白被圍,皇帝趕緊撿起黑棋扔回裴少津的盅裡,喃喃道:「說著正事你怎麼就把棋給下了?不作數不作數。」

  而乾清宮外,不少臣子告見,只能齊齊在庭外候著,別無他法。

  任憑是誰來了,蕭內官都是笑盈盈應道:「陛下和裴給事中正在商議要事,請大人在殿外等候宣見。」

  ……

  河間府棉花織造坊裡,新棉白似雪,彈棉軟如雲,織婦忙碌碌,機杼聲匝匝。

  以河為力,巨型紡紗機繞出團團細紗,以人為力,飛梭織布,積尺成匹。

  往時兩日也難織出一匹,眼下只用半日,出布量不言而喻。

  裴若竹夫婦擔心耽誤弟弟的大事,特地出了京都來了河間府,現地看看進度。

  一批批素布送入染坊,染成天青月下白,或是春日桃花緋,晾乾場裡,各色棉布隨風律動。

  裴若竹看到倉庫中近乎堆滿各色布匹,這才放心,吩咐人道:「到林府知會林家大舅哥一聲,船隊可以動身前來裝貨了。」

  整整十萬匹新織的棉布,要趕在十月前送到雙安州,萬萬不能耽擱。

  自打織造坊的棉布打出名號後,這兩年,越來越多的晉商、徽商千里迢迢來訂貨,織多少都能賣出去。今年,為了給弟弟留足十萬匹的棉布,裴若竹婉言拒了其他單子,一心為裴少淮趕製棉布。

  她讓布商們七月以後再來,六月以前無布可出。

  ……

  六月瓜藤長,長夏荷花香。北地的六月,南風緊,北風少,大船沿運河南下,往往要等候多時才能遇到北風,比冬日裡要費時許多。

  河間府郡城裡,運河渡口外,幾十艘平頭大船停靠在堤岸邊,使得寬敞的河面顯得有些擁擠。

  船上高桿懸掛的,正是林家的旗號。

  源源不斷的布匹裝載上船,壓得貨船吃水漸漸變深。十萬匹的棉布,幾十艘大船,本是個大動靜,但裴若竹、林遠選在河間府裝貨,行事低調,京都裡並無幾個人注意到此事。

  傍晚時候,好不容易等到一陣北風,先是十艘船駛出渡口,沿著運河一路南下。

  剩下的船隻,則要再過幾日,等下一陣北風吹來再出發。

  這是裴少淮信裡特意叮囑了的。

  ……

  與此同時,雙安州裡,時機成熟,開始輪到裴少淮執掌局勢。

  海賊頭目徐霧被捕的消息,不必特意外傳,早已滿城小道消息,鬧得整個閩南人盡皆知。

  也不必杜撰故事,老百姓自發「編造」的,才足夠精彩。

  泉州郡城裡的百姓,十分擁護自家知府,把這份功勞給到謝嘉頭上,以訛傳訛,越傳越廣,正合裴少淮之意。

  逡島上,一群沒了頭目的貪狼竊鼠、泥豬癩狗之輩,根本無需期待他們有什麼「俠肝義膽」——先是傳要舉全島之力攻打嘉禾衛,救出島主,結果那兩兩的賊船,還沒開進雙安灣,剛見嘉禾衛的烏尾大船,便折返逃得沒影。

  又說要拿下泉州府知府,好好討個說法,結果島上的二當家、當家、四當家個個心懷鬼胎,領著各自的「弟兄」鬧起了內訌。

  整個逡島上,不攻自亂。

  眼下裴少淮忙著應對糧食之事,無暇攻打逡島,便不管不顧,讓他們先狗咬狗、潰不成敵。

  這段空檔,也當是給島上的賊人一個「迷途知返」的機會,等裴少淮騰出手時,這「返航歸家」的機會便就沒了。

  ……

  雙安灣,碼頭選址處。

  大片的空地已經打理平整,但還未來得及修建一磚一瓦,空曠曠的。夏日野草瘋長,這幾日無人掇拾,此處又顯荒蕪跡象。

  岸上野草莽莽,海上風浪茫茫。

  五六月,開始吹南風的時候,最先駛入雙安灣的,不是齊、包、陳家的商船,而是潮州府糧商們的船隻,船隻有大有小,糧食有多有少。

  都是奔著掙銀子來的。

  裴少淮沒有壓米價,整個閩南米價高出外地四倍,這樣的厚利之下,縱是千難萬阻,也會有商賈冒險運糧而來。

  市場裡,能逼停糧商腳步的,唯有「無利可圖」。

  有了潮商運來的這批糧食,各州各縣的民慌民亂緩和了許多,米價也有所回落——從四倍回落到兩倍。

  只是,雖有回落,但如此米價,貧苦之家依舊買不起、吃不起,迫不得已,只能以一碗飯的錢,去換一碗粥的米。

  所幸,雙安州的商隊這時歸來了。

  沒了倭寇的襲擾、海賊的攔劫,又有嘉禾衛戰船的接應,商隊的海上歸途很是順暢,沒曾遇到任何凶險,順利帶著滿倉的糧食歸來。

  海灣裡,浪濤不驚,歸港的船隻如歸巢的鷺鳥,依時有序地停靠進來。

  船艙裡,麻袋相疊,一打開便能聞到一股穀物的悶氣,直叫人想打噴嚏。腳夫們連夜忙活,把糧食扛下船,再用牛車、馬車運回城裡。

  百姓們看見這一車車的糧食,也就心安了。

  三位族長終於明白,去歲出航前裴知州為何一再囑咐他們——全部商船盡運糧食回來。

  知州大人果然料事如神、運籌帷幄,早一年就猜到了對家的手段。

  翌日,同安城、南安城裡的糧鋪開倉賣米,米價只比往年高了一成,價格公道,只掙個辛苦錢。

  周邊縣、州的老百姓紛紛湧向雙安州買米。

  有奸商想要積貨,再次炒高米價。

  豈知裴少淮不但沒有出手阻攔,反倒讓齊、包、陳家繼續加大投放糧食——大有「你敢買,我便敢賣」之勢。

  雙安州碼頭外,歸船不斷,每一船皆是滿載糧食,誰也猜不準這樣的商船還有多少。

  誰也不知道裴少淮手裡掌控著多少糧食。

  裴少淮投放得越是豪橫,對家越是心虛,畢竟只要挨到八九月秋收,去年的米就成了陳糧——不值錢了。

  積壓在倉裡只會賠錢。

  不足半月,閩南各地糧鋪不再兜米不賣,米價也漸漸回落到尋常價格。

  畢竟,閩南不是沒米而鬧糧荒,而是有人故意壓著米倉而鬧糧荒。

  只要有糧食不斷湧入,這個局自然也就破了。

  ……

  米價雖已回落,但「局」還未破完,裴少淮尚不能懈怠。

  米價只是對家九連環中的一環。

  這日,裴少淮穿著一襲尋常衣袍,特地上街探訪民情,以作應對。

  裴少淮記得,因為雙安灣「開漁」,去歲的這個時候,早已吸引大量內陸商賈湧進同安城,他們帶著瓷器、絲束、紙張、茶葉等緊俏貨物而來,期待能談個好價格,整個城裡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夜裡燈如白晝,徹夜喧囂不停。

  而今年,因為大家族設卡阻斷水路、橋樑、山路,內陸商賈無「路」可走,被限在內陸小城裡出不來,使得貨物不暢。

  於是乎,同安城街上只見空客棧,不見商賈來,冷冷清清,不復去歲繁華。

  大街上,排隊買米的百姓少了許多。之前是無米可買,現在是無錢買米。

  裴少淮看見,有百姓拿著泰德錢肆的票號去買米,一貫的票號只換得幾斗米。甚至有的糧鋪直接掛出牌子,只收銅錢銀幣、銀兩,不收寶鈔、票號。

  錢肆失信之後,造成的是票號急速跌值,而後果卻要是百姓自己承擔。

  裴少淮繼續往前走,他看見糧鋪後門新運來幾大車糧食,店伙計正準備花錢請腳夫卸米袋、扛進店裡。

  往時,這種卸貨的活計,工時短,掙得不多,一般沒什麼人願意幹。賣力氣的人,都喜歡到碼頭去尋活,一幹幹一天。

  而今日,一群膚色黝黑的漢子坐在街邊青磚上,半蹲半閒聊。他們看到糧車駛來,閒聊聲戛然而止,蹬一下站起來,沒等馬車停下便圍了上去,搶著要接活。

  這些漢子長得不高、也不壯,甚至有些瘦,上身只套了件麻布馬褂,一瞧就知道是靠力氣養家的。

  這城裡,眼下是人多活少。

  糧鋪的活計起了歪心思,拋下一句:「誰的叫價低,我自然就請誰。」

  一陣哄搶叫價後,外圍一個矮個子舉著手、蹦著喊道:「我只收七個錢!」

  不抵往時三分之一的工價。

  其他人回頭,對他怒目而視,搶活計歸搶活計,可同行工友這樣壓工價,他們賣力氣的,哪還有活路?

  矮個子神色躲閃,知道自己不地道,低著頭細聲道:「幾位大哥就讓給我罷,家裡老娘還等著買藥吃……」

  其他人搖搖頭,紛紛離去,重新坐回道邊青磚石階上,看著矮個子費盡力氣,一袋袋把米卸下來、扛進糧鋪。

  縱使他領到了這份活又如何?七個錢卸車米,吃飯錢都不夠,談什麼買藥?

  幹完這一單,莫不成六個錢搶下一單?

  這樣幹活,是會死人的。

  若是像往年一樣,各地貨物源源不斷流入閩南沿海,不斷卸貨、裝貨,只怕是找不齊人幹苦力,豈會有腳夫找不到活幹?

  在裴少淮見不到的地方,失了活計的老百姓,又豈止眼前這群腳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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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並著而食

  裴少淮不忍再看下去,登車,對張管事道:「長舟,回府。」

  他的本經為《春秋》,春秋為史書,裴少淮最是熟悉。

  兩百多年的春秋大事,記錄當中,「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在這部史書裡,明君賢相有名,奸臣佞雄也有名,唯獨千千萬萬的老百姓是個數字。

  亂世之爭、權謀之鬥中,平民百姓最是卑微。

  街上所見,不管是不是因他而起、干係大不大,裴少淮都不能坐視不管,他南下開海,是為了造福,而非謀害造亂。

  回到府上。

  裴少淮看到小南小風和意兒三小隻在庭院裡玩耍,似乎在玩過家家、種糧食,從花圃裡折下草枝,再一株株插在庭中磚縫裡,往來折返,玩得不亦樂乎,甚至沒有注意到爹爹的歸來。

  小孩子不夠仔細,靴上、袖上難免染些了草汁、泥土,髒了衣袍。

  楊時月坐在一旁看孩子,閒做些針線活,並未限著孩子的童趣。她的膝上,一件靛藍的直裰已經成形,只差給衣襟縫上盤紐,再在袖口、領口繡些簡潔的紋路。

  她省得官人穿衣,向來偏好素簡,不喜繁瑣。

  午膳時候,「閒」下來的小南、小風終於發現爹爹回來了,趕緊乖乖洗手,跑著過來用膳,又搶著非要坐在爹爹身邊。

  裴少淮只好讓他們一人坐一邊,左右看顧著。

  菜上齊了,菜一湯,口味就著小南小風來,清淡溫補為宜。裴少淮沒讓灶房單獨給大人們做菜。

  雖是勳貴出身,且又是一州之長,但平日裡過得頗為節儉。

  與往常不同的是,小南小風碗裡沒再放著湯匙,而是各擺了一雙小巧的竹著。

  小南一隻手執筷,另一隻手在撥弄筷子的姿態,小手勉強握住,尚顯得生疏,他抬頭對父親自豪說道:「爹爹你看,我和妹妹學會用竹著了。」

  原來,楊時月近日開始教小南小風用筷子,已經學得有模有樣了,可裴少淮忙於公務,一連數日總是深夜才歸家,便也就錯過了。

  機會難得,小南小風趕緊趁今日,展示展示。

  裴少淮溫言誇讚了他們,並借這個機會,給孩子講解筷子的由來。

  「竹著上為方,下為圓,講的便是『天方地圓』,人握於中間,在天地間取食。」話雖深奧了些,小南小風未必能聽得懂,但裴少淮相信潛移默化總是有用處的,又道,「以竹著取食,不尖、不銳、不利、不傷人,靠的兩著相和。」

  外族人難以習得大慶使用竹著的手法,非手指不夠靈巧,而是存世的理念相悖,「天方地圓、兩著相和」與「刀尖相向」相差甚遠。

  裴少淮手執筷子,在孩子面前一張一合,巧而雅。

  「吃飯講究的是心安理得、從容下著。」裴少淮又道。

  兩個娃娃仰著臉,聽得似懂非懂,撥浪鼓般點頭。

  「好了,先用膳罷。」楊時月說笑道,「你們爹爹的大道理是說不盡的,吃飽了再慢慢講。」

  用膳時,小風用筷子夾菜還不熟練,加之小孩子腕力不夠,一塊肉落在了餐桌上。

  小風準備重新夾菜,卻見爹爹夾起了那塊肉,象徵性地吹一吹灰,放進了自己的碗中,動作連貫,一氣呵成。

  等肉入了口,裴少淮注意到陳嬤嬤眼中一閃而過的詫異,他這才想到,這個動作與自己的身份並不相符。

  在衣食不缺的前世裡,裴少淮不知在何處、在何時見過多少回這樣的動作,司空見慣,以至於在這一世裡,也「司空見慣」地示範給自己的孩子。

  自然而然為之。

  再者,若是以前喝酒、接飛花令的時候,論起竹著,他首先吟誦的必定是「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而如今給小南小風講解竹著,他想到的不再是肆意不羈,也不是「漢家天下四百年,盡在留侯一箸間」,而是「兩著相和、並著而食」。

  他在慢慢進入父親的角色。

  用完午膳之後,楊時月哄兩個孩子午睡以後,端了盞涼茶到書房裡。

  「入暑了,吃碗涼茶消消火氣罷。」

  夫妻二人談起同安城裡的境況,皆是一番唏噓。楊時月前幾日想招兩個短工做幾個月雜活,給伢子傳了個話,陳嬤嬤去選人時,竟有幾十個人搶著做。

  因擔心丈夫壓力過大,楊時月並不敢把這些見聞告訴裴少淮,只是建議道:「府上還有些銀兩,官人不妨先拿去填補著,只消能挺到林家表兄的船隻入港,境況就能好起來。」

  杯水車薪也總比沒有好。

  「娘子不必憂心我。」裴少淮言道,「皇上下撥的開海銀款還未動,我明日同燕指揮商量好,把銀款放出去,百姓的境況很快就能好起來的。」

  裴少淮南下開海,皇帝給了權杖,給了武力,豈有不給財力的道理。

  這筆銀款不算多,但也不太少。

  裴少淮又道:「疏渠行活水,軒窗通流風……銀款雖不多,但只要錢幣流動起來、百姓也忙碌起來,這一方水土便能盤活過來。」

  對家既然堵了商路,把許多百姓的活計給短了,那裴少淮就另開水渠,讓潭死水再活起來。

  閩南注定是先行開海之地,也當趁此機會治一治私人錢肆的問題,以免後患無窮,不知什麼時候又被扼住喉嚨。

  見丈夫已經胸有成竹,楊時月第一反應並非歡喜,而是一直憂心忡忡憋在心裡頭的淚,一下子湧出來,言道:「官人心裡有打算了便好。」

  裴少淮從袖口抽出帕子,輕輕為妻子拭去淚珠,安慰道:「這段時日,這個家全仗著你,辛苦你了。」

  小南小風正是泥猴一般的年歲,楊時月一個人帶著孩子、管著全府,還要憂心丈夫的公務,擔心他會不會遇到什麼危險,加之異地他鄉,人生地不熟,有事也問不到京都親眷,心緒便越積越深。

  裴少淮又道:「也是我粗心,疏忽了。」

  ……

  在家稍事休整後,下晌的時候,裴少淮還是回到了州衙衙門。

  齊、包、陳姓族長早早在衙門裡候著了,他們上晌過來沒見到裴少淮,一直等到了現在。

  似乎情況很嚴重、很緊急。

  三位族長把裴少淮帶到齊家堂的貨倉,四丈高的倉房裡,透著一股塵土的黴氣,一眼望去,一覽無餘,空空如也。

  唯有幾隻殘破的木箱堆放在角落裡,有些貨架失修坍塌,也無人問津。

  透光的牆根出,蠻生著些野草。

  齊族長嘆息道:「往年這個時候,早開始買進貨物了,囤放在倉房裡,等著十二月裝載商船,揚帆出發。」

  從初春四月,到深秋九十月,這大半年的時間,是海商們購入貨物的時候。

  眼下都七八月了,倉房裡連一隻碗、一包茶、一匹布都沒有,等到十二月北風吹來的時候,他們拿什麼出海行商?位族長不能不急。

  齊族長又試探問道:「大人,要不咱們略微漲漲糧食的價格?不多,就再加一成,能讓今年的商隊空船出航不至於虧本就行。」

  單單帶著銀錢,空船出海,這是下下之策。

  買賣買賣,沒有貨物出賣,就只能買入,帶著銀錢出海不但危險增大,利潤空間也大大縮減。幾十上百艘商船,兩千的船員,往來半年間,途中的消耗也不小。

  他們有那麼多族人要養,說出此話也是無奈之舉。

  齊族長又言:「若是沒有緊俏的貨物,那些夷商未必肯拿糧食跟我們換。」來年若還是單單買糧食,「以銀易糧」肯定要比「以貨易糧」要貴。

  裴少淮理解他們的心情。

  雖是合作伙伴,但事關重大,有些事裴少淮不能跟他們直言,有些消息也不能透露,裴少淮只好言語懇切道:「諸位既選擇相信裴某,便請給裴某一些時日,再耐心等等,裴某會想法子解決貨物的問題。」

  又言:「若是裴某失了策,諸位再全身而退也不遲,裴某絕無怨言。」

  聽聞大人謙稱「裴某」而非「本官」,令人感受到其誠意。

  再者,既已經選了裴少淮,這個時候退出,極可能兩頭盡失。

  思忖了許久,三人目光對視交流,還是齊族長開口:「那我等靜候知州大人的好消息。」

  「謝諸位的信任。」

  「正巧,裴某有件事,也想與諸位族長商量一二。」裴少淮道,「裴某打算繼續興修雙安州碼頭,不是從前那般慢慢來,是興師動眾大修。」

  又言:「不單單修港口碼頭,還要從西到東拓寬驛站官道,以便貫通東西、貨物暢行。」

  這輕飄飄的兩句話,意味著需要大量的勞工。

  開山石、運石材、和泥漿、立堤壩……樣樣都要用到人,還要其他各行各業參與進來。

  位族長相視,眼中皆是驚詫,又有些懷疑、為難。

  眼下閩南到處都不太安寧,若是這個時候徵役,老百姓走投無路、揭竿而起,這可如何是好?

  齊族長不敢直言「官逼民反」,他半是規勸半是試探,說道:「大人,即便現在拓寬東西官道,這貨物也來不及運出來了,修路的工期可不短吶……不如緩一緩再說?」

  又有包族長勸道:「若想建好這兩處,單是雙安州的百姓,恐怕不夠徵用,還請大人思。」

  裴少淮輕鬆笑笑,說道:「諸位想岔了。」

  解釋道:「修路是為了貨運,卻不是為了今年的貨運。」更像是為了修路而修路,活越多,需要的勞工就越多。

  至於包族長所擔心的「徵用」,裴少淮則解釋道:「此番動工,不是『徵』,而是『雇』,本官會撥款付資,諸位不必擔心無人應工。」

  「至於諸位想參與得深或是淺,則看大家的心意了,總歸這港口碼頭不是為本官而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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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一百八十八章 月照人還

  三位族長蔫然而來,聽了知州大人的一番話以後,信心大增,盎然而去。

  他們好奇知州大人到底有什麼的樣的依仗,也好奇他手裡有多少銀款。

  ……

  當日傍晚,裴少淮覺得時辰還算早,忙完州衙的公務後,他乘坐馬車趕往渡口,登上渡海小舟,迎著海風去往嘉禾嶼。

  他要找燕指揮商量要事。

  嘉禾衛營房裡,「燕指揮,順著謝嘉、徐霧的線索,可查到了幕後主使?」裴少淮問道。

  謝嘉罪本該誅——且不論謀逆,單單是勾結賊人、禍害百姓一罪,就夠他被砍十次八次了。

  謝嘉如今依舊「安然」坐在泉州知府的位置上,徐霧也未送上斷頭台,是因為燕承詔想引蛇出洞、順藤摸瓜。

  「尚未查明。」燕承詔搖搖頭,說道,「查出了些苗頭,但順著線索找到地方時,房子已一炬成灰。」對方很是狡猾,發現風頭不對立馬毀蹤滅跡。

  線索斷在了火裡。

  燕承詔接著說道:「此事有些蹊蹺,布政司、鹽運提舉司,乃至於前軍都督府,似乎都有牽扯其中,可仔細追究,又無主謀,罪名似乎散在了每一個人的身上。」

  眾人皆惡,又惡得不徹底。

  眾人同利,也眾人同罪。

  從前查案,像是順著小小支流,漸漸尋見河流主幹,從而揪出主謀。眼下查案,明明知曉背後有人主謀,卻像是順著主幹查到了支流,支流連成一片,越查越分散。

  「這段時日,無人前來聯繫謝嘉,或是泉州府那些世家大族?」裴少淮又問。

  「並無。」燕承詔回應得很篤定,又言,「除非他們有著燕某沒曾見過的遞信手段。」他對南鎮撫司的盯梢本事,還是很有信心的。

  裴少淮想了想,說道:「還請燕指揮繼續派人盯緊了,莫叫他們有機會遞話。」

  他解釋道:「既然蛇不出洞,就暫且把它封在洞裡頭,先將外頭肆意亂躥的碩鼠給滅了。」

  沒有了謀士的遞話出計,閩南一方的貪官污吏、大姓大族,會容易對付得多。

  裴少淮猜測,能使出如此險惡計謀的隱世家族,寧可斷尾求存,也不會冒險露臉。

  燕承詔明白了裴少淮的打算,應道:「此事請裴知州放心,便是掘地三尺,他也休想逃出鎮撫司的眼線。」大事面前,燕緹帥豈能拖後腿。

  「今日過來,還有一事要與燕指揮商量。」這才是今日的正事,裴少淮接著說道,「陛下撥款八十萬兩銀錢,供你我開海所用,裴某想將這筆銀錢投放出去,修建碼頭、開闢道路,以資雇工,以工代賑,讓整個雙安州『活』起來。」

  「開海所用」不僅包括修築工事,還有養兵餵馬,所以裴少淮要和燕承詔商量好,才能動這筆銀錢。

  裴少淮仔細說了自己的打算。

  燕承詔自然同意,只是他有所顧慮,道:「燕某自然明白裴知州的用心,然雙安州百姓足有百千之數,若是周邊各縣的百姓湧進來,則又增數倍,這麼些銀子只怕不夠用。」

  「明月盈缺有循,天地周而復始,銀錢也是一樣的道理。」裴少淮需要的只是推動而已,他又言,「銀錢是少了些,但只消能熬過這兩個月就好了。」

  「裴知州有打算就好,燕某並無異議。」

  事不宜遲,當日晚上,燕承詔便先將十萬兩銀幣送到了州衙,隨著事情的進展,後續再慢慢補充運送。

  兩三個月以來,裴少淮今日難得有個好心情,夜色裡不忘和燕承詔打趣,也當作是答謝,說道:「裴某當真羨慕燕緹帥啊,手底下人多勢眾,十萬兩銀說送過來就送過來了。」

  天黑瞧不清燕承詔的神色,但聽語氣,必定還是面無表情的「冷冰冰」,他「反嗆」道:「裴知州還是多羨慕自己罷,能使喚鎮撫司緹帥,要什麼人多勢眾。」

  說罷,先一步登上了馬車。

  末了又挑了挑車簾,問道:「裴知州今日還蹭車回府嗎?」

  「燕緹帥之邀,盛情難卻。」裴少淮亦登上馬車,動作輕快而嫻熟,就當自家馬車一樣。

  今日去一趟嘉禾嶼,賺大發了。

  ……

  翌日正是大暑,一大早下了場大雨。

  滂雨方知春去盡,酷晴又覺深夏來。

  閩南之地,鄰海之濱,伴著咆咆大風,夏雨總是說來就來,又說走就走。雨水如亂珠落盡,很快守得撥雲見日。

  在這苦於炎熱的大暑裡,這場雨沖刷了浮躁的陳塵,讓覆了苔衣的青石、磚瓦,重歸明淨,透著一股沁人的涼意。

  便是一直活在憂心忡忡裡的平民百姓,也在這場急雨裡重燃些許希冀。

  雨後大晴,在這一如往常的日子裡,包班頭帶著幾個衙役,端端把知州大人親自書寫的告示張貼出來,鬧市裡、城門外、州衙旁,一應張貼。

  微微泛黃的榜紙上,大字工整而不失勁道。

  只是川流不息的人群,一開始並未注意到這張公示——它與以往的告示看起來並無什麼區別。

  再者,官府貼出來的告示,向來沒什麼好事。

  直到一位識字的老童生搖搖晃晃路過城門,餓得快要昏過去,他扶在城牆上,抬頭看到「官府雇工」四個大字,以為是自己餓眼花了,於是揉了揉眼,再看一次。

  果真是「雇工」而非「徵役」。

  全文讀完,老童生不自禁興奮連續喊道「有活路了」,立馬引得不少百姓前來圍看。

  一位瓜農給老童生遞了半塊甜瓜,好奇問道:「老書癲,這榜上寫的是個啥?」

  老童生接了塊瓜,又啃了塊餅,這才替大家伙把告示讀出來,告示寫得通俗,並不難懂。

  簡而言之,知州大人出錢雇工幹活,一個漢子幹滿一天,至少能拿三十個錢,工錢不高,但足夠養活一家子。

  這對於那些長年賣力氣掙飯吃的腳夫而言,是天大的好事。

  此外還招收伙夫、砌工、馬夫、管事……總之,各類工職應有盡有,也無怪告示貼了五六張之多。

  於是乎,方才還無人觀看的告示,沒到一炷香的時候,已圍得水洩不通,裡裡外外好幾圈的人,比科考放榜還要更熱鬧些。

  就這般,雙安州州衙雇工的消息傳了出去。

  ……

  事情一旦開始,裴少淮比往時更加忙碌了。

  招工容易開工難,收人容易管人難,大操大辦面前,更需注重細節,細節不慎,則全盤皆輸。

  所幸,裴少淮事先計劃詳實,條條框框列得井然有序,燕指揮手下「人多勢眾」,脾氣說一不二,整個管理的架子算是搭了起來。

  從前只是回來得晚,這段時日,裴少淮時常顧不得回家,只得是楊時月提著飯盒,她牽著小風,小南牽著飯盒,每日午膳、晚膳到州衙裡「探望」裴少淮。

  衙房裡,案上堆滿了文書,裴少淮只好在茶案上用膳,小南小風坐在一張太師椅上,齊齊晃著小腿,托著下巴,靜靜看著爹爹吃飯,還不時說悄悄話。

  只不過這悄悄話聲音還不夠小,全被裴少淮給聽見了。

  「哥哥,你看到沒有,爹爹下巴開始長頭髮了。」

  「噓,那是鬍子,才不是頭髮。」

  裴少淮近來確實有些顧不及形象了。

  「哥哥,你說,爹爹天天在這裡不回家,是不是躲著咱們自己玩好玩的?」

  「要不,我們一起找找?」

  裴少淮差些沒笑噴出來。

  兩個娃娃找了一圈回來,滿屋子除了文書還是文書,什麼也沒發現,連喝茶的茶盞都是從家裡帶來的,正好此時,裴少淮也吃完了。

  他一手拎起一個,把他們放在自己的左右膝上,玩鬧片刻之後,開始跟他們認真解釋自己這段時日為什麼不能回家,除了用詞簡單一些以外,就像跟大人說話一般。

  裴少淮最後道:「爹爹不能回去,只能辛苦你們每天過來看爹爹了。」

  兩個小團子似懂非懂,小南乖乖說:「我在家好好認字,也有幫娘親做事。」

  小風則在裴少淮裡撒了個嬌,揪了揪他的鬍子,說道:「那爹爹在這裡歇息,會不會睡不好?」

  「只要你們乖乖的,爹爹都好。」

  楊時月笑道:「還是官人有見地,還需跟他們直接講清楚了,免得他們吵著說你不回家……不怕他們聽不懂,只怕沒同他們講。」

  「時月,這段時日辛苦你和孩子了。」

  他把小南小風放下來,幫著妻子一同收拾餐盒。

  ……

  一個月後,不管是東岸的海港碼頭,還是西邊的通商官道,皆井然有序開了工。

  峻山開石,淺河採沙,岸堤壘土……一個個工群分散在各地,平日裡互不相見,似乎並不相干,但看著碼頭一點點初顯形態,才知形散而神聚,這是一條完整的工鏈。

  百千之工,效率緊而不迫。

  隨著銀幣換作銅錢,發入工匠手裡,這些銀錢用於購置糧食、日用,同安城、南安城裡的生意也漸漸有了起色。

  期間,包老九前後來遞了幾回信,這一日,裴少淮好不容易,終於稍有閒暇,乘船去了一趟嶒島,與王矗相見。

  前些日子,他是實在抽不出閒來。

  花雕黃酒,青瓷酒盞,這一回是裴少淮帶來了好酒。

  恰逢十五,圓月升海,襯得這孤島石亭實在渺渺。

  「王某等大人的這杯酒很久了。」王矗一飲而盡。

  又指著停靠在島邊的船隻,道:「上回從泉州府領回的賞銀,大人帶回去罷,杯水車薪,聊勝於無,還望大人莫要嫌棄。」似乎是想借此盡自己的一份力。

  「王島主不必如此,一碼歸一碼,既是談好的條件,豈有要回來的道理?」

  「大人既然帶了酒,便是認下了我王某人,就莫條件不條件的了。」王矗說道,「再者,這委敵人頭本就是大人出計留下的,此前是我貪天之功了。」

  用銀之時,裴少淮沒再推辭。

  他不信王矗今日過來,獨獨是為了送銀子、表一番心意而已。

  眼下這樣的境況,過不了多久,海上游走的賊人便只能夾縫求生了,徐霧注定沒有好下場,而王矗還有些許機會。

  王矗是個讀書人,豈會看不明白的這樣的形勢。

  果然,幾杯下肚之後,王矗吟了一首《泊船瓜洲》,誦是:「……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知州大人說說,這江南的明月可以照人還,而今夜海上明月大如輪、明如珠,不知能否照著海船還?都說苦海無邊,這下錯了苦海的人,還有沒有海岸可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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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2 02:27:3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一百八十九章 售賣棉布

  孤田肥水薄,孤島五更寒。

  唐施狀元就曾寫道「腥臊海邊多鬼市,島夷居處無鄉里」,茫茫海上,渺渺孤島畢竟不是長久之宜,尤其是對岸萬家燈火夜宴時,島上唯有四面寂寂海風。

  注定要歸來。

  「王兄此話是為自己問的,還是為手底下的人問的?」

  「王某替弟兄們問的。」

  「王兄能替弟兄們問,裴某卻不能替百姓了了答應。」裴少淮不跟王矗玩虛的,他接著說道,「惡終究是惡,縱使有千萬種因由,它也不能似沙子般,拋入海便當沒了……有些惡行不能熟視無睹,否則,往後人人效仿之,這片土地豈還有安寧在?」

  王矗低頭,默聲不語,眉間蹙生的幾道紋深了許多,手擺在石桌上,緊緊捏著酒杯,久久不能舉起。

  他讀書識法,哪怕不明理也知理,裴少淮的話叫他無法駁。

  「知州大人,當真沒有一絲機會了嗎?」

  「小罪可恕,大罪難饒。」裴少淮說道,「一個人若只是出海討了份生計,再歸來時,族氏、鄉里還肯認下他、容下他,族譜裡還留有他的位置,黃冊上還有他的名字,本官不會多管。」這樣的情況,實則也沒法管。

  頓了頓,接著說道,「可若是有百姓一紙狀書告到了衙門,說誰身沾命案、辱人貞潔,一經查實,恕本官不能不管。至於戴罪立功、將功補過,則一應按照大慶律例來辦,該是如何便是如何。」

  王矗臉上仍有愁容,但他舉起了酒杯,一飲而盡,道:「王某省得了,不會叫大人難做的……在此,王某替弟兄們謝大人格外開恩了。」

  今夜海上無海霧,月輪格外明亮,連海風都顯得輕柔。

  王矗笑中帶嗆,道:「生不逢時,造化弄人,倘若大人能早來一步,或是王某晚生十年,縱使科考上何等不如意、屢屢受挫,也總不至於出海為賊,時至今日,也不至於要在這海上荒島,才能與大人同坐飲酒。」

  他們之間,理應談詩書,而非談生死。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髮弄扁舟』,同樣是不得意,詩仙扁舟弄髮,我卻是賊船打劫。」王矗自嘲道。

  裴少淮只是跟飲了一杯酒,笑笑沒有應話。天底下失意的讀書人何其之多,多得是茅屋一間涼水一碗守氣節,裴少淮心裡暗想,王矗出海為賊,絕不止時運不濟、走投無路而已。

  正事談完,裴少淮無心久留,遂起身告辭道:「這銀子本官就帶回去了,謝王兄的一片心意。」

  又拱手言道:「岸上再會。」

  「再會。」

  ……

  順應時勢、識時務者,不止王矗一個。

  雙安州外港口雄開,那樣厚實的堤岸、寬廣的港池,怎麼可能單單用於漁船停靠?

  一個「小小知州」敢明目張膽建碼頭、造海港,而布政司絲毫沒有要阻止的意思,便說明雙安州知州有所依仗,也說明「開海」是朝廷的意思。

  曾經依附在世族下面、對世族唯命是從的小姓小族,開始偷偷為自己鋪後路,誰都不想當無辜遭殃的「池魚」。

  他們紛紛通過齊、包、陳三家,私下向州衙表明誠意,使得裴少淮手裡又多了一錠籌碼。

  等到九月秋收時,新糧上市,使得整個閩南的米價穩了下來,一切都如裴少淮計劃的那般進展著。

  泉州府那邊送了好幾回帖子,不管是官訪還是私會,統統都被裴少淮拒了,避而不見。

  那毒蛇被燕承詔堵在了洞裡,外頭這群賊鼠便失了策,謝嘉心煩意亂、無計可施,只能穿了便衣,蹲守路上,截下裴少淮。

  馬車遮掩之下,民房小巷顯得幽靜。

  明明是過來求和的,謝嘉卻以為自己手裡還有籌碼,故說話依舊硬氣,勸道:「米價走低、港口建成又如何,無路可運、無貨可商,海商們喝了西北風,再大的港口也只能荒廢,這樣的境況有第一年,就有第二第三年,無休無止……裴大人,胳膊擰不過大腿。」

  「你這意思是,我若退一步,你們便肯將貨物勻出來?」

  「只要你不摻手泉州市舶司的官商,把我兒放出來,這雙安州你想開海便開海,那逡島海賊你想殺便殺了,皆隨你意,咱們相安無事。」謝嘉說道。

  裴少淮哈哈大笑,清朗的笑聲在巷子裡回旋。

  「謝知府的話和海裡的浪一樣。」裴少淮諷刺道,「都是吹出來的。」

  他質問道:「你們對閩南百姓做了這麼多陰損的事,還想相安無事?」就沒有這道門。又道,「你當知曉,南鎮撫司遲遲沒有下手,你的腦袋還掛在脖子上,是因為你嘴裡還能套些話出來。」謝嘉還有用處。

  莫說是謝嘉來求和,就是福建布政使和前軍都督一塊過來,裴少淮也不會退讓半步。

  「你就不怕無貨可商?」把貨物囤積在手裡,是謝嘉和世族們最後的籌碼。

  裴少淮不屑,道:「謝知府盡管施展招數,本官拭目以待。」

  謝嘉見裴少淮軟硬不吃、絲毫不讓,又看到裴少淮要走,對著背影,有些慌了神,道了一句:「孩子總是無辜的,裴大人連孩子都不肯放過嗎?」

  裴少淮背著身應道:「平民百姓就不無辜?他們的孩子就不是孩子?此話從你嘴中說出,何其可笑。」

  衙門裡事還多,裴少淮不願糾纏,登上了馬車。

  臨走,裴少淮用折扇挑起車窗簾,多說了一句:「恕我直言,相比待在謝知府身邊,令郎關在牢獄裡,恐怕要安全得多。」

  「謝大人犯下的,可是當誅九族的大罪……當初,既是權色之交、禽獸之欲生下來的孩子,今日又何苦在本官面前扮慈父?」話音與馬車軲轆聲同行,揚長而去。

  謝嘉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渣滓。

  ……

  九月的時候,林遠早一步抵達雙安州。

  聽聞消息,裴少淮趕緊出城迎接表兄的到來。回城的馬車上,表兄弟二人暢聊著。

  林遠的模樣,跟其父林世運有六七分相似,連身形都差不多。性子卻與林世運有差,沒那麼細致精明,卻多了一股子豪爽、膽氣在。

  另一位遠在北疆、與韃靼通商的林遙表兄,則高高瘦瘦,沒承父親的身形,卻承了父親的性子,辦事十分周全、細致。

  剛回到府上,見了小南小風,林遠便忙著拿出兩大盒金條,推給裴少淮,說道:「一路匆匆忙忙,身為長輩,也沒來得及給觀哥兒、辭姐兒買個禮件,且我也不會挑,思來想去還是送些金子罷,表弟莫要嫌棄。」

  裴少淮推辭,林遠便直接把盒子塞給小南小風,兩個小團子挺著肚子,努力抱著兩大盒金條,滿眼惑色——這麼重,該不是磚頭罷?

  小南好奇問道:「爹爹,意兒她有這個嗎?」

  林遠聽後一愣,問裴少淮道:「表弟又生了一個小的?我怎麼沒聽說,是我疏忽了。」

  裴少淮哭笑不得,趕緊解釋清楚。

  林遠長「哦」了一聲,覺得自己冒失了,有些不好意思,道:「鄰里之間,也應當送一份的。」於是又取來了一盒。

  小南小風很是高興,趕緊端著這盒金條,送往燕府找意兒。

  晚膳之後,裴少淮與表兄在前院書房裡商議。

  「第一批船早出了太倉州碼頭,估摸用不了幾日,就能抵達雙安州了,表弟打算怎麼安置這第一批棉布。」林遠問道。

  裴少淮讓三姐留十萬匹棉布,二姐卻足足送來了十五萬匹,第一批就有五萬匹。

  「這一批棉布,還得勞煩表兄替我出面,把它們拋售出去。」裴少淮心裡早就打好了算計,不然也不會特意讓林遠分兩批送來。

  「好說。」林遠應道,這點小事不算什麼,又問,「表弟打算售價多少?」

  「三倍之價。」

  「三倍?」林遠有些驚訝,心算一番後,道,「棉布售往海外夷國,價格可翻五六倍……若以三倍之價買入,再除去海上往來的成本,這裡頭剩下的利潤有些低,只怕是不好賣。」

  裴少淮說道:「表兄無需擔心,且先大膽喊價,會有人來買的。」狡黠笑笑,又道,「後頭不還有十萬匹棉布嗎?」

  修橋修路修碼頭花錢如流水,州衙裡那八十萬兩已經見底了,該好好「創收」了。

  ……

  五日之後,大清晨的,晨霧未消。

  早起去九龍江江口摸蝦的半大小子,毛毛躁躁地衝回城裡,又去了族長家。

  「族長族長,雙安灣裡停靠幾十隻大船,說是從河間府運來了好多布料,你快去看看罷。」

  齊族長才端起的白粥,沒來得及吃上一口,便放下了,問道:「真有此事?」

  「是真的,我們看到好多布料扛下來,正在碼頭外叫賣呢。」另一個小子印證道。

  於是乎,齊族長也「毛毛躁躁」跟著跑了出去——此事若當真,今年就不愁沒貨買了,棉布雖不比絲綢,但也很緊俏。

  同時趕往雙安州碼頭的,不止齊族長而已,今年還沒存到貨的小姓小族都來了。

  可是半日之後,他們又悻悻離開——布料很好,織得很細,染色也豔麗,但是喊價太高了,竟足足比松江府棉布高了兩倍。

  利潤太少,是他們不得不先回來商議。

  無奈之下,齊、陳、包三家族長只能又找裴少淮,請知州大人拿個主意,或是知州大人出面跟京都的布商談談價格。

  裴少淮給了主意,但是不願意出面談價格——自己暗暗定下的價格,怎麼談?自己跟自己談嗎?

  他說道:「今年把棉布買下來,看似不掙銀子,白辛苦一場。實則,布商掙了厚利,來年便會運更多布料過來,幾年之後,這便穩下來,成了一條新貨源,生意是長久之計。」

  「大人的話是有道理。」齊族長他們還是有所猶豫,道,「可這棉布價著實貴了些,都快趕上尋常綢緞的叫價了。」

  陳族長補充道:「再者,咱們三家的銀子,一時也吃不下這批布料呀。」

  裴少淮建議道:「離十二月北風還早,布料不急著這幾日就買下來,不妨先放些風聲出去。」

  「大人說的是什麼風聲?」

  「就說雙安州為了廣開貨源,準備吃下這數萬匹棉布,目前正在籌錢。」

  三位族長不明白裴少淮葫蘆裡買的什麼藥,不過,放些風聲出去也吃不了虧,受不了損,他們便暫且照辦了。

  隨後幾日,三位族長相繼宴請京都布商,酒樓燈火徹夜長亮,酒盞裡滔滔不盡談著生意,營造出一種生意將成的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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