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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MM豆] 穿成科舉文裡的嫡長孫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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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2 02:27:5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一百九十章 守株待兔

  一邊,齊、包、陳三家接連與布商推盞議價,另一邊,不斷有消息傳出,這一批棉布軟韌緊密,是一等一的好貨色,能賣得上好價錢,又傳雙安州的商隊已然決定吃下這批布料,不日便會簽契。

  正如裴知州所說,用一年的虧損,換年復一年的貨源,這筆買賣值當。

  於是泉州府那頭開始急了。

  林、陳、上官三個大族,將謝嘉喚來,讓他給拿個主意。長久以來,他們對一家獨大的壟斷習以為常,生意做得很是輕鬆,如今商議對策,舊念難除,張口閉口都是「要斷了他人的後路」、「叫他們知道厲害」。

  甭管路子多寬,只能是他們獨行。

  謝嘉是有些奸詐在身上的,他嗅出了些不對頭,建議道:「謝某覺得這裡頭有些蹊蹺,諸位老爺不妨先觀望觀望,去信京都,問問各家子弟門生,等有了答復,再做決斷,更為穩妥一些。」

  他怕著了雙安州的道。

  「謝大人顧慮穩妥,可這書信一來一往怎麼著也要月餘,只怕那個時候布渣都不剩了。」漳州陳姓族長說道。

  還是林族長最有魄力,他不願再這麼猶猶豫豫了,拍案聲起,道:「既然一開始打定要斷了他們的貨路,那便一斷到底,讓外頭那些坐井觀天的小商小販一寸布都買不到,也叫他們知曉知曉,咱們指縫間漏下來的,才是他們能圖的,與我們爭,那是以卵擊石。」

  接著,又言道:「今年若是讓他們拿到了貨,前頭的努力豈不是白費?白搭進去幾個錢肆?」

  這一番「豪言」,令得另兩位族長也果決了許多,上官族長言道:「世兄說得極是,他們且都敢揚言吃下這批貨,咱們若是不為所動,豈不是叫人覺得咱們沒這個財力?」

  口子一旦撕開,立馬有層出不窮的緣由說服自己。

  他們要想繼續一家獨大,就只能吃下這批貨,否則前功盡棄。

  謝嘉聽了幾位世族族長的話,本想再勸勸,卻止住了,閩地這張關係網裡,他的地位並不抵這三位族長。

  ……

  議定之後,由上官家出面,整整兩大船的銀兩直接運到雙安州碼頭,說要買布。

  日光照耀下,那一箱箱的白銀,爍人眼目,引得周遭的百姓、腳夫爭先圍觀。

  知曉來意後,林遠為難道:「幾位老爺晚來了一步,咱的布料都被人訂完了,若是誠心想買,要等來年。」

  「訂完了?」上官族人問道,「可曾簽契?又或是收了他們的銀兩?」

  「這倒沒有。」林遠應道,「只不過生意講究的是個『誠』字,口頭上說好了的,不好出爾反爾。」

  「此言差矣,生意講究的不是『誠』字,而是個『利』字。凡是好貨,賣得緊俏,待價而沽也是常事,林老板叫個價罷。」

  「幾位老爺不是叫我為難嗎?」林遠佯裝躊躇,心裡卻樂開了花,他緊記表弟的話,一個轉身,伸出三根手指——默默把價格又提了三成。

  「成交。」

  船隊把五萬匹棉布送去泉州碼頭,浩浩北上,雙安灣裡再次變得空曠起來。

  新砌起來的堤岸、新鋪平的碼頭,卻無船隻入港靠岸,無貨來、也無貨出。愈是新建的,愈顯得淒涼。

  等到齊、陳、包三家聞訊趕來時,船沒了,布也沒了,只剩下一大群伙夫搭著汗巾,成群坐在岸石上閒談,百無聊賴。

  「林老板,生意可不是這麼做的,明明說好了要把布匹賣給我們。」齊族長一腔怒氣,又無能為力,最後只能換作長長一嘆。

  看來今年真的要空船出海了。

  「諸位消消氣。」林遠道,「我是答應你們了,我又沒說反悔,諸位朝我生這麼大氣做什麼?」

  三位族長半晌才回過神來,怔怔指著空海灣,道:「可棉布全被帶走了……」

  「我可沒說過只有五萬匹棉布。」

  「林老板意思是?」

  「答應你們的貨,必定會按時交付的,為了表示歉意,林某願意降一降布價。」

  原本的「興師問罪」,莫名成了「感恩戴德」、「意外之喜」。

  泉州港那頭,大船如穴,腳夫如工蟻,忙忙碌碌。

  一連卸了好幾日,好不容易才把五萬匹棉布運回庫倉裡,空船才開出泉州港,緊接著便有消息傳來——又一大船隊浩浩蕩蕩南下,開進了雙安灣裡。

  船上裝的全是棉布匹。

  上一瞬,上官族長還在巡游貨倉,摸著豔紅的布匹說這樁買賣不虧,一定能夠回本。下一瞬,聽聞消息的他,臉色鐵青,一把老骨頭捶在布匹上,邦邦聲響。

  眼裡的血絲比布匹還要紅。

  他們三家合資,高價吃下了五萬匹棉布,眼下莫不成還要繼續吃下十萬匹?若是十萬匹後,還繼續有棉布運來,又當如何?

  這源源不斷的貨物,就如源頭活水一般,哪有截得住的道理?

  這回是正正著了道。

  更令他們憤恨的是,相較於第一批棉布,第二批棉布的叫價簡直低得離譜——完全就是尋常價格,貨美價廉。

  當天夜裡,小姓小族的船隻紛紛湧入雙安灣裡,爭先恐後搶訂布料。一個小家族,兩三條中型海船,只要能有幾千匹布料壓壓船艙,出海一趟就不會虧。

  碼頭新路兩側,火把徹夜長明,宛如夜裡的火龍,由海灣一直延伸到了同安城裡。

  小商賈們排隊買到布票,帶人帶船前去清點取貨,人來人往,再多的勞工也不夠用。碼頭上愈是忙碌,愈是讓同安城裡顯得空曠。

  聽聞當地人說,大家今年都買不到茶葉,一斤也難求,林遠應下說:「諸位要是信我,林某在揚州那還有一批茶葉沒出,你們願意要,我便讓他們送來。」掐指算了算,又道,「理當還能趕上冬末的北風。」

  於是乎,才訂完棉布,大家伙又開始搶著訂茶葉。

  只消開了海,船隻任行,這天底下只有貨找銀子,而沒有銀子找貨的道理,又豈能以封橋封路來封住閩南一隅?

  而泉州府送來的那兩船銀子,已經送入了雙安州州衙。

  燕承詔被專程叫過來,他看到裴少淮帶著人正在清點數目,問道:「裴知州大晚上叫我過來,就是看這個?」

  裴少淮理所當然地點頭,說道:「這正正經經掙來的銀子,本官可都充公用於開海了,燕指揮要替我做個證。」

  燕承詔一聲不吭,轉身去了裴少淮的雅房,自個泡茶飲茶。

  半個時辰過後,裴少淮數完銀子回來,燕承詔道:「裴知州有空談正事了罷?」

  打趣歸打趣,裴少淮專程把燕承詔叫來,豈會只為了「做個證」?

  「讓燕指揮久等了。」裴少淮正想給自己倒盞茶,卻發現茶壺空得只剩茶渣。

  他關上門,說道:「我有推測,想與燕指揮探討。」

  「關於幕後主使?」燕承詔問道。

  裴少淮點頭,踱步揣測道:「上一回,是裴玨南下巡查,最後以布政使山莊裡自縊收尾,所有的罪行都斷在了一尺白綾上……我這幾夜在想,對家會不會故技重施,再把眾人之罪匯於一人之身,把他推出來當替罪羊?」

  眼下,米價穩定,海商貨源充足,碼頭在修,形勢一片大好,嘉禾嶼開海勢在必行,已無人可擋。

  凡有一勝必有一敗,對家兵敗,罪行滔天,開海之後便是罪責之時。

  他們一定會事先籌備應對,斷尾求存。

  這段時日,南鎮撫司一直密查,但毫無頭緒。裴少淮想,與其這麼毫無頭緒地暗查,不如好好推測,找好位置,守株待兔。

  燕承詔眼睛亮了亮,覺得裴少淮的話有幾分道理。對家要找替罪羊,替罪羊身上就一定會露出馬腳。

  重點在於,趕在替罪羊身亡或是痴傻之前,找出這頭肥羊,等著惡狼上門。

  燕承詔道:「劉布政使新接手閩地,做事保穩,凡事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此事怎麼論,都論不到他頭上。」上回吊死了一個布政使,這回不會再死一個布政使了。

  且這一回的罪行,光是一個人怎麼能低得下?

  至於泉州府謝嘉,他頂多算是乾柴烈火裡的一顆灰燼,哪能當得起替罪羊?

  燕承詔又道:「裴知州既然提了,想必已有一番計量。」

  夜深人靜,整個州衙一片寂寥,甚至能聽到遠處小巷裡的打更聲,裴少淮壓低了聲音,引導問道:「燕指揮覺得,泉州市舶司壟斷海商數十載,年年海船往來不休,他們昧下的這筆銀錢有多少?若想躲過朝廷的監察,如何才能把銀兩洗乾淨,揣進自己的兜裡?」

  燕承詔對銀錢本沒什麼概念,但這次南下,見識了商貿往來,才知曉其中的利潤之豐。

  他本是個喜歡靜坐的人,竟也受裴少淮感染,開始踱步沉思。

  「若說閩地銀錢進出最快、額度最大,當屬鹽運提舉司。」燕承詔說道。

  只要與鹽鐵相關,不單容易牟利,還容易做其他手腳,把那些蠅營狗苟掩飾在一擔擔海鹽之下。

  「所見略同。」裴少淮點頭道,他亦覺得鹽運提舉司是個入手點,又道,「至於替罪羊,若是一人難以抵罪,燕指揮可有想過,對家會不會把某個世族給推進去?」

  一個土著世族,京中有子弟門生為官,閩地有族人成勢,海外有海船盈富,權、錢、勢都不缺,不管把什麼罪名安在他的頭上,都說得過去。

  整整滅了一個家族,便能給朝廷、給百姓一種肅清毒瘤的錯覺。

  「所以,裴知州的意思是,讓燕某盯住鹽運提舉司和某個世族,等著他們露出馬腳?」

  「正是。」裴少淮道,「謝嘉此人奸詐,不是個忠誠於『主』的人,他那兒也值得再敲打敲打,他或許留有什麼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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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2 02:28:1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一百九十一章 車轍淺處

  要勸一個人自縊,靠著把柄拿捏,有千種萬種法子,可是要勸整一個世族就範,這種斷子絕孫的事,沒那麼容易辦到。

  男口發配充軍,女子打入教坊,再「忠心耿耿」的世族,也承不起這樣的罪名。

  不能勸服,便只能嫁禍,把所有罪行的證據,都引到某一世族頭上,來一個人贓俱獲。

  所以,裴少淮猜想,接下來他們會輕易發現很多「證據」。

  燕承詔聽了裴少淮的猜測後,點頭默讚,道:「燕某省得該如何做了。」

  「那便有勞燕指揮了。」

  「職責所在。」

  談完正事,燕承詔匆匆告辭,似乎焦急著回府,裴少淮關懷多問了一句。

  燕承詔應道:「剛才所談之事,牽扯宗室大計,事關重大,不能耽誤,亦不能假他人之手。」此事只能是他親自領隊密查,交給誰都不放心。

  他略顯擔憂、愧疚,又言道:「若是往時便也罷了,眼下內人帶著身子,我須得先回府安置妥當了。」不然他豈能放心做事。

  便也就是在裴少淮面前,性子冷峻的燕承詔才會吐露如此私事。

  「理應的。」裴少淮道。

  兩人拖家帶口而來,南下之前,皆沒有料到會遇見如此多險阻……對內人的虧欠之心,在所難免。

  燕承詔走後,裴少淮簡要收拾了一番衙房,便到了二更天。他白天裡還想著,閩南形勢已漸漸轉好,自己是不是該掇拾行當,搬回府上去住了。

  靜坐沉思片刻之後,又覺得後頭的路依舊曲折,還有忙碌的時候,便作罷了——這些行當還是先留在衙門裡罷。

  車軲轆悠悠而響,由遠及近。

  馬車停在州衙門口,張管事來接老爺歸府,卻見裴少淮兩手空空就出來了。

  張管事把小凳子放下來,引著裴少淮登車,邊問道:「老爺不是說要把住臥行當搬回府嗎?」

  「先不搬了。」裴少淮應道,「還有用到的時候。」

  又出言自嘲道:「我這番回去,權當只是回去歇息幾日。」語氣還算輕快。

  夜裡烏漆麻黑,大街兩側的鋪子閣樓早便息了火,張管事僅靠著車簷上的兩盞燈籠,看得不甚清楚,遂一直鬆著馬韁,不敢駛快,怕道上磕到了碎石頭,以免絆了、摔了。

  裴少淮嫌車裡悶,把車簾掛了起來,透透氣。

  主僕二人閒聊著。

  馬車走得慢,張管事笑說道:「老爺,這條道新鋪了磚石,路上還沒有壓出車轍,馬車不能循著車痕走,容易走偏,所以不敢駛快。」

  未經千車萬馬覆碾而過,青石磚上難留轍痕。

  張管事又道:「此處不比京都城裡,京都裡條條大道都有跡可循,輕車熟路,閉著眼也能回到家。」

  長舟是在說笑,裴少淮卻聽得入神。

  這深更半夜,讓他想起六年前,高中狀元之後,榮恩宴的那個晚上。一樣的夜色寥寥,一樣的長舟接他回府。

  彼時,長舟說沿著青石車痕走,裴少淮應的是「天下之車,莫不由轍」,此話正是蘇轍名諱的由來。

  正正符合他為官之初的心境。

  而今,長舟說車馬行新路,理應慢著來,同樣令裴少淮心情通明。

  裴少淮說道:「新路確實應當走慢一下,前人走得多了,留了下車轍,後人便走得快、走得通暢了。」

  路太平處實為不平,車轍淺處實為功深。

  總是急不來的。

  張管事思索了一會兒,才理解得話裡的深意,他撓撓後腦勺,誇讚道:「老爺果然學識深,說出來的話的總讓人有所得。」

  「那也是由你的話引出來。」裴少淮笑道,「這份誇獎一半在你身上。」

  主僕二人一路笑談著,約莫兩刻鐘後回到了府上。

  ……

  表兄林遠折返回了揚州,忙著把那批茶葉運下來。雙安州的小姓小族,得了布匹,簽了茶葉,皆在忙著十二月出航的事情。

  州衙裡有兩船銀子入賬,修橋修路修碼頭不再缺銀錢,雇工勞作仍在繼續著。

  潮州府秋日豐收,又一批糧食運到雙安州裡,加之幾個大族開始出售陳糧,城裡的米價走低,裴少淮則購入糧食,存儲於倉廩中,以備後用。

  短短幾個月,眼瞅著要生民亂的閩南,扭轉乾坤,活了起來。

  正如裴少淮自己所說,形勢好了起來,他也終於得以回府「歇息」幾日,好好陪陪時月和小南小風。

  權當是補一補之前缺下的「休沐日」。

  ……

  在教育小南小風的事情上,裴少淮有自己的主意,想著把自己的學識、見解潛移默化教給孩子們,卻又不能只按自己的喜好來——小南小風畢竟生於這個世道,不能叫他們完全摒棄了這個世道裡該有的姿態。

  於世獨立太過孤苦,除非是孩子自己的選擇,否則,裴少淮不會特意引導。

  他能做的,是盡量給小南小風選擇的空間。

  譬如說,小南小風將滿三歲,按照世人的說法,「父子之嚴,不可以狎,不可以簡」,他們兩個該分房獨睡了,不能再夜夜依著父母而眠了。

  楊時月每天晚上都費好些力氣安置兩個娃娃睡覺,裴少淮便也幫著分擔。所幸小南小風聰慧、聽話,能聽得明白父母的話,分隔幾日後,慢慢也習慣了下來。

  小南小風獨睡以後,主房裡兩進的拔步床,換成了團花月洞式的架子床,窄了些許,卻叫夫妻二人多了獨處的時間。

  夜裡,關上了門,又放下了帳。

  前幾夜,兩人一時皆未習慣過來,便是一同上了床榻,還是一番謙謙敬敬的,倒顯得比新婚時還要更「矜持」一些。

  直到今天夜裡,秋風一場寒雨來,讓被下的暖意纏綿起來。

  翌日大早,晨曦透過窗戶紙,打亮屋裡。這樣的朦朧若隱的晨光,讓昨夜勞作的人,更加嗜睡幾分。

  楊時月依時起來,她動作輕巧,掀開被角,正打算從床尾繞出去。

  卻被裴少淮伸出手掌攬住了腰際,略一使勁,重新倒入被窩裡,正正靠在夫君的胸膛上,伴著呼吸輕緩一起一落。

  裴少淮依舊閉眼假寐,卻露齒笑著,有些得意。

  楊時月推了推丈夫,可裴少淮的手掌牢牢攬著她,不鬆半分,她說道:「我本怕擾到官人晨夢,豈知官人早醒過來了,早知道你醒來,我便把整張被子都給掀起來。」

  「只要沒睜眼,就不算醒來,可以繼續睡。」

  難得公事少,能在家歇幾天,裴少淮也想懶散懶散。

  楊時月還是想起身,勸說道:「清晨全府上下瑣事多,官人且讓我下床梳洗。」

  裴少淮自然不依,他反勸回去,說道:「今日為夫留在家中,再多的瑣事,我一會幫你一起打理,花不了多少時辰。」

  又道:「這段時日,你常說我在官府裡累了,你在家中,也並不鬆快,你勸我這幾日好好歇歇,你也當好好歇歇。」

  甚至「威脅」起來,說道:「你若是起來了,我便也跟著起來。」這是耍賴皮了。

  聽完丈夫的一番話,楊時月整個身子鬆軟下來,安安心心靠在丈夫的胸膛上,沒一會兒,果然又安穩睡著了。

  院子外,陳嬤嬤見這個時辰了,屋裡還沒起身的聲響,會心一笑,乾脆取了把椅子,坐守在院門外。

  沒一會兒,申二家的拿著兩張價目,一邊低頭比對著,一邊往寢院裡走,被陳嬤嬤攔下來。

  問了緣由之後,陳嬤嬤道:「也不是什麼要緊事,等小姐起身了,下晌的時候再說罷。」陳嬤嬤一直跟在楊時月身邊,便習慣於喚她一聲「小姐」。

  「夫人還沒起身?」申二家詫異道,還懷疑地抬頭看了看日頭。

  「便是小姐平日裡對你太寬厚了,瞧你說的什麼話。」陳嬤嬤半是提點半是打趣,又道,「姑爺這幾日不是在家歇息嗎?」

  申二家的連連「哦哦」,道:「謝嬤嬤提點,是我辦事不周到了。」趕緊折身離去。

  又過了一會,張管事過來問道:「嬤嬤可見老爺出來?老爺說今早要用馬車,我左等右等也不見人來。」

  「張管事在外頭採辦時,是個機警的,怎麼在府上反倒憨傻了?」陳嬤嬤道,「姑爺要用馬車,自然會從正門出去,你只管在外頭等著便是了……且讓主子好生歇息幾日罷。」

  這便又把張管事給勸了出去。

  正如陳嬤嬤所言,長長的數月,把滿城百姓的吃飯問題壓在身上,豈能不累呢?

  府上的人都是能看得見、看得清的。

  直到辰時,小南小風先後從各自的房間裡出來,一邊揉揉臉醒神,一邊邁著小步子朝嬤嬤這邊走來。

  小風問道:「嬤嬤,爹爹和娘親呢?」

  陳嬤嬤哄他們道:「嬤嬤先帶你們去梳洗,等換好衣裳,就能見到爹爹和娘親了。」

  這時,陳嬤嬤才前去敲門,在外頭道了一句:「姑爺、小姐,觀哥兒、辭姐兒醒來了。」

  半晌,屋裡傳出些許匆忙的動作聲,楊時月回應道:「我省得了。」

  又壓低聲音,「埋怨」夫君道:「都賴你,你瞧瞧,小南和小風都比我起得早了……」

  陳嬤嬤笑笑走開了。

  ……

  歇息了幾日,也夠了,裴少淮回到州衙處理公務。

  早出晚歸。

  這日散衙時,張管事駕馬車載著裴少淮歸府。裴少淮早上出門時,便看出來長舟有話要說,遂主動道:「張管事,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說?」

  被看出來了,張管事訕訕,說道:「老爺還是叫我『長舟』罷,聽起來有文氣,也顯得年輕一些。」

  年少時跟在裴少淮身邊,充當小廝、隨從,這麼些年過去,「長舟」二字在張管事耳中,早不是什麼僕從小名了。

  每回裴少淮叫他長舟時,都讓他想起從前學本事的那段時日。

  「確實有件事要請老爺幫忙……」張管事有些不好意思開口,道,「老爺公務繁忙,我又怕給老爺添麻煩。」

  裴少淮說道:「長舟,咱們兩個之間,有話直說便是,可不興生分了。」

  張管事這才說明緣由,道:「家裡大的那個馬上就六歲了,到了上學堂的年歲,想請老爺出手,給他開蒙開蒙。」

  原來是大兒子的開蒙禮,邀請裴少淮當上賓。

  張管事一家跟著裴少淮南下,孩子自然也帶在身邊。

  能讓一朝三元及第狀元郎點朱開蒙,這般榮耀可不易得,有了這番經歷,往後求學都會容易許多。

  想當年,裴秉元從國子監請來的一位老學究,給少淮、少津點朱,這麼些年過去,少淮少津先後成了狀元,哪位老學究的身價跟著「水漲船高」,京都裡的貴人都搶著請他過來主持開蒙禮,還提了博士。

  在尊師重道裡,且是一面之緣的「師生」,也別有一番意義在。

  此舉有些僭越,所以張管事才躊躇不定。

  裴少淮沒有猶豫,應道:「我當是什麼要緊事,這般神神叨叨的。」又道,「你定下了時候,提前一兩日同我說就好了。」裴少淮見過這個孩子,承了其父的機敏,是個有些慧根的。

  「誒,好嘞。」張管事大喜。

  裴少淮問道:「打算送他去同安城裡的哪間學堂讀書?」

  「托老爺的福氣。」張管事應道,「齊族長已經點頭,讓孩子進齊氏族學裡跟著讀書。」

  「那便好,等回到京都,再給他找個好夫子,我瞧著是個讀書的苗子。」

  裴少淮的這一句誇,讓張管事更激動了幾分,老爺見識廣、眼光獨到,他說是個苗子,便有七八分準數了。

  張管事道:「若能習得老爺的百中之一,往後能替百姓做一二實事,我便覺得夠了。」

  裴少淮又道:「讀書也看些造化,你莫要給他太大壓力。」

  「我省得,我省得。」

  三日之後,裴少淮應邀去了張管事家,就在裴家府邸不遠處,一個兩進的小院子。

  裴少淮穿了一身嶄新的青袍,很是莊重,並未因世俗眼光而輕視。

  長舟忙前忙後招待著,家裡人手不多,但辦得有板有眼。

  開蒙禮上,小子穿著小小直裰,頭戴方巾,端端向裴少淮三叩首,一股松柏葉的味道傳來,讓裴少淮想起自己當年開蒙時,一大早就被娘親用松柏枝水洗了一遍又一遍。

  世人堅信,讀書人身上的味道,應當同松柏一樣,不屈不撓。

  裴少淮取來毛筆,沾了些朱顏,在孩子頭上輕輕一點,額間留下「紅痣」,代表智在額間生。

  道:「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望你今後博識書中要義,堅立為民之志,行道且長,不退不縮。」

  這是期盼,也是寄語。

  立志之後,一往無前,才有功成的可能。

  孩子的娘親噙著淚,似乎有些激動,在一旁用京都的俚語,低聲催著孩子道:「還不快點說謝過老爺。」

  裴少淮見孩子張了張嘴,又吞了回去,提了提膽氣說道:「小子謝先生提點。」

  「很好。」裴少淮笑道。

  禮成,裴少淮收下了長舟的禮錢,不在於錢多錢少,他若不收,只怕長舟心裡一直沒有著落。

  ……

  與此同時,裴少淮在雙安州的一番功績,經由密信,傳回到京都,奉於皇帝案上。

  南鎮撫司的密件,唯獨皇帝可以看見。

  皇帝閱後大喜,數千字的信件中,可以讀得出裴少淮一路遇到的險阻,也讀得出他一環連著一環的計策,初一看令人意外,細一想又覺得意料之內、理應如此。

  能想出其中一環並不難,可若是要準確應對每一環,卻不是件易事。

  一招失,則招招失。

  皇帝一邊頷首,一邊滿意說道:「果真是忙,伯淵信裡說的是真的,他並沒有敷衍、欺瞞朕。」

  又言:「這般大的阻力,伯淵應對得並不輕鬆,朕也當為他助助力了。」

  不能光讓他一個人辛苦。

  皇帝對蕭內官說道:「傳兵科裴給事中覲見。」

  「是,陛下。」

  很快,裴少津奉旨趕來覲見。

  那封除了皇帝誰也不能看的密件,就這樣「隨意」地遞到了裴少津跟前,可見皇帝的信任。

  裴少津記性好,讀信自然也快,待他讀完,皇帝問道:「裴愛卿讀完,可受啟示,有何感想?」有些說笑的語氣,想借伯淵這個兄長鞭策鞭策底下這個弟弟。

  誰知裴少津煞有介事地點頭,道:「信中這些事,確實是兄長能做出來的事……也唯有兄長才能做得來這樣的事。」風輕雲淡地對兄長大加誇讚。

  偏偏目光還格外真誠。

  兄弟之間的誇讚,一點都不像黃婆賣瓜,而是確有其事。

  皇帝一愣,他問這話,可不是讓裴少津誇讚自家大哥的。

  皇帝趕緊轉入正題,他怕少津繼續誇讚下去,道:「朕尋你過來,是想商議上回你說的,立船引而規範出海行商。」

  「聖上記少了,此舉雖是微臣所提,但微臣也說過,是兄長指引之下,才堪堪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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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一百九十二章 皇家父子

  皇帝知曉裴家兄弟倆感情好,卻不省得,這弟弟誇起哥哥來如數家珍。

  「朕的意思是,伯淵能做出這番功績,你這個當弟弟的是不是該追趕追趕。」皇帝說道,「朕宣你覲見,可不是要聽你誇兄長。」

  「微臣在追趕。」裴少津拱手稟道,「一直都在追趕。」

  他沒有解釋如何追趕,而是道:「微臣與兄長同歲,卻比兄長晚三年參加春闈,陛下莫不是以為微臣是故意的罷?」

  頓了頓,又道:「少領三年俸祿呢……」

  他就是追趕不上,才會比兄長晚三年。

  「說正事,說正事。」皇帝擺擺手,就此打住這個話題,免得被裴少津帶偏,問他要三年的俸祿,緊接著下令道,「船引之策,朕已經與內閣、六部正官廷議過,屬實是個好新策。折子既是你呈上來的,此事便由你會同吏部、戶部一同協辦罷,朕的意思是,立馬在福建布政司推行,不要耽擱。」

  「微臣遵旨。」末了,裴少津不忘順著方才誇獎的話往下說,「微臣一定全力辦妥,盡力如兄長一般,讓陛下省心放心。」

  「得了得了,快去辦事罷。」皇帝揮揮手道。

  所謂船引,便是海商出海之前,必須先去官府報備,填寫戶籍、年貌姓名、船型、向往處所等諸多信息,一一具載,拿到出海的憑證。出海前,根據船引點驗外攜貨物是否合規,歸來後,亦點驗載回的貨物。

  此舉便於抽取船稅,亦能防止不法之徒做那苟且的生意,買賣勞力,荼毒百姓。

  裴少津告退,往外走時步子生風,樂樂陶陶。

  他心裡清楚,皇帝趕在這個時候,在閩地推行船引,等同於把市舶司的「出海權」給收了回來,兄長手裡便又多了一錠籌碼。

  閩地世族壟斷的貨物又如何,只消他們拿不到船引,便沒了「正統」的身份,受制於新權,再多的貨物也只能壓倉底。

  當然,諸事相互牽扯之下,做事講究時機。裴少淮先破開了閩南豪族盤踞的局面,掐了官商壟斷,後才能推行船引之策;而非一開始便試圖以船引之策去破除豪族門的勾結、聯手。

  眼下時機正正好。

  裴少津走後,皇帝靠在龍椅後墊上,伸了伸腰,自言道:「裴家這兩兄弟,嘿嘿……」笑笑沒說下去。

  整個人心情舒暢了許多。

  「蕭瑾。」

  「老奴在。」

  皇帝道:「去一趟興龍宮,叫政兒下晌來一趟御書房。」

  燕有政,正是當朝東宮皇太子,唯一一個成年了仍留在紫禁城裡的皇子。

  興龍宮居於東一長街最北,有些偏僻,離乾清宮距離不短,蕭瑾前去傳旨,太子趕來,這一來一回的,確實要到下晌的時候才能面見。

  「是,陛下。」

  ……

  經書有言「人之行,莫大於孝,孝莫大於嚴父」,這個世道裡,父子之禮講的是「父為子綱」。

  父待子嚴,不褻不狎。子奉父尊,畢恭畢敬。

  尋常人家如此,官吏人家甚之,皇家宗室最甚。

  所以,東宮太子覲見皇帝,比君臣更要君臣幾分,鮮能見到那些所謂溫情。

  「兒臣叩見父皇。」太子行大禮、恭喊道。

  「起身罷。」

  太子端端站著,等著父皇發問,按照以往的慣例,父子間為數不多的見面,談話大抵都先以「考校」為開始。

  皇帝當年不受父皇待見,身為皇長子,卻直到二十一歲才娶妻出閣,所以生子也晚。

  廷下這位東宮太子年歲也並不大,瞧著未滿三十,相貌不如皇帝那般嚴武,但也是身姿筆挺、容貌端正。只不過在皇帝面前略垂著頭,顯得有幾分勢弱。

  「上回朕問你的,回去後思索得如何了?」皇帝問。

  上一次面見,皇帝說,這朝中文武百官,熙攘一堂,一眼望去難分彼此,便問太子,臣子都分什麼臣子,又當如何去用這些臣子。

  考校的是君主馭權之術。

  燕有政提早準備了一番話,應答道:「兒臣以為,朝中眾臣可分忠、賢、能,忠臣一心事主,賢臣為民請命,能臣克難攻堅,此三者皆為難能可貴。一人身上,若能有三者其二,或忠賢,或忠能,或賢能,便可謂之為當世要臣,十分難得,應以大禮待之。忠賢能三者同具於一身,可遇而不可求。」

  皇帝聽了太子的答話,頗為滿意,對照著忠、賢、能,心底浮現一道影子。

  至於如何去用,太子接著答道:「用臣用其長而避其短,既知曉臣子的秉性,則不能過於求盡善盡美,苛責以待。譬如用忠臣者,雖任之心安,但行事未必得所期待;用賢臣者,為民做事卻未必能得美名,時常受他人攻訐,則需袒護待之。」

  太子顯然有關注父皇平日的所作所為,他所答的話,正是皇帝日常用人的風格。

  另有一番話,太子本猶豫要不要說,他見父皇心情頗佳,壯了些膽氣,索性說了出來,道:「用臣正如修建樓台亭閣,賢臣為基底,賢臣伍壯,樓閣才能穩固;忠臣如外牆頂瓦,可替房內遮風擋雨,往往身死命隕也不惜;能臣如樓中高柱,最是安逸也最是矚目,憑的是本事撐著房樑。」

  果不其然,太子話音剛落,座上皇帝的喜色便淡了幾分。

  皇帝把其他人譴了出去,色厲辭嚴道:「朕同你說過,你身份不凡,身肩大任,理應把心思放在權術上,而不是放在這些旁門左道的消遣上……它甚至算不得是個消遣。」

  太子有個癖好,便是觀賞鑽研宮中的亭台樓閣,甚至自畫圖紙,讓底下人在興龍宮裡搭建起來。

  他曾向工部要了各色建築的圖紙,也曾派人出宮,替他前往各地采風。

  只不過這些事都被皇帝給按了下來,朝中大臣只能聽聞些風聲,而不知虛實,不敢妄加揣測。

  皇帝語氣放軟些許,道:「不是朕想苛責你,待你身為國君之時,若是明晃晃地有所偏愛,身邊臣子投爾所好,周邊番夷供爾所喜,屆時你還能否守得住這泱泱大朝?」玩物喪志不可取。

  太子的頭又低垂了幾分,應道:「兒臣明白父皇的苦心,知曉錯了。」

  皇帝又道:「既有忠,便有詭,既有能,便有庸,既有賢,便有奸,你方才所答,還是太過安逸了些,眼光窄了。」皇城之內,京官不過數百上千人,可比外頭復雜多了,皇帝接著說道,「若單純只是詭臣、庸臣、奸臣,那也不難處置,難的是奸中帶能,庸裡有忠……你若是連其秉性都參不明白,又如何馭駛?」

  語氣雖然嚴苛,但確有幾分深思熟慮在。

  皇帝身為庶出皇長子,當年能鬥過周皇貴妃和楚王,絕不是僅靠河西派的支持而已。

  太子在底下端端聽著,不敢插話。

  皇帝問道:「劉瑞此人能而不賢,閩地作亂多年,明知如此,你可知朕為何還要派他接手福建布政使的位置?」

  太子這次不敢貿然應話,思忖了半晌,才應道:「能者雖不賢,身居困境之下,為了一己安危,也會想方設法穩住局勢,穩住了局勢才有破除困境的可能。而委派忠賢而無能者任之,容易揣著一份『好心』,把水攪得愈發渾濁,空口無力,最後只能以死謝罪,於民並無好處。」

  「正是這樣的道理。」皇帝頷首道,神色恢復了幾分,又叮囑道,「你不是想不明白,而是常把心思撂在了別處,回去後好好把心思收一收,平日裡多琢磨琢磨朝中的這些事。」

  「兒臣謹聽父皇教誨,不敢有違。」

  「你先回去罷,朕下次還會再問。」

  「兒臣遵命。」

  燕有政退下時,瞥見了父皇案上的棋盤,上頭擺著殘局,眼裡流露出些許落寞之色,又很快掩了起來。

  他退到門口時,父皇的聲音又傳來,道:「等等,還有一事。」

  太子折返回來,恭聽之。

  「政兒,除了方才所說的忠賢能、詭庸奸,你以為家臣又當如何用之、馭之?他可比奸臣還要凶險。」

  此話一出,太子立馬跪地,兢兢道:「兒臣不明父皇何意。」

  父皇年才五十餘,說不上正值壯年,卻也不是年高,東宮太子豈敢養什麼家臣。

  「你不必緊張。」皇帝說道,「方才忘了給你提問題,現下補上……這是朕下回見你時要考校的問題,回去後好生考慮罷。」

  「兒臣遵命。」

  太子退下時,神色疑惑凝重,很是復雜,不知是佯裝的,還是確實如此。

  看著兒子退出離去的身影,皇帝嘆了口氣——伯淵仲涯給的一番好心情,沒到半日,又被自己攪得神傷。

  皇帝切實經歷了,所以愈是相信皇家親情是奢望。

  眼帶落寞的不止太子而已,當皇帝翻開伯淵的書信、燕承詔的密奏,想起太子方才的敬而遠疏、答話時的小心翼翼,他的眼底也透露出落寞之色。

  好一會兒後,蕭內官從外頭回到御書房裡,皇帝已經收拾好了心緒。

  皇帝「突發奇想」道:「誒,自打裴博士入國子監後,朕是不是就沒再見過他?」

  蕭內官愣了一下,沒轉過彎,一時沒想起這位裴博士指的是誰。

  皇帝沒責怪他,笑笑解釋道:「是伯淵仲涯之父,裴秉元。」

  蕭內官一下子想了起來,應道:「回陛下,景川世子辭官教書後,確有些年頭沒入宮了。」

  國子監教諭、博士入宮次數本就不多,加之裴秉元平日裡帶著監生們外出歷事,更是如此。

  皇帝已經忘了裴秉元辭官折子上寫了什麼,卻清晰記得滿篇的愛子情深。

  蕭內官見皇帝有些躊躇,便建議問道:「要不老奴出宮一趟,宣世子進宮面見?」

  皇帝「嗯」了一句,立馬又道:「宣他進宮與朕敘敘舊事,這幾年在國子監,辛勞他了。」話語越多,越是欲蓋彌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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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一百九十三章 縣主臨產

  隔日,裴秉元被召進宮。

  秋日晨寒,裴秉元早早侯在乾清宮外,等著散朝應召覲見。

  進了御書房後,因不知曉皇帝緣何召見,裴秉元略有些緊張不安,誰知皇帝竟帶他入了偏殿。

  一方棋盤兩盞茶水幾碟點心,還真有些尋常人家待客的模樣。

  皇帝先行坐下,道:「裴愛卿坐。」

  裴秉元躬身拱手,道:「臣不敢僭越。」

  皇帝朗朗大笑,道:「你的那兩個兒子在朕這兒,可沒你這般拘謹,膽大得很。」

  一旁伺候的蕭內官適時說道:「兩位小裴大人,平日裡向皇上討盞茶喝、討塊點心嘗嘗,都是常有的事。」

  「裴愛卿坐下罷。」皇帝道,「朕今日喚你進宮,只是有些年頭不見,與你敘敘話罷了,不必緊張。」

  裴秉元不敢再辭君恩,端端坐好,但一直沒動茶盞,也沒取點心。

  皇帝與裴秉元聊了些伯淵、仲涯的趣事,又說起太倉州年年向榮,一盤棋下完,裴秉元整個人才鬆了下來。

  「裴愛卿,你養了兩個好兒子呀,父子三人皆是忠良之才,朕很欣慰。」

  「陛下過譽了,為君盡忠乃是臣子的本職。」

  皇帝反復輕拋一顆白棋,遲遲沒有開始第二局,轉入正題問道:「裴愛卿是如何教養出如此賢才的?」

  裴秉元聽後,有些怔怔然,往事紛紛回湧,欣慰與慚愧交融、顯露於臉上,應道:「說來也慚愧,微臣往時是個鑽牛犄角的人,拘泥於字句學問,一身酸腐不識人間煙火。論教授學識,微臣比不得他們的夫子,論日常的照料,又比不得家中長輩,實在無資去談教養兒郎。」

  又道:「他們得以成材,有些『仲夏草木,莽莽而榮』的意思,倒是給微臣這個當父親的許多啟迪。」

  言下之意是,少淮少津能有今日,多靠的是自己。

  天資使然。

  皇帝道:「裴愛卿過謙了,縱是如你所言……這麼些年,也總有些感懷的罷?」

  裴秉元想起了玉沖縣節節而高的白油麻,又想起太倉州的清水明鏡,忍不住感性幾分,道:「微臣所言,恐怕有些大逆不道。」

  「無妨,朕許你無罪。」

  裴秉元這才說道:「幼兒墜生而為人父,血脈相承結締父子關係,然而其恭敬並非生而有之,而是要一點一點地作為,才可獲得其真正的恭敬。正如為官一般,為民鞠躬盡瘁才可得百姓讚許。」

  當父親,單單睡一覺生下來是遠遠不夠的。

  任何一份關係都需要付出與經營。

  在這「父為子綱、君為臣綱」的世道裡,裴秉元這番話的意思確實有些「大逆不道」。

  皇帝默聲了許久,裴秉元惴惴,手心開始冒冷汗。

  察覺到裴秉元的不安,皇帝趕緊笑笑,打消裴秉元的顧慮,言道:「朕方才是覺得裴愛卿說得有理,一時陷入了深思。」

  接著又言:「裴愛卿說得沒錯,不單是為父、為官,還有為君,身在其位,總要先做好了,才能得到他人的崇敬。」

  「陪朕再下幾局。」皇帝終於落子開局,興致也高了許多。

  ……

  再說景川伯爵府那頭,一大家子各有各的奔頭,和和睦睦的。

  幾個女兒、姑爺,平日裡都忙,可一旦有閒暇,都會回來看看。

  去歲冬日,老將軍司徒武義患病駕鶴仙去了,司徒暘帶著裴若蘭和三個兒女從山海關城回京守孝。

  等到守孝完,司徒姒、司徒妘兩個也到了該說婚的年歲,估摸著就一直留在京都城裡了。

  司徒暘可沒忘記和裴少淮的約定,他每每到伯爵府,幾盞酒下肚之後,總會關心問起裴少淮何時任滿歸京,說道:「內弟可是答應過我,他這個當小舅的,要給兩個外甥女找上好的讀書人當夫婿。」

  陸亦瑤嫁入伯爵府,給裴少津生了兒子,取名為裴正敘,將滿一歲,再過半月就該辦抓周禮了。

  她也是個賢惠的。

  陸亦瑤雖有「才女」之名在身上,卻不拿捏姿態、清高視人,平日裡夫妻間舞文弄墨歸舞文弄墨,出了房門,該做的女工、料理家事、吃茶走動,是一樣沒得少的。

  她善於廚藝,做得一手好菜好點心,養刁了少津的胃自不必說,也常做些溫補的吃食,專程給林氏送去,春花秋藕夏桑瓜,應季又可口,替丈夫聊表孝心。

  京都裡什麼樣的門風都有,自也有些人醋溜酸道,說陸亦瑤堂堂陸府嫡長孫女,竟許了這樣的姻緣,既不沾嫡也不沾長。

  陸亦瑤沒辯什麼,只不過從林氏那隨意挑了幾個帖子,應邀到國公府、侯府參加了幾場茶會,便絕了那些酸言酸語。

  敘哥兒周歲在即,早上請安的時候,林氏同陸亦瑤說:「敘哥兒是伯爵府的重孫輩,同他的長兄長姐一般,周歲禮上,要記些鋪子產業在名下,你隨我到帳房裡挑一挑罷。」

  帳房裡,當林氏把契紙重重疊疊鋪滿台面,讓她好好挑一挑時,陸亦瑤難免露出幾分驚訝,不禁喃喃道:「這麼多……」

  林氏笑笑,說道:「都是正經的產業、生意,這些年不知不覺做大了而已。」

  要知道,裴若竹出嫁前是把料理產業的好手,楊時月嫁進來後,也不遑多讓,又有林氏在背後操持打點,伯爵府的鋪子這些年來一直都在盈利。

  林氏又道:「怕影響到淮兒、津兒他們兩個的仕途,有些產業早被我變賣出去了,以免太過扎眼……現下這般正正好,不再繼續做大了。」

  意思是本應有更多的。

  ……

  林氏並非一切都順心,她也有些煩悶在。

  敘哥兒周歲禮這日,林氏連連催著裴若英多抱抱敘哥兒,沾沾喜氣。

  裴若英豈會不省得娘親的意思,抓周禮後,立馬就進了朝露院。

  這兩年,裴若英的卿安堂越做越大,已在京都城裡開了四家,醫術隨之精進,名聲也越傳越廣。是以,裴若英的性子愈發心靜神定。

  「女兒省得娘親的憂心,女兒也不是不想再生,只是子女情緣是要看些緣分的。」裴若英神情自若、語氣平靜,又道,「若是有緣,他便來了,若是無緣,女兒好好教養音音,讓她能選擇自己所喜,長些本事,無憂無慮的,這便也夠了。」

  裴若英和陳行辰都是極好的容貌,他們的女兒音音自然也是如此。

  這麼多年過去,他們夫妻倆也沒再添個男丁,林氏不免擔憂。

  裴若英又道:「女兒學的是行醫藥理,若是自己都不能同自己和解,又如何治病救人?」總是在她眼裡,這不是什麼要緊的事。

  「話是這般說,只是……」林氏愁道,「總也得聽聽姑爺的意思,他若是介意這個,日子久了,也是會心生怨懟的。再者,你婆母公爹那頭又是個什麼意思。」

  世世又代代,生子問題對於婦人而言,總是難的。

  沒過兩日,陳行辰便專程過來,給岳父岳母吃了顆定心丸。

  「岳母的擔憂,若英都同我說了。」他們夫妻間鮮有隔夜話,陳行辰說道,「一來,我是嫡非長,這承襲的重任並不在我身上,二來,我底下還有個親弟弟,這一脈並非單傳。我同若英的意思是一樣的,有音音一個就夠了。」

  又半開玩笑道:「總不過以後委屈委屈音音,給她找個上門姑爺便是了。」

  「岳父岳母也省得,小婿痴迷於算學,一沉浸進去便容易忽略身邊事,平日裡若是有什麼顧慮不周全的,還請岳父岳母多多提點……這件事,是小婿沒替若英多多著想。」陳行辰慚愧說道。

  裴少淮南下之後,從海商那兒收購了不少夷人的羊皮卷,裡頭記載了一些算法算式,便把羊皮卷寄回了京都給四姐夫。陳行辰這段時日,正忙著翻譯夷文,推算他們的算式是否正確。

  自得其樂。

  也確實忽略了一些身邊事。

  林氏欣慰,說道:「你們夫妻說開了,能為彼此著想,我們便也放心了。」

  ……

  裴少津與戶部、吏部商議好船引新策後,很快,朝廷一道聖旨傳到了閩地。

  州衙裡,裴少淮收到弟弟的信,心中歡喜,他把雙安州的幾個族長叫來議事。

  「河間府的布匹加上揚州的茶葉,各族商船裝得幾成滿了?」裴少淮問。

  「均分到各條船上,船艙估摸能有五成滿罷。」齊族長應道。

  幾位族長見知州大人神色歡喜,猜到是有好事。

  果然,裴少淮說道:「你們只管把船艙先裝滿,空出來的船隻,我自有辦法補貨。」

  族長們跟著大喜,大人都發話了,自然是有準數的。

  ……

  船引屬於一方新策,朝廷的旨意不可能繞過福建布政司、單獨下給雙安州,是以裴少淮要去一趟福州府郡城。

  福州較泉州要遠得多,即便是坐官船走海路,這一來一回也要七八日。

  房間裡,裴少淮夫婦一邊收拾行囊一邊敘話。

  楊時月囑咐丈夫凡事要多當心點,裴少淮點頭應著。

  裴少淮又反過來叮囑楊時月,道:「我不在這段時日,沒什麼要緊事便先不要出門了,小心駛得萬年船。」

  只要留在家裡,有南鎮撫司精銳鎮守兩府,妻兒安危還是有保障的。

  「我省得輕重。」

  裴少淮又道:「此外,燕指揮沒回來前,你多幫襯幫襯縣主那邊。」趙縣主身子大了,快到了發動的時候,裴少淮猜想,燕指揮這幾日應當也快要回來了。

  楊時月一邊點驗有沒有缺漏的物件,一邊應道:「官人且先把福州那頭的事辦妥當,家裡這些事,妾身心裡有數。」

  沒成想,裴少淮走的第三日,燕承詔還未歸來,趙縣主的肚子便提早發動了——比預想早了半個月。

  這日快入夜的時候,楊時月剛帶小南小風用完晚膳,趙縣主身邊的嬤嬤便抱著意兒小跑過來,焦急對楊時月道:「楊夫人,縣主好似要發動了,您幫著過去看看罷。」

  楊時月心中一凜,竟趕上了這個時候,兩家男人都不在。

  她急而不亂,先叫上陳嬤嬤,把小南小風帶著身邊,這才一起從前院側門拐進了燕府。

  「小南小風、意兒,你們跟嬤嬤先在此等著,我進去看看就出來。」

  楊時月讓陳嬤嬤在偏房裡看著三個半大的小娃娃。

  正房裡,趙縣主躺在床上,額間冒著細汗,已經開始一陣陣地生疼。

  楊時月走過去,握著縣主的手扶她坐起來,探看了一番縣主的情況,先撫慰她的心緒不寧,道:「我過來了,你別怕。」

  縣主咬牙忍痛,點了點頭。

  楊時月又道:「還有些時辰,我先出去把三個孩子安頓好,你叫人端些吃食來,不疼的時候吃幾口墊墊肚子。」

  趙縣主顯然也記掛著意兒,說道:「時月你先去安頓孩子罷,我聽你的。」

  不是楊時月驚弓之鳥想得太多,而是丈夫同她說過,這回遇到的對家心思十分歹毒,手段陰險。今年以來,閩南發生諸多亂事,裴少淮都是有跟楊時月講訴、分析過的。

  特殊的時候,不能不仔細提防著。

  楊時月正思索著要把孩子安頓在哪裡好,這時意兒仰頭問道:「嬸嬸,現下是不是緊急的時候?」

  楊時月不明所以,點了點頭。

  意兒接著說道:「爹爹說過,要是突遇緊急,便讓我躲到書房暗道裡去,我知道在哪裡。」

  又道:「小南小風他們也進去過的。」

  一旁的小南小風點頭,他們仨平日裡一起玩的時候,早把燕府摸得透透的了。

  楊時月想了想,領著孩子們去了書房,小意兒果真嫻熟打開機關,書櫃移開,露出暗藏的地道。

  「你們先在裡頭玩著,我一會再接你們出來。」楊時月叮囑,又對意兒說道,「除了嬸嬸過來接你們,不管是誰叫你們,都不要理會,更不要開門,知道了嗎?」

  三個娃娃齊點頭。

  看到孩子們進了暗道,書櫃重新合上,楊時月鬆了口氣。

  她走到前院,對著高牆暗處喊道:「南鎮撫司副將安在?南鎮撫司副將安在?」

  等到她喊第二句的時候,一個身材不算高大,但動作十分矯健的錦衣衛從暗處跳下來,行禮道:「裴夫人有何吩咐?」

  楊時月說出自己的打算,道:「但今夜事出緊急,我怕生亂……我不知你們暗守人手幾許,若是同往常一樣同守兩個府邸,只怕人手不足、有疏漏的地方,讓敵趁虛而入。現下我把孩子帶到了燕府後院,你們可集中人手,緊盯著後院一隅即是。」

  末了,加重語氣補了一句:「莫讓外頭的動靜傳進來,擾得裡頭不寧。」

  燕指揮安排的守衛,自然是能夠保得了她們的安危,楊時月怕的是,趙縣主生產的緊要關頭,若是敵人趁機生亂,打斷了產婦咬著的那口氣,到時候就麻煩了。

  婦人生產,怕的不是外頭的刀子而已。

  楊時月又道:「還有,想法子告訴你們的頭,讓他趕緊回來。」她相信錦衣衛有自己的方式傳遞消息。

  燕承詔若能趕回來,趙縣主的心總是會穩一些。

  副將想了想,覺得楊時月說得有理,遂應道:「卑職領命。」

  一切安排妥當,楊時月這才又回到產房裡,看看趙縣主情況如何了。她一進房,看到桌上的吃食未動幾口,而趙縣主又躺床上歇著了,楊時月問道:「你怎又躺下了?這個時候你該起來走動走動。」

  一個穿戴整齊,衣裳、手腳都十分乾淨的婆子上前,替縣主應道:「回夫人的話,婆子我看時辰還早,便讓縣主先躺一會兒,好省些力氣。」

  這是燕府仔細挑選請來的產婆,早幾個月就住進來了。

  楊時月平日裡也曾見過,覺得她有個產婆的樣,誰知真到用上的時候,才知道是個不入流的。

  楊時月暗想,燕承詔夫婦難就難在這裡,他們不缺權亦不缺錢,但兩個過往孑然一身的人走到一起,家中無老人幫持,根基還淺,真到一些特殊用人的時候,便只能從外頭現找。

  外頭的哪比得了身邊一直養著的,知根知底。

  若真出了差池,就是拿這個婆子償命,也於事無補。

  楊時月不耽誤時間,直接同趙縣主道:「縣主,我府上有兩個嬤嬤,從前在楊府裡就是給人接生的,我讓陳嬤嬤把她們喚來。」

  趙縣主是個理智的,知曉楊時月是冒著風險提這樣的建議,若非必要,絕不會輕易開口,她立馬點點頭,沒有問緣由。

  至於眼前這個裝得頭頭是道、實則不入流的婆子,楊時月吩咐燕府的嬤嬤道:「先帶下去好生看管好,事後再論。」

  「是。」

  楊時月扶趙縣主下床走動了一會兒,約莫是一刻鐘後,裴府兩個接生嬤嬤掇拾了一番,乾乾淨淨,整整潔潔,這才進了產房。

  一個嬤嬤仔細摸了摸肚子,恭敬說道:「娃娃稍稍有些睡偏了,並不打緊,老奴扶縣主走動走動他便正過來了。」

  另一個則溫煦說道:「縣主生過一回了,這回也會順順利利的。」又笑說道,「娃娃趕早了要出來,這樣的急性子,說不定是個調皮的世子。」

  這番話大膽是大膽,但也讓趙縣主緊張的心情和緩了許多,又隱隱帶著些期待。

  又過了一個時辰,這回是真要發動了,楊時月從產房裡出來,免得給接生嬤嬤們添亂。

  夜色深邃,外頭伸手不見五指,只有這院裡徹夜亮著。果然不是楊時月多想,也幸虧楊時月多想,高牆外傳來些急匆匆的腳步聲,緊接著窸窸窣窣傳進來些刀劍廝殺聲,可以聽得出,錦衣衛們已經在盡力壓低聲響了。

  楊時月讓來回端水的丫鬟們放重腳步聲,掩住了外頭的這些打打殺殺。

  她心裡祈禱著,希望一切安然,快些到天亮。

  終於,半個時辰後,娃娃響亮的哭聲傳了出來,楊時月又鬆了口氣——總算是又過了一關。

  接下來就等錦衣衛把外頭的敵襲給鎮壓下來了。

  而書房暗道裡,三個小團子乖乖依靠在一塊,小聲說著悄悄話,等著娘親、嬸嬸來接他們出來。

  暗室裡很暗,僅靠著高頂上的一盞燈照明,意兒忽而想起一件事,說道:「我知道怎麼讓這裡亮堂一些。」

  說著撥開了另一個機關,暗室裡露出一個架子,上頭齊齊整整擺著十幾顆手掌般大小的夜明珠。

  燕承詔總在夜裡行動,便有個癖好——收集夜明珠,收集夜裡為數不多的長明光。

  此物也稱隨珠、懸珠。

  「哇——」小南小風讚嘆。

  「對了,上回你們送我一盒金子,娘親說我理應回送一些禮物給你們。」意兒道,「不如你們挑幾顆珠子拿回去罷。」

  小南問道:「此事當真不用先問問燕世伯嗎?」

  意兒擺擺手,應道:「不用不用,爹爹的就是我的,而且幾顆珠子,哪裡比得了一盒金子值錢。」

  又大方問小風:「小風姐姐,你要不要我幫你挑,你看這顆最大最亮最剔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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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世道藏奸

  後院裡,等到兩位接生嬤嬤收拾妥當,灶房那頭把參雞湯端來,院外的刀劍聲也漸漸停歇了。

  長刀入鞘,鎮撫司副將再次從牆頭躍下,臉龐上留著些未抹淨的血跡,來到楊時月跟前稟道:「裴夫人,外頭已經料理妥當了。」

  楊時月方才一直緊攥著帕子,掌心的汗濕透了帕巾,聽了副將的回話,她懸著的心才放下來。縱使知曉錦衣衛們本事了得,護得了這一隅的周全,但聽聞刀劍亂鳴、賊死戚戚的聲響時,她一個婦道人家,仍是難免心驚膽戰。

  「繼續警守,燕指揮歸來以前,萬不可掉以輕心。」

  「卑職領命。」

  牆下晨花染秋露,城中雞鳴送弦月,此時,東邊天際已蒙蒙亮。楊時月返回房中,看到縣主正坐靠在軟墊上,懷裡抱著襁褓,臉上已經回了些紅潤。

  「夫人,是個世子爺。」兩位嬤嬤喜道。

  小娃娃興許是方才哭乏了,眼下正乖乖安睡著。

  「你們先下去罷,回頭到陳嬤嬤那兒領賞。」楊時月道,兩位接生嬤嬤笑盈盈地出去了。

  趙縣主也把身邊婆子、丫鬟遣出去,她先是感恩懷德地答謝楊時月,道:「時月,昨夜幸虧有你在,我一時語拙,不知如何言表謝意。」

  「鄰里相助山成玉,咱們是一同坐船南下的,伯淵與燕指揮又是共事同仁,兩家的牆都通了門,還說什麼謝不謝的。」楊時月謙道,又言,「你只管先養好身子,燕指揮得了消息,很快就會回來了。」

  說完這些,趙縣主才問道:「時月,昨夜是不是有賊人衝闖?」

  楊時月不知她會問這個,一時語塞。

  她的神色回應了趙縣主,趙縣主道:「我幼時生長在深宮中,對於屋子外的動靜、聲響格外敏感些。」既聽到了,還能安然誕下小世子,可見她也是個遇事冷靜沉穩的,曉得孰輕孰重。

  趙縣主將襁褓置於身畔,握著楊時月的雙手,再次答謝。

  ……

  凶險已經過去,楊時月去了書房,打算從暗室裡接三個孩子出來,誰知喊了幾聲無人應答,她只好照著意兒昨夜的所做,緩緩轉動書櫃上的青銅擺件。

  書櫃移開,暗室裡,三個小團子靠在牆角處,相互擁著,睡得正酣。

  時月有些心疼,秋日已微寒,夜裡暗室更甚,所幸他們穿的衣裳都比較厚實,心裡想著,要煮些薑湯給孩子們祛祛寒,以免感風寒。

  走近,又見小南小風手裡各捧著顆靛綠的珠子,微微泛著熒光,楊時月輕輕推了推他們,喚道:「小南小風、意兒,快醒醒。」

  三個團子揉揉眼睛,還有些犯迷糊,似乎忘了自己為何睡在暗室裡,半晌,意兒問道:「小南哥哥,昨夜我們講到哪裡來著?」

  「好似講到沉香劈山救母了。」

  想來,是小南給兩個丫頭講了半宿的故事。

  楊時月省得夜明珠珍貴,哄著兩個孩子把珠子換回去,小風有些不肯,央求道:「可是可是……這是意兒送給我和哥哥的禮物。」倒不是捨不得珠子,只是捨不得意兒的禮物。

  意兒也仰頭說道:「嬸嬸,這雖是爹爹的珠子,卻是我送給小南哥哥、小風姐姐的禮物。」

  楊時月不想壞了孩子間的情誼,便暫且先應下了,等伯淵、燕指揮回來再做打算。

  ……

  另一頭,燕承詔聞得消息後,疾速往回趕。

  快到燕府時,因騎馬太快,馬匹險些撞在了外牆上。

  等見到縣主和孩子一切安然,燕承詔臉上似要殺人的神情,這才緩和了幾分。他小心翼翼抱起兒子,心中雖不比當年抱意兒時激動,但也是呵護備至。

  燕承詔輕撫妻子臉龐,說道:「是我的過錯,令你受驚了。」

  他一回來,燕府裡便有了主心骨,盤問活捉的賊人、懲治惡奴等事,自不在話下。

  那重金從福州府請回來的穩婆,是個嘴皮子硬的,好一番拷問之下才招了,她根本不是什麼醫門世家出身,從前只是醫門裡的一個打雜婆子,把醫門接生的一套做派學了去,裝得活靈活現。

  她給人接生,先頭一句便說胎位不正是難產,若是順利生下來了,是她的功勞,若是婦人沒躲過那鬼門關,在這世道裡也是常見的事。

  裝點了身份門庭,又花錢請人打點名聲,她這「醫家穩婆」、「專治難產」的名號便傳了出去,叫得十分響亮。

  ……

  幾日之後,裴少淮領得船引的聖旨,從福州郡城歸來。

  他剛下船,聽了長舟說起家中事,心頭也是萬般滋味,顧不得先去一趟州衙便急著回府了。

  安慰了時月後,小南小風捧來夜明珠給裴少淮看,得意津津,說是小意兒送的。

  裴少淮端起珠子,仔細辨認了一番,珠子通體青綠圓潤,是上好的螢石所製,他這才放心,把夜明珠還給小南小風。

  「官人,這幾顆珠子要不要還給燕指揮?」

  「不必不必。」裴少淮笑道,「燕指揮家財雄厚,必定不缺這幾顆珠子。」能從燕緹帥這討些物件可不容易,豈有還回去的道理。

  夫妻二人房中敘話,又說起賊人趁夜衝闖的事。

  楊時月問道:「官人,究竟是什麼樣的隱居士族,竟能使出這樣陰損的招術,挑著臨產的時當,對後院婦孺下手。」

  裴少淮搖搖頭,他也不知是誰,但他說道:「這樣的奸黨算什麼隱士。」

  在裴少淮看來,門庭緊閉春草長,南風徐來,吹墮案上幾卷書,在塵世裡隱匿蹤跡,獨求一份閒逸,這才叫「隱」。

  篤信善學,窮亦憂黎元,明道救世,才可稱之為「士」。

  莫不然,士大夫豈對得起文正公的那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不是隱,也不是士,而是藏在暗處伺機而動,竊取不義富貴,對於這樣的人,裴少淮說道:「他們最多只能算是『藏奸』。」

  此番衝闖,已然觸及裴少淮與燕承詔的逆鱗,不管是否已經查明背後之人,閩地諸事也該到了收尾的時候。

  ……

  知曉裴少淮回來,燕承詔很快便「找上門來」了。

  白日升空,窗外青藤覆短牆,碧葉遮光草色幽,只是這樣幽靜的書房裡,案上茶水泛著微瀾,久久不靜。

  裴少淮還沒開口問,單看燕承詔的神色,便知曉此番密查結果不甚好。

  「燕指揮,查到了嗎?」

  「正如裴知州所料,對家把所有罪過都栽贓嫁禍到上官氏族頭上,想讓上官家出來抵罪。」燕承詔應道。

  裴少淮的推斷是對的。

  可看燕指揮的神情,事情又顯然沒那麼簡單。

  「順著上官氏的線索,也沒能牽出他們背後之人?或是……遇到了其他算計,被他脫身了?」裴少淮又問。

  「燕某發現上官家成了替罪羊後,順著往下查,條條線索指引之下,發現幕後推手竟是泉州林家……」

  裴少淮聽後心中一凜,頓時色變——如此結果,比沒查出結果還叫人心驚膽寒。

  幕後推手怎麼可能是林家呢?

  甭管林姓還是陳姓、上官姓,顯然都只是對家手裡的一枚棋子而已。裴少淮和燕承詔都知道,這只是對家脫身計謀。

  先把上官家推出來替罪,又把火引到林家身上。

  讓裴少淮膽寒的是,對家此舉究竟是不是真的「斷尾求存」,亦或者是故意彰顯自己的謀略才智,向裴少淮他們發起挑釁。

  對家能這樣做,無非是兩種可能。

  其一,對家十分警惕,在栽贓上官家的時候,發現了燕承詔、發現了南鎮撫司,為了隱匿身份,隨即「再斷一尾」把林家給搭進去。

  這屬於臨機應變。

  其二,對家推測了裴少淮的推測、算計了他的算計,馬後藏炮,這是早就設好的局。

  若是前者還好,只能說明對家警惕,裴少淮膽寒的是後一種可能。

  試想,究竟是何等之人,才能把兩個家族如兒戲一般搭進去?又是何等之人,能對裴少淮熟悉、了解至此,能夠連他的推測都算計到?

  裴少淮了然,無怪燕承詔一進門便神色凝重,對家太過狡詐了。

  燕承詔又道:「自此以後,南鎮撫司再沒能查出對家的半分蹤跡,所有事情都終於林家……對家好似就這般消失在閩地,放棄了布設多年的局。」

  裴少淮喜憂參半,喜是因為——對家還是忌憚皇權的,他們寧願割捨閩地這一塊大肥肉,也不願意貿然出手。

  雖是安慰自己,但能夠逼退對家,也算是一番作為了。

  憂則是因為——對家早早全身而退,不是臨時起意,便應對了後一種猜測。

  至於那夜衝闖燕府的賊人,即便拿下了活口,也是盤問不出什麼有用信息的,一來他們是抱著必死之心的死士,二來,不知經由多少手,任務才派到他們頭上,很難盤根溯源。

  裴少淮問道:「之前你我的計劃,除了密奏皇上以外,可還有第三人知曉?」

  燕承詔搖搖頭,他明白裴少淮的意思,便也問道:「裴知州可曾想過,會不會是身邊親近之人所為?」對裴少淮熟悉至此,唯有親近之人。

  即便裴少淮不願相信,但這個確實是一種可能。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既然皇帝也知曉此事,會不會是皇帝身邊親近之人在為妖作亂呢?只是這番猜測不能同燕指揮說,只能暫且自己藏在心底。

  外頭日光愈亮,透過碧葉的綠光,顯得愈發幽靜。

  這覆在牆上的藤蔓,看似柔弱無力,若是無人清理,也能蝕得頹垣斷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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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一百九十五章 告示開海

  燕承詔走後,書房內人影靜稀。

  天際不時傳來雁鳴,述告著時值深秋。

  裴少淮端端坐在書案前,還在沉思燕承詔的話——奸佞會不會真就藏在自己身邊?是自己的親近之人?

  一圈思索下來,又覺得大不可能。

  府上的僕從是沒得那個本事的,一來知根知底,二來裴少淮公事、家事分明,即便是對長舟,也從不談及、顯露要緊的公文公務。

  座師張令義已任至內閣大臣,他若真參與其中,有心要做個攝政權臣,又何苦費心費力扶持裴少淮,讓門生給自己添堵?做事總要有動機才是。

  幾個姻親門第中,若說最了解裴少淮,當屬寒門清流徐家——裴少淮的夫子、姐夫、同窗,皆在徐府內。同樣的,裴少淮自幼習書於此,對徐府的了解也同樣最深。

  閩南布局短則十數年,長則數十年,徐府若牽扯其中,斷沒有裴少淮發現不了蛛絲馬跡的道理。

  至於岳家楊府,素有「盛京藏卷堪萬數,楊門書韻佔八千」之稱,本就是書香望族,人才輩出,功名賡續,在朝中不乏高官。如此人家,怎可能涉險去做「斷書門香火」的賊事?

  其他幾個姻親,也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

  裴少淮之所以如此細致揣摩,也是擔憂自己「燈下黑」而失察。

  對家太過狡猾,藏匿於暗處,調頭回望時如煙彌散不見,邁步往前時它又詭秘如影隨形,裴少淮不得不多謹慎幾分。

  這一坐便是一個多時辰,直到日頭高了,該午膳了,楊時月過來敲門輕喚:「官人,是時辰用午膳了。」

  裴少淮這才回過神。

  圓桌上還未上菜,裴少淮堪堪坐下,小風便呼一下跑過來,熟練從他的臂膀下鑽進來,攀進了他的懷裡,坐在他的膝上。

  甜甜喊了一聲:「爹爹。」

  小南性子偏靜,小小年紀就省得穩當,跑過來時不忘提著下擺,以免絆到,他站在裴少淮跟前說道:「爹爹,昨日的功課我已經背會了。」

  小風想起來,也跟著說道:「爹爹,我也背會了。」

  得了裴少淮的誇獎之後,小南又道:「爹爹可以教我們新的學問了。」

  「還不急,背熟了便仔細認字,認全了便比劃寫寫,不必急著學新的。」裴少淮道,「你們平日裡替娘親分擔,或是在院裡玩耍,好好吃飯睏覺,這才是你們眼下要做的學問。」

  兩個孩子年歲還小,不能操之過急。這個年紀,他們對學問能有興趣在,這便夠了。

  這做學問興許與血脈繼承也有幾分干係,小南小風的記性天賦,相較於幼時的裴少淮,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說來也怪,明明自己是少年中舉,年紀輕輕就當了狀元郎,弟弟亦是如此,可面對一雙天賦秉異的兒女,裴少淮卻從未萌生過讓他們「少年成名」的想法。

  「望子成龍」畢竟不是「望幼子成龍」,孩子幼時,快馬加鞭的行徑,總是帶著父母的幾分私心私欲在的。

  想及此,裴少淮又在心裡訕笑自己——這不免有些不知飢不知寒了,若小南小風是個資質平庸的,只怕自己又是另一番心境了。

  不管怎麼說,先讓他們平安成人,再學問成才,這條路子總是沒有錯的。

  一家人尋常用膳,因要照看兩個小的,花的時辰長了些。此等平平淡淡的日常,遣去了些裴少淮心頭的煩憂。

  ……

  九龍江頭晚浪息,一桿青竹釣一秋。

  秋日江魚肥美,撐桿垂釣又是文人雅士的喜好之一,於是便可見九龍江邊上,或岩石岸畔,或竹林叢裡,舉出幾桿細韌的長竹,線落江中釣肥魚。

  釣客頭戴竹笠,一點一劃宛如畫中水墨,給江景平添了幾分詩韻。

  裴少淮找了個安靜的去處,借著垂釣平復近來的心緒不寧——餘害不盡,難免生憂。

  愈是平復不下來,愈是難以再往下一步。

  時已將晚,偏又有幾片厚雲掛於西山,遮了斜陽,使得江畔竹林裡晦暗了許多。一陣秋日晚風襲來,竹林竹葉簌簌而響。

  幾桿斜長於江面上的翠竹,隨風搖晃最甚,風來時,竹枝壓低幾乎觸水,風走後,又晃晃舉起。

  便也是這陣風,吹到了西山上,散去了山脊上雲霧,落日再見豔豔。

  魚線上的禾稈仍是沒有半分要下沉的跡象,看來今日是釣不到魚了,然裴少淮心境開闊了許多——全因此情此景,讓他想起了陳與義的那句「海壓竹枝低復舉,風吹山角晦還明」。

  姜太公釣魚,尚且講一個「願者上鉤」,如今魚兒狡猾,不上鉤也是正常。

  正巧此時,身後枯竹葉娑娑聲響,步履頻率好似丈量過一般,十分均勻。

  那人彎腰拾起幾片扁石,往江心一撇,打起了水漂。

  扁石在水面上起起降降,激起水朵,又點出一圈圈漣漪。

  「裴知州好興致,無怪州衙裡找不到人,原是躲在這釣魚。」是燕承詔的聲音。

  「什麼事急得要燕緹帥親自來找下官。」

  燕承詔把裴少淮身畔的書卷取來,打算以此為墊坐下,誰知被裴少淮奪了回去。

  「這滿地的青石不夠你坐的?」裴少淮省得燕承詔有些潔癖,但坐他的書卷可不行。

  燕承詔略有些嫌棄地坐了下來,言道:「今日一時興起,想來跟裴知州道一聲謝。」

  「燕緹帥這『興起』……挺別致啊。」裴少淮打趣道,竟然以答謝為興,又言,「鄰里之間,有何可謝的。」

  「從前活在安平郡王府裡,以為父與子之間,理應就是那般的。」燕承詔說道,「與裴知州為鄰兩年,才知曉並非如此。」加之如今他有了一對兒女,更是感慨。

  燕承詔的心窩裡,並非如他臉龐那般冷冰冰。

  他手裡捏著一片扁石,形狀十分不規則,燕承詔用力漂了出去,彎成一道圓弧,言道:「奇曲碎石,只有這麼一直轉一直轉,看起來才能渾圓、完整。」

  裴少淮了然,想起了後世裡有失偏頗的「原生家庭論」,那些用力放下過往,努力往前而閃閃發亮的人,莫說是什麼「關了一扇門開了一道窗」,這不公允。

  她們明明就很好。

  不過這個話題太過沉重了些,裴少淮佯裝皺皺眉,應道:「道理我都懂,謝意我也領下了。」

  頓了頓,又言,「只是燕緹帥這麼一直打水漂,我還如何釣魚?」順勢在燕承詔面前提了提魚竿,示意自己在釣魚。

  今日釣不到魚,全賴燕承詔。

  裴少淮借此轉入下一個話題,言道:「燕緹帥過來,一定還有其他緊要事要商議罷?」

  燕承詔點頭,問道:「對家既已經退出閩地,咱們是不是該好好清賬了?」之前遲遲沒有動手,是不想打草驚蛇。

  再者說,那夜衝闖燕府的死士,與三大族皆有些干係,若不好好清算,燕承詔豈咽得下這口氣。

  「確實是時候了。」裴少淮應道。

  不單單清算舊賬,還有翻入新章——長長兩年,紛亂復雜的閩地終於鋪出一片淨土,開海的聖旨也該見世了。

  不能因為蛇跑了,就耽誤了手上的正事。

  把百姓製作的商品送到更遠的地方,為大慶運回更多的糧食,抵禦長冬,這是一件不可耽擱的事情。

  「那你我分頭去辦?」

  「好。」裴少淮應道。

  燕承詔負責料理、抓拿林陳上官三個世族,把他們手裡的貨給抖出來,裴少淮則負責處置貨物,頒布開海,施行船引之策。

  燕承詔離開後,魚線上的禾稈依舊沒有動靜,沒過多久,裴少淮也收拾收拾,提著空桶歸了家。

  晚膳時候,裴少淮沒有釣到魚,餐桌上卻端來了一道閩南炣魚。

  陳嬤嬤解釋道:「姑爺沒歸來之前,燕府那邊特意叫人送來的,我瞧著鮮活肥美,便送去了灶房。」

  「這個燕承詔。」裴少淮苦笑道了一句。

  楊時月見丈夫一臉「悵然」,便問:「官人,有何不妥嗎?」

  裴少淮自不會說這是燕承詔在嘲諷他釣不到魚,打馬虎眼道:「沒什麼,吃飯吃飯。」

  ……

  ……

  翌日,上晌剛剛張貼出兩道告示,沒到午時,雙安州裡的幾個族姓便敲鑼打鼓歡鬧了起來。

  巷子裡八仙桌拼組而成的流水席,一茬接一茬,再怎麼大辦也難表眾人的歡悅之情。

  兩道告示——其一,雙安州正式開港,民船商船漁船皆可自由進出往來;其二,需拿到行商船引,做正經買賣,依規上繳船稅。

  這出海港口,再也不是官商們的「天下」了。

  百姓外貿討活計,再也不用東躲西藏了。

  只要開了海,讓百姓有了生財之道,這船稅該交自然要交。

  雖然之前的種種跡象,都表明了雙安州可能要開海,當告示如願以償時,百姓們的歡喜未減半分。

  很快,此事又傳到了周邊各縣,傳到了漳州府、泉州府,傳遍了整個閩地。

  德化縣裡,半夜三更裡,匠人們無心睡覺,連夜燒紅了火窯,把一批泥坯放入燒製,火光映在眾人臉上,汗水裡摻著喜意。他們知曉,開海了,路通了,這一個個的火窯,就算是連年不停地連軸轉,燒出來的白瓷也不夠明年賣。

  武夷山上,寒露以後,立冬以前,此間採收的茶葉為「冬片」。茶農們小心翼翼採收完今年最後一批茶葉,而後開始封山,仔細伺候著這一山又一山的茶樹,希望它們經過一個整冬的休整,能在春日長出喜人的新葉。

  順昌竹林裡,一棵棵翠竹倒下,一場新雨後,又一棵棵新筍長起。一捆捆的竹片泡在池中,待它們泡散成絲,成了竹麻,才是製造「毛邊紙」的開始。這連片的竹海,長不了莊稼,卻靠著順昌毛邊紙的名號,養活了一批批的百姓。

  除此之外,那些曬制魚乾、打造漆盒、編織草席、糊黏折扇……等等的小作坊,也在緊趕慢趕著。

  所有人都明白,雙安港開了,船隻出去了,自己手裡頭的貨品運送出去,只有不夠賣,而不會賣不出去。

  一輩輩的智慧積淀,使得他們對自己的商貨有足夠的信心。

  ……

  大大小小各個族姓,紛紛前來尋知州大人,想請知州大人一起慶賀。

  若是家家都去,只怕分身乏術,耽誤了正事。

  裴少淮明白百姓之喜,但他手上確有許多緊要事等著去做,只好一律避著不見,躲到了嘉禾嶼上。

  雙安州齊、包、陳三族族長,不管是攔州衙還是攔裴府,都沒能等到知州大人。

  包族長把「氣」撒到包班頭身上,道:「包老三,你身為衙門捕快班頭,怎麼能把知州大人大人給跟丟了?還不知他去了哪,你讓我怎麼說你……」

  包班頭無奈,心裡暗想,腿長在知州大人身上,他如何能跟得緊、攔得住。

  ……

  燕承詔先後料理了泉州、漳州的林、陳、上官三個大族,罪不至於全族株連,但主枝死罪難逃,在朝官員一一入獄,整個世族便是「樹倒猢猻散」,難以再復往日。

  閩地生意,再無一家獨大。

  他們壟斷積攢的貨物,正好成了他們禍亂一方的罪證。

  這批貨物按市價放出來,各地的小船商們紛紛前來接手,歡喜得跟過年一般。

  海上們得了貨物,大慶朝的國庫充盈了幾分。

  至於還坐在泉州府知府位上的謝嘉,燕承詔答應了裴少淮,讓裴少淮最後再去試一試,看能不能敲打出什麼有用的消息。

  泉州府府衙裡,衙門紅樑綠瓦,單看這院子,與順天府衙相比也不逞多讓。

  富麗堂皇。

  不知謝嘉花費了多少心思來建造這座府衙,也不知道這裡吃進了多少民脂民膏。

  只不過院子裡卻是散落了一地的雜物,無人收拾——同是一巢之內,豈有好蛋生?那些小官小吏,早被收關進了牢房。

  終是一場空。

  謝嘉自知大勢已去,不逃也不驚,只坐守在府衙的高堂裡,滿地荒亂顯得他身上的四品緋色官服尤為紮眼。

  「謝嘉,有些話再不說,就說不出口了。」

  裴少淮站在門檻外,身影映入堂中,正正把座上的謝嘉蓋在陰影之下。

  謝嘉還牢牢戴著那頂烏紗帽,他緩緩抬頭朝裴少淮望去,忽而邪笑,一副輸也輸得得意的模樣,道:「你贏了也是輸。」

  裴少淮竟然還想從他這裡套出其他消息。

  「裴少淮,以你的聰明才智,應當能想到……」謝嘉說道,「我既還能活著坐在這裡,便說明,我並不知曉上頭究竟是什麼人……你說得對,我只是一條走狗,還是一條不知主子是誰的走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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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一百九十六章 謝嘉身死

  「若是自損一千,傷敵一百的言說,能叫你輸得舒坦些,你只管得意好了。」

  裴少淮不屑謝嘉的發瘋挑釁,還同以往那樣,行舉端端,自帶文雅氣。

  他用寬袖拂了拂落塵,找了張椅子坐下。

  裴少淮愈是這般,愈是叫謝嘉恨得咬牙、握緊拳頭。

  「以你的聰明才智,應當也能想明白……」裴少淮學著謝嘉的語氣說道,「本官既然來了,便說明你的主子們已經被趕離閩地,此地藏不了污濁了。」

  避不了死路一條,何不在能開口的時候,為家親謀些許後路?

  謝嘉心中一腔恨意不吐不快,憤恨道:「本官淪落至今日這樣的境地,都是你們這些所謂高門弟子逼的,都是科考入仕,憑何你們佔盡山頭,我等卻只能在泥澤裡旋游?」

  他扯著身上緋色官袍,聲聲飲恨質問:「為了這一身人前的光鮮,你可知我忍下了多少侮辱?」

  「不知……你自然不知。」謝嘉自言自說,聲音裡帶著嘶啞,「朝廷直隸,五品知州,於你而言唾手可得,甚至還叫天子覺得委屈了你。你生來就是功勳之後,不必為一兩束脩為難,學業有名師指點,不必徹夜輾轉思索、連夢裡都是四書五經,仕途有父輩恩師打點、一路順暢,不必屢屢碰壁之後,一回又一回地懷疑自己,把自己捏成世人喜愛的模樣……你不曾經歷過窘迫、迷惘、處處為難,所以你不懂,都不懂。你們這些世家子弟,明明走的已是光亮大道,身旁還有人提著燈籠打照,又豈會明白困陷在漆黑中的刺骨蝕心?」

  謝嘉繼續說道:「世人皆以為,大慶興科考,五姓七族早淹沒在昔往洪流中,世間不見關中萬年韋,山西聞喜裴,可真當踏入仕途,才知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連李太尉都言『公卿子弟,自小習舉業,朝廷間事,不教而成』,這樣的景觀,寒士何路可走?哪來的前程?」

  謝嘉冷笑幾聲,不知在嘲笑這世道,還是在嘲笑自己的走投無路,接著道:「農耕人家,賣卻屋邊畝地,添成窗下一床書,那樣苦的日子都走過來了,我屢屢告訴自己,『讀律看書四十年,烏紗頭上有青天』,不管如何都是值得的……到頭來,榨盡家中汗水的寒窗苦讀十數年,所謂才華在科考中尚且稱當『敲門磚』,一旦科考過後,再無半分用途。不是我不報國,是世間不留門!」

  裴少淮知曉,謝嘉出身農家,是早年的甲同進士。

  一個農家子考科舉,必定是不容易的。

  「休將無德說作無門,休將為己說作為國。」裴少淮說道,「說得這般冠冕堂皇,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是當朝狀元,被貶外派。」

  皇權世道,哪有什麼公平可言,若說不公平,天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就是最大的不公平。可縱使在這樣的世道裡,還是有千千萬萬的寒士,抓住科考這條「細繩」一點點地往上爬,振聾發聵為百姓吶喊。

  不管失意也好,受迫也罷,這些都不是謝嘉草菅人命、苦難百姓的理由。

  「你想要用多少『迫不得已』洗淨手上鮮血?你未曾為鄉親父老做過一絲一毫,配談什麼農耕身份,又配談什麼公允?你不過是成了自己曾憎恨的劊子手罷了。」裴少淮望向謝嘉,又道,「你只說唐朝李太尉感慨朝廷顯宦多為公卿子弟,為何卻不說李太尉公允舉士,挺身為寒畯開道,將一批批有識之士納入朝堂,『八百孤寒齊淚下,一時南望李涯州』。」

  只取對自己有利的話來說,這一招,在裴少淮面前並不管用。

  且不說古人,裴少淮身邊也不乏低門出身、但一心為民的清官,徐知意便是這樣一步步走到今天。

  段夫子他讀書半道致殘,被族人所棄,坎坎坷坷大半生,仍能道一句「錯不在山」,教導他們幾個小子,也從不摻雜私欲私恨。

  說到勳貴,父親裴秉元的仕途走了捷徑,借著徐知意的推薦入了國子監,但他的功績、他的清名,卻走不得半分捷徑。

  裴玨從成都府偏僻小縣重歸京都,哪怕手段狠辣、教子不慎,也只是周旋於官場、精於黨爭,不敢拿百姓當籌碼為自己邀功,不然皇帝豈會讓他風光致仕?

  即便在不公世道裡,手裡仍有固守本我的選擇。

  「世道如何是世道的事,做什麼、如何做卻是自己的事。不是天下大公,人人得以安之,而是人人前赴後繼,天下得以大公。」裴少淮質問謝嘉道,「你的所作所為,斷了多少百姓的活路,奪了多少讀書人的仕途,行止不公卻問世道要公允,這是什麼道理?」

  若是謝嘉再這麼論下去,裴少淮也不願同他糾纏了,遂眼中對了一道寒意,言道:「你千不該萬不該禍害百姓的。」這件事沒有情有可原。

  他們才是這個世道裡最難最弱小的一群人。

  「裴知州說得輕巧,你莫不是覺得自己出京兩年,就知曉外派官員是如何?」謝嘉仍在口口聲聲說著自己一路為官的不易,便是死也要抱著自己無錯的心態,他道,「你可知縣之上有直隸縣,而後才是州,隨後又有直隸州,才到府。你又可知縣、州、府皆分六九等,大慶朝兩千餘個縣,六百餘個州府,從頭到尾有一清單列序……若想從最末一個縣,一步步走到知府的位置,年一考滿,即便從不耽誤,一輩子也難以走完。」

  京外官的升遷,從不是簡單的七品升六五品,而是等著空缺,順著州縣的排次往上走。

  多的是人四五十歲才中同進士,而後一輩子守在縣官上。

  「所以為了這一身的光鮮,你就敢把全家人的腦袋別在褲腰上,給人當走狗?」裴少淮問道。

  「倘若有一天,在你深陷泥潭時,有個蒙面人突然出現告知你,只要乖乖聽話,你便可以省去前頭千餘個縣職,直接上任州職。當你將信將疑的時候,朝廷文書下達,你躋身他人之前,果真成了州官……這個時候,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謝嘉說起自己是如何淪陷的,道,「既然是世族當道,我便學精了學乖了,垂頭給人當喪家犬又如何?在野的一身清名有何用,還不是朝中籍籍無名,寧當有名犬,不當無名泉,這有何錯?」

  要收服一條喪家犬,往往就是從拋一塊肉開始,當它狼吞虎咽之後,便會垂涎下一塊肉。

  當裴少淮看到謝嘉以犬為榮時,便知道和他理論下去毫無意義。

  所以裴少淮乾脆順著謝嘉的話,給了他一個假定,道:「即便事情真成了,爾等一群見過主子名不正言不順登位的,他又豈會留你性命。」

  知道主子不光彩的人,死得最早。

  「成王敗寇罷了……」話說到一半,謝嘉突然一滯,察覺到自己失言了,怒得兩齒顫顫而下頜微動,指著裴少淮道,「你試探我!」

  裴少淮得了結果,神情依舊淡然。

  謝嘉這樣一個狡詐惡徒,即便真不知道主子具體是誰,也該從主子下派的任務中,大抵知曉主子是什麼勢力、什麼目的。

  否則,這麼多年的狗,豈不白當了。

  正是打定這樣的猜想,裴少淮才會那般發問,趁著謝嘉怒不擇言時,試探出了消息。

  從謝嘉口中得了話,謝嘉便無用了,裴少淮不願與他再多糾葛,起身往外走。

  一陣秋風起了寒,門外陰陰,謝嘉身子發冷,恍惚間想起年少時身著單衣,抖抖縮縮在草堆裡捧著殘缺的書卷苦讀。

  「等等。」

  裴少淮滯步。

  謝嘉心有不甘,但仍是說道:「裴少淮,你不想知道更多嗎?」可見,謝嘉還是抱有交易心態的,方才的一番話,不過是為自己爭取更多的籌碼。

  「給我兒留條活路,我便告訴你。」

  「好。」裴少淮應得乾脆。

  謝嘉整個人沒了神氣,說話低沉暗啞,道:「你方才所坐旁的茶案,屜子裡有一卷賬單。」

  是他早就備好了的。

  裴少淮重回堂中,果真在屜子裡找到了一本不厚簿子,翻開略一看,只見一頁頁往後,字跡、新舊、墨色都略有不同,是長年累月記下來的原本。

  真偽有待商榷。

  謝嘉說道:「鹽運提舉司途經泉州的大宗鹽運,我都記在裡頭了,信與不信,就是你的事了。」

  鹽運提舉司那邊的賬目做了假,若是對照謝嘉的賬目,則能推算假賬目裡的手法。

  再者,從大宗鹽運的時當、去向,也能推測出些端倪。

  對家既然借泉州港之財,扶持謀私,就不可能完全不留痕跡。

  「希望裴知州說話算話。」

  說完這句話,「咻——」聲響,謝嘉拔劍,站到高堂案桌上,而他的身後,朱顏靛顏繪製的正是日出滄海圖,幾重厚浪托舉著一輪紅日,頭上懸掛著「明鏡高懸」的牌匾。

  謝嘉此時,好似站在了浪上,又好似掛在匾下。

  裴少淮見此狀,即便內裡穿著防身軟甲,他亦不由身退幾步,保證自己的安危。

  謝嘉開始發瘋似地高呼:「這是我自己一步步爬到的位置,縱使是死,也要死在高堂上,魂懸於此,而非終於牢獄裡!」

  連死法他都為自己做了打算。

  尺寒劍抹脖,謝嘉沒有設想過的是,他不是一抹而亡,至死躺在官桌上,而是一邊瞪目,口中含糊不清,一邊捂著脖子汩汩而流,而後踉蹌摔入塵埃,官袍染了血,又在翻滾裡染了塵土,十分狼狽。

  他活著時,沒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樣,死了時,亦未能死成自己設想的模樣。

  裴少淮將那本賬目揣入了袖袋中,看著謝嘉在身前一點點死去,沒有半分惋惜,只是覺得此場景太過觸目驚心。

  另一邊,鎮守在府衙外的燕承詔,豎耳抖了抖,聽聞了劍鳴聲。

  待他衝進來時,謝嘉已然滾落在地,燕承詔望向裴少淮,眼中帶著些疑色,本想出口相問,見裴少淮無意回應,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燕承詔凝眉,沉思了幾息,而後默默拾起謝嘉自刎的劍,連著牆上的劍鞘,暫時先藏入了壁櫃中。他背對著謝嘉的屍身,單手抽出繡春刀往後一劃,又利刃歸鞘,燕承詔的刀痕精準地覆在了謝嘉自刎的傷痕上。

  傷口僅深了半寸,光滑了許多。

  做完這一切,燕承詔才吹響骨哨,讓屬下進來把屍身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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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一百九十七章 太子儺神

  裴少淮與燕承詔走出泉州府衙,包班頭隨即帶人在前後各門貼上封條。

  不僅府衙,還有泉州市舶司、鹽運司,亦被貼封,等候朝廷另派清官赴任。

  錦衣衛抬著擔架,謝嘉的屍身雖有白麻布覆蓋,但難免露出些衣角,被郡城百姓認了出來。讓裴少淮意想不到的是,沿途竟有老百姓為其哭泣,可轉念一想又了然——謝嘉損閩南各地,獨富郡城,錢財之下出「孝子」,也是有的。

  也未必就是哭謝嘉,興許是為自個哭呢?

  足以見得這郡城到了不得不治的地步。

  裴少淮與燕承詔並排走在道上,低聲說了一句:「還是燕緹帥思慮周全。」裴少淮隻身赴會,與謝嘉獨談,單這一點,足夠朝中那群言官指指點點的了,若再落得一個「私刑逼得四品大員自刎」的罪行,屆時以訛傳訛,不知道會被攻訐成甚麼樣。

  再者,謝嘉自刎前究竟交代了什麼,不僅會引得朝堂想入非非,還不引得對家謹慎應對。

  而謝嘉「意圖行刺裴知州」,死於鎮撫司緹帥利刃之下,則又是另一番說道了。

  「燕某不知裴知州在說什麼。」燕承詔先一步登上了馬車。

  馬車上,裴少淮雙袖落於椅上,袖袋藏的那卷賬本顯露出些形跡來,裴少淮掩飾的動作很隱密,奈何坐在他對面的是燕承詔——自然逃不出那如鷹般的雙眸。

  燕承詔畢竟是天子忠衛,並不習慣對天子有所隱瞞,他眉間微蹙為難著,不多時,索性閉上雙眼假寐,眼不見為「淨」。燕承詔明白,裴少淮必定從謝嘉嘴裡問出了些什麼,他有意要瞞自己,便等同與有意要瞞皇帝,燕承詔雖不知緣由何在,卻相信裴少淮不是為了私欲。

  出於這兩三年同伴共事的信任。

  燕承詔補刀,更多是為了替裴少淮隱瞞「袖中之物」。

  ……

  從泉州回到雙安州,天已暗了下來。

  裴少淮歸府後,草草扒了幾口飯菜,便將自己鎖入了書房中。

  燭光之下,他先是讀了好幾遍謝嘉的手賬,頁頁書跡新舊不一,看得出是不時添幾筆、刪幾字,紙張的邊緣亦有不規則磨損,如此看來,不似假的。

  加之每一條賬目能對得上泉州港的漕運記錄,裴少淮便覺得有了五六分可信。

  仔細對照鹽運提舉司的假總賬,大致便可推斷出市舶司昧下銀錢的去向,只是裴少淮愈看愈是困惑——這條條賬目皆是指向東宮太子,或是入了太子名下的皇莊裡,或是入了三公三孤的官莊中。

  太子居於皇帝眼下,縱是真得了這些銀兩,又能往何處去花呢?

  且白日裡,裴少淮試探謝嘉時,謝嘉一口道出「成王敗寇」,便就說明幕後主使不是太子才對。

  若真是太子,皇帝一查東宮賬目便可發現端倪,鹽運提舉司辛辛苦苦做假賬又有何意義?

  重復再看一回,檢查是否有遺漏之處,結果還是一樣的。

  裴少淮不得其解,究竟是太子有冤,還是太子有詐?

  抬頭時,發現窗紙已發白,竟是輾轉於幾本賬目中,不知不覺到了天明。

  這睏意一下子便來了。

  裴少淮藏好賬本,本想在長椅上半躺小寐片刻,結果時月過來敲門,把他勸回了寢房裡。

  ……

  一覺睡過了上晌,午膳後,陳嬤嬤提醒道:「姑爺明日出早門時當心些,別叫那倒污血的小子給撞到了。」

  明日是「王船祭」的日子。

  裴少淮恍惚間覺得時日好快,又到了臘月時候,北風吹寒南下,該是揚帆出海了。

  這王船祭是出海前的祭典,是一種「儺」禮。儺,驅逐疫鬼也。

  各族紮竹成船,糊五色紙為殼,紙船內設神座,先扛至各神廟前禱拜,再送至海邊焚燒。

  又有遂取豬血、狗血、雞血、牛血等,置於桶中密封,一路疾跑挑至海邊倒掉,化於洶湧海浪間,挑擔的人選非身強體壯、福氣大的年輕小伙不可。家家戶戶都得躲著,免得撞上不吉利。

  為的都是一個意思,禍隨紙船污血走,出海的商船能一路穩穩當當的。

  裴少淮對陳嬤嬤應了一聲:「我省得了。」

  翌日,裴少淮推遲了半個時辰出門,自不會遇到那倒血的福氣小伙,不過午時回府的路上,倒是遇見了跳「儺戲」的隊伍。

  只見廟宇前,搭台唱戲,長街外,眾多儺神踏舞游走。

  儺戲江西最盛,其他各地亦有,禮俗不盡相似。唯一點是一樣的,玄衣朱裳,頭戴儺神面具,以一種類似遠古狩獵的動作,執戈揚盾而舞,誇張而滑稽。

  浩浩蕩蕩的隊伍中,足有數十位儺神,木質彩漆的面具,或美或醜,有氣宇軒昂的太子神,也有鼓目暴睛的天王、面貌猙獰的夜叉,還有笑意呵呵的七品縣官。

  一場打戲完畢,孩子們紛紛圍著太子神追逐,口中一直嚷嚷著「太子神」,搶著沾沾太子神身上的貴氣

  正趕馬的長舟,道了一句:「這太子神舞得真好,面具底下必定是是個熟稔的老師傅。」

  裴少淮聞言,怔然幾息後恍然大悟,前天夜裡久久想不通的事,此刻有了個新推斷——太子神的面具最是氣宇軒昂,誰人能不想戴呢?

  裴少淮心中暗想,太子未必是幕後推手,但他會不會真的得了這筆銀子,對家這般「慷慨」送財,為的只是戴上太子神的面具。

  至於這頂面具,是太子親手送出去的,還是被人算計在內,又不得而知了。

  在朝數年,裴少淮和太子接觸的次數,寥寥可數,他對太子算不得了解。

  裴少淮本不欲插手皇室家事,奈何不知覺越陷越深。沒法子,在這皇權攥於一人之手的世道裡,不是君主擇臣,就是臣擇君主,若想盛世民安,非君明臣賢不可。

  鑼鼓樂聲漸漸停歇,太子神掏出一大把蜜餞分給孩童們,孩童們歡喜散去,太子神得以暫歇,揭下了面具,果真如長舟所言,面具之下是個頭髮花白的老者。

  ……

  幾日之後,泉州林、陳、上官三府揭開封條,抄家查點,上繳國庫。

  此事由布政使主辦,裴少淮與燕承詔主督。

  地窖裡一池又池的銅板子,這些已不足為奇,令裴少淮驚訝的是,藏銀的地窖中,一個個渾圓的銀冬瓜堆於架子之上,使得那成箱的碎銀黯然失色。

  銀冬瓜與懷同大,赤手難以抱起。

  而隔壁的金藏窖裡,則是一團團實心的馬蹄金。

  清點時,一時難以計量幾兩幾錢,只得以幾瓜幾蹄暫且記著。

  三大族戴著「官商」的頭銜,坐擁泉州港多年,他們攥在手裡的金銀便有這麼多,交上去的不知道會有多少。

  明明每年皆有大量的白銀流入大慶,為何朝廷國庫缺銀,百姓手裡無銀,便是因為白銀葬在這些貪商的地窖中,成了一柄柄銀冬瓜。

  這便也提醒了裴少淮,開海通商以後,若是錢財不流入民間,照舊是死路一條。

  銀幣之策還需下狠力氣繼續推行,逼著天下商賈把窖藏的銀子置換出來。

  ……

  雙安灣外,港口雄開千帆湧,同安城內,鬧市人喧車馬重。

  自從告示開海以後,小小的同安城顯得擁擠起來。

  才修到一半的官道,已經開始有貨商趕馬前來賣貨,一批又一批地湧入雙安州。

  大慶北邊的海商們,他們要比閩商早一個月發船,知曉閩地沿海賊寇已被剿除,海上們不再捨近求遠繞到澎湖外再下南洋,而是沿著大慶的海岸一路南下,少了許多凶險。

  還有海商臨時停靠雙安灣內,補給物資。

  原先覺得修得太大的港池,如今看來,只是堪堪夠用而已。

  雙安港還要繼續擴建。

  走在城裡街道上,小攤小販多了,連閒敘喝茶的茶樓也變得擁擠起來。幾個月前,腳夫們還在憂慮無活可做,眼下到巷子裡尋工的雇主,只怕是比腳夫還多。

  齊家堂近來買了一處闊院子,翻修成了族學,供更多族中子弟讀書,眼下修繕完畢,便想著訂一塊好木料的牌匾。

  此事落到了二十七公頭上。

  誰料到木匠鋪子一問,別說什麼梨木檀木,就是南榆、影木,都被訂完了。

  「老爺子你晚了幾日,年末歲至,近來趕著打牌匾的人太多了。」掌櫃的說道,興修族學的,不止齊家堂一家而已,掌櫃又言,「況且,這兩個月裡,恁多的貨物湧入雙安城裡,別的不貴,就屬木料最貴……我年初時訂下的一批木料,已被城東新修的造船廠截了去。」

  二十七公想到別處再問問。

  掌櫃笑道:「這閩南眼瞅著富起來,又不是咱一處富而已,你上別處問,也是一樣的境況。」

  不管是修補船隻、新造船隻,還是搭建房屋商鋪,都離不得木料。

  這城裡頭,貴起來的不止木料,還有石料。

  連掌櫃的都覺得匪夷所思,饒有興致地和二十七公說笑道:「真是開眼見,木頭石料也能有和糧食比肩的一日……如今在大街上走累了,想撿塊墊屁股的石頭都沒處撿了。」

  引得正在趕活的木匠們一同大笑。

  「哪有什麼開眼見,得虧是有了清正父母官。」二十七公喃喃道,他想了想,無可奈何,只得花了大價錢,訂了塊還算不錯的木料做牌匾。

  「老爺子好眼光,你若不早下手,等明日再來的時候,連這一塊都沒得選了。」

  二十七公心頭有些蔫蔫,他從鋪子出來後,一瘸一拐慢慢向州衙走去,心裡還在算計著這塊木料有些配不上知州大人題的字——裴少淮已答應他為族學題字,約的正是今日前來取字。

  到了衙門,知州大人有事不在,但專程叮囑了包班頭,讓他把字轉交給二十七公。

  「老叔公,你且先喝盞茶,我這便去取。」

  當二十七公展開細膩厚實的毛邊紙時,只見上頭寫著「為民堂」三個大字,沒有過多張揚的筆鋒,大氣而莊嚴。

  一如所取的書堂名稱,不是「一品」也不是「三顧」、「及第」,而是「為民」,深意溢於字表。

  「這名字取得好呀。」二十七公歡喜道,「齊家後輩子弟總要習得大人的幾分大義,才對得起大人起筆題的這三個大字。」

  ……

  入夜時分,雙安灣外孤島上。

  人在此島,東望可見海上生明月,西望可見萬家燈火深,唯獨此島上,再大的火把也覺寒暗。

  今夜燃起了火堆,令得孤島上多了些溫情,王矗站於眾人跟前,一飲而盡摔了碗,言道:「如弟兄們所見,銀錢皆已送到你們妻兒手上,數目不多,但夠他們安家討個生計。」

  自打上回面見裴少淮歸來以後,王矗便下令把島上能變賣的都變賣了,換做銀子分給弟兄們。

  「過了今夜,咱們便不再以島為家了。」王矗言道,明明感傷卻一直不停提氣,近乎吼著發出最後一道命令,「明日,請弟兄們隨我攻下逡道,只能事成。」

  「生還,便上岸回家,同婆娘孩子過安分日子。」

  「看見那夜夜長明的隔岸燈火了嗎?咱們再不缺活計了,不必躺在刀尖上尋活路。」

  「若是陣亡了,贖了過往的罪行,下了地府也能仰頭當個鬼雄。」

  混跡在孤島上當賊,若是不換些功績補過,如何能回到岸上,王矗要領人把逡島打下來。

  他安插在逡島的眼線傳話道,徐霧那倭人妾室是個心機險詐的——毛利二琴看準了形勢,權衡之後鑽入了四當家的被窩,幫著他把島上的人心又攏了起來。

  脫離內訌之後,逡島上那群賊子,又開始動別的心思了。

  死灰復燃。

  王矗言罷,底下弟兄們臉上映著火光,亦舉杯豪飲,摔碗喊道:「我等誓死追隨大哥。」

  聲音很洪壯,士氣很高,王矗卻能嗅出這中間摻雜著不忠。

  夜半時候,島上無人安眠,皆等著天明時候,一聲令下,發船攻島。

  四遭海浪聲不止,嘩啦啦雜響,足已掩蓋很多動靜。

  終於,一名面相憨實的漢子敲響王矗的門,進屋後稟道:「大哥,二當家、三當家、四當家帶著百餘人,趁夜上了船,正往逡島那邊去。」

  「開走了哪幾條船?」

  「正如大哥所料,開走了最大的三艘船。」

  果然,還是有人吃慣了這碗不乾淨的飯,賊心不死。

  若真叫他們投靠了逡島,餘下的這些弟兄,豈還有活路?即便有了活路,又豈能端起乾淨的飯碗?

  王矗望著暗漆漆的夜海,只是過了幾息,卻覺得漫長,他決絕下令道:「去罷,就依計劃的那般,對著尾艙開火。」

  那三艘船的尾艙裡事先填滿了火藥,遇火即燃。

  心中反反復復念著自己是如何把弟兄們攏到一起的,王矗話音說完,唇齒微顫,渾身寒意後知後覺——他竟不知自己是如何把話說出口的。

  王矗把二當家救回來的時候,他還是個毛手毛腳的少年郎。

  那麼多的弟兄們,朝夕相處,明明很煩躁王矗逼他們認字,卻從不說個「不」字,怎……怎這一回,他們就敢了呢?依舊沒說「不」字,但卻身體實誠地上了船,要去投靠另一位「大哥」。

  那漢子亦有些不忍心,低聲喃喃勸道:「大哥,興許弟兄們只是犯了一時糊塗,不若追上勸勸罷。」

  「照我說的做。」見漢子未動,王矗又怒拍案桌,吼道,「照我說的做!」

  當他們私往逡島的時候,這份朝夕相處的情誼就是個玩笑了。

  天下熙熙為利而來,天下攘攘為利而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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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一百九十八章 子曰不然

  漫漫夜色裡,幾帆小舟游出不久,震天的轟鳴傳來——那三艘潛逃的賊船炸沉。

  便也是此時,島上號角嗡鳴,低沉而悠長,明明是島上吹響,聲音卻天上來,蓋過了海中所有的潮聲。

  那幾聲爆炸必定驚動了逡島,王矗只能提前出動。

  王矗顧不得感懷過往,對舉著火把集結的弟兄們喊道:「弟兄們,弟兄們!」已是熱淚盈眶,模糊了火光。

  只六個字:「上船,打贏,回家!」聲聲喊至嘶啞。

  略顯破舊的十數艘中型船隻,載著千餘人,默然駛往逡島。所有船隻熄火靜然,只能聽聞風吹硬帆聲,呼呼長嘯,船員們摸黑憑著風向,駕船嫻熟而走得不偏不倚。

  逡島為守,王矗為攻,逡島人多,王矗船少。

  然而,當人心不合時,打仗最怕的是「良人賈勇身先死,忠骨誰知填海水」,人人都盼別人站在前頭,人人又不願站在前頭。

  逡島上的賊人剛剛重新攏起來,心還是散的,而王矗的部下,個個都懷著一股殺敵歸家的豪氣,如此比對之下,豈能單純去論攻與守、眾與寡?

  人若有了念想,連下刀時,力氣都能大幾分。

  王矗省得逡島的「新島主」正卯著勁頭想要東山再起,捨不得一兵一卒,肯定不願近身相博、短刃相接。島主如此,底下的人更是如此。

  這便給了王矗機會。

  他領著弟兄們如瘋了一般,耗盡所有彈藥炮轟逡島的火器庫,再領著弟兄們登島,凝成一股,逐一攻破逡島的土壘防守。

  新島主猶猶豫豫,遲遲沒有聚集全員迎戰,手底下的人追隨不久,各懷鬼胎,各為己謀。

  此戰便注定了結局。

  ……

  縱使結局是好的,也並不代表過程不慘烈。

  一仗從黑夜打到了天明,登島後又血拼到了豔陽高照。

  消息傳入嘉禾嶼、同安城裡,裴少淮聽後一怔,他知道王矗心底是個好的,有意投誠,但他沒猜到王矗能夠如此決絕。

  當裴少淮見到衙役們屢屢出神,總情不自禁望向衙門外時,他又明白了幾分——這片長久苦於海禁的東南海濱,對於生於此、長於此的人而言,即便怨過怒過,也消不了濃濃的故土情。

  曾經的兄弟分離,一個腳埋在田畝裡討口食,一個背上行囊出海舔刀尖,往後再不會如此了。

  等到嘉禾嶼增援的戰船抵達逡島時,已是斜陽西落,仗也到了收尾的時候,嘉禾衛的千戶領著精兵,剿滅了餘賊,徹底把逡島這個賊窩給踹了。

  另一邊的同安城裡,裴少淮不同往日,早早收拾好公文,散衙歸家,州衙大門緊閉。

  不單單他如此,此地周邊的幾個縣衙,出奇地合拍,亦早早散衙閉了門。

  城門上值守的火把照舊亮著,一大勺燈油下去,滋滋往外濺,火勢更大、更亮了許多。今夜城門上的火把,更像是照亮歸途的微光。

  雖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但各家各姓的老人們仍是嚴肅吩咐道:「哪家哪戶養有狗的,給人送幾斤米二兩肉去,請人家把狗嘴暫且綁起來。」

  歸子不聽狗吠聲,不是生人。

  等到夜深了,他們上了岸進了城,顧不得身上的傷痛,匆匆鑽了夜夜夢思的小巷裡。

  包家屯裡,包老九活著回來了,一家人抱頭痛哭之後,婆娘端來一碗麵,又替他收拾傷口,抹淚叫他早些歇著。

  有多少話等歇好了再說。

  「我想等著看看天明。」包老九說道,「大哥說,明朝的天明格外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的?」

  「咱這些粗人哪懂這個,大哥說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包老九神情感傷道,「早知道聽大哥的,在島上多學幾個字……」

  婆娘捂住了他的嘴,道:「你是出去做生意,哪有什麼島上。」又問,「往後你打算做些什麼?我在雙安港碼頭外租了個攤子。」

  「那成,你先打點著,我去做腳夫,賣力氣給你掙些本錢。」包老九憨笑道。

  月睡星沉白日起。

  兩口子東一句西一句,不知怎的就聊到了天明,他們看著漆黑轉灰濛濛,又露白大亮,並無什麼特別的,悉如尋常。當朝陽翻過小院牆瓦,照在了腳尖前,他們心底格外踏實。

  ……

  九洲同月,隔牆異景。有人停船登上了岸,也有人從此了無音訊。

  那些傳出嚎啕痛哭聲的人家,不是真傷悲,而是久別重逢的激動,真正悲痛欲絕的人家,是靜悄悄的,靜得連小院裡的些許聲響,都能誤當作是歸來的步履聲。

  倚在門檻上等,坐在正堂裡等,聽著隔壁的團聚聲跑到小巷外等……左等右等,等到了天明,步子越來越輕,心緒越來越重,還是不見故人歸來。

  婦人紅著眼蒸熟了糯米飯,盛在碗裡堆成渾圓,三碗飯一壺酒幾炷香,挎著竹籃牽著大兒,躲著那些歡喜的人家,低頭默默去了海邊。

  大兒已經知事懂事,問道:「娘,我們是去拜阿爹嗎?他不會回來了嗎?」

  「不是,我們去祭海……而已。」

  所有了無音訊的兒郎們,他們不是死了,而是出海了……而已。

  海邊成群結隊的鷗鳥,搶著去啄那棄在岸邊的冷硬糯米團,婦人們來了又走,一批又一批,人比鷗鳥多。

  聽說,此一戰,王矗手下活著回來的人,沒到五成。

  那些活著回來的人,沒有提起那企圖潛逃的三條船,只當他們是衝鋒陷陣而亡了,這是兄弟多年最後的一點善意。

  ……

  同樣沒能等到故人來的,還有裴少淮。

  一連幾日,他帶著花雕酒、醉香鵝上了嶒島,沒能再遇見那個曾嘲笑他白話書信的書生賊子。

  裴少淮差長舟到包老九家問一問。

  當包老九聽聞長舟說:「老爺差我來問,可知王先生去哪了?」包老九愣愣然摸不著頭腦,一時沒反應過來,反問道:「王先生是誰,我哪認識甚麼王……」

  又忽拍大腿、一下子反應過來,道:「你說大哥呀,他沒同我們上大船,自個劃著小扁舟往北走了。」

  王矗似乎是閩北人,看來是回家了。

  長舟轉述給裴少淮,裴少淮這才鬆了一口氣,人沒事就好,只是仍惋惜沒能再敘一回。

  ……

  寒冬荷池枯,風來船帆鼓。

  十二月的北風來了。

  一支支船隊整裝待發,滿載著大慶的貨物,預備出海行商。

  老百姓從未見過如此熙熙攘攘、繁華如斯的碼頭,若非他們住在此地、又親手新建的港口,他們可能不會相信——雙安州碼頭是不久前才剛剛建好的。

  船員們可以在族人的叮囑聲裡,光明正大地登船出海。

  出海之後,不必再先給逡島獻上買路財,也不必再擔憂倭船突然從不知名的小島上冒出來。

  不管是數十艘船的大船隊,還是僅有三五艘船的小姓小族,亦或是膽大單幹的人家,都在這座修建得還有些粗糙的碼頭上,找到了自己的奔頭。

  全城都在忙碌著,裴少淮則在這個時候得以歇一口氣,可以常常在家陪陪妻兒。

  他連著休沐兩日,本覺得心裡有愧,可一聽說隔壁的燕指揮,已經五六日沒上嘉禾嶼了,「躲在」院裡天天陪兒子帶女兒,裴少淮又覺得自己太過實誠了些。

  難得一切井然有序,歇歇也無妨。

  臘月一過,春節即來。此地百姓過年,有各式習俗,這當中陣仗最大的便是搶「頭挑水」,又叫「考頭水」,意味著今年樣樣都爭先。

  城裡的古井不少,平日裡全然夠用,可到了除夕這一夜,再多的古井也不夠用。老百姓們才吃了年夜飯,便挑著擔子趕往井邊,等著時辰到,從井裡打起「頭挑水」。

  搶歸搶,沒到時辰前,月色之下,大家伙圍在井邊、坐在挑子上,說說過去的一年,別是一番歡聲笑語。

  ……

  今年的除夕,裴燕兩家照舊一塊過,去年在裴府,今年則換到了燕府。

  裴少淮是文人,講究的是「百事盡除去,唯餘酒與詩」,燕承詔是武將,講究的是「醉臥沙場君莫笑」,兩人難得無事一身輕、湊在一起,不免暢快飲一回。

  這沉沉的醉意,讓裴少淮除夕夜裡睡得沉沉。

  一覺睡到初一朦朦亮,被小南小風到身上,催著爹爹給紅包而吵醒,裴少淮剛換上衣袍冠了髮,又聞前門外漸漸喧鬧了起來,似是百姓們聚在了自家門前。

  裴少淮快步過去看發生了什麼事,誰料前腳才踏出門口,便被同安城的百姓們團團圍住了。

  只見一個個木桶擺在門前台階上,清冽的井水還微晃著,遇到冬日裡的晨寒,冒著絲絲縷縷的水汽。

  「這是從同安城裡最老最清冽的十口井打上來的頭挑水,請大人收下。」幾位族長上前道。

  頭挑水「清」而不「輕」,取個好兆頭,用來給知州大人拜年再合適不過了。

  又見門前街上擺了好幾張八仙桌,不斷有婦人邁著輕盈的小步子,挎著竹編的食盒從各處小巷趕來,一碗碗還冒著熱氣的甜點、糖水擺上桌,有生薑紅糖茶、芝麻湯圓、石花膏,又有黃米糕、千葉糕,還有許多裴少淮沒見過、叫不上名的。

  裴少淮聽到百姓們爭搶著喊道:「請大人嘗嘗我家的甜頭。」

  閩南喜甜,開春第一日的第一口,更是非甜不可。

  這便叫做「甜頭」。年初吃了甜頭,接下來的一年才會一直甜下去。

  以往的甜頭是個盼頭,今日送來的「甜頭」則著實用料太足了一些——裴少淮見民意所向,自然不能推辭,在眾人的簇擁之下,舉筷略選了幾樣嘗試,結果滿嘴的紅糖,甜味久久難消。

  他心裡頭歡喜,面對百姓們滿心期待的目光,笑眯眯呼道:「甜,真甜!」

  這一句話,便是送給雙安州所有老百姓最好的祝詞。

  隨後又舞了瑞龍,一干人在知州大人家門口前熱鬧了將一個時辰,才漸漸散去。

  半月之後的上元節,同安城裡又熱熱鬧鬧過了一回燈節。短短半年,從糧食短缺,轉身一變,此地一日三變,漸漸繁華起來,這樣的速度讓周遭的其他縣州的百姓瞠目結舌,又羨慕不已。

  ……

  閩南春雨多,一春略無十日晴。

  這春雨綿綿的日子,不便出門,裴少淮索性待在書房裡,趁著閒暇翻翻幾本四書五經。

  少年時反反復復背了好幾回的書卷,裡頭的字字句句宛若刻入了骨子一般,略一翻,又重新浮現於腦海。

  不為科考寫文章,重新再讀時,又有了別的理解。

  裴少淮翻看四書五經,並非只為了消遣,還有揣摩要出什麼樣的縣試題目——春日二月,該布告考縣試了。

  此地由同安縣、南安縣合併而來,裴少淮身為雙安州知州,便是縣試的主考官。

  縣試是科考中最簡單的一場,只要能默寫詩書經文,所寫文章可成句,便能被取。若是偏遠小縣,則還更簡單一些。

  話雖如此,兩縣學子當中,總會有那麼幾個出挑的,若是不出一兩個好題目,則難以把出挑的選出來。所以,裴少淮盡心準備著。

  畢竟腹有詩書,不大一會,紙上已然列出了不少題目,經題、賦題、試帖詩……縣試前後一共五場,於是題目寫滿了長長一卷。

  最後只差第一天正場的書題了,裴少淮拿起了《論語》。

  還沒來及翻開,小南敲門探頭望進來,道:「爹爹,我可以進來嗎?」

  端端走進來後,看到父親岸上擺滿了書卷,又問:「爹爹,你在幹什麼?要寫文章嗎?」

  裴少淮把兒子抱起,讓他坐在膝上,解釋道:「為父在出考題。」

  「就同考我和妹妹一般?」

  「要更難一些。」

  這便引起了小南的好奇,他把父親手頭上的書卷翻開,對著紙上的字念道:「……子曰不然獲罪於天……」

  聲聲稚嫩,尚不能準確斷句。

  小南仰頭看向父親,示意自己不懂,道:「果真是更難許多。」

  裴少淮摸摸小南的頭,安慰道:「不急,往後會懂的。」與此同時,他的指尖正巧落在小南方才讀的那句話上。

  句子出自《論語‧八佾》這一章節,原文是——

  王孫賈問曰:「與其媚於奧,寧媚於灶,何謂也?」子曰:「不然,獲罪於天,無所禱也。」[1]

  裴少淮心裡咯噔一下,兒子這隨手一番,歪打正著,正巧翻到了一道好題目。

  所謂「奧」,為屋內的西南角。

  所謂「灶」,即為炊房、灶房。

  古人迷信,因屋子裡西南角終日見不到日光,最是深隱,便覺得西南角裡有神靈,且是一屋當中的尊者,稱之為「奧神」。

  同樣的,炊房、灶房作為烹食的地方,管人間暖飽,人們便覺得灶台上有灶神,初一十五皆好好供著他。不過,灶台上煙火氣太重,灶神神衹要比奧神低許多。

  春秋戰國的供奉習俗,直到今日依舊沿襲著,多的是人家在屋角裡擺香爐。

  於是士大夫王孫賈便問孔子,百姓們為什麼都說,與其信奉牆角的奧神,寧願供奉相信灶神?

  「子曰不然」,並非如此。孔子否認了王孫賈的試探與說法。

  此句難就難在如何理解這個「然」字。

  而這樣供奉相信神靈的句子,蘊涵著更深層的含義,用於考一考此地讀書人的見解,不正好嗎?

  一個縣試,不求能寫出多麼深奧的文章,若能有人寫出幾分意思來,曰「不信世俗成見」、「棄鬼神之見,立正於天」,或曰「信天理而不信尊卑」,不也叫人驚喜嗎?

  裴少淮執筆,在卷首書題下面,寫下了「子曰不然」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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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2 02:30:2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 第一百九十九章 兩點為真

  除了「子曰不然」一題略難以外,其餘題目以小題為主,中規中矩,難度不大。

  如此出題,只因裴少淮想起昔年府學同窗江子勻。

  如江子勻一般的農家學子,常因家資不裕,只好購置《十科策略》《二三場群書備考》等教輔書籍,用以增補見識。

  倘若裴少淮全憑自己所好,復加後世見解,淨出刁鑽新奇的題目,偏離科考習俗,對於那些年年歲歲鑽研四書五經八股文的寒門子弟而言,是不是有失公允呢?

  裴少淮一路科考走來,他承認科場的制藝題過於死板,尤其是那些胡亂搭截的題目,簡直不可理喻。但要改變這一現狀,理應是先改變世道的用才觀念,進而影響學風,最後才是順勢而為,修改科考的出題。

  再者,若是偏離了習俗,豈不是說段夫子當年敦敦囑咐他們的「童試小題在於精,鄉試大題在於全,會試策問在於新」,全無用處?

  人為公時,不能把自己凌駕於世道之上。

  中規中矩的小題是裴少淮端平的一碗水,「子曰不然」則是掌心的試金石。

  ……

  民間有句俗話,叫「縣官取青衿,宛如拾草芥」,意思是要過縣試第一關,就像縣老爺撿草一般容易。

  此話並非空穴來風,「文理通順」便可過縣試正場,是世人公認的標準。

  縣試時間布告出來後,此後數日裡,前來報考的學子絡繹不絕,從天明到入夜,人數較於往年,漲了四五成,是報考的大年。

  此況與雙安州一切向好有很大干係。

  那十二三歲的少年郎,是來一試深淺的,那二十餘歲的,則顯然是為了拼個好名次,在長案上顯顯眼,為四六月的府試、院試作準備。

  一語言之,縣試易過,但直隸雙安州的縣試案首,是有些重量的,想要拿下,並不容易。

  那趨炎附勢的齊同知早被裴少淮料理了,新到任的李同知是從山西潞安府長治縣選來的,是個實幹派,妥當安排著縣試的諸多事務,從布設貢院到遴選簾外官,皆有經驗,裴少淮這個主考官,並未費太多心思。

  同安縣的縣衙改成了州衙,南安縣原來的縣衙則改成了貢院,院牆之內,隔分了前、中、後三個考場。

  二月初九這一日,三更天,裴少淮起身趕往南安城,貢院裡已掌亮燈盞。

  裴少淮坐於前院的高台正座上,二十餘名老廩生拱手行禮之後,開始唱保,伴著一聲聲「某某具保」的吆喝,一道道高矮身影步入、按號入座。

  少年初初赴考場,如紙皆淨白,不知哪朵是真梅。

  考案年年見揮毫,而今又滿座,握筆不是曾經人。

  當裴少淮坐在高台上,望著底下那些年歲尚小的生澀面孔,滿眼皆是少時讀書的過往,也便是此時,他突然想明白自己為何能遇見南居先生。

  不是茫茫中的緣分使然,而是南居先生從文卷裡選中了自己。

  南居先生當初看裴少淮的時候,是不是也同他此時看場下少年學子一般呢?漫漫科考路,艱難走完一路之後,有人成了攔路人,也有人成了開路者。

  今日見晴,正場考試一切順利,待到日落時,敲鑼收卷。

  因考生太多,讀卷任務繁重,再覆安排在了兩日之後。

  老學究們分頭讀卷,把文章尚可的卷子呈至裴少淮處,興許是「子曰不然」太難了些,言而有物的卷子不過數十張而已,不及考生的五中之一。

  那些筆法尚且稚嫩的少年郎,只能照著朱子的注解去釋義——君子不媚人,遵循於天理。

  倒也有些學子從閩南之變,識得了裴少淮的幾分心思,譬如一位名叫齊全安的學子便寫道:「……當世無傑士方才以媚當道。」

  可見,他把「君子不媚人」具體化了,傑士不媚勢臣。

  又有陳書新寫道:「……天理之大,媚神不如媚己。」他結合閩地鬼神習俗之重而述,認為「人言輕而鬼神重,不問蒼生問鬼神誤世」。

  筆法韻律雖不是那麼好,一番見解倒是好的。

  小題的好處便在於此,沒有太多的束縛,自圓其說即是。

  裴少淮用朱筆批注之後,伸手去取下一份卷子,當瘦長勁道的筆跡映入眼簾時,裴少淮的手頓了頓,科考之路,館閣體當道,這樣的字跡並不多見。

  而裴少淮知道有一個人寫這種字體。

  他翻到卷首,上頭寫的名字卻是「包玉真」。

  當裴少淮讀到「民不知天理何為,隨飢飽而行」,論述為官之道時,他說真正的好官非一味只論天理,為官者,若不能飽民生暖秋冬,豈能指責民間信「灶神」?

  這樣大膽而正直的論說,讓裴少淮再次把目光落在「玉真」二字上。

  他翻開名冊,找到了包玉真一頁,記錄相貌的一欄寫道:「年四十又一,人瘦削,有鬍鬚……」裴少淮便知道,這位考生是故人王矗無疑了。

  也不知道王矗是怎麼在他眼皮子底下找了「包玉真」這麼個身份的。

  不如王矗好聽。

  裴少淮笑笑,一介憤憤然的書生,若干年後再上岸,性子依舊還是那個性子。而後執筆,在卷上寫了個大大的「落」字。

  不是王矗的學識不夠,也不是文章寫得不好,而是取錄「包玉真」,不管對於王矗,還是對於裴少淮而言,都不是一件好事。

  再者說,王矗若真有意隱姓埋名重新來過,闖一闖這仕途,以他的性子,豈會在雙安州參加考試、讓裴少淮為難?又豈會寫如此瘦長字跡?

  不過是借著縣試,跟裴少淮打個招呼罷了。

  ……

  十數日後,正場、次覆、再覆、末覆皆已考完,團榜、長案也均已布告張貼。

  裴少淮讓包班頭在榜下蹲守了好幾日,也未能等到「包玉真」前來看榜,可見裴少淮猜得並沒錯,王矗參加縣試,意不在取錄。

  縣試案首取了陳家的陳書新,齊全安則居於第二,早前有幾位奪首呼聲甚高、辭藻華麗的學子,雖也在榜上,卻落在了十名開外。

  南安城的陳家,能排在齊家堂之前,十分鼓舞士氣,好好地熱鬧了一場。

  等到張貼前十考生文章的這一日,州衙側牆外,滿滿當當擠的全是人,爭著圍觀。

  晚來的學子詫異,問道:「區區縣試的考卷,便是寫得再好,也總不如鄉試集、會試集的文章好的,何至於這般魯莽人擠人、搶著看?」

  又有人道:「他陳書新、齊全安的文章,平日裡又不是沒見過。」

  誰知竟沒人理會他們,大家只顧著看卷子,這幾名學子只好帶著疑色,也擠入了人群中,當他們看到那雋永不失勁道的朱色點評時,方才恍然大悟——大家根本不是搶著看考卷,而是搶著看知州大人的評語。

  如其一,「士者內直而外正,可衍儒道之薪傳,喪千秋之奸膽」,雖是點評,卻可當一篇小短文來讀了。

  若是再仔細思索,又可發現句句珠璣,略加以提煉,便是破題的好角度,無怪有人嘴裡念念有詞,當場就開始背誦。

  「這知州大人是甚麼來頭?這筆力實在太強了些。」

  「這當真只是臨場隨手寫下來的評語?我怎覺得裡頭包含了不少典故?便是叫我專程去寫,也未必能想到這麼契合的典故。」

  「正是因為如此,州衙坐的是裴大人,而你卻在此問『為何』。」

  引得其他學子發笑。

  也正是這些評語,讓學子們識得了知州大人取才的初衷,內直外正,不媚不奸。

  知州大人還說「黎民信神求慰藉,官者媚神失本我」,黎民百姓信神尚且可以理解,身為父母官者,若是讓神靈時時懸於自己心中,這個世道留下虛無的「神」便是了,何須多你一個吃百姓俸祿的官職?

  引人深思。

  ……

  縣試結束,裴少淮得以從貢院裡搬出來,他帶著「包玉真」的卷子剛回府,燕承詔便過來找他喝茶敘話了。

  書房裡。

  燕承詔好奇拿起書案上的卷子,念道:「『包玉真』,好似個女子名。」

  裴少淮剛喝了口溫茶,嗆了嗆,說道:「是一位舊友的卷子,燕指揮猜猜是誰。」

  燕承詔直接放棄,言道:「無論是什麼樣的文章,在燕某眼裡,都與『之乎者也』是一個意思,我便不猜了。」

  「王多一點便成玉,直多兩點人站立。」裴少淮提醒道,「燕指揮再猜猜。」

  王矗取個「真」字,便是想讓「直」字站起來,這是裴少淮的理解。

  話都說得這般直白了,燕承詔豈還會想不到,他在茶案上比劃了一下,色正說道:「站倒是站起來,只是這腿也太短了些。」

  又言,「還是王矗一名更好聽一些。」叫裴少淮哭笑不得。

  燕承詔問道:「要不要我替你尋一尋他的蹤跡?」逡島一戰之後,裴少淮乘船去了好幾趟嶒島,這件事燕承詔是曉得的。

  「謝燕指揮的好意。」裴少淮自然知道,此事對於南鎮撫司而言極簡單,但友人之間,豈能讓人去查蹤跡呢?只怕讓王矗心生芥蒂,裴少淮言道,「他既然來了雙安州,我便在渡口外等他幾日便是了,有緣總會再見到的。」

  ……

  與裴少淮一片誠心相對的,城內一隅的偏僻小院裡,王矗正領著幾個弟兄收拾行囊。

  「大哥,當真不去州衙看看長案再走?」

  他們怕大哥留遺憾。

  王矗心很寬,笑說道:「不必了,此番考試並非為了上榜。」

  他望向院外,又道:「參加了雙安州縣試,我算是小裴知州的門生,這便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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