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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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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MM豆] 穿成科舉文裡的嫡長孫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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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三十章 天雷起火

  在裴少淮看來,太子出言試探是正常的。

  不管不問、直接深信不疑,這才不正常。

  所以裴少淮並不生氣,他只是覺得太子抓不住重點、太不會審時度勢,關注點完全跑偏了。

  裴少淮的話一針見血,令得太子怔怔然——是的,他還未坐上皇位,談「共天下」既是僭越皇權,也是杞人憂天。

  只有司馬睿才有權談「誅王氏,獨天下」。

  京察事多,裴少淮忙中擠出時間,專程來一趟詹事府,不是為了來得罪太子,他把話題引回到棋局上,道:「這局棋,殿下下得可解氣?」

  太子不明所以。

  裴少淮又道:「微臣過來,只想與殿下聊聊家常,不想牽扯朝堂事。」太子幼時失母,心思敏感,他對裴少淮帶著提防之意,若是張口閉口就是朝堂事,只會令得關係更僵。

  「殿下執著於與臣下棋,是陛下的緣故?」

  「是。」話中帶著脾氣。

  就像一個鬧脾氣的孩童,怪罪父親把家裡的蜜餞給了隔壁家小孩。

  「依臣之見,皇上不與殿下對弈取樂,平日裡嚴苛相待,恰恰是慈父用心。」裴少淮道。

  太子並無太大觸動,淡然應道:「孤知曉,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顯然,這個問題他有思索過,也有人提點過他。

  但一句「計深遠」並不能彌補他的缺憾。

  裴少淮笑著搖搖頭,道:「不止如此。」

  敗局已定,裴少淮一直努力在棋盤中尋找落子處,還真讓他尋到了一處,他雙指夾起一枚黑棋,一邊落棋一邊說道:「殿下是皇室嫡長,生來便是儲君……」

  裴少淮話語頓了頓,這枚黑棋沒有讓他反敗為勝,但幫他吃了太子兩枚白棋,他主動撿起這兩枚白棋,投入了太子的棋盅裡,哐當作響,繼續說道:「儲君只能登基。」

  如果不登基會如何?裴少淮沒有往下說。

  立嫡立長的世道裡,皇室沒有讓賢的說法,永除後患而名正言順,這才是最好的「讓賢」。

  嫡長不上位只有死。

  皇帝要先為太子「計生死」,才能為他「計長遠」。當皇帝發現長子並無雄才大略,擔心其駕馭不了群臣,又豈會有閒情雅致與太子下棋?

  「微臣看得出,殿下是極敬重皇上的。」裴少淮引出主題,道,「那便應當明白皇上的苦心孤詣,皇上在為殿下鋪路。」

  太子不語,面露慚色,眼眶有些紅,袖下雙手纏在一起,因太過用力而身子微顫。

  裴少淮知道,太子聽進去也聽明白了,他問道:「殿下覺得陛下看人用人如何?」

  論馭人之術,皇上是極精通的,很會顧及各方,在朝中取平衡。

  「知人善任。」太子應道,嗓子發乾使得聲音有些啞。

  「臣亦覺得如此。」裴少淮故意佯裝不解,說道,「臣一直想不明白,皇上慧眼識人,緣何還要大費周章去動京察大計。」

  畢竟任免大權在皇帝手上,君明則臣賢。

  皇帝有足夠的手腕馭臣。

  聽了此話,只見太子喉間又蠕動了幾下,眼眶更紅了幾分。皇帝大費周章改京察大計,是為太子著想——當天子沒有足夠的手腕馭臣時,必須靠行之有效的政策,把賢能提拔上來,把貪官污吏剔除出去。還要防著臣子手中任免權過大,以免下臣依附,結黨營私。

  新京察是在補太子的短板。

  再說回「共天下」,能者上,庸者下,檢舉有法,不正是為了防權臣共天下嗎?

  太子低頭一粒粒撿起白棋,放回棋盅裡,說道:「今日試探裴郎中,是孤唐突冒犯了。」他又承諾道,「孤不會插手京察大計的事。」太子已明白,不管是為了父皇的苦心孤詣,還是為了大慶朝的將來,他都不應當插手阻礙,被人推在前面當槍使。

  裴少淮今日過來,不是為了向太子表忠心,得到太子的賞識,也不是為了挑撥太子和王太保之間的「師生情」,他為的只是讓太子不要攪渾水,讓新京察能順利施行。

  目的達成,裴少淮便不再說下去了。

  王高庠畢竟給太子當了十幾年的老師,貿然說他的壞話,結果可能會適得其反。

  時間還長,要一步步來。

  「殿下,再下一局?」

  太子搖搖頭,道:「不了,孤並不愛下棋。」放下執念後,說話都豁達了些。

  裴少淮起身,行禮道:「臣告退。」

  ……

  從左春坊出來,還沒出詹事府,途徑一廊橋時,裴少淮身後傳來一道少年聲:「裴先生,請等等。」

  聲音清亮,帶著敬意。

  裴少淮回身一看,只見廊橋另一端站著個身穿織金紫袍的少年,正是皇太孫燕琛。他主動小跑過來,朝裴少淮作揖,道:「裴先生。」

  裴少淮回禮,道:「不知小殿下有何事?」

  燕琛特地選的這條廊橋,四下無人,他說道:「裴先生還未上任,卻提前來了詹事府,既走到了這一步,又說了那番話,何不順勢再提醒父親一句?」

  這說明燕琛「偷」聽了方才那番談話。

  主動入了詹事府,不管真假,外人都會認為裴少淮和太子關係非凡,把他當作太子的人。

  裴少淮看著這個與皇帝有幾分相像的少年,猜到了幾分,故意道:「小殿下想讓臣提醒什麼?」

  「自然是提醒父親提防饒州府。」

  都說皇室心智早熟,裴少淮感嘆誠不欺我,皇太孫能說出這句話,就說明他的心思遠比太子深沉得多。

  見裴少淮沒應話,燕琛繼續說道:「坤寧宮顯露用心,不正是為淮王博一博機會嗎?若不是有幾分把握,誰又敢以此下注?」他話裡頭有幾分不確定,道,「莫非是我想錯了?」

  裴少淮當即明白,再給這個少年多一些時間,待他學會藏匿心思,不顯露於言表,他的帝王之術不會比他的祖父差。

  燕琛想得沒錯。

  蕭內官明晃晃跳出來,說是報故人之恩,此舉尚且說得過去。那皇后呢?她在賜宴官婦時,為難裴府、喬府,是在圖什麼?與欣欣崛起的裴府交惡,與她有什麼好處呢?

  這不像精打細算的皇后的做派。

  連燕琛都能想到,皇帝自然也能想到,甚至朝中不少臣子也有所警覺,卻無人點破。

  連皇帝都沒說什麼、罰什麼,臣子豈知中間還藏有什麼內幕?隔岸觀火是最好的選擇。

  「殿下,沒有發生的事,不可妄下斷論。」

  可以揣測,不可定論。

  皇太孫天資聰穎,若是走偏,福將變禍,裴少淮嚴正說道:「小殿下功課少了,待臣入了詹事府,會給小殿下多派些功課。」

  什麼坤寧宮、饒州府,皇太孫考慮得太早了些。

  燕琛臉上訕訕,偶然對視了一眼裴先生,只覺自己心裡那些小九九被看了個通透,在裴先生跟前無處遁形,他當即拱手躬身行學子禮,道:「全聽先生安排。」

  ……

  回到府上,裴少淮把弟弟叫進書房,關上了門。

  南居先生曾提點過,由科考到入仕,宛如江河入海,最可怕的不是激流險灘,而是一馬平川之下的暗流湧動。

  若是不知所措,一個不慎就會被暗流推著走。

  眼下正是這樣的境況。

  裴少淮把近來遇見的事情同少津說了,又說了些自己的猜想,一是讓少津提防著些,免得著了他人的道,二是他需要少津的助力,一個人難免有疏漏的時候。

  少津聽了皇太孫的事,皺皺眉,道:「無怪皇上對太子這般嚴苛。」

  有個聰慧近乎妖的兒子,對太子個人而言,不見得是什麼好事。

  裴少淮點點頭,說道:「他在廊橋問的那番話,何嘗不是一種試探,甚至比他父親做的更出格些。至於他的敬重,不知幾分源於真心,幾分是為了皇位。」

  世上很少有無緣無故的敬重,何況是第一回接觸。

  燕琛顯然明白,皇位只有傳到父親手裡,才能順利再度交到他的手中,所以他要極力幫父親招攬能臣,保住父親的太子之位。

  裴少淮成了他的目標。

  所幸,這個「小妖怪」眼下還年少,還不是太妖孽。

  「大哥以為,淮王那邊會有什麼動作?」少津問道。

  「興許是拿出足夠扳倒太子的罪證,能讓朝中臣子倒戈自己這一邊。」裴少淮猜道,但他隨即又搖搖頭,喃喃道,「卻又覺得太淺顯,不知疏漏了哪裡……」

  對家在閩地的「套娃」行徑,裴少淮至今難忘,若真有對家參與謀權篡位,手段當真會如此「樸實無華」?

  皇后、淮王所做的、所求的,不像是要起兵謀反,更像是要把太子轟下台,取而代之。

  兄弟二人交談到深夜,只得了個大概的打算,決定見機行事。

  ……

  ……

  二月初,考功司正忙於京察出題的事。

  本來一切順利,可一場春雷,讓朝中頓時變得不太平起來。

  紫禁城上雷落萬絲,霽光乍現轟隆聲響,今年的這道春雷格外大,昏沉沉的天色掩住了整個京都。

  雷後不落雨,反倒雲開見日,轉陰為晴。

  正當眾人以為雷過天晴了,突然一道更大的雷電劈下來,震耳欲聾,不偏不倚正好劈在了奉天門的牆樓上,瞬時雷電生火。

  所幸發生在白日,禁軍、宮人們撲火及時,只燒毀了奉天門,沒有蔓延至皇極殿。

  這場不算大的雷火照舊引起了熱議,因為奉天門在紫禁城的中軸線上。

  雷火不同於走水,世人歸為天意,天意不違。

  過了兩日,一隊人馬從饒州府上京,說是押了一名要犯,移交刑部。

  隔日,宗人府也介入了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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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三十一章 東宮事發

  周易言,「天垂象,見吉凶。」

  左傳言,「妖由人興也,人棄常則妖興。」

  對於普通老百姓而言,他們既懼怕大火,又祭祀信奉火神,立火神廟祭拜,祈禱火神能祛除瘟病、趕走惡鬼。

  雷火源自於天,百姓奉之為「天火」,更加敬畏幾分。

  對於一朝天子而言,看重和忌憚的是——帝王者之將興,必先見祥瑞。相反,國之將亡,必有災異。

  ……

  天雷劈了奉天門城樓,裴少淮起初並不甚在意。

  整個紫禁城近乎全是木質建築,不慎走水的事,並不鮮見。至於天火,雖少見一些,但《實錄》裡也記有好幾回。

  譬如說,京都北遷的第二年,奉天、謹身、華蓋三大殿就被天火燒得精光,嚇得一眾老臣子上疏,要求把國都遷回金陵城。

  又譬如說,嘉景帝在位時,一場天火從奉天門燒到了午門外,嘉景帝立馬在宮中修了許多道廟,供奉玄天大帝和雷神,煙火不斷。

  跟這兩場大火比起來,奉天門城樓被燒,是小概率的不幸,及時撲滅則為大幸。

  裴少淮理解為,奉天門的城樓比別處都要高一些,容易招雷電,所以天火回回都對準了這裡劈。

  相比於奉天門失火,裴少淮更加關注饒州府羈押入京的那名犯人,這顯然是淮王想扳倒太子走的一步棋。

  大理寺、刑部和宗人府共同會審了幾日,一丁點兒消息都沒傳出來,愈是如此,愈叫臣子們胡思亂想、叢生流言。

  裴少淮把謝嘉那本賬單拿出來,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心中暗暗猜測,淮王扳倒太子的罪名,會不會與泉州港市舶司的贓銀有關?

  贓銀流入東宮,皇上是知曉此事的,用這個罪名當真管用?皇上要責罰太子的話,早就出手了。

  或是說,罪名與贓銀相關,但還要更深一層,比如說通奸、謀逆,有傷國體。

  想及此,裴少淮背後不禁冷汗津津,若真如此,究竟是誰人在淮王背後出謀劃策,布了這麼大一個局?這個局不可能是淮王離京就藩才開始布設的。

  至於太子,一個不太靈光的兒子,不管有心無心,總歸是犯下了禍端,皇上又會如何抉擇?

  燭光下,書案上,擺著一份新京察推行計劃書,裴少淮原打算這兩日呈給皇上過目的,如今看來是要改期了。

  不合時宜。

  裴少淮將折子收好,鎖進了抽屜中。欲速則不達,沉痾痼疾豈可幾日治癒?愈是急於成事,愈是容易疏漏而壞事。

  新京察觸及太多官員的利益,大水一來,藏在洞裡的老狐狸便一個個都鑽出來了。

  事情也就變得艱難起來。

  孤光一點螢,總有散作滿天星河時。

  此事再難也要做下去,因為育人是從下往上,用人則是從上往下,上樑不正下樑歪。

  試想,即便有千萬個如江子勻一般做實事的京外官在,勤懇數年,卻被身在皇城的京官們坐收漁利,在朝中股弄風雨……如此,這艘搖搖欲散的破船,如何能夠行穩致遠?

  ……

  幾日後,早朝上,裴少淮原以為「小事一樁」的天火,百官們卻為此群起而諫。

  有人說,這是太祖顯靈,意在規勸皇上不要擅改祖制,道:「太祖降世時朝霞如火,兒時河浴,有紅羅綢自神山順流浮來,故大慶屬『火德』。如今太祖火燒奉天門,必是借天象警告後輩,需延承祖制,不可擅改。」

  不可擅改什麼?自然是不能擅改京察。

  也有人說,是上下不和、陰陽不順,上天略施小懲來警告天子,要天子趕緊面壁反省,不要繼續做無道無德之舉,道:「火燒城樓,乃是朝中政事不修之鐵證。」直指皇帝不修政事,又言,「君主不修,則身畔必有讒言惑之。」

  意思是,政事不修不是皇帝你的錯,而是皇帝你身邊有小人,被小人迷惑了。

  最後道:「伏望聖上修省弭災,無事虛文,回天意、安人心。」

  借天火擺了裴少淮一道,暗指他是小人。

  當然,也有人把異象扯到立儲上,直指東宮,力挺淮王。可見,朝中已有部分官員站在淮王一邊,他們在朝中的舉動與淮王保持一致。

  還有人請皇上禁欲一年,修身養性。

  眾說紛紜。

  裴少淮還是低估了「天意」在這個世道的份量,讀書之人尚且如此,何況是大字不識的民眾?有人是借「天意」謀私,也有人是愚昧守舊。

  沒有人點明「妖人」是誰,所以裴少淮按兵不動,只端端聽著,不為所動——總不能主動跳出來接了這頂帽子罷?

  他抬頭看了一眼皇帝,只見皇帝蹙額不展、憂心忡忡,身子微斜靠在龍椅把上,顯得有些勞心疲憊。

  一名官員鏗鏗說完諫言,皇帝卻不為所動,顯然走神了,心思不在早朝上。

  裴少淮還是第一次見皇帝在朝上、百官面前憂形於色,皇帝從前不會如此。

  在胡首輔的提醒下,皇帝回過神來。

  「都說完了?」皇帝恢復嚴正之態,問道。

  堂下無聲。

  「既然都說完了……」皇帝令道,「欽天監吳愛卿,你來說說,近來星象可有異?城樓失火是天意告誡,還是別的緣由?」意思是,你們其他人不是欽天監的,懂什麼異象、懂什麼天意。

  專業的事還需專門的人來做。

  吳監正出列,應道:「回陛下,天無異象,昭示天下太平。若說星象變化,近一年確實有些變化。」吳監正賣了個關子,頓了頓,這才笑道,「臣夜觀天象,商星有上升之勢,辰星有下沉之勢,半年之內,或許有『五星連珠』之兆。」

  五星便是金、木、水、火、土五顆星,商星是火星,辰星是水星。五星連珠是指五星各居一宮,相連不斷。

  這是祥瑞之兆。

  吳監正繼續說道:「商星上升,火勢見旺,城南略見火災屬正常之象。且南方揚光輝為明,預示君明臣賢。臣以為,奉天門城樓失火,不必大驚小怪,小題大做。」

  被眾人說成災異的「天火」,在吳監正口中,成了「五星連珠」的前兆。

  堂下頓時一片嘈然,皇帝無心繼續,說道:「吳監正都說清楚了,今日就這樣罷,退朝。」不給臣子們繼續上諫的機會。

  裴少淮突然明白過來,上元節那夜偶遇,吳監正為何要提醒他不要顯露自己的生辰八字,不要再說「天寒不興木,無木不成農」。

  他生辰屬木,所以取了個「淮」字。

  有心者可以借著所謂異象,拿裴少淮的生辰八字做文章。

  吳監正身為觀天者,遇到過太多這種事,知曉這種事難以清者自清,所以特意提醒了裴少淮。

  ……

  隔日,先是徐閣老找了裴少淮,提醒他多注意「天象」的事,提防著些,以免著了道,被人捏造謠言,三人成虎。

  至於京察的事,可以先緩一緩。

  散衙以後,楊府那邊來話,岳父叫他過去一趟。

  「想來你也猜到了,那名犯人的證詞,劍指東宮。」書房裡,楊大人對裴少淮說道。

  裴少淮問:「岳父可知證詞裡都說了些什麼?」

  楊大人搖搖頭,道:「所以才讓你跑這一趟,提醒你一句。」

  裴少淮心間咯噔一下,岳父官居大理寺卿,居然連他都不知道,那必定是皇帝下旨封鎖了消息。

  越是如此,越是說明太子的罪名很重,重到皇帝人前憂形於色,遲遲不能拿定主意。

  楊大人道:「事情未明了以前,你且先不要去詹事府,也莫與東宮有牽連瓜葛。」

  「謝岳父提醒,小婿知曉了。」

  回去路上,裴少淮竟開始希冀燕承詔能快些回來,不是因為他無力應對,而是少了燕承詔在旁邊替他「提一提燈籠」,他便如同在黑夜裡摸索,想要穩妥,只能慢一些、再慢一些。

  他甚至懷疑,燕承詔半程去了武昌府,是不是對家故意搞出來的事端,以此聲東擊西、調虎離山。

  畢竟,皇帝雖在高位,但堪用的能人也並無幾個。

  燕承詔不在,不光裴少淮少了一盞燈籠,皇帝也少了一盞燈籠。

  再往深一想,能想到把燕承詔支開,只怕對家不光很了解裴少淮,還很了解皇帝身邊都有什麼人……這是一個就藏在宮中的內鬼。

  ……

  ……

  皇帝還是信任裴少淮的,很快便召見了他。

  來宣召的不再是蕭內官,而是南鎮撫司的人。

  莫非……東宮之事,把蕭內官也牽扯了進來?蕭內官暗地裡幫太子做了什麼非分之舉?

  御書房裡。

  少了蕭內官的打理,御書房像是少了一層光,燒的還是往日的檀香,味卻差了許多,皇帝案上,堆著不少折子,亂糟糟沒有分好類。

  興許是龍顏不悅,使得屋裡氣氛很是壓抑。

  「臣叩見陛下。」

  「伯淵你來了。」皇帝試圖笑笑,卻沒能擠出笑意來,他招招手,「蕭瑾,給伯淵取些點心……」話到一半,才想起蕭瑾已經被他叫人看管了起來,悻悻把手收了回來。

  皇帝道:「伯淵,你把門關上。」

  御書房門關上,明明點了好幾處燈盞,屋內卻依舊顯得黯然。

  在裴少淮面前,皇帝沒有掩飾疲憊之態,幾日間彷彿老了不少,皇帝慚愧地說道:「伯淵……你與承詔在閩地調查背後世家時,確實有人走漏了風聲,才使得你們陷入下風。」

  果然。

  被裴少淮猜中了,太子的「罪行」與閩地有關,與背後的對家也有關。

  無怪皇帝這幾日心思恍惚,苦心孤詣為長子鋪路,長子卻把鋪好的路給掀了,換到誰身上,誰能不傷心神?

  這件事是太子有意為之?親手為之?恐怕不見得。若是如此,皇帝直接廢了他這個太子便是了,不必在此躊躇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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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三十二章 淮王發難

  最難的便是,知曉長子犯了大錯,亦知曉他是遭了算計,想要包庇維護一二,又要給臣子們一個交代。

  尤其是涉險其中的裴少淮、燕承詔。

  從皇帝的話中,裴少淮大致知曉了經過——

  在閩地時,他猜測三大姓氏背後有隱匿世族,暗中攪動海上風雲,燕承詔將猜測寫進密報中,傳回京都。

  蕭瑾知曉,太子黨長久以來靠泉州港市舶司私貪了大量白銀,白花花的銀子流入東宮,用以維持政事開支和維繫屬下們的「忠誠」。東宮想方設法從別處撈點錢,這不是什麼敞亮事,也不是新鮮事。

  從密報得知裴少淮他們在查三大姓的背後主謀,蕭瑾擔心查到太子頭上,便將密報內容透露給了太子。

  消息便這樣洩露了出去。

  只可惜,裴少淮實際要查的不是東宮,東宮卻把自己當作了「主謀」,太子黨以為他們在主掌閩地。

  「此事朕也有過錯。」皇帝悔道,「蕭瑾暗地裡給政兒透露消息,把朕的一些想法告訴他,朕一直都知曉的,是朕默許的。」

  太子時常拿不准皇帝的心思,蕭瑾偏私,暗地裡提點著,以緩和這倆父子的關係。皇帝領了這份好意,於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時甚至故意通過蕭瑾給太子傳話。

  皇帝允許蕭瑾偏私太子,何嘗不是因為他自己偏私太子呢?

  皇帝身子向後靠,仰望著房樑,顯得疲憊不堪,他喃喃道:「朕還是太子時,孝貞皇后陪朕受了許多冷眼、吃了許多苦頭,卻沒能享一天的尊貴榮耀,終究是她福薄呀……」

  裴少淮在底下靜靜聽著。

  莫說是皇上,就是一個普通長輩,也不會輕易向後輩吐露心扉。

  唯有信任,視若知己,才會傾訴。

  「朕沒想到,身邊人會如此不知輕重,親兒子會如此不分好歹。」皇帝長嘆一聲,彷彿在懷疑自己是不是不該偏私,畢竟淮王也是他的兒子。

  皇帝直起身,苦笑道:「也唯有伯淵你還能與朕下幾盤棋。」

  感慨自己是孤家寡人一個。

  「伯淵,你為何從不給朕讓棋?」皇帝忽問道。

  「因為微臣棋技太差。」

  皇帝搖搖頭,望著裴少淮認真道:「因為你無求於朕,不貪圖朕的眷顧賞賜。」

  明明賞賜就近在手邊,裴少淮卻從不多看一眼,連官職都是皇帝為他選好的。

  「臣盡本分、做本職而已。」

  皇帝抖抖衣袖上的浮塵,端正坐好,遣走了倦態,恢復平日裡的精神,問道:「饒州府羈押入京的人犯,伯淵你如何看?」

  皇帝做出了選擇,裴少淮也做出了選擇——如果非要從太子和淮王之間選,他寧願選擇太子。

  犯人的供詞,能讓刑部、宗人府相信,讓皇帝相信,說明「確有其事」——他招供了他所知道的事實,但不是全部的事實,一個精雕細琢的完美證人。

  仔細一想,淮王何嘗不是一顆完美的棋子呢?

  裴少淮與燕承詔在閩地時,傾盡心思查探,被對家「連環套」所惑,斷了線索。而淮王遠在饒州府,卻能適逢其時地「抓到」這麼一個人證,不得不讓人懷疑他與對家之間的關係。

  淮王在拿百姓當賭注。

  不管是為了天下百姓,或是為了家人親朋的安危,裴少淮都不可能站到淮王的一邊。

  裴少淮應道:「微臣以為,相較於處置太子,眼下更重要的是找出幕後黑手,以絕後患。」這隻手已經伸到了皇宮裡。

  顧及皇上,他沒把矛頭指向淮王。

  裴少淮又借南居先生的話,繼續道:「臣路經金陵城時,鄒老曾道『青青田畝,荑稗先出』,若想荑稗探出頭來,需得先刮一場秋風。」

  勸皇帝要做做樣子。

  皇帝手指有節奏地輕敲書案,想了很久,取出一塊金符,金麒麟盤著「南鎮撫司」幾個字,道:「朕賜你南鎮撫司指揮權,由你帶人把守東宮,允你搜查東宮上下,即日起,太子禁足東宮,沒有朕的旨意,不許踏出東宮半步。」

  君臣之間,隻言片語便達成了共識。

  軟禁太子,這是一個很強烈的信號,朝中免不了一場爭論不休。

  「微臣領旨。」

  裴少淮終究還是摻和進了皇帝的家事中,家事不寧則國事不寧,實屬無奈之舉。

  ……

  太子禁足的消息很快傳遍百官,以王高庠為首的太子黨,惶恐不安。

  有的臣子涉事不深,立馬告病裝死、劃清界限,以求自保;插足得深的,無法脫身,則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戰,四處奔波游說,試圖拉攏其他官員幫太子說話。

  他們手裡只剩一張牌——牢牢咬著「祖制」、「立嫡立長」、「長幼有序」不鬆口。

  可形勢不明朗,群臣們甚至不知曉太子因何罪被禁足,豈有人敢貿然站隊替太子說話?

  ……

  當日夜裡,皇帝去了坤寧宮用膳。

  知曉皇帝沒什麼胃口,皇后叫御膳房做了一桌子的菜,好讓皇帝選著下箸。

  飯後,皇后給皇帝斟了一盞茶,笑著試探道:「臣妾聽聞,光祿寺已經在籌備今年的萬壽節了。」

  皇帝點點頭。

  萬壽無疆,萬壽節便是皇帝的生辰。

  皇帝體恤百姓不易,主張節儉,除了三十那年大辦過一次,這麼些年來,一直都是象徵性設宴,從不興師動眾。

  「道兒就藩也有些年了……」皇后聲音漸低,流露出幾分落寞。

  她想借著萬壽節,求皇帝准許淮王燕有道回京一趟。沒有聖詔,王爺不得離開藩地。

  皇帝省得皇后的心思,否則他不會特意過來用膳。

  「國庫充盈,今年也該好好辦一場了。」皇帝說道,「至於淮王入京祝壽,山高路遠,有道來回一趟也不容易,讓朕再想想。」

  並沒有一口回絕皇后的請求。

  皇帝要大辦萬壽節,這當中,自然少不得皇后的操持。

  ……

  另一邊,東宮侍衛換成了錦衣衛,太子被軟禁在東宮。

  裴少淮沒有立馬翻箱倒櫃地搜查,他既選了太子,便不想把關係鬧僵。

  太子情緒很是低落,日日身著素衣,將自己鎖在偏院中。

  這日,裴少淮過來時,太子正坐在長椅上刨木板,春日裡忙出了一身汗,木屑飛起,沾滿了衣袍,似乎在用來回重復的動作排解心頭的憂鬱。

  太子不說話,裴少淮便一直站著。

  直到刨子走偏,好不容易推刮平的木板多了一道深深的劃痕,廢了。太子停了下來,沉默半晌,垂著頭道:「孤辜負了父皇的厚愛,辜負了他的一片苦心……孤只適合做這些不長進的事。」

  「殿下知曉自己錯了,但錯在哪裡,殿下知曉嗎?」裴少淮問道,「殿下不打算向陛下解釋一二嗎?」

  太子搖搖頭,應道:「泉州市舶司隱瞞實際海貿額度,從中營私,孤一直知曉,三大姓氏試圖斷尾求存,阻礙裴大人的調查,也是孤透露的消息。」

  裴少淮沒猜錯,對家不僅戴了太子的面具,甚至讓太子以為,市舶司在為東宮積攢錢財,自己就是最大的「主謀」。

  「殿下可知,供詞指證的是您通敵賣國、謀權篡位?」

  木刨子哐當落地,太子急著起身,顧不得抖去身上木屑,臉色刷白站在裴少淮身前,聲顫道:「孤……孤何至於如此,又豈會如此?」

  他豈會賣國,又豈敢賣國。

  他以為手下人只是從閩地撈些銀子。

  裴少淮沒有留情,繼續說道:「陛下這段時日心力交瘁,不是因為殿下犯了錯,而是殿下錯而不自知。」

  撇了一眼地上的木匠工具,又道:「陛下禁足殿下,不是叫殿下待在宮裡安心做木工,而是叫殿下好好反省,究竟被屬下臣子打著名頭做了多少歹事。殿下若是連這些都做不到,談什麼『辜負了父皇的苦心』。」

  太子背過身,背對著裴少淮,也背對著窗戶外打進來的光,道:「孤需要些時日。」

  裴少淮作揖行禮,道:「臣等候殿下的傳召。」

  有了太子的配合,再加上手裡的賬本,至少可以把東宮查個清楚,挖出藏在太子身邊的奸佞。

  ……

  東宮還在反思,淮王那邊繼續發難。

  隔日,大興縣衙有婦人一頭撞在鳴冤鼓上,以死明志,血書狀告侯氏兄弟強搶民女、強納為妾。

  侯氏兄弟正是太子乳母客氏的一對兒子,仗著一句「我娘可是太子的乳母」到處為非作歹。

  因牽扯東宮,案情移至順天府衙審辦。

  順天府尹帶人搜查侯家住宅時,查出十餘箱沒來得及送入東宮的木質部件,個個雕琢細膩。

  這當中,竟有一架縮小的髹金雕龍木椅,採用金絲楠木所雕,須彌座上九龍盤浮,通體髹上黃金。

  若只是用木頭堆積尋常宮殿,何須這麼一架龍椅?順天府尹速速將此事上報了朝廷。

  究竟是不是太子讓人雕刻的龍椅,不得而知。

  犯人供詞,皇帝可以替太子壓著,可這宮外發生的事,話傳到御書房的時候,在宮外早就傳開了,如何能壓得住?

  百官間議論紛紛——縱容惡奴仗勢欺人,這是失德。私造龍椅,這是不孝且犯上,亂了父子之道、君臣之義。

  此時還無人上折廢太子,但朝中的風向已隱隱走偏,加之淮王簇擁者的造勢,使得換儲的呼聲漸漸大起來。

  若是讓臣子們再知曉證詞的事,只怕燕有政的太子之位不保。

  考功司裡,裴少淮正在踱步沉思應對之策。

  客氏和她那兩個兒子,必須好好查一查,看究竟做了多少歹事,依律處決,否則不足以平民憤。倘若太子還有什麼「懷仁」之心,裴少淮便只能另換一條路走了。

  至於那架「龍椅」,裴少淮以為是陷害居多。太子對皇位尚且興致缺缺,豈會急於雕一架龍椅?

  正此時,有個同仁提著衣袍急匆匆跑進來,面帶焦色,喊道:「裴郎中,你快趕緊去六科衙門看看罷。」

  裴少淮不明所以,問:「怎了?」

  「你二弟他跟人打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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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髹:音同修,將漆塗在器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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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三十三章 兵部實缺

  少津性子是沖了些,但畢竟是讀書人,怎麼會跟人動起手來?

  裴少淮顧不得想其他,匆匆跑往六科衙門。他一邊跑一邊捲起寬袖,打虎親兄弟,若是少津吃了虧,他少不得要上去一展身手。

  前來傳話的同仁跟在後頭,看見裴少淮在捲衣袖,一邊喘氣追一邊喊道:「裴郎中,我來是叫你去勸架的。」

  「先打了再勸。」

  到六科衙門的時候,架已經打完了,是少津帶著兵科與吏科、工科打了群架,兵科人數不佔優,卻好在年輕人居多,這種推推搡搡,一個頂倆。

  是少津領頭先動的手。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我等必上奏皇上,參你一本。」那人提著脫臼的右手說道。

  「你只管參,我敢打你又豈會怕你參本。」裴少津說道,「你可得好好琢磨好好寫本子,叫人看看你是何等虛偽、在人背後指指點點的。」

  少津雖打贏了,卻也沒討到太多便宜,只見光潔白皙的臉上,嘴角有一塊淤青,脖子上上也被人抓了幾道痕。

  一面是儒雅似水,一面是冷傲不羈。不打不知道,打了一架才發現,裴家兄弟不光嘴皮子厲害,拳頭功夫也不賴。

  吏科人見裴少淮過來了,目光有些躲閃,不知誰嘀咕了一句「有其兄必有其弟,前者不正後者歪」,一下子又挑起了裴少津的怒火,他目光四下搜尋嘀咕者,喊道:「是哪個拳頭不硬嘴巴硬的?」

  吏科、工科自知理虧,兩科長官適時從衙房裡走出來,對屬下喊了一句:「手頭的公事都辦完了是嗎?」眾人得了台階,悻悻退去。

  「傷得重不重?怎麼跟人動起手來了?」裴少淮問道。

  「沒事。」少津把臉別開,「回到府上再說。」怒氣未消。

  回到伯爵府,沈姨娘、陸亦瑤聽聞少津打架受傷了,緊著眉頭匆匆趕來。

  沈姨娘一邊替少津抹膏藥,一邊心疼問道:「在衙門當差,怎麼還能跟人打起來?」

  少津沒說話。

  裴少淮有些不好意思,幫著解釋道:「津弟是因為我才跟人打起來的。」

  沈姨娘瞬時換了神態,直問道:「打贏沒有?」

  裴少津點點頭,沈姨娘道:「那就成。」隨後帶著陸亦瑤離開了,留兄弟兩個談正事。

  裴少淮用白帛包住燙手的熟雞蛋,替少津輕敷嘴角的淤青,問道:「他們都說我什麼了,值得你動這麼大火氣?」

  「大哥,道理就莫同我說了。」少津接過雞蛋,自己敷在嘴角上,道,「不在於他們說了什麼,我只是替大哥覺得不值。」

  朝中那些人,無非是罵裴少淮奸臣權臣,他先是得了諫言權,後又得了考評權、監察權,如今更是得了南鎮撫司金符,管文管武還管監察,誰能不忌憚?

  「任憑這麼下去,就沒人治得了他了。」

  「日後,他若看誰不順眼,豈不是輕飄飄一句話就處決了。」

  「如此奸佞,只怕入閣當首輔都滿足不了他的胃口。」

  還有人說得更粗鄙一些,張口閉口就是「天降災星」、「奸佞當道」,少津沒同他們理論,直接揮起了拳頭。

  少津的這一套拳頭,他所說的「不值」,正是他身上的銳氣所在。少津言道:「自古以來多得是,剛正不阿鬥不過宵小之徒,清正廉明滅不了屍位素餐,是以,單憑一身正氣難以換來朝廷的氣象一新。」

  「我同大哥自幼一起長大,受大哥照拂關愛,有大哥在前頭引路,知曉大哥做事妥當穩重,走一步算十步,可是……」少津直直看著兄長,帶著些哽咽道,「大哥為世人著想,為家人著想,為朝廷著想,甚至為籍籍無名的京外賢臣著想,誰為……誰為大哥你著想了?」

  裴少津握緊拳頭,繼續道:「大哥一人深陷波詭雲譎中,鬥完這個鬥那個,弟弟心裡豈能舒坦?」他抓住兄長的衣袖,勸道,「大哥,沒有萬全的計策,當這權臣又如何?動一動拳頭又如何?」

  劍遞到手邊了就該牢牢握住。

  「沒有不流血的變革,弟弟願赴在兄長身前。」少津動情道。

  裴少淮毫不懷疑弟弟說的話,他道:「這不是有你替我著想呢嗎?」

  斜陽過窗隙,身影兩相似。

  「弟弟可記得《資治通鑑‧顯王》?」

  「大哥是說趙良勸商鞅?」

  商君相秦,立下了許多功勞,卻也因用法嚴酷得罪了不少人。在商鞅被處以極刑之前,趙良先生曾以《詩》《書》裡的兩句話勸他趁早收手隱退,一句為「得人者興,失人者崩」,另一句為「恃德者昌,恃力者亡」,說商鞅當下是「危若朝露」,太陽一出就會被曬乾。

  商鞅不聽。

  果不其然,秦王一死,太子駟即位,首先開刀就是商鞅。

  裴少淮寬慰弟弟道:「我有分寸,還遠沒有到『危如朝露』的地步,你放心罷。」

  他一心為民,開海開源,便是為了「得人」;他對皇帝若即若離,不敢靠得太近,就是不想當一個單純的「恃力者」。

  裴少淮以趙良勸商鞅為例,是想告訴弟弟,這些他都有考量。商鞅確實雄才大略,但「徙木立信」所立之信,最終不足以保全他。

  他替少津新剝了一個熱雞蛋,用白帛包好遞過去,說道:「大水才來一半,老狐狸們沒有全鑽出洞來,還不到動拳頭的時候。」然後把自己的一些打算、計劃說給了少津聽,最後道,「下回不要再魯莽了,若真要動手,也需得把我先叫上。」

  ……

  客氏與她兩個兒子的罪行很快就查明白了,裴少淮帶著罪狀入了東宮。

  太子原想替乳母求求情,請裴少淮網開一面,可當他端起罪狀讀了一遍,兩手顫顫,打好的腹稿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侯氏兄弟不止謀財,還害人性命。

  太子最後只能臉一橫,把狀書推回到裴少淮跟前,道:「裴大人依律處置罷。」

  又喃喃道:「是孤心被蒙蔽了,害了自己也害了他們。」

  「包庇難以立信於民,殿下明白這個道理就好。」裴少淮說道。

  趁此機會,燕有政把東宮收支賬目、太子黨系名單交給了裴少淮,說道:「孤所知曉的盡已記錄其中,昔日多是王太保在打理臣下事,若有隱瞞的,還需裴大人從中找出疏漏,順藤摸瓜查明。」

  太子這些日待在東宮裡反思,想明白了許多事。

  淮王送來的犯人,侯家查出的木雕龍椅,都足以廢了他的太子之位,父皇只是軟禁他,已是對他的偏愛。

  也許他可以不在意東宮之位,但他有兒有女,並非他知難退位就能保全一家性命。

  鳥擇良木而棲,臣擇明君而輔,從當前的形勢來看,他頹勢已顯,絕非一個好的選擇,眾臣子明哲保身,避之不及。裴少淮還願意接這份「看守」的差事,願意替他出謀劃策,只能是出於皇帝的原因。

  燕有政應該相信裴少淮,也只能相信裴少淮。

  ……

  乾清宮外有條長廊,長廊底下建著一排低矮的小屋子,屋子以千人踏、萬人過的廊橋為頂,這便是「廊下家」,尋常太監的直房。

  裴少淮從東宮出來,途經乾清宮時,見到了蕭內官。

  蕭瑾手裡沒了拂塵,身上也不再是綢緞花衣,只穿了一身素青衣,身份從大總管降到了普通太監,在乾清宮裡看守偏門。

  到了換班時辰,蕭瑾一邊掇拾齊整衣裳,一邊往偏門那兒趕,縱是身份變了,他也還是個講究人。

  裴少淮只是隔遠看著,並沒有過去打招呼。

  一來,蕭內官從大總管位置下來,在內官裡必定受了許多冷嘲熱諷,裴少淮並不想看人落寞時,蕭內官也必不願意讓裴少淮瞧見了。

  二來,不管怎麼說,東宮犯錯、閩地受難,這裡頭畢竟有蕭內官的原因在,裴少淮很難既往不咎。

  蕭瑾被降職,但並未被遣出宮,還留在乾清宮裡當差,這一點裴少淮並不意外,畢竟是跟了皇上幾十年的老人。

  皇帝是重情的。

  ……

  三月下旬,春雪漸融,京外渡口開河。

  裴少淮對小南小風「失約了」,他們沒能等到燕承詔一家按時歸來。

  不知是誰人散布的消息,兩湖之地的親王、郡王們,得知楚王府的莊子被清算還給了百姓,都擔心接下來會清算到自己頭上,於是在藩地鬧了起來。

  燕承詔忙於鎮壓此亂,耽誤了行程,歸期難料。

  動田地、割人利益,從來不是一件容易事。

  裴少淮沒能等到燕承詔,卻等到了黃青荇,得了裴少淮舉薦後,黃青荇早早動身,冒著冬寒走陸上官道,趕在了春末裡到了京城。

  裴少淮請了幾個鄒老的門生,在賀相樓擺了一桌,為遠道而來的黃青荇接風洗塵。

  在金陵城初見黃青荇時,裴少淮想不明白那種似曾相識感,如今再會面,這種感覺就很明晰了。

  黃青荇也長了一雙三角眼。

  酒桌上飲酒,多是致敬鄒老,過了三巡,裴少淮為黃青荇斟滿,舉起酒盞慚愧說道:「黃兄,裴某有愧於你。」

  「裴大人何意?」

  「黃兄得了信,便從不遠萬里從金陵城趕來,給足了裴某臉面,只是形勢有變,始料未及。」裴少淮解釋道,「戶部左侍郎一職被人捷足先登,說只是暫任,但你我都明白,下旨不過時間門問題。」

  黃青荇顯然也沒想到,愣了愣。

  莫不成大老遠來一趟,接風宴要變送行宴?

  他還是穩住了神態,豁達道:「裴大人不必有愧,人算不如天算,命裡無時不強求。」

  「為表歉意,裴某自罰三盞。」

  幾盞酒入肚,使得裴少淮演技更加精湛,他道:「兵部還有個實缺,不知黃兄是否肯屈尊?」幾分不好意思流於面上,又道,「雖也是個不錯的官位,卻是委屈了黃兄的錢道才華。」

  兵部的職務自然是比不得戶部左侍郎的。

  「裴大人過譽了,黃某不過是百官中的一員,絕無『屈尊』、『委屈』一說。」京都裡,再冷的板凳也比金陵城裡強,入了兵部再想辦法入戶部,也未嘗不可,黃青荇有意應下,又假裝推脫,他道,「只是有一點,黃某從未涉足過兵家之事,只怕難以勝任,屆時做得不好,反倒辜負了裴大人的一番好意,還損了大人的名聲。」

  好一個推心置腹。

  酒桌上其他人紛紛勸道,錢道是最為復雜的,黃大人能學懂錢道,必也能摸索出兵家的竅門。

  「雖是去兵部,卻也還是管錢道。」裴少淮道。

  「大人何意?」

  裴少淮開門見山:「兵部設有寶泉局鑄造銀幣,如今寶泉局正缺一位錢法侍郎,裴某覺得黃兄就很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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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三十四章 情緣既起

  一場酒吃了一個多時辰,直至散場,黃青荇仍是推脫說,需要回去再思量思量,不敢莽斷辜負了裴少淮的好意。

  散場後,裴少津前來接兄長歸府。路上,他知曉兄長在懷疑黃青荇,便問道:「大哥覺得他會中計?」

  畢竟誰都知曉,寶泉局是裴少淮一手創辦的,入了寶泉局等同於落入裴少淮的監控下。

  夜色中,五層高閣的賀相樓燈火奪目,使得周邊瓦舍顯得暗淡無光。

  「有句話叫『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還有一句話叫『看人挑擔不吃力,自己挑擔壓斷脊』。」裴少淮飲酒微醺,但很清醒,他同少津解釋道,「世人稱曹孟德為亂世之英雄,亦有人讚他逐鹿中原、一統北方,稱他只差最後一步未能稱帝,為他惋惜。豈不知天底下所有的『只差一步』,並非他們不想,也不是他們最後關頭鬆懈了,而是世事變幻,他們力不從心,難以邁出這最後一步。」

  「是以,這看似順勢而為的最後一步,實則是最關鍵,也是最難的。」裴少淮最後道。

  擔子有幾斤幾兩重,能不能挑得起來,還需挑擔人自己才知曉。

  若是只差一把力就能挑起來,寶泉局擺在他們眼前,他們豈能不動心?

  少津一點就通,問道:「大哥覺得,他們差的最後一步是『銀幣』?」

  「如果沒有猜錯的話。」裴少淮頷首,言道,「若黃青荇是他們的一顆棋子,對家必會毫不猶豫將棋子放進去一探究竟。若黃青荇清清白白,寶泉局多一個能人也沒什麼不好。」

  不過裴少津還是不甚解,道:「可是他們明知是陷阱,勢必帶著提防做事。」有提防就不會全信。

  「無妨,對家很相信自己的計謀。」

  裴少淮親手奉上的東西,對家自然不信,可對家挖盡心思獲知的消息,即便不全信也會信個四五成罷。

  ……

  正如裴少淮所料,三日後,黃青荇來帖約見。

  茶樓裡,黃青荇道:「既蒙裴大人信任,推薦鄙人任此一職,黃某便也不忸怩作態、故作清高了,某願意一試。」

  又說想到寶泉局衙門看看。

  裴少淮滿足了黃青荇的好奇,與他一同去了寶泉局衙門。

  黃青荇逛了一圈,只覺和尋常衙門並無甚麼不同,院落、衙房、官桌,還有數不清的賬目,走廊裡,官吏們往來匆匆,很是忙碌。

  卻唯獨不見銀幣,更不可能見到銀幣鑄造流程。

  與黃青荇想見到的大相徑庭。

  裴少淮察覺到了黃青荇臉上的悻悻,問道:「黃大人是有何疑慮嗎?」

  「沒有沒有。」黃青荇趕緊搖搖頭,抹了把鼻子,不好意思說道,「原以為是在大熔爐邊上當差,看著銀幣一枚一枚造出來,如今看來是我想岔了……原來銀幣鑄造坊和衙門是不在一個地方的。」

  裴少淮解釋道:「寶泉局坊子太大,只能建在皇城外,由兵部派兵駐守著。衙門平日負責記錄賬本、計算損耗、觀察銀幣回流狀況,年初制定鑄造計劃,歲末要稟報一年功績,與銀幣鑄造不甚相關,反倒要常常入宮上稟,衙門便留在城中。」

  又道:「不過,畢竟是寶泉局的衙門,隔三差五免不得要去鑄造坊看看,黃大人若是好奇作坊大熔爐,總是會有的機會的。」

  「原來如此。」黃青荇道,「謝裴大人解惑。」

  黃青荇暫任寶泉局錢法侍郎一事,就此定了下來。

  ……

  裴少淮公務繁忙,依舊不忘時常去徐府看望夫子。

  每次能待的時間都不太長。

  時已暮春,漸漸回暖,夫子的寒症依舊不見好,徐家人只得限著段夫子,不讓他多出門。

  這日,裴少淮散衙後順道來了一趟,被夫子催著快些回伯爵府。段夫子斜臥榻上,蓋著毯子,說道:「散衙了便早些回家陪陪正觀、雲辭,不必總往我這裡跑,你也省得這是老毛病了,治不得……今日來看,明日來看,同前日裡還是一個樣。」

  裴少淮任由夫子催,一邊幫夫子熱敷手臂,活絡筋骨,一邊笑言道:「夫子只當學生沒長大,日日來學堂上課見老師的習慣改不掉了。」

  「朝中的事都辦妥當了?」

  「早辦妥當了。」裴少淮自以為毫不顯露痕跡,徐家人也從不跟段夫子說朝中形勢。

  做完這些,裴少淮同夫子閒敘了一會,待了半個時辰,快天黑時才離去。

  裴少淮離開後,段夫子神色凝重,叫徐言成進來,說道:「子衡,去喚你祖父過來一趟。」

  「夫子,學生這就去。」徐言成心間一怔,擔憂夫子已經察覺到了什麼。

  不多大一會兒,徐閣老進來,笑吟吟道:「段兄尋我過來,可是又想著出門的事?我說了可不算,王太醫說了才算。」

  「是我這把老骨頭不中用了,只得委屈徐兄跑一趟。」段夫子道。

  徐言成退出,關上了房門。

  「徐兄,你同我說句實話,近來朝中是不是不太平,伯淵深陷其中?」段夫子擔憂問道。

  徐知意早有準備,可還是遲疑了一瞬,就是這一瞬叫段夫子察覺到了端倪,言道:「那便是我猜對了。」

  徐閣老趕緊勸道:「小輩們瞞著你,也是怕你擔憂。且『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伯淵在等待機會,他是你最好的學生,你當相信他的本事。」

  「我自然相信他的本事。」段夫子道,「只是……就同於徐兄當年在山上救了我,後又將淒苦無依的我接入徐家,待我數十載如一日,這情緣既起,就是斷不了的。」

  段夫子瘦骨嶙峋的手發顫無力,還是努力伸出握住了徐閣老的手腕,說道:「既有了這份師生情,我又豈能不擔憂他們?」

  徐閣老低頭想了想,緩言平復老友的情緒,道:「段兄,你莫激動,我都同你說。」

  簡略把朝中形勢同段夫子講後,徐閣來說道:「段兄理應聽得出來,伯淵這一步步都是有章法的,你便放心罷。」

  段夫子思忖了許久,道:「請徐兄領著千里、子衡他們,助伯淵一臂之力。」他分析道,「自古以來,朝堂不管如何波譎雲詭,使什麼陰謀詭計,總離不開『縱橫捭闔』幾個字,弱國聯手抵禦強國為『縱』,強國離間小國分崩為『橫』。眼下大慶為強國,若有人圖謀不軌,則必只能使用『縱』術。」

  段夫子繼續道:「徐兄與外使打交道多年,千里、子衡他們亦是承延這條路子,必有法子從外使身上知曉些消息。」

  得了更多的消息,才能更好地應對。

  朝中顯現的是內憂,實則外患已在路上。

  徐閣老答應道:「我知曉了。」

  段夫子這才鬆開了手,平躺回榻上,自豪又擔憂,喃喃道:「伯淵這孩子,這渾濁世道要變得天朗氣清,豈是他一個人能撬得動的。」

  「段兄放心罷。」徐閣老說道,「想要改變世道的,絕不止他一個人,且伯淵邁出的步子不算大。」

  如此一通交談,才免去了段夫子的憂心忡忡。

  ……

  且說另一邊,裴少淮回到府上天已盡黑。

  裴少淮從馬車下來,長舟牽著馬匹去了馬廄,裴少淮提著燈籠入了小巷,往偏門方向走,準備入府。

  一陣寒風吹進小巷,燈籠晃了晃,倏地,牆頭傳來一道悠悠的聲音,十分孤傲,道:「我那南鎮撫司,裴郎中用得可還順手?」音色很是熟悉。

  裴少淮嚇了一跳,抬起燈籠,只見那冷如石雕的身影坐在高牆上,雙手挽在胸前,別著把繡春刀。

  不用看面目,就這氣質,只能是燕承詔。

  「你下回打招呼能不能不要這般陰森森的,嚇我一跳。」

  驚過以後,裴少淮才喜道:「你怎麼回來了?」按照上個月傳回來的密報,燕承詔應該還在兩湖之地,料理眾王爺動亂之事才對。

  燕承詔從牆上跳了下來,應道:「與裴大人相鄰三載,怎麼著也該學個一招半式,懂得分析對家的手段。」他也看出了對家的用意——聲東擊西,調虎離山。

  於是,燕承詔暗中回來了,兩湖的事暫由副官代勞。

  「縣主和兩個孩子呢?」

  「都安頓好了。」燕承詔應道,「只是意兒總是念著小南小風。」

  「等這陣風頭過去就好了。」裴少淮道。

  兩人並齊抬頭,明月當空,眼神裡都有些惆悵。

  燕承詔忽然轉移話題,問道:「聽陛下說,給你賞了個南鎮撫司的金符?是新鍛造的罷?」

  裴少淮側過頭,問:「你怎麼知道是新做的?」

  「因為舊的還在我身上。」燕承詔說道,「可否看看你的金符?」

  裴少淮大方從懷裡掏出金符,遞給燕承詔,月色之下,燕承詔的臉好似變得「更冷」了。直到裴少淮看到燕承詔掏出舊金符,一大一小擺在一起,大金符在月光下格外亮眼,裴少淮才明白燕承詔為何冷臉。

  裴少淮趕緊從燕承詔手裡「搶」回金符,訕訕笑道:「瞧著像是一個模子打造的,都一般大……一般大,樣式也差不多。」

  燕承詔負手抬頭,嘆道:「這月亮真大真亮。」

  「燕緹帥既回來,正好有件事要勞煩燕緹帥。」裴少淮繼而從懷中取出幾枚大小不一的銀幣,遞給燕承詔,說道,「出不了幾個月,南邊可能會流出一大批偽造的銀幣,百姓分辨不了真假,我想請燕緹帥順著這些假銀幣,查一查對家的窩點。」

  「裴郎中手裡不是有南鎮撫司的金符嗎?」

  裴少淮趕緊擺笑臉「奉承」道:「金符哪有燕緹帥的話好使?再說了,誰能比得了燕緹帥親自出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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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三十五章 黃王同音

  燕承詔接過銀幣,兩指掂了掂,道:「略輕一些。」

  又從腰間摸了一枚龍幣出來比對,縱是月光不夠亮堂,燕承詔還是一眼瞧出了差別,他道:「相較於真幣,龍尾略長,浮雲略短,火焰藏珠,還有這個『圓』字也有些門道。」

  「燕緹帥果然好眼力。」

  「燕某就是幹這一行的。」燕承詔問道,「只是……這些小記號能騙得過對家?」

  縱使沒有燕承詔的眼力,仔細比對之後,也能發現這些細微差別。

  「這些正是故意做給他們看的。」裴少淮道,「除了暗記,邊上的齒紋也有別,真幣六十八個齒,假幣六十九個齒,這些都是擺明面上叫他們發現的。」

  裴少淮指著銀幣反面下端的一排小數字,幾乎與紋路融為一體,說道:「關鍵在這裡。」

  「梵文?」燕承詔辨認後問道。

  裴少淮點了點頭。阿拉伯數字是由古印度梵文優化而來,說它是梵文,一定程度上也沒錯。

  早在唐時,這套數字寫法就隨歷書傳入了華夏,但華夏習慣於以毛筆豎式書寫,且有自己的一套數字系統,阿拉伯數字不免遭到了文化抗拒,不管是官書還是私文,鮮有人運用阿拉伯數字。

  宋時、元時,阿拉伯數字幾度傳入,依舊未被接納。

  裴少淮設計銀幣防偽碼時,也曾想過運用大慶的算籌寫法,或是蘇州碼子,但最終還是決定取長補短——僅就數字而言,後世的推廣應用已證明,阿拉伯數字要比算籌、蘇州碼子更加科學,更加簡便、易於分辨。

  並說服了皇帝。

  裴少淮道:「寶泉局每鍛造一批銀幣,便會換一個批號,即便他們能假造銀幣,也假造不了這個批號。」

  想要偽造批號,首先得識得阿拉伯數字,其次要推算出批號的規律。

  「所以,若是批號有誤,或是舊批號重復出現,這銀幣便是假的。」裴少淮笑著,學燕承詔兩指掂量銀幣的動作,說道,「縱使這些都被他們識破了,燕緹帥不還有二指神功嗎?」

  裴少淮故意改了銀銅比,黃青荇偷學了去,所造銀幣必定偏輕、偏暗。

  就算配方也被對家識破,也還有其他破綻在,譬如收購銅製品、招募匠人、大量新銀幣突然流出等等。所謂木匠的鑿子鐵匠的錘,裁縫的剪子廚子的刀,各有各的一套,廚子偷了鐵匠的錘,豈有不露破綻的道理。

  況且對家急著把銀子換成銀幣。

  燕承詔將那幾枚假樣幣收回懷中,應下了此事。

  「裴大人以為,他們接下來會怎麼做?」燕承詔問道。

  「劍指奸臣清君側。」裴少淮語氣淡淡然無所懼,月下身姿如竹影。

  燕承詔見裴少淮神態淡然,便玩笑說道:「誰能想到,將被捏造為大奸臣的裴大人,竟如此年輕。」

  古來造反無非這麼幾條路,一是揭竿起義,自稱為王,率眾而攻;二是挾天子以攝政,權臣取而代之。

  這兩條路難度系數都太大,譬如曹孟德辛苦了一輩子,終究沒能從「臣」走到「君」。

  第三條路則容易得多——奪嫡。勝者得其位,追隨者得其權。畢竟都是皇家血脈,鬥起來也更名正言順一些。

  對家選的,顯然是第三條路。

  而軍營當中,只知有主將,不知有天子,比銀錢更具誘惑力的是「封妻蔭子,手握重權」。對家已走到今日這一步,手中必有兵員,他們要率眾入京威脅天子,必須有個正義合理的口號——「劍指奸臣清君側」。

  裴少淮就是這個所謂「奸臣」。

  唐末安史之亂,安祿山一開始用的正是「討伐朝中奸相楊國忠,清理君側禍水楊玉環」這樣的由頭,所以楊貴妃就成了紅顏禍水、替罪羔羊。

  話已談完,不便久留,燕承詔重新躍上牆頭,對裴少淮拱拱手,道了一句「保重」,隨後像一隻矯健的黑貓,無聲消失在月色下。

  裴少淮單手反復輕拋那塊金符,笑著入了伯爵府。

  「別說,還挺沉。」

  ……

  皇宮裡,皇后再次開口提及淮王入京祝壽的事,皇帝允了。

  此前,太子黨或還在貪想、掙扎,消息一出,他們再沒繼續堅持。東宮犯的是什麼錯,他們心裡清楚。

  王高庠作為太子黨的領頭人,上疏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詞,老臣身為太子之師,受千夫所指,今請陛下恩賜自裁,以證東宮清白。」

  窮途末路,只能打打太子師者的感情牌了,畢竟太子的老師,都是皇帝欽定的。

  皇帝自然不允臣子自裁,只讓王高庠暫且回府「歇著」,好好休養身子,吏部之事由內閣暫管。如此一來,太子失的不只是一個王高庠,而是一整個吏部。

  王高庠離開吏部時,裴少淮作為吏部考功郎中,前來相送。

  王高庠臉色沉沉,疲憊且不甘,看得出來,他是真實在為東宮失勢、自己失權而遺憾,唯獨沒有懊悔。

  他見到裴少淮過來,掩不住怒意。裴少淮還一言未發,王高庠便嗔怒道:「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時而至,現在早不是『堯舜禪讓天下』的世道了……東宮失勢,淮王入京,這便是你想見到的嗎?」水火不容,寒暑不兼,天下只能有一個儲君,太子不能重權在握,自然會有兄弟覬覦奪之。

  意思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太子能牢牢握住權柄。

  「吾為太子之師,莫不成會害他?」王高庠道,「儲君無臣子,宛如自斷兩臂,天底下還沒見過哪位儲君沒有臣子簇擁而安然繼位的。」

  他質問裴少淮:「你既也是站在東宮一邊的,為何要愚蠢到被人利用,傷了東宮筋骨,讓人趁機而入?」

  興許是動了真怒,王高庠自己都沒注意到說漏嘴了。

  裴少淮聞言,暗想,「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時而至」出自韓非子之口。

  「堯舜讓天下」是因為舊時生產力低下,領隊做事十分艱難,位高反而勞苦。而今的世道,小小一縣令,一世之財,可保三世之富,又哪會有禪讓的道理?這也是韓非子的見解。

  王高庠是妥妥的法家追隨者。

  朝堂上,多的是人披著儒家的皮,用法家的思維當官,這很正常,因為儒家孝善拿來寫寫文章尚可,若是照搬到當官處事,則是一地的雞毛。但像王高庠這樣忍不住脫口而出,把法家的話術掛在嘴邊,就不正常了。

  畢竟法家還有一位代表人物——商鞅。他所著的《商君書》被歷朝帝王視為禁書,因為《商君書》代表的是帝王心術,帝王們怕有人看了此書,掌握馭民之術,威脅到自己的皇位。

  尋常人家,即便是要學法家,也是披著儒家的外衣學,而不會如此明晃晃地掛在嘴邊。

  面對王高庠溢出的憤怒,裴少淮應道:「你我所見終究不同。」

  即便都選了東宮,立場還是不一樣。

  「下官恭送尚書大人歸府休養。」行禮之後,裴少淮甩袖離去。

  ……

  京察一事冷了下來,相反,萬壽節大操大辦,光祿寺甚至需要從別處借調人手。

  因為都長了一雙三角眼,裴少淮總莫名覺得王高庠與黃荻長得很相似,但從出身、履歷來看,他們又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黃」對「王」,「荻草」對「高庠」。

  曾在閩南任官,裴少淮知曉閩南許多地方黃王同音,有些「黃孫村」甚至是從「王孫村」分出來的。

  立大學,設庠序,「高庠」有大學堂之意;而江畔荻草蕭蕭,「荻」為郊外野草。

  一個放在學堂裡仔細教養,一個放逐農家野蠻生長?讓他們各為其主,相互搏鬥?

  裴少淮訕笑,覺得自己思緒有些走偏了。倒不是沒有這種可能,只是萬事講究根據,不能單憑設想。

  他正在書房裡靜想,忽聽聞小南小風在院子裡喊道:「娘親,快出來聞一聞,好香呀。」

  裴少淮本以為是小風摘了花朵,或是得了香囊,要與娘親分享喜悅,所以並未在意,依舊在書房裡想自己的事情。

  又聞時月的步子頓了頓,忽由緩變急,匆匆向書房這邊走來。

  裴少淮蹙眉,預感到不妙,剛放下毛筆,妻子便推開了書房門,說道:「官人,是楠木香。」

  楠木自帶清香,金絲楠木所製之物,即便陳放多年,依舊有一股若隱若現的幽香。

  金絲楠木珍貴,用得最多的地方就是皇宮裡。

  能讓楠木香從宮裡飄到伯爵府,只能是一場大火。

  裴少淮顧不得多言,提著下擺便往高閣上跑,邊吩咐長舟道:「去把二少老爺喚來。」

  閣樓上遠眺,一股黑煙沖上雲端,正是源於宮中。

  不多時,城裡的老百姓也察覺到了火災,茶樓酒肆的窗邊擠滿了人,都朝皇宮的方向張望著。

  這麼濃的楠木香,這麼大的黑煙,想必宮中火勢不小,也不知道燒的是哪座宮殿。、

  大火燒到入夜時候,火勢不減,沖天的火光照得整個皇城亮堂堂的。

  ……

  這次燒的是皇帝的乾清宮。

  大火撲滅,已是夜裡三更,萬幸的是禁軍趕來及時,沒有燒及其他宮殿。

  乾清宮毀於大火,只剩幾扇斷壁,還有積厚的灰燼,皇帝的寢宮沒了,御書房也沒了。

  「查,給朕好好查,當日進出過乾清宮的一個不漏!」皇帝怒道。

  不偏不倚燒了乾清宮,這若是沖皇帝來的,便是弒君。

  裴少淮還顧不得入宮面見皇帝,又一個令其聞之惡寒的消息傳來。

  就在乾清宮大火當夜,欽天監吳監正急症發作,病死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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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三十六章 少年守心

  雖知吳監正年事已高,也曾聽聞過他患有心疾,犯病時心悸身顫氣喘,但裴少淮還是覺得此事另有蹊蹺,「發病」的時間太過巧合了。

  究竟是世事無常,還是歹人謀害

  裴少淮和吳監正的往來並不多,一次是南下閩地前,吳監正提點他「天寒不興木,無木不成農」,一次是上元節偶遇,吳監正提醒他要防小人謠言。最後一次便是奉天門雷火以後,吳監正以「五星連珠」的吉兆,廷上替裴少淮化解了群臣攻訐。

  會不會就是因為這份好意,使得吳監正遭難

  裴少淮的心情很是復雜。

  ……

  吳監正是觀天象、聞天語之人,死後不得守靈過久,需得在第三日安葬入土。

  吳監正獨子不幸早逝,府上男丁唯剩吳見輕一人,所幸欽天監官職世襲,又可語達天聽,倒也無人敢在這時打欺凌孤兒寡母的主意。

  有欽天監其他官員前來幫手,時間雖趕了些,但老吳的後事辦得很妥當。

  裴少淮穿了一身玄衣,本打算前來吊唁,可當他遠遠聽到哀樂聲起、僧人念念有詞渡往生,看到吳見輕跪在門口草席上,低著頭木木不動……

  白布幔條纏門頭,披麻戴孝淚漣漣。

  裴少淮遲遲未能邁開步子走進去。

  這種慚愧就好似,有一悶棍暗暗朝自己打來,卻被吳監正先擋了去。

  沒能查明真相以前,裴少淮豈有臉面吊唁上香呢

  ……

  皇宮裡,南北鎮撫司、大理寺正在嚴查乾清宮起火的緣由。

  乾清宮作為皇帝的寢宮,規模乃是內廷之首,單是東側回廊,便有連廊面闊十八間,進深九間。皇帝午休夜寢的暖閣,有上下三層各九間,置有龍榻二十七張,供後妃進御,非親信者不知皇帝夜宿哪一間哪一榻。

  這般大的一座宮殿,確實不好查。

  盤查了一遍,只能查出火起於西廂,是鎏金香爐傾倒,熾熱的煙灰引燃了簾帳,等宮人發現火情時,火焰已經順著連廊到處竄了。

  至於值守西廂的太監、宮女,因午後無人監管,竟聚在房內玩葉子牌。

  最怕的不是起火燒了一座宮殿,最怕的是查不到放火之人,只能歸結在「鎏金香爐傾倒」。若真是有人故意為之,此人當對乾清宮熟悉無比。

  比宮火更為熾熱的,是各處湧起、喋喋不休的謠言——

  「火燒龍巢換龍巢,新龍不知哪邊升」、「大亂起於大火,不安起於不祥」、「木生火而取代火」……

  連龍巢都被大火燒了,巢裡的龍是不是也該換一換了

  燕柘不是暴戾君主,沒有濫殺無辜來制止讖言,卻也導致讖言不絕,傳謠者暗處肆無忌憚。

  ……

  這一夜,裴少淮在宮中值宿。

  因為大火的事、謠言的事,宮中人人尋求自保,做事小心翼翼,氣氛很是壓抑。

  裴少淮知曉,對家布局已久,把矛頭指向自己,很快就要到引燃導火索的時候了。這段時日,他沒有求見皇帝,皇帝也沒有召見他,君臣二人很有默契地任由局勢動蕩。

  沉痾舊疾,需下猛藥來治。

  夜色沉沉壁燈突兀,長風貫入宮牆蕭蕭響。三更天了,裴少淮正打算關上衙房門,靠在椅上小眯一會兒。

  剛走到門前,卻看見院外有個朦朦朧朧的黑影徐徐向這邊走來,三更天的夜,連個燈籠都不提。

  步履輕得無聲。

  待那人走近了,裴少淮才勉強認出來——是吳見輕。他趁著夜黑無人時,披著一身黑斗篷,繞了一圈,從欽天監來了考功司。

  前廷衙門,夜裡並無人看守。

  「裴大人,我可以進來嗎?」

  裴少淮快快將他請進房,關上了房門。

  吳見輕解下黑色斗篷,裡頭穿著一身不太合體的官服,上頭紋著欽天監專用的八卦紋路。吳見輕還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人,太過清瘦,讓這身官服顯得臃腫。

  吳見輕露出全臉,裴少淮見後,驚詫又有些心疼,上元節那個雙眼清亮的少年郎,如今變得臉色煞白,眼中滋紅,彷彿身子已經疲憊不堪卻一直硬挺著。

  再沒了那份眼眸清亮。

  熱茶端來,吳見輕沒喝,直說道:「祖父發病的前一日,在欽天監裡擺好了觀星陣,準備推測接下來的星象,今夜,星象推測出來了。」

  語氣有些生硬,但裴少淮聽得出,吳見輕善意多於敵意。這份敵意,也許是因為吳見輕猜出了祖父死得蹊蹺罷。

  裴少淮很平靜,溫聲問道:「星象不祥,對嗎?」

  「你不害怕?」

  裴少淮搖搖頭,道:「能讓大慶昌盛的,是人,不是天象。能禍亂眾生的,也是人,不是天象。」

  聽聞這句似曾相識的話語,吳見輕眼神躲了躲,掩住淚光,半晌,他才繼續道:「預測出來的……是『熒惑守心』。」語氣加重了幾分。

  這是自古以來最凶的天象。

  火星紅亮,熒熒似火,稱之為「熒」;其位置捉摸不定,時而往東,時而往西,稱之為「惑」。二者結合,火星便有了「熒惑星」的稱謂。

  東方蒼龍有七宿,其中第五宿為心宿,由三顆星辰組成,也稱「蒼龍之心」,代表的是當朝天子。

  當位置捉摸不定的熒惑星,突然跑到心宿裡,且滯留許久,遲遲不離去,此星象便稱為「熒惑守心」。這個時候,「熒惑星」代表的是災星。

  《宋書》曰,太康八年熒惑守心,次年,武帝薨。光熙元年九月熒惑守心,十一月惠帝崩。《漢紀》曰,永初元年熒惑守心,京都飢,人相食……或真或假的史記、星書裡,這樣的記載很多。

  只要遇到熒惑守心,必定君死民亂。那些不據事實的稗官野史,則又寫得更誇張一些。

  自此後,熒惑守心便成了預示天子命運和統治的大凶之兆,什麼「朝廷易政,天子易位」、「大臣為變,謀其主,諸侯接起」、「天下大寒大旱,歲飢民困」……皆與熒惑守心相關。

  不僅天子害怕熒惑守心,百姓也害怕。

  後世早已證明,熒惑守心只是尋常的天文星象罷了。但裴少淮不得不承認,說是妖言惑眾也好,說是迷信無知也罷,這些所謂「天象」、「凶兆」本就是古人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挑動世人神經的信仰。

  在識字者十不足一的世道裡,空口白牙去跟世人解釋,星象是假的,凶兆也是假的,必不可能實現。

  更不可能打敗對家。

  這個所謂「預測」,很可能就是對家設計出來的,畢竟熒惑守心還沒有真正出現。

  所以裴少淮神情依舊平靜,他拍拍吳見輕的肩膀,說道:「我已收到你的提醒,至於星象,你如實上稟便好。」

  「星象所指奸臣是你,你不害怕」吳見輕又問了一遍。

  「不必為我擔心。」裴少淮望著少年郎的雙眼,真誠說道,「如實上稟預測結果,保護好自己,保護好母親、祖母,這才是你現下需要顧慮的。」

  他不希望吳見輕隱瞞天象而涉險。

  再者,對家能把手伸到欽天監,欽天監又不止吳見輕一個臣子,預測結果怎麼可能瞞得住。這根導火索勢必會被點燃。

  吳見輕面露猶豫、迷茫,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所有的卦象、星曆,他已經了熟於心,但祖父所說的「觀的是天,守的是心」,他還未參悟透。

  裴少淮見他迷茫,問道:「你今日為何過來?」

  「因為祖父幾次說過你是個百年難得的賢臣、能臣,因為……」吳見輕一直在倔犟地忍住傷感,每提及吳監正,眼神裡的傷楚都會濃幾分,他道,「因為祖父說過要守住本心,成事在人。」

  「你今夜過來,與我說了這些,已經守住本心了。」裴少淮取來黑斗篷,重新替吳見輕披上、繫緊,道,「記住了,保護好自己。」

  「回去罷。」裴少淮拍拍吳見輕肩膀道。

  吳見輕點點頭,轉身準備離開。

  「等等。」裴少淮忽然想到一處疏忽,他必須提前提醒吳見輕,吳見輕頓住了步子,裴少淮道,「吳監正前段時日曾提過『五星連珠』的吉兆,此番熒惑守心上稟後,或有人會出言詆毀你的祖父……你需要先隱忍住這口氣。」裴少淮的語氣漸漸放弱,於心不忍。

  詆毀什麼詆毀吳監正死於謊言,死於天譴。

  朝堂之爭對吳見輕而言,很是殘忍。

  少年郎再也忍不住,忽地轉過身,把頭埋在裴少淮的肩上,渾身發顫地低聲抽泣,咬著牙不讓哭聲傳出來,滾燙的淚水濕透了裴少淮的衣裳。

  「我再也沒有祖父了……」吳見輕哽咽道,「我一點兒都不想穿上這身官服,一點兒都不想。」

  「會過去的。」裴少淮只能輕拍少年郎後背安慰道。

  吳監正把孫兒教養得很好,好到裴少淮眼眶跟著泛紅。

  最後,吳見輕抹乾眼淚,從懷裡取出一封信,遞給裴少淮,道:「這是從祖父遺物中找到的,是寫給裴大人的。」而後出門,消失在了夜色裡。

  信封已經被拆開過,說明吳見輕私下已經看過這封信了。

  裴少淮打開信讀完,心中久久不能平靜。

  信中用語有幾分輕快,寫道:「……吳某倘若遭遇不測,也非大人之過,請大人無需介懷,吾乃是為大慶之太平昌盛而逝,還望大人成全吳某的這份私心大義。」

  「……見輕年歲尚小,心智未全,遠未成才,還望大人能夠幫著提點一二,叫他不要行錯走偏。」

  裴少淮把信折成了元寶狀,走到庭院裡,對著滿天的星辰,點燃了這隻紙元寶。

  一陣夜風吹來,點點紙屑火星隨風吹向空中,短暫與星辰同亮了一瞬又熄滅。

  裴少淮從不是在單打獨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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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三十七章 兩根簷柱

  暗夜裡的星光,它自天上來,自然也要回到天上去。

  吳監正遺下這封書信,便說明他早已察覺到危險,或是有人脅迫過他,要他以星象造勢。

  裴少淮想去見皇帝,但他不能去。

  宮中藏著一股勢力,他們如燈下黑影,匿跡潛形。他們能躲過南鎮撫司的追查火燒乾清宮,還能把手伸到欽天監,絕非一日之功。

  如此情形下,任何一個多餘的舉動,都可能導致打草驚蛇、鳥去巢空。

  接下來,裴少淮與皇帝之間,只能憑著默契行事。

  回到衙房裡,裴少淮看著窗前燈盞怔怔出神,其實他心底並非那麼踏實。因為他不知道,倘若真有熒惑守心,倘若形勢所逼,皇帝最終會如何選。

  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天下太平相比,區區五品小官似乎不足掛齒。

  皇帝曾說過,不管再暗的夜、再大的風雪,也會有一盞燈送裴少淮出宮。

  裴少淮更希望自己手裡提著一盞燈,這盞燈叫做「民權」。天權惑人,皇權懾人,官權依仗皇權、又制約皇權,使得這盞燈夾縫求存。

  其實裴少淮可以先退一步,退一步隔岸觀火,等形勢明了再做抉擇,以此保全自己。但隔岸觀火的代價是火勢越來越大,殃及池魚。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希望放出來的「鹿」,能夠把背後的饕餮大蛇引出來罷。

  ……

  翌日,欽天監的密疏上呈天子。天氣卻格外晴朗,久違的暖陽驅走了暮春的寒氣。

  裴少淮早早歸家,與家人一同用了晚膳。

  「大哥今日好似有心事?」飯後,兄弟二人在庭中散步閒敘。

  裴少淮笑笑掩飾道:「哪有什麼心事,無非是宮中形勢不定,心中有些不安罷了。」他轉移話題問道,「近來北疆形勢如何?」

  「順順利利捱過了一年長冬,軍餉充足,又有茶馬交易牽制著,一切平穩。」裴少津道,「大哥怎麼突然問起了這個?」

  眼下朝中關注的重點並不在北疆。

  「不可掉以輕心。」裴少淮道,「有時候,能讓韃靼衝破邊防關卡的,不是他們所向披靡的戰馬,而是大慶的內亂、民心不穩。」

  「大哥意思是,北疆要防的不只是韃靼南侵之心不死,還要防秦晉之地生亂而失守?」裴少津神色變得認真起來,繼續道,「穩軍心,也要穩民心。」

  裴少淮點點頭,道:「朝廷修改馬政之策,收回了肅王、晉王侵佔的草場,也要防著他們心生不滿,與敵裡應外合。」

  太僕寺卿陸嚴學是少津的岳祖父,兵部尚書陳功達、閣老張令義又十分賞識少津,裴少津一直在往「兵家」這條路走。

  「你要把心思多放在這上面,遇到事情多與張閣老、陳尚書商量,只要守住了北疆、東海,朝廷的動亂才不會引發為戰亂。」裴少淮提點道。

  「我知曉了,大哥放心罷。」不知為何,裴少津總覺得大哥今日說話怪怪的。至少平日裡,兄長不會明晃晃同他講這些,只會稍加提點,讓他自己想明白。

  裴少淮緊接著又說到海防上,他問少津:「上次大姐回來,是不是說大姐夫、言成去了河間府,和委國的外使們周旋?」

  「是有這麼一回事。」

  「下回見到大姐夫和言成,記得再提醒他們一句。」裴少淮道,「委國雖研學我大慶之禮儀教化,卻改不了他們的貪性獸心,本身便有慕強欺弱的劣性在,與他們周旋時,千萬莫被他們表現出的服貼、虔誠所迷惑。」

  繼而說到東海防禦上,裴少淮道:「長江淮河水系乃是大慶漕運的命脈,有操江都御史、應天巡撫、鳳陽巡撫三位大員鎮守,他們直接受命於天子,等閒人很難插手、滲透,是以南邊的動亂若想引到京都來,只能由東海北上,五軍水師應在海上嚴陣以待。」

  「大哥今日為何突然談起這些?」裴少津疑惑道。

  「突然想起便提了一嘴。」裴少淮步子不停,繼續往前踱步。

  兄弟兩人不知不覺走到了府邸東南角,所謂「坎宅巽門」,裴府的宅子是典型的坐北朝南,大門設在「巽」向東南角。

  裴府為勳貴人家,建的是屋宇式大門,屋前屋後各兩根漆紅的大柱,穩穩當當地撐著樑架,上承屋頂,蓋瓦起脊。

  世上因有屋而有門,又因屋中之人有了「門第」一說。

  裴少淮駐足門前,落日餘暉斜照在瓦上,青灰變金黃,他的目光落在兩根簷柱上,饒有興致問弟弟道:「津弟可知屋前為何要設兩根簷柱,而不是一根?」

  「自然是因為要各頂一頭,才能架得起屋脊。」裴少津不假思索道。

  「津弟說得有道理,各頂住一頭,這座大門才能牢固不倒。」裴少淮念道,沒了他,還有少津能夠撐起裴府。

  裴少津愈發覺得兄長今日奇怪,不止有心事,笑臉下還藏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憂慮,他正欲開口問,卻聞裴少淮說道:「天色也不早了,我該回書房檢查正觀、雲辭的功課了。」

  看著兄長負手慢步朝書房走去,這閒庭信步又好似沒事人,使裴少津以為是自己多慮了。

  ……

  裴少淮先進了正觀的書房。

  小小少年正在屋裡踱步背書,身姿挺直,影隨身動,背的正是入迷。

  小南、小風的性子其實都很像裴少淮,只不過小南承了父親的沉穩細謹,而小風承了父親暗藏的那份膽大敢為,還有一點點「狂傲」。

  正觀背得入神,裴少淮也看得入神。

  約莫過了一刻鐘,小南終於注意到門外的父親,他趕緊放下書卷,還吃力地替父親挪了挪椅子朝向,請父親過來坐下,準備背誦功課,聽父親的提問。

  古人道,父子不過狎。今日,裴少淮卻把小南抱起,放坐在膝上。

  「爹爹今日不考校學問了嗎?」

  裴少淮搖搖頭,溫言說道:「你同爹爹說說今日都去哪玩了罷。」

  「孩兒今日隨祖父去了國子監,看見了好多學子在讀書習文。」小南撓撓頭,有些困惑,道,「不過……」

  「不過什麼?」

  「回來的道上,孩兒見有許多年歲比我大的哥哥姐姐,他們或在巷子裡打鬧踢石子,或跟著父母幹活做事,還有人趴在國子監牆頭,指著學子們說說笑笑……我問了祖父,祖父說讀書機會難得,世上並非所有孩童都能讀書。」小南說道。

  「所以你想知曉他們為什麼不讀書?」

  小南點點頭,小南接觸的人和事還不多,在他的世界裡,也許一直以為讀書是件常事,當他發現有人不一樣時,自然容易產生好奇。小南道:「父親不是說讀書可以使人長見識、明是非嗎?」

  既然讀書是好事,大家為何不去做?

  這個問題,其實一句「他們家中無足夠的銀錢供他們讀書」就足夠糊弄過去,但裴少淮在兒子眼中發現有光,那種不經俗世而清澈的光。

  小南、小風何止是性子像他呢?

  小南問:「是沒有足夠的書卷嗎?」

  裴少淮搖搖頭。

  「沒有足夠的學堂和夫子?」

  裴少淮還是搖搖頭。

  「這些都是緣由,但不是最主要的緣由。」裴少淮解釋道,「最主要的緣由是,當一個人讀書識字、見多識廣了,他心底的願望便不止於吃飽穿暖。」

  「這不對嗎?」小南更加疑惑了。

  「對,這當然是對的。」裴少淮道,「只不過有人希望他們是愚昧無知的。」

  「這些人也太壞了。」

  裴少淮點到即止,更多的應由兒子長大後慢慢去想,他問道:「正觀想叫人人都能讀書?」

  小南點點頭。

  「那正觀自己要先把書讀好了。」裴少淮道,「這是一件很難也很長的事情,還記得爹爹跟你說過『蜉蝣朝生暮死』罷?人若是一直待在同一個地方,不是在家中,就是耕作田間,便如蜉蝣一般。所以,先讓大家吃飽穿暖了,走出家門,走出鄉里,去見一見別處的山河樹木,才能有人人都讀書。」

  「掃盲」不是辦幾間學堂教幾人讀書的事情,這是一件艱難而偉大的事。

  小南從裴少淮身上跳下去,穩穩落地,又去拿起書卷,說道:「那孩兒繼續讀書,爹爹去妹妹的書房罷。」

  裴少淮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同兒子說這些,也許是害怕自己賭錯了,再沒有機會好好教導兒子了罷。

  ……

  夜裡,床榻上。

  裴少淮親了親妻子額頭,問道:「冷不冷?」

  「今夜起風,是有些冷。」楊時月應道。

  裴少淮提了提被子,道:「那便往我這邊靠近一些,你不是常說我火氣盛嗎?」

  等楊時月靠過來後,裴少淮冷靜說道:「眼下朝中局勢動蕩,我若是有個差池,或是裴家陷入了險境,你便帶著正觀、雲辭回楊家……」

  楊府是六朝名門望族,在朝官居高職者不算多,但名聲遠。

  即便是最壞的結果,改朝換代了,為了博得世人的認可,新上位者先要博得舊世族的認可,楊府正在此列。

  「官人……什麼意思?」楊時月的聲音陡然生懼。

  「我是說假若。」裴少淮安慰道。

  「無端端為何要說假若?」楊時月心思更為敏感些。

  「朝中局勢我是從不瞞你的,皇帝心思琢磨不定,皇后、淮王奪嫡心思昭然若揭,怎麼算是『無端端』呢?」裴少淮掩飾道,又輕撫妻子後背,安慰道,「莫多慮了,我便只是這麼一說……一起歇息罷,明日還要上早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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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4 00:18:5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三十八章 船將沉矣

  春末入夏,天早早亮了。

  早朝時,日光照入太和殿中,映得裡頭金碧輝煌,眾臣子已上殿,他們的身影伏於龍椅台階上。

  耽誤了半個多時辰,皇帝遲遲沒有上朝,臣子們開始交頭接耳。

  裴少淮知曉,一雷驚蟄始,蛇蟲盡出,動亂要開始了。

  眾人沒能等到皇帝,卻等來了刑部左侍郎和南鎮撫司副官,錦衣衛湧進大殿,官員們紛紛躲避開道,皆是面帶驚詫,不知要當廷捉拿何人。

  刑部侍郎停於裴少淮跟前,冷道:「裴少淮,隨我等走一趟。」

  「去哪?」

  「被錦衣衛帶走,不去天牢莫不成去吃香喝辣?」看著昔日寵臣一落千丈,將要關入牢獄,刑部侍郎得意忘形,盡顯小人之態。

  靜默幾息後,堂上轟一下,一片嘩然。

  天子避早朝、裴少淮、刑部、天牢……此事詭異又突然。連首輔都壓不住的寵臣、功臣,怎麼一夜之間、毫無徵兆地失了寵信,打入天牢?

  莫非皇帝真要廢了太子,而裴少淮在「皇家事」上惹怒了皇帝?

  幾個緋色官袍的老臣擋在裴少淮身前,正是張閣老、徐閣老和楊大人等,楊大人怒斥道:「未曾出示駕帖就敢出言逮捕,爾等眼中還有沒有王法?」

  駕帖是逮捕京內官員的憑證,上頭要有皇帝朱筆親批、司禮監蓋印、六科僉批才可奏效。

  刑部侍郎取出紅本,舉示眾人,大聲道:「駕帖在此,諸位都看清楚了,今日捉拿奸臣裴少淮,不冤!」

  只見上頭昭然紅字,確是皇帝親筆,還有首輔胡祁和刑科的僉批。

  「是以什麼罪名?若不說清楚,豈不是想抓誰便抓誰?」閣老張令義寸步不讓,厲聲質問。

  「張閣老不要為難下官。」刑部侍郎一邊說,一邊不客氣地將紅帖舉在張閣老面前,說道,「這上頭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裴少淮在閩南擔負考官,出題『子曰不然』、『宗族稱孝焉,鄉黨稱弟焉』,藐視君父,指桑罵槐,蓄意結黨造反,證據確鑿。」再次提醒道,「請閣老不要為難下官,也免得牽扯到自己頭上。」

  「好一個莫須有的罪名,是何人所告,又是何人所判?敢不敢站出來。」張令義不退,反倒上前兩步,虛束的纏金革帶頂在刑部侍郎身上,道,「本官想問清楚緣由,怎是在為難你?你莫非是心虛不成?」

  「是本官定的罪名!」胡祁上前,從後面推了一把刑部侍郎,與張令義成拉鋸之勢,道,「朱子批注,『奧』為君父,『灶』為權臣,裴少淮偏偏出題『子曰不然』,豈不是讓學子們『與其媚於奧,寧媚於灶』,其心堪比王孫賈,這不是藐視君父是什麼?他回京後所作所為,不正是為了權勢滔天嗎?」

  王孫賈言「與其諂媚奧神,不如諂媚灶神」,暗喻「與其追隨衛國君主,不如依附重權在握的自己」,「子曰不然」正是出自這則論語典故。

  「若此舉是偶然、無心之失,那泉州府試呢?張閣老不會不知道『宗族稱孝焉,鄉黨稱弟焉』下一句是什麼罷?」胡祁自問自答道,「是『今之從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這難道還能說是無心之失?這是昭然嘲諷尊上。」

  子貢問,現在的執政者怎麼樣?是第幾等的士?孔子答曰,都是些氣量狹隘的人,根本算不上數。

  「胡祁,你這是欲加之罪。」

  「此乃皇帝親簽的駕帖,拒不從命,張令義你是要跟著一起造反嗎?」胡祁看向阻攔的眾人,喝斥道,「這天下究竟是皇上的天下,還是你們這些姻親、師生相互包庇的天下?不服旨意、蓄意阻攔執法者,當誅!」

  裴少淮看著岳父、世伯、座師的後背,他們脊樑挺直,巋然不動,烏紗帽下白髮蒼蒼,因憤怒而頸脈青凸。

  他知道,「藐視君主」是臨時捏造的罪名,真正緣由應是「熒惑守心」。在天象沒有出現前,朝廷斷然不會公布這份預測。

  若是公布熒惑守心,百姓會恐懼,米價會高漲,民心會亂,天下會不太平。四方敵國也會捏造「天降祥瑞」,擰成一股勁,趁機攻打大慶,想取而代之。

  在人人都信「熒惑守心」的世道裡,「熒惑守心」就真的能製造災難,這是對家的高明之處。

  裴少淮更加確定,對家是一群深諳《商君書》的人。只不過他們不去發展法家的先進之處,反倒只限於鑽營「帝王心術」、「馭人愚民」,成了躲在暗處的一堆蠹蟲,瘋狂蠕動,企圖讓世人都躲進陰潮的洞穴裡,聽命於他們[1]。

  倘若岳父、世伯、座師他們一起被關押了,才真是中了對家的圈套。

  這時,「君讓臣死,臣不死是為不忠,裴少淮,你就這般一直躲在長輩身後不出來嗎?」胡祁高喝道。

  該是裴少淮押注的時候了。

  只見他站出來,朝替自己聲張的眾人深躬,而後兩手一舉,摘下了長柄烏紗帽,置於地上,端端朝著太和殿正門外耀眼的日光。

  「伯淵……」

  裴少淮在太和殿上摘下官帽,猶覺得不夠,他一邊解下腰帶、脫下外官服,只剩素衣一套,一邊鏗鏗言道:「舊船,將沉矣!」

  「何為舊船?人人皆為自己所圖,凡事只知利害,不知是非曲直。小人當道,庸官高位,無能且猖狂,無手段無本事無才幹,只知結黨營私,以利誘惑下官依附……此為舊船。」

  「舊船將沉,搖搖欲墜,人人只顧著爭搶船舵,而無人無心修補窟窿。天下田畝有十,而百姓能耕不足三,爾等不言不語;百姓上山吃蓬草啃樹皮,以觀音土果腹,爾等不言不語;四夷虎視眈眈,委寇久患不止,爾等不言不語……卻有心思咬文嚼字,為莫須有的罪名立狀寫辭。我裴少淮區區一小官,何值得堂堂一朝首輔不顧正事、熬盡燈油,只為了安我一個罪名?」

  「你們不分曲直黑白,但百姓能看得清楚黑白。文章不為功利事,筆墨只道百姓憂,你們不想說的話、不想寫的疏,自然有史冊青筆來寫。」

  「今日,你們能以『藐視君主』為由關押裴某人,他日,你們又將以何理由打壓、逮捕其他賢能者?當有心修補窟窿的臣子皆被打壓耗盡,這舊船船舵落入爾等之手,又有何用?」

  「舊船,將沉矣!」

  裴少淮將脫下的官服單手一拋,衣袍如白鶴折翅般落地,他來到胡祁跟前,雙手前舉,望著胡祁,眼神中滿是鄙夷不屑,道了一句:「你連將沉之船的舵把都摸不到。」

  胡祁連首輔都是撿漏得到的。

  「逆臣,逆臣!」胡祁紅著眼,失態地吼叫著,他被刺到了痛處,揮手道,「快將逆臣拿下,關入天牢!」

  錦衣衛上前。

  同樣在朝堂上的裴少津,掙脫了同僚們的攔阻,也如兄長一般扯下了烏紗帽,他今日才明白兄長昨日為何會說那番話,可兄長既然早就料到了,為何不設法脫身呢?

  眼下顧不得想那麼多,他攔在錦衣衛身前,有些失了理智,道:「若是連大哥都不清白,這朝堂上還有誰是清白之身?你們要帶走他,先把我帶走。」

  「裴少津,讓開。」

  少津身子一滯,被直呼其名的一聲震住,漸漸清醒了一些,他張開的雙臂緩緩放下,轉過身來,帶著些哭腔道:「大哥……」

  「去做你該做的事情。」

  「弟弟正在做該做的事情。」

  「簷柱要各頂一頭。」裴少淮冷靜道,「你不止是我的弟弟,你是裴府的成丁,你是正敘的父親,你是夫子的學生,你是你,我是我。」

  裴少淮問:「你忘了少時讀過的書了嗎?」

  「一刻也……不曾忘。」

  趁著少津望著兄長怔怔然的時候,張令義與兵部尚書陳功達把少津拽到一旁,讓開了道。

  「裴大人,得罪了。」南鎮撫司副官帶著些恭敬說道,兩位提著鐵鐐銬的屬下,領會到了副官的眼神,靠到了一旁,沒有上前。

  副官做了個手勢,道:「裴大人,請吧。」

  裴少淮被刑部、南鎮撫司帶走,堂上靜默,不管是認可裴少淮的,還是反對裴少淮的,心緒都很是復雜。

  「你且回去安頓好府上,伯淵的事,還有我們幾個老的在。」楊大人走過來,拍拍少津的肩膀安慰道,「這件事沒那麼簡單,你行事不要莽撞。」

  稍稍冷靜下來,楊大人、張閣老他們都能想明白,皇帝絕不會因為所謂「出題」的罪證發落裴伯淵,更不會信胡首輔的謬言。

  皇帝是明知捉拿裴少淮會引起朝廷爭議,所以故意不上早朝,把胡祁祭出來當刀使。

  看南鎮撫司副官的態度,倒不必擔心裴少淮的性命。

  皇帝態度陰晴不明、為何要突然關鎖裴少淮,這才是他們擔心的事情。

  裴少津出宮,上馬車匆匆回府,他一想到兄長被錦衣衛帶走,自己卻無能為力,心中萬分自責。

  「裴少津,你混蛋!」

  ……

  乾清宮被燒成了一堆灰燼,皇帝在西邊的大善殿設了臨時的御書房。

  房門大閉,拒不見人,但臣子們知曉皇帝就在裡頭。

  由張令義領隊,一群臣子跪在殿外求見。不見皇帝,如何能救裴伯淵。

  御書房裡,皇帝讓人撤了燈火,顯得有些昏暗,天窗上的日光射下來,可見浮塵在光柱裡緩緩飄動。

  光柱沒有照在皇帝案上,使得他身上的龍袍失了光彩,他神色凝重、閉目沉思,心情大為不悅。

  又急又碎的步履聲漸漸近了,新上任的內官大總管進來,下跪道:「陛下,張閣老摘下了烏紗帽,正在殿前反復不停吟誦……」聲音裡帶著畏懼。

  皇帝沒睜眼,問道:「在吟誦什麼?」

  大總管猶豫。

  「說。」

  大總管把頭叩到地上,瑟瑟發抖道:「回陛下,是『狡兔死,走狗烹;高鳥盡,良弓藏』……」

  皇帝陡然睜眼,雙眉一挑,勃然大怒,抓起案上的茶盞準備往底下砸去,可茶盞熟悉的手感讓他略一停滯。

  皇帝手中抓著的,正是裴少淮回京送給他的那個白瓷茶盞。

  乾清宮大火那日,宮人們從御書房搶救出少許物件來,其中便包含這個茶盞。

  皇帝只是略微一猶豫,很快又恢復了暴怒,茶盞從他手中摔出,滿地瓷片,一片水漬。

  「皇上息怒,皇上饒命……」大總管不停磕頭道。

  「出去!」

  大總管還沒退到側門,又聞:「回來。」

  皇帝閉眼命道:「去把蕭瑾給朕換回來。」

  --------------------------------

  [1]法家思想,《商君書》《韓非子》等著作,有許多超出其時代、值得我們學習借鑑的精華,也有許多學者在這方面進行研究。作者對法家思想研究不深,文中反對的是《商君書》裡「愚民」、「把百姓當勞作機器」等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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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4 00:19:0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冰雪孤忠臣子事,乾坤生物帝王心 第二百三十九章 殿前求情

  大總管聽到「退下」如得大赦,速速退出御書房前去請蕭瑾。

  伺候天子這活聽著風光,卻不是誰都能做得好的。

  皇帝貶蕭瑾當守門太監,是因為當時在氣頭上,不是真的怨蕭瑾,如今氣消了,自然就把蕭瑾召回來了。

  不多時,蕭瑾穿著一身尋常的素色太監服進來,看見一地碎瓷片,他不敢踩在其上,小心翼翼繞開,跪下道:「陛下,老奴回來了。」

  皇帝鼻腔「嗯」了一聲,靠在椅上閉目養神。

  蕭瑾開始做事,他先是找來一塊潔淨的白綢,把地上的碎瓷一片一片撿起來包好,拿到偏殿裡放好,並不敢丟棄。

  又為御書房點了熏香,取來皇帝從前用的那套青花鬥彩花鳥紋茶盞,為皇帝斟茶。御案上,茶盞裡,熱水沖入茶葉翻滾,漸漸舒展、沉於杯底,隨之一股茶香飄出,皇帝的愁態終於舒緩了些許。

  「陛下,張閣老年歲大了,跪了大半日也勞累了,是不是派人送回府上?」

  蕭瑾看得出皇帝惱怒張令義吟誦「狡兔死」,但又不想處罰他。

  皇帝終於睜開了眼,頷首道:「令他在府上好好養身子,一個月不得入宮。」

  蕭瑾候聽著。

  沉思了半晌,皇帝接著道:「餘下人若是還不肯離去,便讓胡祁去料理。」

  「老奴遵旨。」

  等一切料理好,蕭瑾回到御書房,外頭安靜了,這殿裡頭卻愈發昏暗了,蕭瑾不得不點燃幾盞燈。

  躊躇再三,蕭瑾開口了,可他才說了「陛下」兩個字,便被皇帝打斷了,皇帝道:「你忘了自己為何受罰?」

  「老奴知罪。」

  「你可以替張令義求情,那是因為朕無心殺他。」皇帝言道,「有些事你不要管……朕能夠說說話的人,不多了。」語氣只帶著些惋惜,沒有一絲猶豫。

  「是老奴多嘴多舌。」

  ……

  皇帝欽定之案,稱之為「詔獄」,詔獄犯人關押於南鎮撫司天牢之中。

  沉聲嗚嗚低鳴,兩扇一尺厚的木門打開,上頭雕刻著羅剎瞠目吐舌的圖案,罪臣們往往還未踏進天牢大門,便先被這兩扇門嚇得雙腿發軟。

  水火不入,囹圄不透,從外頭往裡看,仿若看一漆黑山洞,只有零星火把亮著,不知裡頭多深多大。

  裴少淮上下無鐐無銬,走入了天牢。能如此進入南鎮撫司天牢的,這還是頭一次。

  刑部侍郎竟想跟上去,看著裴少淮關入鼠穴一般陰潮的牢房,卻被南鎮撫司副官用刀柄攔了攔,道:「侍郎大人,就到這罷。」

  「我是奉皇上之命捉拿罪犯。」

  「大人是信不過南鎮撫司?」

  刑部侍郎搖搖頭,道:「本官不是這個意思。」

  「那大人便是也想進這天牢裡坐坐?」

  南鎮撫司天牢向來是豎著進去,橫著出來。

  「不……不必了。」刑部侍郎嚇出一身冷汗,灰溜溜退去。

  ……

  另一邊,景川伯爵府中,一片平靜,僕從還似往日一般打理上下。

  所有的哀慟都聚於一堂之內,不敢驚動外頭。

  裴少津愧對於父親母親、大嫂,一直低著頭。

  林氏已經大哭過一場,險些暈厥過去,此時正靠在裴秉元肩上不停抹淚,情緒依舊不能平靜,捫著心窩喊著「淮兒、淮兒」。

  任憑林氏平日裡做事何等八面玲瓏、處處周到,可一旦涉及到兒子,這些都將不堪一擊。

  關入天牢的,是她生出養大的孩子。

  楊時月並沒有好到哪裡,臉上滿是淚痕,唯一能自己安慰自己的,便是昨夜裡丈夫反常說的那番話。官人早有交代,興許只是他設下的一個局?楊時月這般猜想。

  畢竟同床共枕這麼些年,夫妻二人心意是相通的。

  雖有猜測,卻也不敢說出來。

  楊時月安慰林氏道:「官人做事從來都是清清正正,相信朝廷會查明真相,還他以清白……母親要保重身子,莫讓少淮擔憂著家裡。」

  裴少津如鯁在喉,家裡這般境況,他需得扛起來,安排說道:「父親,恐怕要想個由頭先把祖父祖母送到京外的莊子裡休養一陣,叫小娘、亦瑤跟去照料著,不能叫他們知曉大哥的事。」

  又對楊時月道:「也請大嫂帶著正觀、雲辭且回楊府避一避。」

  最後撲通跪在林氏跟前,久久說不出話來。

  「不關你的事……」林氏哽咽道,傷心之下,她也唯能說出這一句話。

  大門緊閉,明明房樑有九尺高,堂內卻顯得十分壓抑,正堂中間懸掛著牌匾,黑漆書寫的「浩然正氣」幾個大字暗淡無光。

  ……

  沒顧得上吃午膳,楊時月撿了幾套小南小風的衣物,便帶著兒女匆匆趕往楊府。

  「娘親,你怎麼紅著眼,是誰欺負你了嗎?」一路上,小南小風一直問,「我們這是要去哪裡?」

  楊時月抹抹眼,佯裝平靜道:「你們爹爹最近公務很忙,娘親帶你們去外祖父家住幾日,你們要聽話,好不好?」

  「好。」

  小風突然問:「爹爹要忙多久,忙完就回家了嗎?」

  這句話令得楊時月的淚珠子再也止不住,簌簌流下,只能把臉掩住應道:「很快,很快……」

  到了楊府,楊時月把一對兒女往娘親身邊一推,心一橫,轉身就走。

  小南小風察覺出不對勁,掙扎哭鬧著要追上去,一直喊著「娘親」,楊夫人與陳嬤嬤只能牢牢抱住他們,不讓他們跟回去。

  楊時月聽著小南小風的喊聲,心中如刀割一般,但她心意已決——她會聽從丈夫的安排,把孩子送回楊家「避難」,但是她不能留在楊家。

  楊府回到伯爵府的路,從未想過會這般遠、這般長。楊時月回到裴府,正好遇見裴少津穿著官服,身前捧著一柄劍,預備出門。

  那是裴少淮南下前,皇帝御賜的尚方劍,上打權貴,下鞭奸佞。楊時月叫住了裴少津,她知道少津這是準備進宮求情。

  「大嫂何事?」

  「少淮昨日夜裡交代了我幾句話,你們兄弟感情好,我料想他與你也有所交代。」

  「確實如此。」

  「那入宮求情的事,就由我來罷。」楊時月取走尚方劍,言道,「二弟去做該做的事情,公爹年歲大了,又要顧著母親,力不從心,整個裴府還需靠二弟來撐著。」

  又道:「朝廷只是捉拿了少淮,未曾說過要怪罪整個裴府。」

  大哥說過的話,從大嫂口中又說了一遍,少津心頭如蟻噬,道:「可是……」

  「夫妻本就同甘共苦,少淮受了牢獄之災,我進宮受些皮肉之苦,這不算什麼。」楊時月道,「進宮求情官婦可以去,去聯繫座師同僚,完成少淮未竟之事,替他把事情做周全,卻只有二弟能辦。」

  這是楊時月回來路上就打算好了的。

  其實這些道理,少津何嘗不明白呢?只是,把大哥入獄之事置之度外,去忙公務、去替朝廷做事,去想北疆去想海防,他又豈能靜得下心來?他寧願自己替大哥受那份罪名。

  「莫不然,少淮受的罪、裴府吃的苦頭,就都白費了……」楊時月不十分確定,但還是向少津透露了些許自己的猜測,而後帶著尚方劍離開。

  裴少津站在大門口,抬首端端望著兩根簷柱,又望向正院裡的高閣。

  在風雪交加夜裡,兄弟二人曾登上高閣,望著雪夜裡的萬家燈火,兄長言道:「人怕的不是風雪交加夜,人怕的是家中無燈火。」

  風雪將至,他該替兄長把府中的燈火點亮,也該讓好不容易燃起的萬家燈火繼續亮下去。

  ……

  官婦有誥命,入宮面見君後,需穿禮服戴鳳冠,盛裝打扮。

  楊時月確實穿了誥命服,也戴著金釵冠,卻只是草草套了上去,絲毫沒有往日裡的齊整精致。

  她顧不得那麼多了。

  官婦入宮,無詔不得入前廷,楊時月便從後宮走到了大善殿後側,在大善殿後門外跪著,雙手捧著御賜的尚方劍,一遍遍地磕頭,高喊:「官婦楊氏舉官人尚方劍求見天子。」

  每磕一遍高喊一句。

  大善殿、坤寧宮有許多內官、女官路過,只側眼望著,無人敢上前理會。

  從下晌跪到了入夜,有人從身後快步走來,在其身畔一樣跪下,一把扶住了已經虛弱、聲音嘶啞的楊時月,接過尚方劍,道:「換我來罷。」

  正是裴若竹,她是伯爵夫人,亦有資格入宮。

  間隙,裴若竹道:「大姐怕段夫子察覺不妥,還留在徐府,二姐和四妹已經回伯爵府照料母親了。」

  等到夜已漆黑,蕭內官打著燈籠從大善殿出來,走到二人面前,嘆息道:「二位夫人顧重身子,起身回去罷,陛下不會見你們的……這天都已經黑了。」

  裴若竹、楊時月不顧,依舊沙啞喊著。

  「陛下仁慈,沒治裴府的罪,二位若是再這般求下去,萬一惹怒龍顏……唉,兩位夫人還是為府上人多想想罷。」蕭內官勸道,又言,「若是體力不支,還需得老奴叫人遣送出宮,二位夫人還是留一些體面罷。」

  楊時月停了下來,她把尚方劍放在地上,她抬頭望著躬身勸解的蕭內官,燈籠光映在她臉上,面色煞白卻眼眸明亮,道:「請內官將官婦的話轉達皇上。」

  她指著尚方劍,道:「皇上賜官人尚方劍鞭笞奸佞,而今官人下獄,這把劍當如何鞭笞奸佞?皇上若是不信臣子,便請收回尚方劍。」

  蕭內官沒說話,只嘆了一聲,提著燈籠又走了。

  又過了兩個時辰,夜已深,楊時月與裴若竹皆已飢寒臥倒在地。皇后仁慈,准允侯在宮門外的徐夫人、楊夫人進來,將虛弱不堪的二人兩個帶走。

  馬車上,楊夫人用厚厚的毯子裹著女兒,如同照料幼時兒女一般,讓楊時月枕在自己雙膝上,緊緊抱著女兒,汩汩淚流不止。

  「娘親不必為女兒擔憂。」楊時月虛弱說道,「娘親沒有看錯人,女兒也沒有嫁錯人。」

  楊時月手裡緊緊攥著官人的尚方劍,皇帝終沒有讓人出來收回這把劍,她看著車簾外偶有閃過的燈光斑駁,喃喃說道:「女兒慶幸嫁給少淮,不在於他的學問、學識,他的前程,也不在於他平日裡待我極好,知暖知熱,而在於少淮會帶著女兒,去見識女兒眼界之外的車水馬龍,去體會他所知曉的四時充美。」

  「所以你今日就敢如此莽撞?」

  楊時月沒做聲,在心裡點了個頭。

  她確實是因為少淮,才敢指著尚方劍,向官家發問那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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