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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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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滄海暮夜] 銀鞍白馬度春風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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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25 00:25:50 |只看該作者
卷三‧千里咫尺 第一百六十一章

  同一時間,紫宸殿中,榮景帝一邊看著裴晏所呈上的奏折,一邊揉著額頭。

  在下首站著的裴晏瞧見了榮景帝的動作,關切開口:「陛下素日辛勞,操心國事,卻還是當保重身體才是。」

  「什麼操勞國事。」說起這個來榮景帝就更為頭疼,他說:「這幾日光顧著應付那些朝臣來著。」雖是抱怨,可語氣中卻並無什麼怒意。說到這裡,他似乎這才想起來眼前人是誰,有些好笑地問:「這次你倒是沒有上奏參阿璃言行無狀了?」

  裴晏搖頭,坦然道:「私下動手雖然不妥,但此次卻情有可原。」

  「喲,倒是難得聽見你為她說話。」榮景帝笑了,說。

  「陛下恕罪,臣往日所言,皆出自本心,絕無刻意針對公主殿下之意。」裴晏低頭請罪。

  「行了,你是什麼品行朕還是知道的。」榮景帝見裴晏的模樣,無可奈何地擺擺手,說:「說說,為何這次卻說阿璃情有可原?」

  「回陛下,臣只是以己度人。」裴晏道:「若是臣被旁人無故編排了如此荒唐妄言,怕也是忍不下的。」說完,裴晏又補了一句,「當然,以武力壓人,實不可取。」

  「那若是你的話,會怎麼做?」榮景帝來了興致,問。

  驟然被問到這樣的問題,裴晏的表情空白了一瞬。榮景帝看著好笑,追問:「朕命你實話實說。」

  「這……」裴晏似乎有些尷尬,但迫於榮景帝威壓,卻又不得不回答,他移開目光,略略放低聲音,說:「子不教,父之過,治病自然要治根本。」

  這是要找他們那些為官的父輩們的麻煩的意思。

  暗自惱怒了好些時日的榮景帝聽了,大笑出聲。笑完了又感嘆了一句,「阿璃真的該跟你學學才是,都已入朝了,怎還能如此任性妄為。」

  「公主殿下性情便是如此,若是能忍下這等編排,倒是要叫臣刮目相看了。」裴晏一副對蕭璃的暴脾氣心有戚戚焉的模樣。說完,便意識到這話逾矩,又是請罪。

  待到裴晏退下後,榮景帝臉上的笑意漸漸地消失了。他凝眉沉思,剛才裴晏有句話,雖則說者無心,可聽者有意。

  蕭璃哪裡是能忍氣吞聲的性格,但凡她於那件事知道一星半點兒,以她的脾氣,定不會不露半點端倪。

  這般想著,榮景帝心下稍安,可又有新的疑慮湧上心頭。他前些日子心驚於那則流言,故而也未曾細細思索在背後推動此事的是誰。

  如今看來,蕭璃定與此事無關。不僅無關,這流言竟像是沖著她而去的。不,不僅是算計她,連自己也被算計了進去。若是蕭璃信了傳言,定會因此與他離心。而自己若是……那麼他定會戒備疏遠蕭璃,不會再叫她掌權。

  如此一來,誰最得利。

  而又有誰,能想出這種險些要他上當的傳言!

  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了。

  「范!濟!」

  ……

  宮牆下,裴晏信步徐行,風姿翩然,引得路過宮人頻頻偷看,卻又窺不見其任何心緒。

  顯國公此舉,既稱得上高明,也算得上愚蠢。

  若殿下沒有穩住,露出哪怕一星半點兒破綻,以陛下的心性與多疑,都是顯國公贏了。可殿下若是渡過了這一關,陛下不再心虛疑慮,那麼自然也能冷靜下來,回頭算賬。

  之前以顯國公生辰賀禮之事,也不過只是些許動搖了陛下對他的信任。他倒好,如今竟是自毀城牆。

  陛下能容忍顯國公算計旁人,卻絕不會容忍他算計自己。若是叫陛下知道范濟竟敢算計到他頭上,甚至直直地去戳他不可言說的心事……這多年的情誼和信任,估計一絲半毫都剩不下了。

  想到這裡,裴晏的臉上泛起幾不可察的笑意,讓路過的一隊宮女皆是看紅了臉。

  原以為還要再等待些時日,但顯國公自毀根基,倒是讓時機提早成熟了。

  *

  北境,平州,港口。

  一隊運送糧食的商船緩緩入港靠岸。船老大站在甲板上,皺著眉頭對身邊的一個副手打扮的人說道:「那批貨物真的能從這裡卸下?不會有事嗎?」

  「您就放心吧,該打點的,上面早就打點好了。」副手打扮的人笑著說。

  「那批貨物到底是什麼?」船老大扭頭,探究地看向身邊的人。估摸著那批貨物的重量,他心中有所猜測,卻又不敢確認,只希望他猜錯了。

  「箭已離弦,現在才來擔心,是不是晚了些?」副手打扮的人惡劣一笑,說。

  船老大沒有再問,可心中的不安卻越來越濃。

  「下了船,卸了貨,你便可以將此事徹底拋到腦後。」副手打扮的人說:「想想酬金,可別在這最關鍵的時候出了岔子。」

  「但願如此吧。」船老大嘆了口氣,說。

  船一靠岸,船老大就如以往一樣,下船打點招呼碼頭上的小吏,然後安排手下船工去碼頭上招來腳夫卸貨。按照慣例,他要上交貨品清單,然後由碼頭上當值的官吏抽查貨物。他才將清單交上去,那副手打扮的人就上前與值守的官吏低聲說了些什麼。

  那官吏臉色變了變,卻沒有再要求檢查貨物,副手回頭,得意地看了他一眼。船老大心一鬆,立刻招呼腳夫卸貨,一直到貨物都卸完了,那官吏才慢悠悠地問:「都卸好了?」

  「回大人,卸好了。」副手滿臉殷勤笑容,哈著腰,往官吏手中塞銀子。

  「接貨的人呢?」官吏又問。

  「到了到了,不會耽誤後面的貨船的。」副手指著在遠處候著的一隊板車,說。那隊板車旁邊站著幾個腳夫打扮的人,看著頗為威武壯實。

  「喲,都弄好了呀。」不知何時,碼頭上出現了一個青年,他一襲白衣,手拿折扇,頗是一副風度翩翩的模樣,與這又髒又亂的碼頭格格不入。只見他『唰』地一聲合起扇子,抬手一點,輕描淡寫道:「那就把他們拿下吧。」

  船老大與副手均是一驚,緊接著,便見到他們已被官兵團團圍住!

  副手強作鎮定,問道:「這位大人,小的們可是做錯了什麼?我們商隊可是周大人關照過的……」

  副手所說的周大人正是在此地為官的,前吏部尚書周吉安。

  「哦?本官關照過什麼啊?不如說說看?」身著官服的周吉安也出現在碼頭上,沉聲問道。

  副手看去,見周吉安落後半個身位,站在白衣青年的身後,這是跟從的姿態。到了這時,他哪裡還不知道這白衣青年身份不簡單?他面上不顯,眼睛卻不著痕跡地四處瞄,想找到逃生的路。

  「別看啦!」白衣青年笑嘻嘻地說:「天羅地網早就布好,就等著你們往坑了跳了。」

  距離碼頭不遠的茶樓二樓,郭寧斜靠在圍欄上,左手點心右手茶杯,嘴就沒閒下來過。

  「守了這麼多天,終於動手了。」

  郭寧身邊端坐著個婦人,她往郭寧所看的方向看去,只見那邊亂糟糟的,也看不清個狀況。

  「郭小姐怎知道他們動手了?」婦人問。

  「喏。」郭寧拍拍手上的點心碎屑,伸手一指,道:「若是沒有魚兒落網,那家伙怎麼會出現在碼頭那麼髒亂的地方?周夫人你看,就是那個穿得好像隨時能去靈堂哭靈的人。」

  周夫人:「……」

  她看了過去,目光卻落在了身穿綠色官服的周吉安身上,微微一笑,隨後又肅起臉色,鄭重行了一個大禮,道:「還請郭小姐代我向公主殿下轉達,我夫婦二人叩謝公主殿下大恩。多虧公主殿下不計前嫌,提醒於我夫婦二人,才叫我夫不至於再釀成大錯。」

  前些日子顯國公曾派人吩咐周吉安,要他通融幾艘貨船入港,周吉安以為顯國公只是偷運買賣一些貨物以此牟利,並未多思便應下了,哪裡知道那些『普通貨物』竟是這麼些要命的東西!

  之前周吉安聽完書參和郭寧所述之事,立刻膝蓋一軟,差點兒當場跪了下來。之後便異常積極配合書參和郭寧調兵遣將,自己也日日守在碼頭,恨不得早日將這批兵器攔截,捉拿犯人歸案。

  「顯國公敢這樣吩咐周大人,應該是手中捏著他什麼把柄的吧。」郭寧又撈過一塊點心,一邊吃一邊問:「看周大人神色,竟似全然顧不得自己的把柄了。」

  「所謂的把柄,最差也不過使他貶官流放。」周夫人苦笑著說:「可若真把這批兵器放了過去,便是通敵叛國,那可真是萬死而難贖其罪了。」

  「我有些好奇,若是周大人一意孤行,夫人又當如何?」

  周夫人這一次沒有回答,只是對著郭寧笑了笑,眼中的決絕之意卻明顯且堅定。

  「我懂了。」郭寧一笑,道:「難怪阿璃說,她不信周吉安,卻信他的枕邊人。」說罷,她從懷中拿出幾張紙,展開,上面寫了密密麻麻的字。郭寧說:「書參抓了人,我也得做我的任務了。」

  「郭小姐還有任務?」周夫人的目光落在郭寧所拿紙張上,略有好奇。

  「那是自然。」郭寧一笑,說:「書參負責的是『人贓並獲』,我負責的是『民怨沸騰』。」

  郭寧拍了拍王繡鳶寫的說書段子,說:「要鬧得沸反盈天,滿城風雨,陛下才不會將此事含混過去,如此,北境的血才不會白流,如此,作惡的人才能伏法。」

  周夫人恍然。

  「因勢利導,光明正大。」郭寧揚揚眉,說:「我們殿下,愛行的從來都是陽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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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25 00:26:08 |只看該作者
卷三‧千里咫尺 第一百六十二章

  前吏部尚書,現平州縣令周吉安在平州碼頭當場擒獲一隊偽裝成商隊入境的北狄武士,又在港口查獲了整整兩船的兵器!

  士兵們打開木箱,掀開稻草之後,碼頭上所有的人都見到了木箱中閃爍著的鋼鐵寒光,那是唯有利刃才能擁有的光與寒。

  私運兵器至大周邊境,又有偽裝成商隊的北狄人在此接應,這樁樁件件究竟意味著什麼,哪怕是街邊稚兒都能明白!

  如今距離當年北狄大舉進犯,屠城殺人也不過將將過去了六年而已。城牆上的血跡還未褪去,戰死將士的家人還未從喪子之痛中走出,身歷那場慘事的百姓們至今仍被夢魘所纏。

  傷痛未去,竟已有人為了私利,向北狄私販兵器!令人最無法接受的是,那些揮向北境子民的屠刀,竟然是大周人自己親手遞出去的!

  人贓並獲的那一日碼頭上就鬧將開來,後來更是民憤民怨,成鼎沸之勢,如同烈火燎原一般,一路從北境燒到了長安,燒到了朝堂之上,榮景帝的眼皮子底下。

  上朝時,榮景帝勃然大怒,將朝臣們逐一發作了一遍,最後派出了刑部尚書,親自帶人去北境查清事實,給百姓們一個交代。

  剛剛成為刑部尚書的王放:「……臣領旨。」

  *

  「看來今日王兄沒有時間與我們廝混了。」進入包廂,崔朝遠四下一看,只看到王繡鳶與謝嫻霏一左一右坐在桌案兩側,笑著說道。

  「他如今在家中整理行裝呢。」王繡鳶說:「聽說北境冬日裡極冷,他正滿世界找繡娘趕製棉衣冬靴呢。」

  「剛剛新官上任就被派遣了這麼個活計,想來王兄頗為哭笑不得吧。」崔朝遠問。

  「他如今八成在跟阿娘感嘆自己黴運吧。」王繡鳶說。

  大理寺少卿沒做幾年,其中半數時間都在南境日以繼夜地辛勞,髮量日漸稀疏。好不容易回來了,寺卿大人前腳對他說子賢辛苦,後腳就把他踢去了刑部。在刑部待了半年不到,上官就犯事兒被貶,他因大理寺卿大人舉薦被破格提拔上去,如今連新的官服還沒趕製出來,又要在秋日裡北上寒地……

  「你別說,如今看來王兄還真有些奇怪的運道在身上的。」崔朝遠壞笑著說。

  「哈。」王繡鳶放下茶杯,突然笑出了聲,神情間頗有些幸災樂禍,「他只道他一升為刑部尚書就要被派去北境查案,卻不曾想過,事情說不定是反過來的。」

  這話說完,包廂內靜了靜,謝崔王三人互相對視一眼,都是一笑。

  大家都是聰明人,自然明白王繡鳶的意思。阿璃會讓這件事落在刑部頭上,不就是因為如今的刑部尚書是他們的查案小能手,王子賢嗎?

  「說起來……」崔朝遠湊近王繡鳶,壓低聲音誇讚說:「這次寫得著實不錯,蕩人心腑。」

  「你看出來了?」王繡鳶驚奇道。

  「你的筆風我還是能認出來的。」崔朝遠擠眉弄眼。

  不知為何,王繡鳶心裡有些高興,看到崔朝遠對自己笑,又有點兒不好意思,於是回誇道:「你也很厲害啊,短短數日,就將那個『私生女』的消息傳遍各府邸後宅。」

  「過獎過獎,遠不如你之所為。」

  「謬讚謬讚,還是阿遠厲害。」

  謝嫻霏:「……」要不是懶得動,我就給你們騰地方了。

  謝嫻霏輕咳一聲,阻止兩人繼續互相吹捧下去,開口問道:「修逸仍舊不肯出府嗎?」

  聽到謝嫻霏問起呂修逸,兩人臉上的笑容淡了下來。崔朝遠搖搖頭,道:「仍是終日在府上借酒澆愁,誰都不見。」

  「他是真心傾慕嫣……楊硯姑娘。」王繡鳶皺眉道:「只是他縱使把自己喝死又能有什麼用處?」

  「情至深處,總有些事情難以自控。」崔朝遠嘆息,又問:「那日我跟阿鳶先帶呂修逸離開,獨你留到最後,阿霏你可知……楊姑娘吞下的證據是什麼?」

  謝嫻霏閉上眼睛,輕聲道:「那是……一份名單。」一份與顯國公勾結的南境官員的名單。

  *

  就在王放帶人離開長安北上查案的時候,有一人日以繼夜從江南騎馬而來,他一身布衣縞素,雙目通紅,眼下還有一顆淚痣,看其樣貌,還是個朗朗少年。

  他進了長安城,一路疾馳,未有半刻停歇,直接來到了朝堂之外,敲響了登聞鼓。

  幾日之後,朝會之上,楊御史出列,向榮景帝奏稟道:

  「啟奏陛下,日前有人敲了登聞鼓,上訴鳴冤。」

  「這種事情,御史台酌情處理便好。」榮景帝仍舊為北境之事頭疼,聞言,隨口說道。

  楊恭儉卻並未順著皇帝的意思退下,反而繼續開口道:「此事臣不敢擅專。」

  「嗯?」榮景帝抬起眼皮,向楊御史看去。

  「一則,這鳴冤之人身份特殊,他是現如今江南漕運第一大幫的幫主,令狐翡。」

  顯國公聞言一怔,一雙利目看向楊御史。

  「二則,這個令狐翡手持公主殿下令信,言說有公主殿下的許諾。」

  朝臣們聽了,紛紛朝前面的蕭璃看過去。

  「哦,是有這麼回事兒。」蕭璃不慌不忙地道:「前些日子本宮與霍將軍祭拜故人,卻遇宵小偷襲,幸而得這個令狐小哥相助。」蕭璃一笑,說:「本宮嘛,素來恩仇必報。楊御史,本宮確實許諾過他,若不違法度,自會相幫。他既然告到了您那裡,那便勞煩楊大人幫本宮還了這個人情。」

  群臣:讓人家楊御史替您公主殿下還人情,也著實是有些不要臉了。

  楊御史果然被蕭璃這話氣得夠嗆,不過好在他還記得正事。既然蕭璃已然解釋,他便繼續對榮景帝道:「第三,令狐翡所狀告之事,涉及到二十多名官員。」

  群臣嘩然,不過這還不算,楊御史繼續道:「事涉之人,下至別駕縣令,上至……刺史都護。」

  一句話激起千層浪,朝堂上寂靜了片刻,然後瞬間聲音嘈雜了起來。

  都護刺史別駕縣令都有牽扯,這到底是什麼大案?

  榮景帝直起身子,雙目微眯,聲音沉了下來,問:「你確定他所言非虛?所狀所告非編造杜撰嗎?」

  「陛下!」楊御史跪下,說:「六年前,令狐翡一家遭遇滅門之災,因其當時在長安外祖家探親,這才逃過一劫。其父令狐允,便是當時掌管江南漕運的副幫主,統領調度南北水運。便是這麼個大幫的副幫主,卻於某日夜晚全府上下慘遭屠戮,無一活口!近年來令狐翡追查當年滅門之事,偶然間查到了其父令狐允被人滅口的原因。」

  「哦?是何原因?」大殿上無人出聲,蕭璃便好心開口,問道。

  「令狐允被人滅口,便是因為他查到了當時有人借漕運船幫的南北航線,偷運貨物,走私禁品。其中涉事官員,有嶺南,江南及至河北道官員共計二十八人!」

  因著北境的事,如今偷運貨物與走私禁品這幾字都相當的戳人神經,榮景帝心中湧現出不詳的預感,開口問:「他們走私的什麼貨品?」甚至不惜為此滅人滿門。

  「陛下……這正是臣不敢擅專的第四個原因。」楊恭儉跪在地上,俯首,大聲道:「他們借由船幫,自南向北偷運的,正是鋼鐵兵刃!據令狐翡所呈證據來看,至令狐允身亡,此事已進行了近兩年!」

  「什麼?!」榮景帝一掌拍在御案上,震聲道。

  整個朝堂也如炸開的油鍋,吵吵嚷嚷。

  顯國公眼前一黑,只覺一口血自下而上湧至了喉尖,叫他險些站立不住。蕭傑同樣,面黑如鐵。

  *

  「老齊他們明明早就查到了私礦所在位置,為何你不想辦法上稟陛下,反而要用這樣迂回的方式?」前一天夜裡,霍畢半夜摸到蕭璃的公主府上,問出心中疑惑。

  「迂回?」夜已深了,蕭璃卻還未睡下,她放下手中的公文,攏了攏身上的大氅,搖著頭,說:「不,不是迂回,是織網。」說完,又反問道:「你以為我做了這麼多,只是為了顯國公嗎?」

  「那不然呢?」

  「你該知道,我真正想要網住的,其實是御座上的那個人啊。」蕭璃笑了笑,站起身,撥了撥燈芯,說:「我費盡心思,一步步牽著,引他走入彀中,為的便是那日到來之時,要他騎虎難下,要他進退維谷。」

  蕭璃盯著跳動的燈火,一字一句說:「要他,不得不親自下旨還楊家清白。」

  霍畢盯著蕭璃,沒有說話。

  「我這個皇伯伯啊,最善掩耳盜鈴與自欺欺人。當年那般雷霆手段處置了楊家,不如說是瞌睡遇到了枕頭。他那時急於剪除兄長的羽翼,遇上個不算高明的陷阱,就興高采烈地跳進去了。」蕭璃笑了,只是笑容帶著徹骨的涼意,「此時若是先提及南境鐵礦,他定第一時間想到楊家,心存戒備,也給顯國公可乘之機。畢竟,若是當真查出了楊氏冤枉……楊氏冤案事小,事大的是到時候,他就再也無法欺騙自己,說自己沒有逼死自己的嫡長子,繼承人了。」

  蕭璃更怕到時候顯國公察覺到榮景帝的心思,借由他這番心思草草結案了事,將一切掩蓋。與其走到那般境地,不如她先費些心神,捆上北境,將此事搞他一個沸反盈天,到時候南境北境俱是民怨沸騰,這時牽扯出楊氏冤案……那麼他還能繼續自欺欺人,把頭埋進沙土堆裡面,不去看事情的真相嗎?

  即便他願意,朝臣,百姓,天下也不會願意,會逼著他徹查該徹查的,處置該處置的。

  而她,只要看著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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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千里咫尺 第一百六十三章

  「你這個心思……」霍畢好不容易想明白了蕭璃的謀算,不由得開口出聲,蕭璃抬眼看了他一眼,他嘴裡的話立刻一個急轉彎,道:「真是運籌帷幄,智勇雙全。」

  蕭璃收回目光,霍畢悄悄鬆了一口氣。

  「這件事,還需要你來添一把火。」蕭璃說。

  「我?」

  「是。」蕭璃說:「霍將軍心裡的這口氣,可以出了。此時又有誰比你,更能名正言順逼迫我那個皇伯伯呢?」

  ……

  朝堂上,吵嚷過後,群臣逐漸安靜了下來。

  六年前,私販鋼鐵兵刃,還是自南向北,進行了將近兩年……

  不論是文臣還是武將,都將目光投向了站在武官之首的霍畢的身上。

  六年前,正是北狄大軍血洗北境的時候……若這事兒屬實……

  「嘶——」有些沉不住氣的朝臣倒吸了一口氣。

  那豈不是說,北境這滔天禍事,竟是由大周自己人引起的?!

  「陛下!」果然,霍畢出列,單膝跪下,高聲道:「臣懇請陛下徹查此案!給當年慘死的幾萬將士,一城百姓一個交代。」

  霍畢雙目通紅,顯然是想到了當年北境的慘狀。在場的武將,但凡上過戰場的,對此皆是感同身受,不少人都跟著請命,就連蕭璃眼中的官場老油子,兵部蔣尚書也跪了下來,請陛下徹查。

  蕭璃站在前面,微微側過頭,目光越過群臣,落在站在蕭傑身後的顯國公身上。

  兩人對視間,蕭璃慢慢,慢慢地勾起嘴角,露出一個笑容。

  顯國公臉頰抖了抖,深吸一口氣,終於鐵青著臉走了出來,跪下,道:「臣也請陛下,徹查此案。」

  跪著的顯國公張了張嘴,思索著怎麼才能讓陛下將此事交到他的身上,就聽見榮景帝大喊:「鄭明呢?」

  大理寺卿鄭明走了出來,躬身道:「臣在。」

  「朕命你主查此案。」榮景帝道:「務必要將此案查地清楚,明白!」

  「臣,領旨。」鄭明道。

  ……

  走出大殿時,顯國公明顯有些神思不屬。當時在大殿之內時,他被形勢所逼,只能跟著一起請旨查案。這倒還好,真正讓他心中感到慌亂的是蕭璃的那個眼神,那個眼神彷彿在告訴他,他一切的陰謀算計,一切的處心積慮在她心裡都無所遁形……因為思索太過出神,范濟一腳踏空,險些跌倒。

  「舅父小心。」蕭傑在顯國公身邊,扶住了他。

  顯國公閉上了眼睛,長嘆了一聲,然後開口,低聲道:「嶺南的礦脈,不能留了。」

  *

  嶺南道,韶州別駕府

  吳勉用過朝食,端著個茶壺往花園走,想著偷得浮生半日閒,觀花,飲茶,小風一吹,真美啊。午後再去衙門點個……不對,這些話聽著怎麼這麼耳熟?吳勉停下腳步,臉上陰晴不定,記憶裡面,好像上一次他這樣想過後,就有個山匪闖進了他的府邸,朝著他的懷裡扔了個血淋淋的大豬頭!

  吳勉倒吸了一口氣,連忙四處看看,見花園安安靜靜的,這才鬆了一口氣。

  安心,安心,這南境的山匪都快要被公主殿下殺得絕了種,自己絕對不會再被丟豬頭了。才這般想著,牆頭上忽然出現了一個大漢,對著自己惡意一笑,喊道:「嘿——」

  「啊,啊,啊啊啊啊啊————」吳勉被嚇得拋了茶壺,尖叫出聲。

  蹲在牆頭上的袁孟被尖聲驚叫的吳勉嚇得夠嗆,險些跌下牆去。這時,林選征也躍了上來,見到園中的尖叫雞,不由奇怪,「袁大哥,你把他怎麼了?」

  「就打了個招呼而已啊,為表友善,我還笑了呢。」袁孟摸摸腦袋,委屈道。

  最後,還是林選征靠著他那張斯文白淨的臉讓吳勉平靜了下來。

  「你們……」吳勉這才認出兩人是霍畢身邊的兩個參將,之前曾經來打過招呼的,吳勉也知道他們二人還有那個齊軍師在此處之事,於是問道:「……可是出了什麼事?」

  袁孟和林選征對視一眼,然後林選征開口道:「不是我們,是那處礦場。」

  「怎麼了?!」那私礦可是重要的證據!吳勉急急問道。

  「礦場,被炸了。」袁孟跟著開口。

  「什麼?那怎麼辦?」吳勉瞬間頭暈目眩,他自然是知道這處礦場有多重要的,要給楊家翻案,幾乎就靠著這處私礦了!

  「吳別駕莫急。」林選征安慰道:「軍師說,定然是公主殿下和將軍在長安有了大動作,這才叫背後之人狗急跳牆,急著毀屍滅跡。他已經給將軍去信告知此事。」

  「那需要我做什麼?」吳勉連忙問。

  「我們需要向別駕大人借一些信得過的人手。」林選征說:「那些人在把礦工趕入了礦道後,便引爆了礦場。」

  吳勉臉一抽,只覺得背後之人著實太過喪心病狂。

  「他們引爆之後就迅速撤離了,但是軍師說礦道中一向地形復雜,若我們動作快,應當能救出一些人來。」林選征解釋。被一同滅口的,也不乏一些礦場的小頭目。他們知道的應該要更多一些,總之,能救出來一個是一個。

  「我明白了。」吳勉連忙點頭,說:「我這就叫人來。」

  「還有,軍師說,嶺南道到底不是我們的地盤,吳別駕仍需謹慎行事,別露了行跡,不然會有危險。」袁孟補充。

  吳勉:「……」這倒是不必擔心,本官別的不行,苟之一字那是練得爐火純青。

  *

  長安,霍府

  「啪——」霍畢讀完信,一掌狠狠地拍在桌上,怒道:「引爆礦場,將礦工盡數滅口?!他們到底把人命當成什麼了?!」

  「北境一城的百姓對他們來說,都可以隨意捨棄,更何況是一些礦工。」蕭璃表情平淡,道:「在那些人眼中,不過都是些不值錢的賤民罷了。」

  「如今還不知老齊他們能不能救出來活口,礦場又被引爆,怎麼辦?」霍畢問。

  「你放心。」蕭璃抬眼,看向霍畢,道:「事態發展到了這個地步,任何人都無法將此事輕易蓋下了。」

  不論顯國公怎麼掙扎,都已是秋後的蚱蜢,再蹦跶不了幾日。

  「鄭明大人是明日啟程嗎?」蕭璃問。

  霍畢不知她為何突然問起這個,點頭道:「是,你要做什麼?」

  「也是時候找他聊聊了。」

  *

  鄭府

  「公主殿下深夜來訪,所為何事?」鄭明先是招待蕭璃坐下,然後才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她的對面。

  蕭璃看著面前的人,他面容清癯,目光卻清正無濁。這樣的人,其實最好對付。

  想到這裡,蕭璃緩緩露出了一個笑容,說:「本宮除孝之後就一直忙於公務,是以也未得到機會來親自問一問寺卿大人……」她抬眸,直視著鄭明的雙眼,一字一字道:「大人這一年來,午夜夢回,心中可曾愧疚?」

  此話一出,鄭明瞬間像是被人揍了一拳一樣,若非跪坐著,怕是要跌倒在地。

  蕭璃並沒有言明鄭大人會因何愧疚,可這又何須公主殿下言明?

  鄭明長長嘆了一口氣,身子像是失去了支撐,肩膀也塌了下來。

  他這一生,行止從來無愧於心,卻唯有一事會令他夜不能眠,那便是,太子蕭煦之死。

  當初女屍之案,他擔心陛下囿於從前情誼而對顯國公輕拿輕放,便使了個心眼兒,將案情稟告給了太子殿下。他知道太子殿下正直端方,定不會任由陛下縱容顯國公,哪怕不能重懲他,起碼也可稍作限制。

  若是深究起來,他內心未嘗不曾抱著讓太子殿下替他們出頭的陰暗心思……公主殿下剛才那了然透徹的目光,顯然是把他這陰暗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然後……確實如他所願,太子殿下為了此事,與陛下對上……然後……鄭明痛苦地閉上眼睛,不敢再對上公主殿下的眼睛。

  是,他可以列出一條條原因來寬慰自己,說此事與自己無關。

  自楊氏之後,太子殿下與陛下便有嫌隙;太子殿下身子骨素來不算康健;陛下不顧父子之情,在冰天雪地中罰跪;甚至是那個楊氏女難產而死……這些都是原因!

  但追根究底,一切的導火索都是女屍之案。便如公主殿下所說的那樣,伯仁因他而死,午夜夢回,他根本無法直面自己的良心。

  那是他們大周的儲君啊,那樣一個仁孝忠正之人,就這樣……就這樣……若是重來一遍,他便是親自在國公府外監視等待,也不會再將太子殿下攪進來,讓他因此事惹陛下不悅!

  鄭明的臉色一片青白,帶著愧疚與自責,蕭璃卻彷彿沒看見一樣,聲音中帶著絲絲嘲意,說:「看來鄭大人確實有那麼一些內疚。」

  鄭明閉了閉眼,然後深吸一口氣,睜開眼問:「公主殿下與下官說這些,所欲為何?」

  「鄭大人覺得本宮是想做什麼?」蕭璃歪著頭,問。

  「此時與下官有關的,不過就是令狐翡的那樁案子。」鄭明板著臉,強撐著回答。

  「不錯,本宮正是為了那樁案子而來的。」蕭璃點頭,看到鄭明的臉色後,她又笑了,說:「鄭大人放心,本宮此來,不是為了用兄長之死脅迫鄭大人做什麼違心之事的。」

  「那……」鄭明心中驚疑不定。

  蕭璃傾身,將一個紙條推到鄭明的面前,說:「還記得當日被你們剖屍的那個姑娘嗎?」

  鄭明一驚。

  「這便是她吞入腹中,拼死也要帶出來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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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千里咫尺 第一百六十四章

  說起那日所驗的女屍,鄭明就有滿腹疑問。屍身上的傷痕實在太過熟悉,鄭明甚至不需要多問,就知道這些傷痕與之前慘死女子身上的,出自一人之手。

  當時他就想詢問公主殿下這具女屍是在何處找到,可知道凶手是何人,又有沒有指證凶手的線索。但是當時蕭璃的臉色太過難看,再加上王放搖頭勸阻他詢問,鄭明這才壓下了一腔疑惑,按照公主殿下的要求剖了屍首,並且讓仵作記錄了驗屍格目。

  如今蕭璃主動提及此事,鄭明又想詢問,卻被蕭璃抬手制止。

  「鄭大人,女屍之案,稍後再說。」蕭璃看著桌上的紙條,說:「我要鄭大人做的,另有其事。」

  鄭明打開紙條,見上面寫著三四十個官員的名字。有的鄭明認識,有的不知,但其中有一些名字,正與令狐翡所狀告之人重合。

  「七八年前,有人聯合嶺南道的官員在韶州一帶私開鐵礦,鍛煉鋼鐵,並製成兵器販至北狄以牟取暴利。」

  聽到『私開鐵礦』四個字,鄭明第一時間就想到了楊家,他的神色變得凝重,安靜地繼續聽。

  這時,蕭璃繼續說:「韶州靠近貢水,他們走貢水入長江,利用江南漕運為他們運送貨物……後來消息走漏,江南船幫的副幫主令狐允察覺了此事,並開始調查,令狐翡呈給御史台的,就是令狐允被滅口之前所查到的消息與證據。」

  「當年鄭大人難道不覺得奇怪嗎?說楊家養私兵,鑄兵器,可私兵私器到底在哪呢?若楊氏真是首惡,那怎麼楊氏滿門近乎死絕,還有人在偷偷販賣兵器呢?」

  聽到這裡,鄭明似乎明白公主殿下想做什麼了。

  「王放在南境時曾暗中查訪過用來給楊氏定罪的那處『廢礦』,已證實那個所為的罪證所產礦石質量根本就不足以鍛造兵器,這是他所寫結論文書。」蕭璃拿出王放所寫文書,遞給鄭明。

  鄭明接過文書,在心中暗罵,王放這臭小子在南境竟然做了這麼多事,還半點口風都沒有透露……

  「更多的證據,以及匠人的評估,等鄭明大人到了嶺南,會有人交給你。至於是否相信,鄭明大人自可自行判斷 。」

  鄭明皺眉不語,王放是他一手提拔,他自然信得過王放的判斷與調查。只是……若是王放文書上所言屬實,那已經可以證明楊氏的案子有異了。

  「能讓楊氏蒙冤至此,絕不只是一人二人之功。」蕭璃道。

  「所以這個名單……」鄭明再次看向蕭璃最初遞來的名單。

  「這是她拼死也要帶出來的名單……十有八九,便是當年涉事勾結的官員。」蕭璃點頭,說。

  那個被虐殺的女子定出自顯國公府,如此說來……這一系列案子的禍首豈不就是……

  鄭明的目光凝重地看向蕭璃。

  「本宮不善刑訊,那些涉事的官員共同擔著要被殺頭的大罪,口風定然嚴密。要如何找到他們的弱點,攻破心防,打破其聯盟,得到口供,乃至於揪出首惡……就要看鄭明大人的能力了。」

  「殿下這話過謙了,攻心之計,殿下明明用得甚是熟練。」鄭明說。

  「本宮只為有罪者伏法,蒙冤者昭雪,手段過激之處,還請鄭大人見諒。」蕭璃不以為意,笑了笑道。

  鄭明嘆了口氣,說:「查案本就是下官職責所在。若事實當真如此,那麼下官定然會傾盡全力,讓一切水落石出。」說罷,鄭明看向蕭璃,問:「如此,殿下可滿意了?」

  「不。」蕭璃搖頭。

  「那殿下是想……」

  「我希望鄭大人在查明事實真相,確認了楊氏冤情,范氏罪證之後,在稟告陛下的同時,將案情散播出去,宣揚得人盡皆知。」蕭璃看著鄭明,認真地說。

  「殿下?」鄭明一驚。

  「鄭大人,我愛重的兄嫂至今無法光明正大同棺合葬,楊墨無墓無碑身負污名,為國征戰十餘年的邊關大將宗祠被毀,只能做孤魂野鬼。」蕭璃猛地停住,平復心緒,然後才以一種令鄭明感到心驚的平靜和堅定的聲音說:「本宮不會讓任何人,阻撓此案沉冤昭雪,任何人。」

  「殿下……是要以民意強逼陛下?」鄭明難以置信地問道:「公主殿下……就這樣不信任陛下嗎?」

  聽到鄭明的問題,蕭璃驀的笑了,笑過了,她才問:「鄭大人,你當初若是信任陛下,又何須找到兄長,讓他代為出頭呢?」

  鄭明臉唰地一白,說不出任何辯解的話來,沉默了良久,鄭明長嘆一聲,道:「下官明白了。」

  「鄭大人先聽本宮說完。」蕭璃道:「案情從你這裡傳開,到時候陛下惱羞成怒,所承受怒火之人也會是你。雖不至於抄家滅族,除職貶謫卻在所難免,鄭大人可願意接受這一個後果?」蕭璃問。

  鄭明看著蕭璃,腦中閃過了先皇的音容,又浮現出了太子的笑貌,還想到了很多人,最後,這些人的身影逐漸散去,眼前蕭璃的模樣卻越發清晰起來。

  「我這一生所求,不過是讓世間無不白之冤,無枉法之徒。若真能使惡徒伏法,令冤者昭雪,便是刑罰加身亦不懼之,又遑論區區貶謫。」

  蕭璃慢慢地笑了,她緩緩起身,俯身對鄭明行了一禮,道:「既如此,本宮便先行謝過鄭大人了。」

  嶺南一行,兩人算是達成共識。但鄭明心中仍舊掛念一事,於是開口問:「之前那個女子……」

  「鄭大人,這個案子所涉及之人,已非你的職級能插手的了。」聽到鄭明仍掛心那件案子,蕭璃嘆道。

  鄭明一愣,剛剛哪怕是談及顯國公與嶺南之案,蕭璃都不曾這樣說過,為何現在……鄭明猛地想到一個可能,不由得大驚失色,道:「屍首出自顯國公府,不是范濟,那麼,難道是三……」

  蕭璃閉上眼,算是默認。

  鄭明心裡一沉。

  若犯下此案的人是三皇子,那麼即便捅到了陛下面前,陛下為了皇室顏面也不會懲處三皇子,想到這裡,鄭明心中不由得一陣絕望。

  「鄭大人,我聽聞你曾經曾見過類似的犯人。」蕭璃忽然開口。

  「確實……殿下何以有此一問?」

  「我想知道……」蕭璃斟酌著字句,說:「行這等喪心病狂之舉,是因為天性如此,還是有什麼後天的成因?」

  「以我所見過的,天性確為一方面,但更多則是因為心田有傷。」

  蕭璃抬眼,便聽鄭明道:「巨大的,心傷。」

  可蕭傑自小長在大明宮,父母雙全,又是在何處遭遇了心傷呢?

  「鄭大人,你可否把那些發現時,屍首尚是新屍的日子寫下來?」蕭璃忽然道。

  鄭明雖然不解,卻還是依照蕭璃所言寫下日期。

  蕭璃盯著那一個個年份月日,沉思片刻,然後在幾個相對應的時間上落筆。

  「這個時間……陛下對二皇子恩寵有加,特命他去北境領兵。」蕭璃說。

  鄭明一愣,然後順著他所寫時間往下看去,指著一個日子說道:「這時,江南水患,公主殿下也尚在江南,工部謝尚書尋到了證人,證明貢水一系官員貪腐之罪。」

  「至於這個時間……章臨入京,帶來證據,江南道半數官員落馬。」蕭璃看著下面的一個日子,說。

  如此說來……

  「本宮會著人去周遭府縣探查一下,看看本宮入朝掌權之時……可有異常女屍出現。」

  「殿下不是說,這個案子已然插不得手了嗎?」鄭明問道。

  蕭璃冷笑了一聲,說:「本宮說鄭大人插不得手,卻沒說本宮要撒手不管。」

  第二日,蕭璃進宮,在立政殿見到了前來給皇后請安的李婕妤,兩人於內室密談,再無第三人知曉相談內容。

  *

  這一日,榮景帝召了裴晏,楊恭儉還有其他幾名朝臣入宮,商議來年春闈之事。

  待議事告了一段落,宋公公引著眾宮人給榮景帝還有那幾位朝臣上了茶水點心。眾人略用了用茶點,閒談了幾句。楊御史飲了茶,然後拿出手帕擦了擦手。有個大臣眼尖,瞧見了楊御史所用的手帕,不由笑道:「楊大人倒是風雅,如今入了秋,便換了繡菊的帕子。」

  楊御史聞言,臉上有隱隱的高興,卻又強行板著臉,道:「這是前些日子小女托人送回家的。」

  「楊尚宮公務繁忙,竟還能騰出時間給楊大人繡製如此精美的帕子。」有人欣羨地讚道:「如此能幹,楊大人教女有方啊。」

  楊恭儉沒忍住,笑了出來。

  裴晏垂下眼,目光投向了盤中的茶點,不著痕跡勾了勾嘴角。

  同一時間,尚宮的居所中,蕭璃與楊蓁相對而坐。

  「你確定今日那幾位朝臣會與陛下去御花園賞菊?」蕭璃問。

  「我做了三重安排,阿璃。」楊蓁道:「紫宸殿中新換上的菊花插瓶,菊花模樣的茶點,還有……父親的手帕。」

  說到此處,楊蓁淺淺地啜了一口茶,道:「托父親的福,我對今日紫宸殿中的那幾位大臣還是有些了解的,既談到了菊,又是如此秋高氣爽之日,怎能不詩情畫意一番?」

  「而說起賞菊,又有哪裡比得上陛下的御花園呢?」蕭璃接著說。

  「正是如此。」楊蓁說:「即便我所做安排皆無用處……」說到此處,楊蓁頓了頓,引得蕭璃看了過去,才又笑著開口:「不是還有你的裴大人兜底嗎?」

  蕭璃的動作停了停,然後抬頭白了楊蓁一眼。接著,她看向御花園的方向,說:「戲既已開場,剩下的,就看李婕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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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御史:閨女的御用工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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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千里咫尺 第一百六十五章

  御花園中,幾位朝臣跟隨著榮景帝漫步賞菊,禮部尚書笑著吟了一句詠菊的詩,然後對榮景帝謝恩道:「多虧了陛下的福,今日才得以在御花園賞菊。」

  「京郊的那麼些個園林,還真的就沒有哪裡的菊花比得上陛下的御花園。」另一位朝臣說。

  榮景帝被奉承地恰到好處,他哈哈一笑,說:「改日便在宮裡開個賞菊宴,如此,也算是君臣同樂了。」

  幾個朝臣面露驚喜之色,笑著應道:「那臣便先在這裡謝過陛下恩典了。」

  因是與朝臣同游,榮景帝便沒有叫內侍鳴鑼開道,走至一處花叢時,忽然聽到不遠處的樹林中竟隱隱約約地傳來了男女調笑對話之聲。榮景帝的臉沉了下來,他一下子想起了之前范煙私通羽郎將的事,不由心中惱怒,只覺得郭威治下太鬆,這才多久,竟又冒出這等事情!

  他倒是要看看,這又是哪個勳貴家塞進來的紈絝子弟,不好好護衛宮城,成日裡勾三搭四!

  榮景帝以眼神示意朝臣安靜,然後放輕腳步,走了過去。幾個朝臣互相看了看,也輕手輕腳地跟了過去。上一次是刑部尚書受牽連被貶,也不知這一次會牽連誰家。

  隨著榮景帝越走越近,那邊的聲音也逐漸清晰了起來,只是這音色,熟悉的叫榮景帝心驚。

  「殿下別鬧了,若是叫人看見了,可怎生是好?」女子笑道。

  「父皇在紫宸殿議事,那些老頭子說起話來又臭又長,一時半會兒根本結束不了。除了父皇,還有誰會在此時出現在御花園?莫怕。」男子的聲音跟著傳來。

  朝臣們意識到不對,立刻停住了腳步,目露驚色。

  「這麼急著來找我,可是要我為殿下吹吹枕頭風,好叫殿下在朝上不再叫公主殿下欺負。」不等朝臣們多思多想,女子的聲音再度響起。

  這時,榮景帝的臉色已經變得鐵青,細細看去,眼中竟然爆起了血絲。他身後的朝臣已然明白自己機緣巧合下撞破了何事。看戲的心思淡去,他們如今只想悄無聲息地離開這裡,裝作什麼都沒有看見。三皇子沒有與陛下的宮妃偷情,陛下也沒有被自己親兒子戴了綠帽子。

  「哼。」女子言語中的小瞧之意似乎激怒了男子,他的聲音中帶了絲絲狠意,「我遲早會收拾了蕭璃,就像收拾那些女人一樣!」

  「殿下還未大婚呢,『收拾』過什麼女人喲?可真會吹牛。」女子又開口了,只是聲音中帶了絲絲的嫵媚,那個『收拾』又好像含著些別的意味。

  「你竟小瞧本宮?」三皇子的聲音略略提高,他的聲音中帶著得意,道:「你可知鬧得長安人心惶惶的無名女屍之案?」

  「當然聽過。」

  「那便是本宮所為!」

  到了這裡,榮景帝再聽不下去,暴怒喝道:「逆子!給我滾出來!」

  樹後的聲音戛然而止。

  榮景帝怒火中燒,大步一邁,走了過去,只見三皇子蕭傑站在那裡,臉色煞白,眼中帶著恐懼。而另一個人……正是李婕妤!

  李婕妤臉上同樣帶著驚恐,除此之外,她竟還雙手攏著衣襟。

  「你你你……你們……」榮景帝伸手指著兩人,手止不住地顫抖,接著眼前一黑,顯然是已經氣得失去了理智。

  「陛下!」宋公公連忙上前扶住榮景帝。榮景帝額上青筋暴起,臉上肌肉猛地抽動。

  幾名朝臣在後面互相打著眼色,都在為剛才聽到的消息而感到震驚。唯有裴晏站在最後,好整以暇地看著眼前的鬧劇。

  「父皇!我……」

  「你住嘴!你這個逆子!」榮景帝緩過神來,恨聲道:「你真是個畜生!朕怎麼生了你這麼個噁心的玩意!」

  蕭傑晃了晃,開口想要辯解,卻又發現自己辯無可辯。

  「來人!」榮景帝道:「三皇子……忤逆不敬,令禁於府邸,羽林軍看守,無朕旨意……不得出!」說罷,他又將目光移向跪在一旁,卻並未為自己申辯的李婕妤身上。半晌,厭惡地移開目光,對著宋公公擺了擺手。

  她終究不是林昭。

  宋公公心領神會,命人將李婕妤捂住嘴,拖了下去。

  *

  「宋公公。」楊蓁帶著幾名宮人,站在宮牆之下,對宋公公道:「此事便交由我來處理吧。」

  宋公公看了一眼被太監拖著的李婕妤,又認真看了看楊蓁,意味深長地說:「楊尚宮當是已經聽到她所犯何事了吧?這后妃與人私通,可是大罪啊。」

  「我明白。」楊蓁點頭,語氣卻堅持,「此人絕不會再出現在陛下眼前。」

  說完,便與宋公公對視,不退不讓。

  過了好一會兒,宋公公才嘆了口氣,抬抬手,算是允了,「那咱家便相信楊尚宮一次,想來楊尚宮定能妥善處理這個罪婦。」

  「多謝公公。」楊蓁微微一笑,點頭致謝。

  *

  御花園裡一同撞見三皇子與后妃私通這樁醜事的朝臣不少,再加上陛下當日便將三皇子圈禁於自己的府邸,當朝最有可能繼承大統的皇子突然被圈禁,底下的人自然無孔不入地打探消息。於是御花園中所發生的事便如同長了翅膀一樣,飛遍了整個長安。

  如今大家都知道了,三皇子蕭傑就是那個以殘酷手段虐殺女子的人!有些親眼見過屍身的朝臣,想到便覺得心寒,卻又覺得慶幸。幸虧此事在機緣巧合之下暴露了出來,不然以後還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遭殃!尤其是那些暗戳戳期待著將女兒嫁給三皇子的人家,更是後怕!

  「如此一來,三皇子就徹底失去了繼位的可能。」繡玉樓頂層的包廂中,崔朝遠說道。

  榮景帝沒能第一時間封鎖消息,事到如今,已是覆水難收。

  「可惜無法定他的罪,要他為嫣娘,還有那些無辜慘死的女子抵命。」王繡鳶嘆息道。

  「他到底是皇族,又是陛下親生兒子。便是當初以為犯事之人是顯國公的時候陛下都未曾想要讓他償命,更何況一個皇子?」謝嫻霏道。

  恐怕陛下更生氣的是他與宮妃私通,又讓他在臣子面前丟了這麼大的臉面。幾個女人的人命,又何曾被陛下放在眼裡?

  「阿璃,你是如何讓他親自說出虐殺女子的事實的?」崔朝遠想了好久都想不明白。若叫他設計此事,有楊蓁在宮中,他覺得他能做到掌握時機引人入套,但卻不知該怎樣引得蕭傑親自承認罪行。

  「因為阿硯。」蕭璃飲盡一杯酒,說道:「蕭傑因為認為阿硯是必死之人,在……折磨她時吐露了很多肺腑之言,也將他虐殺女子的事情全盤托出。後來我去大理寺卿鄭大人那裡求教,他說他所遇見過的類似之人,他們做下種種惡事,並無心虛愧疚,反而是很想將所做之事炫耀給旁人知道。」

  崔朝遠,王繡鳶和謝嫻霏皆是一副難以理解的震驚神色。

  「如我們這些尋常人而言確實難以理解這種心思,但是思及阿硯死前所言,我願意試一試。」蕭璃道:「最差的結果,便是由陛下和朝臣抓住他與后妃私通,同樣可以斷了他的至尊之路。」

  三人恍然。

  「但蕭傑沒有讓我失望,他果真將真相說了出來。」

  *

  大明宮

  榮景帝把自己關在紫宸殿中整整一天,誰都不見。范貴妃憂心兒子,親自來了紫宸殿請罪,同樣沒見到皇帝就被請了回去。一直到了晚上,榮景帝才走出紫宸殿。

  他漫無目的地在宮中走著,宋公公則安靜地跟在身後,不知不覺間,竟然來到了立政殿處。他在殿外站了好半天,才走了進去。榮景帝未著人通報,只信步走進宮殿之中。他進來時,穆皇后正拿著一個撥浪鼓,逗弄著小阿諾。

  看到穆皇后的那一瞬間,榮景帝彷彿回到了自己年輕的時候,那時阿煦才剛剛出生,他回府時,她也是這般,拿著小波浪鼓逗弄小小的阿煦的。

  「陛下?」穆皇后看見站在殿門口的榮景帝,略有些驚詫,不由得直起身子。

  「阿穆。」榮景帝看著穆皇后,忽然開口,叫了年輕時他對她的稱呼。

  「陛下?」穆皇后好像有些無措,不知榮景帝為何如此。

  榮景帝心中嘆息,他們夫妻二人,好像已經很久不曾好好說過話了。

  「阿穆,我們好好教養阿諾,我們好好教養阿煦唯一的孩子。」榮景帝走近穆皇后,說:「朕的天下,朕的一切,以後都是他的。」

  穆皇后看著榮景帝不語,雙眼卻瞬間落下淚來。

  「阿穆,都還來得及。」榮景帝伸手,將穆皇后攬入懷中,聽著她輕輕啜泣,感受著她在他懷中,卻沒有看見穆皇后眼中刻骨的寒冷與恨意。

  *

  深夜,車夫駕著個板車停在宮城一個偏得不能再偏的小門口。板車上放著個巨大的木桶,散發著惡臭的氣味。裝著一宮人的糞便,不臭也難。

  「這是什麼?」宮衛例行檢查,看到角落放著的麻布袋子,問。

  「回大人,宮中罪人,若無人領屍,一向都是小的送去亂葬崗的。」車夫陪著笑臉,回答。

  護衛立刻就知道了這麻袋中裝的是何人,細看,麻袋上還沾著斑斑血跡,想來死相很不好看。想到這裡,護衛也就失去了驗看的心思,只覺得晦氣。

  煩躁地擺擺手,令守門的護衛放車夫過去。

  「多謝大人。」車夫點頭哈腰,趕忙駕著車,離開了皇宮。

  馬車越行越遠,無人注意到,那個血跡斑斑的麻袋,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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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千里咫尺 第一百六十六章

  榮景十三年注定是個多事之秋。先是長樂公主蕭璃以女子之身入朝為官,統領天下兵馬,為武官之首;而後南境北境共同爆發大案,所牽扯的官員已有近百人;緊接著三皇子蕭傑不知因何觸怒陛下,被圈禁於府中,現在還沒有放出來;最後,就是現在,裴晏以不足二十五歲的年紀,受封尚書令。

  大朝會上,裴晏身著絳紫官服,上繡對雁回字紋,側懸金魚袋,一路從大殿門口行至御前,行跪禮,接旨,領印。

  「裴晏,朕望你從今往後,恪盡職守,忠貞正直。」榮景帝坐在高高的御座之上,俯視著跪在下首,神色平靜的裴晏,說道:「不要辜負朕對你的期待。」

  裴晏以頭觸地,聲音清亮堅定:「臣定不負陛下所望。」

  「起身吧。」榮景帝溫和道。

  裴晏這才站起身,走到了文官隊伍之首,位置,正好與蕭璃相平。

  自去年開始裴太傅就已歸府榮養,其太傅之名,已是虛職,所以,現在裴晏是實實在在的文官之首,權力地位,其實已與蕭璃相當。

  裴晏站定,而後抬眼,目光與蕭璃的目光對上,一觸即分,再無交集。

  *

  「裴晏這個官升得未免也太快了些吧。」公主府中,霍畢對著蕭璃道。若非他是個一品國公,怕是都要嫉妒了。

  「其實按照慣例,受封尚書令之前,他應當先去地方任職的。」蕭璃把玩著手中的酒杯,說:「皇伯伯讓他這麼快晉升,其實是因為我。」

  「因為你?」霍畢道:「你的意思是說……」

  「加封裴晏,是為了限制我。」蕭璃說得輕描淡寫,「畢竟三皇子已經算是廢了,顯國公又已經失去了陛下的信任,如今除了裴晏,還有誰更適合用來制衡我呢?」

  說到顯國公……霍畢問:「南境和北境的案子,你就放心交給刑部和大理寺去查了?顯國公那邊,你便不再管了?」

  「刑部有王子賢,大理寺有鄭明,兩人都是忠直能幹又善於刑案之人。證據既然已經交接,就不需要我們再多做什麼。由刑部和大理寺查實案情揭露此事,比由我牽出此事更為恰當。」蕭璃半倚著,說。

  「大理寺卿已經離開有些時日了吧?」霍畢說:「為何這些日子顯國公沒有任何動作?」

  「他還能有什麼動作?」蕭璃反問。

  「他心裡應該明白,只要刑部和大理寺查實結果,他必死無疑,如此情況之下,怎會如此安靜?」霍畢道:「同為武將,他當知道有些事,到死方為終結。」

  蕭璃面色微凝,慢慢坐直了身子,沉思不語。

  *

  紫宸殿

  「明年春闈就照此循例便可,榮景帝以手撐著頭,肘落在桌案上,說:「此事交予你,朕放心。」

  「是,陛下。」裴晏應聲。

  「退下吧,朕乏了。」榮景帝擺了擺手,裴晏行禮告退。

  快行至宮門時,裴晏見到一隊宮人也往宮門走去,他們手中皆有托盤,上面是各式各樣的金玉首飾,最前面的宮人手中托著一襲嫁衣,繡工萬分精美,至於顏色,紅得刺目。

  領隊的宗正寺卿見到裴晏,停下行禮。

  「這是……?」回過禮後,裴晏問。

  「哦,這個。」宗正寺卿笑著說:「這是公主殿下的嫁衣釵冠,下官今日送去公主府給公主殿下試衣,若有什麼不相應的,也好及時修改。」

  裴晏盯著那身嫁衣,沒有說話。

  「裴大人?」宗正寺卿今日還趕時間,見他不應聲,不由又提高了聲音,「裴大人!」

  裴晏回過神,點了點頭,聲音平淡道:「那便不耽擱大人了。」

  宗正寺卿今日是真的趕時間,聞言也不多寒暄客套,領著宮人便走了。

  裴晏卻站在原地沒有動,眼看著宮人們越走越遠,越走越遠。

  是了,如今已是榮景十三年,金桂飄香的時候。

  她的婚期,到了。

  *

  公主府

  人高的銅鏡前,蕭璃一身紅色嫁衣,任由畫肆與詩舞整理裙擺衣角,自己盯著銅鏡中的身影,發著呆。原來她如今已經生得這般高了,再不是那個能被輕易拍髮髻的小姑娘。

  「殿下可要試試釵冠嗎?」畫肆整理好衣擺,問道。

  「釵冠又不會寬了窄了,不試也罷。」蕭璃沒什麼興致,道。

  「說得也是,殿下便是如今素容散髮都如此美,也不需要在意釵冠的樣式。」畫肆笑盈盈地說。

  「殿下。」宗正寺卿站在門外,低聲問:「這嫁衣可有什麼不合身處?」

  「嫁衣甚是華美,大小也合身,無甚不妥之處。」蕭璃說。

  「是呢,這嫁衣可是百個繡娘日夜趕工,花了小半年才製好的呢。」宗正寺卿在門外笑著道:「整個長安城再找不出比殿下的嫁衣更華美的了,今日,便是裴大人見了,都看呆了!」

  聽到宗正寺卿的話,蕭璃本欲去解腰封的手生生頓住,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問:「裴大人?」

  「是,下官今日出宮時遇到了裴大人。」宗正寺卿回答。

  蕭璃閉上了眼睛,纖細的手指,逐漸捏成了拳。

  *

  大護國寺,後山

  如今已入了秋,靈祈樹的葉子也變成了金黃的顏色,配著滿樹的紅綢,煞是好看。

  蕭璃站在樹下,仰頭往上看著。

  目光在那一個個『年年有餘』,『長相廝守』,『加官進爵』之類的願望上流連。

  大護國寺與大周朝同齡,就是在大周立國的那一年落成的。關於這間沒什麼悠久歷史,卻可以供奉大周歷任帝后的寺廟,坊間有很多說法。

  有人說這間寺廟是一個得道高僧創建,也有人說首代主持乃是前朝皇室,更有人說那位主持實則是公主殿下的未婚夫婿!總之各種野史話本,眾說紛紜。但不論什麼傳言,有一個說法是統一的,那就是,這護國寺最初要護的,是當初的護國長公主,也是後來的護國大長公主,蕭瑤。便是這護國寺的名字,都是因公主封號而來。

  父皇對『得道高僧』的說法嗤之以鼻,他曾說那首代主持實在是個六根未淨之人。之所以在這座城郊荒山建寺,是因為可以在此處看著護國長公主殿下出征凱旋。靈祈之所以掛滿紅綢,蓋是因每次護國長公主出征之時,主持都要掛上一枚紅綢為她祈願平安,聽聞戰事有變,再來掛上一枚,最後凱旋之時,還要掛一枚還願。如此來來回回,才掛滿了紅綢。

  那時蕭璃還太小,不知情愛之思,也不明白主持所為背後的含義,她只關心靈祈,於是追問:「那麼靈祈真的靈驗嗎?」

  永淳帝思索了片刻,然後說:「公主殿下一代戰神,所行之處,所向披靡,最後得善終壽終正寢……所以,靈祈當是靈驗的吧。」

  若是現在的蕭璃,定會繼續追問,那建寺之人,可是與公主殿下有情?若無情,公主殿下為何容他在此建寺;若無情,為何他次次目送,時時祈願,只為她一人平安?可若是有情……為何他又要落髮出家,為何,不能相守?

  一陣清風吹過,紅綢順風而動。幾片葉子像是再抱不住枝杈,悠悠然飄落,蕭璃伸出手,接住了一片枯葉。

  忽然,蕭璃像是感受到了什麼,轉過身來。

  身後,有一人如松似竹,站在五丈之外,看著自己。

  是裴晏。

  他就站在那裡,一動未動,蕭璃也彷彿被釘在了原地。

  不過五丈而已,卻好像隔了千山萬水,滄海桑田,無法跨越,更無法靠近。

  蕭璃手上一鬆,枯葉安靜飄落。

  事已至此,多思無益,更不必予人無謂的希望。蕭璃閉了閉眼睛,再睜眼時,眼中已無一絲情緒。她面無表情,啟步離開,卻在經過那人身邊時,被他緊緊握住了手腕。

  蕭璃猛地停住。

  她不敢轉頭,不敢去看裴晏現在的神情,更不敢叫他看見自己的神情,於是只能死死瞪著眼睛,低頭看向被緊握的手腕。

  蕭璃咬著嘴唇,輕輕掙了掙,那隻手似乎在顫抖,然後,握的更緊。

  蕭璃終於忍不住,抬頭看去,卻見他也將臉偏向了一邊,叫她瞧不見神色。只是收得緊緊的下頜暴露了他不平的心緒。

  蕭璃忽然感到心中一陣刺痛,只覺得自己再無法在此處待下去。她掙扎,裴晏卻不肯鬆手。蕭璃沒辦法,只好伸出另一隻手,試圖將他的手扒下來。

  裴晏的手開始劇烈的顫抖,但不論蕭璃怎樣用力,他都沒有鬆開一絲一毫。

  「嘀嗒——」

  一滴眼淚,落在了他的手上。

  裴晏心中一顫,慢慢地扭過頭,可是蕭璃低著頭,他只能看到蕭璃的髮心。

  蕭煦死後,她便沒有再哭過了。

  可現在她落淚了。

  裴晏後退了一步,頹然地鬆開了手。

  手腕上再無禁錮,蕭璃未多做停留,頭也不回地下山離開。

  裴晏站在原地,看著蕭璃越走越遠,直到消失不見之後,才回過頭,將目光投向靈祈,走了過去。

  他站在樹下,就是剛剛蕭璃所站之處,抬頭,仔細查看,卻並未發現熟悉的字跡。

  裴晏的目光黯了黯,卻不甘心,重新尋了一遍。終於,在太陽馬上就要下山時,他在幾片葉子後面,找到了那枚小小的紅綢。

  小心地取下,捧在手心中,看著上面熟悉的字跡寫著——

  生生相知,世世相守

  裴晏怔怔地看著紅綢,忽然笑出聲來,那笑聲越來越大,卻帶著旁人從未曾見過的狂放與悲戚之意。後來他乾脆閉上眼睛,蓋住眼底清淚。

  「好,好,好。」裴晏不停笑著,連說了三個好字。

  睜開眼,再次看向捧在手心的綢緞,紅著眼開口,卻不知說給誰聽——

  「承此一諾,自當生生世世。天地為證,日月為鑑,就此成約。」

  殿下,你既說生生世世,臣便當真了。

  若下一世殿下食言,臣,定不會善罷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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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千里咫尺 第一百六十七章

  將軍府

  「回將軍,殿下。」齊軍師一回到京城,霍畢便將蕭璃叫了過來,聽他回稟,「有關嶺南的一切證據,包括殿下與將軍是何時起疑,如何追查,都已盡數告知大理寺卿。餘下的,便是他自己核實查證了。」

  「嶺南道官員有何反應?」蕭璃問:「可會狗急跳牆,傷害大理寺卿?」

  「因有裴大人江南遇險的前車之鑑,此次大理寺卿帶了很多官兵與護衛,老夫也將袁孟和選征留在南境,保護鄭大人的安全。」

  霍畢點點頭,算是讚同,然後他拍了拍齊軍師的肩膀,道:「奔波了這麼久,辛苦了,老齊,這些日子就好好休息吧。」

  齊軍師目光飄到了蕭璃那,見她笑著頷首,自己也笑著領命,對霍畢說:「老夫這把老骨頭,也確實經不起折騰了。我也想學學那個吳別駕,躺在榻上,整日都不起身。」

  聽齊軍師說要躺平,霍畢不幹了,他說:「先生,我也就是先讓你輕鬆幾日,可婚期將至,將軍府裡的各項事宜還得你來主管才是。」

  「婚期?」齊軍師一愣。

  「自然是我跟公主殿下的婚事了。」霍畢一臉的理所當然,臉上帶著怎麼掩也掩不住的笑容。

  齊軍師這才反應過來,他的目光又一次不由自主地飄向蕭璃,這一次,卻沒有見到她再笑了。

  *

  夜間,月色清冷,裴晏身邊只叫人燃了一盞孤燈,自己則坐在廊下,手拿一柄刻刀,刻著印章。

  最後一筆落成後,裴晏吹散了灰屑,章上面的字跡也顯現了出來。

  「哈,每一次來你都在刻刻刻,今日總算是瞧見你在刻什麼了。」霍畢從牆頭上跳下來,雖然身材高大,動作卻輕盈,若是他不開口,裴晏全然發現不了霍畢已經落在了自己身側。

  他想收起印章,卻已經遲了。

  「明……瑕?」霍畢念道。

  裴晏將刻了字的那一面置於手心,擰眉問:「你又來做什麼?」

  「喂,裴晏。」霍畢叉著腰,有些不滿,「旁的人都是越相交,越熟識,我們好歹也是相識多年的老熟人了,你對我的態度怎的一次不如一次?」

  這無賴的樣子讓裴晏實在是有些頭痛,他如今提不起什麼精神與霍畢針鋒相對,便只是道:「說罷,今日找我又有何事?」

  「你這話說的,我就不能是來找你說說話嗎?」

  裴晏盯著霍畢,不言不語。

  沒一會兒,霍畢敗下陣來,他移開目光,語氣有些猶豫,又有些赧然,「我就是想問問,這男女大婚,當人家夫君的,該送夫人些什麼?」

  裴晏的動作一頓,他轉頭,目光帶著些探究,卻終究只是聲音平淡地說:「你們的婚事,一應事宜皆有宗正寺與禮部籌辦,不需要將軍勞心。」

  「我知道。」霍畢撓撓頭,不好意思地說:「但我也不能什麼都不做吧?我這幾夜翻了些話本子,又去找那個叫王繡鳶的小姑娘問了問……好像說男女定情,總要有個什麼定情信物。」

  但阿璃從未贈過他什麼,他便想著,或許是因為這種事情,總要他們男子漢來主動些。

  裴晏聽罷,垂下眼簾,說道:「霍將軍怕是問錯人了,裴某尚不如將軍,如今連婚約也無,又如何知道應該贈些什麼以定情?」

  「你們讀書人,知道的花頭定比我們多。」霍畢覺得裴晏在敷衍他,於是伸手捅了捅裴晏胳膊,一副我們哥倆好的樣子,以笑容掩飾著自己的羞澀,說:「就比方說,送什麼代表緣許三生,你肯定知道吧。」

  「啪——」裴晏一把將手中的刻刀拍在地板上,霍畢一愣,收回了手。倒也不是被嚇到了,只是莫名覺得剛才裴晏想拿著刻刀紮穿自己的手心。

  裴晏深吸一口氣,最終面無表情道:「裴某才疏學淺,屬實不知。」說完,便站起身回到書房,打開了一個匣子,將印章放了進去。霍畢瞄了一眼,見到裡面密密麻麻擺了好幾排的印章,有大有小,各色印石,甚是齊全。

  「不說就不說。」霍畢悻悻然摸摸鼻子,若不是他不好意思去問軍師,又何必來這裡找不痛快。撇撇嘴,霍畢運功提氣,離開了裴府宅院。

  裴晏看著已經快要裝滿的匣子,嘆了口氣。

  霍畢回到將軍府時,正逢齊軍師提著個酒壺,對著明月,自飲自酌。

  「你倒是自在。」霍畢好笑道。

  「畢竟忙了這好些時日,是該好好歇歇了嘛。」軍師道。

  霍畢點頭,想要回房休息,卻又猛地停住腳步,回過頭問,「老齊,你讀書多,可知『明瑕』出自什麼典籍?我總覺得應該在哪裡聽過一樣。」

  齊軍師整個人愣住,張了張嘴,似乎不知道從何說起。

  「罷了,能叫裴晏刻在章上,左右不過是什麼治世格言酸言酸語,不提也罷。」說完,便回了臥房。

  徒留齊軍師獨自在後面,嘴巴開開合合,愣是說不出話來。

  *

  長安城北,連綿的山林中,蕭璃借著月色,沿著山路一路下行,一直走到山腳村落,才停下。

  在村落的最角落,有一個新落成的茅屋,院子很小,卻收拾得很是規整。蕭璃走進院子,抬手敲了敲門。

  吱呀一聲,屋門打開,一個婦人打扮的年輕女子出現在蕭璃的面前。她不施粉黛,面容有些蒼白,可一雙眼睛卻明亮美麗,若是細看,還與蕭璃的雙眼有些許相似。

  正是本該被處死的李婕妤。

  李婕妤見到蕭璃,側了側身子,讓她進了房門。

  「你孤身一人來此,又年輕貌美,可有村民欺負你?」蕭璃等李婕妤關上門,開口問道。

  「殿下為我的安排幾乎完美,又同里正打過招呼,並不曾有人欺我。」李婕妤笑著搖頭。

  「天地廣闊,你未必一定要藏身此處。」蕭璃說:「待皇帝駕崩,便是長安洛陽,你也去得。」

  「謝公主殿下掛心。」李婕妤笑了笑,然後說:「但是我的天地,就在此處了。」

  說完,她的目光透過窗子,往蕭璃來時的山路上望去。

  那個山路的盡頭,正是蕭煦的丘墓。

  *

  「天啦阿璃,明日便是婚期,你今日竟還找我們來飲酒?」王繡鳶捧著酒杯,難以置信地問道。

  蕭璃斜靠著背後的廊柱,帶著些慵懶和散漫,她因飲了酒,眼色有些迷濛,說道:「若一切順利,自明日起,我的身份便與今日不同了,也不知還能不能如此肆意與朋友暢飲。」

  崔朝遠與謝嫻霏對視一眼,皆沒有言語,倒是王繡鳶,氣鼓鼓地說:「難道阿璃成了親,就不再跟我們玩耍了嗎?」

  蕭璃被王繡鳶可愛的樣子逗笑了,她伸手點了一下王繡鳶的腦袋,說:「玩耍的時間定然會少,但是……」蕭璃拉長了聲音,說:「說不定能騰出些時間看阿鳶的新話本。」

  一說這個王繡鳶就高興了,她興致勃勃地說:「對了,我最近有一個新的設想,正好講出來給你們聽聽。」

  「說吧說吧。」崔朝遠扶額,無奈道。

  「下一個本子,我想寫這主角啊,她已然活過一生,卻如大夢一場,重新回到了起點。」

  在場的另外三人都未曾見過這樣的故事,故而都被吊起了好奇心,崔朝遠更是直接開口問:「那然後呢?」

  「我想啊,將她第一世安排地淒慘可憐些,遇人不淑,遭人蒙騙,以至於眾叛親離什麼的。」王繡鳶說:「那重活一世,她便知道誰是良人,誰是惡人,知曉後事,便能規避危險,萬事順心如意了。怎麼樣,是不是很有意思?」

  「聽著確實……很讓人嚮往。」蕭璃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笑了起來,說道:「阿鳶所說的能力,我也想要,如此,不知能免多少憾事。」

  謝嫻霏,王繡鳶還有崔朝遠聞言都沉默了下來,想到了太子殿下,也想到了楊硯。

  「可惜,從來千金難買早知道。」

  ……

  同一時間,城郊庵堂,范煙寫好了一封信,以重金送了出去。三皇子府中出現了一個身著黑色披風的人,摘下兜帽,披風之下,正是顯國公世子范燁。官道上,顯國公策馬奔馳。

  深夜,謝嫻霏,王繡鳶還有崔朝遠都被送去了客房,蕭璃站在庭院中,伸出手臂,一隻信鷹落在了她的手臂上。而本該在將軍府準備明日婚儀的霍畢,正快馬加鞭地趕回長安。

  ……

  十月初十,宜婚娶,整個長安都從裡到外透著一股興奮難耐。

  照理說,公主出降本不算是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但奈何本朝公主實在太少,身份太尊貴,這一位如今又手握實權,嫁的人是也少年英雄,威名赫赫的一品國公。再者說,這一兩年來朝野上下只有喪事,沒什麼好事,如今有了這麼一樁喜事,榮景帝自然是大辦特辦,想好好沖一沖晦氣。

  按制,已經建府的公主出嫁,自然是由公主府出,乘皇室坐輦行滿整個朱雀大道,得萬民為其歡慶,最後與駙馬會合,一同進宮,在帝后,朝臣的見證下,於宮中行禮,祭拜父母與天地後,方為禮成。

  朱雀大街上,富商們早就提前訂好了位置,如今都爭著搶著去看公主殿下的駕輦,可惜重重帷幕之下,眾人瞪破了眼睛,也只能隱約窺見簾幕後的身影。

  倒是這個車輦,高大華美,富貴地能閃瞎人眼睛,由九匹高頭大馬拉著,走得穩穩當當。叫人覺得有趣的是,這九匹馬中,有八匹都是通身無一絲雜色的白馬,唯有領頭的那匹,通身漆黑,格外壯碩。有那識貨的商人當即就認出,這是萬金都難求,連在皇室中都不多見的寶馬。

  就在快到城門,馬上便可折返回到皇城的時候,皇城方向忽然傳來了騷動。

  遠處似乎有人跑動,有人尖叫,有人跌倒,還有人高聲地呼喊著——

  「不好了,不好了,有叛軍……有——叛——軍——啊——」

  這個聲音一出,所有人都靜了下來,有些無法理解這句話的含義。

  而朱雀大道正中央,那個受萬眾矚目的寶輦卻停了下來,紗簾一重,一重打開——長樂公主終於顯露了身影。

  只是,她並未著那身由百位繡娘日夜趕工,無可爭豔的華貴嫁衣,而是青絲高束,銀袍輕甲,手握一柄紅纓槍,一派英姿——

  可與之爭豔,卻不可與之爭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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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千里咫尺 第一百六十八章

  車輦上,蕭璃一個縱躍起落,坐到了那匹漆黑駿馬的背上。一槍劈開馬身繩索,對著城門方向大聲喊道:「霍畢!」

  明德門外,霍畢同樣一身鎧甲,騎馬進城,跟在他身後的,俱是他所統領的軍鎮士兵。

  「騷動從宮城方向傳來。」霍畢望著北面皇城,駕馬走到蕭璃身邊,說:「顯國公所掌京畿軍營皆在東邊……當是由通化,春明兩門入城的。」

  宮城在北,他們在南,叛兵由東側兩門入城,到了現在,蕭璃他們與皇城之路,應當是被隔斷了。

  霍畢繼續問道:「你打算如何?」

  「路被阻斷,那就打開通路。」蕭璃看著皇城,說:「朝堂重臣如今都在皇城中等著觀禮,只希望郭威和他的羽林軍能多撐一段時間了。」

  「我已派兵去了京兆府,聯合其一同維護城中治安。」霍畢道:「通往皇城的路,我陪你一同撕開。」

  「好。」

  ……

  皇城

  「阿璃他們到哪兒了?」皇城大殿,榮景帝與穆皇后並肩坐在上首,一同等待著蕭璃與霍畢進宮成禮。

  「算算時辰,如今該是往皇城方向來了。」宋公公笑著回答。

  「嗯。」榮景帝摸著鬍子,感嘆了一句:「原來只是頭疼如何趕快把她嫁出去,現如今阿璃真的要嫁人了,朕這心中竟還有些不捨。」

  宋公公聽了,不由一笑:「這天下父母之於兒女,不都是如此心情嗎?陛下這是慈父心腸。」

  榮景帝聞言,笑了,本想嘲笑宋公公一個閹人,又無子女,懂什麼慈父心腸,可目光觸碰到了先帝后的畫像,那是專門為了蕭璃婚典所請出的,榮景帝的笑容又淡了下來。

  忽然,天空中突然燃起了一枚信號彈,那是禁軍中唯有至危時才會燃的信號!郭威立刻走了出來,想要出去查看究竟是誰這樣莽撞,竟然誤燃了信號,卻見一個渾身是血的羽林軍踉踉蹌蹌地跑了進來,大喊道:「陛下!陛下——三皇子逼宮,已至宮城門口!」

  「什麼?!」榮景帝猛地站起來,帶翻了身前的御案,不敢相信:「怎麼可能?他哪來的兵?守城軍呢?城防軍呢?!」

  「陛下!」兵部的蔣尚書最先回過神來,起身道:「顯國公所掌兵鎮就在離長安不遠的東面,若三皇子真的逼宮,所用之兵怕就是從那裡……」

  「嗨呀,蔣尚書,現在該關心的是他在何處調兵嗎?」宗正寺卿插話道:「如今該想的不是如何護衛宮城還有求援?」

  「郭威!」榮景帝喊道:「立刻將宮城中所有羽林軍調來此處!」

  「是!」

  「還有,派人衝出去通知蕭璃和霍畢!」榮景帝繼續道:「霍畢也掌城郊兵鎮,叫他迅速調兵救駕!」

  「遵旨!」郭威領命。

  ……

  就如蕭璃與霍畢兩人所預料的那樣,才行至崇業坊,兩人與身後軍隊便被攔住了去路。前方的敵兵黑壓壓的,塞滿了朱雀大道,各個手持矛戈,對準了他們。

  「作亂犯上,是要抄家滅族的大罪!你們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霍畢看著眼前的士兵,他們就是駐紮在長安附近的士兵,有些甚至就是在長安出生長大,如今卻將手中的利刃對準了長安,心中不由覺得荒唐。

  「陛下輕信讒言,親佞遠賢,三皇子清君側,肅朝綱,又有何不可?!」熟悉的聲音從叛軍後方響起,話音落下,攔路的叛軍們往兩側靠去,讓出了一個身位,一人一馬,緩步而出。

  是范燁。

  他一身漆黑鐵甲,頭上戴著鳳翅兜鍪,走到了陣前,直面蕭璃與霍畢兩人。

  「兩位倒是好興致,沒想到大婚當日,竟也身著鎧甲。」見蕭璃和霍畢兩人不言不語,范燁率先開口。

  霍畢鐵青著一張臉,蕭璃卻笑了。

  范燁一愣,看向蕭璃,卻見她以一派輕鬆得意的模樣,對自己笑著,口中還說:「山匪防禦已破,可要隨本宮上山剿匪?」

  聲音神態,一如當年他們在南境時。這話也正是蕭璃常常會對他們說的。

  范燁恍惚,有一瞬間幾乎以為什麼都沒有變,幾乎脫口而出『自當跟隨殿下』,但又被理智生生阻斷。

  他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漆黑鐵甲,心中似是被一根長長的針刺了個對穿。如今他身上所穿,早已不是當年在南境時所著的銀白明鎧了。

  他低聲一笑,聲音中帶著些苦,說:「從前倒沒發現,殿下這麼會誅心。」

  霍畢盯著范燁,心中也想到了三人並肩作戰時的日子,他扭頭看了蕭璃一眼,然後說:「范燁,現在收手,尚可回頭。」

  蕭璃看著范燁,沒有反駁霍畢的話。

  范燁在片刻的怔忡過後,忽然大笑出聲!笑了好一會兒,他才勉強止住笑意,大聲說:「回頭?我早就回不了頭了!」

  早在他下令向燕必行放箭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此生再也無法回頭。其實他心裡也是清楚明白的,只不過一直自欺欺人罷了,以為只要沒人知道,那麼一切就可以如舊。

  「殿下親口說的,『同袍之情,自此斷絕』,燁時時謹記,一刻都不敢忘卻。」范燁一邊笑著,一邊拔出身側的利劍,執於手中,對蕭璃說道:「成王敗寇,在此一舉,勝者得償所願,敗者屍骨無存,殿下,你我終究要有這一戰。」

  「也是。」蕭璃長嘆一聲,打馬上前,對范燁說道:「仔細想來,你我從未真正比試過。沒想到第一次交手,竟是在如此境地之下。」說罷,蕭璃眼中幾不可見的感慨褪去,目色一厲,手中紅纓槍一轉,直指范燁,道:「那就拿出真本事,戰個痛快!」

  ……

  榮景帝,穆皇后,還有一眾臣子均坐在大殿中,聽著外面交戰聲越來越近。郭威早已集結可用的兵力去殿外抵擋,連武官們也都尋了羽郎將們的兵器,去到了殿外抵擋。如今留在大殿裡的,除了帝后,也就剩些文臣了。

  「不知道報信的人順利出去了沒有。」榮景帝死死盯著殿門,自言自語道。郭威派出了一個輕功最好的羽郎將,那人榮景帝也識得,只希望他能順利出去,找到蕭璃和霍畢。

  而就在這時,羽郎將的防線終於被破,一個人如同破爛布偶一樣,渾身是血地被人從外面扔了進來,榮景帝眯眼一看,他正是剛才出去報信的羽郎將!

  榮景帝心中一沉,這時,他聽見了一下一下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彷彿就踩在每個人的心上。下一刻,有一人在士兵的重重保護下,出現在了大殿之外,那人的目光越過群臣,直直地落在了榮景帝的身上,而後高聲道:「父皇,您去求援卻不找兒臣,當真叫兒臣傷心。」

  「蕭傑!你這逆子!」一直到蕭傑出現之前,榮景帝還心存一絲幻想,如今見到了手持兵刃出現的蕭傑,那最後一絲幻想破滅,他額頭青筋暴起,怒喝道。

  「逆子?」蕭傑目光冰冷,臉上卻露出了無所謂的笑容,說:「父皇,若是做孝子只能淪落到被您逼死的下場,那兒臣還是做逆子吧。」

  「蕭傑!」榮景帝喝道:「若你現在收手,朕還可饒你一命!不然,等蕭璃和霍畢……」

  「蕭璃和霍畢?」蕭傑大笑一聲,說:「縱使蕭璃和霍畢武功蓋世,還能以肉體凡胎抵擋千軍萬馬不成?」說罷,他指了指渾身是血,生死不知的郭威,道:「即便武功高強如他,不還是雙拳難敵四手嗎?」

  「蕭璃和霍畢……」蕭傑得意地晃了晃腦袋,道:「怕早已橫屍朱雀大道了。」

  留在殿內的朝臣均面帶絕望,唯有一人,面色如常,仔細看去,竟還帶著一絲清淺笑意。

  ……

  范燁留在皇城外,其目的有二。第一,便是阻斷皇城一切的求援之路。而第二,就是將蕭璃擋在皇城之外。

  謀事時,范煙特地傳信叮囑,絕不可輕疏大意,更不能小看蕭璃,最重要的是,絕對不能讓她回到皇城!

  她武功深不可測,又熟悉皇宮,骨子裡還帶著點兒瘋,誰都不知道她能不能做出萬軍之中取將帥首級之舉,三皇子的功夫不過平平,對上蕭璃絕沒有半分勝算,故而還是將他們隔得越遠越好。

  范燁盯著蕭璃,沉心靜氣,將腦中雜念一掃而空,然後舉劍,率先攻去——

  「錚——」

  劍的攻勢被蕭璃手中的紅纓槍阻斷,兩相碰撞,發出錚錚響聲。

  兩人都沒有留手,這一下均使出了十成十的力量,碰撞過後,俱是後退。

  兩人快速停穩,握緊了兵器,然後立刻打馬向前,又戰在了一起。

  霍畢也並未閒著,自范燁和蕭璃開打,兩邊的士兵也如同得到了指令,開始交戰。隨霍畢而來的士兵皆是這一年來由他親自訓練,令行禁止,故而雖然人數不佔優,卻並沒有落於下風。

  戰馬上,蕭璃與范燁所出盡是殺招,寒光四射,毫無花哨。

  「呲——」蕭璃肩上護甲被砍掉。

  「嘩——」范燁胸口的鎖甲被挑飛。

  蕭璃側頭,看看流血的左肩;范燁垂目,看看再無防護的胸背。然後兩人抬頭對視,再次舉劍向對方攻去!

  蕭璃一槍掄來,范燁仰身險險躲過!蕭璃來不及勒馬,阻不住向前衝的勢頭,將後心暴露了出來。范燁左手狠狠的勒住韁繩,因太過用力,手心都沁出鮮血,他生生讓戰馬停住,回身,一劍刺向蕭璃後心!

  前面的蕭璃感受到了身後的寒意,心中一凝,卻並未閃躲,她閉上眼,大喝一聲,一提馬背,躍起,於半空中回身,一個橫掃千軍——

  蕭璃背上銀甲被利劍劃破,血湧了出來。而范燁則被橫槍掃落,兵器脫手,人也跌下了馬。

  「噹——噹——噹——」

  那頂華貴的鳳翅兜鍪從頭上掉落,摔到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迴蕩在每個人的耳邊。

  范燁趴在地上,再忍不住,噗地噴出一口血來,他髮髻散亂,卻撐著地,仍然想要站起來,這時,一柄紅纓槍帶著殺氣,抵住了他的喉嚨。

  他一邊劇烈喘息,一邊仰頭看去,只見到蕭璃一手持槍,一手隨意抹去嘴角血跡,面無表情地對他說——

  「范燁,你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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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25 00:28:11 |只看該作者
卷三‧千里咫尺 第一百六十九章

  羽林軍人數不佔優,又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此刻已敗下陣來,大殿中已然是蕭傑的天下。

  蕭傑一步一步走了進來,劍尖直指榮景帝。

  榮景帝也是半生戎馬過來的,並未被這個陣仗嚇破膽。他盯著蕭傑,罵了一句畜生。

  「畜生?」蕭傑笑了,說:「即便是畜生,那也是您生的養的,不是嗎?」

  這一句『生養』提醒了榮景帝,他冷笑一聲說:「果然卑微出身,再怎麼提拔也還是卑微出身。若早知道,當年你生下來就該交由中宮撫養,看看你母妃把你養成了什麼樣子!」

  若說剛才蕭傑還有個理智模樣,榮景帝一提范貴妃,立時就像戳到了蕭傑什麼痛處,他瞪圓了眼睛,眼中通紅,面上帶著些許的瘋狂:「父皇放心,等我殺了你,便去將你喜歡的兒孫都殺了,讓他們都下去陪你!」,說完,他舉劍便要向榮景帝刺去——

  有那沉不住氣的朝臣已經開始驚叫,掙扎起來,想要去阻攔。

  「三皇子殿下!」清冷自持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蕭傑的動作頓了頓,回過頭,見到是裴晏站了起來。

  見到裴晏異動,跟隨三皇子的士兵立刻將劍架在了裴晏的頸邊。

  裴晏卻不懼不退,視寒光四射的利刃於無物,目光坦然地看向蕭傑。

  「裴晏?」蕭傑回過頭,看著裴晏,目光玩味,「你有話說?」冷哼一聲,他的目光掃了一圈殿內的群臣,又說:「這個時候安分地待著或許能保一命,沒看見你的同僚都是如何做的嗎?」

  裴晏沒有理會蕭傑的威脅,而是開口問道:「殿下當真要在我等面前,當眾弒父嗎?」

  「本宮既然已經走了這一步,就算我說父皇暴斃,你們也不會相信吧?」蕭傑說。

  「沒有陛下的傳位詔書,三皇子殿下非嫡非長,無軍功無賢名,便是連親王的封號都無……即便說破天,也是名不正,言不順。」說到這裡,裴晏放慢了語速,問:「三皇子殿下當真要如此登位?」

  聽了裴晏的話,蕭傑的眉目一凝,目光掃過被士兵押著的群臣,他們雖不言語,可眼中的情緒卻沒有隱藏。這時他已經冷靜下來,摸了摸衣襟裡之物,同時也想起了范煙表姐千萬叮囑。

  他回過頭,看向御座之上的榮景帝,耳邊再次響起裴晏的說話聲——

  「公主殿下與霍將軍武功高絕,若放棄救駕,一心突圍,想來不難。」

  榮景帝臉色一變,穆皇后不為所動,而蕭傑,眯起了眼睛。

  「霍將軍可號令北境眾軍,公主殿下在劍南頗有聲望,若是他們與尚在北境領兵的二皇子聯合……」

  不需裴晏再說,蕭傑已經明白。他弒父上位,非嫡非長,就如裴晏所說,名不正言不順,即便掌控了長安,只怕除了舅父所統領的嶺南道,沒人會服他!想到這裡,他看向榮景帝,開口道:「父皇,寫傳位詔書吧。」

  裴晏的目光與榮景帝有一瞬間交匯,他不著痕跡地對榮景帝搖了下頭,然後垂下眼,暗暗鬆了口氣。

  *

  霍畢的兵與叛軍早已戰在一處,相持不下。蕭璃以長,槍指著范燁,然後提氣蓄力,大聲喝道:「住——手——」

  因為使了內力,蕭璃的喊聲帶著響徹寰宇之勢,雙方的士兵聽到,均有一瞬間的停頓。

  蕭璃借著這瞬間的停頓,繼續喊道:「范燁已被我擒下,此刻停手,本宮既往不咎。繼續作亂者,誅九族!」

  霍畢見到范燁已敗於蕭璃,心中鬆了一口氣,當即跟著道:「三皇子暴虐成性,濫殺無辜,這才被陛下所厭棄。顯國公范氏為私販兵器以至邊境不穩的首犯,如今事情敗露這才迫不得已鋌而走險!你們當真,要跟隨這樣的人犯上作亂?!」

  霍畢此話一出,令不少將士嘩然,大家的動作也慢了下來,各種各樣的目光紛紛投向了倒在地上的范燁。蕭璃抬手,招呼了幾個士兵過來,押住范燁。她收了紅纓槍,眼睛盯著范燁,一字一句,說給范燁,也說給在場所有人聽:「手中兵刃,為保家衛國,為護土安民,當浴血沙場,當抵抗外侮,而非將利刃對準你的同袍,對準你本該守護的人!」

  范燁抬頭,見到蕭璃死死盯著自己,她的眼睛都紅了,她心中似是極怒極痛,卻又無從發洩,只能恨聲問他:「范燁,你就從無半分心虛愧疚嗎?!」

  范燁緊咬著牙齒,一聲不吭,眼睛死瞪著蕭璃,眼中,卻落下淚來,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

  叛軍中的將士們看著范燁,又互相對視,終於——

  「噹——」有一名百夫長,扔掉了手中的兵刃。

  「噹——噹——噹——」更多的叛軍放下了兵器。

  范燁看著他們,並未說什麼,只是閉上了眼睛。

  見情況已算是控制住了,霍畢走到蕭璃身邊,說:「你快去宮城,我留下清剿城中叛軍。」說完,翻身上馬。

  蕭璃點點頭,也往自己的烏雲驥走去。

  身後,范燁看著蕭璃的背影,看著她越走越遠,忽然掙開兩名士兵的束縛,撿起一旁的佩劍,作勢朝蕭璃後心攻去!

  蕭璃聽見背後的動靜,轉過身,正好見到范燁毫無章法地砍了過來。皺了皺眉,不知他所欲為何。這樣的攻擊,根本就傷不到她分毫。蕭璃抬手,想要將他擊退,卻有人比她更快!

  范燁身後一名持強弓的將士,見到他欲偷襲公主殿下,當即一箭射出。

  下一刻,蕭璃聽見了羽箭刺入皮肉的聲音。

  范燁的動作猛地頓住。

  他站著,沒去管是誰射箭,只是盯著蕭璃,然後吐出一口血來。

  「你……」蕭璃瞪大眼睛,僵在原地,看著穿心而過的箭尖。

  范燁卻好像未感到疼痛一樣,手中的劍繼續向蕭璃劈來。

  又是一箭,從前至後,射中心口。

  「停!」蕭璃猛地抬手,叫他們停下,「都停下!」

  兩箭穿心而過,范燁終於無法繼續行走,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范燁……」馬上的霍畢亦是驚呆,眼睜睜地看著他跪在地上,卻仍一點一點挪動膝蓋,試圖靠近蕭璃。

  蕭璃制止了身邊的士兵,沒有阻止范燁的靠近。

  終於,他挪到了蕭璃的跟前。范燁口中鮮血不止,卻仍舊仰著頭,看向蕭璃。

  「阿……阿璃,若是……有……來世……」范燁深深地看著蕭璃的雙眸,像是想要看到她的心底,也像是想要把她牢牢印在心底,「我……不與你為敵……可不……可不可以……」

  蕭璃垂著頭,看著范燁,忍著難以名狀的悲哀之感,聲音冰冷地說:「若有來世,莫要再相識了。」

  聽到蕭璃的回答,范燁竟笑了起來,「但……但我,還是想……」說著,用盡最後一絲力氣,伸手,想要拽住蕭璃的袍角。

  也是這時,范燁看見自己的手心已滿是血污塵埃。

  他竟已經這麼髒了……罷了……罷了……

  手伸至半途,范燁卻沒再繼續,而是緩緩放下了手,垂下頭去。幾息之後,便再無一絲氣息。

  此生二十餘載,與你們一起時,最是痛快自在,若有來生,願為馬前卒子,任君差遣,為清途正道,一往無前。

  蕭璃垂眸,看著跪在自己面前,身體逐漸僵硬的范燁,閉上了眼睛。

  霍畢張了張嘴,想要催促蕭璃入宮救駕,卻見到她已經睜開了眼,聲音淡漠的說道:「給他收屍。」

  說完,便再不去看他,轉身上馬,對霍畢點點頭,然後帶著一隊士兵往皇城趕去。

  霍畢看看范燁的屍身,嘆了一口氣。

  腦中卻忽然想起當年他們三人在南境時的場景。嬉笑打鬧,互相拆台時,又可曾想到今日之景?

  究竟是哪一步走錯了,才走到了今日這般呢?

  霍畢又扭頭去看蕭璃遠去的背影。

  幸好他與蕭璃,可相扶相持,不至於有朝一日,兵刃相向。

  霍畢搖搖頭,驅散了腦中的雜念,繼續清點人數,清剿殘兵去了。

  *

  紫宸殿

  榮景帝與穆皇后被叛軍從大殿上押走,隨著蕭傑來到了紫宸殿。

  到了紫宸殿,蕭傑示意護衛放開榮景帝,然後對他做了個『請』的姿勢,開口道:「父皇,寫吧。」

  「寫什麼?」

  「剛才在大殿裴晏已經說得很明白了。」蕭傑冷笑,說:「父皇,裝傻沒用,寫傳位詔書吧。」

  「朕若是不寫呢?!」榮景帝道。

  「不寫?」蕭傑笑了,從懷中拿出一個瓷瓶,說:「那我們就看看父皇的骨頭到底有多硬了。」

  *

  大殿

  武將因為對敵,死傷不知。殿內的文臣們被叛軍押著,面面相視。終於,有一名御史再無法忍耐,猛地站了起來,大聲道:「便是有傳位詔書又如何?!我定不會認此等亂臣賊子為主君!」說完,便要往對著他的兵刃上撞,以血明志。

  「錢大人!」離他最近的楊恭儉眼疾手快,把他往後一拽,這才免了血濺當場。

  錢御史的話屬實是道出了部分朝臣的心思,卻又有另一部分人將目光投向了裴晏,總覺得事情還沒到最壞之處。

  果然,裴晏開口了:「錢大人即便想要殉國,也該等到塵埃落定時再殉。」

  有幾個心思活絡的,聽到這話,心下稍安。

  當時裴晏制止蕭傑傷害陛下時所說的話,實在很像拖延時間之舉。裴晏這般不慌不忙,淡定自若,究竟是篤定他才名聲高,即便蕭傑篡位成功也不會殺他,還是說,他另有倚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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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千里咫尺 第一百七十章

  皇城大殿中

  距離錢御史試圖撞劍沒多大一會兒,有個小將來到大殿,把裡面的士兵都叫了出去,只留了幾人在外面看守殿門,行為上對殿內的文官們之行動力表示出了十成十的鄙視。

  殿內的大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也是無奈嘆氣。若是給他們個筆桿子,他們能把人罵的痛哭流涕,但說到拼武力,那是真的沒什麼辦法。

  「裴大人。」有人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您心裡究竟是有什麼打算?」

  裴晏搖搖頭,說:「如此情況,裴某也做不得什麼。」

  「那您剛才……」為什麼要暗示陛下拖延時間?

  「本官只是覺得,事情或許未至絕境。」裴晏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平靜,不由得讓人佩服他的養氣功夫。

  「兩位能帶兵的在成親呢,三皇子也真是會選時間……」工部的謝尚書嘟噥了一句,話音剛落,他就感受涼颼颼的,抬頭看去,卻只見到了裴晏平靜的目光。

  錯覺吧,謝尚書想。

  「都這種情況了,還誰能來救駕啊……」剛才說話的人又開口了,聲音裡透著一股子絕望,「到時總不能真的認這種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輩為君主吧?」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地說話,楊恭儉卻並沒有再說什麼。他皺著眉頭往外看,心中擔心著楊蓁的安慰。

  而這時,大明宮的某個不起眼的廢宮中。

  「三哥竟然真的造反了!」蕭然扒著院子的門縫往外看,仍然不敢相信事實,他回頭,看著院中的兩個人,說:「你們兩人之前就信了阿姐的話?」

  院中還有一男一女,男的是郭安,如今一臉凝重。女的則是楊蓁,面色倒還算平靜,她懷中抱著個孩子,正安靜地睡著。

  「我……」郭安不知該怎麼說,最後只是搖搖頭,說:「我也沒想到。」他只是奉公主殿下命令於今日來保護楊蓁,蕭然還有小殿下,所以現在很有些騎虎難下。

  他不知道前面情形如何,父親和陛下是何情況,想要去看,但又沒法拋下這三個沒有半點兒抵抗能力的人在此。

  「郭護衛,前面不論情形是好是壞,你都無法以一己之力改變戰局。」楊蓁說:「既如此,不如相信阿璃。」

  「是啊是啊,郭護衛。」蕭然此刻也走回來,道:「阿姐最厲害了,她連三哥要在這一日造反都算到了,定然也有解決的辦法。」說完,蕭然扭頭看向楊蓁,問道:「阿蓁姐姐,你怎麼好像完全不驚訝?」

  「顯國公所面對的是必死之局,左右都是必死,為何不搏上一搏?贏了,便權傾天下,輸了,結果也不能更差。」楊蓁回答。

  「那又為何選在今日呢?」蕭然又問。

  「公主殿下和霍將軍大婚,兩人皆不可能領兵,長安城熱鬧又混亂,想要造反,還有比這更好的時候了嗎?」楊蓁看著懷中阿諾熟睡的面容,嘆了口氣,道:「只可惜那些不明就裡便跟隨上官逼宮的將士了。」除了那些核心親衛,恐怕不少人都以為自己是勤王救駕呢。

  「阿蓁姐姐好厲害,跟阿姐一樣厲害!」蕭然看著楊蓁,眼睛亮晶晶地說。

  兩人的對話並沒有讓郭安心中平靜,他時不時地看著外面的動靜,仍沒有放棄去前面探聽情況的心。正想離開,卻發現有幾個叛軍士兵不知為何竟然摸到了這裡,楊蓁抱著阿諾避開,蕭然嚇得捂住了嘴,郭安眉目一凝,手起刀落,悄無聲息地解決了幾個叛軍,又把他們的屍體拖了進來,掩在枯枝爛草之下。

  「郭大哥也好厲害!難怪阿姐會讓郭大哥來保護我們!」蕭然看著郭安,雙眼放光道。

  郭安心中嘆息,到底放棄了拋下他們去前面查看的心思。

  ……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天色漸漸的暗了下來,外面燃起了火光。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被關在大殿中的朝臣們聽見外面又傳來了廝殺聲。有人耐不住性子站了起來,想要知道外面到底發生了何事,於是走得離門更近一些。

  而在這時,大殿外忽然響起了一下一下的腳步聲,每一步,都彷彿踩在人的心上。而隨著腳步聲一起響起的,還有鎧甲甲片碰撞間所發出的聲音,以及兵刃拖在地上所發出的摩擦聲。

  此刻殿中所有人都看向緊閉著的大門,沒有人注意到坐在最後的裴晏,忽然站了起來,看著殿門,目光中忽然迸發出灼人的光芒。

  「吱呀——」在所有朝臣的注視下,大殿的門被緩緩地推開,有一人手持纓槍,身穿著幾乎被鮮血染透的銀甲,站在大殿的門口。目光如電,滿身殺氣。

  臉上,是半乾未乾的血,背後,是蔓延滿天的火光。

  「公主殿下!」兵部蔣尚書第一個激動地喊出聲,然後飛速地衝了過去。自從公主殿下掌管兵部以來,蔣尚書從不知道他見到公主殿下的第一反應不是心虛頭疼而是滿心歡喜!

  隨著蔣尚書的這一聲喊,別人也都反應過來了,紛紛朝蕭璃湧了過去,將她團團圍住。

  反而是裴晏,站在原地,一動未動,只用眼睛緊緊盯著她。

  蕭璃同樣,第一時間捕捉到裴晏的身影。

  目光越過重重人群投向對方時,兩人幾乎是同時將對方上上下下掃了一遍,見到對方完好無損,這才鬆了一口氣。

  然後,一起,不由自主地笑了出來。

  朝臣們看到公主殿下在見到他們以後鬆了一口氣,還笑了的模樣,心中都大為感動。嗚嗚嗚,公主殿下不愧是先皇的孩子,真的跟先皇一樣關心他們這些臣子。

  「陛下呢?」沒見到榮景帝與三皇子,蕭璃急著問。

  「紫宸殿!」謝尚書連忙道:「三皇子帶著陛下與皇后娘娘去了紫宸殿!」

  「皇城中的叛軍已經清剿,霍將軍等會兒便會帶兵進宮接管宮城,各位大人稍安。」說完,蕭璃留了一隊人在此保護朝臣,然後獨自一人往紫宸殿而去。

  *

  紫宸殿

  蕭璃放下纓槍,卸了鎧甲,只穿著裡面的衣袍,使出輕身功夫一躍,躲過了幾個在外面看守的叛軍,來到了紫宸殿後面。

  這裡有一道不惹人注意的小門,是給打掃的宮人出入的,小時候蕭璃沒少從這裡偷偷跑來找父皇。

  悄無聲息地來到紫宸殿內,還沒看到殿內場景,先聽到了一陣拳打腳踢與崩潰哭喊聲。

  蕭璃躲在帷幔後面往裡看,然後愣住了。

  拳打腳踢與崩潰哭喊的,竟然都是蕭傑。

  而榮景帝則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幾個守在殿內的士兵同樣不知所措地看著,而穆皇后則完好無損地站在一側,她別開臉,閉上了眼睛,不去看殿中的那對父子。

  來之前蕭璃設想了很多種情況,她想到了蕭傑可能會以暴力逼迫陛下寫禪位詔書,也想到了陛下會設法拖延時間,可千算萬算,沒有算到這樣一個場面。

  「你究竟把母妃當成什麼,你究竟把我當成什麼?!」蕭傑的臉上帶著癲狂,還有衝破了良久的痛苦壓抑之後的放鬆。他對著倒在地上地榮景帝喊道:「從小到大,你只有在用得著我時才會多看我一眼!」

  小的時候,因為他跟蕭璃年紀相仿,父皇便要他能處處勝過蕭璃,若有不如處,便冷淡待之。長大了,又要利用他來平衡太子。太子明明是被父皇他自己逼死了,卻又反過來忌憚他,還要拼命抬舉二兄對付他……

  「你心中可有一絲半點把我當成你的兒子?父皇,我是你的兒子啊!」蕭傑喊道:「不是用到了就能隨手拿過來,用不著了就能任意拋棄的物件!」

  「我沒有……你這種罔顧人倫,喪心病狂的兒子。」倒在地上的榮景帝睜開眼睛,從牙縫中擠出這句話。

  「我罔顧人倫?」蕭傑好像聽到了什麼笑話,大笑道:「說到罔顧人倫,我哪比得上父皇。」

  蕭傑俯下身子,湊近榮景帝,好像想到了什麼讓他噁心難耐的事情,臉頰不停地抽搐,低聲耳語道:「你在御花園中,那般對我母妃……你真的噁心,該死!」

  榮景帝瞪大眼睛,瞳孔一縮。

  想到兒時不小心撞見的場景,蕭傑胃裡像是被個鉤子鉤住了一樣,幾欲嘔吐。

  他小時候尚不知道那般舉動的含義,待到長大後,因著好奇,同幾個相熟的公子哥去了私妓園子……內急去茅廁時,撞見了醉酒的客人在庭院中抱著妓子發洩慾望。借著月光,他看見那男子臉上是令人作嘔的迷亂,口中還不乾不淨的說著污言穢語。

  那一刻,他如遭雷擊,這才明白兒時所見,那不是尋常夫妻敦倫,而是毫無尊重的玩弄,便如同這私妓園子裡的粗鄙嫖客對待最下賤的妓子一般……

  那一夜,他在那所私妓園子裡吐得昏天暗地,幾乎連膽汁都吐了出來。

  他的母妃,溫柔美麗的母妃,縱然有貴妃的稱號,卻實則無一絲父皇的愛重。他每每只要想到,就難以掩飾心中的暴虐,心中有個聲音,叫囂著想要毀掉一切!

  蕭傑的雙眼通紅,逐漸被暴虐與癲狂所控制,他死死地瞪著榮景帝,心中越來越恨。此刻,他已忘了什麼詔書不詔書,名正不名正了,一心只想讓眼前的人死!

  拔出佩劍,舉高,落下——

  「啪——」一個茶杯從帷幔後飛出,打斷了蕭傑的手骨,手上的劇痛讓他再拿不住劍,只聽『咣當』一聲,劍身落地。

  蕭傑驚慌抬頭,只見蕭璃從帷幔後走了出來,沉聲道:「蕭傑,都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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