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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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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滄海暮夜] 銀鞍白馬度春風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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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25 00:29:20 |只看該作者
卷三‧千里咫尺 第一百七十一章

  看到忽然出現的人,蕭傑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眼中流露出了不自覺地恐懼。

  蕭璃並沒有穿著鳳冠霞帔,而是一身簡單的衣袍,有些部位乾淨,有些部位染透了血,就好像之前這身衣袍外面曾經罩著什麼東西一樣。她的頭髮高高地束著,臉上遍布著不知是旁人的還是自己的血跡,雙眼明亮,卻又充滿了殺氣。

  穆皇后見到蕭璃,微微鬆了一口氣的同時,臉上露出了些許笑意;而榮景帝的眼中則在瞬間爆發出了充滿了希望驚喜的光芒。

  「你……你怎麼會出現在此處?!」不是早就該死於范燁所帶士兵的圍攻之下了嗎?

  蕭璃沒有說話,雙手朝兩個方向一擲,幾枚細小的飛鏢射出,打暈了殿中的幾個叛軍。攻守形勢瞬間逆轉,如今這紫宸殿中的叛軍,就只剩下蕭傑一人了。

  蕭傑也並不傻,立刻以左手抽出靴子中的匕首逼在了榮景帝的脖頸處,喊道:「你不要過來,不然我殺了他!」

  「我說過了,蕭傑,一切已經結束。」蕭璃說道:「范燁戰死,長安城已被霍畢接管和清理,宮中叛軍也已經被我清剿,你即便一劍殺了他,也登不上那個皇位。」

  「表哥死了?不可能!」蕭傑不敢相信,拿著匕首的手一抖,榮景帝的脖頸瞬間被劃出一道血痕,令他悶哼出聲。

  榮景帝的痛呼聲喚回了蕭傑的理智,他對蕭璃說:「蕭璃,舅父不會放過你,你完了……你完了!」

  「顯國公啊……」蕭璃放輕了聲音,說:「你是指已經暗中潛回嶺南道,假傳聖旨,準備帶兵入長安『勤王』的顯國公范濟嗎?」

  聽到蕭璃全盤說出了顯國公的計劃,蕭傑一愣,再看到蕭璃這一身裝束,他驟然反應過來,今日她壓根就沒打算成婚,所以動作才如此之快!只怕,她早就借霍畢之手調了他所掌的兵,暗中埋伏等待了!

  「你早便猜到了?」

  「京畿之兵,半數歸顯國公,半數歸霍畢所掌。」蕭璃說:「今日所謂的叛軍,便大部分是你們的私兵與京畿之兵吧。你們知道,即便今日逼宮成功,但只要給霍畢機會逃脫,他定然會帶兵回援。再加上關內道和山南道的駐軍……你們就算是掌控了長安,也不過是巨浪中的一葉扁舟,隨時隨地都有可能被徹底吞沒。」蕭璃的語氣慢條斯理,「所以……你們才需要嶺南道的二十萬雄兵,不是嗎?」

  「你既然猜到,就該知道舅父即將率兵前來,到時候你,你們,全都要死無葬身之地!」蕭傑舉起匕首,指著蕭璃,凶狠道。

  「范濟真的能把兵帶來嗎?」蕭璃並未露出什麼驚慌之色,甚至歪了歪頭,平靜地笑笑。

  *

  山南道,萬州

  顯國公騎在馬上,馬不停蹄,未曾有半刻休息。

  只要過了萬州外的谷道,後面就是一馬平川,他們日夜兼程,便可在日出時分趕到長安。到時候,蕭傑奉詔登基,又有他二十萬大軍在側,就再沒人能左右局勢了。

  范濟抬頭看看月色,再一次加快速度,眼看著就要出了山谷……

  「范大人,這般急行軍往長安趕去,所為何事啊?」

  如同雷鳴一般厚重的聲音在前方山上響起,讓范濟心中一驚。他趕忙勒馬,並示意後面的軍隊停住。

  前面山坡上,一人一馬,長,槍鎧甲,在月色之下,泛著幽幽的冷光。

  「秦義?」顯國公眯了眯眼,認出了來人。他心底一沉,秦義是林家的人,素來治軍嚴謹,絕不是易與之輩。正如此想著,只見秦義身後,又走上了一隊隊的騎兵,竟然將他們的去路攔得密不透風!

  「秦義!我奉旨帶兵勤王,你卻在此阻攔,是打定了心思要做亂臣賊子嗎?」范濟先發制人,大聲喝道。

  「勤王?」秦義立於馬上,冷笑一聲,說:「勤的是那個打算弒父登基的蕭傑嗎?」說到這裡,秦義的聲音忽然如雷霆一般,在這山谷中盤旋,環繞在眾人的耳畔,「范濟!你陷害楊大將軍之事即將大白於天下,大理寺早已查實人證物證!你自己萬死而不足惜,為何還要攪得陛下父子相殘,蠱惑三皇子犯上作亂?!」

  山谷中寂靜了片刻,隨即爆發出了嘈雜的響聲。

  這二十萬嶺南軍中,不少有軍階的軍官都曾效力於楊大將軍麾下,後來楊大將軍身死,他所率領的軍隊被打散重編,這些軍官們也都被編入了其他駐地軍,最後由顯國公統領……

  「范將軍,秦將軍所說是真的嗎?」嶺南軍中,有人大喊出聲,這個問題立刻得到了其他人的附和,「是啊,范將軍,究竟是怎麼回事?」

  人聲嘈雜中,沒人注意到兩側林中山上的人影,還有已經埋伏好的滾石機關。

  *

  長安,紫宸殿

  「我既然猜得到你要今日起兵造反,又怎麼猜不到顯國公的行動?」蕭璃淺笑一聲,說:「蕭傑,你從小就比不過我,文治武功,樣樣不行。若不是我懶得跟你計較,你以為皇子皇女中,會以你文采最為出眾?」

  「你說什麼?」蕭傑瞪大眼睛,喊道:「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嘴裡喊著,神色卻彷彿陷入了什麼難以逃脫的噩夢漩渦當中。

  蕭璃一眯眼,抓住時機,擲出最後一枚鏢,打掉了他最後的武器,然後飛身上前,一招將他擊退。

  蕭璃的動作極快,快得穆皇后都沒看清她是怎麼動作的,下一刻,便是蕭璃踩著蕭傑的脖頸,低頭看著他,說:「我說了,一切都結束了。」說罷,腳下一動,只聽『喀拉』一聲,蕭傑徹底失去了意識。

  處理了蕭傑,蕭璃聽見身後傳來了陣陣說話聲,回頭看去,見到榮景帝沖自己伸著手,滿嘴是血,含糊不清地喊著:「璃……藥……」

  蕭璃不解其意。

  這時,穆皇后動了,她走了過來,蹲在蕭傑身邊,從他衣襟裡摸出了一個小小的瓷瓶,然後溫和地說:「陛下說的是這個,您想要解藥,對嗎?」穆皇后站起身,回身對倒在地上的榮景帝說道。

  榮景帝立刻點頭,仰頭看著解藥,目光流露出了對生的渴望。

  在蕭璃到來之前,蕭傑為了逼迫榮景帝寫下詔書,餵他吃了一顆毒藥。榮景帝吐了這麼多血,也並非如蕭璃所見,全都為蕭傑毆打所致,更多的是因為這枚毒藥。

  榮景帝盯著藥瓶,再次用盡力氣點著頭。

  穆皇后如他所願,打開瓷瓶,將裡面的丹藥倒了出來。可是,她卻並沒有將解藥餵給他,而是淺笑著看著手心裡的藥丸,一動不動。

  榮景帝這才發覺不對,他中毒吐血,倒地不起,為何皇后臉上全無驚慌神色,甚至危機已除,她都沒有扶他起身?

  「藥……」榮景帝伸手,話沒說完,又吐了一口血出來。

  「蕭效,給我一個救你的理由。」穆皇后來到榮景帝身邊,蹲下,看著榮景帝,輕聲問:「為君,無才無德;為父,不慈不教……蕭效,你說你這樣的人,是不是死了才比較好?」

  兩人這樣近距離地對視,榮景帝才看清了穆皇后眼底刻骨的恨意與蔑視。

  事到如今,榮景帝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原來她自始至終都把蕭煦的死,怪在了自己的頭上。

  沒……沒事,還有蕭璃。榮景帝如此想著,仰起頭去看蕭璃,卻見到蕭璃閉上了眼睛,看向了別處。

  原來……原來……

  榮景帝想要大笑,又想大罵這兩個不知好歹的女人。但是此刻毒已然四散,他的五臟六腑越來越痛,神智也越來越不清醒,他用盡了力氣,伸手去搆穆皇后手中的那枚丹藥,卻無奈,總是差了那麼一點點。

  終於,在最後一次試圖伸手之後,榮景帝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聽到身後逐漸微弱的氣息,蕭璃終於回過頭,看向了這個在皇位上翻雲覆雨,胡亂玩弄了十幾年權術的男人,低聲開口:「穆姨,他現在還不能死。」

  穆皇后臉色平靜,掰了一小半的丹藥餵入他口中,說:「我知道。」

  確認那一半的丹藥下了肚,穆皇后才站起身,拍了拍手心,對蕭璃說:「打開門,叫太醫吧。」

  *

  處理好了長安城中流竄的叛軍,霍畢帶著親衛進入皇城,一路找來了紫宸殿。

  他看見朝臣們幾乎都等在紫宸殿外,神色緊張焦急。霍畢大致掃了一眼,發現這些大臣們雖然有些狼狽,但好在都沒受什麼傷。另外不遠處還有些受了傷的武官,正在接受太醫署的救治。

  這些大臣們一見到霍畢,立刻面露驚喜,一窩蜂一般湧了過來,圍住他七嘴八舌地問著各種各樣的問題——

  「霍將軍,外面情況如何?」

  「將軍,叛亂可是徹底平定了?」

  「捉拿到顯國公……不,范濟那老匹夫了嗎?」

  「將軍可知道我們府上家眷……」

  你一言我一語的聽得霍畢頭大,他盡量回答周全:「公主殿下和我有所猜測,所以有些準備。如今叛軍已被清剿,各位大人的府邸並沒有受到衝撞,不需擔心。」

  聽到霍畢保證,朝臣們這才放下心來,又開始給霍畢講宮裡發生的事情。

  原來,蕭璃在救下他們後,便立刻單槍匹馬去紫宸殿救駕,誰知那蕭傑那麼喪心病狂,竟然給陛下餵了毒藥!

  公主殿下到時已經有些晚了,她救下陛下和皇后娘娘後就立刻宣來太醫,如今太醫正在紫宸殿裡對陛下施救,至於能不能救得回來……誰心裡都沒底。

  幾個位高的官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嘴裡發苦。

  這太醫若是救回來了還好,若是沒救回來……

  腦袋裡面把現存的皇子過了一遍……朝臣們立時更覺得頭痛。

  若是救不回來,這日子怕是真的沒法過了。

  就在這時,紫宸殿的門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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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25 00:29:36 |只看該作者
卷三‧千里咫尺 第一百七十二章

  紫宸殿的殿門打開,穆皇后還有太醫走了出來。

  太醫對著穆皇后一禮,轉頭急匆匆往太醫署走去,理都沒有理會圍上來的朝臣們,其腳步之快,叫人追都追不上。

  眾位大臣無奈,只好上前圍住皇后,急切問道:「陛下怎麼樣?」

  穆皇后面色沉重,擔憂中帶著悲切地搖了搖頭,道:「陛下中毒已深,毒入肺腑,如今太醫只能勉強將人救回來……但……」

  「但是什麼?」有性子急的朝臣接口問道。

  「陛下能否醒來,醒來以後又能否理政……皆未可知。」穆皇后似是難過極了,閉上了眼睛。

  大家一聽,都有些傻眼,事情果然在朝著最壞的方向發展。太子薨逝,三皇子謀逆,二皇子遠在天邊,且性格是個棒槌,至於四皇子,那是整日風花雪月,半點兒朝政都沒接觸過。

  正想著四皇子,就聽見了他的聲音——

  「阿姐,今日可嚇死我,多虧了你,不然我這條小命肯定要丟在三哥手裡了!」蕭然不知道何時出現,連蹦帶跳地跑到剛剛一腳邁出紫宸殿的蕭璃身邊,滿眼都是崇拜的光。

  朝臣們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蕭璃已經出來了,她臉上仍然有平叛戰鬥時所留下的血跡,身前,背後都有傷口,可見平叛過程之凶險。她就帶著這一身的傷,站在台階上,如同百折而無轉的山岳松竹,讓人覺得心安。

  也正是在這時,一直獨自一人站著,未曾同任何人商討談話的裴晏,忽然動了。他一步,一步地向蕭璃走去,站在台階之下,仰頭看向站在台階之上的蕭璃,然後,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朝臣們還有霍畢全都愣住,不知道他所欲為何,而就在這時,他們聽見裴晏清冷沉靜的聲音響起——

  「臣,懇請公主殿下掌政。」

  在場人皆被裴晏之舉震驚地失去了言語,可在片刻之後,又覺得這好像才是如今唯一的辦法。

  而蕭璃仍舊站在原地,垂頭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端端正正的裴晏,沒有作聲,沒有意外之色,同樣,也沒有什麼欣喜之色。

  有些大臣們朝皇后看去,卻見穆皇后也看向了蕭璃,目光中帶著笑意,對著她輕輕點了點頭,似是支持與欣慰。

  工部謝尚書和兵部的蔣尚書對視一眼,也明白了皇后娘娘的意思,於是這兩人第二個跪了下來,大聲附和道:「臣,懇請公主殿下掌政。」

  至於楊御史,在看到隨著蕭然和郭安一同出現,完好無損的女兒後,閉眼長嘆一聲,最後睜開眼睛時,也撩開袍角,緩緩跪下,開口道:「臣,懇請公主殿下掌政。」

  朝中各方的大佬都這麼說了,皇后亦是讚同之意,其他朝臣,還有那些勳貴也沒別的想法。叛亂是公主殿下平定的,他們的命也是公主殿下救下來的,長安城內的家人府邸也是人家公主殿下未婚夫君護下來的,怎麼著都說不出反對的話。甚至不需要多加思索,便也三三兩兩地跪了下來,一同出聲請求——

  「臣,懇請公主殿下掌政。」

  朝臣們盡數跪下,仍舊站著的霍畢就極為顯眼。他直愣愣地站在眾人身後,目光越過這些跪著的朝臣,直直投向蕭璃,蕭璃亦是抬眼,無悲無喜地對上了他的目光。

  蕭璃的目光就如同今天的夜色一樣平靜,沒有一絲驚訝與無措,彷彿這就是一個早有預料的情景,彷彿,她本就該受百官跪拜。

  霍畢緊緊盯著蕭璃,然後又將目光移到了端正跪著的裴晏的身上,忽然笑出聲。

  「原來如此,原來……竟是如此。」

  可不論霍畢心中如何想,此事已成。

  榮景十三年,長樂公主蕭璃,代天掌政。

  *

  「殿下,叛軍雖然已經收押,但是怎麼處置還有待商議。」裴晏,兵部的蔣尚書還有御史台的楊御史都站在紫宸殿中,對坐在上首的蕭璃回稟道。

  長安城需要善後,百官需要安撫,叛軍需要分開關押與處置,羽林軍死傷大半,需要重新整頓……皇帝還在昏迷著,所以這些事情都需要蕭璃來著人處理。

  好在郭威雖然受了重傷,但是性命無礙,蕭璃命其子郭安負責羽林軍與宮城安全。至於長安城,因為霍畢清剿及時,並未造成太大的損傷,如今長安已然恢復了正常的運轉。京城中的范氏上下皆被羈押關入天牢,一同被扔進天牢的還有三皇子蕭傑,等候著三司會審。

  如今讓人有些頭疼的,是那些叛軍。

  「關於叛軍,當由兵部登記造冊,核查軍官士兵所屬以及姓名籍貫。」裴晏道:「攻入長安和皇城的叛軍多來自京畿附近的軍鎮,查起來應該不難。」

  蕭璃點頭,蔣尚書已經派了兵部的人拿出軍籍名冊去一一核對,三天不眠不休,應該已經核對的差不多了。

  「不用本宮說,諸位大人應該也知道,這些叛軍中有一心跟隨顯國公和蕭傑謀逆的亂臣賊子,也有毫不知情以為自己是入京勤王,一心忠君的將士,如何區分甄別……此事就有勞楊大人帶著三司問訊了。」蕭璃說。

  「這……」楊恭儉語滯,有些猶豫:「可是如今刑部尚書與大理寺卿皆不在長安。」

  「所以本宮才說由楊大人帶領三司。」蕭璃打斷了楊恭儉的話:「左右御史台有監察百官覆核案件之責,審理叛軍也在管轄之內,沒錯吧。」

  楊御史說不出話來。

  這審問甄別,需要將叛軍,尤其是那些將領們分散開來,交叉反復盤問方能確認,如今刑部跟大理寺卿得用的人一南一北,留下的不過是些郎中主司,卻要面對那麼多的叛軍將領。想到這兒,楊恭儉眼前一黑,只覺得未來幾月都要開始暗無天日了起來。

  而且審問完叛軍還不算完,還有范家和蕭傑的三司會審……

  「哦對了。」蕭璃想到了什麼,又說:「楊大人,明日進宮時把現如今大理寺和刑部主事的官員叫來。」

  楊恭儉不明所以,裴晏卻立刻明白了。他解釋道:「刑部尚書跟大理寺卿雖然都在外查案,案子看起來一南一北,實則系出同源,從如今傳回的消息來看,都跟范家有著脫不開的關係。既然如此,便兩案並做一案。想來殿下的意思是,不管怎麼樣都是要三司會審的,不如直接早些將他們送回的文書證據,於三司之內權限互通,也好及時反饋交流,減去了很多麻煩。」

  聽了裴晏的話,楊御史險些直接暈了過去。兩案並作一案,這將會是何等大案,他都不敢想像最後會牽扯到多少官員。如此一來,哪是未來幾個月,他們三司怕是未來一年都睡不得一個好覺了。這一瞬間,他竟然有些羨慕起來被貶謫離開的盧尚書。他雖被貶,但好歹還留著命啊。

  「楊御史。」蕭璃抬起頭,看向楊恭儉,正色道:「本宮不願放過一個亂臣賊子,朝廷蠹蟲,卻也不願冤枉了忠臣良將,寒了臣子的心。這其中責任之重,楊御史應當是最明白的。」

  楊恭儉在御史台待了半輩子,這其中意義他自然是明白的,立刻不再胡思亂想,肅了臉色,領了旨意。這時,他聽見蕭璃又說:「楊大人為官素來清正,在御史台多年,也是明察秋毫,恪盡職守。」蕭璃說到此處,往後一靠,笑了笑,看著楊恭儉認真道:「本宮信楊大人,定能將此案審好。」

  「是,下官定不辱命。」楊御史深感自己身上責任重大,立刻彎腰行禮道。

  「好了。」各項事宜都吩咐的差不多,蕭璃說:「自蕭傑叛亂至今已有三日,這三日想來幾位大人都未曾好好休息過。」她擺了擺手,說:「今夜便都回去好好歇息歇息,待到明日,可就要開始忙了。」

  「是,下官告退。」說罷,幾人便退出了紫宸殿。

  裴晏慢了眾人一步,走到殿門口時,回過頭,看見蕭璃揉著眉心,也是一臉疲憊,不由得輕輕笑了笑。

  這輕微的笑聲引得蕭璃抬頭,見裴晏在笑,她不由自主地也勾起嘴角,問道:「你笑什麼?」

  裴晏看著蕭璃所坐之處,眉眼微彎說:「我曾數次設想,殿下坐著這個位置,會是何等境況,何等情形。」

  蕭璃隨著他的話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座位,又抬頭問:「那此情此景,與你所想可有參差?」

  裴晏搖搖頭,說:「沒有,正如我夢中所願。殿下在此處,比旁人合適千倍萬倍。」

  這本就該是她的位置,沒有人比她更合適,也不會有人比她更合格。

  蕭璃想笑,卻發現自己已經在笑了,就努力把笑收了回去,於是乎,臉上就變成了一個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好像有點兒得意,又有點兒不自然,她輕咳一聲,別開眼,道:「那本宮也當竭盡全力,不辜負裴卿殷殷期許。」

  這時,裴晏卻收了笑,正經起了臉色,開口問道:「我們去歇息,可殿下怕是歇不得了。」

  「為何?」蕭璃問。

  「殿下可是忘了些什麼事?」裴晏眼角微翹,問。

  蕭璃腦中迅速將各項事宜過了一遍,卻沒想到有哪處錯漏,於是眼中帶上了些茫然。

  裴晏見了,抿抿嘴,而後道:「霍將軍自從將叛軍關押,與兵部交接之後,就回到了將軍府……之後再未出府。」

  蕭璃緩慢地眨了眨眼睛,一下子想起來了。

  「那,裴某便不再打擾殿下了。」見蕭璃已然明白,裴晏欠了欠身子,行禮離開,走得沒有一絲拖泥帶水,只留給蕭璃一個乾淨又颯然的背影。

  哦……是哦。

  她還有個『未婚夫』,尚待處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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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千里咫尺 第一百七十三章

  蕭璃走進將軍府時,直接被下人引到了演武場,霍畢正在徒手打著一個木人。蕭璃目光下移,見到地上已經躺著好幾個被打壞的木人,而豎著的那個眼看著也要被打壞了。

  「老霍。」蕭璃出聲。

  霍畢目光一轉,只聽『嘭』的一聲,木人的腦袋飛了出去。

  「你這是在把它當我打嗎?」蕭璃苦笑著說。

  霍畢終於停了手,他拿過布巾隨意擦擦額上的汗,然後盯著蕭璃,半天,才一笑,說:「公主殿下如今大權在握,我又哪敢以下犯上?」

  蕭璃朝著霍畢翻了個白眼,然後兩人並肩往書房走去,一如之前每一次去書房議事一樣。

  「裴晏其實一直都在幫你,對吧?」想了這麼幾日,霍畢不至於這一點都想不明白,直接道:「雖然事後看來彷彿是群臣都請你掌政,可是這牽頭之人尤為重要。裴晏在文官的心中分量重,由他起頭,便直接絕了大部分人反對的可能……」霍畢語氣極為肯定,「所以,於此事上你們早有默契?」

  「是。」蕭璃也沒否認,點頭承認。

  「所以所謂的裴晏背叛太子殿下,也都是你們做的戲?」霍畢接著問:「他其實一直是太子的人?」

  「不是。」蕭璃搖頭。

  「怎麼可能不是?」見蕭璃否認,霍畢氣笑了,道:「明明每件事都有他……」

  「裴晏是我的人。」蕭璃平靜道。

  霍畢瞬時將原本要說的話忘了,脫口道:「什麼?」

  事到如今,已然沒有誰能夠威脅到裴晏的安危,所以蕭璃也不怕將此事暴露,說給霍畢聽。

  「裴晏,他一直是我的人。」蕭璃重復了一遍。

  「什麼叫他是你的人?」

  「意思是,他以我為主君。」蕭璃說:「我的利益得失,於他而言,高於皇上,亦高於兄長。」

  「……」霍畢站在那裡,久久不能言。他忽然很想開口問一問,蕭璃所說,是她之於裴晏,那麼,裴晏之於她呢?又算什麼?莫名的,霍畢不想問出口,更不想聽到問題的答案。他沉默了一會兒,扭頭繼續往前走。

  如今已是月上中天的時候,到了深秋,連蟬鳴都沒了,花園裡靜悄悄的,安靜地叫人心慌。兩人就這樣一直沉默地走著,然後又一同開口——

  霍畢:「你我的婚事……」

  蕭璃:「你如今可以放心回……」

  兩人一同停住聲音,對視一眼,然後蕭璃接著把話說完:「你如今可以放心回北境了。」

  霍畢停住腳步,轉頭看向蕭璃,夜色下,他的目光亮的驚人。

  「我回北境,那你呢?」霍畢問完,像是想到了什麼,臉上掛著笑,說道:「你一定還沒去過北境,對吧,阿璃,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看一看北境的蒼山碧水,大漠黃沙?」

  蕭璃站著,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沉默了很久才說:「霍畢,你當明白,以如今朝堂上的境況,我哪裡也去不了。」

  「沒關係,如今北境安穩,我也可以先留在長安,等你……」

  「霍畢,不會有婚約了。」蕭璃抬起頭,直視著霍畢,冷靜說道。

  霍畢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死死地盯著眼前的女子,蕭璃甚至能夠感到他衣襟下繃緊的肌肉,半晌,霍畢才從牙縫裡擠出話來:「殿下利用我為你掌兵,幫你爭權,為你平叛……」說到這裡,霍畢慘淡一笑,道:「如今利用完了,就要把我一腳踢回北境?」

  蕭璃閉上眼睛,輕嘆一聲,眉心皺了起來,然後睜開眼睛反問:「霍畢,你自北境來到長安,一直所求不就是安安穩穩回到北境,繼續掌兵嗎?」

  「那我們的婚約呢?」霍畢猛地提高聲音,暴怒道:「當初是你先找上我的!」暴怒過後,又有無限的委屈湧上,他放低了聲音,又重復了一遍,「明明是你先找上我的……」

  「我與將軍定下盟約時就曾說過——『你我婚事,不過形勢所迫,各取所需,權宜之計』,難道將軍忘了嗎?」蕭璃抬眼,迎著霍畢的目光,不退不避,繼續反問。

  霍畢語塞。

  是啊,他忘了。

  他早就忘了。

  成婚前夜,他甚至還在想,待到日後兒女可以獨當一面,他們是要留在這錦繡長安享清福,還是出去游歷山水。他至今還記得,當初令羽說起游歷天下時,蕭璃眼中一閃而過的嚮往和渴望。他功夫比令羽高,各項技能也全面,沒道理會比不過令羽。令羽能做到的,他霍畢自然也能做!

  可現在想來,自己倒真是個笑話。他明明該知道的,蕭璃本身就是一個滿是荊棘的陷阱,可笑他一直自詡機警,明明看見了陷阱,最後卻睜眼瞎一樣跳了下來,而且還是開開心心滿面笑容地跳下來!

  霍畢莫名想到了夢中那個坐在荊棘叢中委屈大哭的蠢霍畢,一時間只覺得五臟六腑都攪在了一起,又酸又澀,他用力咬了咬唇,掩飾住心底的無措,說:「當初在江南,你明明已經逃走,卻又折返,捨命救我……」

  蕭璃不言不語,表情沒有一絲改變。

  霍畢看著蕭璃,聲音越來越低,最後慘笑一聲,說:「是我想差了。你為了放走令羽,同樣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為了你兄長,甚至不惜以命相搏……而你救我,只因同袍之情,朋友之義……是了,你本就是這樣的人。」所以他才栽得這般徹底,這般無藥可救。

  「霍畢。」蕭璃輕聲開口:「我說過,我不會給你收屍,但可與你同戰。從前如此,現在如此,未來亦是如此。」

  「你對我,可曾有半點兒男女之情?」霍畢不想聽她說這些,打斷她,問道。

  「我對你從無一絲半毫男女之情。」蕭璃甚至未多思索,便直接了當回答。

  這對話聽在霍畢耳中莫名熟悉,想了想,霍畢忽然笑了,笑容滿滿的自嘲之意。

  他想起來了,這話確實聽著熟悉,因為令羽就曾問過一模一樣的話,也得到了一模一樣的答案,一字不差。他當年還曾笑過蕭璃,笑她太過無情,一絲希冀都不曾給人留。

  當真是天道好輪迴,如今就輪到他了。

  他那時候是怎樣嘲笑令羽來著?霍畢無奈又自嘲地笑著。是了,他當時想,男子漢大丈夫,怎可如此糾纏不清,這般追根究底,著實叫人覺得難堪。

  如今,他倒是有些能夠體會令羽當時所想。雖然感情之事從來強求不得,可但凡蕭璃對他有半分男女之情,他都想不顧一切,拼著頭破血流也要試試看。

  只怕,當年令羽,亦是做此想法。

  兩人行至書房,蕭璃推開門,燃上燈火,然後回過身對沉默不語的霍畢說道:「霍畢,想想你的初心所願,你該明白回到北境才是對你最好的選擇。」

  頓了頓,她神色認真又鄭重地說道:「你該是鎮守北境,受萬人敬仰的大將軍,是九天青空中振翅的鷹,而非困守在長安京的一隻雀鳥。」

  霍畢神色怔忡,他的神思也隨著蕭璃的話而回到了北境,想起了北境的天地廣闊。

  「宮中尚有政務需要處理,我不能久留。」蕭璃將燈火放在霍畢的桌案上,道:「何去何從,霍將軍自己斟酌。」

  說完,轉身離開。

  霍畢一聲未出,只是呆呆地看著蕭璃的背影,看著她背上繡著的鸞鳳,似已振翅高飛。

  他的心裡就像有兩股力道在不停地左右拉扯,一邊大叫著他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放手,而另一邊又苦口婆心地勸著,說如今的情況已是最優。

  霍畢被這兩個聲音吵得頭疼,手一揮,桌上的物件兒乓乓啷啷地盡數落地!

  「將……將軍。」

  這時,一個聲音出現在身後。

  霍畢回過頭,見齊軍師站在書房門口,期期艾艾地看著自己。

  「我……今日心緒不佳,先生若有事,明日再議。」

  「將軍……」齊軍師卻沒有離開,而是繼續說:「老夫剛才見到公主殿下離開了……」

  霍畢抬眸,看向齊軍師,便見他猶豫片刻,道:「公主殿下此來,當是為了……」他把婚約兩字吞下去,又問:「將軍如此煩悶……可是……心中怨憤公主殿下?」

  「老齊……」霍畢自嘲一笑,倒也未作掩飾:「若是你,有機會擁有天上月,心中暗自歡喜,最後卻發現一切只是幻影……你會不怨嗎?」

  齊軍師聽了霍畢的話,一臉苦悶掙扎,最終還是咬了咬牙,走進書房,跪在了地上。

  「軍師?」霍畢見此情形,心中一驚,連忙想要將他扶起來,卻被齊軍師躲開。

  他對著霍畢鄭重一禮,道:「將軍,老夫有事,需要坦白。」

  「坦白?你有何事,非要在此時此刻與我坦白?」霍畢此刻實在沒什麼心情,想要打斷,卻聽見齊軍師說此事與公主有關,遂停了下來,讓軍師繼續說。

  「將軍可還記得老夫姓名?」齊軍師先是問了這個奇怪的問題。

  「自然記得。」霍畢道:「軍師姓齊名邇,聞名遐邇的邇。」

  「將軍,容老夫重新介紹一下。」齊軍師低著頭,說:「老夫姓齊名邇,本為長樂公主殿下七親衛之一,是排行第二的棋衛——棋二。」

  霍畢瞬間瞪大眼睛,整個人如遭雷霆之擊。

  ——我的七衛,以琴棋書畫詩酒花名之,從一排到七——

  ——我說了這麼多,你竟然只覺得我父皇母后取名字風雅——

  過去的回憶如同潮水一般湧來,逼得霍畢後退了一步。

  難怪,難怪軍師對蕭璃那般恭敬,也難怪蕭璃從一開始就那麼信任軍師,使喚起他來那麼順手……

  他還只道是蕭璃不跟他見外,所以才未跟他的人見外,卻原來……

  「那你……」霍畢艱難開口。

  「六年前,老夫奉公主殿下之命,前往北境助霍老將軍解邊境之危。」齊軍師深深低著頭,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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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千里咫尺 第一百七十四章

  裴府

  裴晏自宮中而歸,下了馬車,一直緊繃著的肩膀與後背終於稍稍放鬆。自三日前蕭傑逼宮,他便一直沒有回府。蕭璃在宮中理了多久的事,他,還有幾部尚書便也在宮中待了多久,今日才得以返家。

  如今他只想讓鶴梓給他準備熱水沐浴,可是……裴晏垂眸淺淺笑了笑,他這個願望怕是沒那麼容易實現。

  果然——

  「跪下!」

  才回了府,便聽見裴太傅惱怒中帶著火氣的聲音,裴晏眼中露出了『果不其然』的神色,悠悠然回過身,面對著裴太傅撩起袍角,跪了下去。

  裴太傅看著老老實實跪下的兒子,胸口起伏了幾下,終於問道:「這就是你的目的?你百般籌謀,就是為了讓公主殿下掌政?甚至……讓她登基?」

  「父親說的這是什麼話?」裴晏一笑,說:「當日的情形父親也知道,為了朝局穩固,孩兒只能如此。」

  「你住嘴!」裴太傅深吸了一口氣,說:「你騙得過別人,卻騙不過我。公主殿下與霍畢那麼快就平定亂局,顯然早有準備。她既有所準備,你便不可能不知道。」裴太傅盯著裴晏,看著他漆黑的瞳仁,說:「你既知會有叛亂,卻全然不提醒於陛下,眼睜睜地看著他陷入危局之中……你不思忠君便罷,竟還做著害君的打算!」

  「父親言重了。」裴晏輕鬆應對:「無憑無據,即便是公主殿下也只是猜測。無端端地,怎能胡亂指控陛下最親近的國公與最倚重的皇子意圖謀反?再說這『害君』……父親,孩兒可沒有將劍架在陛下脖子上,也沒有逼迫三皇子謀反啊。」

  裴太傅的養氣功夫在裴晏的三言兩語中徹底消失,他兩步並作一步走到裴晏面前,怒斥道:「你還敢狡辯?你說你無害君之心,那我問你,大殿之內,你緣何提醒三皇子向陛下討要傳位詔書?不就是因為他有傷害其他皇嗣之心?你擔心他真的去傷害皇長孫和四皇子殿下,這才將其注意引向陛下一人。陛下被毒害,皆因你此話而起,你如此行事,就不怕被人看破嗎?」

  「『如此行事』……」裴晏回味著裴太傅的話,抬眼,道:「當日的情形,便是再多一百個人在場,也不過是多一百個人讚我忠君無畏。父親當知道,當日若沒有我的那番話,蕭傑看起來已經要行刺陛下了。」

  「那也只是看起來。」裴太傅說:「三皇子何來的膽量與魄力在群臣面前弒父篡位!」

  裴晏但笑不語,他確實沒這個魄力,可惜啊,此事已然無法證實。

  裴太傅看著裴晏,長嘆一聲,道:「你行事如此偏頗,恐給我裴氏招來禍患。」

  裴晏抬頭,看向自己的父親,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臉上的棱角冷峻分明了起來。他冷淡說道:「父親說我行事偏頗,無非是因為我傾力相助之人乃是公主殿下。若那日我所助的是位皇子,父親還會如此想法嗎?」

  「自古以來,哪有女子掌權做皇帝的?」裴太傅嘆了口氣,頗為疲憊道。

  「先皇當年讓您教導殿下,不就是為這一日做著打算嗎?」

  「那也得是陛下親自下旨傳位!而非你以一己之力,帶頭提出此事!朝臣們為何會聽從於你?還不是因著裴氏的名頭?若公主殿下無功無過倒也還好,若她……那他日史書之上,你便要被千夫所指!」

  聽到這裡,裴晏忽然笑了,他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膝上的塵土,說:「若父親只是擔心這個,那兒子便不怕了。父親放心,你親自教導過的學生,定能成為一代明君。」說完,裴晏舉步打算回房,想到了什麼,又停下,道:「還有一點父親錯了,朝臣們跟從我請殿下掌政,並非看在我裴氏名頭或尚書令的顏面,而是大家都不傻,知道當下亂局唯公主殿下可解,而我,不過是那個先一步說出大家所想之人罷了。」

  說完,裴晏便不欲再多說了,轉身回房。

  「你憑什麼,就這般篤定她會為一代明君?」身後,裴太傅的聲音傳來。

  *

  將軍府

  「她派你來的北境?」霍畢被齊軍師吐露的消息震住,立刻道:「你給我原原本本講清楚!」

  「是。」齊邇說:「當年……」

  ……

  「兄長已經跪了一天,陛下卻仍無出兵的旨意……」蕭璃看著房門外紛飛的大雪,面色焦急。

  「陛下本就還在為楊氏罪案雷霆震怒,霍將軍又是先帝的人,他心中早有疑慮,恐不會因太子殿下求情而改變主意。」裴晏拿過大氅,披在蕭璃身上,繫好帶子,然後低聲說:「如今外面天寒地凍,不能讓太子殿下繼續跪下去了。」

  「齊叔,如今還有什麼辦法。」蕭璃回過身,看著齊邇,問道。

  「陛下對霍將軍有心結……那不如……就從這心結處著手。」齊邇思索了片刻,回答。

  蕭璃聞言,怔愣了片刻,她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而後睜眼對齊邇說:「齊叔,我的七衛,只你最善謀略,我命你,你即刻前往北境,幫我……幫我救下師父,救下北境。」蕭璃眼中帶著不捨和不忍,卻還是堅定地將話說出。

  齊邇一愣,連忙站起身,俯首行禮,道:「棋二謹遵殿下之令。」

  「齊叔。」蕭璃看著齊邇,說:「我下這個命令,實是遣你入九死一生之地。」但她真的已經再無辦法,「若你能活下來,就不用再回來了。」

  「殿下?!」齊邇驚詫。

  「齊叔,我知道你想如尋常人一樣生活。」蕭璃看著齊邇,努力笑笑,說:「若能活下來,就去過你想過的日子吧。」

  說完,蕭璃看著外面的風雪,攏了攏身上大氅,大步走入那漫天風雪之中。裴晏對齊邇點了點頭,然後立刻跟了出去。

  「只要再多撐些日子就好,齊叔信我,援軍一定會到。」漫天大雪中,蕭璃的聲音隨風飄來。

  ……

  「竟是如此……」霍畢喃喃道:「所以你才一直那般堅信,朝廷一定會有援軍。所定計策,也皆是按照援軍會至所做……」

  齊邇點頭。

  「蕭璃為何確信自己能讓陛下出兵?當初不是因為蕭璃病重,太常寺卿上書……」說到這裡,霍畢猛地停住,不敢相信地說道:「她是故意的?不,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計策!」

  齊邇再次點頭,眼中有掩飾不住的心疼。

  「此次回京,我問過書參當年之事。」齊邇道:「寒冬臘月啊,殿下一桶一桶從頭到腳給自己倒著冰水,不用藥,不以內力相抗,是生生地燒到昏迷不醒!」說到這裡,齊邇忍不住,老淚縱橫道:「不僅如此,她還要親自謀劃,叫太常寺給亡父潑上一桶髒水啊!」

  霍畢忍不住隨著軍師的話想像著當年的場景,心中跟著抽痛。

  「太常寺卿為何會順著她的意跟著一起欺瞞君上?」霍畢閉上眼,強壓心中痛意,語氣麻木地開口問。而未等軍師回答,他又想起為太子殿下治喪時裴晏與呂寺卿之間的種種,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是了……該是因為裴晏的緣故,原來……那時他就在她身邊了。」

  難怪他會傾力幫她,若換做是他,親自經歷了此事,定也會捨命幫她。

  *

  裴府

  「我為何篤定?」裴晏轉身,看向自己的父親,語氣中少有的帶了些尖銳,「六年前,北境危急,一步失守,皇上因心中生疑而延誤馳援,當時父親不也無計可施嗎?」

  裴太傅說不出話來,當時他確實上書過陛下,可折子卻留中不發,不被理會。

  「若北境失守,瀾滄關被破,北狄大軍將再無阻礙,到那時,長安哪裡還能醉生夢死,歌舞昇平?」說到此處,裴晏一笑,語氣越發尖銳:「君上無德,朝臣無用,最後竟要靠一個尚未及笄的小姑娘損毀自身才得以出兵,邊境要靠著一個不足十七的少年捨生忘死才能守住國土!」

  裴太傅後退了一步,氣勢竟被裴晏全然壓過。

  「父親。」裴晏深吸一口氣,說:「仁義,謀略,手段……這些,殿下當年就已具備。陛下猜忌多疑,剛愎自用;太子殿下空有仁義,卻無手段;其餘皇子更是不堪大用……整個蕭氏皇族,父親可能找出一人超過殿下?」

  裴太傅答不出話來。

  「父親找不出吧。」裴晏了然一笑,繼續說:「父親,您為我取名為晏,賜字清和,孩兒明白父親所願,自也會為此一生追求。」

  說到此處,裴晏再次跪下,仰頭看著裴太傅,認真道:「孩兒也相信,唯有殿下才能給父親想要的河清海晏,時和歲豐。」

  裴太傅看著跪在地上的裴晏,久久不能言語。恍惚間好像又想到了年輕的時候,跟先皇一起看著兩個孩子相伴玩耍。最後他長嘆一聲,道:「罷了,我如今也管不了你。你們……便造一個河清海晏的盛世,給我看看吧。」

  「是。」裴晏俯首,叩頭,回答道。

  *

  嶺南道

  鄭明帶著大理寺眾人,以及韶州別駕吳勉日以繼夜地審問追查,核實證據,以最快的速度查明案情。

  離開韶州準備歸京時,鄭明看著來送行的吳勉,從來嚴肅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滿意的笑容,他拍著吳勉的肩膀說道:「此次查案,多虧了吳別駕。」

  吳勉謙遜地笑了笑,正想謙虛幾句,就聽見鄭明繼續說:「多的話本官也不說了,如今公主殿下掌政,想來過不了多少時日,你我就可在長安同朝為官了。」

  吳勉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臉上,突兀開口:「什……什麼?」

  「此次察覺嶺南道有調兵叛亂之嫌,全賴吳別駕洞察先機啊。」鄭明溫和說道:「我已將詳情上書公主殿下,殿下本就對你滿意,有了這樁功勞,吳大人怕不是要像裴大人一樣,青雲直上了。」

  吳勉:別……別了吧。

  吳勉僵著臉,笑不出來,想到花了大功夫才保住的頭髮,只覺得它們到底還是要離他而去。想他一個苟官,苟過了劍南道的官匪勾結,又苟過了嶺南道的群狼環伺,好不容易如今南境安穩,總算可以享享清福……竟又要被調入長安!

  看著對未來頗為期待的鄭明大人,吳勉只想抓住他的肩膀使勁兒搖出他的幻想。殿下掌政,鄭大人到底在期待什麼。政通人和?國泰民安?不,會死啊,殿下掌政,他們這些官員都會累死啊!

  這些京官兒不知道,他可是切身體會過的,就殿下那野狗一樣用不完的精力,她要是想陪你連軸處理公務,先跪下的肯定是你呀。

  當然,鄭明全然體會不到吳勉心中的苦楚,仍在自顧自地展望未來,「殿下正心敏慧,想來定能好好治一治朝中亂象的。」

  吳勉:是的呢,人都累死了,還哪有心思搞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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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千里咫尺 第一百七十五章

  將軍府

  「你之後留在我身邊,可是蕭璃的意思?」霍畢看著齊邇,問。

  「並不是。」齊軍師連忙回答:「後來援軍趕到,北境大捷,之後我給殿下送信報平安……後來殿下派書參來北境見了我一面,要我好生珍重,去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所以你那時留在北境……」

  「那時北境百廢待興,又時有戰亂,老夫覺得自己還有些用處,加之又在北境遇見了絡娘……」齊邇說到夫人,老臉沒忍住一紅。

  「啪——」霍畢忽然一拍桌案,道:「你後來既為我謀事,我們初入京時,你又為何提議要我與公主聯姻?這難道不是蕭璃的意思嗎?」

  聽到霍畢的問題,齊軍師的臉上露出了一種無奈卻又寬容的神色,彷彿在看著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一樣,他嘆了一口氣,說:「這個提議,難道不好嗎?」

  「哪裡好……」

  「老夫看著公主殿下長大,知她心性純正,絕不是忘恩負義,過河拆橋之輩。若不出意外,往後該是公主殿下掌權,將軍曾與公主殿下共患難,有並肩作戰的袍澤之情,未來殿下絕不會像陛下一樣猜忌將軍。將軍可以平安回到北境,將軍也可以繼續掌兵,如此看來,我們最初的目的,盡已達成。便是叫袁孟那棒槌來說,他也只會說這提議無不好之處,只除了……」說到這裡,軍師猛地停住。

  「只除了本將軍沒出息,說好的各取所需,卻妄自動了念想。」霍畢閉上眼睛,自嘲道。

  齊邇:您自己想明白就好。

  霍畢又是慘淡一笑,喃喃自語:「愛不能愛,恨也不能恨,你們的公主殿下,真的好手段啊……」

  「將軍,今日齊邇將一切如實相告,並非殿下授意……」齊軍師猶豫了一下,說:「說到底,公主當年的所作所為,也並非為了將軍。」

  「並非為了我,可我能不承情嗎?」

  最後,霍畢對齊邇擺擺手,頗為疲憊地說道:「我知道了,先生先去休息吧,今日發生之事太多,我需好生想想。」

  齊邇點頭,起身,準備退下。

  一腳踏出門口時,忽聞霍畢發問:「那日我曾問過先生,卻未等到回答。」

  齊邇回頭。

  「『明瑕』,究竟何意?先生應該知道吧。」

  齊軍師頓了頓,然後小心地說:「那是先帝為公主殿下取的小字,與『璃』同出一源,鮮少有人知道。」

  身如琉璃,內外明澈,淨無瑕穢。

  「鮮少有人知道,他卻知道……」甚至還為其刻章。

  當夜,霍畢做了一個夢,他又夢到了父親生辰那日的場景。

  那時他惱羞成怒,一把推倒了問得他答不出話來的小蕭璃,轉身跑了。

  跑了幾步,他又覺得把一個那麼可愛的小姑娘獨自留在花園好像不太好,猶豫了一下,又轉身跑回去。

  跑回去後,他遠遠地看見那個三頭身的小姑娘被一個小少年拉了起來,那小少年眉目清冷,板著臉蹲下,幫小姑娘整理好衣裙,拍掉身上泥土,又問:「怎麼回事?」

  令小霍畢覺得極為羞恥的是,小姑娘將所發生的事給小少年敘述了一遍,又歪著腦袋問道:「他為什麼要推我呀?」

  小少年冷笑一聲,回答:「惱羞成怒之人,不需理會。」

  這個聲音,霍畢終於聽出來了,正是裴晏。被這樣說,他連氣都生不起來,因為他確實是惱羞成怒。

  小蕭璃拉長了聲音,發出了長長的一聲『哦』,然後說:「雖則孫子兵法有云十則圍之,但也不是所有情況都要照本宣科呀,就像他剛才說的那種情形……」

  「……正是該一舉反擊,風馳電掣,做碾壓之勢,揚我軍威,令其不敢再犯。」小裴晏接著說道。

  「我也這麼想的。」小阿璃一本正經地點頭,說:「那個小哥哥應該也做如此想法,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然後皺皺鼻子,說:「有點兒笨哦。」

  小少年跟著點了點頭,似是懶得再糾結此事,對小姑娘說:「我帶殿下去皇后娘娘那裡。」說完,伸出手,手心向上。

  「昂~好呀。」小阿璃拍拍手上的泥土,然後把髒兮兮的小手放進少年掌心,兩人一同離開。

  只是離開前,小少年的目光忽然往霍畢藏身之處一斜,然後又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彷彿什麼都沒有看到。

  將軍府,霍畢忽然驚醒。

  他坐起身,將臉埋在掌心,忽然笑了起來。

  原來,他不是遲了三年,而是遲了整整十年。

  *

  這些日子以來,御史台簡直忙得腳打後腦勺,那些平日裡天天盯著百官私德,風聞奏事的御史也沒工夫再盯著朝臣了,全部都被楊恭儉拉去審問叛軍叛將。

  謝尚書從中書省府衙走出來,見到幾個御史匆匆走過,左臉寫著匆忙,右臉寫著勿擾,腦門上刻著焦頭爛額,叫人看著就不敢靠近。走在最後的那個年輕御史還左右看看,見沒人注意他,然後從袖袋裡掏出張餅,匆匆咬了幾口,又若無其事地跟上。

  謝尚書嘖了一聲,咧咧嘴,心中慶幸,幸好他身在工部,如今已是深秋入冬,各地少有工事,且他們工部又跟審案沾不上邊兒,正是少有的清閒時刻。

  不說御史台,就算是剛剛才拜訪過的中書省,同樣忙得不可開交。府衙裡只有幾個低階的書吏在值守整理。據說中書令,中書侍郎這些叫得上名字的官員全都被拉到了紫宸殿,處理因為叛亂而積壓的奏折。

  謝尚書搖了搖頭,看看天色,決定直接回府,卻在上馬時見到了公主殿下身邊的人。

  「詩舞姑娘?」

  詩舞對著謝尚書淺笑一禮,道:「殿下請尚書大人明日午前到紫宸殿議事。」

  「我?」謝尚書有那麼一刻,想著詩舞姑娘是不是認錯了人,殿下要找的其實是吏部戶部尚書之流。

  「工部,謝尚書。」詩舞笑眯眯地重復了一遍,打破了謝尚書的希望。

  第二日,謝尚書來到紫宸殿,才一進殿,就見到書案上高高摞起的奏折,幾乎將公主殿下全全擋住。下首左側還設了個小案,裴晏跪坐在小案後面奮筆疾書,聽見謝尚書對公主行禮,頭都未抬。

  謝尚書心中齜牙咧嘴,面上卻未顯分毫,才行了禮,就看見蕭璃一邊翻著奏折,一邊皺著眉頭發問:「明年江南道水利工事的章程計劃,謝尚書你上交中書省了嗎?」

  「啊這……」謝尚書語滯。

  看著謝尚書底氣不足的模樣,蕭璃眯了眯眼睛,放下手中的奏折,說:「謝大人,水利工事可不會自己把自己修好的,你知道吧?」

  「明白……明白明白。」謝尚書連忙道,「只是,今年因著江南道貪腐大案,江南很多州府的長官被換,目前諸多州縣仍是縣丞代管,朝廷還未指派官員……」這一年亂糟糟的這麼多事兒,他是實在沒想到公主殿下竟還做著明年繼續興修水利的打算,偷懶卻被抓到,著實讓謝尚書覺得有些丟面子。

  「這是吏部的事。」蕭璃拿筆敲了敲面前的一摞折子,說:「裴大人跟吏部尚書自會在年前處理好此事,謝大人只要做好章程計劃便好。」

  裴晏抬頭,對著謝尚書點點頭。

  「是,是是,下官明白。」謝尚書連忙道,說著,又忍不住給自己辯解幾句,低聲道:「下官之前只是想著,這都要年底了……」

  「所以才要在年底之前定好章程,謝大人,你不出章程計劃,戶部怎麼計算來年銀兩撥款?快到年底就不做事了……是不是快到年底了朝廷也可以不發俸祿?」

  謝尚書:「……下官知錯。」

  「好了。」蕭璃見好就收,點點頭,又埋首於眼前的奏折,隨意道:「謝尚書若無事便回吧,記得年前將章程上交御史台。」

  「下官遵命。」聽見時日尚算寬鬆,謝尚書心中鬆了口氣,心想殿下對他甚是寬仁,回道。

  等到謝尚書退出紫宸殿,裴晏才又抬起頭,說:「年前才交,怕是來不及。」

  「沒事兒,明日你去戶部催催來年的撥款。」蕭璃挑挑眉,說:「戶部尚書結不出來,自然會替我們催趕工部。」

  聽到蕭璃的話,裴晏眼中閃過笑意。

  「你笑什麼?」蕭璃狐疑問道。

  「沒什麼。」裴晏收了笑意,正色說:「只是感慨殿下仍舊如此善於因勢利導,借力打力。」

  「是嗎?」蕭璃更加狐疑,說:「我怎麼覺得你在心裡說我厚顏無恥,陰險狡詐?」

  「咳,殿下想多了。」裴晏一本正經回答。

  蕭璃:「……」

  *

  日暮時分,裴晏離宮,順道去了一趟戶部府衙,然後才騎馬歸家。快行至府邸時,卻見到霍畢騎著馬立在坊口,等著自己。

  裴晏拉住韁繩,輕聲道了一句:「霍將軍。」

  霍畢看見裴晏,打馬上前,問:「裴大人,今日我做東,不知裴大人可願去共飲一杯?」

  裴晏看著霍畢,默了默,終是道:「好。」

  ……

  繡玉樓

  記得當年霍畢初初回到長安時,裴晏曾請他喝了一杯酒,就在這繡玉樓中。今日,霍畢叫了一桌子的菜,然後給兩人的杯盞中倒滿了酒。

  「我一直想問,」霍畢率先將酒一飲而盡,然後說:「你刻下那枚印章時,是何心情?」

  裴晏垂眸,拿起酒杯,盯了半晌,才道:「此事與霍將軍無關。」

  「確實,你們之間的事,從來與我無關。」霍畢一笑,又問:「這幾日我細細想著,三年來蕭璃許多行事,背後當都有你配合,只是我實在好奇,你們到底如何聯絡的,總不會全靠心有靈犀吧?」

  裴晏喝了酒,這才發現霍畢叫的酒極烈,他被辣得輕咳了一聲,眼底泛上些水色。

  霍畢奸計得逞,得意笑了笑。

  裴晏拭了拭嘴,沒理會霍畢這小兒科的報復,回答道:「梅期。」

  「梅期?」霍畢一愣,脫口而出:「你那個派頭大脾氣臭的祖傳隨從?」

  「他本名花柒。」裴晏接著道。

  霍畢恍然大悟,難怪,當時在江南,梅期拖著條傷腿也要給蕭璃送水送飯,對著自己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這麼說,當時你遇險,也是梅期報信,她這才接到消息,日夜兼程趕去救你。」不再因蕭璃一葉障目,霍畢的腦子也清明了起來,之前很多略顯古怪的事情也都有了解釋。

  裴晏嘴角勾了勾,輕輕點頭。

  霍畢見不得裴晏這明晃晃得意的樣子,話鋒一轉,道:「你既也有這般心思,又為何一定要推她走上那個位置?」

  裴晏眼中的笑意漸漸消失,只聽霍畢繼續道:「你該知道,她若掌皇權,與你便再無可能。」

  霍畢說完,就緊緊盯著裴晏,不肯錯過他眼中的任何一絲情緒。

  良久後,他才聽見裴晏輕聲說:「我知道。」

  自古以來,即便是皇帝也要時時謹防後宮干政,更何況蕭璃一個女子。裴晏出身裴氏,現在又是百官之首,若蕭璃與他成婚,那就是二聖臨朝的局面。若兩人政見相合還好說,可但凡有所分歧……之後的局面怕就不會好看了。

  一個不慎,這江山可能就不再姓蕭。

  如今二人倒是可以相扶相守,但誰知十年二十年以後,又會是何等光景。身在權貴帝王家,從至親到至疏的夫妻,所見還少嗎?且權欲迷人眼,誰又能確定,十年以後的蕭璃裴晏,仍是今日的蕭璃裴晏?十年前的顯國公怕是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走上謀反這條路,那時他對陛下,可還是真心相待的。

  倒也不是沒有別的辦法,霍畢想,只要剪除裴晏身上的一切權力,讓他從此在朝堂上,再構不成蕭璃的任何威脅。

  但是,蕭璃會那麼做嗎?

  不會。

  霍畢甚至不需要多想,就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裴晏經天緯地之才,她不會任其荒廢。就如她對霍畢說過的話,他該是北境的蒼鷹,而非長安的雀鳥。對霍畢尚是如此,對裴晏只會更甚。

  「裴晏,你便不會心有不甘嗎?」霍畢終於問出了自己最想問的話。連他都會覺得不甘心,那,裴晏呢?霍畢是真心實意,想要聽到裴晏的回答。

  裴晏沉默,良久,才道:

  「無妨,待我助她成一世功業,他日史書之上,我們的名字必相去不遠。」

  「如此,也算相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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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25 00:30:50 |只看該作者
卷三‧千里咫尺 第一百七十六章

  裴晏說出那番話之後,霍畢定定地看了他很久,最後他拿起酒杯,碰了碰裴晏的酒杯,將那些烈酒一飲而盡,然後便走了。

  第二天夜裡,霍畢來到公主府,在書房找到了蕭璃。

  「霍畢……你考慮好了?」蕭璃從凌亂的書案中抬首,問。

  「我好像也沒有很多選擇。」霍畢隨意笑了笑,然後看向蕭璃,問:「你當真就放心這麼放我回北境去?」

  蕭璃聞言也笑了,說道:「若是我不放心,那日去找你時帶去的就是一盞鳩酒了。」蕭璃臉上浮現出了一絲調皮之色,說:「我總覺得,想騙你喝下應該不算難。」

  又被蕭璃當面嘲笑笨,霍畢眼睛一瞪,就聽見蕭璃又說:「再說,若你都不可信,那這天下怕也沒幾人能叫我相信了。」

  蕭璃的語氣很是坦然,彷彿在說著什麼理所應當的事情一樣。

  她就這麼理所當然地信任著他,霍畢在心中回味著。

  話說完,蕭璃從書案後走出來,來到霍畢身邊,看向他說:「北狄狼子野心,霍畢,幫我們守好北境。」目光中,是全然的相信。

  霍畢看著蕭璃的眼睛,良久,最後閉上眼嘆了口氣,然後,手一伸,一把將蕭璃拉近了自己的懷中,緊緊抱住。

  「我霍畢兩番被你所救,命便是你的,蕭璃,你既不用我護著,那我就用這條命為你守住北境。」

  蕭璃的瞳孔微微擴大,她感覺自己的脊背幾乎被勒斷了,這時,又聽霍畢說——

  「不死,便不退分毫。」

  「霍畢……」蕭璃神色震動。

  下一刻,霍畢放開了蕭璃,他盯著蕭璃的眼睛,慢慢後退了半步,緩緩跪下,算是補齊了當日紫宸殿外他漏掉的那一跪。

  「公主殿下,自此,你我便只是君臣。」

  蕭璃垂眸,看著向自己跪下的霍畢,最後鄭重開口:「好。」

  「同袍之情,君臣之義,蕭璃,必不相負。」

  *

  沒幾日,大理寺卿鄭明便在袁孟與林選征的護送下回到長安。而袁林兩人回歸,便也意味著霍畢離京的日子到了。

  通化門外,霍畢騎在馬上,想起來當年他就是從此門入的長安。他回城的那日,百姓都湧去月燈閣看蕭璃與吐蕃對戰,霍畢收回思緒,看向背著行囊的齊軍師,問道:「先生真的決定隨我們回北境?」

  齊邇點頭。

  「公主殿下如今大權在握,跟隨她似乎更有前途。」霍畢又道:「至於嫂夫人,接來長安便是。」

  齊邇笑著道:「殿下的謀略早就超過我,我留在此處,對殿下幫助也不大。再說,殿下已允我自由選擇。」說到這裡,齊邇摸了摸鬍子,說:「老夫覺得,將軍或許更需要我一些。」

  「軍師的意思是,將軍沒有公主殿下聰明,所以更需要先生,對嗎?」林選征歪歪頭,問道,表情極其純良。

  齊邇摸鬍子的動作頓住。

  「啪——」袁孟一巴掌打上林選征的後腦勺,粗聲粗氣道:「不會說就別說,瞎說什麼大實……不是,瞎說什麼!」

  霍畢冷如寒鐵的視線射向袁林兩人,叫袁孟把那句『大實話』生生吞了回去。

  霍畢收回目光,對齊邇說:「既然如此,以後也請先生多多獻策了。」

  「不敢,不敢,還要將軍多多關照才是。」齊邇連忙道。

  霍畢笑了笑,目光上移,看向城樓。

  蕭璃就站在城樓上,身著公主朝服,似是剛從宮中趕來,自上而下,認真地注視著自己。

  霍畢最後看了蕭璃一眼,咧嘴一笑,拱手行禮,大聲道:「君子一諾,此生不移,殿下,後會有期!」

  說完,也不等蕭璃告別,直接掉轉馬頭,一揚馬鞭,快馬離開!

  袁孟和林選征兩人對視一眼,也遙遙對站在城樓上的蕭璃一禮,然後一打馬,追隨霍畢而去。最後,齊邇對著蕭璃點點頭,慈愛一笑,然後也跟著離開。

  蕭璃就站在城樓上,看著四人的身影越來越遠,直到消失,再也看不見一絲蹤跡。

  君子一諾,此生不移。蕭璃也在心底默默回道。

  「殿下可是捨不得?」身側忽然傳來了如玉質般的聲音。雖然音如碎玉,可語氣卻透著些許陰陽古怪。

  蕭璃偏偏頭,見到裴晏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她的身邊。蕭璃沒搭理他,他就又接著說:「殿下若是捨不得,還能把他追回來。」

  「我為何會捨不得?」蕭璃雙眼一眯,面色不善道。

  裴晏的身子不由自主晃了晃,從頭到腳都顯得很是開心開懷的模樣,卻偏偏要板著臉,強忍著溢出的笑意,說:「畢竟霍將軍走後,以後怕是無人與殿下月下喝酒,林中舞劍了。」

  霍畢那些閒來無事,去找裴晏叨逼叨的夜晚,沒少說當年在南境之事。月下喝酒,林中舞劍,自然也是有過的。

  蕭璃:「……」

  裴晏轉過頭,看向蕭璃,極不莊重地挑挑眉,等著蕭璃回答。

  「裴卿說得對,本宮確實該把霍畢追回來。」蕭璃咬牙道。

  裴晏的笑容一頓。

  「我定要把這廝的嘴給縫上!」蕭璃恨恨道。也免得他天天在外面胡咧咧。

  城樓樓梯邊上,梅期抱著劍懶懶靠在城牆上,簡直恨不得把耳朵捂上。

  沒耳聽,真是沒耳聽。

  正想悄悄走下城樓,卻見酒流飛奔而來,略過他,直接走向了蕭璃,低頭稟報道:「殿下,陛下醒了。」

  *

  公主府中,畫肆看著詩舞領著人,把一摞摞的奏折送往書房,看見她時,只是隨便點點頭,便又離開去做別的事情了。畫肆才張開嘴,還沒來得及出聲,詩舞已經走遠。

  自公主殿下掌政以來,出入皇城,處理政務,帶的一直都是詩舞,而自己就一直被扔在公主府中,每日無所事事。這兩日,連酒流都時不時外出,自己卻還是在料理著些府內的瑣碎雜事……

  隨著日子一日日過去,畫肆越發地沉不住氣,她打定主意,等今日殿下回府,她就去請纓。大家都是公主親衛,沒道理其他人都有重要的事情做,只有她自己料理雜事。

  正如此想著,府門外傳來了下人行禮的聲音和烏雲驥的嘶鳴聲,畫肆心中一喜,知道是殿下回來了。

  蕭璃大步而入,本欲直接回書房,見到畫肆站在路邊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略一思索,便道:「跟我來書房。」

  「是,殿下!」畫肆興奮道。

  「本宮如今有一件事要你去做。」書房中,蕭璃坐在主位上,看著站在身前的畫肆,道。

  「但憑殿下吩咐。」畫肆道。

  「皇伯伯今日醒了,但唇齒僵硬,行動亦不便,如今是皇后娘娘在侍疾。」蕭璃不緊不慢地說:「皇后娘娘還要照顧阿諾,我不欲她太過勞累,所以決定……」蕭璃的目光移向畫肆,目光幽深,道:「……由你去皇伯伯身邊侍疾。」

  「什麼?」畫肆的表情僵在臉上。

  「怎麼?」蕭璃歪歪頭,笑著問:「你不願意嗎?」

  「殿下……」

  「畢竟,你不是最喜歡背著本宮去找我皇伯伯嗎?」蕭璃還是一樣溫和的笑容,卻讓畫肆身上一陣陣發冷。

  *

  大明宮,昏暗寢殿內,穆皇后手持著一碗剛剛熬好的湯藥,揮退了下人,來到了榮景帝的身邊,看著他端莊一笑,低聲道:「陛下,喝藥了。」

  榮景帝張開嘴,卻因為唇齒太過僵硬,只能發出『啊吶』等辨不清意思的聲音,又因為臉上的肌肉太過僵硬,口涎沿著嘴角流了下來。

  榮景帝卻全然顧不得口涎,只想挪動身子,遠離穆皇后。他看著她的目光,恐懼又厭惡。

  「陛下,這又是何必呢?」穆皇后彷彿看著鬧脾氣的小孩一樣,手中拿著湯匙,不緊不慢地攪著湯藥,說:「想想您最看重的君父威嚴,若是讓您的皇兒們看到,怕是會失望呢。」

  榮景帝張嘴叫了兩聲,眼中露出怒色。

  「瞧我。」穆皇后笑著自責道:「我都忘了,陛下四個兒子,長子叫您自己逼死了,次子被迫遠走他鄉,三子……犯上作亂,對您心懷無限憤恨,更是親手給您餵下穿腸毒藥,至於四皇子,從小到大您也沒分給他半分眼神,他心中自然也不怎麼在意您如何。」

  榮景帝閉上眼睛,不想再聽,可是閉眼卻擋不住穆皇后那在他聽來如九幽惡鬼一樣的聲音。

  皇后看著榮景帝的模樣,幽幽地嘆息了一聲,坐到了床榻邊上,道了一句:「陛下,我知您心裡苦。」

  榮景帝睜眼,疑惑地看向皇后。

  「您這一生,拼了命地想得人認可敬重。」穆皇后看著榮景帝,面帶悲憫,道:「皆是因您少時沒有得到父親的認可,不是嗎?」

  榮景帝瞪圓了眼睛,想要阻止皇后繼續說下去,卻又動彈不得,只能聽著她一字一字繼續說:「同為皇子,憑什麼您名為蕭效,先帝卻被取名蕭政,比您受重視,得矚目,您被教養成武將,他卻得承大統。」

  穆皇后的聲音輕柔又和緩,卻如黑白無常的勾魂鎖,將榮景帝勾回了心中的夢魘。而這時,這勾魂鎖又動了起來,幽幽道:

  「這自然是因為,先帝比您更好,所以父皇選他繼承大統,所以……」穆皇后的眼中浮現出一些森然的惡意,道:「您愛而不得的女子也選擇嫁他為妻!」

  聽到這最後一句話,榮景帝目眥盡裂,用盡全身力氣掙扎了起來。他拼了命地想說話,最後卻不慎咬破了舌頭,鮮血立刻湧了出來。

  「是,我知道,您喜歡阿昭。」穆皇后穩穩地坐著,全不拿榮景帝的掙扎當回事,笑著說:「這件事不僅范濟知道,我也知道,好歹我也是您的枕邊人呀。」

  說到這裡,穆皇后眼中浮現出讓榮景帝發冷的笑意,說:「您知道還有誰知道嗎?」

  榮景帝不敢繼續聽下去。

  「阿璃知道。」穆皇后道。

  「阿煦,也知道。」穆皇后繼續道。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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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25 00:31:08 |只看該作者
卷三‧千里咫尺 第一百七十七章

  榮景帝的心臟猛地一跳,他死死地盯著穆皇后,試圖尋找哪怕一絲一毫她在說謊的痕跡,可惜的是,他一丁點兒都找不到。

  意識到這一點,榮景帝的胸口猛烈地起伏了起來,只覺得雙耳嗡嗡作響。

  「是的,陛下,您做過的那些齷齪又噁心的事情,阿煦和阿璃都知道。」穆皇后說:「是我安排的,陛下,我安排他們親眼見到你做的噁心事。」

  「蕭效,你的君父之威,盡皆毀於你自己,怪不得任何人。」

  說到這裡,穆皇后眼中閃過一絲痛意,她的思緒陷入了回憶當中,喃喃道:「阿煦倒曾質問過我,為何要那麼殘忍,讓阿璃面對那種事情……」

  穆皇后一閉上眼睛還能看見從來溫潤的少年那痛心又憤怒的神色,她深吸一口氣,睜開眼睛,說:「但我覺得,蕭璃合該知道她娘為了她在忍受著什麼。好在,阿昭的女兒到底沒有讓我失望。」

  穆皇后看向榮景帝,眼中的痛色消失,她帶著濃濃的嘲意問:「先皇施捨給你的皇位,馬上就要回到他的女兒手上了,陛下,你高興嗎?」

  榮景帝恨極,眼角都淌出血來。

  話已至此,他哪裡還能不明白蕭煦眼中消失的敬仰之情還有偶爾一閃而過的失望所為何事?!他咬緊牙關,擠出一個字:「怎……麼……」

  「您是想問什麼?」榮景帝狼狽的樣子讓穆皇后有些好笑,說:「你是不是覺得很奇怪,明明你行事隱秘,為何會被我知道?」

  *

  公主府

  「殿下……我……」面對蕭璃了然而透徹的眼神,畫肆說不出話來,但最後她還是咬牙說:「殿下,陛下問詢,我不敢不說。殿下,畫肆向您保證,我說的都只是小事,殿下,我保證並沒有透露過任何不利於殿下之事!」

  「是啊,小事。」蕭璃說:「從我七八歲開始,皇伯伯不過是向你問詢一些我念書習武,日常生活上的小事,但是畫肆,你身為七衛之一,不會不知道,縱使只是問些小事,他與你,也是監視,也為背主吧?」

  「我……」畫肆無言以對,最後只能不停磕頭,說:「殿下,我真的從未透露過任何對您不利之事!」

  「那是因為,我從未讓你有機會知道隱秘之事!」蕭璃驀地抬高聲音,道:「不然你以為,你還能活到今日嗎?」

  畫肆伏在地上,不停發著抖。

  蕭璃閉上眼,聲音恢復平靜,「這些年也多虧了你,才叫皇伯伯對我幾乎全無戒心。」

  更是靠著她的背叛,躲過了暴露裴晏的危機。

  「如今大局已定,我不願殺你,卻也不想留你。走吧,入宮照顧陛下,不要再讓本宮見到你。」

  「……是……」畫肆心如死灰,卻只能謝公主不殺叛奴之恩。

  *

  穆皇后伸出手,狀似溫柔地撫了撫榮景帝的鬢角,說:「你將阿昭囚禁在這大明宮中,你以為你巧立名目,費盡心機,就沒人知道了?你能防著我,防著這宮裡諸位主子,但你能防得過無處不在的宮人嗎?」

  「先帝與阿昭御下有方卻又寬和有容,那些從未入你眼,從未被你當成人的奴才,不知有多少在心中感念先帝與阿昭呢。」

  穆皇后沒理會榮景帝的躲避,繼續道:「不然你以為,前任老尚宮為何獨獨選中楊蓁,提拔楊蓁呢?」穆皇后坐直了身子,笑著說:「還不是因為那是蕭璃送進宮的人嗎?」

  看著榮景帝透著癲狂的雙眼,穆皇后嘆了一聲,道:「阿效啊,蕭政生前你贏不過他,蕭政死了你還是贏不過他,你可真是……好生失敗。」

  「你……為……做……」榮景帝拼力發出聲音。

  「你問我為何這樣做?」穆皇后歪歪頭,說:「大概是因為,你實在讓我瞧不起?」

  「蕭效。」穆皇后漸漸收斂了臉上的笑意,變得認真起來,她盯著榮景帝,目光幽深見不到底。

  「當年你與阿昭帶兵解了我嶺南的危機,我是真的崇拜你,敬重你。雖然你對我沒有多少男女之情,但至少,我知道我的夫君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我自會心甘情願為你生兒育女,打理內務。」

  「我不在乎你心念他人,不在乎你妻妾成群,縱使不喜范氏媚上之態,但我也從未與她為難。」想到范氏那個被當作替身的可憐人,穆皇后搖頭一笑。

  「可是,蕭效,你不該動阿昭的。」穆皇后話音一轉,繼續道:「你不該違逆她的心願,又以阿璃相脅,強迫欺辱於她。」

  「你這般行徑,與小人何異?不,小人尚知曉一些人倫廉恥,你簡直,禽獸不如。如此寡廉鮮恥之人,憑何得人敬重,憑何的人認可?」

  「蕭效,你今日這般下場,全是自找。」

  說完,穆皇后站起身,端著湯藥,走到榮景帝的頭邊,見到榮景帝拼命想要閃躲的樣子,她倏然一笑,說:「陛下,放心,我不會動你一根指頭的。」說完,她當著榮景帝的面,將湯藥倒在床榻邊的花瓶中,然後將藥碗隨意一放,掀開床帷,打算離開。

  走之前,最後回頭說道:「陛下如今這副樣子,也不知還能活多久,放心,身為妻子,我會日日相伴。」

  「我每日必會來跟陛下回顧一次您這不被父親重視,不被妻子敬慕,又不被兒子尊重,失敗的,一生。」

  說完,再不管身後榮景帝所發出的『啊啊』的聲音,放下床帷,吹熄了燈火,將榮景帝留在黑暗當中。

  走出寢殿,穆皇后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外面的清新氣息,吐出腹中濁氣。睜眼,楊蓁已悄無聲息地走到了身邊,低聲道:「皇后娘娘。」

  「宮中都準備好了?」穆皇后問。

  「是。」楊蓁垂首回道:「萬無一失,絕不會有任何人知曉察覺。」

  穆皇后舒了一口氣,最後道:「去知會阿璃吧。」

  「是,皇后娘娘。」

  *

  大明宮有一處幽僻的宮殿,鮮有人至,原是前朝皇帝為了幽禁廢妃所建之所。大周自建朝以來,歷代皇帝嬪妃都不算多,更別說廢妃,於是此處宮殿就逐漸荒廢,變得少有人來。

  榮景帝剛剛登基時倒是曾選過幾個女子入宮,封為美人,可沒過多久,這幾個美人就都因觸犯天顏而被發配冷宮。後來,這幾個女子在冷宮中瘋的瘋,死的死,最後竟只剩一人,可那人卻從來悄無聲息,不聲不響,幾乎被所有人遺忘。

  如今大理寺卿歸京,因是帶著大案而歸,整個長安的官員都忙碌了起來,無人有暇顧及其他,大明宮中卻剛好相反,安靜地彷彿一個人都不存在一樣。

  裴晏坐在馬車外車夫所在的位置上,於宮牆外的巷道中看著月亮;郭安帶著羽林軍值守在宮門宮牆下,穆皇后安靜地坐在立政殿中,透過窗子,看向遠方;楊蓁站在御花園,背對著蕭璃,肅穆而立;而蕭璃,則獨自一人,一步一步走向大明宮的深處。

  ……

  「阿璃,母后來找你了哦!」

  這是阿娘帶著笑意的聲音。

  蕭璃小時候淘氣,爬過花園每一個坑,鑽過宮牆每一個洞,為了逃避練武,常常躲起來叫阿娘找不到。但不論是花叢中,假山旁,還是樹洞裡,阿娘總是能準確地把她拎出來,然後扔給霍師父。

  「母后怎麼總是能找到我?」那是小阿璃被拎著後領,腳都懸在半空挨不著地,卻還不屈不撓發問,以期下次藏得好一些。

  「我是你娘,自然能找到你。」林昭理直氣壯地回答,給了她一個不算答案的答案。

  眼看著演武場越來越近,蕭璃急急問:「那我今日還能吃嬤嬤做的糕點嗎?」

  「你霍師父誇獎你的話,就可以。」

  「那阿娘你等我!我肯定能得師父誇獎!」

  「好,阿娘等你。」林昭笑著,點點蕭璃的額頭,說:「阿娘就在這裡等你。」

  ……

  冷宮已至,宮門不過一步之遙,蕭璃卻再邁不開步子。

  她緊咬著唇,後退了一步,慢慢跪下。

  三跪,九叩。

  最後——

  「不孝女,蕭璃,恭迎母后。」

  宮門一動未動。

  蕭璃直起身,看著宮門,唇抖了抖,眼淚如雨而下,「娘,女兒終於……能來接你了。」

  「吱呀——」

  宮門緩緩打開。

  一個清瘦的身影緩步走出,蕭璃抬頭看去,眼前卻一片模糊,她一把擦掉眼淚,想要讓自己能看得清楚一些,卻又在看清來人的瞬間,湧出更多的眼淚。

  來人一步一步走到蕭璃的面前,俯首看著跪在地上,仰著頭的蕭璃。修長卻乾瘦的手抬起,她抬得很慢,還帶著些顫抖。終於,那隻手落在了蕭璃的臉頰上,一點一點摩挲蕭璃的眉眼,唇頰,鬢髮。蕭璃微微側臉,試圖將臉埋在阿娘手心當中,就像是時候那樣。

  來人看著哭得不成樣子的蕭璃,終於開口。

  「娘的阿璃,長大了。」

  蕭璃聽了這話,立刻一陣抽泣,胸口抽搐,停止不住。

  林昭看著大哭不止的女兒,眼中含著淚,人卻笑了。她雙手捧著蕭璃的臉頰,輕輕將她的頭抱在懷中,溫柔地說道——

  「娘說了,會等你的。」

  「娘等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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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千里咫尺 第一百七十八章

  鄭明回到長安後,王放在北境查案的所得與證據文書也快馬加鞭地送了回來。

  令狐允和嶺南道的案子其實並不算難查,鄭明離開長安之前就已經有了王放所寫的案報和令狐允所查到的證據,到了嶺南之後,又有齊軍師兩年來所探查到的種種,還有袁孟,林選征他們所救下的黑礦場的人證,再加上勉強混成地頭蛇的吳勉……鄭明需要做的,大多是在當地核實他們所查到的證據。

  如今回了長安,又有北境王放送來的證據,鄭明帶著大理寺跟楊恭儉的御史台一起沒日沒夜地熬了十幾個日夜,終於在臘月前結了案。

  顯國公范濟犯上作亂,通敵叛國,陷害忠良……罪行累累,罄竹難書,依律,凌遲處死。

  顯國公府抄家,男丁處死,女眷沒官。

  顯國公乃是首惡,朝臣們對於顯國公以及顯國公府的處置並無任何異議。但是對於其他涉案者,尤其是對於北境與嶺南的官員的處置上,卻出現了分歧。

  朝會上,朝臣們吵做了一團。

  有的人覺得應該霹靂手段,雷霆處置,將一應涉案者斬首示眾,以安民心,以平民憤;而另一部分人則覺得涉案官員過多,若是盡數處斬,實在有違天合,且之前已經處置了很多江南道的官員,那些空缺尚未完全補實,如今北境和嶺南又牽扯進來許多官員,其中不乏位高權重者,若是全都處死……那來年這地方朝廷怕不是要像個滿是破洞的茅屋,要四處漏風了。

  雙方各執一詞,爭執不下,越說聲音越高,險些把大殿的房頂掀破。

  蕭璃一手支著頭,看著眾人吵嚷,一言不發。等他們吵到口乾舌燥時,這才發現公主殿下好像許久沒有開口說話了。

  新上任的吏部尚書趁著殿中片刻的安靜,對著蕭璃開口道:「殿下,若當真將所有涉案者處死流放,兩地怕是要血流成河啊……且來年新任官員的委派,怕也是會出差錯。臣覺得,對於一些官員,朝廷可寬宥一二,一來減輕了吏治壓力,二來,也顯朝廷恩典。」

  「陛下,臣覺得……」楊恭儉開口想要反對,卻被蕭璃抬手止住了話頭。

  蕭璃抬起眼,如水一樣冰涼的目光落在了吏部尚書的身上,問道:「朝廷可寬宥一二……」蕭璃重復著吏部尚書的話,嗤笑一聲,然後問:「李大人覺得朝廷應該替誰寬宥一二?為護城力竭而亡的霍老將軍?為再也回不得家鄉的陣亡將士?還是為了無辜慘死的北境百姓?」

  聽蕭璃語氣不善,吏部尚書訥訥不敢言,緊接著他就聽見蕭璃一拍桌案,驀地提高聲音,說:「說啊,怎麼不說了?!你是要替大周律法寬宥,還是替十萬亡魂寬宥?」

  吏部尚書被蕭璃說得心中有些發顫,連忙跪了下來。

  這時,他聽見頭頂蕭璃再次開口,聲音中已無冰冷怒意,只餘平靜堅決,「一應涉案官員,依大周律處置。該處斬,流放,還是貶官,由三司共同界定。所有處置決定,當寫明罪行原因,陳明判決依據,不可因人數過多或從輕從重,只依律法。此事三司做好後……交由裴大人審閱。」

  「是。」楊恭儉與鄭明齊聲應是。

  「還有何事要議嗎?」蕭璃問。

  *

  「父親,我們這是做什麼?」今日一早呂修逸就被太常寺卿從臥榻中拽了起來,胡亂梳洗一番就帶出了門。呂修逸憋了一路,到了大護國寺時,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

  知客僧見到兩人,似乎是早有準備,未等呂寺卿多說,便將兩人帶到寺廟後面的一處堂殿之中。這堂殿看起來是寺僧清修之所,上首香台處,卻擺著一個金壇。

  「父親,您到底……」

  「我聽說,你於城外,為一個姑娘立了個衣冠冢?」知客僧退下,呂寺卿開口問道。

  「……是……」呂修逸不知父親為何會在意這種事,才應聲,卻忽然反應過來,他雙目震驚地看向那個金壇,震聲問:「難道……那是……」

  話未說完,已音帶哽咽,說不出話來。

  呂寺卿嘆了口氣,對著兒子點了點頭。

  呂修逸無法言語。

  大護國寺素來只供奉歷代帝后,如今卻供了楊硯的金壇,看其情形,似乎還由寺中高僧做法超度過。整個長安誰會做此事,又誰能做到此事,已不言而喻。

  這時,呂寺卿開口道:「如今楊氏冤案已然平反昭雪,楊氏的後人也當得回姓名。公主殿下已經下令,由太常寺的人去到嶺南,為楊氏修繕祖墳,重立宗祠牌靈。」

  「那她……」呂修逸的唇抖了抖,看著金壇,問道。

  「楊硯姑娘為洗雪父親冤屈,不惜以身犯險,此為大孝。殿下命太常寺將其金壇葬入楊氏祖墳,於宗祠立牌,永享楊氏香火,豎碑留書,以傳後世。」

  「永享楊氏香火……」呂修逸重復著,最後紅著眼笑了,說:「好,好,如此,總好過只有我一個人記得她。」

  「行了,振作一點。」呂寺卿對兒子說:「殿下的意思,是由你護送太常寺的人,還有楊姑娘的金壇回到嶺南,修逸,此事,你可能勝任?」

  呂修逸紅著眼看著父親,然後緩緩跪下,道:「臣,領旨。」

  *

  皇城宣政殿

  朝臣們都不言語,鴻臚寺卿卻在這時顫顫巍巍地走了出來。

  「殿下。」他垂著頭說道:「北狄王已發來國書,要求我大周釋放北狄大王子,也是他們的王儲,翰雷。」

  聽到鴻臚寺卿的稟報,本已安靜的大殿上又響起了竊竊私語之聲。

  給顯國公定罪,翰雷是關鍵的一環。正是因為蕭烈在大周邊境捉拿了偽裝成商隊潛入的翰雷和北狄武者,這才拿到了翰雷有關於武器買賣的口供,又根據翰雷所拿的路引,查到了依附於顯國公的一系列官員,也坐實了顯國公勾結北狄,意欲借北狄之手行刺蕭璃與霍畢,鏟除異己一事。

  對於北狄王的國書,朝臣們有話要說,卻又因為想起去年陛下壽宴上,蕭璃對待北狄王子強硬的態度而猶豫了起來。

  「有什麼想說的,說吧。」蕭璃看出朝臣們欲言又止,開口道:「是殺是囚,是放是留,都說說想法吧。」

  「殿下。」有官員出列,說道:「臣覺得,翰雷畢竟是王儲,為了兩國邊境安穩,還是該放回去。如今案子已然查清,我們正本清源,北狄自然無從再從我大周購入兵器……」

  「臣覺得不妥。」又一朝臣打斷道:「這北狄王子深入我大周境內作亂,甚至試圖行刺公主殿下,怎麼可以就這樣輕易放回?」

  「臣倒是覺得可以以此要北地王臣服上貢……」

  「臣反對,絕不能放虎歸山。」

  「可若不放,北狄王若是以此為藉口再起戰火又當如何?」

  說著說著,朝臣們又吵了起來。

  這一次有朝臣學聰明了,向沉默著的裴晏問道:「裴大人如何看?」

  大殿內漸漸安靜了下來,等待著裴晏的回答。

  裴晏並未多加思索,開口道:「臣認為,可以暫時將翰雷扣押,以此,試探北狄王的底線。」

  既不立刻放,卻也不拒絕,朝臣們眼睛一亮,覺得此法甚好,不由紛紛附議。他們都覺得,於朝政上蕭璃並不如裴晏熟練老道,且裴晏的提議也得到了大部分朝臣的讚同,公主殿下應該不會反對才是。

  可誰知,蕭璃坐在上首,聲音緩慢而清晰地開口,說:「本宮不想試探他的底線,只需要告訴他本宮的底線。鴻臚寺卿!」

  「臣在。」

  「回復北狄王,如數歸還私購的兵器,大周就釋放翰雷,若不然……」說到這裡,蕭璃的聲音停頓片刻,然後響徹整個大殿:「翰雷,殺,無,赦。」

  話音一落,群臣一片嘩然,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立刻有臣子出來,苦口婆心道:「殿下,如此,恐起兵爭啊!」

  「是啊,殿下。」

  「殿下三思!」

  大殿中立刻響起一片請求之聲,裴晏抬頭看著蕭璃,並沒有多說什麼。

  「你們覺得,他們大批購入兵器,所為何事?」蕭璃看著下面一群請求她三思的朝臣,冷笑著說:「是為了擺在家裡好看的嗎?」

  「還是說,他們想打下北狄以北的冰寒之地,又或是要東征高麗?」

  蕭璃的聲音響起,使得朝臣們被迫收了聲。

  「都不是。」蕭璃自問自答,道:「北狄王想要攻打的,從始至終都是大周!」

  「可是殿下,如此只會加速……」有人仍然試圖勸說蕭璃。

  「所以本宮說了,底線是歸還兵器,若不然,未來只會再現六年前北境的慘劇。北狄人仍會殺我百姓,仍會屠我城池!」

  「可……」

  「我意已決,一味懷柔,只會助長野心。」蕭璃直接打斷,道:「我大周,對北狄蠻夷,不和親,不懷柔,邊境對外,不退不讓!若他們示好,大周禮尚往來,自然可以釋放翰雷。若他們狼子野心,不肯退讓……兵部!」

  「是。」蔣尚書連忙應聲。

  「傳書蕭烈,嚴加看守翰雷,若北狄不歸還兵器,不放棄再起兵爭的打算,那麼就將翰雷,斬首——」蕭璃的目光依次掃過下面站著的朝臣,因著目光太過銳利,叫朝臣們不由自主地紛紛躲避,直到最後一個持反對聲的朝臣低下頭,蕭璃才說出最後兩個字:「——示眾!」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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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千里咫尺 第一百七十九章

  顯國公行刑之日,一架御輦緩緩駛出皇城,長樂公主蕭璃騎馬跟在御輦一側,一車一馬,還有數位隨侍宮人以及羽郎將侍衛,一同來到了刑場。

  陛下身子有恙,蕭璃已是這長安城中說一不二的人物,如今怕是只有帝后,才能叫她這樣騎馬跟隨。

  將觀刑的百姓與御輦隔開後,蕭璃抬手,對宮人道:「打開帷簾吧。」

  「是。」宮人們應聲,緩緩挽起御輦的帷簾,露出了榮景帝的身影。百姓被隔開,羽郎將們背對著御輦,宮人們皆低著頭,故而也沒有人見到榮景帝乾枯消瘦的面容,除了蕭璃。

  蕭璃臉上並無任何驚訝之色,她眼中一片平靜,沒有慣常的囂張笑容,也沒有仇恨刻骨,只有一片漠然。

  她靜靜地看著榮景帝,聲音清冷道:「皇伯伯,我今日特地帶您來觀刑。」

  說罷,她率先將目光投向刑台之上。

  刑台上,范濟跪著,被五花大綁在身後的木樁子上,因為剛被游街示眾,滿身髒污惡臭,早就沒了顯國公的赫赫威嚴。他看著在一旁磨刀的劊子手,一直渙散的目光終於回神聚攏,也似乎終於意識到了等待他的是什麼。他的眼中出現了深深的恐懼與後悔,整個人也開始劇烈地掙扎了起來!可他身上麻繩綁得很巧妙,他越是掙扎,麻繩就勒得越緊!最後,還未開始行刑,繩子已經先一步深入血肉,叫他渾身鮮血淋漓。

  御輦中,榮景帝喉嚨裡發出『呵呵』的聲音,像是想要撇過頭不去看,可他的身子被擺放得很端正又巧妙,根本無法不去看。

  「皇伯伯,刑罰尚未開始,今日您要看的,還很多。」蕭璃察覺了榮景帝的意圖,開口。

  這時,劊子手已經磨好了刀子,時辰也已到了,監斬的楊恭儉朗聲道:「行——刑——」

  隨著楊恭儉話音一落,劊子手快準狠的下了第一刀。

  「啊——」刑台上響起了范濟的慘叫聲。

  范濟痛得掙扎不止,可他整個人已被捆在木樁上,不論再怎麼掙扎,也無濟於事,只能生生忍著這疼。

  而御輦上,榮景帝就彷彿自己在被凌遲一樣,也拼盡全力掙扎起來。但他渾身僵硬,動也動不得,最後只能閉上眼睛不去看。可是眼睛閉上了,耳朵卻無法捂住,於是他只能聽著范濟一聲又一聲的慘叫,穿耳而過。

  「阿燁!救我!」劇痛中,范濟喊道。

  「范濟難道不知道,范燁已經被他的野心害死了嗎?」蕭璃輕嘆一聲,道:「就像皇伯伯你一樣。」

  「你……辱……我!」榮景帝緊閉著雙眼,咬牙擠出幾個字。

  「我羞辱你?」蕭璃反問,然後自顧自地搖搖頭,說:「不,皇伯伯,我只是要帶你來看看你犯下的錯罷了。」

  「看看范濟吧,你放任他誣陷忠良,放任他手握大權,蛀蝕朝政,助長他的野心,以至於,最後到了如今這般,叫他犯上作亂,蠱惑皇子帶兵逼宮……皇伯伯,如此罪大惡極之人,難道不值得一看嗎?」

  榮景帝喉中發出呵呵的聲音,像是氣急。

  「皇伯伯。」蕭璃嘆息了一聲,又似真的疑問:「坐擁天下的感覺,是不是真的很好?高高在上到認為自己可以隨意擺弄人心?高高在上到認為不論你如何殘忍,旁人都只能隱忍受著?」

  榮景帝自然回答不了。

  「有時候仔細想想,坐擁天下實在是個有些令人感到恐怖的事情。希望我不會有一日,變成了你這般可憎可恨可憐又可悲的樣子。」

  刑台上,劊子手已經在下第三十刀,范濟早已出氣多,進氣少,連喊都不太喊得動了,鮮血流了一整個刑台,甚至沾濕了劊子手的布鞋。

  「皇伯伯,再睜眼看一看吧。」蕭璃的聲音平靜,「看一看這個從少年起就與你相伴的好友。你們不是也曾肝膽相照,意氣風發嗎?」

  蕭璃的聲音在榮景帝聽來,帶著些許的蠱惑,讓他不由自主地跟隨著她的話睜開了眼睛,然後——

  「啊——啊——」榮景帝驚恐地叫出了聲音,即便是戰場上,血肉橫飛,他都不曾見過如此慘狀!范濟他現在哪裡還有一點人類的模樣!

  榮景帝只覺得腹中一陣噁心,然後直接嘔吐了起來。

  蕭璃坐在馬背上,由上而下,冷冷地看著這個已然蒼老瘦弱的男人,開口道:「皇伯伯,你如此驚恐,究竟是恐懼極刑本身,還是在恐懼,怕我們將這極刑用在你的身上?」

  榮景帝因嘔吐而泛起淚光,他睜開眼睛,說:「殺……我……」

  蕭璃輕笑一聲,搖了搖頭,「我不會殺你。」

  榮景帝眼中閃過一絲驚疑。

  「皇伯伯,死是太過容易的事,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你,還是痛苦而無望地活著吧!」

  「看著手中權柄旁落,看著……自己被人遺忘。」

  說完,蕭璃抬手,示意宮人解下帷簾。

  帷簾緩緩落下,慢慢將內外隔絕成兩個世界。

  「皇伯伯,此生,我們不會再見了。」

  *

  天牢

  「公主殿下,這邊請,這邊請。」隨著一聲開門聲,獄卒諂媚的聲音忽然響起。坐在乾草堆裡,雙目無神的范炟緩緩地抬起頭,木然地看向牢房外。

  蕭璃披著一個純白狐裘大氅,出現在牢房外。那狐裘纖塵不染,白得如同冬日初初降落的雪,與這陰暗骯髒的牢房格格不入。

  范炟隔著圍欄與蕭璃對視著,忽然想起那些策馬輕裘的日子,鼻子一酸,眼淚唰地落了下來,他語帶哭腔問:「你是來殺我的嗎?」

  蕭璃沉默地看著涕淚橫流的范炟,良久,輕輕嘆息。抬手讓獄卒打開牢房的門,然後矮身走了進去。

  范炟仍舊縮在牢房角落裡哭泣,沒有動彈。

  蕭璃低頭看著他,問:「霍畢說,捉拿你時,你被關在自己的臥房,渾身是傷……怎麼回事?」

  「爹……爹打的。」范炟抽抽涕涕地回答。

  「為何打你?」蕭璃繼續問。

  范炟有些愣神兒,好像自小時候認識蕭璃開始,她就沒有這樣溫和地同自己講過話。

  「你從來受寵,你父親為何要鞭打你?」蕭璃又問了一遍。

  「因為……我趁著他們上朝,偷偷把嫣娘救了出去。」范炟低下頭,眼淚流得更為凶猛,「但是嫣娘還是死了。」

  「你的傷已經好了嗎?」

  「好不好又有什麼關係,反正我都要死了。」父親犯上作亂,哪怕范炟素來紈絝,也知道他定不會有什麼活路。死了也好,死了乾淨,就不用日夜夢魘嫣娘的慘狀。

  「三司已經查證,你從未摻和過顯國公府所行的種種惡事。又因你救了嫣娘,算得上戴罪立功。」蕭璃俯首,看著范炟,說:「范炟,你的命留住了。」

  「你不,不殺我?」范炟有些不敢相信,又很是疑惑,說:「可是……可是嫣娘還是死了……」

  「我們靠著嫣娘拼死帶出的證據,才得以給顯國公定罪,才逼得顯國公不得不靠謀反拼出一條活路。」蕭璃說,她看著范炟臉上扭曲變化的表情,並沒有去問范炟,若是早知如此,還會不會去救嫣娘這種拷問心性的問題。

  范炟的臉色變了又變,最後終於顫抖著問:「所以他們所說的,我爹和兄長的那些罪行……都是,都是真的了?」

  「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三司會審,人證物證俱全,你若不信,我可以給你看結案文書,你大可自行判斷。」

  「不……不用了。」范炟連連搖頭,眼中露出痛苦之色,再無一絲一毫往日紈絝的模樣,他吸了一口氣,問:「那我父兄如今……」

  「死了。」蕭璃並未詳細敘述范濟與范燁的死狀,只如此簡略作答。

  范炟死死咬住嘴唇,眼淚卻還是洶湧而出,他緊緊抱住自己,縮進牆角。

  「過幾日會有差役帶你去流放之地。」蕭璃說完這最後一句,便轉身,打算離開。

  「公主殿下……」身後傳來范炟囁嚅的聲音。

  蕭璃的腳步頓住,便聽范炟又說:「我會替父親和兄長,好好贖罪的。」

  「最好是如此。」

  「謝謝……」蕭璃已經走遠,范炟抱膝坐在牆角,喃喃說道。

  *

  女牢中的犯人並不算多,相比之下,也乾淨整潔了一些。蕭璃走到牢房外時,范煙正安安靜靜地坐在床邊,仰著頭,透過牢房的小窗,看向外面。

  那外面除了一角天空,其餘的什麼都看不到,但范煙仍舊向外看著,彷彿能看到外面的姹紫嫣紅。

  蕭璃走動時,並沒有刻意掩飾自己的腳步聲,范煙聽到身後的聲響,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看了過來。

  相比於范炟的驚恐與惶惑,愧疚和惴惴,范煙顯得相當的平靜。范煙的平靜並非強作鎮定,而是一種帶著塵埃落定之感,從內到外的平靜。

  范煙看著蕭璃,率先開口,「處置已下,沒想到公主殿下竟然願意屈尊來看我。」

  「你已經知道對你的處置了?」蕭璃問。

  「充為官妓,不是嗎?」范煙說:「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哪裡出乎意料?」

  范煙笑笑,說:「我以為公主殿下會將我同父親一起,凌遲處死才對。」

  蕭璃沒有說話。

  范煙盯著蕭璃的眼睛,忽然笑了出來,說:「充為官妓,這是三司的判決,可對?」范煙的笑容越來越大,甚至笑出了眼淚,說:「是了,是了,這是對於逆犯家眷的判決,在三司的眼中,我不過是一個寡居的弱質女流罷了。」說罷,她收了笑容,看向蕭璃,問道:「以你現在的能力,想要讓我死,簡直易如反掌,為何你不這樣做?」

  蕭璃依舊沒有回答,范煙的臉上卻露出了驚奇好笑之色,好像發現了什麼令人震驚的事情,說:「蕭璃,你是在堅守你那所謂的底線,是嗎?」范煙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笑得開心極了,說:「三司找不到我涉事的任何證據,是吧?所以無法依罪論處,故而我只有株連之罪。」

  「蕭璃,你心中不恨嗎?你該知道的,范燁對燕必行動手,乃是何人慫恿指使。」范煙看著蕭璃,眼中帶著蠱惑之意,又說:「你跟裴晏之事險些被陛下發現,又是因誰人之故。還有算計楊蓁,甚至最後犯上作亂……蕭璃,你真的不想殺我?」

  「沒有證據又如何,如今你大權在握,萬人之上,想要我一個弱女子的性命,不是易如反掌嗎?」

  蕭璃猛地閉上眼睛,而范煙的眼中,則泛上一絲得逞的笑意,就在這時,她聽見蕭璃的聲音——

  「你就是這般蠱惑范燁對燕必行下手的嗎?」

  范煙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蕭璃睜開雙眼,眼中並無范煙所期待的掙扎猶疑,反帶著些悲哀,她開口道:「范燁手中本沒沾過無辜者的血……」

  「那又如何。」范煙將蕭璃打斷,說:「生在范家,沒道理我雙手染血,他卻乾乾淨淨做他的世子。再說……」范煙嘲諷一笑,「若他心智如你一樣堅定,倒也未見得被我蠱惑。說到底,也不過是本性軟弱又捨不下榮華富貴之人罷了。」

  「即便是當初我不曾蠱惑於他,到了最終,需要在自己與道義做抉擇時,他依舊會選擇自己。」

  「善,善不純粹;惡,又惡不徹底。左右搖擺,又心中煎熬……」范煙一邊說,一邊搖著頭,道:「不過是有幸生得男兒身,這才叫他得到了世子之位。」

  「所以,因為你是女子,得不到世子之位,便要躲在父親,夫君,兄弟身後翻雲覆雨嗎?」蕭璃問道。

  「瞧殿下說的,就好像我願意躲在他們身後一樣。」范煙一笑,說:「便是我想走到前面來,又當真能走得出來嗎?哦,是了,公主殿下走出來了。」范煙看著面前的蕭璃,說:「但這世間女子也只有一個你,有天生高貴的身份和過人的天賦罷了。」

  「若無父母遺澤,親友相幫,天賦根骨,蕭璃,你能走到今日嗎?」

  「怕是,早就死於荒野之外了吧。」

  「易地而處,你能,比我做得更好嗎?」

  范煙的話彷彿一根尖刺,直直刺入蕭璃的內心,蕭璃久久地看著范煙,最後一笑。

  「范煙,我最初確實想讓你死,但是現在,我想讓你活著。」蕭璃認認真真,不帶一絲虛假地說:「范煙,好好活著,也好好看著,那些不願躲在父兄身後的女子,普通的女子,都能做到什麼。」

  說完,蕭璃便不再停留,轉身離開牢房,而范煙依舊坐在床上,一動不動,彷彿從未有人來過一樣。

  良久之後,牢房中才響起一個聲音——

  「好,我等著看。」

  *

  隨著顯國公的案子逐漸落下帷幕,三司之人的神態也逐漸從暴躁變得從容,腳步也不再那麼匆匆,又開始在意起儀態了起來,當街啃餅什麼的,那是絕對不會有的事情!等到把最後一卷案宗歸檔,楊恭儉,鄭明,還有回京不久的王放不約而同長出了一口氣,仿若劫後餘生。回首過去這兩個月……不,不,他們並不是很想回首,只想回府睡覺。從今往後,府裡醒神湯這筆費用,大約是可以省下了。

  「咱們三司今年這麼辛苦,也不知過年殿下會不會多給些賞賜。」王放一邊說著,一邊動了動脖子,隨即便聽見脖頸骨節發出喀拉喀拉的聲響。

  「子賢平日裡還是該多些活動活動關節才是。」鄭明聽見那喀拉喀拉的骨頭聲,戚戚然道:「不然到了老夫這把年紀,可就要遭罪了。」

  「老師說的是。」雖然王放如今的官階比鄭明還要高半階,可對這個從前的上官,他向來尊敬,因此也一直以老師相稱。

  「賞賜?」楊恭儉聽了,哼了一聲,說道:「這個年關,我們公主殿下怕是過不太好了,還賞賜?」

  鄭明與王放對視一眼,問:「這是為何?」

  「這麼老些官員,砍頭的砍頭,流放的流放,免職的免職……前些日子我瞧見那新上任吏部尚書,就差抱著裴大人袖子抹眼淚。」楊恭儉說:「這麼多空缺,要補齊,可夠人頭疼的。」

  「可是……」鄭明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總不能真像吏部尚書提議的那般,因為這個就給犯案的官員恩赦……既有大周律,那還是當依律行事才對。再說,楊大人您處置起來也沒有手下留情啊。」

  「那些瀆職枉法之人確實應該處置!」楊恭儉說:「既讀過聖賢書,又屈從權貴,行通敵賣國之舉,簡直我輩之恥!」

  「那您還看公主殿下笑話……」王放嘀咕道。

  「我……我就是……」楊恭儉話說了一半,又生生憋了回去,不再言語。

  鄭明與王放又對視一眼,心中暗笑。這楊恭儉倒還真是倔強,因著閨女的事,這麼多年了,一直看不慣公主殿下。從前是這樣,現在,竟還是如此。真是倔如犟驢!

  那時鄭明和王放心中還同情公主,惹上這麼一頭犟驢,但是第二天,便只剩下哭笑不得了,只能在心中感嘆,這兩人怕不是前世有什麼宿世冤孽吧。

  楊恭儉腳打後腦勺忙了這麼些日子,好不容易鬆口氣,結果這氣才鬆了不到一半,就被公主殿下一頓亂拳,打回了腹中。

  第二日的朝會上,群臣議好朝事,正享受著這難得的平靜,忽聞上首公主殿下道:「哦對了,大明宮的尚宮楊蓁這幾年來兢兢業業,處事有方,之前宮變,又保護皇孫有功,如今趕上朝堂官員零落,本宮打算擢她入朝,替諸位大人們分憂。」全然一副理所當然,公事公辦,只是通知爾等的做派。

  宣政殿有那麼片刻的鴉雀無聲,緊接著,就聽見楊恭儉幾乎變了調的驚呼:「這,這怎麼能行?!」

  「這,這怎麼不行?」蕭璃臉上帶著調皮的笑意,好整以暇地看著楊恭儉變臉,回問。

  聽到蕭璃惟妙惟肖地模仿楊恭儉的聲音,王放忍著笑,悄悄看去,只見楊御史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殿下,這怕是不太合規矩啊。」吏部尚書趕忙站出來說。

  「不合什麼?什麼規矩?」蕭璃一臉我聽不懂的疑惑模樣,說:「你半個時辰前才當著眾朝臣的面,說如今空缺太多,正是該不拘一格選調人才之時。」蕭璃往後一靠,揚起下巴說:「這怎麼本宮照李大人說的做了,李大人反倒說本宮不合規矩?自食其言,不太好吧。」

  李尚書被蕭璃懟得說不出話來,想了好半天,才找回思緒,說:「這,楊蓁身為女子……」

  「李大人,慎言啊。」蕭璃拂了拂衣袖,說:「先看看本宮,再想想要不要說接下來的話。」

  吏部尚書想說的話瞬間被憋了回去,但他哪裡肯就此言敗,又道:「楊尚宮即便處事有方,那也是掌宮中內務……」

  「是,所以本宮打算擢楊蓁去個差不多的部門。」蕭璃摸著下巴,有商有量的樣子,道:「眾卿說戶部怎麼樣?戶部主事空著好幾個吧?」

  戶部尚書聞言,眼前立刻一黑,立刻走出來拒絕道:「戶部公務繁重,恐難能由女子勝任,還請殿下三思。」

  「戶部的事兒確實繁重……但是不對呀,宋大人。」蕭璃傾身向前,看著宋尚書,說:「你宋氏世家大族,族中事務一樣繁重,我怎麼記得幾年前你還跟老楊為長子求娶過楊蓁,要她做你宋氏冢婦來著?怎麼那時候你就不覺得楊蓁不能勝任了?」

  忽然被叫做老楊的楊御史:「……」

  宋大人腦子一炸,只覺得這時若是退讓了,他怕是就要迎來一個女子作為下屬,成為當世笑柄!當即不管不顧道:「殿下慎言!我宋氏怎可能迎娶那等忤逆女子做冢婦?!」

  宋尚書話音一落,就感覺宣政殿陷入了奇怪的安靜,而上首的蕭璃卻往後一靠,沒理會宋尚書,反倒是轉向楊恭儉那邊,道:「楊大人,這話本宮都聽不下去,你能聽得下去?」

  宋尚書回過神來,只覺得頭皮發麻。楊恭儉這些年參百官而不倒,吵千架而鮮有敗績,那嘴唇簡直跟兩片鐵皮一樣,天生就是生來吵架的!而這些年朝臣們也早就看出來了,楊恭儉的死穴就是他那個寶貝閨女,沒看見這些年他怎麼瘋狗一樣追著公主殿下咬嗎?

  如今宋尚書當著楊恭儉的面詆毀他家閨女……嘶……有那了解楊恭儉的朝臣,簡直已經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想要看他怎樣怒噴宋尚書了!

  果不其然,楊御史跟宋尚書立刻爭執起來,兩人皆是飽讀詩書之人,引經據典,波及範圍越來越廣,最後,竟然半數文官都加入戰場,吵吵嚷嚷,比菜市場還嘈雜。武官們事不關己,高興地在一旁看熱鬧。

  而挑起這一切爭端的蕭璃,單手撐著臉,看著下面,竟也是一臉的興致勃勃,津津有味。看她模樣,若不是情況不允許,怕不是還想添杯熱茶,來盤糖果子。

  中書令實在看不下去了,太陽穴被這群人吵得砰砰直跳,他一邊揉著額角,一邊湊到裴晏身邊,語帶祈求,道:「裴大人……」

  蕭璃一臉只要吵不死,就可繼續吵,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模樣。如今能夠制止眾人的,怕是只有裴晏了。

  裴晏面色平靜地對中書令點點頭,然後開了口。

  清冷如玉的聲音一響起,便讓那些爭執不休的文臣們逐漸安靜了下來,他們看向站在最前的裴晏,只見他對蕭璃躬身一禮,道:「殿下這個提議,臣以為不妥。」

  蕭璃臉上的笑漸漸收了,身子也坐直了,問:「哦?哪裡不妥?」

  「楊尚宮即便熟掌宮務,但到底不曾在外為官,貿然調去戶部,恐不能服人。」說到這裡,蕭璃的臉色已經沉了下來,裴晏卻無視她的神色,繼續道:「且我大周官員,多的是十年寒窗,應試中舉,這才得以為官。臣相信楊尚宮優秀出眾,可卻從未科考,更不知其學識,殿下僅僅因為私交便要讓楊尚宮入吏部……」裴晏俯身,道:「恐有損殿下清名,臣,懇請殿下三思。」

  宣政殿一片安靜,朝臣們一邊心中對裴晏佩服,一邊又擔心他如此犀利頂撞,怕惱羞成怒的公主殿下忍不住將他暴打。

  但他這段話說得實在在理,既承認了楊恭儉女兒的能力,又言明了利害,除了公主,誰都沒得罪,高,實在是高。

  機會難得,朝臣們見蕭璃一副找不出反駁之語的樣子,連忙跟著出聲。

  「臣附議。」

  「臣也附議,請殿下三思。」

  朝臣中,只有王放暗暗翻了一個白眼,敷衍著跟著說了一句附議,卻已然料到了事情接下來的走向。

  蕭璃緊緊盯著裴晏,眼神晦暗不明,就在朝臣們已經開始思索,若是公主殿下忍不住當朝暴打裴大人的話,他們是上去阻攔還是上去阻攔的時候,蕭璃忽然笑了。

  「那就這樣吧。」蕭璃笑著說道,哪有半點兒惱怒。

  朝臣們剛鬆了半口氣,就聽見蕭璃又說:「來年春闈,楊蓁一同參加。保護皇長孫的功績,換個春闈的名額,應當不算過分?」

  這鬆到一半的氣卡在喉管,上不去,下不來,甚是難受。

  「考同樣的卷,做同樣的題,彌封謄錄,若得中選,便一同參加栓選,怎麼樣,公平吧?」

  「這……」朝臣們想要反對,但一時又說不出什麼,拿眼睛去瞧裴晏,卻見他也露出意外的神色,沒有出聲反駁。

  「怎麼?反對?」蕭璃帶著嘲意一笑,陰陽怪氣地道:「這都不同意,諸位大人們不會是擔心你們十年寒窗的學子考不過楊蓁吧?」

  「這怎麼可能?!」立刻有朝臣反駁出聲。

  「那就讓她去考!」蕭璃一錘定音,道:「若是她考不上,本宮也不會予她特權,白白佔了旁人的位置。」

  朝臣們左看看,右看看,再看看裴晏,覺得如此也不是不行。這局面總比直接進戶部當主事好太多了。

  「哦對了,」見朝臣們不再反駁,蕭璃又道:「此次春闈,楊大人就避避嫌吧,也免得你認出楊蓁的文風,失了公正。」

  楊恭儉板著臉,應了聲是。

  殿下這是怕自己暗中讓阿蓁落選,現在就開始防著他,可真是……可真是……楊恭儉一邊心中憋氣,一邊又覺得,殿下對阿蓁,也當真是思慮周全,傾力維護了。

  「行了,都吵累了吧,退了吧。」蕭璃擺擺手,說。

  「是。」朝臣們應聲。

  「哦還有,各部各寺該交的年終匯總,來年章表,務必於本月上呈,本宮會在年前批復發回,給你們修改。」

  「……是……」明明是一模一樣的應聲,第二聲卻帶著掩不住的喪與疲憊。

  *

  大明宮中,蕭璃與楊蓁相對而坐,蕭璃看著對面的女子慢條斯理地研磨茶粉,燒水分茶。

  「阿蓁,我也只能做到這般了。」蕭璃說。

  「一個春闈的機會,於我足矣。」楊蓁淺淺一笑,說:「阿璃,春闈,這是我原來只敢在夢中想想的事。」

  「如今給你準備的時間已然不算多。」蕭璃接過楊蓁遞來的茶,問:「你可有把握?」

  「為了這一遭,」楊蓁笑笑,說:「我已準備多年了。」

  蕭璃飲了茶,輕輕一嘆,道:「范煙有一句話說的確實不錯,我這條路,尋常人確實走不得。」她抬起眼眸,看向楊蓁,說:「我卻希望,若未來還有其他有范煙之能的人,不必困於小小一方天地,也有另一條路可以試著走走。」

  楊蓁迎著蕭璃的目光,不避不閃,認真地注視著她片刻,然後起身,走到蕭璃的面前,鄭重跪下。

  「阿蓁?」

  「殿下,」楊蓁莊重叩首,而後道——

  「阿璃,願窮我此生,為天下女子,走出另一條路。」

  「阿璃,請你看著我。」

  蕭璃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楊蓁,久久不能語,最後終於音帶哽咽地說:「好,我會看著你,達成所願。」

  「阿蓁,從此宦海沉浮,唯願你,不忘此刻初心。」

  「是,公主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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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千里咫尺 第一百八十章

  宣政殿上,公主殿下力保楊蓁進入朝堂,尚書令裴晏裴大人據理力爭反對的事情不出幾日就在長安傳得沸沸揚揚。

  這幾日,書生,文人,全都聽說了並且在談論此事。

  「聽說啊,公主殿下原本打算直接讓那楊蓁去做戶部尚書!」

  「不對啊,我聽說是做戶部侍郎?」

  「不管是尚書還是侍郎,總歸是要她去戶部沒錯的!」

  「這可真是……太荒唐了!」

  「誰說不是呢?」

  平康坊中,這類的談論在每一棟花樓與院子中進行著。

  「那後來呢?戶部真的要由一個女子主事?!」

  「才沒有呢!我聽說啊,裴大人在宣政殿裡引經據典,與公主殿下辯論三百回合!最終才讓公主殿下打消了這個念頭!」

  「不愧是裴大人啊!」

  「不過我聽說,最後的決定是讓那楊蓁參加明年春闈啊,那豈不是要跟我們做同期了?」

  「嗨,張兄,這有什麼的,不過給公主殿下一個台階下罷了。一個心比天高的女子,難道還能勝過我們的寒窗十年不成?」

  「我可聽說楊蓁的父親是楊恭儉,楊御史啊,他的才名……」

  「公主殿下為顯公正,已經讓楊御史避嫌了。」

  「哎,幸虧裴大人不畏公主殿下之威,若不然,待以後我等入朝,豈不是還要屈居一個女子之下了?」

  「誰說不是呢?」

  隔壁桌的章臨越聽,越是感到有些食不下咽,最終,他把酒杯落在了食案上,付了錢,離開了平康坊。

  裴府

  「你不是馬上就要啟程回江南?」章臨突然求見,裴晏看著滿臉凝重糾結的章臨,溫和問道:「是有何事嗎?」

  章臨此次是作為人證來的長安,如今顯國公的大案塵埃落定,他也該回江南了。本是想在臨行前再喝一次平康坊的美酒,卻在聽見那群書生所論之事後,越想越不是滋味兒,心中的疑惑讓他坐立不安,這才大晚上跑來了裴府,哪怕失了禮數,也要求見。

  「裴大人。」章臨雙手搓著自己的袖子,飛快地看了一眼對自己從來沒什麼好臉色的梅期,低聲說:「當年學生因為妄言險些獲罪,丟了功名的事……」

  章臨這些話說得極為艱難,「那時梅期曾給學生敘述過大人為學生求情時的場景……說是公主殿下曾跟陛下討要學生……」

  梅期聽了,哼了一聲,瞪了章臨一眼。

  「此事……是公主殿下為了幫微臣,刻意所為吧?」章臨終於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他當年的事與今日楊蓁之事雖然八竿子打不著,但這成事的過程卻怎麼看怎麼都有些相似之感。若當年公主殿下本意就是幫他,若如今公主殿下本意就是讓楊蓁參加春闈……那麼……章臨偷偷瞧了一眼裴晏,從前很多的細枝末節瞬間湧入腦海,讓他若有所悟。

  裴晏耐心聽他說完,然後便笑了,有些高興地道:「這些年在外為官,總算還有些長進。」

  算是直接承認了章臨的猜測。

  章臨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不意外地又得到梅期一聲冷哼,可他卻無暇顧及,「那……那裴大人您……」

  「當年你我二人在江南,危機四伏,群狼環伺,殿下不僅救了我,還帶兵留下保護。」裴晏嘴角揚起,道:「你還不明白為何嗎?」

  「為……為了大人您?」章臨試探問。

  道理雖然是這麼道理,但大人您倒也不必笑得這麼得意吧?你這個叫梅期的護衛,嘴都要撇到天上去啦!

  第二日,公主府中,蕭璃早早起身,梳洗完畢打算入宮,卻見到酒流匆匆走來。

  「殿下,今日天還未明時,府外便來了個人要求見。」說到此處,酒流的臉色有些古怪,說:「那時殿下還未起,屬下看他有礙觀瞻,留在府外怕是不妥,便做主讓他在門內等候。」

  「有礙觀瞻?」蕭璃驚訝。酒流每日只醉心練武,旁的都不太在意,竟然讓他說出有礙觀瞻幾個字,想來是真的不大好看。

  「走,去看看。」

  「是。」

  在看到章臨的那一瞬間,蕭璃就很想閉上眼睛,然後在看不見他的地方重新睜開一次。章臨光著上半身,一排排肋骨極為明顯,身上瘦弱又蒼白,偏偏背後還背著荊條,真是讓人目不忍視。

  「章臨,你這一大早的,是要幹什麼?」蕭璃走到近前,哭笑不得地問。

  「殿下!微臣已經明白殿下的良苦用心!微臣……微臣特來請罪!」章臨見到蕭璃,連忙跪好,跪端正了,一頭磕下去,道:「還請殿下恕臣之前失禮不敬之罪!」

  動作間,後背又被荊棘劃出幾道血痕,看得蕭璃直咧嘴。

  「行了行了,多大點兒事兒。」蕭璃無奈地說:「你這一大早來給我負荊請罪,叫別人看見了,還要以為我怎麼欺辱朝廷命官呢。」

  「殿下,都是下官愚鈍,不懂得殿下的用心良苦。」章臨見蕭璃全無任何怪罪之色,心中更加感動愧疚,一個激動,脫口而出:「殿下,臣願意永遠為您寫詩作文!」

  蕭璃無語,只覺得哪怕三個楊恭儉加一起都沒章臨這麼讓她覺得頭疼。

  她無奈搖搖頭,拒絕道:「本宮想要人寫詩文,自然會叫你們裴大人來給我寫,你呀,還輪不到。」

  章臨: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覺得有些心酸。

  而這時,蕭璃抬手示意酒流將章臨身上那些亂七八糟的荊棘拿掉,一邊蹲下,視線正好與跪著的章臨齊平。

  蕭璃直視著章臨的雙目,認真地說:「我知章卿詩文華美,但本宮對你的期許,卻遠不止於詩文。」

  章臨愣愣地看著蕭璃的眼眸,整個人彷彿都被吸進了一個巨大的漩渦中。

  「本宮知道,你心繫江南,有鴻鵠之志。初見你時,便知你胸有溝壑。你可願投身於江南,讓那裡的漕運四通八達,讓那裡的百姓再無水患之擾?」

  「此非一朝一夕之功,可一旦功成,卻是千秋偉業。」

  「章臨,你可願,以此為志,一往無前?」

  章臨覺得,自己彷彿被一叢巨浪,帶到了九天之上,整個人心潮澎湃,不能自已,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忘了該怎麼呼吸。

  而下一瞬,章臨一下子朝蕭璃撲了過去,抱住蕭璃的腿,痛哭流涕地道:「嗚嗚嗚,臣願意!臣定傾畢生之力,成殿下所願!百折不回,九死不悔!」

  蕭璃低頭看著撲在自己腳邊,鼻涕眼淚抹了她一衣擺的章臨,哭笑不得。

  「倒也不用『九死』那麼艱難……」蕭璃無奈道,但是到底沒有一腳把他踢開。

  *

  紫宸殿中,蕭璃跟裴晏一同過著近期的折子,選出最為要緊的幾件,打算在年關之前處理好。才把折子擇好,蕭璃尚來不及鬆一口氣,就見裴晏又遞上一本奏折來。

  「還有?為何不是中書省上呈?」蕭璃疑惑地接過奏折,打開,然後僵住。

  裴晏跪坐在蕭璃為自己特設的書案後,緊緊瞧著蕭璃的神色,見到蕭璃頓住,這才悠悠然開口,道:「臣聽聞,殿下若想要詩文,會要臣來寫。」

  蕭璃看著奏折裡的五言,七言,雜言甚至還有駢文,一時無語。

  「臣已許久未作詩,略有生疏。如今隨意寫幾首,殿下且看看,可還算當世第一?」

  小時候還只說自己是長安第一,現在就當世第一了,果然人都是越長大越不要臉皮,蕭璃看著這一首首瞧著文風清正,實際越看越不對味兒的詩文,耳朵開始逐漸發紅。

  「啪——」得一聲,蕭璃猛地合上奏折,強作鎮定地說:「這個嘛,說起來,文無第一……」

  裴晏的嘴角抿起。

  蕭璃瞧見裴晏的神色,話在嘴裡就直接拐了一個彎,道:「但是裴卿所寫的詩文,定然是最好的。」

  裴晏的嘴角漸漸揚起。

  「殿下。」這時,詩舞走了進來,稟報:「刑部尚書王放大人和大理寺卿鄭明大人到了。」

  蕭璃愣了愣,正了臉色,道:「宣。」

  *

  天牢最深處的牢房中

  「這……這是……」鄭明在看到牢房中所關押的人後,震驚地後退一步。

  蕭璃點點頭,然後轉身,帶著鄭明與王放兩個人走出了天牢。

  一直到天牢外的陽光曬到兩人身上,他們才回過神來,問道:「公主殿下,這是怎麼回事?蕭傑……不是已經因謀害陛下而被處死了嗎?」

  蕭傑罪大惡極,按律當斬,是絕無任何轉圜的餘地的。

  「他會死,但不是現在。」蕭璃對兩人道:「二位都是精於刑律之人,應當知道,蕭傑這樣的人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難道殿下……」鄭明隱隱猜到了蕭璃所想。

  「我想讓二位繼續審問他,了解他。都說人之初,性本善,緣何他會成了如今這般模樣,即便是殺人如麻的江洋大盜,殺人時也盡量一刀斃命。蕭傑自小錦衣玉食,從未受苦,連戰場都未上過,為何卻會行如此暴虐殘忍之舉?」

  「我想讓兩位卿家將審問所得記錄歸案,如此,今後再遇到此類犯人,也可早日將其捉拿,以免更多人枉死。」

  鄭明與王放對視一眼,然後齊齊俯首行禮,道:「是,公主殿下。」

  *

  榮景十四年,春闈。

  開天闢地頭一遭,尚書省的大門口,走進了一個女考生。這女子年輕貌美,然而面色端肅,視來自四面八方的窺視於無物,脊背挺直,卻又身姿風雅,輕盈翩然地走進尚書省,參加春試。

  下城賭坊紛紛開盤,賭這楊御史之女,長樂公主的摯友究竟能否榜上有名,入朝為官。看盤口,押她不中的人居多,大家倒是都不太擔心舞弊,因為這事兒實在太過萬眾矚目,公主殿下早早避嫌,楊御史也不管不問。文官們雖然不想讓楊蓁入朝,倒也不至於下作到使手段讓她落選。畢竟大家都因為公主殿下的陰陽怪氣而心中憋了口氣,想要堂堂正正地證明正經學子絕對要強過這個心比天高的楊蓁。

  但這還不是長安人議論最多的。如今被最多人暗中議論的,是陛下的身子。陛下自從被蕭傑下毒,雖得到救治,但那之後身子骨便一直不好,所以這半年多來,一直都是公主殿下掌政。自開春以來,便時常見到不當值的太醫也被匆匆叫往大明宮會診。大家猜測著,陛下的身子,怕是差不多到時候了……

  現存的皇子裡面,蕭烈在北境風光快活,一點兒回來的意思都沒有;蕭傑犯上作亂,已被處死;蕭然只通書畫,過完了年,竟然留書出走了,說是要用雙腳丈量大周秀麗河山,畫遍大周景致!

  大家捉摸著,若是陛下殯天,那他們大周,可就要開天闢地頭一遭,出一個女皇帝了。

  而同一時間,南詔王庭

  「北狄使臣,見過南詔王殿下。」一個風塵僕僕,做周人打扮的人,行著標準的北狄禮數,向令羽行禮問安。

  令羽一身玄色袞服,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垂首看著跪在下方的人,開口問道:「你喬裝前來我南詔,所為何事?」

  「回殿下。」行禮過後,北狄使者抬起頭來,說道:「我們大王,是想與殿下共謀大事。」

  *

  尚書省內,此次春闈的考官們正為第一第二的歸屬而爭執不休,從日出吵到了日暮,一直到公主殿下派了第三波人來催促,這才勉強達成一致。

  終於吵出了結果,也是時候將貢士的名單上報。幾位考官互相看看,然後開始一起拆彌封。這第一名,唔,河東道的舉子,才名遠播,確實是本屆考生中的熱門,據說賭場押他成為會元的人最多,這樣看來,倒也是名副其實。

  拆了第一名,考官們又忙不迭去拆第二名。畢竟在好幾位考官心中,這位才應該是第一,不過就是因為文風不夠華麗,不得主考官青眼,這才排在了第二。大家心中都好奇,這第二名究竟是哪裡的學子。

  然而,在拆開彌封的一瞬間,尚書省立時鴉雀無聲,針落可聞。

  只見那籍貫姓名一欄所寫的,赫然就是,長安,楊蓁。

  在房間內伺候的下人踮著腳,瞄到了那個讓所有人沉默的名字,自顧自在角落裡搖頭嘆氣。這下子,不知道賭坊裡又有多少人要血本無歸了。

  所以說,賭狗不得好死,此話誠不欺我啊。

  *

  南詔

  「共謀……大事?」令羽緩慢地重復著。

  「大周將我北狄王儲殘忍殺害,斬首示眾,此血仇不報,誓不為人。我們大王已然決定出兵北境,為我們大王子報仇。」北狄使者說道:「殿下何不也趁此時機起兵,與我北狄兩相配合,到時候我們南北夾擊,自然能打得大周一個措手不及。我們大王可以報喪子之仇,南詔王殿下也可以拿回被大周奪去的雲嶺七州,一償先南詔王夙願!」

  北狄使者這番話,說得是慷慨激昂,只是王座上的令羽卻彷彿沒有感受到這份豪情。他的目光注視著遠方,像是想到了什麼很久遠,很久遠的事情,也像是想到了一個很久,很久都沒再見過的人。

  ——令絕雲,你這是看不起我——

  ——待到他日相見,再敘前緣——

  片刻之後,令羽回過神來,神色平靜地對北狄使臣說:「起兵出征乃是大事,本王需要好好思量。」說完,便讓人將使臣帶了下去。北狄使臣還想再勸,可令羽全沒給他這個機會,再抬頭時,令羽已經離開王座,離開大殿了。

  「高九!」王庭花園中,令羽喊道。

  「殿下!」高九突然出現,單膝跪地,等待著命令。

  「速去長安,通知阿璃北狄的謀劃。」令羽沉聲說道。

  高九臉上全無意外之色,他點頭領命,下一瞬間,人已經不見了蹤影。

  轉瞬間,花園中又只剩下令羽一人。他舉步,走上了一處小山丘,望著都城以北的方向,喃喃道:「阿璃,一直以來,你可安好?」

  想著這一年來所聽到的種種,令羽閉上雙眼。

  若你當真登基為帝,那此生,怕是再不得相見了。

  *

  高九這一路北上,不舍晝夜,才出了劍南道,進了山南道,就聽說了北境告急的消息。那北狄大王倒也不傻,防備著令羽這邊告密,是一切準備妥當了才派遣使者前來游說。能說得動自然最好,說不動,他那邊也照打不誤。

  連身在山南道的高九都得到了消息,長安城更是早已沸沸揚揚。

  「所以說,殿下當初為何要在年關將翰雷斬首示眾,多有傷天和!」繡玉樓中,有一文弱學子放下酒杯,大聲議論著。

  「某也讚同。」另一學子道:「雖說北狄王不承認私購兵器一事,也不肯將其歸還,但到底兩方未撕破臉皮,還有得談啊。和談和談,重點在於談,怎能一言不合,直接將人家兒子斬立決?」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許多讚同之聲。

  「啪!」樓上的王繡鳶一巴掌拍到桌上,將桌上的盤盤碗碗都震得顛了一顛,怒聲道:「這都是些哪來的蠢貨!竟然在這裡胡言亂語,大放厥詞?」

  說罷,起身想要下樓去跟他們分辯,大有想要對罵三百回合之勢。

  「大小姐,王大小姐!」崔朝遠連忙拉住王繡鳶,將她按回謝嫻霏的身邊,求饒道:「您省省吧,別吵架沒吵贏,先把你自己氣哭了!」

  「阿霏!你看他!」王繡鳶氣急,去找謝嫻霏評理。

  「一事多面,不同的人總會有不同的意見,阿鳶,你不可能堵了所有人的嘴。」謝嫻霏放下茶碗,慢條斯理地說。

  「難道你也覺得阿璃做錯了?」王繡鳶問。

  謝嫻霏搖頭,說:「跟我的想法無關。北狄王以翰雷之死為名起兵進攻,那麼這件事看起來,就是阿璃下旨斬殺翰雷所帶來的後果。即便你我不議論,長安不議論,大周不議論,史書依舊會記載,後世依舊會議論,阿鳶,你攔不住的。」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阿璃在那個位置,言行皆有後果,這就是她注定要面對的東西,旁人代替不得。」崔朝遠說。

  「蠢貨!一群蠢貨!」樓下一聲怒喝,打斷了三人的交談,三人一愣,向下看去,只見一個身材高大,像是北方而來的學子對著先前那幫人怒目而視,吼道:「短視,懦弱!北狄王不肯歸還兵器,本就存著掀起戰亂之心!你們不說他狼子野心,反倒揪著一個掀起戰爭的藉口,在這裡胡言亂語,責備污蔑主君!」

  「好!說得好!」一個熟悉的男聲響起,崔王謝三人順著聲音看去,眼睛一亮,只見呂修逸穿著一身武袍,配著利劍,大步走來,對著那一群書生,大聲道:「大丈夫,此刻該思如何報國,而不是躲在這裡耍嘴皮子。公主殿下英明神武,又豈是你們這些凡夫俗子可以猜透議論的?我相信,殿下既敢斬殺翰雷,定也不會對北狄全無防備!」

  說完,便不再理會那群書生,轉身朝樓上走來。南境一行,陽光將他曬黑了不少,也曬去了之前那些揮之不散的鬱鬱之色。

  「阿逸!」崔王謝三人笑著,使勁兒對呂修逸招著手,說:「你終於回來啦!」

  *

  紫宸殿中,經過一天的商討,眾臣退下,獨剩蕭璃與裴晏,仍然留在殿內。

  「我是否做錯了。」蕭璃盯著北境各地駐軍匯總,忽然開口,問。

  裴晏抬頭,看著燈火下的蕭璃,輕輕搖搖頭,道:「起兵征伐,所需所備何其多,又怎是三五個月便可準備好的?殿下應該知道,翰雷之死不過是個藉口。北狄王子嗣眾多,翰雷死與不死,都擋不住北狄王的野心。」

  「我心中又何嘗不明白。」蕭璃苦笑,「但又忍不住會想,若我對北狄不那麼強硬,北境是否能免於此災。」

  決定終究是她所下,那些人命,也不可避免掛在她的身上。此事無關名聲,只涉良心。

  蕭璃閉上了眼睛,良久,道:「阿晏。」

  裴晏抬眸。

  「我想親征。」

  「殿下!」裴晏怔愣片刻,眉心微蹙,道:「以陛下如今的情況,隨時會……您當以朝局為重,準備登基事宜。」

  「就是以朝局為重,我才要親征。」蕭璃睜開眼睛,看向裴晏,說:「蕭傑謀逆,朝中武將死傷大半,後因顯國公案牽連,又問責許多武將。蕭烈和霍畢已身陷北境,除了秦義,還有誰可帶兵?」

  秦義駐守南境,山高水遠,召之不及。

  「我本就有帶兵之能,且若我出征,軍心戰意皆會不同!」蕭璃認真道:「阿晏,我此次出征,不僅僅只是想馳援北境。」若是那樣,只需派遣幾道駐兵增援即可,「我想以此一戰,保我大周北境,二十年安穩!」

  「阿晏,幫我守好長安。」蕭璃最後說。

  兩人隔著燭火相望,久久未語。

  終於,裴晏輕輕嘆息一聲,說:「好。」

  我為你守好長安。

  *

  蕭璃打算親自帶兵出征的消息在朝堂和長安都掀起了軒然大波。朝臣們見到蕭璃心意堅決,裴晏也一反常態,沒什麼反對之語,似是已經默認公主殿下的決定。無奈之下,只好開始配合準備。

  好在準備這些倒也不算措手不及,早在北狄王拒不承認從大周私購兵器時,蕭璃就已經與兵部商議了邊防駐軍各項事宜。黃河以北,魏州,潞州,冀州,代州皆有增兵待命,蕭璃帶著一部分蒲州軍,自長安出發一路北上,沿途整合關內道,河東道,還有河北道的駐軍。抵達北境時,當有二十萬大軍。至於軍資糧草,除軍中常備以外,其餘以災時章程集結,有裴晏親自調度。

  至於長安,則由穆皇后和裴晏共同掌政,以待主歸。

  繡玉樓

  「這麼說,你們三個都會跟著阿璃出征?」王繡鳶看著呂修逸,郭安還有徐友,瞪大眼睛,問道。

  三人一同點頭,呂修逸說:「我們事先並未約好,是各自去向殿下請命。後來才知道,大家竟是想到了一塊兒。」

  「當年就是你們三人跟著阿璃與吐蕃對戰馬球,揚我國威,現在又要隨她出征,保家衛國。」崔朝遠感嘆道:「還真是有始有終,叫人羨慕。」

  「還記得那時候阿璃帶著你們大勝吐蕃之後,我們幾個就在一起喝酒。」王繡鳶托著臉,說:「可惜阿璃不在,若是她在,我們這些人也算是齊了。」

  自從阿璃掌政,他們就再沒有一起自在喝過酒了。王繡鳶有時想著想著,還會難受得哭出來。

  「誰說我不在?」帶著笑意的聲音從樓梯處響起,王繡鳶猛地坐直身子,扭頭看去。

  穿著一身男式騎裝,站在樓梯處的女子,不就是阿璃嗎?!

  「阿璃!!!!!」王繡鳶的尖叫聲幾乎沖破了繡玉樓的屋頂。

  「輕點輕點,耳朵快聾了。」崔朝遠抱怨。每次阿璃一出現,王繡鳶這丫頭眼裡就看不見別人了。

  「大軍已然集結,這幾日便要起拔。」謝嫻霏震驚過後,開口:「阿璃,你現在該是諸事繁重才是,怎麼……」

  「再繁重,與我家阿霏和阿鳶話別的時間還是該有的。」蕭璃對著兩個姑娘挑挑眉,笑著說。

  謝嫻霏和王繡鳶一同紅了臉,崔朝遠和呂修逸則一起翻了白眼。

  最後,崔朝遠還是掏空了錢袋,叫來了繡玉樓最貴的鎮樓之酒,給每人倒滿一碗,然後舉起酒碗,道:「便以此酒,為大家踐行,我們幾人,便在長安待君,得勝凱旋!」

  「待君,勢如破竹!」

  「待君,大獲全勝!」

  「待君,封狼居胥!」

  「嘭——」酒杯相碰,然後,一飲而盡。

  *

  大軍開拔之日,呂修逸,郭安,徐友各自領著自己的隊伍集合,蕭璃一身銀色鎧甲,手握著那把紅纓槍,站在城樓上,看著士兵集結。裴晏一身絳紫官服,一同往下看著。

  「裴卿。」蕭璃忽然開口,道:「我此去北境,身家性命,便盡付你手。」

  裴晏袖中的手緊了緊,然後開口道:「殿下放心,傾我性命,也必保後方調度不亂。」

  沉默了片刻,裴晏看著騎馬向前的呂修逸等人,忽然低聲開口:「話雖如此,但我也好想能與殿下並肩作戰。」

  蕭璃面露訝色,扭頭看向裴晏,就聽見他似抱怨又似後悔,道:「若早知今日,小時就該好好習武。」

  蕭璃很想說,習武這種事情全看天賦,裴晏的天賦全部加在腦子和心眼兒上了,即便是勤練武藝,以他的根骨,也不過就是強身健體罷了,真打起來,別說她了,連呂修逸怕是都打不過。

  但是,蕭璃所剩不多的求生欲阻止了她將這番話說出口。蕭璃輕咳一聲,傾身向前,湊到裴晏耳邊,輕聲開口,溫熱的呼吸直沖裴晏的耳根。

  「一直陪我並肩作戰的,從始至終,只有一人。」

  「你可知道他是誰?」

  裴晏屏住呼吸,說不出話來。

  「他便是……」

  「……本宮的……」

  「裴愛卿。」

  聽到最後,裴晏的呼吸瞬間停止,然後熱氣開始上湧,直沖腦門。

  「嘶——」斜後方,傳來了好大好大的牙疼聲。蕭璃直起身子回頭看去,只見梅期捂著腮幫子,齜牙咧嘴,一臉被齁得受不了的模樣。

  「小柒,你又怎麼了?」蕭璃無奈,開口問道。

  「小柒也想跟殿下並肩作戰啊~」梅期,也就是花柒發出了嚶嚶嚶的哭訴聲。

  裴晏冷著臉,斜了花柒一眼。

  「好了好了。」蕭璃走過去拍了拍花柒,安撫道:「我最重要的任務,可一直都是交給小柒的。」

  裴晏臉上剛消下去的紅又開始湧回來。

  花柒扁扁嘴,道了聲:「那好吧。」

  城下,大軍已集結完畢,只等主帥開拔。蕭璃最後看了一眼裴晏,說:「我該走了。」

  裴晏一瞬不瞬地看著蕭璃,然後點頭。

  「等我回來。」

  「好。」

  言罷,蕭璃在裴晏全無準備的時候,一腳踩上圍牆,然後縱身,一躍而下。

  裴晏倒吸一口冷氣,連忙跑過去,往下看,卻見到蕭璃正正好好落在了烏雲驥的後背上。

  見到裴晏張惶看來,蕭璃調皮地朝著他眨了眨眼,轉過臉時,已是另一幅樣子。

  她舉起手中紅纓槍,大喊道:「開拔,出征!」

  *

  北境,黑雲壓城。

  霍畢早就不記得這已經是他擊退的第幾波攻城,看著北狄軍如同潮水一般褪去,他再次鬆了一口氣,總算又拖延了些時日。

  「守城的工具和材料已經損耗得差不多了。」蕭烈穿著重甲,走上城牆,來到霍畢身邊,皺著眉頭說:「我大致計算了一下,至多還能頂上一次。」

  「北狄那群王八羔子倒是開竅了,竟以騎兵切斷了滄州的補給!」袁孟咧著嘴,捂著手上的胳膊,罵罵咧咧。

  霍畢遙望著城外的營寨,轉頭看向蕭烈,擔憂道:「你帶兵來助我,雲州那邊無事嗎?」

  「我留了可靠的人,以防他們偷襲。」蕭烈說:「雲州倒是還好,你這裡若是城破,那後面麻煩可就大了。」幽州冀州,可都要失守。

  「呸呸呸。」一個背著藥箱的女子走上城樓,瞪著蕭烈,道:「不要瞎說。」

  蕭烈聞言,連連點頭,道是自己失言。

  那女子徑自走向袁孟,放下藥箱,說:「袁將軍,我給你包紮一下傷口。」說完,就去扒袁孟手臂上的鎧甲。

  袁孟瞧了一眼蕭烈,見他一臉尋常,便痛快地解下臂甲,任由那個叫做阿錦的姑娘給自己包紮。

  這時,齊軍師走了上來,稟報道:「將軍,我剛剛叫選征帶兵,挨家挨戶收集了菜刀磨石,桐油和柴火。再加上我們原本剩下的工具和材料,應該,還能擋住兩次攻城。」

  「哎,霍畢,你這哪裡找來的人,還挺厲害。」蕭烈摸著下巴,認真地瞧著齊邇,看了半晌,說:「你別說,還挺眼熟,看來你我有緣。」說罷,蕭烈伸手去扒拉齊軍師,問:「此戰過後,你要不要跟我回雲州,我定給你更高的酬勞。」

  未等齊軍師禮貌婉拒,城牆上眾人又聽到了令人心驚的震動聲。

  扭頭看去,袁孟大喊了起來:「媽了個巴的,怎麼又來了?!」

  霍畢瞳孔一縮,立刻叫人將油火滾石往上搬。

  「他們竟還學會佯退了?!呸,這不是搞人心態嗎?」蕭烈罵道,然後一把拉過阿錦,把她推下城樓,急道:「趕緊找地方躲好了,一會兒打起來顧不得你。」

  「他們這麼個攻法……」袁孟心中一沉,問:「咱們還能撐到援軍趕到嗎?」

  「專心迎戰。」霍畢抄起長槍,站在城樓最前,沉聲道:「援兵一定會來。」

  「是。」齊軍師也跟著說:「援兵一定會來。」

  「在那之前,只要不死,便不退!」

  *

  北狄王像是發了狠,一定要在今日破城,這一戰,從正午一直打到了月上中天,霍畢已經不知道掀了多少攻城梯,倒了多少滾油,還有刺穿了多少人的胸膛。到了最後。他已經只知道機械地出槍,收槍,血糊了滿身滿臉,黏膩腥臭。

  東方既白之時,他聽到後面林選征焦急的喊聲:「將軍,再沒有守城工具了!」

  「別喊!」蕭烈忽然出聲,摸了一把臉上的血,對著眾人說:「你們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什麼?」袁孟一槍捅死一個北狄士兵,回過頭問,「什麼聲音?」

  「馬蹄……鎧甲……」蕭烈閉著眼睛,仔細分辨著,然後猛地睜開眼睛,大喊道:「援軍!一定是援軍!」

  這時,東升的旭日也似終於沖破層層桎梏,沖破了厚重的黑雲,將金紅的陽光灑了出來。

  而與這陽光同時到達的,還有他們大周的鐵騎。

  霍畢的整張臉已經快被血糊滿,他大聲對蕭烈喊道:「看看旗幟,是何人領兵!」

  蕭烈聚精看去,怪道:「蕭字旗?奇了怪了,姓蕭的除了我還有誰能讓蕭璃放心領兵馳援?」

  聽到蕭烈的話,霍畢和齊軍師一起愣住了,片刻後,霍畢大喊道:「蕭璃!是蕭璃!一定是她!」

  她親自帶兵來了!

  她沒有忘了她說過的話!

  霍畢鼻子一酸,差點兒落下淚來。

  ——同袍之情,君臣之義,蕭璃必不相負——

  ——北境之仇我還沒忘,若再敢來犯,本宮有生之年,定屠盡你北狄王族——

  轉瞬間,援軍已近,近到霍畢能夠清楚地看見蕭璃的黑馬,銀甲,還有紅纓槍;近到霍畢能夠清楚地看見蕭璃的眉眼,笑容,還有英氣的面容。

  他看著她勒住馬,大喊:「將士們,給我,殺——」

  ……

  帶領北狄士兵攻城的將領未料到援軍這麼快趕到,腹背受敵之下,慌了手腳,幾次衝擊之下,就徹底亂了陣腳。

  蕭烈見了,一時心潮澎湃,大吼道:「開城門!給我開城門!老子守城守夠了,老子要出去殺個痛快!」

  倒是徹底忘了一夜守城的疲憊。

  城外,騎在馬上的蕭璃耳力好,聽見蕭烈的吼聲,大笑出聲,沖著這邊喊道:「二皇兄!要不要比一比,看誰斬落的北狄兵更多?!」

  「比就比!」蕭烈已經翻身上馬,聞言立刻應戰。

  「可要賭些什麼彩頭?你那寶劍如何?」

  「我就知道你一直覬覦我的寶劍!」蕭烈喊道:「我若贏了,要你那匹雪雲驥!」

  「一言為定!」蕭璃大笑著說:「蕭烈,你再不贏我,雪雲都要老了!」

  霍畢站在城牆上,看著蕭烈和蕭璃殺出去的身影,忽然也大笑出聲,喊道:「等我一等!」

  說罷,也上馬追去!

  ……

  榮景十四年,長樂公主蕭璃,二皇子蕭烈,鎮北國公霍畢各率兵五萬,越瀾滄山,渡不凍河,三路夾擊,直逼北狄王都,斬北狄王及王族共五十七人,俘北狄貴族五百,於北狄王都祭天祭地,自此,北狄王庭潰散,再不成氣候。

  *

  北狄王庭的某處宮室裡,阿錦小心地卸下蕭璃身上的鎧甲,剪開傷口附近的衣物布料。然後打開隨身的藥箱,給她清理傷口。

  將血跡擦乾淨了,阿錦才發現蕭璃身上的舊傷,不由皺眉道:「你一個姑娘家,怎麼這麼多舊傷?」

  在宮室外守著的蕭烈聽見了,連忙大聲道:「阿錦,她可不是一般姑娘。她可是腳踢翰林院,拳打御史台的姑娘!」

  蕭璃翻了個白眼,道:「別聽他瞎說。」在面對阿錦時,她又換了個表情,說:「阿錦,你常在北地,定沒有聽說過我的事跡!」蕭璃興致勃勃道:「我可曾經帶兵橫掃整個南境,掃除當地匪患,還百姓安寧,我,」蕭璃指著自己說:「可是被萬千女子所崇拜!」

  阿錦:他們蕭家人,果然看起來都不太靠譜。

  包紮好了傷口,蕭烈就走了進來,把手伸到阿錦面前,撒嬌道:「阿錦,我手腕也受傷了!」

  阿錦看著蕭烈手腕上的傷,涼涼說道:「真是好重的傷啊,我再晚點兒看到,都快癒合了!」

  蕭烈:「……」

  話雖如此說,可阿錦還是認認真真給蕭烈清理好傷口,又包紮起來,最後還繫了個可愛的蝴蝶結。

  蕭璃在一旁看著兩人,忽然笑了起來。

  阿錦看到了蕭璃的笑容,奇怪道:「真是奇怪,你明明是在笑,為什麼我看了,心裡竟有些難受?」

  倒是蕭烈見了,隱約明白了什麼,他輕輕一拍蕭璃的肩膀,說:「兄長和楊姑娘,定也在某處恩恩愛愛,且一直在看著你。」

  蕭璃看向蕭烈,眨了眨眼,想要眨乾眼中的濕意。

  「且兄長見了你如今這般,定極為驕傲。」蕭烈說:「阿璃,你就是我們這代最優秀的孩子!」

  蕭璃聽了,吸吸鼻子,啞著嗓子,說了一句:「那是自然。」

  蕭烈的笑容一僵,立刻不滿了起來,說:「正常人聽到這樣的誇獎,不是應該回誇幾句嗎?!」

  蕭璃認認真真看了一會兒蕭烈,然後搖搖頭,說:「抱歉,若是你的話,我實在不知道誇什麼好。」

  「你!」蕭烈鼻子都要被蕭璃氣歪了。

  阿錦:果然他們蕭家人,真的都不太靠譜。

  蕭烈氣急,很想一巴掌拍下去,但蕭璃還受著傷……於是蕭烈轉個念,熊掌一樣的大手落在蕭璃腦袋上,用力一陣亂揉,把蕭璃的髮髻揉得毛毛刺刺。

  搗完亂,蕭烈感覺不錯,還扭頭慫恿阿錦,道:「阿錦,你要不也趁機揉一下。」

  阿錦:?

  「畢竟下次再揉,可就是犯了大不敬之罪了,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呀阿錦!」

  阿錦歪歪頭,伸出手,在蕭璃頭上溫柔地撫了撫。

  蕭璃笑了笑,卻沒有躲開。

  「行了。」蕭烈說:「打也打完了,你趕緊回長安吧。早點兒回去,也好早點兒給我下賜婚聖旨。」

  「也是,靠你自己,下輩子可能也娶不到妻。」蕭璃回敬。

  「蕭璃!提醒我一下為什麼我早些年沒把你打死?」

  「大約是你從來沒能打得過我?」

  阿錦:「……」算了。

  *

  夜間,北狄王都的城牆上,蕭璃和霍畢並肩坐著,看著下面大周軍隊整理行囊,準備明日開拔歸國。

  「我在長安時,就總覺得長安的夜晚好像少了些什麼。」霍畢抬頭看著天,說:「後來回到北境,才意識到,長安沒有如北境一樣的星空。」說著,霍畢朝著天空伸出手,問:「是不是感覺,彷彿伸手便可摘星辰?」

  蕭璃也抬起頭,說:「確實。」

  「要不要多留幾日,我帶你去看看大漠孤煙,蒼鷹雪山?」霍畢笑著問。

  「不了。」蕭璃淡淡一笑,說:「長安還有人在等我。」

  「是了,姓裴的那家伙還在。」霍畢收了笑,但不知道想到什麼,他又笑了起來,說:「這輩子是我遲了,那就下輩子吧,我定不會遲到那麼久。」

  蕭璃聞言,摸了摸鼻子,面色有些尷尬。

  霍畢跟蕭璃已經是老熟人了,見她這樣,不由眯起眼睛,問:「你不會把下輩子也許出去了吧?」

  蕭璃尷尬點頭。

  「那下下輩子呢?」

  蕭璃仍然尷尬。

  「蕭璃,你是不是傻?啊?你傻吧!」霍畢快被氣死了,罵道:「他裴晏下輩子是豬是狗都不知道,就算是人,你就肯定他是好人了?」

  「那你就能確定你是人嗎?你這麼聒噪,萬一成了雞雞鴨鴨怎麼辦?」

  「我一輩子積德行善,怎麼可能轉世雞鴨?!」

  「那阿晏憑什麼就變成豬狗?」蕭璃據理力爭,頓了頓,她又說:「再說那是阿晏,他不會不好。」

  霍畢語塞,生生把自己的眼睛瞪成了銅鈴,卻就是說不出話來。

  半晌後,他終於放棄一般地揮揮手,說:「算了算了,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誰知道下輩子誰是誰非?不操心,不操心了。」

  眼看著即將日出,城下的大周將士也整裝待發,蕭璃站起身,看著霍畢,認真道:「老霍,我要走了。」

  「走走走,看見你就心煩。」霍畢煩躁地說,卻又在蕭璃轉身時,叫住她,說:「阿璃!」

  蕭璃站住,回頭。

  「為臣為友,霍某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絕不相負。」

  蕭璃看著霍畢,笑了,說:「嗯,我亦是如此。」

  就在蕭璃帶兵走在回到長安的路上時,一封書信,先蕭璃一步,被飛鴿帶到了裴晏的手上。

  裴晏展開紙條,上面是霍畢碩大又難看的字,寫著——

  「有了這封狼居胥的功勳,該是我跟阿璃的名字先一步並列史冊吧?啊哈哈哈哈哈哈!這次可是我先你一步咯!」

  裴晏面無表情,一下一下將紙條撕碎,然後一把火燒掉。

  不過一次並肩罷了,他還有一輩子。

  *

  長安

  蕭璃上一次大張旗鼓進城時,是自流放而歸。那一次,城門口擠滿了看他們進城的百姓,大家看到她時,一邊歡呼,一邊扔花擲果。

  但是這一次,城門依舊擠滿了百姓,可卻無一人出聲,所有人,都安靜地注視著她,肅穆而沉默。

  文武百官盡數站在城門前,看著她騎馬走近,然後,由裴晏開始,一個,接著一個,下跪,行禮。

  非是見到公主時該行的禮數,他們行的是,拜見天下之主,九五至尊之禮。

  此時,就算是最講禮儀規矩的禮部也顧不得繁文縟節,跟著其他朝臣們山呼——

  「恭迎陛下——」

  *

  大典前夜,蕭璃抱著膝蓋,坐在大明宮最高的那處塔樓,看著長安的一百零八坊,看著長安的,萬家燈火。

  如今她不需要霍師父帶著飛,也能自己來到這裡;如今她不需要霍師父告訴她,也知道這是自己應該守護的東西。

  「阿晏。」蕭璃開口,對坐在身邊的男子說道。

  「殿下。」

  「你會一直陪著我嗎?」蕭璃問。

  「我會。」

  「陪到何時呢?」

  「至死,方休。」

  「好,那我們一言為定。」

  「嗯,一言為定。」

  *

  公元690年,榮景帝駕崩,永淳帝姬璃,於長安登基為帝,改年號為武安,為華國歷史上,第一個女帝。

  【卷三‧千里咫尺‧完】

  【正文完】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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