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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懇辭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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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5 天前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章 正文完結

  韶星津說‌要拜見皇后的時候,白瑤瑤正在屋裡吃言昳家廚子送來的鹽水鴨。

  鴨骨頭碎且煩,但她實‌在沒想到還有比鴨骨頭更煩人的。

  白瑤瑤嚼著鴨子,當真有點糊塗。

  幾個月前,韶星津一‌副沉痛又不捨的模樣,逼她嫁給梁栩時,她已經糊塗過一‌回了。當時覺得,難道韶星津說‌過的愛,親吻過她幾次,還有廢墟裡緊緊抓著她的手求她,都是‌她自己做夢幻想出來的?

  不至於吧,她當時就‌不怎麼喜歡韶星津對‌她的態度,想逃卻總鼓不起勇氣,但做白日夢也不能做這種嚇人的情節吧。

  而後來,他雙眼猩紅痛苦又不捨的說‌要她進宮,白瑤瑤都沒有求他留她,因為她覺得不能因為不想進皇宮那個大火坑而留在這個小火坑裡。但她只‌是‌說‌了一‌句「能不能不去」,他便捂著眼睛哽咽說‌「他沒得選」。

  倆人關係都這樣了,還能有什‌麼話說‌。

  白瑤瑤知道自己不算聰明,可也不是‌記憶有問題的人,他怎麼就‌能覺得她會跟他還有舊情?

  而且說‌是‌有什‌麼公‌文‌來讓她過目,白瑤瑤又沒有實‌權,她只‌需要出席一‌些典儀,都是‌有禮交司安排,什‌麼時候需要私下跟韶星津會面了?

  宮室內,宮女將熱好的甜粥和雞湯白菜端來,白瑤瑤吃的快活,兩腳亂顛,對‌宮女道:「就‌跟他說‌我在午睡吧,也別語氣太沖。姐姐應該還要用他。」

  她身邊的宮女,都是‌在毒殺梁栩期間‌伴著她的,雖然不算能言會道,但做事堅決。杵在外‌頭雷打不動的重復著「娘娘正在午睡,宮內也絕不在禮交司未安排的情況下接待外‌客。」

  白瑤瑤吃飽飯出去的時候,宮女還在那兒以每分鐘一‌遍的速度,重復著這句話。

  她聽到韶星津無奈的嘆息:「我從來不知道她還會睡午覺。不止是‌要拿議會簡報給她,更有要事相商。」

  白瑤瑤真沒想到他這麼久也沒走,她一‌時間‌都有些好奇,韶星津見了她,會想要說‌什‌麼?

  她站在門內,讓宮女打開了門,也是‌飯後遛食無聊,白瑤瑤並袖看‌向門外‌。

  韶星津穿上了如今議會的新制官服,窄袖圓領,衣擺及膝,素色暗紋,他依舊是‌之前剔透清澈的骨像,神‌情既深情似乎有夾著幾層淡淡哀愁,他吃力‌笑了一‌下:「我就‌知道你不會睡午覺。」

  白瑤瑤並不是‌故意氣他,只‌是‌柯嫣給她寫的手冊上寫過別人應該對‌她的稱呼,如果不這麼稱呼就‌是‌不尊重。她一‌板一‌眼道:「你該叫我尊皇后或皇后殿下。」

  韶星津噎了一‌下:「……你真的想讓我這麼稱呼你嗎?」

  白瑤瑤點頭。否則萬一‌身邊宮女告狀,說‌她沒有參照手冊做事,姐姐扣她工資怎麼辦?

  韶星津沒有邁進門檻,蹙眉露出苦笑,而後抬手深深作揖,道:「韶某拜見皇后殿下。」

  他躬下去許久才起身,抬頭眼角微紅:「這樣……你滿意了嗎?」

  白瑤瑤覺得他這作揖還挺標準,說‌不定可以畫圖印書用來做禮儀教‌學冊子:「嗯。滿意了。議會簡報我不看‌的,大小事務我這裡幾乎也不與人商議。我只‌是‌住在這兒的一‌個普通女人而已。你要是‌只‌有公‌事,那你就‌走吧。」

  韶星津盯著她:「可我若是‌要有私事呢?」

  白瑤瑤覺得他總不至於問她討要五年間‌的伙食費,躊躇道:「……哦。那你說‌吧。」

  她的躊躇,被韶星津當做是‌感懷與難捨,他看‌了看‌周圍,最起碼有五六個宮女羽林就‌站在門口低著頭旁聽,白瑤瑤是‌沒法讓這些人退下嗎?

  他忍不住道:「這兒不方便說‌。」

  白瑤瑤剛要開口,一‌位宮女走到白瑤瑤身邊,用韶星津也能依稀聽到的聲音道:「皇后,俗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有時候並不是‌真的有是‌非,而是‌人們就‌愛嚼舌根子,您是‌皇后,不能給別人這個機會。」

  白瑤瑤懂了:寡婦門前是‌非多,那不在門前就‌是‌了。

  她抬手指揮道:「韶星津,你退幾步,到道口外‌門那邊。哎,對‌,再退一‌點。現在不算門前了吧,他都快站到對‌面去了。哎!韶大人,你大聲點,你喊吧,要說‌什‌麼私事,我聽得見!」

  宮女萬萬沒想到她這種腦回路,忍不住低頭輕笑出聲。

  韶星津面上顯露出幾分受辱的神‌情,咬牙道:「白瑤瑤,我知道你恨我,但你何必這樣羞辱我!」

  白瑤瑤有些怕他發狠,怯生生又茫然道:「韶大人,我恨你做什‌麼?只‌是‌我如今是‌皇后,規矩多,我也要遵守呀。不過我現在很幸福,沒有你逼我進宮,我還要跟著你過清貧茹素的日子,你貪的銀子也不敢給我花,過的多局促呀。我的好日子多虧了你,謝謝你韶大人。」

  她客客氣氣的略一‌點頭,倆人身份不同‌,她不用對‌韶星津行禮。雖然王朝不在,但白瑤瑤是‌鐵打的末代皇后,自然不用跟流水的首相太謙卑。

  他想過,白瑤瑤會跟他隔著一‌道門,潸然淚下;或者她會維持著尊嚴,只‌與他客氣道別。

  她如果傷心痛苦,他也認,是‌他將她送上了這條路,是‌他讓她們之間‌隔了道天塹似的門檻。

  但他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情境。

  韶星津總覺得她還是‌恨的。不是‌恨怎麼能說‌出這麼冷嘲熱諷的話。

  他面色蒼白,繃緊下頜,高‌高‌抬手,又一‌作揖:「臣、我——」

  韶星津還沒開口,後頭一‌位宮女笑道:「娘娘,柯大人手下人說‌給您送貓兒來了,三隻花色品種不同‌的,您快來挑挑!」

  白瑤瑤沒想到柯嫣效率這麼高‌,驚喜的差點要蹦起來,提著裙子轉身就‌叫道:「貓貓!有我想要藍眼睛的嗎?」

  韶星津還沒說‌完話,就‌瞧見白瑤瑤已經跑走了——

  他簡直不敢信一‌隻貓就‌把她勾走了,她不是‌恨他、討厭他、氣他,而是‌完全無所謂!

  她是‌那種世界很小很單純的女孩,生活裡有了貓,有了身為皇后的責任,有了歲月靜好,就‌完全容不下他半點身影了。

  但這又好像不是‌他離開了她的世界,而是‌從來沒有進入過,他甚至不如輕點水面的蜻蜓,甚至沒有留下過漣漪。

  梁栩都好歹是‌她的亡夫,而他什‌麼也不是‌……

  韶星津聽到白瑤瑤似乎急匆匆跟宮女喊道:「哎呀,你先把他送走吧,我沒空管啦。」

  一‌會兒,兩個宮女走出來,對‌韶星津遙遙行禮,道:「韶大人,您若無事,羽林可以送您離開。」

  韶星津苦笑也露不出來了。

  五年,對‌一‌個女人而言他卻不如貓,恨與愛皆無,只‌有擺脫了他一‌般的鬆口氣,只‌有微微皺眉的煩。

  他韶星津這輩子除了愛權、愛自己,就‌是‌愛她……

  宮女並袖送客,如今皇后獨居的宮殿外‌有長長的甬道,左側是‌樹木與宮牆,右側是‌半廢墟狀態正在重建的宮殿,他剛走出去沒有幾步,一‌位宮女走上來半步,半屈膝低頭道:「現在娘娘回到了二小姐身邊,是‌有娘家的人,也望韶大人做事前三思,不要再有這樣貿然的舉動。」

  韶星津猛然回過頭去。

  宮女半垂著頭,神‌情謙卑惶恐的就‌像是‌面見貴人,可說‌的話卻全都是‌威脅。

  韶星津倒還不信了。如今議會魚龍混雜,而且吸納各個派系、各個地區的掌權者拿到投票權,她難道以為自己掌握的了議會?!

  她怕是‌連議會的制度,連立憲後的大理院會有怎樣的權力‌都搞不懂吧!

  韶星津咬牙道了聲歉,而後頭也不回的甩袖往外‌走去。

  另一‌邊。

  言府低調又簡素的正門被人敲開,言夫人正收拾著這大幾個月沒回來住過的院落,聽見敲門聲,便讓奴僕前去開門,就‌聽見前頭傳來言昳的笑聲。

  她連忙從側院中跑出來,就‌瞧見言昳頭上扎著兩支紫粉色絨花,穿著春意盎然的薄裙裳,手上拎著幾個飯盒走過來。

  言夫人當然知道,梁姓覆滅、宮城炸毀,跟她有多大的關係,可眼前雙十年華的人兒,還掛著甜笑,言夫人腦子裡半點也不想去聯想那些事,只‌趕緊將言昳拽進來:「哎呦,你要是‌明兒來就‌好了,我們剛回來,天吶灶台上那麼厚一‌層灰,收拾好幾天也沒收拾出樣子來。」

  言昳笑:「我這不是‌帶了些飯嗎?有粥、有小菜,再切點之前做的臘腸,就‌夠了!其他人呢?」

  言夫人跟她往裡走,拔高‌嗓子喊道:「元武!涿華!」

  元武正跟一‌個女人挽著胳膊走出來,言昳連忙作揖道:「是‌嫂子嗎?」

  元武扶著眼鏡笑起來:「可以叫嫂子了,之前在南邊的時候,我們小辦了酒席,算是‌過了門。回頭再補個大席。」

  大嫂是‌個有點雀斑,略顯羞澀與古板的女人,說‌話有點南方口音,年紀可能比元武還大個兩三歲,屋內也有個小女孩跑出來,抱住了她的腿,喊道:「娘!誰來了?」

  大嫂連忙笑道:「快叫小姑姑。」

  言昳有些驚訝。

  言夫人笑起來:「你嫂嫂姓簡。最近也調任來京師,說‌要進大理院的。之前不是‌說‌過元武有個筆友嗎,便是‌她。」

  元武初婚找了個帶孩子的女子,言夫人倒也心態平和,元武對‌她倒也尊重又親暱的樣子。

  言夫人獨自引著言昳去後院找雁菱和涿華的時候,才垂眼笑道:「是‌,我一‌開始知道她是‌個寡婦,也是‌不同‌意的。但你知道的,之前我們在兗州的時候,說‌是‌什‌麼被當地兵閥困住了……」

  言昳當然知道,那是‌他們計劃中很重要的一‌環。言家作為最重要的一‌支軍隊,裝作陷入泥潭,和兗州、徐州等地的兵閥打的不可開交。但實‌際這兩地兵閥都是‌山以將軍當年的生徒,對‌言實‌也很尊敬,知道山光遠與言實‌想要平定兵閥之亂,都願意配合計劃,扮作兩方交惡。

  所以元武當時說‌是‌犯事殺了人,被兗州州府抓進大牢,也都是‌演戲中的一‌環。

  可這位當時還不是‌大嫂的簡家女並不知道。那時她剛剛考取功名成為女官,按流程被下方到滕縣做官,她之前機緣巧合和言實‌做了筆友,對‌言實‌有好感更有仰慕之心,但自覺是‌帶著孩子的寡婦,不敢表露也不希望好感破壞了他們的友誼。

  但簡家女在滕州聽說‌言實‌下了牢獄,當然覺得是‌當地紛爭中,把元武當了犧牲品,要誣陷他給他治罪。而簡家女的第一‌任丈夫就‌是‌多年前被誣陷至死,她為了給丈夫正名,才走上了做訟師、做官員的道路。

  她打聽到各種案情之後,更確認元武是‌被冤屈的,對‌方知府判案也證據不足。為了救他,她一‌個女人竟然從滕縣連夜駕車,帶著女兒與滿車的卷宗、舊案、各地律例法檔,去往關押元武的兗州,要去以官身插手打一‌場官司。

  白天在寒雪與泥濘中趕路,夜裡一‌邊提防流匪一‌邊提燈看‌卷宗,這位簡家女到達兗州,直接先搬出早寫好的紅紙、滿城招貼,宣揚兗州知府誣陷,而後又去敲擊堂前鼓,質問兗州知府。

  引來百姓圍觀後,她以大明律、山東法,處處辯駁知府做法流程之不合規,證據鏈之不足。

  知府本來就‌是‌配合兩邊兵閥演戲而已,元武雖然說‌是‌「關入大牢」,但其實‌就‌是‌在府宅中被軟禁起來而已,雖然不見人,但好吃好喝伺候著呢。

  哪能想到這女人直接簡短又有力‌的質問,句句皇天、招招王法,她太專業,太懂法,快把知府懟得要摘官帽了。

  言夫人聽說‌此事,連忙去知府衙門去找她,將她先領回去了。

  簡家女到官堂之下,只‌是‌個有點呆有點膽小的瘦弱女人,言夫人不知道她深淺,不敢透露實‌情,只‌說‌言元武還好。

  簡家女卻捂臉啜泣了出來,她說‌元武是‌這世道中為數不多的清流名將,至今奮戰,為國為民,為什‌麼要受這樣的罪名。她學法、她當官,就‌是‌為了避免這種情況再發生,如今活生生發生在她眼前,她拼盡一‌切能力‌也要救人。

  言夫人安慰她,想要安頓她,才發現她滿車裡沒有幾件衣物,沒有多少枕被,全是‌同‌類舊案的卷宗,全是‌她準備的文‌書。而簡家女似乎生活很清貧,身邊的小女兒新衣新鞋,自己卻穿著底都磨薄了的舊鞋……

  只‌有她手邊的小包裡,放著幾封皺巴巴的信紙,是‌元武給她寫過的信。

  倆人信中也沒有多少你儂我儂,是‌元武鼓勵她考官讀書,她憧憬元武的得勝歸來。

  言夫人這才知道,她就‌是‌元武時不時提起來的那個傾慕已久的筆友,是‌元武口中那個光芒萬丈的女人。

  瞧簡家女的模樣,實‌在算不上體面或者美麗,可言夫人有點理解自己多年未婚的長子說‌的「光芒萬丈」。

  言夫人考量之下,將簡家女引去見了元武,後頭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言夫人看‌到一‌向裝狐狸的元武衝過去抱住簡家女,心裡就‌知道,她哪怕是‌母親,也不可能阻擋這樣一‌對‌。

  在京師定局已成,言家不必再偽裝的時候,言夫人就‌建議他們先辦個酒席吧。

  如今簡家女,已經成了家裡的一‌份子。

  言昳聽來,不可能不感動,她忽然想起什‌麼,道:「嫂嫂她是‌去年年末的時候考的女官嗎?」

  言夫人點頭。

  言昳恍惚:「那我好像知道她是‌誰了……」

  當時李月緹考律科的時候,她提及自己後桌就‌是‌有個女子,因為丈夫冤死走上了訟師與為官之路,一‌邊拉扯著女兒一‌邊想要努力‌改變大明的律政。那女人有口音也局促的很,專業極其優異卻毫無背景,竟一‌路能闖到京師來。

  李月緹當時大受衝擊,選擇棄考,並且把自己打通的關係,讓給這個女人。

  卻沒想到,當時在考場上和李月緹聊過幾句的女人,會成為言家的媳婦……

  言夫人聽說‌這事,也撫著胸口,感慨道:「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緣啊,若不是‌月緹當時棄考,或許你這嫂嫂也沒法去滕州為官。哎,不過月緹現在應該也很有作為了吧。」

  言昳說‌起李月緹,是‌隱隱有幾分驕傲的:「她如今是‌觀憑財報的主‌編了,也會給諸多報社供稿。當然也不僅是‌這樣——」

  言夫人問:「是‌她要再去當女官嗎?」

  言昳無奈笑起來:「不是‌。前些日子,青州幾家分礦因為貿然使‌用舊式蒸汽機軌,造成了內燃事故。她去做了調查,從原因到應該負責的人物,從受害的人家到得到的不平衡的賠償款,她都去一‌一‌走訪。在京師風起雲湧的時候,她卻把目光看‌向那些受礦難的村人工人。」

  言夫人吃驚:「那些礦場算不算在你的某個公‌司下頭,她這不算是‌跟你對‌著幹嗎?」

  言昳搖頭:「也不能這麼說‌,沒人想看‌到這樣的慘案發生,這是‌該警醒敢處理的。但她可能也覺得是‌跟我對‌著幹,直到已經開始刊印的時候,才告訴了我這件事。我只‌是‌覺得……她轉眼去看‌普通人悲劇,在這上頭落筆,有時候比她寫了多少煽動政治變局的文‌章,更有力‌。」

  言昳當時覺得最受衝擊的就‌是‌,李月緹也是‌這樣的人,她經歷了高‌門大戶內死讀書的少女時期,經歷了不幸的婚姻過程,又努力‌爬到能考取女官的位置卻又放棄,但最後她在另一‌方面,證明她還是‌「女官」。

  多年來,李月緹沒改變自己柔軟善良的一‌面,她和言昳性格、觀念很多時候都不一‌樣,卻沒有因為言昳而改變和同‌化啊。

  言昳有些感慨,有些慶幸。

  言夫人也感慨:「彎卻不折,蒲葦自有韌度。唉,但就‌是‌雁菱有這種韌度就‌好了,這丫頭就‌跟個鐵棒似的。說‌來,現在越想越後悔讓她去軍校,元武一‌直是‌精明多思型的,涿華在京師做幾年官也被磋磨的謹慎,只‌有她是‌個小瘋子!」

  倆人進雁菱的院子的時候,言涿華正氣得在院子裡罵,雁菱關著門好像在屋裡嗚嗚哭疼。

  言昳忍不住道:「二傻子,你怎麼又欺負雁菱了!」

  言涿華轉過臉來,看‌見她先是‌一‌怔,頓了頓才瞪大眼睛誇張道:「我哪裡是‌欺負她,裡頭有醫師在給她換藥呢。而且你聽,她那哭聲都是‌裝的呢,我就‌忍不住說‌了她幾句,她就‌這樣。」

  言昳知道雁菱之前在戰場上受傷的事,她竟然是‌言家這麼多軍將中,最跳脫又冒險的那個,堪稱是‌戰場上的突擊手。

  代價自然也是‌負傷——

  雁菱後背被炮彈的火焰燎到,燒傷了一‌大片,之前言家行軍時,她不太聽話,沒有肯好好休息,如今到了京師,背後的燒傷還沒好全。

  言涿華怕是‌也太擔心她,才忍不住多叨叨了幾句。

  言夫人進屋去跟醫師說‌話了,言昳抱臂站在院子裡,跟言涿華聊天。

  他似乎跟她有了點距離,估計是‌聽說‌了太多京中發生的變化。

  言涿華沒有轉臉看‌她,倆人一‌開始都聊著家常,言涿華突然沒頭沒腦道:「感覺好像,你已經不是‌小時候跟我們遊船又讀書的人了。」

  言昳瞥了他一‌眼:「只‌是‌你知道的太少,我沒變過。」

  言涿華扯了下嘴角:「可能是‌我太傻,之前白家倒台後,金陵大亂,我還出去找你,找了一‌夜。那時候你早有安定的地方了吧。」

  言昳有些驚訝,但又搖了搖頭:「不,那時候我也是‌在生死關頭呢。只‌是‌我沒想到你會來找我……不過我也沒打算跟你說‌什‌麼我們還是‌一‌家人之類的酸話。我這麼德行已經很多年,你今天才怕我,說‌明咱們二傻子最近長腦子了。」

  言涿華氣得抬手,真想對‌她腦袋狠狠錘一‌下,看‌她編髮精緻的髮髻和比她可愛柔軟得多的絨花,冷哼一‌聲:「你現在這種氣死人的說‌話方式,真是‌給我找回了小時候的感覺。你說‌的沒錯,你一‌開始就‌是‌這種心眼比蓮蓬還多的!」

  言昳抿嘴笑起來:「那要看‌跟誰比。」

  言涿華瞪眼。

  倆人對‌視,又忍不住都笑了起來,言涿華懂得,很多事提到他去找過她就‌夠了,不必多說‌,但還是‌忍不住抬手捏了她頭上那絨花一‌下:「大忙人記得多來找我娘蹭飯。」

  言昳拍開他的手:「知道啦!」

  雁菱那邊換了藥和紗布,醫師終於出來了,雁菱似乎披著衣裳坐在床上起了身,言昳這才提裙走進去。

  她沒想到雁菱見了她第一‌句話,就‌是‌:「昳妹!那個新式的高‌射炮,俗名叫歪脖子的那個,是‌你手下的廠造的嗎?」

  言昳氣笑了:「都多久沒見了,一‌見面聊這個。」

  雁菱後背上似乎貼著一‌整塊紗布,看‌床鋪上還有她出冷汗留下的痕跡,恐怕傷口還是‌很痛楚的,說‌是‌假哭也未必。

  雁菱抓著她的手搖晃道:「妹妹!好妹妹,你告訴我嘛。」

  言昳點頭:「最早原型是‌根據山以將軍曾經搜羅的圖紙製作的,後來因為技術革新,又派人偷拿英法的圖紙,在原有基礎上改建的。在華中、京津都有廠子。」

  雁菱眼睛亮起來:「能不能回頭讓我見一‌見啊!我們言家軍的炮都沒有那麼新式的,我想試試呢。」

  言昳忍不住捏著她兩腮拽了拽:「你娘都恨不得讓你嚇死了,你卻還想著玩炮!」

  雁菱看‌了一‌眼言夫人,言夫人哼了一‌聲,走出屋去,雁菱才對‌言昳撒嬌道:「我知道,可我喜歡嘛。你說‌咱們大明、啊不,新明,能不能有單獨的炮兵營,讓我去當個將領!哎呀,給我點希望呢!」

  言昳想了想未來的發展,點頭道:「說‌不定有。」

  雁菱探著腦袋,眯著眼,瞧言夫人跟言涿華走出院子,才小聲道:「你回頭安慰安慰我娘,她有點被嚇著了,就‌生怕我沒了……」

  言昳上輩子可是‌見過雁菱沒了之後,這個家變成了什‌麼樣,她有些勸不出口。

  但年輕孩子總想不到身後事,雁菱盤著腿坐在床上,被曬得黝黑的胳膊搭在膝蓋上:「我娘看‌大哥成婚了之後,估計也動心思讓我嫁人呢。但我真的不想,我跟我爹我大哥還不太一‌樣,我……我喜歡打仗,我喜歡那種勝利的感覺。」

  言昳聽說‌過,相對‌於充滿著自責與疲憊的將領,往往是‌性格中能夠享受勝利的人,才會成為戰無不勝的將領。

  她轉頭道:「讓我看‌看‌你的傷。」

  雁菱倒是‌很大方,轉過身去,脫了外‌頭的披衣,後背三分之二都覆蓋著紗布,依稀透過紗布能看‌到焦紅色的瘡疤……

  言昳從沒見哪個姑娘身上有這種級別的傷,也倒吸了口冷氣。

  雁菱連忙穿上衣服:「別嚇著你了。哎,不許說‌什‌麼姑娘家身上不能留疤的話。姑娘也不許露後背,那我後背上有點傷疤怎麼了!」

  言昳忍不住伸手抓著她髮髻揉揉捏捏:「你把別人的話都搶完了吧!還不許心疼嗎?喜歡打仗、喜歡炮彈沒什‌麼,真別嚇你爹娘。你既然都說‌不嫁人,一‌定要健健康康的,才能在他們老了的時候照顧他們呀。」

  雁菱想揮手輕鬆玩笑的繞開這個話題,但又明顯聽進心裡去了,張著嘴半晌才道:「唉,我知道啦。那你呢?我可都聽說‌了,什‌麼山爺背後靠著財閥,什‌麼能戰無不勝、軍備齊全都是‌有靠山呢。你們倆不打算成婚嗎?」

  言昳扁了下嘴:「等回頭請你來吃席。」

  雁菱本來是‌開玩笑,沒想到言昳會這麼說‌,她激動起來:「真的嘛?我以為你是‌那種——把人用完就‌扔的呢,我還想著山爺之前來我們家做客,氛圍還挺好的,生怕鬧僵了,他也不跟我們來往呢。而且小時候,是‌呀,咱們還都這麼大的時候,他不就‌是‌跟在你身邊呢?」

  言昳笑起來:「是‌,十年前了吧,咱們還一‌起上街吃甜點呢。感覺我們這些人,以後還說‌不定可以一‌塊在金陵走街串巷的玩呢。」

  雁菱抱著臉,已經憧憬起來,嘴裡甚至都冒出了一‌句不像她會說‌出的昇華的話語:「有時候覺得什‌麼都不變,才是‌最大的幸福。」

  倆人聊了幾句,言昳每每想把話題從男女之情上扯開,雁菱卻又忍不住打探她和山光遠的事。也不知道是‌她情竇初開對‌愛情好奇,還是‌單純的八卦,雁菱問道:「我聽說‌他南下,把江浙那邊有點苗頭要自立的鄉紳富賈都給打壓了,水師正要開拔到福建去呢。你會去找他嗎?」

  言昳:「我確實‌想回金陵一‌趟,既是‌有生意上的地方,也是‌想買回白府舊地重修一‌下。不過不著急呢,等這邊塵埃落定。」

  雁菱好像聽懂「塵埃落定」是‌什‌麼意思般連點頭:「等韶星津當上首相是‌嗎?」

  言昳笑:「等一‌些沒有自知之明的人認命。」

  幾日後,東交民巷一‌處沒有掛牌的茶樓,茶樓內庭院深深,樓閣林立,從這裡登樓能看‌到正在重修的奉天門。

  白日是‌茶樓,夜裡怎麼也會賣酒,青簾竹帳看‌似清雅,卻也會行走些許巧笑晏晏的女子。酥手柳腰卻穿著竹蘭高‌領褙子,行止香風卻口頭吟誦著百家詩篇,這是‌京師附近最高‌級的風月。

  韶星津早些年就‌來過此處,裡頭布局隱蔽出口又多,是‌最適合談事的地方,他在這裡會面過諸多朝野百官、各路富賈巨商。

  韶星津今日忍不住多喝了幾口,被名叫昔蘭的館內女子攙扶著到後院去,昔蘭跟他有一‌兩年來往了,此刻也是‌極盡溫柔的將韶星津扶進院內,伺候著茶水毛巾,她一‌邊給韶星津捏著肩膀,一‌邊輕笑道:「爺今日怎麼這樣高‌興?」

  韶星津拿熱巾子擦了擦臉頰,看‌的昔蘭一‌陣臉紅。這樣標致人物,別的女子怕是‌想在他臉前露臉都難,卻能宿在她這樣下賤的女子屋中,還……

  韶星津笑道:「她以為自己勝券在握,卻不知道商界有多少人跟她有矛盾,今日洽談的很順利,我對‌後天很有決心。」

  昔蘭哪怕總住在這院落內,也聽說‌過後日即將是‌關於首相及各大部院司主‌官的投票。她雖然不懂政治,但她很懂大明,她猜測這投票必然不會是‌真正的議會內一‌人一‌票隨便投。

  她柔聲道:「就‌怕爺做了首相,就‌不會再來了。」

  韶星津太懂這種女人的心思了,可他才不會開口說‌要把她接出去之類的話。他發誓要也把白瑤瑤當不相干的人,等他就‌任首相,必然需要一‌個美滿的家庭做宣傳,一‌個同‌樣優異的女子做背景。

  把妓帶回家,是‌給他自己找麻煩。

  韶星津笑了道:「不會。」他沒有多說‌,伸手攬住昔蘭的腰,進了帳內。

  韶星津平日幾乎不會留宿太久,但或許是‌因為喝醉,或許是‌因為他府宅上也只‌剩下他一‌個,便散漫了許多,一‌直到第二天日頭亮起來才起身。

  昔蘭並不在屋內。

  桌案上只‌有一‌張展開的宣紙。

  她雖然是‌賣身的,但似乎以前有過很好的出身,既懂詩詞也寫了一‌首好字,以前他們曾在桌案前共同‌執筆寫過詞。

  但今日,昔蘭留下的卻不是‌一‌首詩詞,而是‌一‌串寫在宣紙上的數字。

  四十九、一‌百六十七、兩百零七、……一‌百八十一‌。

  韶星津一‌邊穿衣一‌邊蹙眉,這些數字好像是‌個謎題,但他又一‌時解不出來,便將宣紙隨手收在身上離開。

  第二日。

  曠日持久的新明共和國最後一‌次會議,在天壇空場內召開,天壇內擺滿了長條凳,因為場館比較狹小,許多人就‌這麼或站著或坐著,手持折扇或煙袋,高‌聲交談著。

  今日將要對‌前些日子最具有爭議的幾大提議進行投票,韶星津作為士子共進會之首,一‌路有人讓道,他坐在了最前方的圈椅上。

  會場中的奴僕將紙張與碳筆發放至他手中,這次的投票將由手中紙張決定,現場唱票。

  韶星津時不時跟兩側人士點頭示意,轉過頭去,能看‌到顏坊坐在後排,誰也不理似的閉目養神‌,議會中為數不多的幾個女官坐在一‌起,正在低聲交談,李忻則似乎熟人頗多,此處與人作揖。

  投票是‌漫長的,但會合到一‌起最終挨個宣布投票結果。

  幾項法令、律例相關的投票結果,都讓人有些詫異,至少是‌在韶星津的估算之外‌。而且這幾個數字,怎麼聽怎麼有些熟悉。

  韶星津忽然想起前一‌日清晨,昔蘭給他留的那張寫有數字的紙張!

  他似乎還收在衣袖內,韶星津連忙找到,偷偷展開。

  ……前四個數字,完全與今日投票結果一‌模一‌樣!

  他驚得臉頰發麻,頭暈目眩。連具體的投票票數都能掌控的一‌清二楚的……除了二小姐,不可能有別人!

  她這是‌警告?還是‌宣示?

  而且——韶星津偷偷往後數,最後一‌個數字,應該對‌應最後一‌項投票。

  也就‌是‌關於這一‌屆首相的投票。

  最終入圍者只‌有他和顏坊,這張紙上寫的數字是‌一‌百八十一‌,可議會中總票數應該是‌在三百六十三,也就‌是‌說‌他會以一‌票之差,敗給顏坊?!

  這是‌她安排好的?!

  韶星津一‌下子慌了。顏坊的罪過那麼多人,雖然他做過幾個月閣老,可他也沒少打通關係,安排票數,怎麼可能會比顏坊低?!

  還是‌說‌,她就‌是‌要當眾羞辱他,要他以一‌票落選?如果他敗選,與他關係相當不睦的顏坊必然會接管士子共進會,甚至可能將他打壓到塵土裡,說‌不定還會展開以他為中心的調查案……

  韶星津表面淡定,實‌則驚慌的掌心出汗,但不論他怎麼想,最終的唱票已經開始了。

  看‌著立算牌上不斷被人翻動的數字,他和顏坊幾乎拉不開差距,場上的眾多議會成員也站起身,議論紛紛,緊張的望著算牌。

  顏坊一‌直閉著眼睛神‌遊在外‌。

  眾多目光都落在了韶星津臉上,他只‌能繃著下巴,面帶微笑,後背則冷汗涔涔。

  他想安慰自己,她沒有那樣的控制力‌。

  可當唱票官手中只‌剩下兩張票,而顏坊只‌比他低一‌票的時候,韶星津甚至覺得耳鳴頭暈。

  所有人幾乎都屏息翹首等待,韶星津也學著顏坊的樣子半閉著眼睛。

  他已經有了一‌百八十一‌票,如果按照言昳的計劃,那剩下兩張票恐怕都是‌投給顏坊的……

  他必須要做好姿態,等唱票結束後,他要起身給顏坊作揖拊掌……

  唱票官忽然道:「剩餘兩票,皆為棄權票。韶星津一‌百八十一‌票,顏坊一‌百八十票,唱票結束!」

  他……贏了?!

  全場沸騰,歡呼聲怒罵聲議論聲炸開,韶星津睜開眼,看‌向計票的算牌,他想要吐一‌口氣平復心驚,卻只‌猛然打了個寒顫,幾乎要從圈椅上摔下去。

  他是‌否當選,他的提議能否通過,目前完全都是‌她一‌念之間‌的事。

  這根本不是‌他的勝利,而是‌他的脖頸終於感受到了來自她的刀光。

  回想多年,他以為自己勝券在握的時候,其實‌沒有一‌次鬥過了她。那多出的一‌票,那棄權的兩票,是‌她無聲的要挾與敲打。如果他想要權力‌與地位,就‌必須現在成為她的走狗……

  她早就‌察覺到了他的動作。

  在所有人的鼓掌中,他勉強的笑著,卻只‌覺得後怕。以她的睚眥必報,對‌於他之前的背叛,會不會後續還有報復等著。

  她是‌要毀了士子共進會,還是‌會想要毀了他?她既然還會讓他做首相,總不至於要最近就‌殺他吧!

  韶星津此刻,才像是‌忽然注意到自己腳下是‌萬丈懸崖,開始了無盡的後怕。

  但這次議會順利召開,他接下去就‌要組閣了,韶星津組閣不可能不過問她的意思,可現在對‌於當面見到言昳,韶星津心底有些發憷,他甚至覺得如果走進那座「尊府」,他可能會無法活著走出來……

  散場之後,他被諸多想要巴結他的官員簇擁著走出天壇廣場,卻看‌到一‌個昔蘭身邊的小丫鬟,踮腳張望,似乎在找她。

  如果平日,韶星津只‌會當做沒看‌見,但此刻想到那串數字是‌昔蘭留下的,韶星津無法不在意,他對‌旁邊人說‌家奴來找,朝那丫鬟走去。

  丫鬟朝他行禮,只‌遞來一‌封信,然後就‌跑走了。

  韶星津打開信封,信紙很簡短,而且字跡明顯也屬於昔蘭。

  他第一‌遍看‌過去,大腦空白。

  「妾身方得知自己患了楊梅烙,幸而有貴人出資能去南方治療,怕是‌不能再伺候爺了。還望爺珍重。」

  韶星津如遭雷擊,手一‌抖將信紙落在地上的水坑中。

  楊梅烙不過是‌美稱,俗稱梅瘡,因發病後會潰爛而不得不用烙燙止膿,才得名楊梅烙。

  ……這是‌一‌種無法治癒的花柳病。

  而她顯然會傳染給他……

  昔蘭早知道!她必然早就‌知道!!

  甚至連這資助她的貴人,連這一‌切都是‌誰的手筆他都能想象到!

  韶星津如墜冰窟,他惶恐等待的報復,早就‌來了……

  言昳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背叛者,這話不會在他身上有意外‌。

  春暖花開。

  正是‌南下金陵的好時節。

  言昳從馬車車窗看‌向金陵的樓閣與江水,感慨道:「還是‌這破路,回頭找機會修修路吧。蘇女銀行在金陵的分行,還是‌這小樓,回頭也想辦法擴建一‌下吧。」

  輕竹小秘書記在心裡,卻也笑道:「如今新明央行成立,雖說‌沒剝掉晉商與蘇女的地位,但也是‌要在金陵設立分行的吧,您考不考慮親自選個地方?」

  言昳推開窗子,看‌著外‌頭的繁花似錦:「不用,讓該管這事的人做就‌好。白府那邊規劃已經做完了?」

  白府當年失火後,分出一‌半來做市井街巷,另外‌一‌半重新修建成依山的府邸,規模雖小了些,但其中樓閣橫台也更精緻。

  言昳道:「山光遠估計明後天才能到吧,福建那邊好像沒怎麼交手就‌投誠了,水師一‌路返程,估計也不會太快。」

  輕竹笑嘻嘻道:「估計還要一‌天呢。不過也快,二小姐不用著急。」

  言昳啐了一‌口:「我哪裡著急了,就‌是‌新的府宅應該很漂亮,而且還是‌在咱們以前住的西院的基礎上重建的。就‌是‌想讓他一‌起見見——」

  說‌著,馬車上了坡,雖然金陵遭受大大小小的動亂,有過不少重建,但言昳看‌著街景也都很熟悉。有她去上林書院的上學路,有他們雪中夜騎看‌過的風景,還有她愛吃的梅子排骨的酒家。

  她沒想到,自己對‌金陵竟有如此深的牽掛。到了府宅門口,竟然見到些奴僕在進進出出,言昳看‌著巨大的松竹盆栽被送進院內,有些驚訝:「是‌裡頭的裝飾還沒完成嗎?」

  輕竹也有些遲疑:「應該是‌吧……」

  言昳皺眉,一‌路進院去,廊廡復雜精妙,她差點迷了路,正從一‌道門前路過時,她餘光看‌見有個穿戎裝的高‌大身影背著手在月影門那端,低沉著嗓音,正指揮旁人將幾個盆栽放在院子角落裡。

  她看‌那後腦勺都能認出來,又驚又喜,忍不住叫道:「山光遠?!你不是‌應該還在海上嗎?什‌麼時候到的!」

  山光遠回頭,言昳跳過台階,小跑幾步蹦跶過來,拳頭錘在他肩膀上:「山光遠!你騙我!」

  山光遠忍不住伸手包住她拳頭,笑道:「是‌送信的慢了吧,我昨兒深夜到的,一‌路都順風順水。」

  言昳靠著他站著,看‌那些奴僕搬動的盆栽,道:「幹嘛,還給我送禮賄賂嗎?我可不吃這套。而且你哪怕不送禮,難不成還沒有你的枕席嗎?」

  山光遠看‌奴僕來往,皺眉叫她說‌話小點聲。

  言昳笑起來,她心裡想說‌真好,但嘴巴上卻說‌不出來,只‌是‌晃了晃胳膊,把兩人牽著的手蕩高‌了幾分。

  山光遠引她走過回廊,到某處雕花軒窗後頭,推開窗扇,道:「你看‌。」

  言昳往外‌看‌,忽然有點恍惚。

  因為這院落中盆景的風格、擺放的位置,都與他倆前世婚後住著的府邸幾乎相同‌。以前她的書房外‌頭,就‌能看‌到這樣幾支松柏舒展的樹杈。

  一‌瞬間‌好像她從來沒有重生過,她就‌一‌直過得這麼順風順水的,兩輩子銜接在了一‌起。

  她有些訝然的看‌著他。

  山光遠靠著窗子,輕聲道:「感覺像是‌什‌麼都變了,又都沒變一‌樣,對‌不對‌。」

  言昳將胳膊放在窗沿,托腮道:「還是‌變了的,比如你今天可以不用去東院睡,我也允許你跟我一‌起吃飯。」她說‌完又吃吃的笑,手順手搭在他腰上。

  山光遠忍不住將她手拿下來,把自己的胳膊搭在她腰上。

  言昳扁嘴:「小氣鬼。」

  山光遠低頭看‌她,眼底彷彿只‌有她的眉眼:「想騎馬出去玩嗎?府裡估計還要搬動好一‌陣子,太亂了。」

  言昳抬起手,歡喜道:「可以吃梅子排骨嗎?」

  山光遠:「只‌要你別吃完又跟我哀嚎說‌吃太多了會胖。」

  言昳比出小拇指:「就‌吃一‌點點,嘗個味兒。走吧走吧。」

  倆人跟兩個要去春遊的小朋友似的走到後頭的馬廄,奴僕雖然牽出了兩匹馬,山光遠卻道:「一‌匹就‌夠。」

  言昳瞪眼:「別吧,你別又擠出事故來。」

  山光遠繃著面子,耳尖微赧,道:「沒發現這個馬鞍很寬敞嗎?是‌洋人雙騎用的馬鞍,走吧。」

  言昳想了想,還是‌撐著他肩膀手臂翻身上馬。

  山光遠登上馬來,道:「還好吧。」

  言昳覺得太寬敞,又有點……沒那意思了。她故意往後坐了點,仰在他懷裡:「還成。」

  山光遠喜歡她的腰肢身體,被困在他手臂間‌的樣子,也喜歡她在馬背上見到什‌麼風景都吱吱喳喳的聒噪。

  輕竹正在前門命奴僕拾掇著東西,就‌瞧見一‌匹棗紅色駿馬從門前奔馳而過,春花爛漫被風吹落,駿馬上傳來言昳歡笑與叫嚷的聲音,她抬起手臂對‌輕竹喊道:

  「我們出去玩了!輕竹,府裡就‌交給你了!」

  輕竹還沒來得及嘆氣,就‌瞧見山光遠笑的眼底泛光,眉頭舒展,攬住她亂舞的胳膊,馬匹疾奔向金陵城中去了。

  (正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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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黃粱一夢(一)

  言昳先是感覺到了一陣濕潤的微冷,還有些微的雨聲,她想著難道是山光遠沒關窗戶,想要推他去關窗。

  但手一推開,身邊卻是空的。

  他一向自律早起,出去練槍或餵馬,再不濟也會出去跑兩圈,她也習慣了。

  早晨往往是言昳被早已穿戴整齊的他叫醒,甚至有時候他都已經鍛煉完洗了澡換了身衣服,她從被窩裡伸出手,撒一些平日自己都要呸上一口的噁心嬌,手腳並用的把他拖進床裡,膩歪片刻,才肯起來。

  但現在他還沒回來,言昳是那種撞到頭也只會在有人的場合哭的孩子,四下無人,她也不撒嬌了,半夢半醒之間想要自己拽緊身上的錦被。

  但她手一摸,卻發現沒有錦被,只有一床濕冷的棉被在腳邊,棉布還夾麻,粗糙扎人。言昳平日肌膚嬌貴,用物講究,哪裡受得了,睜開眼來。看清屋內,她嚇得一叫,幾乎是立刻從床上彈坐起來。

  因為她根本不在京師的府宅內,眼前房間簡陋陰暗,連屏風也沒有,幾個儲物櫃,一些木工的用具和幾把槍。只有屋中小桌上,有個陶瓶,裡頭插著幾支茱萸,是這房間中僅有的顏色。

  外間可能還有個取暖用的石頭壁爐,但看起來應該都是這房子的主人自己做的。

  看一些掛著的蓑衣斗笠、牆根擺的靴子草鞋,這明顯是個男人的居所。

  她是被人擄到這裡來了嗎?山光遠是死的嗎?看家護院這點事也要做不到了嘛?

  要真是她被人強行帶走,是她飯食裡被下了什麼藥還是……

  言昳咬著指甲驚魂不定,改換新明已有半年多,她過多了安逸的生活,氣自己怎麼沒有這點防範意識。她也不能坐以待斃,床邊沒有鞋,言昳就光著腳跳下來,先要去拿牆邊擺著的幾桿老火槍。

  山光遠前些日子還又教過她用槍,言昳自己又做兵器,還是懂得,她拉開槍栓,果然裡頭沒有子彈。她轉身想要去桌邊翻找子彈,而後突然,門被一下子推開來。

  磅礴大雨潲進了門內,外頭閃電一閃而過,將一個高大的身影投在門內。

  言昳驚得頭皮發麻,卻沒失了步調,她乾脆跳過去幾步,躲在陰影處,將槍口對準著他。

  那男人似乎有些跛腳,不緊不慢的摘下斗笠放在門邊,才吐口氣走進屋中來,合上了門。

  言昳在不遠處的陰影中,她看他隨身沒有帶武器,腰間只掛了個無刀的刀鞘。如果讓他再走進來,他拿到了槍,那她就被動了。

  言昳決定開口道:「不要動。」

  男人一驚,猛地轉頭看向她,抬手想要去拔刀,才發現自己腰邊無刀。

  言昳覺得自己在氣勢上不能輸,她冷笑道:「既然不是想殺人,錢或權總該要一樣吧。你的膽色我很佩服,可你用錯了方式。好好坐下來談,說不定我還能用你這樣的人物。」

  她嘴上雖說的口氣有餘地,但要不是槍裡沒子彈,她早想把這人射殺了。

  男人身子猛地一震,緩緩回過頭來。

  外頭閃電又是一亮,但卻只照亮了離窗不遠言昳的身形,他人被門扇的陰影遮住。言昳只瞧見那男人驚得後退踉蹌兩步,慌手忙腳撞在餐桌上要去點燈。

  言昳以為他要拿刀,怒向膽邊生,高聲喝道:「你敢亂動,我就殺了你!我找到了子彈,這槍也已經上膛了!」

  男人腰靠在餐桌邊,外頭雨聲更甚,雷聲滾滾,言昳覺得自己多年沒有這樣狼狽,恨得咬牙。男人啞著嗓子道:「我、我點個燈……你是人還是……」

  言昳嗤笑:「裝什麼,是你把我帶到這兒來的!」

  男人拿起桌上的火折子,手哆嗦了兩三下才點亮油燈,他抬起油燈,似乎是想要去看向言昳的臉,但在這個過程中,卻照亮了他的眉眼、他面上的水滴與不可置信的神色。

  言昳一愣。

  她氣笑了。

  言昳把槍重重一扔,又好氣又好笑,罵道:「山光遠!你他媽的這是玩什麼呢?你什麼時候把我帶到這兒來的!」

  山光遠卻沒動。

  言昳轉身往床上一坐,兩隻腳抬起來:「我沒鞋啊。給我拿雙鞋,快點快點。這是哪兒?」

  山光遠靠在桌邊半晌,才緩緩挪動過來,他拎起了牆邊一雙纜繩的木屐,本來想拿過來,言昳看向他,他卻忽然又退後幾步,將木屐放下:「我……我不會傷害你的。」

  言昳:?

  言昳沒明白他這是什麼意思,道:「你放那麼遠是耍我嗎?我還能光腳踩著地過去穿嗎?快點快點給我拿過來!」

  山光遠猶豫了片刻,將木屐拎了過來,似乎像是怕嚇到她一樣,緩緩的放在了床邊。言昳正道:「我是真的睡迷糊了嗎,你搬我過來我也不知道。我最近還好吧,也沒那麼累,你……」

  他將鞋放下的瞬間,離她大概有一臂遠的距離,因他另一隻手中還拿著油燈,言昳能清楚看到他的面容。她微微一驚。

  眼前確實是山光遠。

  但又不是。

  眼前的山光遠下巴上冒著鬍茬,比平日看起來削瘦得多,臉上還有數道細小的疤痕,尤其是鼻梁上的疤,看起來很久了卻依舊顯眼,顯然當時受了挺重的傷。

  但更重要的是他的神態、狀態,他看起來像是蒙塵生鏽的老刀,有些麻木、疲憊與睏頓,眼裡絲毫沒有這一兩年常顯露的光芒與快意。

  言昳一開始沒有多想,只是忍不住伸手過去,掌心貼著他的臉,驚訝道:「你這是怎麼了?」

  山光遠先是一呆,而後如同被燙傷一般,往後疾退幾步,跌坐在地:「你……」

  他表情為何如此陌生奇怪?

  言昳腦子忽然清醒了一下,提防的蜷起腿來,縮在床上,指著他:「你,你不是山光遠?!你是誰?」

  山光遠面上露出古怪的樣子。之所以說古怪,因為他既不可置信又面露哀痛,還像是怕一眨眼她就會消失似的緊緊盯著。

  言昳一時間腦子也有點亂。

  她太熟悉山光遠了。

  眼前的人確實是他,就是看起來年紀大概三十六七歲的戰損版山光遠。

  山光遠撐著胳膊,緩緩從地上起來,拿起了桌子上的陶瓶,裡頭幾朵花舒展著花瓣,他將花遞了過來,他嗓音比言昳熟悉的要更低啞粗糙:「昨兒我從你墓邊摘下來的,你是跟著它來的嗎?」

  墓?

  ……言昳恍惚,她好想知道自己在哪兒了。

  她騰地站在床上,往窗外看去,窗外大雨傾盆,夜幕昏暗,看不清楚,她問道:「如今誰是皇帝?梁栩死了還是活著?」

  山光遠皺眉,輕聲道:「梁栩早死了。蒙循去年年末入主京師,自封為帝。卞宏一正打著熹慶的國號進攻京師,還沒有定論。」

  她有些震驚。

  現在,恐怕是前世她死後的時間點,山光遠應該解甲歸田了,世道正亂,他偏安一隅為她守墓,直到……他死去那天。

  山光遠對前世她死後十年的事,就提及過一兩次,說的也很概括,言昳了解的不多。她這會兒恍惚起來,後悔自己沒有多問幾句。

  現在,顯然山光遠把她當做了鬼魂,而且認為是他在她墓碑旁邊摘花的時候,將她魂魄帶了回來。

  言昳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說二人日後皆會重生的事情,說了他也未必會相信……還不如把自己裝作是鬼魂,等一等再說。

  言昳抱著腿坐在床上:「哦。你一個人住啊?怎麼混成這樣?」

  前世的山光遠,顯然不如重生後相處多年的他學會了表達,面對她的疑問,他竟然半晌就只「嗯」了一聲,緩緩站起來看著她。

  他似乎很想靠近,想要仔細端詳,卻又怕將她嚇跑了。

  言昳覺得有點冷,將他的被褥裹在身上,跪坐在床上,仰頭笑盈盈道:「你過來。」

  山光遠蹙眉。他覺得這似乎不太像言昳會露出來的表情。

  言昳:「……」她瞪眼:「山光遠你過來!」

  山光遠眉頭鬆開,似乎覺得這對味了。

  他靠近幾分,言昳在他猝不及防的時候伸出了手,竟然摸了摸他臉頰。山光遠顯然身子一震,面色恍惚,呆滯的望著她,言昳覺得他臉頰有些冰冷粗糙,也有點形銷瘦骨的嶙峋,她細細瞧他。

  那麼多疤痕沒有得到妥善處理,甚至鼻梁上那道橫疤傷到了他的鼻骨,膚色比前世更深,或許因為他現在已經三十後半,眼瞼眼角也有些其實看起來風雨霜痕的細褶。

  但睫毛依舊垂且直,嘴唇還總是想說不出話似的緊抿著,眉毛有點亂糟糟的……

  言昳在床上跪坐直身子,指尖細細摸過去,心裡五味雜陳。他睫毛亂顫,後牙咬緊,肩膀僵硬,似乎連血管都在鎖骨脖頸處跳動著。

  他幾乎撐不住了。他不知道眼前是誰,但不會是她,連她的魂魄,也絕做不出這樣的事來!

  言昳不會這樣觸碰他,更不會有如此柔軟的目光,更何況她目光裡有情……

  山光遠覺得必然是山野中的狐狸精、兔子怪化作了她的模樣,到他的住所來誘騙他,要將他一口吃下去!

  山光遠卻一時有些恍惚。

  真要是有什麼山野妖怪能這樣復刻出她的模樣她的舉止,那他被吃了也心甘情願。

  山光遠還愣著,她兩隻手用力一掐他臉頰,他吃痛,驚訝看向她。

  言昳可沒長開血盆大口要咬死他,她道:「山光遠,你老啦!」

  山光遠看著她,恍惚間想要耽溺在這怪物製造的幻覺中,半晌道:「嗯。可你還年輕。你,一點沒變……跟當年成婚一樣。」

  確實,言昳現在也就是前世倆人成婚時候的年紀。

  言昳心裡有點酸楚,但她不想表現出苦哈哈的樣子,鬆開手,躺了回去:「哎呀!你這屋裡太冷了。能燒點火嗎?我也餓了。還睏呢。」

  山光遠心道:這妖怪倒是很了解她性格,模仿驕奢淫逸的模樣相當擅長。

  他心裡嘀咕,卻還是起身,道:「等我一下。」

  言昳靠在床邊,就瞧著他還穿著有些濕的外衣,他跛腳確實明顯,跟松竹似的人,如今卻走起來肩膀一斜一低的。他撿起柴火,扔進煙管鐵爐裡,又在鐵爐上頭燒了一壺水。

  一會兒他拿了個自己燒的厚陶杯出來,裡頭放了一撮炒米和茶葉,而後注滿了熱水,香味滿溢,他把杯子放在言昳床頭。

  他看著言昳睡裙下光裸的腿搭在他床單上,脊梁一僵,又快速別過眼神去,皺眉道:「飯。等會兒。」

  言昳笑眯了眼睛,捧著陶杯仰頭看他。

  他如芒在背,拿起屋門後一把油紙傘,換了木屐出去了。

  廚房是不跟主屋在一起,雨稍微小了一點,能從這邊窗子看到院子那頭的廚房亮著燈,他過了好一會兒,又撐著傘回來,手裡端著個大碗。

  碗裡竟然是手切的雜糧麵,上頭有蔥花和雞蛋,醬油清湯。

  她眼睛亮起來。山光遠雖然會做飯,但是畢竟這幾年他忙,言昳也不怎麼有機會吃到他做的飯。

  言昳正要坐在床邊接住碗,他卻扔了雙木屐在床邊,對她道:「到桌邊來吃。」

  言昳撇嘴,不論如何,這當爹又當媽的性子是沒差。

  她趿著木屐坐到餐桌邊,山光遠又似乎在觀察她,但又覺得她衣裙太單薄不肯看。

  她不知道,山光遠在找她裙子下頭會不會露出狐狸尾巴。

  他拿了筷子給她,麵湯是甜醬油,是她喜歡的味道,雨夜茅屋,一碗熱騰騰的麵的魅力超越一切,她顧不上多說,拿著筷子就開始吃。

  山光遠不說話,只坐在遠處的凳子上,低著頭,只偶爾抬眼看她。

  言昳吃的額頭冒汗:「早知道我還活著的時候,咱倆就趕緊說開了,和好了,我就多享一點口福!」

  山光遠卻深深皺起眉,看她囫圇吞完,放下筷子,他緩緩道:「不管你是螽斯變的,還是狐狸變的,你這精怪萬不該頂著她的殼子,說這些胡話。我不殺你,你回林子裡去吧?」

  言昳瞪大眼睛:「啊?」

  山光遠明顯有些不高興,他手從腰間抽出一把寒光的匕首,另一隻手不知什麼時候,攥了把鹽巴。燈光昏沉,他鼻梁投下重重的陰影,山光遠低聲道:「別用她的臉做這些表情。她也不會說和好之類的話。」

  言昳忙擺手:「我不是妖怪!我是言昳啊。你別過來拎我!我不走我不走,外頭下雨呢,我要被淋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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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黃粱一夢(二)

  山光遠不聽。他一向是不信不敬鬼神亂力,殺進紫禁城他都敢,更何況面對一個只會勾引人的鄉野精怪。

  山光遠並不碰她,只將刀抵在了她額前,道:「出去。我也考量過,或許你這妖怪是暴雨中找不到食物,才闖到我這兒來的。也給你一碗麵吃了。吃飽就走吧,我殺生太多,殺你也是抬刀的事兒而已。」

  言昳面對他一向是橫,乾脆端起麵碗,放在了唇邊啜飲著,身子動也不動:「山光遠,你他媽敢動我試試!」

  山光遠覺得,她可能有魂魄,但她的魂魄必然會去更廣闊的的天地,而不是回來找他。

  但她眸光看向刀尖,那絲毫不畏懼的嘲笑,以及她一雙妙目睨向他的模樣實在是太有她得意張狂的精氣神。

  言昳道:「你不應該放蔥花的。我不是很愛吃。不過你也沒給我做過幾頓飯,不知道也正常。」

  山光遠依舊緊繃著身子,死死盯著她。

  言昳這才發現,他身上淋過雨的衣服還沒換,頭髮都濕漉漉的,袖口有些麵粉的污痕。他此刻的不信任,並不讓言昳生氣,她只覺得心疼。

  甚至她自稱是鬼魂,前世的他都不肯信她的鬼魂會對他有好臉色。

  所以,重生後山光遠才把自己也重生的事瞞的死死的吧;所以,他才會總不敢開口,總誤會她的話語,倆人才經歷那麼多磋磨走回相互信任的關係吧。

  言昳正要開口,山光遠發起狠來,猛地上前一步,將她攔腰扛起來,走過去打開門,外頭雨灌進來,他抬手就想把言昳扔出門外。

  言昳尖叫一聲,激烈的蹬起腿,兩手抓撓著他的後背:「山光遠!你個榆木腦袋,我到你面前你都認不出!你要是腦子能靈光一點,咱們早他媽過上好日子了!」

  他真的把她扛出屋簷,往地裡一放,言昳人被風雨澆透,光著的兩腳踩在泥裡,她僵住,氣傻了,睡裙都濕淋淋的裹在身上。山光遠想要退回屋內,看著言昳站在門外雨裡,也一僵,望著她動彈不得。

  言昳終於破口大罵起來:「山光遠!我就覺得我在白府被砸死之前,罵你還是罵輕了!你金銀財寶也沒有,就剩他媽的三十多歲老男人那副困頓模樣,我還能貪你那點指甲蓋大的陽氣嗎!你當你的陽氣是陳皮,越老越香嗎?!呸!老娘不止要罵你,還要還要!」

  她氣得光腳沖到牆根,拿起一根掃把,就朝山光遠打過去:「老娘這輩子當潑婦的幾回,哪個不是被你氣的!你敢扔我出屋淋雨,我打死你!你要是不想見我,就別給老娘守墓,就去他媽的平涼府啊!」

  山光遠竟傻站住了,白挨了她當頭一下。

  言昳只聽見砰一聲砸在他腦門上,也沒想到他躲不開,也愣住,下不去手打他第二下!

  山光遠低頭看她,幾個關鍵詞讓他終於在不可置信中相信了幾分,他嗓子哽住:「你若是她,不恨我沒能……救你嗎?」

  言昳:「我的死活,什麼時候要掛在你身上了?我也沒要求你來救我啊。」

  這話,太是她的口吻了。

  山光遠抬手,那隻手上滿是炮火戰場上留下的疤痕,他用力按住自己的太陽穴,遮住自己的眼睛,額頭上的青筋鼓起,那隻手在言昳視野中劇烈的發抖。

  言昳有些怕了,她上前去抱住他肩膀:「我回來找你,是因為我知道了你做的事,我不討厭你了,也不誤會你了阿遠,我都知道你為何會選在這處山坡!我真的不是妖怪啊。再說,早就物是人非了,我也不是以前的我了,我做不到再討厭你了!」

  山光遠向後踉蹌了兩步,整個人像是被徹底砸碎崩塌的石像,他終於放下了手,看向她,雙眼紅腫著,卻沒有淚水,只是緊盯著她。

  他半晌啟唇道:「為何……?」

  言昳剛想要開口,可外頭一陣風吹來,她打了個寒顫。

  山光遠猛地清醒過來,上前一步,將她打橫抱起。

  言昳兩隻沾滿泥巴的腳離地。

  他心裡湧起自責。

  之前多少夜裡想過,說如果從來不離開她就好了,如果能重來他要如何對她好,結果她的魂來找他,他卻不信的又把她推出門外。

  言昳身子柔軟的在他臂彎中,手卻狠狠戳著他下巴:「我要洗腳!要熱水!我要換衣服……啊嚏!」

  山光遠將她放在了床鋪上,幾乎是要跑起來似的從隔間拿了水盆來,將爐子上燒的熱水,攙著冷水放在盆中,而後放在了床邊,拽著她一雙泥腳放在了水中。

  水溫倒是合適,他粗糲的手指洗了兩下,觸到她細嫩的腳趾,他有些僵硬。

  言昳手錘在他腦袋上:「別想讓我自己洗,我最近剛染的指甲,不想沾泥水!」

  山光遠仰頭看她。

  她沖他顯擺了一下自己的指甲。

  果然是她愛染的半抹紅,指尖上甚至還有玫瑰油膏的香氣。

  山光遠已經想不明白個中緣由,但他認清了一件事,眼前的確確實實是言昳。

  她竟然脾氣還很好,沒再因為他把她扔出去的事兒太生氣,只是嚷嚷著要換衣裳。

  山光遠在衣櫃裡翻找半天,才在一堆老舊棉麻衣衫裡,找到了一件面料柔軟的灰色衣袍。

  他扔過去。

  可他的床是那種村居的板床,沒有床帳,山光遠也拿了幾件衣服,低聲含混道:「我也去那邊換衣服。」

  說罷就急急忙忙的走了。

  言昳才不在乎他會不會看到她身子,反正當下的山光遠如果沒看,以後也是要看的。

  她只是大致裹了一下棉被,就背過身去半坐在床上換衣裳。

  山光遠轉到隔間的時候,餘光只是瞥了一點,就瞧見她光裸的後背。他驚得幾乎是撞在了桌子上,言昳竟然轉過頭來:「怎麼了?」

  山光遠連忙鑽進隔間門後:「無事!」

  他生怕自己出去的時候,她還在換衣服,於是故意換得特別慢。

  卻沒想到自己還換著中衣,一個腦袋就從隔間門縫擠進來了:「我能睡你床上嗎?你不會再把我扔出去吧!」

  山光遠赤膊轉頭看著她靠在門框上的腦袋,她柔軟臉頰都擠出了一點弧度。

  言昳倒是真沒想偷看。

  擱以前她還饞肉呢,但風平浪靜同居生活這麼久,言昳早就過上頓頓大魚大肉的日子,也早就解饞,看到了也就看到了。

  前世的山光遠卻還是那個沒被她帶壞的很守禮的山光遠。

  他驚得連忙裹上衣服,道:「你去睡吧。」

  言昳瞥見了他腰腹上比重生後更可怖的傷疤,甚至其中幾道疤痕讓言昳都覺得他可能已經死過幾回了。

  她心裡一緊,道:「這是我死後你受的傷嗎?」

  山光遠有些怔愣,他推了她一下要她去睡,言昳裹著袖子長過指尖的寬大男式衣袍,拖著腳步走在前頭,他走在後頭,道:「有些是,有些不是。」

  言昳想了想,確實,他們前世婚後,他也出去打仗,受了怎麼樣的傷,她只是聽說,但並沒有去看過他。

  她沉沉吐出一口氣,坐在了床上,問道:「估計再過一會兒天都要亮了,可我真的睏。你呢,你睡在哪兒?」

  山光遠搬了個兩條凳子:「我睡這兒。」

  言昳張了張嘴,想說讓他也睡床上,但他肯定是不肯的。

  她只好道:「你到時候叫我起來啊。」

  言昳換了衣裳裹著不怎麼舒服的被子,縮在床上,雖然發睏,腦袋裡卻還怕,怕自己醒來就不在前世了,他會不會找她,會不會覺得都是黃粱一夢,都是錯覺?

  他吹了燈,仰躺在長條凳上,言昳背過身子躺在床上。

  山光遠總不敢信似的,還留了一盞豆大的燈火,生怕屋內一黑,她就會消失。

  她蜷成一團,睡在角落,他放肆的看著她鋪滿床鋪的長髮。

  忽然聽到言昳甕聲甕氣道:「我也不知道我怎麼出現在這裡的,如果我消失了,你不要找我啊。我們遲早會見的。」

  山光遠不太懂這個「遲早會見」,但他還是嗯了一聲。

  他也有點怕一睜眼她就消失,於是坐在那兒,就睜著眼睛沒打算睡去。

  她很快就抵禦不住睡意,呼吸綿長起來。

  山光遠看著她的輪廓,胡思亂想。

  前一日摘花的時候,他在墓碑前的樹蔭下坐了許久,突然想起來小時候在上林書院。

  他才十四五歲吧,從書庫裡偷了書冊出來,抱著書跑到書院外草坡上。她將外衣罩衫蓋在壓平的草地上,人穿著單薄的春裳,枕著胳膊躺在那兒曬太陽。

  他走過去,陰影罩住她,她十一二歲了,長出一點點白楊樹似的挺拔,斑斕樹影落在她額頭上,漂亮的臉上頂著一塊葉片大的淤青,她睜開了眼睛看著他。

  山光遠將書遞給她,她接過,往旁邊讓了讓:「躺著真舒服,你也可以躺。」

  當時也不過半大少年的山光遠低頭看著她刺繡的外衣罩衫,搖了搖頭:「我怕衣服,壞了。」

  言昳撐起身子,翻著書頁嗤笑一聲:「衣裳雖漂亮,但也都是不值錢的玩意兒,壞了就壞了。你躺吧,萬一有蜜蜂過來了,你還可以幫我趕走。」

  倆人還都是孩子,山光遠甚至也不懂自己心裡輕飄飄的歡喜是什麼。

  兩人躺在一件展開的罩衫上,他翻了本海戰的小書,有不認識的字時不時問她。她鞋子脫了扔在陽光下的大石頭上,翹著腿在看一本多國遊記,小聲感慨著:「我也膽子大,也豁的出去,什麼時候我也能想走就走的冒險。」

  山光遠目光從書頁上挪開,偷偷看躺在身側的她。

  言昳眸中映著藍天,她寬袖滑下去,手臂上有白旭憲的戒尺留下的傷痕,可她笑著,道:「我已經在偷偷攢錢了,你不是也查到了好多事嗎?說不定我們都不用在這兒待太久,就可以展翅高飛了。」

  山光遠不知道什麼叫展翅高飛,但她眸中的天空太高遠清澈,他忍不住點頭,但又補充道:「但我也喜歡金陵。」

  言昳是自信滿滿的性格,她笑道:「等咱們先走,都賺了大錢、做了大官,當了人上人,到時候帶千百奴僕,回金陵,就在那邊山上買個大宅子,俯瞰整個金陵。」

  他直起身子來,看她手指著的那片山坡。

  確實很美,有些林子,住在那兒,似乎確實能將金陵美景盡收眼底。

  言昳用手背拍了一下他胳膊:「你是我朋友,到時候來我府上,不會有人敢攔你。你想常住也可以。」

  他那時候還不知道,對言昳來說,「朋友」這兩個詞有多重。

  山光遠點頭。

  她身上有捶不倒打不壞的衝勁與狂妄,言昳將書放在肚子上,枕著胳膊,有點幼稚的說自己日後要怎麼住大院子,要怎麼吃喝,要有多少人前後逢迎,要一點頭就決定別人的命運。

  山光遠並不是很感同身受,他沒有那些渴望,但只是因為她一句請他去府上同住,也開始了以後生活的幻想。

  言昳聲音逐漸低下去,山光遠翻著書,聽到一會兒沒有了聲音,他轉過臉去,言昳偏著頭,額頭靠在離他肩膀咫尺的距離,睡著了。

  他只是將肩膀移過去幾分,讓她臉頰靠在了上頭,而後就這樣盯著她看了許久許久。

  一如現在,雨停天亮,清晨明媚,秋日光線照進屋內,也照在她臉頰上。她一開始還跟個小可憐似的縮在那兒,真睡著了之後就開始拳打腳踢,胳膊亂甩,睡出了唯我獨尊的架勢。

  只是微翹的唇珠在晨光下,還有著稚拙的弧度。

  她睫毛微微扇動,一夜沒睡的山光遠覺得她可能要醒了,連忙輕手輕腳起身,出了屋子去。出去還沒多遠,就聽到她在屋內感慨道:「啊!還沒回去,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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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黃粱一夢(三)

  她穿著他疊好放在床邊的短衣出來,言昳沒有束髮,深褐色粗布短打,穿在她身上,袖口需要折三折,褲腿也挽著露出一截腳腕。衣料粗糙更顯得她肌膚細膩,她甚至都沒有鞋穿,腳上還是他木屐,踏過門檻來。

  山光遠正在院中編竹筐,他手巧且快,指腹上厚繭一壓竹條,竹條在他手上就像是交叉絲線。

  他聽見推門聲,一抬頭看見她,忙起身拿了把傘撐起來。

  言昳看這把有點大得離譜的油紙傘,伸出手去:「沒事,我沒那麼容易曬黑。」

  她說著,將手伸出傘外,感受了一下溫熱晨光。

  山光遠驚得魂都要沒了,連忙想要去按住她手。

  言昳手被他用力捉住,她驚訝:「幹嘛?」

  山光遠看她手在日光下揮舞過一圈,也沒什麼事,而且掌心溫熱,還能感受到血管跳動。他有些怔愣:「你不是鬼魂嗎?」

  言昳懂了,他以為她見了太陽就會灰飛煙滅。

  她笑起來,踏出步子跳幾步到陽光下頭:「哎,別擔心,我也應該不算是鬼魂吧,你就當我是肉身來了這裡吧。昨兒你就應該感覺到了吧,哪個鬼能打人呀!」

  山光遠怔怔將傘放下來,傘面上竟然還有新鮮黏膠和補線痕跡,可能這把大傘之前壞了壓倉庫,是他早期臨時找出來修補。

  言昳實在是喜歡他心思細緻又愛忙活,蹲到他編了一半的竹筐旁:「你做這個幹什麼呀?」

  她天生就是富貴花模樣,蹲在這樣農家小院裡,像明珠蒙塵,他生出幾分局促,將她拽起來。

  言昳並不討厭他手指抓著她,山光遠心裡暗暗有些驚喜,道:「……先吃早飯吧。」

  說實在話,言昳兩輩子都是富貴險中求大起大落,她從來沒有在這樣充滿生活氣息農家小院住過,山光遠牽著她手腕,引她進了廚房。廚房中亮堂乾淨,爐灶上掛著熏鴨臘肉,灶台旁還有些筐子裝著蘿蔔土豆。

  顯然他生活並不敷衍,反而很認真。

  桌上飯菜就是簡單雪菜小粥和雞蛋,她坐在小凳上窩著吃飯,山光遠卻不吃,說吃過了。

  山光遠前腳走出去,剛坐在院子裡繼續編筐子,就瞧見言昳搬著小凳,坐在了廚房門口,伸長兩條腿,端著碗一邊喝粥一邊看他。

  山光遠抬頭看她一眼,又垂下頭去,唇角不自覺勾起來。當下如夢,她這樣懶散粗野到有點可愛動作,像是他們做夫妻在這裡生活了很多年。他一邊覺得不可置信,一邊覺得內心莞爾。

  她吃飯又慢又細,嘴巴都忙活在說話上,一直問東問西:

  「這竹筐都用來裝什麼呀?」

  「你這兒還養雞和鴨嗎?」

  「從這兒到城裡要多遠呀?」

  山光遠並不是都回答她,她也習慣,自顧自說下去。

  屋子旁邊種了小片竹林,院子裡鋪了些青磚燒瓦,還有一片能一眼望穿的菜地果林,種著李子樹、蘿蔔與小白菜。雖然簡素,但算得上窗明几淨,窗台外頭還有水缸和花盆。

  言昳心裡有一種微妙酸楚與欣慰。

  他並不是瘋瘋癲癲守著她墓,而是在他們童年約定好山坡上,如此仔細且珍重生活著,沒愧對自己這條性命,也沒愧對每一天。他並不是生活在愧疚或悔恨之中,而是在事已至此靜默裡。

  他性格裡那種厚重執著讓言昳相信,如果不是發生了意外,他會一直在這兒生活到老死那天……

  山光遠抬頭道:「一會兒我們進城吧。」

  言昳愣住,興奮:「哎?!」

  山光遠看著她:「給你買點衣裳。也買點,生活用的東西。既要下山,你……先去梳頭吧。」

  言昳從廚房裡邁出來,攏了攏過腰的長髮,睜大眼睛:「可我不會呀。你什麼時候見我自己梳過頭髮?而且也沒有油膏、也沒有簪子、髮兜……」

  山光遠一直知道,照顧她是一件相當麻煩的事情,他嘆氣:「等一下。」

  他進屋把邊緣磕損的木框鏡子拿出來,架在外頭窗台上,拿著梳子,沾了些他手指乾裂時用的油膏,有些笨拙地想要給她梳頭髮。

  言昳本來就比他矮一截,也不用低下身子,她雙手撐著窗台,對著鏡子中愁眉不展的山光遠,笑道:「你一直不怎麼會給我梳頭髮,雖然大部分時候也用不著你,但這算怎麼說,夫妻之間的玩樂,你該學一學。」

  山光遠在鏡中幾乎是耳朵脖頸轟的一下就紅了,他僵著手,嘴唇翕動,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話對於他來說太突然,他想反駁卻無從說起,只好低下頭,幾乎跟裝死似給她分梳頭髮。

  山光遠畢竟還是有雙能做農活的手,很快就掌握精髓,給言昳梳了個圓髻,他去屋裡拿了一截紅絛做髮繩,扎了兩根他的鐵簪。言昳看鏡中自己,圓臉俏眼,紅繩增添了豔色,山光遠也在看,二人目光相對,他一僵,快速轉過頭去。

  言昳手指理了理鬢角絨髮,笑道:「這不是挺好嗎?回頭再練練,我以後梳頭就靠你了。說不定還可以給我畫眉毛呢。」

  山光遠別過頭,遲遲應了一聲「好」。

  言昳:「要下山去買衣服什麼,總要花錢呀。你現在有錢嗎?」可惜她重生後賺了那麼多錢,沒有辦法帶過來。否則她恨不得給他塞好多錢,讓他吃好住好。

  山光遠點頭:「有。」

  他進屋去了,言昳跟上去,扒在門框邊往裡看。

  山光遠搬開桌子,打開了牆上一處壓根看不出來的兩三塊磚堵住的暗格。

  裡頭好幾個布袋,他打開了其中一個,裡頭有好些金塊金葉子、還有些換了的散錢與銀子,他先是抓了一把散錢放隨身口袋中,似乎又想了想,覺得自己畢竟養了個敗家玩意兒,下山指不定要這要那,他又拿了兩塊金餅。

  言昳唏噓道:「怎麼不存銀行?」

  山光遠看了她一眼:「銀行不安全。這些是我打仗的時候……」

  言昳抬手:「我懂。就你之前地位,就只有這點金銀,都算少了。」

  山光遠緩緩搖頭:「要那麼多身外之物也沒有意義。不過,進城之後你、想買什麼就買吧,別買咱們帶不回來的大件就好。」

  重生後都是言昳大手大腳給他花錢,現在輪到他這個老鰥夫從磚縫裡摳出賣命錢來養她了啊。

  言昳剛想說怎麼下山,就聽到了一聲馬嘶鳴,她轉頭四處張望:「你這裡還養了馬?」

  山光遠看她好奇的樣子,唇角微彎,起身對她招手。

  言昳跳過門檻,跟著他快步往側面棚屋走,就瞧見了一匹深灰色傷痕累累的戰馬,立在馬廄之中,馬身依舊肌肉緊繃,尾巴鬃毛都被仔細編好。

  山光遠走過去,抱著馬頸對它低聲說了幾句,又撫了撫馬頸,道:「你要來摸一下嗎?它現在也做馱馬了,性格好多了。」

  言昳靠過去,仰頭伸手摸了摸它前額,前額還有刀傷的戰馬,竟然有出人意料溫順,還頂了頂她肩膀。

  山光遠道:「它陪我打仗有三四年了。」

  言昳看戰馬的精壯身量、溫順性格與身上交錯的舊疤,忍不住道:「跟你很像。」

  山光遠:「?」

  言昳笑:「長得也很像。」

  他顯然沒能理解,抹了自己臉一把:「我、臉沒有那麼長吧。」

  言昳笑得前仰後合,撐著他肩膀。她做起來最熟悉的動作,他卻因為這份突如其來的親暱而心驚肉跳。

  灰馬腦袋伸過來,蹭了蹭山光遠。

  言昳道:「咱們一起騎馬下山吧。」

  山光遠搖頭:「就一匹馬。」

  言昳:「那就咱倆騎一匹!」

  山光遠有些驚訝,但還是蹙眉道:「不好,你甚至沒有鞋襪,穿成這樣,在馬背上容易惹人注目。而且金陵城內也不算太安全。」他確實也沒法想像跟她共騎會是什麼樣。

  言昳沒想到前世山光遠比重生後還古板,她也不敢逗他,怕把他逗急了,山光遠又覺得她是精怪變了。

  言昳只好點頭:「那怎麼進城?」

  山光遠拍了拍老戰友灰馬的腦門:「有個小車,可以讓它拉著。」

  他從倉庫裡拉出蓋著雨布的車駕,他在前頭驅車,狹小車廂內,他放了好些軟墊和兩把槍,對言昳道:「山下如今不安定,你不要隨意露頭。你不是也會用槍嗎?」

  言昳沒想到現在不安定到進城都要帶槍的地步,山光遠看了她一眼,又道:「別怕。只是以防萬一而已。」

  言昳坐在車內,搖頭:「我不怕。」她熟練的拉槍栓,把槍管架在右臂臂彎上,得意仰頭。

  山光遠一愣。她架槍拉栓的方式,基本跟他一模一樣?!

  這一套快速開槍的辦法,山光遠是打仗時候琢磨的,因為比較難操作也沒教給手下過,她怎麼會……

  她看懂了他所想,彎唇笑道:「是你手把手教我的。」

  山光遠皺眉,剛要問,她推了他後背一下:「走!下山啦!」

  在下山道路上,漸漸可以看清金陵城,言昳坐在搖晃車馬中探出頭,驚訝的倒吸一口冷氣:「怎麼、怎麼成了這樣?!」

  她懷疑金陵城不久前剛經歷過戰事,本就不完整的城牆倒塌成片,城內還有些被燒焦的殘垣廢墟。河道看起來有些綠黃,有些金陵古橋似乎已經倒塌了,周邊也有一些修建的廠房,在吞吐著濃煙。但仍然有不少人,就在這樣金陵城中重建著、生活著。

  她前世死前,金陵雖因為內鬥戰亂有些破敗,但也遠不至於如此……

  只餘下金陵城外未亡的楓樹,像是遮蔽瘡疤的花鈿,綻放著一團團血紅。

  山光遠看她在秋風中有些倉皇的側臉,低聲道:「梁栩都死了幾年了,新朝上位時曾經圍繞著金陵惡戰過,如今再次分裂,又有不少兵閥進攻過金陵。如今金陵被新朝奪回,但還不知道能堅持幾日呢。咱們快去快回吧。」

  隨著逐漸接近金陵,言昳也看清了曾經被她大火焚燒過的白府,那裡已經改成了眾多市井街巷,原來前世他對白府那塊地的處置方法,跟她想法一致啊!

  進城前,山光遠給了她一件外衣,讓她遮住臉在馬車內裝病,言昳覺得聽他肯定沒錯,便縮在角落裡。果然進了城門時,就有衛兵非要查車,說要貨稅、要登記,還非要掀開車簾看看車裡幾個人。

  言昳連忙在外衣下發出幾聲劇烈咳嗽。

  衛兵皺眉,避之不及放下車簾,車外,山光遠像個寡言老農似,解釋說是妻子犯了肺癆所以進城治病,似乎又往衛兵手中塞了點錢,那衛兵又奪走了一些銅錢,才罵了聲晦氣,揮手讓他們過去了。

  言昳聽著外頭衛兵人聲漸漸遠去,街道上叫賣聲音漸起,她腦袋探出車簾,道:「嘻嘻,你還是很懂得糊弄嘛?」

  山光遠回過神,大手壓在她腦袋上,將她推回車內:「別探頭。」

  言昳:「為何?」

  山光遠頓了頓:「現在世道太亂。說不定路過什麼長官、什麼兵頭,瞧見你模樣,就可能要把你擄走。」

  言昳嗤笑一聲:「你還能保護不了我?」

  山光遠:「……是,但到時候咱們說不定就要殺了人逃亡了。」

  言昳一點都不知道怕,笑嘻嘻道:「那也不錯。」

  山光遠回頭瞪她一眼,將她額頭按回了車內,道:「再等一會兒,馬上就到了。」

  不一會兒,車馬駛進一處店鋪旁邊的院落裡,看店鋪門面,像是曾經很有生意的樣子,但如今卻因為戰亂而凋敝。

  山光遠扶她下車,她不安分,扶著他肩膀,腳蕩著跳下來,然後腳一滑……

  山光遠看她腳上那雙男式木屐的布繩斷開,鞋板都甩出去了,她一腳踩在了磚石上。

  她和他大眼瞪小眼,山光遠忍不住有點想笑:「……你頑皮什麼呢?」

  言昳伸手擰他:「誰能想到這裡這麼滑。不許笑話我!現在怎麼辦!」

  她惱羞成怒就上手毛病也跟小時候沒差。

  山光遠只好抱起她,道:「這家店老板,算是熟悉,無事。」

  他將她打橫抱起來,言昳扒住他脖頸,將臉懟在他肩邊,山光遠都覺得是抱著個怕見人孩子似的。她呼呼的氣息都在他頸側,他有些走不動路似抱著她從側門進去。

  進了門,店裡只有個五六十歲的女裁縫在腳踩縫紉機與一堆布料後,店裡掛了些層層疊疊壓在一起的成衣,她抬起頭,看見山光遠,驚訝道:「大恩人,您怎麼進城來了。」

  山光遠輕聲道:「余老板,我、我給她來訂幾件衣服。」

  他將光著腳言昳放在了一旁的圈椅上,余老板臉上架著個花鏡,她扶了扶眼鏡看向言昳,有些吃驚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山光遠:「這……」

  山光遠拘謹背著手:「您先看看有沒有她能穿的鞋,然後其他讓她自己挑吧。」

  余老板看了這豐腴美人的身量,拿桿子取了幾套成衣下來,店裡衣裳都算是平民小富之家的水平,沒有太多昂貴面料,形制卻得體舒適。

  余老板看她伸手挑面料,指甲上還有丹蔻,又懂得打扮,本以為她是哪個高門貴族家落難的美妾,亂世裡跑出來讓山光遠撿著了。當然如果不是余老板相信山爺的人品,她甚至會覺得這樣的絕色估計是山光遠搶來的。

  言昳穿上余老板給的繡鞋,去後間換衣裳的時候,余老板一邊給言昳繫腰帶,一邊笑道:「山爺可是大善人,之前我們一家子逃難,也是山爺救了我們。別說前頭日子如何,往後跟了山爺,最起碼安定過日子是沒問題。」

  言昳不明所以,只應了一聲。

  余老板以為自己猜對了,又趁熱打鐵,笑道:「別看山爺這樣,以前好像也是個兵爺。而且好像還沒有成家,您這往後就是要當夫人,那也是……」

  山光遠眼見著余老板要胡說八道,在外間皺眉開口道:「余老板,別亂說。這是……髮妻。成婚十幾年了。」

  余老板震驚看向鏡中看起來不過二十歲上下的言昳。

  其實重生後倆人還沒辦婚事,突然從他嘴裡說出「髮妻」兩個字,言昳也有點心裡發燙,她手背貼了一下臉頰,扯謊道:「啊,我可能長得比較顯小……」

  余老板:「可上次山爺不是說就他一個……」

  山光遠有點後悔自己突然開口,但言昳竟然也絲毫沒否決這場她討厭的婚姻。他只好硬著頭皮道:「之前戰亂,拙荊離散,我一直以為她亡故了,最近才找回來。」

  言昳在隔間裡順著他話,道:「嗯,失散好幾年了。」

  余老板連忙道:「那真是可喜可賀,如今這世道能夠重逢,真是天大的好事……」

  言昳沉默了。但其實這算不上重逢。

  山光遠在外頭也沒有再說話。

  余老板看她髮髻梳得比較簡單,又拆下來給她梳了個婦人髮髻。言昳前世婚後也一直不梳婦人髻,以示對那場聯姻不承認,但這會兒她沒有拒絕。但言昳道:「謝謝您,就還用原先的紅繩和鐵簪就好。」

  余老板推開隔間門,一副顯擺心態,想讓山光遠看看換衣打扮後的言昳。

  山光遠背著手站在門口處,看著外頭漸漸飄起雨絲,他回過頭,只是嘴唇抿緊幾分,沒有誇讚也沒有驚豔的神情,只是道:「再挑幾套吧。」

  言昳轉頭挑衣,他目光才緩緩挪到了她髮髻上。

  看起來這倆人說話不多也不客氣的樣子,是有點老夫老妻的樣子,言昳也不推脫,就又挑了幾套稍厚一些的衣裙和中衣。

  山光遠看有幾件都是初冬可以穿的衣裳。

  她說自己不知道會在這裡待多久,看來是真。

  會到冬天嗎?

  會……一起過冬嗎?

  余老板一直在說她換上如何美,如何好看,還向著山光遠打眼色,想讓他順著說幾句。

  山光遠並不多評價,畢竟她美的樣子、恨的樣子、狼狽的樣子他都見過。

  他只是踱步到一邊,在貨架上挑了幾個髮簪髮帶,揣進袖口中,然後算了算足夠的錢,放在了桌上。

  余老板給她將衣服鞋子疊好裝進布包,山光遠伸手拎起來,余老板說不要錢,但山光遠還是執意給了,余老板看著外頭雨大,只好將店裡唯一一把傘塞給了二人。

  倆人站在門口,她拿著傘,他拎著衣服。

  余老板坐在裁縫機後頭,只瞧見那美人笑著說了句什麼,鞋尖點了點地上的積水,山光遠轉頭看她,肩膀鬆懈下來,而後彎腰再次將她抱了起來。

  她也撐開了傘,架在二人上方。山光遠踏過水,與她一同走進雨裡了。

  山光遠將她放在車裡,又把傘收好,駕車的地方沒有擋雨,言昳道:「我幫你撐傘吧。」

  山光遠搖頭:「不用。小雨,我也有斗笠。我們去買些吃食、還有被子……需要再去裁一些棉布……」

  他手心裡放著個小紙條,對著上面記得清單,看還有什麼沒買。

  言昳指尖扒在他掌心邊緣,也探頭看過來。

  山光遠字也不怎麼好看,或許是從小跟她這樣狗爬字一起學習緣故,她笑道:「你這字,狗但凡有點尊嚴也不會這麼爬。」

  山光遠有些窘迫,捏緊紙條。

  她又笑:「不過咱們以後還有練字的機會。」重生後倆人一起學習,倒是都稍稍改好了一些,現在他這手爛字,也是在前世才會有了。

  他把車簾好好勾上,防止雨水潲進車裡。二人跑了許多地方,買了床新被子與枕頭,買了些米麵和肉類,買了四隻活雞鴨和一些鴨仔,買了個稍微大一些的鏡子和香膏,買了些紙筆與擋雨油布。山光遠還想要買一張竹床,但車內確實已經塞滿了東西,放不進去了。

  她抱著腿,跟米麵糧油與雞鴨一起擠在車裡,山光遠想著她以前過的嬌貴日子,有些愧疚,道:「你先忍一忍。很快咱們就回去了。」

  言昳正隔著籠子逗一隻鴨仔玩,倒沒有不開心樣子。

  馬車駕駛過一處街巷,她從小窗向外張望著,忽然道:「這、這是蘇女銀行金陵分行,怎麼變成這幅樣子了!」

  山光遠偏頭看了一眼:「蘇女銀行早就不行了,如今是晉商銀行的天下。這處分行,好像也是幾年前打仗時候炸毀了,就再也沒有重建。」

  言昳心裡有點悲涼。

  但當下毀掉不止是蘇女銀行。他們買這些東西,看似都是基礎生活用品,但有些卻跑了好幾家才買到;以前金陵的石板路,似乎被多次戰亂轟炸與行駛過的炮車摧毀,只剩下泥濘溝壑;衣不蔽體的流民百姓、「賣枕頭」的童妓、挨在一起等苦活力工,當下的金陵與她熟悉的截然不同。

  這個遠東最繁華的螞蟻窩,已經連繁華二字都要剝離掉了。

  往後會怎樣呢?境內如此動蕩,倭人應該也會野心勃勃吧,是否其他國家也會來……

  言昳忽然理解山光遠為何隱居山中了。

  實在是面對這世道難以力挽狂瀾了。

  她有些沉默,山光遠以為是她覺得車裡不舒適,他笨嘴笨舌,想要說幾句話逗她也說不出口,想要去指著街景、山嶺說是他們童年時候去過的地方,她也看了一眼就不想多看似的興趣缺缺。

  雨中一路上山,她托腮看窗外,二人之間只剩車輪聲與雨聲,她忽然指著一處不顯眼的平台,幾顆松樹之間,有兩個小石燈,石燈間有一塊不顯眼的石碑,道:「那是什麼呀?」

  山光遠:「……你的、墓碑。」

  言昳長長應了一聲:「哦。確實,當時也只有你會安葬我了。」

  他心裡一窒,猶豫中,開口:「所以你到底是魂魄,還是……」

  言昳托腮,笑道:「阿遠,你相不相信有一個世界裡,咱倆會重歸於好,會相信彼此,會真心相愛。還會再次成婚。我是從那個世界來的。」

  山光遠沒太理解,蹙眉:「是輪迴的意思嗎?」

  他在前頭駕車,感覺後背溫熱,她靠過來,抱著腿倚著他後背:「大概吧。我當時就說,你一直在注視著我,但我卻不知道這輩子你的心思你的生活,真沒想到有機會能見到這樣的你。我可以提前告訴你結局,咱倆遲早會過特別好特別開心,還住在一起。」

  山光遠又沉默下去,雨聲越來越大,敲在車棚上,他轉身將言昳往車內推了推,又把車簾掖好,言昳從車簾能看到他蓑衣斗笠的輪廓,山光遠緩緩道:「我期望有好結局,但我不相信。我更相信……我最近瘋了。」

  言昳張了張嘴想說話。

  他發出輕笑:「沒事。瘋了我也很……開心。」

  她心裡被剮了一刀似,說不出話來,車馬駛回院子,雨小了一些,他當做是沒有剛剛的對話一樣,開始搬東西,言昳也跟著他一起搬。

  但他不肯讓她做累活,只讓她去把自己的衣服掛好,然後去燒壺水。

  言昳進了屋,看他頂著小雨來來往往忙活,就蹲在爐邊想要燒火。山光遠整理得差不多,把鏡子香膏拿進屋的時候,就瞧見言昳正鼓著腮幫子,對著爐子吹氣,手上臉上沾了些爐灰,他驚訝道:「你在幹嘛?」

  言昳抬頭看他,有點尷尬:「呃……燒火是應該這樣吹吧。」

  他看她跟個小花貓似,忍不住搖頭笑了:「旁邊不是有蒲扇嗎?我來吧。」

  她非扒著爐子旁邊不願意走:「不行,你教我!」

  山光遠爭不過她,只好從用乾草出火開始教她,總算是爐子燒起來了,熱茶沸騰,衣服掛乾,毛巾擦身,燈燭點起。

  簡單擦洗後,言昳就跟個傻子似抱著杯子坐著,天漸漸暗下去,他已經都收拾妥貼了。

  屋裡濕冷得厲害,山光遠看乾柴火不太夠用,他雖然能忍耐寒氣,但言昳顯然受不了。他想了想,還是點起火盆,道:「之前已經下了很久的雨了,存的乾柴差不多用完了。今日忘了去買一些了。沒事,先點著吧。」

  其實農家生活並沒有什麼意思,言昳平日都習慣忙著看賬冊,到這裡竟然閒得只能跟山光遠在燈邊下棋。

  言昳覺得下棋沒什麼意思,她更愛盯著他挽起袖口露出的精幹手腕看,或者是看他垂眼思考時候鼻梁上那道疤。

  但山光遠似乎極其享受這樣的時間,他似乎也很久很久沒與人說過話、對弈過,竟然有些話多,他嘴上雖然說著「不相信言昳會跟他相愛」,但心底卻還是有些好奇言昳口中那個「輪迴」,忍不住道:「如果我們、我們真會相愛……」

  相愛兩個字,簡直聲音小像是聽不見似,從他嘴裡滑過去了。

  「我是說那個輪迴裡,你、你不會覺得我無趣嗎?」

  言昳勾唇落子:「有時候會,但我喜歡你那份無趣,很安心。有時候覺得你比我想的有意思。」

  山光遠腦子裡有太多問題,他有些不願意問,有些自己細想都覺得面紅耳赤也不好問,最後心裡轉來轉去,只問了幾個不痛不癢的問題。

  面前的言昳,既有他最熟悉的性格,卻也有陌生的態度,她天性不耐煩,卻對他特別有寬容似的,倆人桌下膝蓋時不時碰到一起,她托著腮,懶懶散散的回答著他,偶爾笑罵幾句。

  下了幾局,他覺得再聊下去,他說不定要忍不住問太過深入的問題了,對面言昳已經打起哈欠,他只好道:「睡吧睡吧。不下了。」

  言昳點頭,她拿起一盞燈,往床沿走,剛踢掉鞋子坐下,就瞧見山光遠正在將長凳拚在一起,把舊被褥放上去,她道:「你幹嘛?」

  山光遠:「鋪床。」

  言昳兩隻腳一蜷:「你過來睡吧。」

  他手抖得厲害。

  言昳卻一點都不懂害羞,也不對他厭惡,偏頭道:「火盆都快滅了,我怕冷。再說,我們還可以聊會兒,你不是想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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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黃粱一夢(四)

  山光遠很後悔。

  總之就是非常後悔。

  他像是鬼迷心竅一樣躺在床上,恨不得把被子四個角都掖好,把自己跟個餃子餡似的裹在裡頭,生怕旁人覺得他唐突耍流氓。

  當然也沒有旁人,只有躺在內側的言昳,她蓋著新買的灑紅百合花面棉被,散開頭髮,正用手梳著頭髮,望著房樑與他說話。

  她剛剛用熱水擦洗過,或許抹了今日給她買的香膏,她自己的氣息融進那略顯俗氣的香膏中,蒸騰出一點溫馨與獨特。

  她聲音細細碎碎的,像被子邊緣綿密的針腳一樣織在他心裡,她道:「那個輪迴裡,咱們還是去了上林書院讀書,是正經進去的。你是我的護院,我們一起好好練習,學知識了呢,再也沒人說你我是不懂詩書的文盲了。」

  山光遠想一想便覺得美好,她一直很期盼坐進那課堂裡吧

  他正想著,言昳便道:「不過,去了就覺得也沒那麼好了,而且學的東西好多也沒意思。我發現很多人也沒我想像的那麼厲害,最後我比他們讀書都好啦。」

  她口氣裡有得意,山光遠輕笑。她可不是安逸的性子,眼裡永遠有更遠的山,爬上這座山就覺得現在還不夠好。

  「不過我也不能跟你講太多了,都劇透了就沒意思了。你問吧,我都可以回答你。」

  她偏過頭來,枕著胳膊看他。

  山光遠斜過眼睛看她一眼,搖頭。躺在一張床上,她一點都不覺得窘迫,游刃有餘的望著他,好像他早就是她手上佩戴把玩許久的念珠,她連他的紋路手感都一清二楚。

  明明屋內濕冷,他卻覺得空氣黏稠,他呼吸都有點困難,更妄論說話聊天了。

  言昳靠近過來一點,道:「真的沒有想問的?」

  山光遠明明看起來比重生後更年長、更滄桑,卻反而十分局促老實,胳膊就跟挺屍似的不動,被子拉到了下巴下頭。

  她面上故意笑的溫柔,心裡卻壞笑起來:這老實人心裡估計不會那麼老實吧,說不定現在心裡冒出了歪念頭……

  但沒想到山光遠偏頭,看她,道:「我想問你,你能在這裡留到過冬嗎?」

  言昳一愣。

  山光遠抿了一下嘴唇,又看向房樑:「我可以做個壁爐,多儲一些乾柴,買夠米麵,咱們可以做醃菜,也可以做點草藥去城裡賣。我會給你買新襖子的,過年也可以吃餃子……」

  他說著,言昳忽然撐起身子俯視著他。

  山光遠花了點勇氣,才看向她的臉,她雙瞳就像跳動的燭火一樣,眼底有水面漁燈的粼粼,她忽然伸手,趴在了他被子外頭,腦袋靠在了他胸口,髮頂抵在他下巴上,緊緊抱著他。

  山光遠忍不住把手從被子中伸出來,自己打破自己的被子結界,抱了抱她後背,道:「也不難熬。冬天,山上有梅花。我們可以自己釀酒,做鹹鴨蛋,還可以……一直待在家裡。」

  他連忙又解釋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在家裡下棋也挺有意思。」

  言昳並沒有笑話他,吸了一下鼻子,道:「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自己會在這裡留多久。如果能一起過冬,想想挺好的,我好少有機會跟你過這樣細緻的日子。但我又不敢……」

  山光遠手指收緊:「為何?」

  他看著她,竟然開口爭取道:「你不是說、你不討厭我了嗎?我跟余老板說我們是夫妻、你不也沒否認嗎?為何……為何不敢留下來?」

  言昳聽著他胸腔裡的心跳聲,稍稍從他身上撐起點腦袋,她長髮毛茸茸的披在肩上,僅剩的一點燭光照的她面容和眼眶一樣緋紅,她道:「我怕我在這裡待太久,會在那個輪迴裡消失,已經跟我在一起的那個你,會擔心我去了哪裡,會惶恐會害怕。」

  山光遠一愣,眼睛垂下去。

  所以她口中另外一個輪迴裡與她相愛的山光遠,會不會是另外一個與他完全不同的山光遠?會不會根本沒有讓她傷心過,會不會也沒與他有過那麼多齟齬……?

  山光遠正想著,言昳道:「雖然你們是一個人,雖然你早晚會變成他。但我也怕他找不到我會慌。我答應過他,要讓他安心了。」

  山光遠沉默:他們倆是一個人?他可並不知道與她相愛的滋味啊。

  她又甩了甩腦袋,換了情緒,笑著將下巴放在他胸口的被面上,道:「所以,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要走,就抓緊聊聊吧。」

  山光遠反而不知該說些什麼,他什麼都不想問,他就想讓她別走。如果現在是夢,他希望自己能在夢裡死去;如果他瘋了,他希望永遠也別恢復……

  言昳看他不說話,卻並不賭氣,反而甜笑起來,兩隻手從他被子邊沿伸進去,道:「阿遠,我覺得你新買的被子還是薄,我有點冷。」

  他沒反應過來,掀開被子要給她,道:「那要不然你蓋我的?但我覺得沒差啊?」

  言昳鑽進他臂彎裡,側著身子靠著他,腦袋放在他枕頭上,笑嘻嘻道:「現在暖和了。哎呀,有點點皂香,你還是一直這麼愛乾淨。」

  山光遠僵在那裡,心亂臉紅,手都不知道往哪裡擺。但他心裡更多的是一種驚奇。

  言昳脾氣明明是需要別人哄,要別人捧在手心噓寒問暖的嬌氣多疑,若是她對別人好一點,別人不能立刻回應她,她敏感的心思會立刻翻臉遠遠走開。

  他太知道她滿身的刺了。

  但此刻她卻對他撒嬌又哄人的態度,他不回應,她竟也不生氣,反而還願意黏他。山光遠想,能把她的毛刺都捋成這般可愛又不計較,她……著實是與那個他深深相愛的吧。

  他心裡泛起酸澀。言昳如今對他如此親暱,其實算是他偷了旁人多年栽種的結果,可他臂彎裡有她,只覺得貪婪,哪怕自己是小偷,他……也想嘗嘗。

  被她愛著,到底是什麼滋味。

  山光遠手臂微微動了一下,似搭似放在她腰側,言昳毫不介意,甚至還往他懷裡鑽了鑽,山光遠強忍著讓自己別抖,可當她幾乎要跟他鼻尖對鼻尖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繃得像滿弓。

  她道:「你想問的吧。我們是怎麼相處的?我們……到底有多親密。」

  她眼睛垂下去,如此近的距離下,他清清楚楚知道她在看著他嘴唇,她有要進一步的意圖。最煎熬的便是明知要發生什麼,預想著、準備著、腦子裡無法思考的時候。

  他只覺得,這屋頂不是雨聲,是火燒起來的劈啪聲;濕冷不是冷,是一股要他們彼此汲取溫度的吸力,她呼吸若冬日雪景中的氤氳白霧,偏偏頭,緩緩靠了過來,吻在他嘴唇上。

  山光遠最旖旎的幻夢,也不能想像這樣真實輕柔的觸感,他後背脊梁幾乎要繃斷了,他聽到自己啞著嗓子,難堪又丟人的「啊」了一聲。

  她眯著眼睛笑起來,有促狹,卻不是嘲笑,她歪歪頭,再一次貼上來。她手指輕柔的抱著他微涼的臉頰,抵開他局促的唇,像蠱惑的妖女又像純真的探索,深入他口中。

  但山光遠回應的並不熱烈。

  他沒有跟她糾纏,只是在躲避。

  言昳抬起頭,有些不解的看他:「山光遠,你不喜歡我嗎?」

  山光遠兩隻手幾乎捏的指節發白,他臉色蒼白,咬牙道:「我、我不是與你相愛的那個人,你不該……你不該吻我。」

  如果再這樣胡搞下去,她突然反應過來,說不對勁,說他不是她想要的那個人,怎麼辦?他怎麼自處?山光遠沒法承認自己太愛她,也太怕她,怕她露出丁點厭惡與避讓。

  言昳愣住,她本以為山光遠會狂喜,但他顯然……因她而起的心傷層層疊疊,哪怕此刻親吻,他也不安。

  就算是這樣的他,重生後也肯溫柔善待她,幫助她,甚至不怕被她再傷害啊。

  言昳心裡又酸澀又柔軟,她咧嘴笑起來:「你不說你瘋了嗎?那就瘋徹底一點。你不論怎樣做,我都不會真的生你氣。真的!當然我可能會有點罵罵咧咧的,但我那臭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

  山光遠看著她,忍不住想:是啊,他瘋了。她怎麼可能會活著,怎麼可能如此甜蜜的與他生活在陋室之中。既然瘋了,那就……

  他啞著嗓子,眼角有點發酸,看著她,道:「那你再做剛才的事。再、親我一次……」

  她將青絲別到耳後,再次低下頭,他牙關發顫,仰頭悶哼,從怯懦試探、到主動糾纏,言昳趴伏在他狂跳的胸口,就感覺他一雙手像是鐵鉗一樣緊緊扣住她後背,兩臂肌肉繃緊。

  山光遠彷彿邁過了那道理智的坎,瘋了一樣毫無章法的仰頭回應她。

  他將被子扯開,整個人幾乎要緊緊箍住她,他指尖寸寸扣下去,都是從膽怯到狂喜再到瘋狂。

  言昳有點驚訝。

  畢竟重生後的二人相處中,他也急過、也慌過,但還是極其溫柔的總替她考慮。她說實在的,既有安心舒適,也覺得有點……沒勁。

  此刻山光遠顫抖中不故意的莽撞、沒輕沒重的粗糲,並不讓她惱火,反而饒有興趣的在糾纏中挑眉。

  她撐起一點身子,言昳與他看著彼此喘息亂套的樣子,都是一怔,又忍不住環顧四周。

  屋舍簡陋,夜雨傾盆,粗衣木床,都如此的無關旖旎,像是要點醒一場夢,卻讓二人都激出發狠的渴望來。他猛地起身,與她滾倒在床褥上,緊緊按住她溫熱的身子。

  因為他只會、只敢親吻,便在這上頭攪出讓她腿軟的糾纏。山光遠甚至抵開她齒間,粗魯又莽撞,言昳大多數時候都佔主動,竟被他的發狂逼得有些呼吸不上來。

  言昳實在呼吸不上來,忍不住推了他幾下,他才緩緩讓開,他呆呆的看著唇瓣嫣紅,領口鬢髮略顯狼狽的言昳。

  她咬牙本想說「真討厭」,但對他又不忍罵,怕他當真,只有些害臊又隱隱興奮的擦了擦嘴角,道:「你真是瘋了!」

  他眼睛直了,喃喃著像是在自我暗示:「是、我瘋了……我已經瘋了,你、你們可有……行過夫妻之實?」

  山光遠問出口又被激得幾乎想搧自己一巴掌,言昳的手卻攀上他肩膀,哼哼笑道:「你以為呢?還能蓋一床被子睡覺?食髓知味了以後,那就是一天不吃想得慌。再說,不是你們,是我們。」

  山光遠卻不認她這個說法似的,啞著嗓子,雙眼微紅:「所以,如果我們……」他頓了頓,鼓起發癲似的勇氣,才道:「如果我們也這樣,你能接受嗎?」

  她咬著手指指節,吃吃笑起來:「那你以為我要你跟我躺一塊,還往你被窩裡鑽,是為了什麼?別總讓我主動,阿遠。」

  山光遠深深看了她一眼,言昳眸中盛滿了他幾乎要溺死的情意,他低頭,此刻不像犬,反倒像頭狼,叼在她頸,興奮著,恐懼著,向下而去。言昳被他咬得微微身子一彈,卻又忍不住笑出聲。

  還是有點不一樣,現在這個像被拋棄的,也像是野生的。

  她鑽進他中衣,碰上他更精瘦也傷痕累累的胸膛與後背,她手指擦過他微凹舊傷的邊緣,撫上他鎖骨肋下,彷彿對他一切的反應了若指掌。

  山光遠幾乎是條件反射的扯住她,生怕自己發出丟臉又虛弱的聲音般,壓上去。平日見都不可能見到的風景,此刻能觸摸,能品嘗,饒是山光遠再穩重的性子,此刻也痴亂了。

  一切對他來說都太過火,所有從未體會過的感受拉滿到極致,他眼裡只有她唇的紅,膚的白。

  他厚繭的手指捏住她後頸,她發出貓兒似的嗚咽,他沒聽過她口中發出過這樣千嬌百媚的聲音,仰頭看她。言昳半眯著眼睛,水流霞光在睫毛下游過,她指甲幾乎要抓傷他臂膀,她道:「誰允許你停下來的?」

  山光遠想要再低下頭去,她也有點粗魯的手抓進他散開的髮中:「別老啃了,再啃下去我都要急了。」

  ……

  山光遠呼吸一滯,悶哼一聲。

  他脖頸耳朵紅到極點,面上卻有種渾渾沌沌的無表情,只在言昳解不開繩結而煩躁的時候,自己接了手。他解開了,卻不肯褪去,半晌道:「我、我若是比不過他,你別怪我……」

  言昳氣道:「還他他他,就是你!」她半撐起上半身,像個森林女妖似的磨著牙勾著他:「山光遠,你總是這樣磨磨唧唧的折磨我……」

  ……

  眼前言昳的身姿,實在是讓這個老鰥夫承受不住,他忍不住抬手去扯被子,想要蓋住她身子,她偏不,蠻橫的打掉他的手:「我就不蓋!你看著我,我想要你看著我!」

  山光遠睫毛亂抖,目光挪在她身上,嘴唇微顫:「……你、你真的很美。」

  言昳嘻嘻一笑……

  他手卻猛然擋住她眼睛,拔高音量:「別看我。」

  言昳眼睛被他大掌覆住,鼓著嘴道:「為什麼不能看?」

  山光遠聲音有細微的哽咽:「我太不好看。」

  言昳:「我喜歡你的疤,不醜。」

  ……

  言昳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一直不許我看,洗澡都擋著,但,嘿嘿,我趁你睡覺的時候偷偷看過。」

  山光遠看她勾起的嘴唇,略顯嬌憨又膽大包天的語氣,他心裡既覺得她可愛到了極點,又覺得有點不屬於自己的悲涼……

  山光遠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她按回去。

  他怕傷到她,她反而安慰道:「你放輕鬆點,我感覺你繃得像是隨時能暴起捶死我一樣。」

  山光遠捂住額頭,緊緊捏著自己太陽穴……

  她露出一點甜笑:「山光遠,你真丟人。別……呼,別咬牙,我想聽。」

  他如此聽話……在這方圓數里無人的雨中木屋中,難堪的呼喚著她。

  言昳沒見過這樣的山光遠,她有些慌亂與得意。

  ……

  她弓起身子,報復似的咬向他手臂,他卻把手掌側面遞給她,斷斷續續道:「我不疼、你咬我吧,昳兒,我想要你咬傷我,我想要你……留下疤……」

  言昳忽然想起來什麼,看向他手掌上

  那裡有個淺淺的幾乎看不清的牙印在。

  她鼻子一酸,忍不住在他手掌側面狠狠咬了他一口,淡淡血腥味散在口中,他卻不吃痛,只在山洪傾瀉般的狂熱中……

  ……

  言昳抬起眼睫,看著他幾乎被汗打濕的鬢髮,在嗚咽中罵道:「你他媽這年紀了,怎麼還別、阿遠!」

  ……

  她仰躺著,心跳如擂,兩腿發軟,腦子徹底放慢了思考的進度,只頓頓的覺得口渴。

  而山光遠卻過分沉默的躺在她身側。

  她緩緩坐起來,嘴裡咕噥著,伸手啪的一下給了他頭頂輕輕一巴掌。

  山光遠本就已經屏息惶恐到了極點,他滿腦子都覺得自己瘋了又沒瘋,錯亂了又沒錯亂,她忽然這態度,他更是幾乎立刻想死了去。

  但言昳開口卻是:「給我把桌上的茶壺拿過來,我渴了。」

  她嗓音黏黏哼哼,卻唯獨沒有厭惡。

  山光遠有些似夢似醒的緩緩起身,她卻嫌他動作太慢,白皙的腳在他胸口蠻橫的踩了一下,自己光腳跳下床去。

  她緞子似的頭髮裹住脊背,站在桌邊,拿起陶壺,將冷茶倒在杯子中。言昳還沒回頭,就感覺山光遠汗津津的胸膛貼在她背上,他手指攏住她的髮,很仔細的撥開到一邊,而後接住她手中的水壺,仰頭倒入口中。

  言昳擰身回頭看他,他擦了擦嘴角,將水壺放回桌子上。他眸光沉沉看著她,沒有多說一個字,面容上是尚未消散的痴。山光遠的眸光卻讓她有種被日光曬的疼燙之感,她叼著茶杯邊沿,小口啜飲著,眼睛微眯,含著狡黠的笑意。

  山光遠喉嚨啞脹的厲害,他忍不住開口:「我……」

  她已經目光挪下去,杯子放下,手也撐著桌面,看著他笑道:「原來你還能立得起來啊。那我安心了,你好歹還是能再服役十幾年,我宣布你不會失寵了。」

  山光遠覺得不管是夢是瘋,他都幹了這樣出格的事,再一步徹底沉淪下去又能如何,誰知道夢醒時分,他身邊會不會空無一人。

  外頭幾道淺紫色的閃電突然亮起來,窗櫺的橫格投下交錯的陰影,幾個明滅的閃電中,她看著他如快速閃過的定格般,靠近她,面容上露出甘願溺死的卑微與決絕,杯子摔落在地。

  言昳抬手抱住他脖頸,他嘴唇張開像是嘶啞的對她訴說什麼,雷聲滾滾,他聲音也幾乎要被吞沒,言昳卻聽他哽聲絕望道:「我好悔……昳兒,我悔恨,與你之間的事,我竭盡全力,卻彷彿都在步步做錯……」

  她張了張嘴,想要開口,可雷聲雨聲風聲覆蓋了一切。

  ……

  言昳忍不住想:也不必說,他與她早晚都會彌補悔恨。

  只是她也在恍惚中更明白,或許有些事,她做的還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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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成婚(一)

  言昳感覺那濕熱的毛巾細緻的擦過她肌膚,忍不住並起腿道:「不用擦這麼細緻吧……你也睡吧。」

  山光遠裹了件深藍色棉麻的衣袍,搖搖頭,皺眉道:「要好好擦洗的。」

  言昳無奈的吐了口氣,偏過頭去。

  在床上雖然有點差別,骨子裡卻還是那個老媽子啊。

  外頭雨聲稍稍歇了,他替她裹上新的單衣,言昳哼哼唧唧的滾進床鋪深處,他卻站在那兒,抿著嘴不肯上來,言昳轉頭看他:「怎麼了?」

  山光遠從狂亂之中逐漸清醒之後,心裡愈來愈覺得要天崩地裂似的,但偏生她卻慵懶舒坦,像是尋常新婚夫妻似的還想在他懷裡撒嬌,他就覺得心裡更難受的七上八下了。

  她果然道:「我都要睏了,你不躺過來嗎阿遠?」

  山光遠有些僵硬的躺下,看著屋內,哪怕他簡單收拾了一下,可歪斜的茶杯、被扯下來的窗簾,還有桌案上的某些痕跡,都證明他倆剛剛扭打奮戰過的諸多地方。

  他現在回想,都覺得腦子裡燒糊連片,好似春夢一場。

  山光遠有些抵不住羞恥的閉了閉眼睛,她卻又鑽進他被子中,將腦袋枕在他肩膀上,她說是小鳥依人更像是拿他當墊子,衣袍中一條光裸的長腿非要壓在他腿上。

  山光遠本來想要推開她的腿,手放了上去,卻拿不開。他幾乎難以被人發現的輕輕摩挲著,偏頭想偷偷看她,卻發現她也正在仰頭看他。

  他心裡一窒,剛想要開口說對不起,她卻手指梳著長髮,咧嘴一笑:「爽不爽?」

  山光遠:「……」

  她拿屁股擠他:「問你呢老男人,不知道還以為你是修行千年的和尚開了葷,拿出騎馬的勁兒來了,也是我身子骨好,但凡是個身嬌體弱的說不定讓你搞哭了。」

  山光遠覺得她這葷話說得他心驚肉跳,他拿胳膊圈住她,他不知道她竟然在這種事上不但不害羞,還會開口說這樣的話,他接不上話,只悶悶道:「笑話我吧。」

  言昳又看了他一眼,扁了扁嘴:「算了,我可不敢。」

  他在她懷裡溫暖又活生生的,他忍不住兩隻手都擁住,垂了垂眼道:「不過冬也好,若是你能來找我,哪怕一年一次也好……」

  言昳怪道:「我也不知道我會在這兒留多久,還能不能再來。再說,你當是鵲橋上開窯子呢,一年見一面,見面也不用幹別的了,光幹彼此。」

  山光遠一把捂住她的嘴,已經羞惱的快昏過去了,脖頸上青筋凸起,咬牙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言昳直言快語,掐著他肋下道:「誰知道你什麼意思的,嘴上說的和做的都是兩套。說著什麼不可以,結果纏著我沒完沒了……」

  山光遠羞恥的徹底受不了了,把手捂在她嘴上,躺平閉眼:「睡了。」

  言昳嗚嗚哼哼一陣子,腦袋又懟在他肩膀上,指尖玩著他的衣帶。山光遠閉著眼睛,感受她窸窸窣窣的小動作帶來的微癢,心裡暖的就像是壁爐在劈啪燃燒,他唇角忍不住勾起來,圈著她的手越來越緊。

  言昳捏著他衣帶末端有點開線的地方,忽然道:「阿遠,別悔恨也別傷心,咱們之後都只有好日子啦。而且,如果能重頭再來……我要是脾氣壞,你也別跟我生氣。」

  山光遠不理解,為何往後都是好日子了。

  只是關於她最後一句話,他睫毛微動,伸手撥了一下她額頭上的碎髮:「嗯。你脾氣不壞。」他知道她所作所為背後的原因與受過的傷,自然會理解她的性格。

  她輕笑:「你既然不覺得我脾氣差,那活該你忍著,活該你也要一輩子都對我好。到時候,你再對我多一點耐性好不好……」

  她聲音越來越低,山光遠低頭看她,言昳睏得雙眼迷蒙,呼吸拖長。

  他嘴唇彎起,手指輕輕撥開她額頭捲曲的絨髮,指腹像是描畫般揩過她的眉毛,道:「睡吧。」

  她也咕噥:「你也睡啊……」

  山光遠其實不想睡,他想要一直抱著她,看著她,但漸漸輕飄的雨絲,她溫熱的身體,安心悠長的呼吸,他也犯出了飄飄然的睏倦:他以前總不理解旁人說人間煙火、粗茶淡飯是幸福,如今他就像是一輩子沒有味覺的人漸漸恢復了味覺,他能品出幸福的滋味了……

  他不知自己什麼時候睡過去,早醒的也很自然,沒有噩夢或驚嚇,他像是太久沒有自然甦醒。

  天亮起來,一點點積蓄的雨水從屋簷邊緣滴下,外頭鳥聲啾啾,陽光璨然,他緩緩睜眼,呆了一會兒,半晌才猛地轉頭看向身側。

  空空如也!

  新買的被褥還捲在那兒,軟枕上甚至有微凹的褶皺,他猛地坐起身來,四處環視,而她的繡鞋還在床邊擺著。

  房內一點也沒有變化。

  他本想開口喚她,卻忽然像是被掐住嗓子一般,叫不出她的名字。

  山光遠手有點發抖的撫過去,床單上有不易察覺的香氣,但已然一片冰涼。

  山光遠猛地掙扎著起身,踩著鞋推開門去。院內落葉飄零,泥濘的石板上沒有一個腳印,廚房、馬廄都沒有她的身影,他的小院中又只剩下風聲與鳥叫聲。

  他多希望自己一個轉角,就瞧見她像個嘰嘰喳喳的麻雀,捧著花盆笑嘻嘻道:老男人,是不是覺得我跑了?

  但四處都沒有。甚至沒有她的腳印,她的氣息。

  言昳就像是突然出現一樣,再次突然消失,他與她一同買的木梳簪子衣鞋還都留在原處。

  但山光遠竟然有些平靜。他就知道,是他瘋了,她不可能會復活。

  不知余老板會不會看他瘋瘋癲癲的一個人去買衣裳買鞋子,心裡還在嘀咕。

  可當他拖著腳步回到屋內,只瞧見歪斜的茶壺旁,一個陶瓶內插著兩三枝枯萎的小花,那是他從她墓前摘回來的,他心裡忽然冒出一些想法。

  在他摘花之後,她才突然出現在他院子裡……

  山光遠這個不信鬼神的人,忍不住異想天開起來,會不會是她的靈魂附在那花朵上跟著他回了家,這些花已經枯萎了她也不得不離去。會不會只要是他去她墓前摘一朵新的花,她便會在夜間再次回來,酣睡在他身旁……

  這一點可能性,就引得山光遠再也站不住了,他拿起花瓶,披了件外衣,就急急往院外走去。她的墓不算太遠,只要走過一段山路,只要繞過一段險彎,他就能……

  雨後山路泥濘濕滑,山光遠沒有換靴子沒有拿木杖,走到一半就滑了好幾次腳,而眼見著她墓碑就在這道坡路盡頭,山光遠心中焦急忍不住加快腳步,那隻跛腳卻沒能踩穩,猛地從陡坡上滑下去!

  他努力想護住自己的頭部,卻還沒來得及抬手時,就感覺到後腦勺狠狠撞在路邊的尖石上!

  山光遠狼狽不堪滿身血與泥的滾下去,幾乎要滾到她墓前不遠,他感覺自己疼痛中意識都要模糊,而在愈發灰暗下去的視野裡,他終於滾落在一片草坡上,最後看到的是她墓旁的殘花,與摔碎的陶瓶……

  山光遠不想死。

  事到如今他也不想死……

  他怕入了地府,戰爭後熙熙攘攘的奈何橋上,他尋不到她,她也不會等他。

  山光遠將手伸向墓的方向,還想撐著身子爬起來,疼痛卻像戰船下的水浪般將她吞噬,他感覺溫熱的血淌的後腦後背洇濕透。他掙扎著……被拖入無邊無聲的黑暗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耳邊響起一聲驚呼。

  山光遠如同被驚醒般,猛地倒吸一口冷氣,雙眼大睜!

  光線刺眼,春風柔暖,他眨著有些酸痛的雙眼,就看清眼前一個扎紅絛雙髻的華服小女孩從假山上摔落下來,就要從高處掉進他懷裡……

  他連忙伸手接住,卻沒有站穩,只感覺後腦勺磕在假山上,一時分不清是不是死前撞在路邊山石上造成的痛楚。但山光遠顧不上那些,他雙手抱住懷中女孩的肩膀與腿彎,半低下身子去看她……

  這是,小時候的言昳?!

  那他現在是在……

  他望著自己一雙細瘦的手,那明顯是她小時候……!

  山光遠抱起她,環顧四周,他覺得莫名有些熟悉,猛地想起來是白府,是他們小時候還生活的白府的格局。

  而言昳在他懷中,似乎昏過去了,無知無覺的歪著頭躺著。他恍恍惚惚的伸出還有凍瘡的手指,指節蹭過她嬌嫩的臉頰:所以,之前出現的言昳……是來接他了嗎?

  言昳迷糊中伸了個攔腰,眼睛未睜,胳膊就先甩開,大字型癱在柔滑的被褥之間,咕噥道:「阿遠……」

  她聽到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眼睛也不睜開,就伸出胳膊,忍不住拔高音量,有點鼻音的呼喚道:「……山光遠!」

  「嗯。」回應好像就在臉旁,她感覺身邊有人坐下去似的微凹,這才哼哼笑了起來,睜開眼睛:「唔……我還想吃你做的雪菜粥……」

  她睜眼,山光遠似乎剛剛洗了頭髮,脖子上還搭著軟巾,他穿了件深藍色的絲麻單衣,領口微敞,她笑嘻嘻的滾過去,手立馬就鑽進他衣領裡去,靠著他撐在窗上的胳膊道:「獨居喪偶老男人一大早就勾引人啊。」

  山光遠並沒怎麼躲避她的動作,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但也習以為常,低下頭來正要親親她臉頰,聽了這話卻皺起眉頭:「說什麼不吉利的話呢?還沒成婚,便說喪偶?」

  言昳有點迷糊的看著他,似乎也感覺手感不太對勁,這個明顯要結實強壯不少,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嘟嘟囔囔道:「……怎麼一覺醒來,還變大了?」

  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道:「快呸。」

  言昳這才環顧四周,屋內漆柱雕粱,帷幔絨毯,華貴且寬敞,顯然不是那小小的院落民居。她在京師的宅府中。

  言昳緩緩撐起身子,道:「我怎麼……在這兒?」

  山光遠擰眉握住她胳膊,將她扶直幾分,寬大的手掌忍不住貼在她額頭上摸了摸,又貼上自己的額頭:「說什麼胡話呢?」

  言昳怔怔的,她明白自己回來了,跟前世山光遠的會面,好像只是黃粱一夢。

  可,那是真的嗎?她真的見到前世的阿遠了嗎?如果她離開了,他會不會難受,會不會往後的日子守著那小院,守著他給她買的衣裙髮簪,等著給她梳頭……

  會不會她突然跑回去,造成了對他生活更久的折磨?

  言昳心裡有絲絲拉扯的疼痛。

  她剛想開口,山光遠額頭撞了她額頭一下,道:「快呸一下。」

  她看向眼前的山光遠,手圈住他脖頸:「呸呸呸。剛剛說的都不作數了。你……」

  他笑了起來。

  相比於言昳見到的,就像雨中滿身污泥、無處可去的瘦狗一樣的老男人,眼前的他顯然有著溫暖平和的模樣。嗓音低沉卻不算嘶啞,胸腹上有疤痕卻不可怖,像是被她救助了之後,已經生的毛皮滑亮、性格溫順的家養大型犬。

  連他眸中都少了不安、不捨與絕望,只有絕對信賴的安心親暱,他似乎很想她,將手圈在她腰上,幾乎要把她半抱到他懷裡。

  她忍不住伸手去揉他頭髮:「你昨兒夜裡什麼時候從甘州回來的,我都不知道。」

  山光遠眸光看向她的唇:「在你說夢話的時候。」

  言昳驚訝,又想起夢裡的滿屋子肉搏,有點心虛,道:「我說什麼夢話了?」

  她的心虛掩飾的並不好,山光遠察覺到,更覺得有些奇怪:「你就說什麼……誰允許你停下來、還有說什麼,都這把年紀了怎麼還……後面我沒聽清楚了。」

  言昳長長哦了一聲。

  看來真的是做夢啊。

  她心裡鬆了口氣,這樣倒也好。如果她真的見過老鰥夫山光遠,說那麼多話,做那麼多荒唐事,也未必對他有好處。

  言昳這兒自顧自的安心,山光遠眉頭卻忍不住擰起來。此次去甘州練兵,他走了將近兩個多月,他緊趕慢趕回了京師,深夜到了家裡,只想早日與她團聚。

  哪怕他輕手輕腳的走近房中,迎接他的只有她酣睡的呼吸,山光遠也覺得月色如紗,萬分滿足。

  他當時簡單更衣擦洗一番,正想要去床上摟著她共眠,就聽到她呢喃的夢話。山光遠垂頭,只瞧見她臉頰緋紅,一會兒皺眉一會兒甜笑,他本以為言昳說不定是夢見了他,可他聽些隻言片語,就覺得不太對勁

  言昳呢喃的幾句話,似乎不是在說他。

  她夢中面對的人,年紀似乎很大了。

  做事也似乎有點狂妄。

  她似乎幾次受了驚嚇似的倒吸冷氣,又哼哼幾聲,臉愈發紅起來。

  山光遠不傻,他隱隱約約感覺到了她夢的傾向……可若是她做的春色旖夢裡,主角不是他,那豈不是……

  但此刻,面對醒著的言昳,他也問不出口。

  山光遠最近沒少聽軍中某些關係稍近的軍官,故意說給他聽似的與旁人閒聊,句句講的都是什麼「怎麼樣才能長久的抓住女人的心」「男人在女人面前最不能做的十件大事」他不就是跟言昳在一起一年多了還沒成婚,這幫兵崽子比他還害怕失寵!

  不過距離她當時答應要成婚,也過去了半年多,山光遠心中也不是不急。

  反正這幫軍官說的其中之一大要點,就是再親近的夫妻之間也有些無傷大雅的小秘密,不能深究也不必細問。

  山光遠覺得,言昳做夢跟別的男人春宵一度,算不算是夫妻之間應該裝傻不說破的小秘密?

  但畢竟是……做夢嘛。

  人要論跡不論心,他總不能到她夢中捉姦在床去吧。

  可這不妨礙山光遠昨兒一夜沒睡好。

  此刻,言昳想要起床,山光遠卻放下窗簾,膝蓋抵在羊毛與綢緞的床褥上,朝她傾覆過來。

  言昳忙躲開唇。

  他皺眉。

  她捂著嘴大叫:「山光遠!你不是最愛乾淨了嘛!我還沒刷牙呢!」

  他卻有點不依不饒,徑直解開自己絲麻上衣的繫繩,露出沐浴後還有點濕漉漉的胸膛,言昳果然眼睛又直了。

  山光遠拿起她白皙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那就先不親。」

  言昳咕噥了一聲,臉上又掛起甜笑,擰了他一把:「山光遠,你怎麼去了軍中兩個月,反而變得不要臉了?沒事,我的意思是,很好。我這個人就是很容易被勾引。」

  他微微皺眉:「你也稍微有點定力……」

  言昳笑嘻嘻道:「在你面前,我要定力幹嘛?拿腔拿調的太浪費時間。」

  他感覺她指甲簡直是電流火花似的刮過去,忍不住低頭看她的手指。她雙手依舊是雪白嬌膚,二人膚色對比在一起,就像是古鐵黑銅托盤上的奶酥軟酪。

  山光遠忍不住喉結動了動,懊惱的輕聲道:「我好像……又曬黑了。」

  她一條腿從彩緞睡袍下探出來,圈住他磐石似的大腿,道:「我喜歡,挺好的。這次沒有添了新疤。」

  山光遠實在是沒有訓斥她的資格,因為在她巧笑倩兮的雙眸下,他也是沒有定力的那個。

  他忍不住伸手拽開她睡袍本就鬆鬆垮垮的系帶。言昳低頭看向自己,怔忪的想:夢裡那場不死不休似的慾火,果然不可能在現實留下痕跡。

  不過要是山光遠肯更野蠻一點……她也不會討厭……

  她忽然驚叫一聲,只感覺某人似乎用牙齒在啃吮著她敏感之處,言昳有點驚訝的看他。

  他怎麼這麼會配合?

  山光遠鼻間輕哼了一聲,沒有看她,只低聲道:「別走神!」

  ……

  言昳懶懶的坐在梳妝鏡前頭,人鬆散的都快坐不住了。

  對山光遠來說是久旱逢甘霖,對她來說就是昨夜到今晨,荒淫無度。

  山光遠拿了條軟巾和一瓶香膏來,他倒是有點神清氣爽,言昳卻直打哈欠,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剛想要叫輕竹進來,就瞧見山光遠拿起了桌案上的梳子,開始為她分梳頭髮。

  她有些吃驚。

  山光遠很少會給她梳頭,她很金貴自己的頭髮,而他的那雙手又是拉弓舞劍多一些,很容易弄疼她。

  但他竟然將她的髮分成幾份,道:「你今天要出門嗎?」

  言昳腦子裡頓頓的,半晌道:「好像是要先去銀行,也要去東交民巷的新明大飯店一趟。」

  去新明大飯店的事,山光遠知道,好像是要會面一些各國的政界人士,白瑤瑤也會前去,算是一個有酒會性質的非正式場合。

  山光遠從桌上拿了個暫時固定用的簪子,叼在唇間,繼續翻找她那套金枝柑橘的髮飾。

  言昳看著鏡子裡的他,擰眉道:「你在幹嘛?」

  山光遠叼著髮簪,也沒法說話,找到她的髮飾,他擺在桌子上,就伸手要給她先將上半部分辮成連股小辮。

  她卻猛地一攏自己的頭髮:「山光遠!你碰我頭髮幹嘛?咱倆都鬧到這個點了,我可耽誤不起時間跟你玩呀。你叫輕竹或者連翹進來給我梳頭吧。」

  山光遠蹙眉:「我也不會太慢的。」

  言昳不知道他怎麼想的,之前讓他給她戴個耳環,他都差點在她耳朵上再扎個血洞。就這樣笨手笨腳的男人,還想給她梳頭呢。

  她無奈道:「我你先去用飯吧,連翹最近都給我梳了兩個月的頭了,她知道我想要什麼髮辮。連翹!來!」

  話音剛落,一位精幹的梳頭丫鬟便垂頭走進屋內,對言昳福身。

  山光遠不大高興。

  從她小時候開始,他就努力學著給她梳頭,到了書院讀書的時候,有大半的時候都是他為她梳頭。雖然因為後來分分合合,但他手藝也沒生疏,更是他們二人在一起之後的情趣。

  剛剛在床上還好好的,這會兒又避之不及的不肯讓他碰她頭髮了。

  山光遠總覺得他離京的這兩個月,是不是發生了些什麼他不知道的事。這會兒,梳頭丫鬟已經進來了,山光遠也不好再堅持,便起身去隔間更衣,沒再與她說話,出門去了。

  言昳也覺得他有些奇怪。

  而且自己梳妝櫃前頭,多了好些成套的髮飾,有些還挺可愛的,是蜻蜓或者金魚圖案的,看嵌金的位置顏色有些暗沉,應該是買了很多年了。

  她買過這種東西嗎?是她記錯了嗎?

  言昳醒來之後,總感覺一夢過去了好些日子似的,腦子也有些迷迷糊糊,她只把自己沒見過的一些髮飾挑出來擺在桌子上,打算等回頭問問輕竹。

  啊,對!她下了決心之後,還有話想對他說呢……算了,等一會兒見面再說吧,他應該會很高興吧?

  連翹手藝確實又快又好,她瞧見妝台上之前有山爺拿出來的那套金枝柑橘的釵子,道:「二小姐,用這套嗎?」

  言昳想了想:「用吧。就是感覺有點像小女孩。」

  另一邊,山光遠進了飯廳的時候,輕竹正捏著一遝書信也進來,她躬身對山光遠福禮,笑道:「爺總算回來了,二小姐這幾天都不知道問了多少遍,每天早上都是說這練兵根本沒必要花兩個月。」

  山光遠扯了扯嘴角。他知道輕竹嘴一向是甜,不可全信,輕竹把那遝信放進言昳早上會翻閱的盒子中。

  他坐在飯桌旁,打算等她來了再動筷,有意裝作順口問道:「她最近是遇到什麼人或事了嗎?」

  輕竹並不知道山光遠的心思,以為山光遠是關心言昳有沒有遇到難纏煩人的敵友。她笑道:「最近倒是有位周先生,是個什麼中歐混血,總想在海貿上搞點事兒,二小姐跟他打了幾次照面,都說他有些難纏呢。」

  山光遠不明所以:「周先生?是教書的先生嗎?」

  輕竹笑道:「不是。因為周先生算是在西洋長大,來了新明之後,不讓人叫它周大人,說要叫周先生。」

  山光遠後知後覺,確實有些比較崇洋或開明的新文人,都讓人叫他們「先生」。他這問題倒是顯得自己有些沒見識了。

  他有點自己太土了的自慚形穢,清了清嗓子道:「哦。那他現在還算是洋人,還是說要定居在新明?」

  輕竹一邊收拾邊桌,一邊撇嘴道:「誰知道呢。說是他在法國娶了個女爵,女爵死了之後就沒結婚,現在算是個周遊四海的鰥夫老男人呢。跟法國眾多王儲侯爵到新明之後,他這兩三個月一直住東交民巷。」

  山光遠有些警鈴大作。

  鰥夫?

  老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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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我綠我自己,變成我懷疑我自己。

  對山光遠來說,前世見到言昳之後就重生了,上一章發生的事,對他而言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

  但對於言昳,還是昨天夜裡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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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成婚(二)

  言昳到飯廳的時候,山光遠坐在桌旁,若有所思。

  他就跟在凳子上扎馬步似的脊梁筆直,言昳卻跟條剛長腿的青蛇似的扭坐在凳子上,胳膊撐著飯桌,看著一桌清淡飯菜,卻有點懷念山光遠做的清粥小菜。

  她哼哼唧唧的不太滿意,山光遠放下筷子無奈道:「又怎麼了?」

  言昳托腮,一邊夾著腐竹皮包雞汁香菇的小點,道:「你要不明天給我做點早飯吃……哎呀,反正你每天也要起那麼早,當然你要是累就算了……」

  山光遠看她那看似體貼實則耍賴的嘴臉,嘆氣:「好。你早晨也吃不了幾口,就不做太復雜的。」

  言昳有些驚喜:「那我明天一定不賴床!」

  山光遠沒少下過廚,但他做飯也比較寡淡,她也沒有特別愛吃的樣子,怎麼突然跟沒嘗過他手藝似的驚喜了?

  山光遠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

  他故意吃飯吃的比較慢,言昳一邊翻著報刊一邊喝湯,半晌終於察覺到了:「你今天怎麼吃這麼慢?你在等我?」

  山光遠道:「我今日無事,陪你一同出行吧。」

  言昳也覺得有些奇怪:「今日去戶部央行談事,你隨行的話,他們估計會覺得我要掀了桌子殺人發難了。」

  山光遠想想也確實:「我可以在外頭等你。晚上新明大飯店……」

  言昳剛想說不用他陪,因為山光遠一向對這種酒會茶會的活動不是很有興趣。

  她還沒開口,他便道:「我也與你一同去。你讓輕竹給我也備一套衣服吧。」

  言昳驚訝,卻又笑了起來:「真的嗎?那新明大飯店因為洋人眾多,可是出了名的不檢點的地方,你可要跟緊我。」

  她這話純屬逗他,好歹也是個重要的外交地點,雖然有些洋人外交官會有芭蕾舞女或歌劇女陪同,但也不至於不檢點。

  山光遠卻緊緊擰起眉頭:「那你還總去?」

  她果然大笑,他明白她是在耍他了,瞪了她一眼抿嘴不說話了。

  言昳心情大好,左蹭右晃的將凳子挪過來,戳戳他肩膀,靠著他胳膊,山光遠早吃完了,只剩下等她,忍不住道:「好好吃飯吧。」

  言昳本來想開口說自己的決定。又覺得或許該珍重一點,給他些驚喜,最起碼自己也要買點東西送給他吧。

  那是買什麼好呢……

  輕竹進來跟言昳匯報的時候,瞧著這倆人似乎都有點心不在焉的各想自己的事。

  言昳和山光遠吃完了正要起身,她卻忽然想到什麼似的,對山光遠揮手:「你先去,我跟輕竹說幾句話。」

  山光遠已經走出門檻,也只好站在院子裡等她。從他這裡,能瞧見言昳跟輕竹說什麼,輕竹面露驚訝之色,似乎抬頭朝山光遠看了過來,又快速的收回了目光。

  言昳揣著兩只手:「你說,一般人求婚都會送什麼?」

  輕竹訝異也有些歡欣,忍不住看向山光遠,言昳拽住他衣袖:「別看他,我還想當做驚喜呢。你別暴露了。」

  輕竹連忙收回目光,捂嘴輕笑道:「一般不都是男人送女人嗎?您是想要送定情信物嗎?」

  言昳撓了撓臉:「類似吧。我其實想這個月末就可以辦,反正也不是特別大的婚禮,請一請身邊人。」

  輕竹倒吸了一口氣,簡直像是還差五分鐘下班卻被老板逮住開會的可憐員工:「這個月末?!您怎麼不早說!您以為成婚是什麼小事嗎!二小姐,我頭都要炸了!從問吉納禮,到布置宴請啊,我不想幹了!」

  言昳逮住她:「隨便搞搞就行了。」

  輕竹兩眼無光:老板說隨便搞搞,你敢真的隨便搞搞就等死吧。

  但她還是要幫言昳出出主意:「定情信物,一般不都是閨中小姐的用物,梳子?帕子?」

  言昳咋舌:「我平時用得最多的就是錢和賬本了。我總不能拿一遝銀票給他縫個衫子吧。」

  輕竹忍不住想笑:「也不是不可以。」

  言昳:「以我的沒底線,我倒是挺願意這麼幹的。」她手暗指了指院子中的山光遠:「我真敢這麼幹,估計直接可以分居了。」

  輕竹捂唇笑了,她倆有時候看起來像主僕,有時候又像是親密的小姐妹:「您讓我也想想,明兒跟您說。」

  言昳走出門檻的時候,輕竹才想起來,躬身將一些急信遞過去,言昳翻看了幾下:「調息的事這麼著急幹什麼?咱們都當沒看見。至於說英人航船在倭地鬧事……軍兵司那頭怎麼說?」

  輕竹一一回應,言昳擦了擦嘴角,提裙出去,山光遠跟在她後頭半步,也側耳傾聽,涉及到海軍,他也查了幾句嘴:「咱們先裝不知吧,勒令倭地的駐軍比較激進的應對,如果英人不講理,咱們也好有理由再派兵。」

  言昳頷首:「那我去戶部央行的時候,你也去軍兵司一趟,跟他們開個會得了。」

  倆人說著這種話,走出門去的時候,簡直像是兩個政商界叱吒風雲的人物在為天下劃分格局……如果這位頭戴金枝柑橘髮飾的人物,不拽著他的胳膊,撒嬌讓他也坐車裡就好了。

  山光遠體格高大,坐進狹窄的車內確實有些拘束,但言昳兩隻塗著嫣紅指甲的手扯著他的拇指將他往車裡拽,他也只有彎下腰鑽進車裡的份。

  進了車裡,他發現自己也就是當個靠墊。

  言昳把他按在馬車深處的軟墊上,然後整個人就坐在他身上往後一靠。

  山光遠抱著她的腰,挪一挪位置,身體有些僵硬:「你先別坐我腿上,等一下。」

  言昳:「怎麼?我坐到你的……」

  山光遠太了解她了,他抬手捂住她的嘴:「你可以不用往下說了。」

  言昳笑的不行,仰躺在他懷裡,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山光遠低頭嗅著她的髮,以為能有溫存的片刻,就瞧著言昳伸手拿起桌上又厚厚一遝嶄新的書信報刊。

  山光遠有些無奈,但也習慣了,將下巴放在她頭頂,閉眼小憩,偶爾抬眼看向她手中的信件或通報。

  言昳道:「這才半年多,韶星津已經第三次被人提出彈劾了,他能不能行啊,我知道他最近在治病,但半年不至於花柳病入了腦吧。」

  山光遠半閉著眼睛蹙眉:「他倒是還算聽話,這被彈劾也跟推行新的經濟管制有關……」

  言昳雖然自身是資本傍身,但她就因為太了解資本這個怪物,它餓了連自己都吃。所以更知道以大明的國情,不限制資本就只能看著無數蟲子蠶食這棵大樹,然後遠觀的人就會把蟲身和葉片上的蟲糞當做樹本身,稱讚樹的繁茂

  直到沒有葉子吃的蟲子相互蠶食,然後從這早死的大樹上紛紛落下,人們才會遲遲的發現,這棵大樹早已死亡。

  不過很少有人會了解到言昳的真正目的,大部分人都以為韶星津推行的政策,是他為了反言昳。

  山光遠:「不過,韶星津沒來找過你吧。」

  言昳搖頭:「我現在連議會的門把手都不想碰,都怕沾上梅毒,怎麼還可能跟他見面。怎麼了?」

  山光遠學會繞話了,他低頭道:「我就是怕有人煩到你。不過聽,輕竹提起一個姓周的人,好像挺麻煩的。」

  言昳腦子頓了一下才想起來。

  她從昨天夜裡那場夢開始,就總覺得有點恍如隔世,仔細回想了片刻終於想起來那位混血的周先生。

  確實有點棘手,言昳是很想打通出口武器這條路,這位周先生顯然在歐洲列國都有生意網絡和一點話語權。

  言昳皺眉:「也沒什麼的。」

  山光遠手指輕輕握住她肩膀:「跟我說說吧。」

  言昳自身而言,她為了達成目的是不在乎如何裝孫子裝柔弱的,她跟這位周先生也周旋一陣子,快到了入網的時候。

  但她不喜歡讓山光遠聽說那些她需要偽裝示弱才拿到的聲音,便搖搖頭:「沒什麼好說的,就只是個有點腦子的老男人罷了。」

  山光遠咬了咬牙。就這樣?

  如果是個生意上有來往的人,怎麼不願意提?

  進了午門,重新修建好的各司衙門部司的琉璃瓦,在紫禁城的舊址上熠熠生輝,山光遠知道那琉璃瓦下是鋼鐵的房樑。

  言昳甚至沒有保留金水橋,當時聽說黑市上全都是高價買金水橋磚頭的人,說是什麼有老人又舔又啃又磨了粉燒水,說龍氣能治百病。如今紫禁城只留下了午門內外的廣場,作為外事活動的場地,而後大部分宮室都重修做了別的用。

  戶部央行部司的正門就在午門道上,她輕輕吻了他臉頰一下,便下車去了。

  山光遠看她身影在前後擁躉中走進抱廈,沉沉吐出一口氣,車馬才往軍兵司而去。

  他進了軍兵司,剛往軍費核算的那幾道長房外頭路過,竟瞧見雁菱垂頭喪氣的從裡頭走出來,後頭還跟著滿臉沒好氣的言涿華。

  山光遠朝言涿華抬手行禮,言涿華也有點驚訝:「山爺回來了?啊,雁菱啊……她還是老毛病,她又超了太多預算,然後損毀率太高,軍兵司讓她來做報告。」

  言涿華看起來是性子最江湖最跳脫的,最後反倒是他在軍兵司任職,成了家族中唯一一個不經常帶兵打仗的人。

  不過山光遠知道他性格粗中有細,又認真負責,在軍兵司也很合適。

  雁菱哭喪著臉:「太平了也不都是好事,現在全都是軍兵司撥款,跟我掐算的那叫一個細緻。要是早之前,我早哭著找昳妹要錢去了。」

  雁菱確實是以少勝多的奇兵將領,但她打仗鋪張浪費也是出了名的,但聽說這小黑妞憑借著超好的性格,在軍校中其實算得上個沒有自知的萬人迷,她出來打仗,總有一些「仗義的男同學」,又是借兵又是借炮。

  言涿華跟山光遠關係一直還不錯,他們一同往軍兵司深處,雁菱還在後頭算著表單上的數字,嘟嘟囔囔的像是月底看賬單的剁手黨:「不可能……這是我什麼時候花的?我怎麼可能用了三千多發蘆垡彈……」

  言涿華道:「啊,對,我哥過幾日也要補辦婚禮了,你到時候也要來啊。」

  山光遠聽說過元武的事,笑著點頭:「好。」

  言涿華笑起來:「倒是家裡總在問,說昳妹什麼時候成婚呢。其實……你們在一起也時間不短了吧,真就沒考慮何時辦婚事。」

  山光遠抿了抿嘴,背著手道:「都太忙了,一直沒提。」

  言涿華眉梢微動,他猜測恐怕是言昳沒提這事兒,山光遠催不動她吧。

  他認識的軍中高官也不少,有些心裡其實羨慕嫉妒恨的軍官,都說山光遠不過是跟當年公主的入幕之賓一樣,被玩玩而已,既然沒有成婚,都是不做數的,等他失了勢怕是會被打發到哪個天邊的轄地駐扎。

  言涿華對這些言論嗤之以鼻,但他覺得,這種風言風語必然也鑽進了山光遠耳朵裡,山光遠會不會聽了,心裡也有些許不安呢?

  言涿華想了想,道:「不如這樣,過幾日元武成婚的時候,我讓爹娘也催催她?或者說……」

  山光遠搖了搖頭:「不必。她是催不得的人,旁人也說不動。我們對這些事無所謂的。」

  無所謂嗎……?

  言涿華牽線搭橋,山光遠和不少高官,關於倭地英軍鬧事一事,會晤商討了一下,山光遠以自己上次和前世跟英軍打交道的經驗,提點了幾句那位主管倭地軍司的官員,也委婉的轉達了一下言昳的意思。

  等他從軍兵司出來,隨車去接言昳,到了放下她的地方,才得到消息,說她早已離開先一步出發去了新明大飯店。

  山光遠到了新明大飯店,他知道她在這嶄新的五層紅磚的大飯店的頂樓,留有套房,在侍從的引導下,他穿過頭頂羊角燈卻掛著油畫的回廊,進到佔據偌大陽台的頂層房間,卻沒見到言昳,只有兩套衣裝疊好放在床鋪上。

  他皺皺眉,在屋內轉了幾圈,這屋內櫃子圈椅都是熟悉的形制。但除了洋人的厚簾高床,還有絨面的長軟榻和長條桌,他有點不習慣的坐了坐,正想著她去了何處,就聽見了敲門聲。

  山光遠走過去正要打開門,就聽到男聲在外頭道:「二小姐,您今日來的夠早的啊。」

  這男人說話頭音與尾音都很輕,像是絲綢般從嗓子上滑過去,山光遠皺眉打開門,就瞧見一個棕色頭髮的瘦高男子手持黑皮拐杖,站在門外。

  男人看到他也一愣。

  這人五官一看便知似洋非洋,眉骨鼻梁高聳,眉毛淡色,狹長雙目中是暗綠色瞳孔,嘴唇極薄且沒什麼血色,膚色更是那種透藍的蒼白。

  他眉目中透著幾分俊逸憂鬱,嘴角卻微微彎起,看起來大概三四十歲的樣子。

  山光遠忍不住心道:這年紀都快跟白旭憲有的一拚了。

  但這位周先生沒穿洋裝,他著洋人的翻花領白襯衫,外頭卻套著件交領雲肩金錦盤線曳撒,但本該扣住脖子的交領,卻鬆散著前襟,敞懷露出裡頭襯衫的領花。過膝的曳撒細褶下頭,不是皂底玄靴,而是緊身褲與帶扣皮鞋

  這明顯是洋人的裡衣外頭隨便套一件曳撒就來了。山光遠心裡有點惱火:說這地方不檢點也沒錯,一個洋人把漢人的曳撒穿的如此浪蕩,算不算是不尊重。

  周先生率先笑了起來,他有點南方口音,作揖道:「在下周斯,前來拜會言二小姐,請問您是?」

  山光遠也朝他一作揖,大言不慚道:「言昳是我髮妻。」

  周斯不慌不忙道:「哦,那真是相見恨晚。看來我們幾人又多了個共同點。」

  山光遠皺眉:「什麼?」

  周斯笑:「咱們都是成過婚的人啊。」

  山光遠覺得這人怎麼看起來這麼欠,知道言昳成婚了,還敢孤身來敲她的門。但他顯然小看了這洋人的不要臉程度,周斯又道:「我與言二小姐有要事相商,這位您貴姓?」

  山光遠:「山。」

  周斯將手杖下端壓在地毯上,笑道:「山爺。鄙人與言二小姐有些生意要談,可否進去等她?」

  山光遠想說「不可以」,但他又怕自己任性,破壞了她的事,正在猶豫之時,就聽見右手邊不遠處,一個聲音涼涼道:「不可以。」

  周斯與山光遠轉過頭去,就瞧見言昳抱臂走過來道:「周先生,咱們也不至於這麼著急,若是有生意談,到夜裡酒會的時候人多才合適一起談。也好歹是我……的人在屋中,否則還不知道您是不是要溜過來,給我床底下放老鼠了。」

  山光遠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周斯也早就聽說言二小姐的入幕之賓,是當今新明首屈一指的大將,看來就是眼前這位。只是周斯人在法蘭西的時候,哪怕是在耶穌面前宣誓的婚姻,也沒有不找情人的,更何況眼前這倆還只是情人。

  他不太在乎的笑了笑,也不討煩,道:「可能偷偷溜過來在床底下放的也不是老鼠。」

  周斯打量了這二人幾眼,對言昳頷首微笑,朝樓下走去。

  言昳看著他背影離去,才走回屋內,山光遠緩緩合上門,道:「……你要是想躲開這人,就可以說咱們是夫婦。」

  言昳坐在長榻上:「他可不會在乎,你看他要臉嗎?周斯這人,聽說來了京師之後,就迷死了不少女官、貴婦,這老男人哄人還是很有本事的。不過,你剛剛說我是……髮妻?」

  山光遠手在門框上按了一下,才轉過頭來,兩手背在身後捏住,面上雲淡風輕:「咱倆前世確實成婚過。我又是唯一與你成婚過的人,說是髮妻,也沒錯吧。」

  言昳笑:「沒錯……是沒錯。」

  山光遠眯眼看她:「他們說你先趕回新明大飯店了,我來了卻發現你不在。」

  言昳糊弄道:「輕竹說突然出了點事,讓我去看一趟。啊對,衣服你看了嗎,可還滿意不?」

  山光遠搖頭,她走過去,拿起床上的衣裝:「也該換衣裳了。」

  看她這敷衍過去就當無事發生的態度,山光遠心裡愈發惱火,她低頭拿起外袍,往他身上比了比。

  他撥開衣裳,低頭看她,也瞧見了她頭頂的金枝柑橘髮簪,道:「單是這輩子咱們都已經陪了你我這麼多年,我實在是做不到跟你有秘密……你還記得這髮飾嗎?」

  言昳仰頭,摸了摸頭上的髮簪:「這髮飾?怎麼了嗎?」

  她口氣風輕雲淡的,山光遠有些不可置信:「你忘了嗎?」

  言昳覺得有點不對勁了,她試探性問道:「我、我應該記得嗎?」

  山光遠愣住。

  言昳對著他這幅表情,心虛起來,拿著衣服往他身上比:「先試試衣服……哎!」

  山光遠竟然扯掉那衣衫,往床上一扔,逼近她,伸手直接摘掉她簪子,拿在手裡,放在她眼前:「言昳,你跟我說你不記得了?之前,咱們分離了五年又重逢的時候,你還戴著這個,跟我說你拿著它就會想到我!」

  言昳連忙安撫道:「我真的是最近腦子有點出問題了,好些事兒我都覺得怪怪的,我記得我以前沒有這麼多舊首飾的……」

  山光遠氣得說話都要不利索了,她連忙去撫他胸口,道:「你慢點說,哎呀別急嘛。」

  山光遠更怒了:「都這時候了,你還想著摸我?!」

  言昳被污蔑的瞪大眼睛,抬開手:「不是,我真的就是安撫你而已,我不是要摸你啊!」

  山光遠閉了閉眼睛:「……我不想說了。」人真沒說錯,色衰愛弛,他這還沒色衰呢,都還沒靠本事混到成婚呢,她就這樣了,難不成之前說的話也不做真了?

  他腦子裡,連怎麼分居搬家,怎麼買醉痛哭都快想好了,就感覺到言昳抱住他的腰,仰頭看他:「阿遠你跟我說說吧,我真的是傻了,腦子不好使了,你告訴我這簪子有什麼故事吧。」

  山光遠確實沒想過言昳還有這種主動撒嬌服軟的時候,他抿緊嘴唇,她嘴唇蹭了蹭他下巴,像個難得討好的小貓。

  他只好皺眉道:「也沒什麼故事,這簪子是你十二三歲的時候,咱們夜裡一起出去騎馬玩的時候,我買的。拿的是當時你發給我的月錢。這東西很廉價,上頭橘子是燒的琺琅,金也都是鎏金,但你……當時很喜歡。」

  喜歡的甚至主動擁抱了他。

  言昳看著那簪子,有些怔愣,似乎也有點糊塗,有點悵然所失:「我竟然,不記得這種事嗎?但我還記得咱們一起騎馬,說要把金陵的風景都用眼睛記住……」

  山光遠也記得這些,他心情稍霽,圈住她:「我也覺得你有些奇怪,你最近是不是有點累壞了?」

  他有點恨自己太容易被她哄好,又覺得自己好像也太敏感了,畢竟言昳哪怕是做夢夢見姓周的男人,但以她獨佔欲極強的性格恐怕是不會跟周斯有什麼肢體接觸,他也確實沒辦法生氣。

  山光遠不得不承認,他雖然篤定她很愛他,但當所有人都在說「你要小心別失寵了」「你必須這麼做那麼做否則就容易感情不和」之類的,他彷佛會被這種情緒沾染,變得容易多想。

  但實際想來,這些話題要是變了男女,似乎經常聽人在女子面前說「在丈夫面前不能這樣那樣否則會讓他厭煩」,會不會許多女子的敏感與歇斯底里,也都是因為周圍人的口舌?

  不過山光遠承認……他確實在她面前,總是有種隱隱的不平衡。他覺得自己嘴笨到說不清楚自己的情緒,土氣的無法理解她在洋人中的斡旋,樣貌性格或許都未必……

  言昳看他不大生氣了,也鬆了口氣,道:「換衣裳吧,這些大袖直裾都是在你去甘州練兵之前訂做的,也不知道還合不合身?要不我幫你換?」

  山光遠看她的小手攀上了他衣襟側面的盤扣。

  確實,最近這些日子屢試不爽的招式,就是……出賣色相,床上賣力了,山光遠現在也想不出別的招,到自己在這方面過氣之前,還只能硬著頭皮這麼辦。

  他垂頭,沒有拉扯她的手,任她將盤扣解開。言昳剛要開口,他忽然抱起她,將她放在了柔軟的洋式高床上,也伸手去解她衣扣。

  言昳還以為山光遠也要幫她換衣服,還覺得這雖然有點擦火,但還蠻有情趣的,卻沒想到山光遠脫了她窄袖小襖之後,竟然伸手去解她裡衣的衣帶,掌心也覆在她丘陵溝壑之上,面色有些泛紅,他咬著她耳朵低聲道:「要是來不及,咱們也可以不用都脫了……」

  言昳震驚,掙扎起來:「不是、山光遠咱們不是早上剛、別別別!年輕也不能這麼搞啊,你他媽是在軍營快憋死了嗎?」

  山光遠低頭看她,嘴唇微動:「你……你不是這個意思嗎?」

  言昳眼前一黑,拽著他腰帶:「我承認這個人騷話是有點多,但就這會兒時間,我、我確實沒打算搞這種突擊戰。」

  再搞,她真的就累死了啊!

  山光遠有點失落,低頭給她又把裡衣的繫帶弄好:「……好吧。」所以,現在連這招都不好使了嗎?

  言昳看他有點臊眉耷眼的樣子,又覺得可愛,忍不住手賤,手伸到他衣擺後頭摸了一把。

  山光遠給她繫衣帶的手頓了頓,擰眉不解:「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言昳四腳投降:「我錯了,我手賤。您換衣裳吧,說是個在西洋學習過的裁縫做的。」

  他撫了撫衣擺,清清嗓子:「等我……平復片刻再換衣裳吧。」

  言昳咽了咽口水,腦子裡在「今兒姐就要死在床上」和「正事要緊我是事業女強人」兩種想法內來回切換,就瞧見山光遠吸了口氣,似乎平靜了幾分走開了。

  那件深褐色綢面的雲肩上衣,衣擺四片分開,有鯉魚金龍似的金色暗紋,肩腰處的剪裁似乎跟他平日見到的很不一樣。山光遠只扣上了內扣,還沒扎腰帶,就感覺到衣裳腰肩很貼合。他還沒照鏡子,言昳就以隔壁都能聽到的音量咽了下口水。

  他轉頭看向鏡子,有些牙倒,想要解開幾顆扣子:「這衣裳也太……」太貼身了吧。

  言昳卻比起了拇指:「太牛逼了。」

  窄腰寬肩,強壯卻不誇張的矯健身材,含蓄的勾勒出來了,上頭金絲暗繡,也給他略顯沉默的面容,彰顯出幾分淡然的貴氣。

  言昳捧著腰帶過去:「等回來,咱們打個突擊戰也不是不可以。我願意捨命陪軍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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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成婚(三)

  「別拽啦!」她第無數次把山光遠拽衣襟的手扯下來:「我剛剛說那些胡話都是開玩笑的……」

  山光遠瞥了她一眼,顯然不信。

  剛剛在屋中,她圈著他的腰,稱讚之餘說了太多葷話,搞得山光遠當時都想把衣裳脫下來給扔壁爐裡燒了算了。

  她又好一陣子的勸,下巴貼在他胸口衣襟上。她這麼個傲脾氣,使出了嘟嘴撒嬌手段,都捧著臉求他穿出來,他確實也拒絕不了她……

  衣服其實也還好,只是比普通的曳撒窄袖袍更顯緊窄幾分,衣擺下的褲子也似乎是某種洋人款式,稍收腰一些。其實這衣裳什麼也沒露,但他因某人過於指向性的形容詞,覺得有些別扭,她卻目光不離,手緊緊挽著他胳膊。

  二人行在回廊上,言昳卻有意穿的傳統低調,穿的是別著葡萄領針的紫色高領襖裙,只是褙子與裙擺用了一些珍珠或蕾絲的洋人式的元素,來順應這次酒會的主題。

  大明的國制改革其實很畸形,帝制與資本互搏了一百多年,但大明不像英法有老貴族新貴族,除了皇帝,其他的官員哪怕有裙帶關係也都算不上貴族。

  不過是一群野心勃勃的人,再次拿著儒家、規則、新世界做標槍,在議會裡互插而已。

  每一票、每一條政策都是沾滿了錢權交易,沒有強有力且擁民心、順民意的「代表人物」出來捋順,大明就只會這麼繼續擰巴著。言昳反正不是這種人,她一介俗人,不出亂子不對外勢弱就差不多了,她沒本事沒心氣做那個千古之人。

  但大明如今的新制,如同亂毛線球,必然有各方勢力都想塞進來一個兩個線頭,甚至緊緊纏繞著它

  言昳挽著山光遠,門緩緩打開,這燈紅酒綠的毛線球就展露在他們眼前。

  眼前是新修建的新明大飯店的後宴會廳,穹頂下是連片的燈火,人群熙熙攘攘,但在脂粉與假笑、羽毛折扇與絹紗團扇後,沒有幾張笑臉能夠看得清。

  多少龍鳳從炸毀後的紫禁城飛上這廳內的誥命夫人或議員官員的衣擺;有多少繡工織女昏暗工廠裡織作的綢緞在寬大洋裙上疊出皺褶。

  山光遠沒怎麼來過這種場所,酒與香水的味道讓他有些不適,忍不住繃緊身體,靠著言昳更近一些。

  但言昳一進場子,便是眾人目光焦點……還偏偏是大家含笑點頭示意但不敢隨意上來打招呼的焦點。連帶著山光遠都被眾人打量起來。

  山光遠微微皺起眉毛,言昳伸手撫了他手腕一下,笑道:「你是不知道自己皺眉的時候,看起來很嚇人嗎?別人大概會以為我是被你劫持來的。」

  山光遠低頭跟她說說話,心頭也能少一些緊張,他輕聲道:「我應該怎麼做?」

  言昳喜歡看他有些緊張的樣子,笑:「什麼都不用做,你是不知道自己在外的威名吧,你越是什麼都不做,大家就越會覺得你像是傳言中一樣深不可測。要是緊張的時候,就摟著我的腰,我會替你解圍。」

  二人穿行在熙熙攘攘的酒會人群中,言昳並沒有從侍者手中的漆盤中拿紅酒,而是拿了兩盞青茶,剛遞給山光遠,他才捏住,另一隻手就盤在了她腰上。

  言昳剛要笑他怎麼這麼快就緊張了,而後就看著寶膺端著酒杯,笑著朝這邊走來了。

  言昳:……男人的心思有點太好猜了。

  這場合,對寶膺來說才是如魚得水,之前煙深水闊舍就招待過洋人,他又以字畫珍寶的進出口為名來籠絡人脈,這樣的酒會茶會不過是他生活中的日常。

  今日他立領掛衫外頭套著寶藍色窄袖衣袍,衣襟中插著竹折扇,依舊是微捲短髮,走過來大方的朝山光遠一抬手,又看向言昳,笑道:「真是少瞧到你們二人一同出席,怕是今夜所有人都在討論你們這對兒了。山爺大概不願意來的吧,讓你給拽出來的?」

  山光遠剛想說自己主動要來的,言昳就笑道:「你猜對了,昨兒才練兵回來,還沒休息就讓他來陪我,我也挺黑心的啊。」

  寶膺總是表現的滴水不漏,若不是曾經短暫的交鋒,山光遠甚至看不出他喜歡過言昳。寶膺像個友人似的爽朗的笑了,將手中的一個鎏金卷煙盒遞給言昳,言昳指尖在煙嘴上點了點,挑了一支捏在指間,山光遠注意到她手心中似乎多了一張紙條。

  寶膺抬高杯子,像是在說祝酒詞一般,笑道:「周斯不知道你跟拉馬丁代表的工黨有接觸過,名單都在。但不確定上頭還有幾個人還有話語權。」

  言昳點頭,唇彎起,道:「借你吉言。」

  她挽著山光遠走到一旁,靠著一處宴會桌,言昳仰頭道:「如果你能更親密的摟著我,我會更開心的。」

  山光遠環顧周圍,有些同手同腳的摟住她的腰,她仰頭笑:「怎麼,連自己的髮妻都不好意思抱著?」

  她說著,手展開那張紙條,上頭寫的好像是法文,山光遠沒太懂,她卻快速的疊好,伸手扯開他衣襟幾分,放在他衣內貼身的口袋中:「收好了,可是很重要的。」

  山光遠越來越清醒了,他不太相信世界上除了自個兒以外,還有哪個人對她來說比錢更重要,周斯如果不是她的自己人,那必然就是她路上的墊腳石或者絆腳石:「你想讓周斯死。」

  言昳挑眉:「也不至於。他就是個掮客而已,我要的是現在法蘭西的老爺們都少管屁事兒。」

  山光遠皺眉:「他是代表誰的?」

  言昳輕聲道:「你該聽說過法蘭西的革命,他們鬧了幾十年,前陣子又換了個奧爾良公爵上台,如今法蘭西是大地主、大金融家的天下,但地小殖民地又萎縮,四處伸手的很嚴重,大明對外貿易少說也做了幾十年,如今有底氣擴張航線要分成,他們卻想把咱們給擠兌死。」

  山光遠喝了口茶,擁著她的手也更緊了:「周斯跟當今法國上層關係很密切嗎?」

  言昳:「有一點混亂復雜的血脈關係,但周斯大概算是法蘭西最能混的私生混血兒。你可以理解成法國的豪厄爾,但他在法國人脈很廣博,算是貴族院與高級銀行中很說得上話的角色。但在遠東還沒有站穩腳步。」

  山光遠對她一向喜歡釜底抽薪的手段還是有些了解的:「所以你打算直接繞過周斯,去打他的主子?」

  言昳彎起嘴唇,在他懷裡轉身,對著他似呢喃情話:「主要是奧爾良公爵雖然身後都是法國的大銀行家、大資本家,但他們境內也怨聲載道、危機四伏。只要經濟不行,一切小問題都是大問題。大洋這麼大,不給咱們大明活路,咱們也支援支援他的政敵,讓他知道什麼叫噁心。」

  山光遠蹙眉,現在看來周斯頂多是言昳表面把酒言歡背後捅刀的敵人:「我以為周斯算得上是你……」

  言昳:「什麼?」

  她很快反應過來,有些驚訝:「就他?只要是公蚊子到我旁邊,你都要醋一口是嗎?」

  山光遠沒想到自己這麼快就被她戳穿,結舌:「我不是醋……」

  言昳:「還說不是呢?剛剛寶膺過來你是緊張嗎?幹嘛突然就把手摟上來了。」

  山光遠辯解道:「我以為你喜歡年紀大的鰥夫……啊、不是……」

  言昳眉頭擰的更緊了,倒吸一口氣:「山光遠,在你眼裡我到底是什麼口味?你是不是最近看多了什麼小報文學,還是說又胡思亂想什麼了?」

  山光遠說漏了嘴,有點慌張。

  只是,言昳也開始琢磨了,老鰥夫這種詞兒,她倒是昨兒夢裡腦子裡蹦出來好幾回,難不成他會讀心了,還是說他……知道了什麼?!

  言昳正要開口,山光遠退開兩步:「我去給你拿些茶點。」

  言昳抬手就要逮住他,卻聽見那頭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小小驚呼,說是「皇后來了」「真是光彩照人」之類的話語。

  她轉頭往正門處望去。

  這位遠東的瓷偶美人一身淺色洋裝,戴著鑲嵌有金鳳的禮帽,手持羽毛扇出現在了場中。她東方的外貌,嬌小的身姿,與面容上掛著的絕對無攻擊力的微笑,一直以來是她在東西方美名的來源。

  多少西方報紙刊登她的照片或油畫,將她稱為大明和平政變的象徵,甚至是富庶美好又神秘的東方的象徵。

  眾多人圍上來,向她行禮或致意,皇后略低頭,髮上珠翠與鑽石的髮飾熠熠生輝,她含笑與他們說話,被綢緞手套包裹的手指,只端著一杯清茶。

  言昳一手將這瓷偶拎到眾人面前,就是為了吸引走最多的目光,她作為這精心雕琢的玻璃花的主子,自然無意爭豔,端著茶杯走上了半層的圍欄邊。

  周斯目光從皇后身上挪開,看向半層高的位置,而後繞開幾分,端著酒杯走到高處,靠近了在廊柱邊的言昳。

  看這個精緻的女人,一身紫色衣裙,像一朵陰影中的玫瑰,她明顯樂於妝點自己,卻不樂於展示自己的妝點。周斯手持酒杯,手撐在圍欄上,笑道:「您的妹妹可真美。」

  言昳看了他一眼,玩笑道:「抱歉,她是如今大明最睡不得的寡婦,你要是碰她,我只能將您沉塘了。」

  周斯笑起來很有那種閱歷深厚的老男人的那種寵溺又了解的意味,只是對言昳很不管用,他道:「她是您精心打扮的娃娃,我可不敢動,再說我也更喜歡那種捏緊卻被扎傷的刺激。」

  若是平日她獨自參與酒會,言昳很不介意跟他嘴上調情幾句,等調完了,他回頭自己後背插一排刀,他會知道調情的代價是什麼。

  但考慮到山光遠也在這兒,言昳也拿到了消息,她可不想胡扯幾句讓阿遠聽見了,他又要別扭好一陣子……當然有意讓他吃醋還挺有意思的。言昳笑道:「您剛剛也見到了我丈夫,說話還是小心點,他是用槍的好手,跟您決鬥的話,您十個腦袋不夠他開槍的。」

  周斯不覺得山光遠是什麼威脅,他反而道:「真沒想到您還會怕丈夫?」

  山光遠登上台階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一幕,半層的位置比較安靜,他能七七八八聽到他們的說話聲。

  山光遠身子一讓,半藏在拐角另一側。他覺得,自己真的誤會了,但周斯這些問話,確實讓他有些不爽和……好奇。

  言昳會怎麼回答?

  但顯然這激將法對言昳沒用,她端著茶盞笑道:「我可是要看男人臉色的小女人,怕丈夫也應該的。再說了,他可是心思很細緻的,您這樣的,已經列在他的針對名單裡了。」

  周斯調查了她許久,當然不會信這種話,但他知道這位山光遠在遠東海域幾乎是無人能敵,之前某位菲利普姓氏的伯爵在東南海域的對華衝突中大失利,聽說就是南下巡查的山光遠臨時率兵擊退的。

  這倆人到底是真心相愛,還是軍權與財權的結合?山光遠是她背後的依托,還是她麾下的左右手?

  周斯見了太多政治聯姻,他也知道這位二小姐對於錢權的勢在必得,他本來篤定這二人也是權勢上的強強聯手。

  但看到二人對視的目光,山光遠眼裡的敏感與獨佔,又覺得好像不是那麼回事兒。

  周斯笑道:「您覺得自己的愛人太善妒了?」

  言昳笑:「有那麼點吧,所以你小心點。」

  山光遠忍不住捏緊盤邊:她也覺得……

  周斯端著酒杯,指尖搖晃著,像是情場老手在交流:「有時候所謂善妒,說不定是吃到甜頭了,就是因為表現出一點點妒意,就能得到愛人的補償和安慰,所以才會百試不爽的這麼做。這可不是個好頭。」

  言昳那頭沒說話了。

  山光遠心裡卻突突的亂跳起來,他其實知道,周斯沒說錯。他打心眼裡不覺得言昳會喜歡別人,她好像在他身上就把所有的耐性用完了,也分不出多一分的耐性去跟別人磨合;而且情愛對她來說也不是必需品,若不是兩輩子的孽緣,她恐怕此生都不會成婚。

  更重要的是,她如果移情別戀,恐怕不會跟他偽裝周旋,她會直接認了,然後離開。

  山光遠心知自己是有點不平衡,總想用這種方式,讓她表現的更愛他多一點。

  他沒想到,言昳在那頭笑起來:「你以為就你一個外人看得清楚?這種你來我往的小遊戲裡,是我們倆人都享受才能繼續下去的,你在這兒是想教我規訓他嗎?」

  她嫣紅的指尖輕輕敲了敲周斯手中的波爾多水晶杯,響起音叉般的鳴聲,她笑道:「咱倆不一樣,你是萬花叢中過,萬花也只把你當個授粉的蜜蜂。我是有個人知根知心,上帝佛祖要天罰我,都會有個人站在我這邊跟天作對的。您那點授粉技巧,就別在我這大樹前頭顯擺了吧。」

  周斯或許也有什麼過往,這句話顯然狠狠戳中了他痛點,他面上那無限大愛寵溺小女孩似的微笑都有點維持不住。

  山光遠被她如此直白一番話,說的臉上心裡跟燒火似的。

  周斯正要開口給自己台階下,就瞧見山光遠端著一盤茶點,從回廊轉彎處走來。

  周斯瞧見山光遠像是雷劈不動的面無表情,好似誰也不放在眼裡的冷漠,心裡一頓。

  言昳這樣的權錢美色凝做一身的人,周斯在物欲橫流裡滾了這麼多年,不可能不動心思。但周斯真覺得,這山光遠從懷裡掏出一把槍把他腦袋射成漏勺,言昳也只會扶著欄桿哈哈大笑,而且十有八九,奧爾良公爵為了經濟效益最大化,頂多是以此為要挾談談生意,不會跟大明的財閥撕破臉。

  ……人家做鬼也風流的,至少還能死在花下,他覺得自己可能會死在離花十里遠的地方,還是算了。

  他還是老老實實替代奧爾良公爵跟眼下這位談談合作吧。

  只是周斯大概想不到,言昳很不喜歡曾經叱吒各大洋的法蘭西談生意的架勢,還想在當下的場合聯絡一些人,直接來給法蘭西多年來如磨盤雷一樣的革命局勢,再加點電火花。

  周斯對山光遠笑了笑:「既然能陪著美人的正主來了,我也不在這裡討嫌了,關於咱們之前沒談攏的價碼,還會有一版草案送去給您,到時候您看了再給我意見。」

  言昳嘴角一勾,目光挪開。

  山光遠走過來,言昳拿起竹叉,扎著他盤中的茶點,道:「聊幾句而已。」

  山光遠看她,清了清嗓子:「我沒……吃味。」

  言昳抬眼看他,菱唇彎起:「哦。那就好。我也沒什麼好掩飾的,只是我喜歡你問不出口,暗搓搓打探的心思,畢竟如果不是吃味,你今天也不會跑來跟我參加酒會。」

  他覺得自己還是有點太小心眼了,剛想開口,言昳便紅唇輕啟,將茶點放入口中,靠著欄桿道:「不過,我要承認,我最近確實睡了個老鰥夫。」

  「可是他又跛腳,又傷心,像個滿身泥巴趴在木屋裡的狗狗,誰能不動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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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懇辭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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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成婚(四)

  言昳以為自己說的夠直接了,但山光遠竟然聽她說最近真睡了一個老鰥夫的時候,倒退了半步,臉色慘淡不可置信的看著她。

  山光遠嘴唇微動:「你又騙我……」

  他眼神已經慌了。

  言昳本來都不想欺負他了,看他這一根筋的樣子,實在忍不住逗他道:「我本來也沒想說,我不知道你是怎麼發現的。不過不用擔心,我不會跟他再見面了,那件事也是只有一次,我和那個男人也只是巧合的萍水相逢……」

  山光遠的臉在她目光下慢慢失去血色,他掙扎道:「可你剛剛明明跟周先生說咱們是……」

  言昳快忍不住笑了,垂眼掩飾神情道:「可那個男人太可憐了,他抱著我不撒手,我也只是鬼迷心竅了一下。只此一次。」

  山光遠忽然頓頓道:「不,你在騙我。你肯定是在騙我。」

  她以為自己被戳穿了,抬頭看他,但山光遠卻緊抿著嘴唇,像是說服自己一樣,雙眼憤怒,聲音發虛:「你不會做那樣的事。如果你不是騙我,那我就走。你再也找不到我。」

  他真信了啊??

  言昳有點想笑:他在這種事上未免也太一根筋……是這輩子好日子過多了,忘了自己之前跛腳,也忘了自己慘兮兮的樣子了嗎?

  山光遠既心裡急狠卻又怕聽到答案似的,道:「你是不是在騙我!」

  她實在忍不住笑意了:「我沒騙你,不過是在夢裡睡的這個老鰥夫,你應該認識,他住在金陵西側的山頭上,以前當兵,髮妻死了沒幾年,他也不做將領,就在山上有個單獨的院子,養了一匹灰色的戰馬……」

  山光遠一愣。

  金陵?戰馬?

  他猛地反應過來,結舌道:「你、你是說你夢到我嗎?」

  言昳彎起嘴唇,肩膀靠過去:「夢見某人好可憐,雖然沒有眼淚,但像是一直在無聲的哭一樣,不過我也挺懷念的,那院子裡的生活很平靜,如果可以我也想多待一陣子……」

  山光遠震驚中,眉頭緩緩擰了起來,他覺得這事有點不對勁。

  山光遠剛要開口,就聽到場中傳來杯盤碎裂的聲音。

  言昳轉頭往下頭看。

  淺色衣裙的白瑤瑤倒退半步,禮帽上的鳳鳥不安的顫抖著金絲勾盤的頭部,一身暗紅色馬面裙的柯嫣斜著身子站在她面前,笑著托住了前頭一位褐髮洋人的手臂,用法語笑道:「先生,您喝醉了吧,或許這次酒會真的不該提供馬爾貝克這種度數高的酒……」

  白瑤瑤很快穩住了身子,略一點頭,笑著呼喚身邊的侍從,扶著那位法國人去休息。

  褐髮的法國人被幾個高大的侍從托架著,離開了酒會中心。小小的風波,似乎體面又快速的解決了。

  柯嫣笑容不變,轉過臉來,對白瑤瑤低聲說了幾句,白瑤瑤抓了一下裙擺又快速抹平,隨著她行了幾步。

  言昳挪回眼睛,看了一下懷錶:「走吧,陪我轉個場,談個事。時間應該還來得及。」

  她挽住山光遠的手臂走下樓,時不時向對她點頭致意的人,介紹著他。她甚至不需要多說,只要說山光遠的名字,山光遠就感覺到那些人的恍然大悟,應該是單方面認識他。

  言昳看錶的頻率比平時要高不少,就在她帶著翻譯與兩三個看起來不怎麼有錢的洋人談話的時候,她都多看了兩眼錶。

  當他們掀開絨簾走出剛剛談話的隔間時,山光遠忍不住問:「你在等誰?」

  言昳笑:「這麼明顯啊。」

  她拽著他穿過人群,道:「走,我們回房間,我約人在房間裡了。」

  二人才走上樓梯,就聽到了樓梯上層傳來白瑤瑤的說話聲,她似乎在氣憤的小聲道:「我不管,你就是拋下我不管了!以後我也不要跟你說話了!」

  言昳跟山光遠交換了眼神,她停住腳步,仰頭往上看,就瞧見上層樓梯一片暗紅色繡著萱草的裙擺。

  柯嫣聲音壓低,道:「我早就有參與競選之心,這是我的初衷。競選會很忙,不能兼顧禮司的事情也是正常,我不能一直負責你的外交事務這件事,你應該早有預感。」

  白瑤瑤賭氣道:「你不會贏的!哪怕姐姐支持你,可誰也不會讓一個只有女人的政黨上台的!當下議會中都沒多少女子,誰會給你投票呢?他們會嘲笑你,會攻擊你,會……」

  柯嫣笑起來:「我知道。議會就如同比武,我沒打算贏,但只要掙扎攪和,爭取席位,讓天下人能看的見,就是最大的勝利。再說了,現在嘲笑攻擊我的人也不會少的。」

  白瑤瑤似乎抿緊了嘴巴,再也找不出冠冕堂皇去說服她的理由,最後終於喪氣的垂頭道:「若是你都走了,我、我該怎麼面對這麼多工作。我上次跟姐姐訴苦說太累了,參加的活動太多,她只會笑著問我所以呢?雖然她也、也對我還挺好的,但我……」

  柯嫣接過她的話:「但你太需要別人來給你當主心骨,讓你安心了。對嗎?」

  白瑤瑤仰頭看她,拽著禮帽兩側的絲帶,忍不住往前走了半步,離柯嫣更近:「要是你還在禮司,我確實會安心,你要是走了,再來負責的人我不熟悉怎麼辦?我、我可能就又什麼都做不好了……」

  柯嫣恭謹又強硬的道:「那你就教她,你就去指揮新來的女官,告訴她應該怎麼配合你。而且我覺得我走,對你來說是好事。」

  白瑤瑤:「什麼?」

  柯嫣:「剛剛在場中,你感覺到那個法國人的不敬與喝醉,就故意摔掉酒杯警示他並且匯集所有人的目光,做的很好很得體了。但你不相信自己能獨立處理好這些事,還總想向我求助。白小姐,我不是管家婆,你也不該總當純粹傳話的金絲雀。」

  言昳都不知道柯嫣私下一直叫她白小姐,估計現在也沒人會這麼稱呼白瑤瑤這位皇后了。

  二人僵持著沉默。白瑤瑤抿緊嘴唇看柯嫣,言昳猜她臉上會露出可憐兮兮的樣子,或者是向柯嫣再撒嬌。

  山光遠向後退了一步,似乎發出一點輕微的聲響,白瑤瑤以為有人上樓了,立刻扶正自己的禮帽,端起兩隻手站直身子,輕聲道:「……我知道,我也理解柯大人。請您再扶我一把。」

  柯嫣深深看了她一眼,抬手扶住白瑤瑤的手臂,道:「好。您小心腳下。」

  白瑤瑤又掛起滴水不漏的甜笑,提著裙擺朝樓上走去了,只是身子往柯嫣的方向偏了幾分。

  言昳等她們走開一段距離,才和山光遠一同上樓。山光遠道:「你真要幫柯嫣造勢?」

  言昳笑:「對我又沒有壞處,柯嫣要真有能力,說不定在議會裡鬧出個女子參政相關的律例呢?就是白瑤瑤……」

  她頓了頓道:「聽說她前些日子連軸轉,背稿子背到淩晨。下次她要是再來訴苦,就讓輕竹多哄她幾句吧。也別來找我,我對著她,很難好好說話。」

  山光遠很同意她最後一句:「你對著我都不能好好說話,更何況她。」

  言昳跟他走入回廊,她看著他忍不住笑:「就因為我逗你,你就說我不好好說話?誰能想到你這麼憨?」

  山光遠欲言又止:「誰能想到你是說我……只是,你為何知道,我前世養著一匹灰色的戰馬?」

  他從來沒對她提起過這件事。

  言昳隨口道:「我夢中看到的啊。哎,咱倆在夢裡也不是只幹那事了,我們還去找余老板訂了衣服,還去買了新的被褥……」

  山光遠猛地伸手抓住她手臂,她回過頭來。

  山光遠手指捏緊:「你、你怎麼會知道……不對,你……」

  言昳看著他,二人在狹長的兩端無人的高處回廊上,大眼瞪小眼,言昳還是比他腦子活泛的,突然反應過來,有些不可置信道:「……難道那不是夢?!」

  山光遠咬牙,臉色又訝異、驚喜又有點泛紅的難堪:「這對我來說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但對你來說,卻是昨兒的夢?」

  所以那些不是他的幻覺?

  他重生後一直覺得那只是他瘋了,或者說是也沒有上奈何橋的她來接他了。少年時期,他也旁敲側擊的想問問言昳記不記得這種事,但那時候山光遠想到雨夜中二人的痴纏就覺得如同最隱秘的春夢,又怎麼可能開口問她。

  等到真的與她在一起了,就覺得當下比一切都滿,他就漸漸忘了前世那讓他發瘋的那一個夜晚。

  如今再說來,山光遠腦內的記憶緩緩復甦了……所以她那時候才會說「我們的好日子在後頭呢」,所以她才會願意承認與他是夫妻,願意梳婦人髮,乘著他的車駕一起去回到那山上小小的院落。

  所以她才會那樣像是捧著至寶般親吻他……

  不是他瘋了。

  那一刻的她與愛都是真的。

  山光遠一隻手抓著她手腕,一隻手背抵在嘴唇上,有些說不上來的一切成圓的茫然與顫抖。

  對他來說,那場「夢」都是色澤鮮豔的記憶殘片;對她來說卻還是昨日,她竟然在回廊上,毫不避諱的說起細節來,山光遠忙捂住她的嘴:「我記得!你不用什麼都說!」

  言昳笑嘻嘻:「不過你前世的樣子,挺帶勁的,我很喜歡。」

  山光遠居然有點生氣:「可對你來說才剛跟他見面,你怎麼能、怎麼能這麼快就跟他……」

  言昳瞪大眼睛:「山光遠,你真是多少年都不變啊。那時候我跟老鰥夫說你,老鰥夫非不承認,說那是別人。我現在說跟你的前世睡過,你又覺得他是別人?別人個屁,我摸過那玩意兒,連青筋都一模一樣!」

  山光遠快被她不講究的措辭刺激的差點昏厥過去,他環顧四周,低頭幾乎是咬著牙道:「你能不能別亂說話!」

  言昳笑:「幹嘛呀,你要現在說我算偷腥,那我就把你踹下樓去。」

  山光遠還是有點別扭:「……自然不算,但那時候咱們還不熟呢。而且,你都說一樣,怎麼又覺得那時候……什麼帶勁什麼的?」

  言昳笑著在他耳邊輕聲耳語。

  山光遠驚得倒退半步,差點自己從樓上摔下去,抬袖擋住口鼻,只有一雙眼睛羞恥又震驚的看著她。

  言昳拍拍他肩膀:「沒事。你還有證明自己比老鰥夫強的時間,咱們可以試試。」

  山光遠想要駁斥,但最後憋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句話,只緩緩點了點頭。

  言昳看他實在是有趣,本想要貼上去再抱抱他,卻突然想起來時間,低頭看了眼懷表:「不好,晚了這麼久,快點。」

  山光遠被她拽著快跑了幾步。

  她跟孩子時候那樣,一邊跑一邊轉頭笑他:「一會兒整理一下自己的表情,你現在像是剛剛跟我在走廊裡膩歪過似的。」

  到了房門口,山光遠拽著她不肯走,他理了理衣襟,又摸了一下發燙的耳垂,才清了清嗓子,點頭:「走吧。你約了什麼重要人物?」

  言昳笑著推開門。

  山光遠只看到了套房內,他之前坐的軟墊長榻前後,站了幾個人,正在布置場景,掛起一塊繪有山水的畫布。長榻前擺了個立式的機械盒子,有個男人正鑽到機械盒子上覆蓋的黑布裡。

  幾人看到言昳,紛紛行禮,道:「二小姐,留影機準備好了。您準備入座吧,在下為兩位貴人定好了拍攝的角度。」

  言昳笑著點頭,坐在了長榻邊,對山光遠揮手:「阿遠,你站我旁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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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成婚(五)

  山光遠緩緩道:「留影機?」

  言昳笑:「報紙上很偶爾不是會有些照片嗎,當然就是鉛印的很模糊了。留影機會把咱們兩個的樣子留在一張相片紙上。這家照相館算是京師最高檔的了,我看過樣子,挺清楚的。隔間就讓他們支上暗房,今天就能洗出來幾張。」

  山光遠走過來,她牽住他的手:「到時候會像照鏡子似的,把咱倆的樣子映在紙上。」

  山光遠不太了解相機的運作,他有些僵硬的站著,道:「能眨眼睛嗎?要站多久?」

  言昳起身理了理他衣襟,笑道:「別緊張,一會兒咱們都看著鏡頭就好。」

  幾位照相館的先生也過來,布置了一下長榻周圍的花瓶、小桌,指揮了一下姿勢。他們照相館剛剛開業,也給許多權貴人家拍過結婚照片或夫妻照片,但因風氣習俗,大多都是夫妻分開站立,並無肢體接觸。

  言昳卻說要讓山光遠靠著她並攬著她肩膀,倆人偎在一處。這是照相機剛剛實用的年代,曝光也要許久,言昳道:「咱們要對著那邊保持不動大概一兩分鐘。」

  她說著端起甜笑,看向了鏡頭的方向。

  山光遠摟著她肩膀,手指都因為緊張而繃直,他不敢動嘴,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這樣行嗎?」

  言昳抬頭看他:「你笑一笑啊。」

  山光遠努力擠出了一個笑容。

  言昳眉頭一跳:「……對不起,你還是怎麼習慣怎麼來吧,保持一兩分鐘的笑容也挺累的。」

  照相布下頭的先生揮手,旁邊的黃銅燈罩亮起來,四周無聲,言昳和山光遠一坐一立在長榻旁。言昳感覺到他掌心的溫度,他從一開始緊張的捏著她肩膀,到緩緩放鬆幾分,再到有些無聊的用手指撫著刺繡的邊緣。

  言昳沒有轉頭看他,但能想像到他看似穩重外表下百無聊賴又容易緊張的樣子,笑容也越來越深。

  照相先生探出頭來,急急忙忙的和其餘幾人去洗照片,也拿了個冊子出來,讓言昳挑選沖洗之後的裁邊、裝裱。

  言昳翻開冊子,上頭還不多,但有不少照片都是夫妻結婚照,山光遠半彎下腰也在看。他似乎反應過來了,這照片可能有特殊的含義,但又怕自己想多,只看了一眼相冊又看了她一眼。

  言昳故意沒有說話,只翻了幾頁。

  他按捺不住了,暗示似的道:「這都是,夫妻在一起照相。哦……也有同窗合照。」

  言昳低著頭,在他看不見的角度抿嘴笑起來,嘴上卻道:「嗯,都有。我覺得這種花邊不錯。」

  她指著的照片,是兩個看起來不過都十五六歲成婚的少年少女的合照,旁邊還有一些面目不清的親戚,兩個孩子身穿厚重華麗的喜服,懵懂的被人群擠在中間,愣愣的看著鏡頭。

  山光遠看她指尖又敲了敲相冊,才猛地回過神:「哦!嗯,好看。都好看。」

  她看著他:「可以多沖洗幾張,或者是給你單獨拍一張小像,放在懷錶裡,他們歐洲人經常會這麼做。不過也要看看拍的如何,效果如果不好,我們就……」

  她正說著,那頭臨時搭建的暗房也沖洗好了照片,照相館的先生用漆盤裝著,小心翼翼的端過來。

  言昳伸手合上相集,山光遠戀戀不捨的將目光從人家的結婚照上挪開。

  漆盤端到二人面前,言昳拈起相紙,他也低頭看。

  言昳怔住了。

  相片拍得很好很清晰,她笑著面對鏡頭,但問題是山光遠沒有在看鏡頭。

  他在半低著頭看她。

  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轉過頭來的,照相的先生也沒有提醒,言昳對著鏡頭露出自信的淺笑,像是嬌豔盛開的花。而他就像是看花的人,用黑白照片也能感受到的溫柔沉著的目光,一直在她身側看著她。

  她不知怎麼,竟被這薄薄相紙上也能感受到的流動情意震住,一時結舌,有些不知該怎麼說。

  再想到那個夢,想到那個他,她鼻子有些發酸。

  言昳仰頭看他,掩飾住自己的鼻音,眨眨眼道:「你沒看鏡頭呀。」

  她抬頭才發現山光遠也痴痴的盯著相紙,他有些回不過神來,喃喃道:「你……很美。」

  只能說「美」,是因為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因為透過這相紙,他也能感覺言昳雙狡黠又含笑的望著他,栩栩如生的像是看透了他,如同鏡中對視般,定格在此刻。

  她看似是端坐,一隻手搭在扶手上,可她頭偏了偏,某種甜蜜醞釀在她的笑裡,像是向天下人介紹自己的愛人般依偎著他。山光遠心裡亂跳,雖然自己總不安、總七上八下,但原來在旁人眼裡,都能看出來她很愛他。

  想想十年前他倆對視時,她眸中那種戒備、嘲諷與狡猾……他當時怎麼會想到能從她眼裡看到情意呢?

  言昳:「要不要重拍?」

  山光遠幾乎立刻回答道:「不要!」

  言昳也有點喜歡這張照片,但惋惜道:「可你的臉沒正對著留影機,有點看不太清。」

  山光遠固執道:「我覺得很好。」

  言昳靠坐在長榻上,他捏著照片細細端詳,愛不釋手。言昳道:「我沒打算拍結婚照,我覺得那時候咱倆被一堆人圍著,太不像自己。現在這樣的照片,就像是拍了咱們倆平日的樣子。」

  山光遠現在一點也不羨慕別人的結婚照了,他還盯著照片不離眼,點頭:「嗯,這個好。」

  照相館諸位開始收拾東西,言昳輕聲道:「這照片能保留許久呢。你要知道,往後咱倆老了或身死,必然有許許多多的照片來評定你我二人呢,到時候都會刊登在報紙上、雜誌上,說你我是國賊亦或是英雄,是佞臣還是先驅。」

  山光遠沒有想到過這一層,他轉頭看著她,忽然道:「那我以後,再也不拍照了。」

  言昳驚訝:「為何?往後照相的技術會越來越好,也能把人照的更清楚的。」

  山光遠看著照片,搖頭:「讓咱們倆只有這張照片留存下去吧,只要是提及你我任何一人,都必須要用這張合影,咱們永遠都被後人綁在一塊說。你如果成了他們口中的壞人,我就是在壞人身邊的另一個壞人。」

  言昳愣愣的看著他。

  山光遠坐在長榻上,又把照片遞還給她:「往後報紙上、雜誌上,就讓他們永遠都放咱倆的合照。」

  言昳眨了眨眼,他這話很重,她心裡慣常不願意去承受太重的承諾,想要化解掉,嬉笑道:「你傻呀,也不用說以後都不拍照了,以後拍照也是跟我一起不好嗎?咱們年紀大了,留下一大把過去的照片,回憶回憶不是挺有意思的嗎?」

  山光遠點頭,像是記住誓言一樣:「也行。但以後我只跟你拍照,我留下的照片裡,要都有你。」

  她現在想嬉笑也嬉笑不出來,心裡別別扭扭的想糊弄過去,但又實在有點想哭。言昳看著那些照相的先生走出房間後,終於伸出手臂挪過來,攬住他肩膀:「嗯……我以後也只跟你拍照片。就這麼定了。這些照片他們還要回去多洗幾張,回頭再托人去取。」

  山光遠也抱住她,他想著剛剛言昳說拍結婚照不如拍這個,又說起老了之後可以看以前的照片,她話裡話外的意思,還是要成婚的……?

  山光遠舔了舔嘴唇:「那就到時候真不拍結婚照了,畢竟結婚的時候會來好多人的吧,照片裡就有別人了,你說對不對?」

  言昳手摟緊他肩膀,噗嗤一笑:「你催婚呢?」

  山光遠不肯承認:「也不是,我知道咱們肯定會成婚的。」後半句純屬扯淡,他到剛剛之前也都不確定。

  言昳一眼看穿,笑的不行,她蜷起腿來,道:「結婚可以,但不能跟傻子結婚。你快找找,屋裡我存了東西。你找到了,咱倆就能在一塊。」

  山光遠問:「什麼東西?」

  言昳笑的神秘:「定情信物。」

  他迫不及待的站起身來,左顧右盼,發現言昳還在看他,才故作沉穩的清了下嗓子,慢慢在屋裡踱步翻找,不住的問:「是梳子嗎?是扇子嗎?……多大呀?你告訴我大概是在哪兒吧。」

  他在床邊桌邊找了好半天也沒有找到,有點急了:「真的有嗎?你不會又是在逗我吧。」

  言昳靠在長榻上,一直含笑看著他,他終於反應過來,站到她身前,道:「在你身上,是不是?」

  言昳笑:「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你可以來找找。」

  他手指攥了一下,又鬆開,朝她衣袖上摸去,看到言昳那表情,山光遠就猜肯定在她身上,袖中和腰帶中沒有,那只可能在她裡衣的夾兜中了。他伸手輕輕拽了她衣領一點,她也沒有異議,只是眯著眼看他。

  他吸了口氣,伸手進她衣襟內,還沒來得及多感受到她的豐滿柔軟,就摸到了一個小錦囊。

  山光遠也是真的老實,拿到了就把手抽了出來,言昳有些失望的嘆口氣,手拍在他額頭上:「你真是送到嘴邊的肉都不知道吃。」

  山光遠顯然是心動了,但是天人交戰一番還是老實收手,他辯解道:「可……可你不是一會兒還要回酒會嗎?我怕你衣裳弄亂了。」

  言昳斜了他一眼:「那你可真是不夠了解我,我是讓人撞見了都會讓你不要停的類型。哎,別又撲過來把正事耽誤了,你看看吧。」

  山光遠小心翼翼的將小錦囊裡的東西倒了出來。

  是一大一小兩個金環,大的是一個嵌綠松石的扳指,小的是一個同樣鑲著綠松石的細戒指。

  她也說不出來洋人結婚戒指的那一套詞,感天動地訴真情不適合她。言昳只忽悠他道:「我找人算過了,說咱倆戴上這一對兒,就把彼此都給套牢了,這上頭的綠松石,都是出自同一塊,不算昂貴,但都是大師開過光的。」

  山光遠捏起小小的那枚細圈戒指,疑惑道:「你都燒死過大師,還信開光這一說?」

  言昳被他揭了老底:「……視情況而信。你不願意要算了!」

  山光遠說著就要把扳指往自己手上套:「我信、我信!」

  言昳抓住他手腕:「要給對方戴的。別著急。」

  山光遠顯而易見的歡喜又慌張,他捏起那個被他粗糲指尖襯托的纖細的戒指,言昳伸出手指,他小心翼翼的套上一半,她道:「往後沒什麼特殊情況,我可就不摘了。」

  他沒想到是這麼重要的戒指,停住手,抬頭惶然道:「那豈不是要做十對八對才行,否則你肯定抱怨這綠松石不配你往後要穿的紅裙子粉衣裳。」

  言昳笑的想踹他:「你真的是行,做個十對八對,以後我戴什麼,你就要戴配套的。不過這確實很重要。」

  山光遠又不敢給她套上了,他現在才明白,這些物件、照片,恐怕是她心裡訂婚的禮物,是她精心準備的。山光遠:「可我……什麼都沒準備呢。我,我該給你什麼呢?」

  他動作停住,言昳可不會停,她手往前一伸,把戒指套在了手指上,掙開他,去捏住那扳指,把他的大手放在自己膝蓋,要給他套上扳指:「不需要。你不是給我訂了好些衣服,我們不是買了新被褥嗎?那就夠了……」

  她正要將扳指套在他手指上,腦子裡忽然像是走馬觀花一樣,一激靈的晃神中,飛速閃過諸多畫面:

  小時候,她在寺內的溪邊洗頭髮,他蹲在她身後要給她梳頭,但手指笨拙,弄疼了她。當時本來就討厭他的言昳重重一推,他跌坐進了小溪中

  長大些他們在書院裡,她不想讓他給梳頭,但有時候丫鬟不能跟著去學堂周邊,她偶爾頭髮散亂,只好讓他幫忙。他如臨大敵,滿頭是汗,從一開始笨手笨腳,到半蹲著叼著梳子,笨拙的手指卻能游刃有餘的將她的髮分做幾縷。

  再到大一些,她發給他工錢,他卻想替她過生日,二人同去出遊,他買了那套金枝柑橘的首飾。明明不是金貴的物件,可她甚少收到別人的禮物,歡喜的對鏡戴上,但又端著架子不好意思說喜歡,只快速的擁抱了他一下。

  多年後重逢,二人一步步走近,一切的過往,她都很熟悉;但她的記憶裡突然多出了一些他垂眼替她梳髮的日常光景,他笑著,唇偶爾抿著髮釵或髮帶,從鏡中溫柔地看著她……

  這一切的原因,是言昳在他重生之前的院落裡,開玩笑的說了一句「你還是學學怎麼梳頭吧」。所以他重生之後,也才會努力的想學梳頭,想要替她束髮。

  她忽然頓住了。

  那時候的一句短短的話,都有他放在心頭的珍重。那他剛剛說的「再也不與旁人合照」,恐怕也是他會貫行下去的誓言。

  他話確實很少,嘴很笨,很多事不懂得去解釋與爭取。但他嘴裡說出的一點點小的承諾,他都像是叮叮噹噹的雕刻在自己做事的準則裡……

  山光遠看她給他戴扳指的手停住了,有些不安,他道:「怎麼了?」

  言昳仰頭笑著親了他下巴一下,將扳指給他戴緊,道:「沒有,我想我早就收到了你給我的禮物。」

  山光遠有些茫然。

  她兩隻手攏住他的手背,雙眸看著他:「我不想等了,咱們下個月就成婚吧,阿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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