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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 乘龍佳婿(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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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六十章 威嚇

    敢情你小子還覺得自己很有成算?

    屋子裡的朱二心裡只覺得荒謬極了,卻只恨皇帝就在面前,於是敢怒不敢言。但下一刻,他這滿腹牢騷就已經有張壽代為發表了出來:“你還敢說?你年紀不小了,也該懂事了,怎麼就不能學一學你三哥的穩重?既然知道不能去清甯宮,你說話的時候就不能過一過腦子?”

    “要是我和三哥一樣好,那當太子的不就是我不是他了?”話一出口,四皇子就知道自己又衝動了。他索性耷拉著腦袋,無精打采地說道,“反正我就是這樣有話就說,不管是不是得罪人,也不管是不是討父皇喜歡的性子,老師你別為我說話了,省得連累你。”

    “你還知道連累人!”皇帝氣不打一處來,真是恨不得把人拖過來狠狠揍一頓,“從前你雖說也喜歡胡鬧,可也不是這樣肆無忌憚的性子!”

    “誰要現在我沒了天敵,也沒了心事。所以從前那些年我忍著不敢說的話,忍著不敢做的事,現在就都不忍了。”說到這裡,熊孩子才稍稍抬頭看了張壽一眼,見人那赫然也是一臉氣得要命的表情,他這才乾咳一聲道,“但今天我那說錯的話,真的是老師解釋那意思。”

    “一群來歷不明,又行事不知所謂的人,折騰得大家連個年都沒過好,總算是死了!二哥的事情確實讓人心裡不舒服,可是之前沉船的消息傳來的時候……”他不是已經死了?

    總算四皇子還知道自己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此時終於閉上了嘴,可那耷拉的嘴角卻比耷拉的腦袋顯得更醒目。而仿佛是斟酌了老半天終於下定了決心,他就一字一句地說道:“父皇放心,今後我一定會對五弟好,一定會讓他從小就平安喜樂,沒人敢欺負他!”

    你不欺負他還有誰敢欺負他!張壽也好,朱二也好,這話也就是在心底轉一轉,誰也不會說出來。

    至於皇帝,此時此刻卻並沒有流露出什麼太大的表情,只是眼睛微微眯起,若有所思地審視了一會從來不省心的小兒子——雖然如今人已經不是最小的那個了,可五皇子不會說話之前,他總難免把這當成是最小的那個。

    “回宮吧。”

    丟下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他轉身就走。直到身後蹬蹬蹬的腳步聲傳來,隨即衣角那邊分明有人拖拽,一如小時候那個如同粉團子似的小傢伙拽住自己後袍走路的情景。因為小時候的經歷,他其實最不喜歡子女怕他,然而大皇子和二皇子卻因為皇后和他不親。

    而公主們除卻永平公主,也大多有點兒怕他,也就是從小被他養在乾清宮,天天帶著看著,所以一直有些嬌憨的這兄弟倆,哪怕被他揍過罵過,從來都不怎麼怕他。

    兒女越是多,越容易有偏向,越容易分三六九等,所以他也不確定日後五皇子怎樣,自己是否會有更多的兒子,但他現在既然冊立了東宮,那就不希望現在將來任何時候有人動搖那個位子。所以,四皇子剛剛能夠說出那樣的話來,他確實很高興。

    所以,等人亦步亦趨跟著他走了好一會兒,眼看張園大門在即,他才突然頭也不回地說:“回去之後,你自己去奉先殿呆一晚上。你三哥被朕撂在乾清宮裡,指不定怎麼擔驚受怕,你倒好,出宮傳了消息,還有你老師死死維護你,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嗯嗯嗯!”雖說是要受罰,但此時皇帝身後的四皇子眉飛色舞,哪裡有半點不情願又或者沮喪,他甚至還絮絮叨叨地說,“父皇不應該丟下三哥的,他心思重,這會兒肯定擔心極了。還有楚公公,他也很冤枉,這麼大冷天來回跑一趟,更何況他……”

    “沒錯,他們都是被朕遷怒的人,所以都很冤枉,唯一沒冤枉的人是你!所以你給朕跪在奉先殿好好反省!都這麼大的人了,一次又一次惹是生非,禍從口出,以後朕要是不在了,還有你三哥,可你三哥要是……”

    皇帝的話還沒說完,就覺得後頭似乎有人撲了過來,他下意識地繃緊雙肩,可隨之就意識到那不會是別人,只會是四皇子,他就再度放鬆了下來。果然,四皇子就如同八爪章魚似的直接掛在了他的身上,一雙手死死抱住他的脖子。

    雖說身為天子,但皇帝壓根就對抱孫不抱子的規矩不屑一顧,仗著武藝精熟,他小時候也曾經抱過背過兩個兒子,連牆都翻過,可此時大庭廣眾之下四皇子突然來這麼一招,他還是禁不住想要怒喝,可隨之先響起來的,卻是四皇子的聲音。

    “父皇你長命百歲,三哥他也長命百歲,你們誰都不會比我早死的!”

    哪怕知道四皇子這是某種意義上的奉承,是好話,可皇帝還是禁不住直接抓住人的胳膊,把熊孩子從背後硬生生地淩空拎了下來,隨即就這麼一手抱腰把人給拱了起來,對著那屁股就是狠狠兩巴掌。聽見嗷嗚一聲慘叫後,人就硬挺[無名小說 www.wmxs.info]著沒做聲,他索性又甩了兩巴掌。

    “你小子回頭好好學禮儀,從前真是太放縱你了!”

    追出來的朱瑩聽到這兩句話,再見四皇子在那淩空掙扎,手舞足蹈,卻是還能夠和皇帝討價還價,她就乾脆站在了原地,沒好氣地搖了搖頭,心想這熊孩子就是欠揍。

    等到她眼看皇帝出門把人甩在馬上,繼而招呼了隨行護衛,就這麼呼嘯而去,她就禁不住小聲嘀咕道:“怪不得太后娘娘老是說,皇上都這麼大了,遇到事情還是和當初年少的時候那樣衝動暴躁,幸好太子不像他!”

    她倒是沒埋怨皇帝這麼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連自己都忘了就回宮。一想到剛剛張壽言簡意賅告訴她的事,她就能意識到,接下來一段日子朝中會是怎樣紛紛亂亂的場面。

    可是,這段日子發生的一切,有了一個明確的答案,甚至包括天津曾經的營嘯也好,官兵冒充海盜劫殺商旅也罷,很多事都有了解釋,可正因為這麼順利,她反而總覺得有那麼一點點不協調,仿佛一切都太巧。

    不過朱瑩又不是主管偵緝的捕頭,更不是覆核天下案卷的大理寺,又或者主管刑名的刑部尚書,也就歪著頭想了一會兒,她就以天下有的是比自己更聰明更敏銳的人為藉口,成功把這點思量給丟到了九霄雲外。

    反正迄今為止該攆走的人攆走了,她痛恨討厭的人也死了,那還想什麼想?想著給他們報仇嗎?吃飽了撐著!

    蘆台馬驛這一場亂戰,參與的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但善後的時候,要埋屍體,還要把二皇子那具屍體拾掇乾淨運到京城——給銳騎營都指揮使和山海路參將一萬個膽子,兩人也絕對不敢把二皇子的屍體和一群海盜埋在一塊,所以當然收殮好護送了過來。

    於是,這個本來就沒有特意隱瞞的消息,那簡直是大爆特爆,一時人盡皆知。

    對於朝廷官員來說,那自然還維持著微妙的分寸,大家盡可能少議論甚至不議論,可民間卻演繹出了無數個版本,當中最勁爆的當然是二皇子落水之後遇到海盜,然後帶著海盜冒充使臣打算混入京城,而後圖謀不軌來一個天翻地覆……就和唱戲似的!

    然而,最最惶恐驚懼,而絕不是尷尬的,則是會同南館的高麗使團。不同於年紀還小,此次只是送來大明國子監讀書的者山君,此次的正使並不是什麼官階卑微,被選來充數的堂下官,而是正兒八經的正三品堂上官,官拜禮曹參議。

    只不過,和歷史上那些敢於跨海而來從登州朝貢大明的使節比起來,他的膽子卻非常小,當然他對外的藉口是,者山君乃是大王親侄,不可有失,所以自然是寧可捨近求遠走陸路。

    而此時他很想用這同樣的藉口來對付面前那幾個人,奈何那個為首的少年趾高氣昂,根本連正眼都不看他一眼,可知道對方身份的他卻非但不敢相爭,甚至最後滿頭大汗的他乾脆就直接把人送到了病都還沒好的者山君床前。

    而看到朱二和張武張陸的一剎那,者山君就很想裝暈過去。他實在是受不了這三位大明貴介子弟。大冷天的,這三個人不是帶他去看祭天的天壇,就是帶他去看殺人的西四牌樓,不是帶他去看壯闊的勳貴園林,就是帶他去看腥臭的馬市羊市……

    反正,他在被這三個人弄得暈頭轉向時,期間是否一時昏頭對人說了什麼,他自己都沒辦法保證。所以,他此時簡直是滿臉苦色,直到那位禮曹參議大人對他拼命眨了眨眼睛,說出了一句話:“者山君,這位是天朝四皇子。”

    那一瞬間,者山君就坐直了身子,隨即眼神忍不住往四皇子身上瞟了又瞟——哪怕對方比自己小一點兒,可那身份卻比他尊貴得多。那不僅僅是大明皇族和高麗王族的差別,大明這個大國和高麗這個小國的差別,也是皇子以及他這個前世子之子,現大王侄兒的差別。

    而且,他在路上就聽說,四皇子和當今太子的關係相當親密。

    此時此刻,見對方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他就深深低下了頭,低聲說道:“四皇子殿下,恕小臣染疾在身,不能全禮。”

    這樣正式的稱呼和這樣誠惶誠恐的語言,四皇子還是第一次聽到,不免就覺得新鮮,於是就忍不住一個勁打量,而忘了回應對方。可他這一忘不要緊,別人卻是苦了,者山君不敢抬頭,那位禮曹參議覺得天朝皇族是不是因外間傳言的那件事生恨,所以竟是全都戰戰兢兢。

    最後,還是朱二忍不住咳嗽了一聲,這才算是把四皇子的魂給叫了回來。小小的熊孩子立刻微笑頷首道:“嗯,不用多禮,既然病了,你坐著就好。”

    他一屁股在那位禮曹參議親自送來的錦墩上坐了下來,隨即就輕咳一聲道:“這幾天剛剛在蘆台馬驛發生了一件震動朝野的事,者山君知道嗎?”

    禮曹參議頓時滿臉驚懼,他蠕動了一下嘴唇,見者山君赫然滿臉尷尬,他最終還是低聲說道:“因為者山君正病著,而且他年紀還小,按照我朝宗室不干政的規矩,小臣沒有稟告。”

    “哦,是這樣嗎?”四皇子挑了挑眉,隨即少有一本正經地說,“但父皇失而復得一個兒子,然後卻又得而復失,茲事體大,縱使者山君身體病弱,往日不干政,卻也不能不知道。朱二哥,你來對者山君好好說一說。”

    熊孩子在外人面前對自己也這麼客氣,朱二投桃報李,清了清嗓子之後就把事情來龍去脈好好解釋了一遍。而他遺漏的地方,張武和張陸又少不得拾遺補缺了一番。等他們這詳細的敘述說完,別說禮曹參議汗如雨下,就連者山君也已經額頭冷汗涔涔。

    哪怕朱二並未有絲毫矯飾,對於佔據濟州島的海盜,並未直接歸之為高麗海盜,而是以來歷不明的海盜這個短語作為指代,但這依舊足以讓兩位在高麗也算是頂尖的貴人恨不得暈過去。誰都知道大明開國時的那段歷史,誰都知道,為什麼李氏能夠取代王氏。

    不就是因為王氏看不清楚天命和大勢,所以要一力和那個北逐蒙元,奠定根基的天朝大國做對嗎?就為了這個,大明挑刺使節,動輒將人處死,甚至威脅發兵,在王氏高麗最後那些年中,有一年那朝貢數字已經不僅僅是屈辱了,而是莫大的恐嚇。

    馬五千匹、金五百斤、銀五萬兩、布五萬匹,這所謂表示誠意的龐大數字,哪怕只是送了僅僅一年,卻仍舊幾乎耗幹了國庫,搜刮乾淨了民間,要是再持續一年,大概那個時候王氏高麗的末代大王就直接被逼下臺了。所以,誰人不怕大明?

    如今這些年大明對使團已經不那麼挑禮了,可僅僅在二十年前,還發生過使團失禮,於是鴻臚寺官要求使團隨員在庭前演練三跪九叩之禮到一堆人暈厥的故事。

    而四皇子偏偏又在這時候好整以暇地問道:“敢問者山君,可知道濟州島之事?”

    下一刻,四皇子就只見床上剛剛自稱染疾在身的那位高麗少年王族踉蹌滾落下床,雙膝著地,聲音顫抖地說:“濟州島淪為海盜巢穴之事,小臣也是第一次聽說。如若真有此事,定是上下官員沆瀣一氣,京城政令已經無法通行!小臣願意上稟大王,立時發兵征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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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六十一章 不敢違

    什麼叫態度端正,該跪就跪,朱二覺得,眼前這位者山君,還有那位立刻跟著跪伏於地的高麗使團正使某禮曹參議,這就是最好的範本。只不過,和那個年紀小小的高麗王族接觸時間長了,他發現人敏感纖細,其實膽子很小,所以此時見人渾身顫抖,他就有些好笑。

    好在他下一刻就接到了四皇子甩過來的一個眼神,連忙上去把者山君強行扶了起來,隨即塞到被子裡——對於笨手笨腳沒做過服侍人這種事的他來說,他那粗魯的動作準確形容起來,確實就是塞。

    可就算他的動作簡單而粗暴,禮曹參議仍舊感激涕零。畢竟,雖說者山君只是王族,在大王還年輕的情況下,甚至不可能繼承王位,但要是真的在還沒有進大明國子監之前出了什麼問題,他回國依舊逃脫不了被追責。此時見張陸甚至還送上帕子,他更是趕緊長揖道謝。

    而眼見嚇唬人的效果已經完全達成了,四皇子就努力用和自己年齡完全不相稱的語重心長口氣說:“其實父皇已經命人行文高麗王責問此事了,雖說如今是正月天寒,但信使已經日夜兼程出發,據說抵達開京也就是頂多三十日後。”

    緊急軍情有日行四百里和日行六百里的分別,如今這雖說算不上緊急軍情,再加上是在正月,從這兒北上遼東然後進入自己國境的路很不好走,但很顯然,要在三十日趕到,信使不但趕得及,而且很可能要冒非常大的風險。

    者山君年紀小,不清楚這頂多三十日的時間代表什麼,禮曹參議卻不可能不懂。

    於是,他暗自倒吸一口涼氣,隨即就更加小心翼翼地說:“我朝大王若是得知,一定會盡心竭力偵辦。不論是誰包庇那些海盜,屆時都一定會遭到嚴懲!”

    者山君卻在心裡想,對於他那位叔父來說,這也是最好的清理異己的機會,也不知道朝中會有多少人頭落地。然而,正在走神的他很快就聽到了一聲驚呼,這才趕緊回神。

    “什麼,天朝之前給我國的旨意在我國被人動了手腳,並未要求貢女?也沒有要過婢女和火者?”如果說剛剛就已經嚇得魂不附體,那麼此時此刻,禮曹參議覺得自己立刻就要死了,而且還是死無葬身之地!要知道,四皇子提到的那個行人司行人,當初就是他接待的!

    者山君已經發現了禮曹參議的搖搖欲墜,可他剛剛這一走神,恰好什麼都沒聽到,因此只能用求救的目光看其他人。

    而四皇子已然發現他只是個空頭王族,此時盯著禮曹參議還來不及,壓根沒注意到他,還是素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張陸好心,低聲複述了一遍。

    而這一回,者山君面上驚懼的同時,心裡卻嗤笑了起來。貢女在大明之初很常見,高宗世宗皇帝還曾經納過高麗妃嬪,但這些年漸漸少了,所以得到旨意之後,他那位叔父幾乎是緊急召集了所有他那個派別的大臣,勒令選出最美麗的嫡女送來,指望中間能有人脫穎而出。

    畢竟,想當初高宗世宗年間歲貢數量減少,歲賜卻非常豐厚,國中都認為是拜那位賜號德妃的貴女所賜。當今大明天子尚在盛年,雖說沒人指望本國貴女入了大明宮中,能夠有幸生出個未來繼承人什麼的,畢竟如今東宮有了主,但哪怕生個公主也好。

    所以,他竭盡全力低著頭裝緊張,但心裡卻在笑話自己那個叔父只不過是因命好登上王位,一面雄心勃勃,一面卻顧不得昔日在大明京城受辱,還得貌似恭順拼命示好。可是,瞥見禮曹參議那惶恐無比的表情,他那心情卻很快就低落了下來。

    從前朝末代名臣鄭夢周,到本朝太祖功臣,卻被太宗所殺的鄭道傳,全都親自來過大明擔當使臣,而恭謹事大的原則也幾乎是如同祖訓一般一代一代傳了下來,所以哪怕當初曾經有不謹慎之舉的叔父,如今在位也不得不對大明恭恭敬敬。

    如果換成他是大王,他敢違抗天朝嗎?不,違抗是不可能的,可他能做到陽奉陰違嗎?

    恐怕也不是那麼容易,要知道,就因為大明選擇性無視他們更改國號的國書,這麼多年了,他們仍然是高麗使節,而不是朝鮮使節。

    者山君正在低頭裝鵪鶉,可禮曹參議卻很明顯不能。他只能竭盡全力說明本國什麼情況都不知道,甚至都不敢試圖把責任推到那位行人身上,因為他很擔心大明會借著所謂濟州島海盜之事,直接派出船隊揚帆過海殺過來。

    這不是不可能的,想當初前朝末帝想要襄助蒙元的時候,那時候還未登基的太祖就曾經有過海船直擊的舉動,直到國中幾位眼睛雪亮的大臣拼命阻攔,這才使得前朝的國祚又延長了一陣子。

    正因為不敢推卸責任,他幾乎是把自家大王貢女時,因什麼緣由挑選了哪幾家的嫡女,幾家人在朝中是什麼樣的地位,這些女子的母家出自什麼名門世族,恨不得把每一戶人家的三代都說得清清楚楚。

    而雖說他記性極好,但問題是四皇子也好,朱二和張武張陸也好,誰都對高麗官制不瞭解,當然也沒興趣瞭解。所以,耐著性子聽了一陣子,四皇子終於還是不耐煩了,當下沒好氣地打斷道:“別報官職履歷了,我又沒問這個,話說你之前說,還有什麼婢女和火者?”

    火者是什麼東西?

    四皇子其實很想問的是這個,但他總算被皇帝狠狠敲打了一次,在奉先殿裡跪的兩條腿都快不屬於自己了,因此這會兒非常聰明地改換了一個問題方式,還把婢女兩個字給加上了。

    然後,那位禮曹參議的回答就讓他頓時瞠目結舌。

    “此次送來的十名婢女絕非賤民出身,父祖也曾經是兩班,只因得罪而被貶為官婢。她們禮儀嫺熟,大明官話都說得很好,所以才能入選。至於那些火者,也都是父祖見罪之人,幼年閹割,而後調教禮儀,大明文字也能粗通。”

    閹割兩個字是什麼意思,如今的四皇子那還是懂的。但正因為懂,此時此刻他只覺得頭皮發麻。就因為長輩獲罪,兒子就要遭受宮刑,女兒就要淪為官婢?

    父皇對他說過,當初太祖皇帝曾經頒佈律法,官員見罪,大逆謀叛之類的,該族誅就族誅,該流放就流放,但絕對不許籍沒良人為奴。而無論貪腐還是其他,除非妻兒跟著貪腐,否則只罪一人,抄沒家產即可。

    諸如前朝乃至於某些朝代那些皇帝似的,因為一己之私就將官宦乃至於尋常犯人的子女閹割為奴,乃至於沒為宮婢的,不過是泄一己之私憤,壞律法之嚴明。

    遼代常有宮變乃至於動亂,就是因為常把犯官乃至兒女沒入親帳為奴,將仇者置於身側,豈不是禍亂根源?

    當然,皇帝是太祖皇帝的瘋狂崇拜者,而四皇子卻還從張壽那兒聽說過對自家那位老祖宗理念的另一種解釋——非謀逆謀叛大罪,非不戰而逃,戰敗而降,引敵入寇等極惡大罪,不株連家人,這是律法的進步。如果非大罪就要株連家人,這是開歷史倒車。

    他還記得張壽說,漢時有動不動就族誅這個大殺器擺著,殺了一個人不解恨,那麼整族誅滅就完了,天子犯不著把那些心存怨念的人留著為奴,覺得這麼做不夠俐落。

    就連遭受腐刑後寫了《史記》的司馬遷,據說都在武帝末年被秘密處死,何況他人?

    而到了唐時,所謂重臣動輒得罪,處死之外,宮廷受杖而後流放的也比比皆是,但也常有闔家籍沒為奴的,比如大名鼎鼎的上官婉兒,就是一朝從相門女淪落為宮中奴婢。

    直到宋時,優待士大夫,流放貶死的多,子孫累及不能出仕的也不少,而武將的待遇則是相對要嚴酷很多,但也少見淪為奴婢之事。

    只有遼金元這種夷人的朝廷,方才有這種動輒將官宦以及良家子貶為奴婢的惡習。

    張壽沒有對四皇子說的是,歷史上那最後兩個王朝。明朝先是開歷史倒車,把殉葬這種極其殘酷的制度從不知道哪個犄角旮旯給重新拎了出來,直到英宗時期才廢除,然後,一代代皇帝不但常因小事處死官員,甚至還累及家屬籍沒為奴。

    朱棣不提,被明代大臣熱烈稱頌為仁宣之治的朱瞻基,就曾經因為舊日老師告過狀,做出過殺了老師,然後把老師叔父和族弟一家也給抄了,把人家幼子閹割為火者這種事。

    而到了清朝,那就更加變本加厲了,不但是漢官漢人動不動就與披甲人為奴,就是滿人自己,那也是昔日金枝玉葉,一朝落魄為奴,滿天下的主子奴才,那風氣真是聞之惡臭。

    可即便只是張壽說的那些,也足以讓四皇子非常反感這樣的做法。他此時眉頭緊緊皺起,哪怕知道這是別國的習俗,高麗只是大明藩屬,高麗人也不是大明子民,他仍然沒好氣地冷笑道:“獲罪的犯官之後就拿來為奴,高麗還真是好風氣。”

    禮曹參議哪會想到四皇子竟然對此不滿,愣了一愣後就連忙解釋道:“四皇子殿下是怕這些人心存怨念,不服管束?那絕對不可能,他們都是自幼便沒官為奴的,並沒有經歷過家族鼎盛的時光,所以早就能接受自己的身份,而且從小也學習各種……”

    沒等他把話說完,朱二就不得不再次咳嗽了一聲。他不像三皇子和四皇子那樣從小受到皇帝某些薰陶,又因為張壽這個老師,而養成了某種潔癖,所以他覺得高麗貢女這件事還可以商榷商榷,但送來幾個婢女和火者這種小事……那就不用計較了!

    所以,哪怕知道今天是四皇子為主,他依舊不得不開口岔開話題道:“既然知道此次高麗貢女之事是有人從中作祟,那麼,依照正使你的意思,此事應當怎麼辦?”

    在國內朝中也算是有那麼一點話語權的禮曹參議,此時卻是汗如雨下。歷來高麗貢女,父祖官職都不是特別高,正三品堂上官之女,那往往是後宮王后乃至於宗室正妻的不二人選,再加上還要在各家當中聯姻,所以也就是在堂下官甚至更低品級的官宦中選。

    反正只要漂亮就夠了,隔著這麼遠,天朝的皇帝哪裡會在乎貢女的父祖是什麼官職?

    但這一次,因為行人司的旨意上寫明瞭要三品以上堂上官家中所出嫡女,所以這些女孩子不得不被緊急選出來,而在離京之前,那更是哭哭啼啼,淒淒慘慘戚戚。然而,真的要把她們就這麼送回去,那簡直會更加悲慘!

    誰會要被大明天朝退回去的女子?或者更準確地說,誰敢要?而這樣本該作為聯姻乃至於王后人選的千金卻落得這樣的境地,他們的家族勢必要找人出氣,到時候他這個禮曹參議豈不是千夫所指?

    所以,可憐的禮曹參議大人見四皇子小大人似的負手站在那兒不說話,他只能可憐巴巴地說:“四皇子殿下,三位公子,此番使團來京,萬水千山,路途艱辛,幾位千金甚至還有在路上病倒的,能抵達京城很不容易,如果就這麼回去,別人只會覺得她們婦德有虧。”

    “我國習俗,女子一旦定親,哪怕尚未真正歸嫁,也往往要守望門寡,而她們這等情況,只怕回去之後連家門都進不了。還請天朝能夠體恤一二,哪怕留在宮中灑掃,亦是她們的福分。還請四皇子殿下垂憐。”

    要我垂憐幹什麼,我可不想沾惹高麗女!

    四皇子眉頭皺成了一個疙瘩,對高麗那風俗簡直是反感到了極點。太祖皇帝一貫是非常鼓勵失去丈夫卻又沒有子女的寡婦再醮,而有子女的寡婦,則聽從自便,一度特別反感所謂貞婦二字。所以直到如今,大戶人家的媳婦,如果喪夫之後沒有子女,再嫁的很多。

    他正要痛斥這樣的繁文縟節,卻瞥見朱二在那頻頻對自己使眼色,最後只能沒好氣地說:“父皇曾經為大哥二哥選妃的那些女子,如今也有人定下婚約,更何況你們高麗貢女根本就是事有蹊蹺,說什麼垂憐不垂憐?實在不行,回頭送去女學當女史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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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六十二章 突如其來

    張壽今天正好輪值在慈慶宮擔任講讀,正兒八經的課上完,侍讀們非常知機地以休息喝茶之類各式各樣的藉口溜了個沒影,從一見張壽開始,那欲言又止就幾乎能被所有人看出來的小小太子殿下,這才終於不用再憋了。

    於是,就那一天四皇子一溜煙逃出宮去了張園,回來後又被皇帝提溜去奉先殿跪了一晚上這件事,他向張壽先打聽了一個仔細,得知父皇和自家四弟並沒有在張園鬧得不可開交,他這才長舒了一口大氣,按著胸口對張壽笑了笑。

    “四弟什麼都不肯說,我實在是被他給急死了。那天父皇火氣很大,四弟說話又不謹慎,差點就出了大事。”三皇子委婉地把那件事帶了過去,這才低聲說道,“我被撂在宮裡的時候又驚又怕,只想著他應該是去的張園,有老師轉圜一下,也許能勸住。”

    “可後來我去奉先殿想探望四弟的時候,還是被攔了下來,四弟從奉先殿回來,又什麼都不肯說。這幾天他又不住在昭仁殿,我實在是……”

    聽到這裡,張壽終於聽懂了,敢情是向來愛護弟弟的好哥哥,如今找不到機會,所以心情複雜糾結,那種又怕弟弟想不通心情鬱結,又怕人衝動惹是生非,如此患得患失的情緒,在如今日益沉穩大氣的三皇子身上,真的非常少見。

    他當下就笑道:“那麼,鄭鍈今天也沒在慈慶宮一起聽課,而是跑得沒影子了,你是不是也覺得有些不安?”

    何止有些不安,我簡直是擔心極了!

    三皇子在心裡大聲嚷嚷,可好歹還要在老師面前維持僅剩的一點點東宮氣度,因此只是微微點了點頭,但那種游離的眼神卻很好地詮釋出了他的心思。於是,看出來的張壽就笑著搖了搖頭,隨即在一旁高幾上拿了一盤乾果,遞到了三皇子面前。

    “你呀,含蓄得說是憂思過度,要是直白得說……你這個哥哥管得太寬!雖說鄭鍈還小,但身在皇家懂事早,他也到了獨自出去做事的時節了,之前在白家村不就是好好上了一堂社會現實課?今天他不在,肯定是去完成皇上交待他的任務……”

    張壽這話還沒說完呢,就聽到了外間一個聲音:“四皇子這是回來了?”

    隨著這個聲音,也沒有任何回答,他就只見外頭一個熟悉的小人影興沖沖地跑了進來,正是四皇子。熊孩子沒事人似的大叫了一聲三哥,老師,繼而就一溜煙來到了他的面前,隨即滿臉懊惱地大叫道;“那幫高麗人真是沒用,動不動就在那哭哭啼啼的,不像男人!”

    張壽頓時覺得自己的眉毛微微抽搐了一下,突然想到當年自己偶爾瞄了一眼某韓劇的情景。一面大叫著娘娘,一面說感動得淚流滿面……姑且不說那是不是中文配音的翻譯問題,反正那會兒他的第一反應就是趕緊換台!

    聽四皇子在那津津樂道著愛哭的者山君,動不動往地上跪的禮曹參議,然後是兩人拼命地解釋,高麗那些所謂可憐的貴女,以及那些更加可憐的婢女和火者……三皇子只覺得自己剛剛那擔心毫無必要,尤其是在四皇子說著說著還突然問一句三哥你怎麼看的情況下。

    他的四弟……一直都是那個大大咧咧,毫無矯飾的四弟。

    而張壽一看三皇子那表情,就知道這位太子殿下那點小小的擔心已經無影無蹤。於是,他笑眯眯地聽四皇子把話說完,抓了一把堅果給四皇子,這才好整以暇地問道:“那我問你,你從他們那兒問出的這些事情,對你父皇稟告過了嗎?”

    “那當然,我是先去了乾清宮,這會兒才過來的!”四皇子昂首挺胸地解釋了一句,隨即才涎著臉對三皇子笑道,“三哥,之前不是我不告訴你,是因為父皇說我老是害你為我擔心,所以罰我反省……我今天晚上就搬回昭仁殿去,我也很想你!”

    三皇子再次覺得,自己那些顧慮也好,操心也好,全都特別多餘。他偷瞥了張壽一眼,見自家老師正在親切地誇獎四弟如何懂事了云云,壓根提也不提他剛剛的糾結,他終於走上前去,笑著拍了拍四皇子的腦袋,一副長兄的樣子。

    而張壽見四皇子笑得燦爛而明媚,他就咳嗽了一聲道:“好了,這件事既然告一段落了,你們就別放在心上,該幹什麼幹什麼……”

    他正打算給四皇子佈置一堆作業,讓熊孩子接下來能夠安分一點,卻沒想到人突然使勁一拍腦袋,隨即咳嗽一聲道:“對了,高麗那個者山君似乎是被嚇怕了,本來就沒好的病更重了一些,我看他那小身板,過了年去國子監讀書恐怕很不靠譜。”

    “別大老遠跑過來,然後死……”

    這一次,同時挨了張壽和三皇子的怒瞪,四皇子總算沒把那個死字之後的話給說出來,縮了縮腦袋之後,他卻到底還是不大服氣地說:“我不是危言聳聽啊,他那身體真的不行,我回來的時候就對父皇說了,父皇連太醫院的御醫也派過去了。”

    見這一次四皇子總算不止會背地裡說,而是至少安排了對策,三皇子總算欣慰了不少,可下一刻,他就被四皇子那一句嘀咕說得想把這剛剛生出來的欣慰給摁下去。

    “他要是在京城出什麼問題,反而還成了咱們的不是,這種病秧子送回去不行嗎?讓他們換幾個身體好的送過來!”

    “你以為這是大白菜啊,盡說孩子氣的話!”哪怕自己也是孩子,甚至都沒比四皇子大多少,三皇子還是忍不住在那使勁敲著四皇子的頭,直到人在那抱頭呼痛,他這才想起來,自家四弟如今這樣不謹慎的言行舉動,從另一種角度來說,何嘗不是為了襯托自己?

    而張壽看到三皇子責備了一句之後,就突然發起呆來,他就輕描淡寫地對四皇子說:“本朝高麗王族過來國子監讀書的也不是一個兩個,病死在京城的也不是沒有,從來就沒見高麗因此就心懷怨恨的,倒是回回都感激咱們派御醫精心調治。”

    “就是之前還被張琛狠狠罵過的現在那位高麗王,他登上王位之後,難道還敢翻舊帳?朝中不因此翻他的舊賬就很好了!入鄉隨俗,既然是藩屬國的臣子,那麼就至少應有臣子之禮。生了病就好好養,又沒人逼他帶著病就去國子監讀書!”

    四皇子本來就是用這個話題來向自家三哥變相賠禮,此時訕訕地笑了笑,當然不會繼續說下去,畢竟,一個高麗王族在大明京城怎麼生活這種問題,關他什麼事?

    只不過,當接下來短暫的課間休息時間結束,其他侍讀們紛紛進來,然後張壽又開始了今天的下一半課程時,四皇子那張臉就變成了苦瓜。他這些天缺了不知道多少課,再加上本來就因為沒考上九章堂而進度滯後三皇子不止一星半點,所以此時已經不僅僅是吃力了。

    那是茫然!

    好在東張張西望望,發現和自己一樣的人比比皆是,四皇子也就安心了。他至少比那些出身半山堂以及國子監的侍讀多點兒基礎,因此至少還能狂翻課本,溫習一下前頭的課程,好容易捱到最後張壽授課結束時,他才微微松了一口氣。

    可事實證明,他的如釋重負來得有點早,因為下一刻張壽就開口說道:“物理課本,陸高遠的三三書坊已經印了第一批,皇上說他要親自看,所以頭兩卷已經送過去了。如果沒問題的話,日後慈慶宮的課程,大概還要多一門物理。”

    “太好了!”

    “天哪!”

    這截然不同的兩種聲音,自然而然就分成了兩大陣營。哀嚎一片的,自然是之前上算學課就已經心有餘而力不足的國子監以及半山堂出身的侍讀,以及一個宗室;而說太好了這三個字的,毫無疑問,是九章堂的那些人,以及某個天賦異稟,好學不輟的太子殿下。

    至於四皇子,他直接在那兒傻笑。如今已經不再認為自己是天才的他,一點都不敢放狂言,只等著看到教材再決定回頭是跟著三哥好好學呢,還是摸魚。雖然跟不上三皇子這種體悟曾經讓他覺得很沮喪,可久而久之也就看開了。

    天賦也許沒有那麼大區別,但是,他是真的做不到三皇子這樣努力和用心!

    而丟下一顆重磅炸彈,張壽這才笑眯眯地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在自己那個年代,這陣風都已經過去了,理科生紮堆乃至於高考分數線高過文科生的時代成了歷史,取而代之的是文科分數線年年比理科高一大截。

    然而,在他看來,理科也許是很多人心中永遠的痛,但理科永遠是篩選一小撮天才的試金石——也就是那一小撮人做出的成就,可以推動整個文明,尤其是現在處於先進和落後分界線上的大明。畢竟,太祖皇帝那些劃時代武器帶來的紅利,遲早有吃盡的時候。

    一頓午飯,他照舊是被三皇子留下陪吃,對於這樣特殊的待遇,他也沒有什麼戰戰兢兢,反而還饒有興致地點評了一下皇帝特意撥給慈慶宮的那些禦廚手藝好壞——常吃的他甚至能分辨出來,這是又換了人的結果。

    三皇子對吃不那麼在意,四皇子卻不一樣,立刻嘰嘰喳喳也加入了討論。至於什麼食不言寢不語的標準,早就被他丟到了九霄雲外。雖說這聲音足以傳到隔壁侍讀們用餐的地方,但他卻毫不在意,直到有人突然風風火火闖了進來。

    “太子殿下,四皇子,哦,張學士您也在,那是正好。”

    再次親自來充當傳話人的陳永壽見此時三個人非常齊全,他頓時稍稍舒了一口氣,再一瞥發現桌子上的碗碗盤盤都已經被掃了個乾乾淨淨,他情知這頓飯已經吃完了,就滿臉肅然地說:“皇上召見閣臣議事,請太子殿下和四皇子一同去旁聽。”

    這話說完,見三皇子立刻一把將四皇子拉了起來,他就笑眯眯地請了那兄弟倆先走一步,等一步三回頭的那個小的總算被大的給強行拽走,他甚至還到門前看了一眼,確保四皇子不會再跑回來,這才匆匆又來到了張壽麵前。

    “張學士,高麗剛剛派人來報信,只來得及說了兩句話就昏死過去了。其中一句說是……高麗王薨了!”見張壽頓時愕然,陳永壽很想說自己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也覺得不可思議,皇帝更是一怒之下冷冷說了一句莫不是殺人滅口,他就趕緊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之前四皇子他們已經去過會同南館了,高麗使團那幾個人估計也嚇得夠嗆,如今皇上要和內閣幾位大學士商量出一個子丑寅卯來,卻不僅僅因為人說高麗王死了,而是因為……”

    “而是因為那傢伙另一句話,大王大妃攝政,請者山君回去入嗣先王……也就是說,要接那個本來應該入國子監的小子回國繼位為王。可最離譜的是,那信使竟沒有帶正式的信。”

    居然這麼轉折的嗎……

    張壽雖說沒見過那位者山君,但從朱二以及四皇子先後透露的消息來看,那無疑算得上是一個倒楣的角色。父親本來是正兒八經的世子,結果卻早早故世,拋下母親和他們那一對小小的兄弟,叔父本來是次子,卻幸運地坐上了王位,直接把侄兒送到大明國子監深造。

    就這麼一個苦情戲中的悲情男主角,竟是突然就要繼承王位了?那就是那位禮曹參議都口口聲聲說大王年輕,而且還曾經和張琛當街大鬧一場,足可見是個年輕氣盛的傢伙吧,怎麼在這當口說死就死了?

    張壽心裡這麼想,但更知道陳永壽絕對不是因為和自己私交如何如何,就對自己透露這麼多消息,因此他直截了當地問道:“怎麼,是要我去會同南館見一見那個者山君?”

    陳永壽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一字一句地說:“皇上說,不論高麗濟州島海盜的事如何處置,者山君不能這麼快就送回去。請張學士多多費心,給他當一個月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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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六十三章 惶惑

    “太子殿下都能對您這麼服氣,未來這位高麗王想必也不在話下。”

    陳永壽轉述了皇帝的原話之後,見張壽啞然失笑,一副很不以為然的樣子,他心想我也知道一個月時間不可能在那位者山君身上打下多深的烙印,更別提人還比三皇子大一丁點,從前又和張壽沒有任何交集,哪裡可能因為一個月的師生之情就如何如何。

    可皇帝這麼說,他只能這麼來傳話,當下就低聲下氣地說:“原本皇上是要立刻召張學士面授機宜的,但那位高麗信使今天嚷嚷這話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所以三位大學士都知道了,當即就趕到了乾清宮,一會兒大概幾位尚書也要進宮,所以皇上來不及見您了。”

    “時間有限,皇上也知道要想把人教出個什麼名堂,那都是有點強人所難,但哪怕張學士您能在一個月內,讓那位者山君能夠通曉利害,那也就行了。再加上張學士您不像那些一板一眼的老大人,也不像那些年輕氣盛的官員,去通知這個消息更合適。”

    陳永壽頓了一頓,這才壓低了聲音說:“經此一事,皇上對高麗的情況非常不滿,我之前過來時,乾清宮東暖閣裡剛剛掛了一幅地圖,濟州島的位置,畫了一個圈。”

    地圖上畫了一個圈的形容,張壽忍不住一下子浮想聯翩,但緊跟著就迅速收回,因為從當今皇帝那一貫強硬且隨心所欲的行事方式,他覺得自己已經猜到人想幹什麼了。

    毫無疑問,天子恐怕是打算在那座高麗大島上駐軍!可是,別看李氏朝鮮好像只會求援,想當初壬辰倭亂時被打得向明朝求援,壬午兵變時也是清朝派兵,袁世凱一度幾乎是朝鮮太上皇,後世太祖初年那點事更是只能讓人一笑,但是,哪怕有駐軍,也就是一時。

    至於某個南朝的美軍基地那點事,那就不提了。

    但總而言之,縱觀華夏上下五千年歷史,攻打高句麗葬送過一個隋朝,一位御駕親征然後戰果寥寥染疾而亡的唐太宗,日本則是連忽必烈的大軍都兩次遠征無果。甚至就連西南一隅之地的安南,大明初期那頗有戰鬥力的大軍都打了一次又一次,勝利戰果到最後都丟了。

    開疆拓土這點事,在華夏歷史上大多都是前期占,後期丟,就連曾經一度打到歐洲腹地的蒙元都免不了退兵,分裂,再加上大多數百姓都是農民,除非活不下去,多數有故土難離的意識,所以張壽哪怕知道皇帝興許沒有占地的意思,只是警惕,他也並不太看好。

    除非是做好殖民的完全準備,除非是有良好的思想政治教育,否則這種駐軍時間一長,不是將士思鄉心切,就是迅速腐化。

    面對打躬作揖的陳永壽,張壽知道自己就算去乾清宮見皇帝,這麼一個硬塞過來的包袱也未必能推掉,當下就沒好氣地說道:“既然陳公公這麼說,那我就試一試好了。不過,若只是教導一個去國離家,滿心惶惑的孩子,這很容易。但是……未來的高麗王不一樣。”

    陳永壽當然知道這是皇帝強人所難,當下連連點頭道:“是是是,皇上也知道如此,所以並沒有打算長長久久留著者山君。畢竟,算算日子,派出去問罪的使節大概還沒到高麗的京城呢!等得知了這個消息,估計他們也沒心思催逼者山君上路,所以拖一個月沒什麼問題。”

    反正這一日慈慶宮的授課已經結束了,當張壽送走行色匆匆不知道還要親自去哪走一趟的陳永壽之後,他就乾脆出宮前往會同南館了。

    當然,他可以隨便叫個學生一塊去,但朱二曾經是會同南館的常客,陸三郎難得沒有侍讀任務在家陪媳婦,張琛把張武張陸叫走,而紀九說起那些高麗人就搖頭說不爽利,張大塊頭倒是樂意,可他又不想讓這個沒心眼的去擋雷,所以思來想去,他也就索性自己去了。

    帶著阿六到會同南館門口,張壽都甚至還沒來得及報名,在此坐鎮的禮部主客司主事就匆匆迎了出來。人顯然是事先得到了知會,一句話都沒多說先把張壽請了進去,等到了高麗使團所住的那個地塊,他這才開了口。

    “自從今天那高麗信使到了之後,我就趕到這裡,再也沒讓一個人出去過,他們如今應該還不知道那個消息。”

    張壽很能理解這位主事的謹慎,畢竟,這才剛剛爆出二皇子死在一群冒充使節的海盜手上,高麗王就突然死了,換成誰都會腦補出一堆陰謀詭計。因此,他少不得稱讚了一番主事的謹慎仔細,等人又回過來一堆奉承,他就對人笑了笑。

    然而,他卻不知道,這位主客司主事那是有苦說不出,之前彈劾朱二帶著紀九和張大塊頭來此鬧事,那是猶如石沉大海,連一點後續消息都沒有,甚至傳出風聲道是皇帝對他不滿。尤其是等到那一樁石破天驚的消息出來之後,他簡直是覺得腦袋都有些涼。

    如今他看這院子裡的高麗使節,那根本就不像什麼使節了,而是覺得他們像隨時會一點就爆的炮仗!幸好正旦大朝穩穩當當度過了,否則他簡直覺得自己可以辭官回家了!

    當張壽見到者山君的時候,就只見這位高麗王子正滿面蒼白地坐在床上,一邊則是侍立著戰戰兢兢的正使——那位可憐的禮曹參議。想到這兩位上午剛剛面對了四皇子帶人質詢,此時卻又強打精神應對自己,他就覺得自己仿佛是惡客。

    可再轉念一想,這裡是大明會同南館,人家才是客人,自己卻是半個主人,他那一絲憐憫很快就煙消雲散了。

    人家回去之後就是一國之主,哪怕是藩屬國的一國之主,也好過之前形同質子似的呆在大明,這種翻身農奴把歌唱的心情,還用得著別人同情?

    因此,張壽毫不客氣地在錦墩上坐下,隨即就笑意盈盈地說:“上一次相見,是在城外就那麼照了一面,今日再見,方才知道者山君是真的身體病弱。京城一到冬日就酷寒入骨,你還得好好調養才行。”

    之前初來乍到,還沒來得及進城,就見識過張壽這一行人趕路時的肆無忌憚,尤其是還見識了那位曾經和叔父相爭的秦國公長公子,因此這會兒再見張壽,無論者山君還是禮曹參議,全都覺得一顆心跳動極快,滿滿當當都是惶恐不安。

    因此,哪怕張壽俊秀嫻雅,態度溫和,兩人卻全都不敢有任何馬虎,禮曹參議更是立刻搶著答話道:“多謝張學士您的關心體恤,您是太子殿下的老師,聽說每日都忙得不可開交,卻還親自來探望我們,我們實在是感激涕零。”

    張壽見者山君嘴唇蠕動了一陣子,最後乾脆沒說話,他就淡淡地說:“我是很忙,所以今天四皇子既然已經來過,如若無事,我當然也不會來會同南館。今天高麗那邊來了一個信使,帶來了一個消息。”

    高麗信使?

    哪怕平日禮曹參議和者山君不是一個派別的人,這會兒卻忍不住對視了一眼——但要說交換眼色那卻是不可能的,小小的者山君也難以領會那麼複雜的東西。但此時此刻,卻是者山君先主動問道:“請問張學士,信使帶來了什麼消息?”

    明知道張壽是賣關子卻還發問,禮曹參議當然覺得這位年少的宗室有些幼稚,可他自己其實也很想知道具體情況,更盼望是國內先察覺到了濟州島那邊有異樣。可緊跟著,他就覺得自己的渾身血脈都仿佛凍結了一般。

    “高麗信使說,你們的大王因病薨逝了。”

    者山君只覺得整個人都彌漫在一股不可思議的情緒裡。叔父雖說最初不是世子,但年長之後的種種表現卻儼然是一個強硬派,若不是在天朝京城受到過申飭,而後國內一片責備和反對的聲音,叔父也許還會直接表現出想要把高麗從藩屬國的境地掙脫出來的野心。

    這次他為什麼會那麼輕易就被人送到大明國子監,還不是因為叔父剛剛即位,就大刀闊斧地把刀子砍向了那些在國內也算是權傾一時的名門貴族,所以接下來就拿他立威?

    可憐母親守寡多年,兄長比他身體更糟糕,他為了他們的安全,根本不敢說一個不字,當然也輪不到說一個不字!這樣一個年輕且野心勃勃的叔父,竟然就這麼死了?

    者山君以為自己會狂喜,會輕鬆,會幸災樂禍……可事實上,他最大的情緒卻是渾身冰冷,只覺得有一股說不出的迷霧正籠罩著整個高麗,就連堂堂大王都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上,甚至連命都保不住。

    而禮曹參議卻是驚得連牙齒都在打顫了。出使不是特別好的差事,也不是太壞的差事,畢竟陸路過來一趟,遭遇盜匪是不可能的,也不可能有性命之危,如今的大明也不像早些年似的動輒挑禮,然後把使者拉出去砍了,所以正因為如此,大王派系的他才被派了出來。

    還來不及有任何表現,大王這就竟然死了?

    那他怎麼辦?或者說,他的家族怎麼辦?會不會被動裹挾上誰的陣營,然後做出什麼很可能抄家滅門的事?他早上才剛剛對四皇子解釋過那幾個婢女和火者的出身,難道他的子女日後也要淪為這樣的下場嗎?

    而已經嚇夠了兩個人,張壽也就沒有繼續賣關子,而是笑眯眯地說:“那信使據說並沒有帶任何書信,但還帶了另外一個口信,那就是,大王大妃想要迎回者山君入嗣先王,繼承王位。”

    者山君的一張臉頓時僵在了那兒。叔父死了長子,但還有一個次子,可竟然還要他去入嗣,繼承王位,這是為什麼?國中文武兩班能夠同意嗎?他陡然想到當年父親去世的時候,明明有他和大哥兩個兒子,祖父卻根本沒想過冊立世孫,而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叔父。

    他曾經覺得不明白,尤其是看到母親暗自掉過無數眼淚之後,更覺得這實在是欺負他們孤兒寡母,可現在,他終於隱隱有些理解了。

    祖父的王位本來就是從他的堂叔魯山君的手上奪回來的——那位十一歲即位,從世孫一路當到世子的大王,尚且都坐不了王位,更何況他那個至今才兩歲的堂弟?而現如今,祖父這一系出自祖母慈聖王后的子孫,最年長的就是兄長和他了!

    所以,所謂的大王大妃希望他入嗣先王,繼承王位,不是因為其他,而是因為他年長,所以祖母慈聖王后才會選中他。她經歷過癸酉靖難這種事,所以當然會極力避免幼主在位,權臣虎視眈眈的局面。畢竟,在朝鮮,被逼退位的王從來沒有好下場!

    者山君在一瞬間想了很多很多,可又仿佛什麼都沒想,而比他反應更快更強烈的,毫無疑問便是那位想要努力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的禮曹參議。

    人到中年的他幾乎想都不想地大聲叫道:“大王大妃英明,者山君少年英才,必然能支撐江山社稷,忠於天朝。”

    這最後四個字明顯是硬生生加上去的,但在場的兩個人誰也不會反對。只不過,相比氣定神閑的張壽,者山君此時卻非常擔心在剛剛鬧出那樣風波的情況下,大明會扣住自己,不放他歸國。即便他對王位沒有那麼強的執著,可遲歸一日,興許就是天翻地覆。

    更可能殃及到母親和大哥。

    所以,哪怕早上已經帶病下床跪過一次,此時此刻的他依舊掀開被子搖搖晃晃想要下床,可這才剛剛掙扎起身,就被張壽一根手指頭給按住了額頭,當下不由自主地就跌坐了回去。

    “不用求我什麼,因為信使是直接嚷嚷開來,而且還沒有帶書面的信,所以是真是假還要值得商榷,如今皇上已經召集內閣大學士們去商議了,我可沒有許可權決定這樣的事情。”見者山君一下子露出了極其惶惑的表情,他就突然話鋒一轉道,“但是有一件事定了。”

    他瞅了一眼侍立一旁,眼睛和耳朵卻分明正十分線上的禮曹參議,輕描淡寫地說:“從今天或者最晚明天開始,我大概要給者山君你做幾天老師。當然,我說的話,你可以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因為學習這種事,是勉強不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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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六十四章 蠱惑

    學習這種事,是勉強不來的。

    這句話者山君確實沒有從任何一個老師那兒聽到過。自從前朝末代名臣鄭夢周推崇理學,由此開始了理學成為國內儒學大宗的歷史以來,歷代大王也好,宗室也好,老師全都是理學家,而這些人成天宣揚的那些道理中,大抵總脫不了努力學習就能如何如何。

    從來沒有人說,努力學習之後還會毫無所得。至於女性,之前禮曹參議口口聲聲說那些高麗貴女會說大明官話,還知書達理,者山君面上若無其事地聽著,其實心裡卻嗤之以鼻。

    知書達理?這是在睜著眼睛說瞎話吧!大明怎麼樣他不知道,但在高麗,哪怕是那些頂尖的兩班貴族,家裡一多半的女子都是不認識字的,就如同他的祖母慈聖王后,字大概能認識一些,但要讀懂那些艱深文章就力有未逮了,也就是他的母親能夠真正的知書達理。

    至於大明官話,那是大明太祖皇帝當年就一再要求的,派冊封使以及其他使節來時,還會考問官員的官話說得如何,所以是名門貴族必須學的。

    但不論是真正的博學也好,無才也罷,當著外人的面,不論男女,卻都要一口咬定自己是好學的,是願意學習的。老師也都孜孜不倦地教誨學習的重要性,哪裡像張壽這樣,擺出一副你愛學不學的樣子,似乎這個老師當得很不情願。

    想到這裡,者山君就在心裡苦笑了一聲,人家當然很不願意,那本來就是當今太子,也就是異日天子的老師,而他區區一個小國之王,別人又怎麼會在意給他當老師,難道說出去還比東宮師更風光嗎?

    話雖如此,當他瞥見一旁禮曹參議已經急得在那拼命對他打眼色,可卻沒有別的小動作,知道人是顧忌他將來會繼任大王,卻希望他接受,他還是立刻打消了剛剛那些遐思,恭恭敬敬地低下了頭:“張學士您言重了,能有您這樣博學多才的人教導,是我求之不得的。”

    說到這裡,他稍稍頓了一頓,這才小心翼翼地說:“只不過,您若是教我,不知道慈慶宮太子殿下那兒……”

    “我又不是日日去慈慶宮講讀。”張壽不以為意地呵呵一笑,繼而輕描淡寫地說,“我也就是每兩三天才去講讀一個半天而已,而者山君你這兒,我也不可能整日整日地和你說那些你不愛聽的大道理。所以,每天我抽空給你講一個時辰,也就夠了。”

    “對了,我很忙,公學那邊的學生也不能丟下,所以我會稟告皇上,勞駕你多走幾步去公學那邊聽課。當然,在你病還沒好期間,我會到這裡來講課。”

    禮曹參議恨不得趕緊替者山君說,去公學上課沒什麼大不了的,從會同南館去外城,這段路本來就很近,還可以順帶消解一下在會同南館成天猶如被軟禁的憋屈。而在他眼巴巴的注視下,總算者山君也知機地表示願意去公學上課。

    然而下一刻,禮曹參議就發現,他實在是高興地太早了。因為者山君竟是突然詞鋒一轉道:“老師,我之前是被先王送入大明京城,要去國子監讀書,如今若是跟著老師讀書,國子監那邊會不會因此……”

    雖然這因此之後的話,他說得欲言又止,可張壽哪裡會聽不懂?他微微一笑,隨即就輕描淡寫地說:“你要是願意去國子監讀書,那當然最好不過,我可以稟告皇上。”

    “不不不,是我會錯了意思,都是我的錯,還請老師恕罪。”

    者山君這才意識到自己那點小心眼用錯了地方,趕緊連聲否定,繼而誠懇賠禮道歉。他以為張壽還會拿捏敲打他幾句,然後再論其他,沒想到張壽根本就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就氣定神閑地說:“好了,時候不早,你要是精神尚可,那我們就開始上課吧。”

    者山君和禮曹參議全都愣在了當場。誰都沒想到,張壽的第一堂課竟然會來得這麼快,這麼毫無準備,人甚至都沒有帶一本書來,更沒有讓他們準備書以及紙筆之類的。

    兩人根本來不及反對,就只聽張壽吩咐搬一張椅子過來。原本以為張壽是吩咐自己,可禮曹參議正想去找椅子,外頭就傳來了一陣動靜,緊跟著,一個面容普通沉靜的少年就搬了一把太師椅進來,看也不看他和者山君,直接把太師椅放在了床前,赫然是請張壽在此坐。

    而張壽撇下那前後左右都靠不著的錦墩,舒舒服服往上頭一坐,就滿意地點了點頭,隨即慢悠悠地說:“你之前說我博學多才,那是謬贊了,我呢,只跟著葛老師學過一陣子算學,然後自學了一陣子經史,比起那些什麼理學大家,經學大家,我的學問其實遠遠不足。”

    “我唯一的優勢,大概就在於年輕,而且講課也不拘一格,不循正路。所以者山君你不用擔心我會講什麼晦澀難懂的東西,也不用擔心我會考問你什麼。畢竟咱們的這點師生緣分應該不長,我也沒打算當一個不討好的嚴師。”

    “今天第一堂課,我們來說一說,歷史上那些最出名的質子。”

    禮曹參議那張臉狠狠抽動了兩下,只覺得滿腦門子都是汗,後背心也在瘋狂出汗,結果卻還不敢去擦,心裡卻在拼命地想,大明是不是真的不準備放回者山君——而那樣一來,朝中又會由誰來執政,會不會和王氏高麗後期那些大王似的,鬧出一場場重祚風波。

    雖然這次的決定看似應該是大王大妃做出的,但大王大妃從前並不干涉朝政,那一定是大王大妃背後的朝臣,大王派別的朝臣,一大堆人彼此妥協商議之後的結果。他努力尋找是否還會有足可媲美者山君的人選,而在腦海全部過了一遍之後,他終於放心了。

    應該沒有……不對,就是沒有!

    就是這麼一走神,當禮曹參議回過神來,趕緊開始仔仔細細聽張壽說的內容時,他已經錯過了很多。張壽已經從一同為質的宣太后和秦昭襄王,說到了秦莊襄王子楚,而後又說到了在秦昭襄王為質期間生下的兒子嬴政,最後才是燕太子丹。

    而張壽不加評論,直接講故事的方式,也漸漸平息了者山君心中的不安。對於雄踞東方的龐然大物,有很多朝鮮的大臣研究過,學習過,而他這個年紀的孩子,聽到的都只是傳言,怎麼也不可能學習到多少別國的歷史。

    光是本朝整理出來的新羅乃至於王氏高麗的史料,包括本朝開國那些年的歷史,就足夠任何一個宗室學到兩眼發花了。所以,他暫且忘記了自己的處境,聽張壽侃侃而談,從春秋戰國的互質,說到漢朝的侍子,然後是魏晉南北朝的質任……當然也少不了元朝的留質。

    想到王氏高麗諸王幾乎都入質大都,到了大明,反而只是入學國子監,大明朝廷其實並不太約束眾人所學又或者其他,所以就連被申飭的叔父也能回國登基,者山君就歎了一口氣。

    說起來,自己的國家開國比大明還要晚將近三十年,可禪讓這種事已經發生了三次。

    當然大明更誇張,從英宗到睿宗,每次奪位都是殺得血流成河。可相比大明那些官員如今至少已經俯首貼耳,當今皇帝身為幼主,卻能夠安然在位二十七年。可在他的國家,祖父在位多年,清洗一次又一次,卻依舊要提防著各式各樣的謀逆和反叛。

    張壽說的這些故事,他是不是可以從中汲取到某些教訓?

    者山君這才多大,他就算死命隱藏,那些表情變化,張壽又怎麼會不看在眼裡?陳永壽捎話時說,實在不行讓他曉以利害就行了,但他卻不覺得一個在宮廷鬥爭最複雜的地方成長起來的孩子,會不懂所謂利害,所以他乾脆有選擇性地給人講史。

    而當歷朝歷代關於質子的這些故事暫且講完,他卻詞鋒一轉,說起了漢時的推恩令。

    從推恩令,他又延續到諸子分產,嫡子守業等等傳統在歷朝歷代的延續,然後就開始評論古代新羅那種在禮法上會被衛道士噴死的通婚。什麼叔叔娶侄女,姑母嫁侄兒,最後說到庶孽禁錮……反正他曾經從雜七雜八資料上瞥一眼看到的東西,此時全都信手拈來。

    現代人的閱讀量多大?知識面多廣?最重要的是,天馬行空亂侃一氣的本事有多大?

    那絕對不是古人能夠想像的,更不是偏居一隅之地,而且年紀還太小的者山君能夠預料的。就連一旁陪侍的禮曹參議都聽得目弛神搖,目瞪口呆,更何況是一個小孩子?

    再加上張壽頭頂東宮師的光環,天生就自帶光芒萬丈的魅惑……蠱惑效應,日後也許會成為君臣的兩個人,那簡直是壓根連插話的空隙都沒有。只是,當張壽說到朝鮮那唯有兩班嫡子才能參加的文武兩科科舉,庶子只能參加雜科時,禮曹參議才不服氣地想要辯解。

    然而,他那種貴種的後代還是貴種,賤民的後代就該是賤民的辯解,又哪裡比得上張壽那種王侯將相甯有種乎,所以需得拔才於微賤草莽之中的見識?

    隨口舉出唐宋以來那些有名的出身寒微的名臣,以及庶子出身的宰相,然後將人家的庶孽禁錮法掰開來,說到階層禁錮,通道堵死,民智不開……

    反正一個個這年頭少有人提起的名詞砸下去,張壽就看到,面前兩人面色很不好看。

    任憑是誰,國內制度被人如此非議,哪裡能受得了?禮曹參議顛來倒去只能想方設法用一個禮字希望穩住局面,卻不想張壽輕描淡寫幾句話給打了回去。

    “歷來華夏出名的理學經學大家,也有納妾蓄婢的,但沒聽說過有生下庶子之後,就把人當牛做馬的。不過是你們那位定下這規矩的大王憂慮兩班數量日後太多,世世代代的承襲之下,朝中位子不夠分,天下財富不夠分,特權更不夠分而已。”

    “對比之下,我朝太祖皇帝定下了功臣世襲降等,不降等也只能維持三代的原則,兼且文武並舉,擇才而用,選才於民,天下這才能夠富庶安定,直到現在。”

    “你們早年就上呈了國號,朝廷為何遲遲不允高麗改為朝鮮?很簡單,所謂王氏李氏,不過是一脈相承,那又何必改什麼國號?文武分途,以文制武,哪怕你們那位開國的大王自己也是靠著兵變上來的,可到頭來依舊是用了宋朝的這一套。”

    “可最推崇這一套的宋朝,最後如何?靖康之恥,崖山之變,號稱歷朝歷代最富,最後卻是疑兵疑將。可是,宋末既有曾經抗蒙慷慨激昂,血戰不止,最後投降之後卻依舊得高官厚祿的將領,也有血戰到底,最終殉國的大將,更有崖山之後毅然蹈海的宰相和軍民。”

    “可放到王氏高麗,重文輕武之風已經到了幾乎沒救的地步,殉國的文官倒是有,殉國的武將有沒有?有幾個?末年我聽說倒是有武將秉國亂政!”

    “你那位老祖宗靠兵權取了高麗江山,可時至今日,舉國還有多少可戰之兵?”

    “隋唐時,高句麗一國可擋天朝傾國大軍,如今高句麗、百濟、新羅,號稱三韓合為一國已久,緣何卻遠不及當年?”

    者山君面色發白,尤其是聽到張壽那最後一句話時,他想到自己曾經聽說過,王氏高麗太祖曾經有過祖訓不可學中原制度,然則光宗卻因為豪族和地方勢力過強,不得不收權改制,而後雖說提振一時,卻仍然一步步淪落了下去。

    而自己也一向都對藩屬的地位耿耿於懷,是不是如他們這樣的小國,真的不能學中原制度?是不是真的應該強兵為先?

    可這位張學士剛剛字裡行間,又把太祖制度貶損了一通……太祖皇帝當時為了妥協而沒能執行下去的很多策略,他日後是不是要試著做一做?

    而禮曹參議則是因為張壽的東拉西扯而暈頭轉向,甚至想到難不成大明打算興兵從遼東打過去,又或者海路派水軍掃蕩……

    當張壽這一堂完全不正經的課結束,他帶著剛剛一直站在旁邊當樁子似的阿六出去時,就只見花七一臉微妙的表情迎上前來:“你這是想要這位者山君回國之後蠻幹一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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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六十五章 服與不服

    剛剛登基一年的高麗王突然死了,這個消息因為某個高麗信使當眾嚷嚷的那一嗓子,於是在京城不脛而走。儘管很多百姓在二皇子那件事情之前,也許連高麗在什麼地方也沒特別關注過,可現如今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一時間恨不得編兩出戲來唱一唱。

    而等待今年科舉的舉子們,還有因為東宮冊立而雲集京城的名士們,那就比民間尋常百姓的反應要高一級了。

    有人覺得是高麗那邊果然發生了什麼事,以至於貢船被劫,然後有人混入其中,甚至以救人為名挾持了二皇子。有人覺得事情本來就是高麗王指使,而事情出了之後,這位高麗王就被人殺了滅口。也有人認為,高麗那邊的賊人神通廣大,竟然能殺了高麗王嫁禍。

    但總體來說,如今明明在京城會同南館好好住著的高麗使團和者山君,反而被人忽略了。哪怕那位高麗信使曾經說過,讓者山君回去接王位,也沒多少人將此太放在心上。

    一個宗藩小國的王而已,有什麼大不了的?想想那個年紀很小的孩子也夠可憐的,正值國家動盪之際,竟然還要回去接那個爛攤子——很有可能不是去背黑鍋的,就是當傀儡的。

    於是,當後續消息傳來,道是皇帝和內閣大學士以及尚書們商定,天氣酷寒,等過了二月進了三月,再讓者山君上路。而在此期間,為了符合人上京是為了進國子監讀書的本意,將由東宮講讀張壽作為者山君的老師。

    這個消息一傳出來,那簡直是比區區高麗王死了還要來得勁爆!尤其是人家明明是送到國子監來讀書,如今就算說是要符合本意,那送到國子監唄,幹嘛非得要塞給張壽?

    塞這個字,之所以會成為別人的共識,自然是因為國子監周祭酒和羅司業在得知此事之後氣不打一處來,再加上幾個博士也都為之憤憤然,一日與外間幾個名士是聚會時就流露了出來。結果話傳了出去之後,國子監立時迎來了張壽的學生團反擊。

    一群非富即貴的貴介子弟,直接包下了當日文人集會那同一座酒樓的同一個雅座包廂,學著那些酸溜溜的人說了些怪話,最後陸三郎陸小胖子乾脆狠狠拍了桌子。

    “堂堂國子監,如今竟淪落到因為一個高麗人就發牢騷的地步?不過是讀一個月的書而已,他們要是不服氣,直接來把人領走,咱們老師還不稀罕呢!就他們這點心胸氣度,也難怪國子監也就這麼一副樣子,公學都請了各方名士講過好幾次了,國子監一次都沒有!”

    這話傳出去之後,國子監的相關人士差點沒被氣吐血。國子監有相應的規章制度,請人講學也不是祭酒和司業腦袋一拍就算數的,還得要上上下下都基本上同意之後,再行奏請,哪裡像根本就沒一個正經名頭的公學這樣隨意?

    可他們這麼想,尋常百姓卻哪裡管這個,甚至都沒有人覺得陸三郎和幾個貴介子弟是說大話。張壽都已經教過一個太子了,還在乎一個區區高麗王?

    民間到底是個什麼想法,者山君並不知道,因為整個高麗使團都出不去會同南館,形同於被軟禁了。而且,當得知那個只帶了口信的高麗信使,竟然不是來自朝廷,而是自己母親粹嬪私底下派來的,他更是又氣又怕。

    氣的是那信使竟然如此不謹慎,如此重要的口信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宣揚開來;怕的是母親這樣急切,萬一被朝中那些政敵知道了,那麼一定會帶來無數麻煩。這種大王立嗣的大事,母親作為晚輩是沒有多少權力的,得罪了祖母慈聖王后,說不定就會起到反效果。

    可不論情緒如何,者山君如今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卻還是拼命養病,然後在張壽例行過來上課時,和陪同聽課的禮曹參議一起,仔仔細細地傾聽張壽的課。

    兩人原本還擔心過,傳言中精通算經的張壽會給他們講那些天書,可張壽壓根提都不提,每次也不帶任何經史書籍,而是天馬行空天花亂墜地就這麼一通講。

    禮曹參議只覺得這是亂講,是為了敷衍大明天子交待下來的這樁任務;而者山君卻試圖從這亂講中參悟出對方的目的。於是,幾天聽下來,本來就心智完全不成熟的者山君卻發現,張壽說得確實都是歷史當中各種各樣的道理。

    而且還和那些著作國史的人最後面評述時那些之乎者也不一樣,張壽往往會在講到某些帝王將相某些言行舉止的時候,突然從這個年代的士人避諱或不承認的角度加以表述。

    比如,李世民和魏征一搭一檔演的虛懷納諫好戲,唐高宗李治根本就不是迷戀武后乃至於被人獨攬大局的懦弱昏君,長孫無忌外戚秉國,因而遭忌,高宗不過是借武后之刀殺人……

    張壽從前的時候,等閒不會指點三皇子關於治國理政的大道理,畢竟對東宮太子灌輸異端邪說,那很容易被人抓住把柄,但面對者山君,他就一點都沒有壓力了。

    於是,借古諷今,借中諷朝,這都是輕的,他甚至直言不諱地指出,朝鮮那極度僵化的階層禁錮,到頭來是情況越來越糟。一面假惺惺設置科考,一面只讓兩班中人參加,其餘人只能參加雜科,又沒有糊名謄錄等各種以示公平的策略,到頭來只是掛羊頭賣狗肉。

    而這一天,當張壽離開會同南館的時候,卻是丟給了者山君一句聳人聽聞的話。

    “長此以往,高麗就真的廢了。不是亡於民間揭竿而起,就是亡於外界堅船利炮。”

    張壽不用回頭,就知道背後那兩張是怎樣難看的面孔。當著和尚罵禿驢,這本來就是大忌,而且,要是一番話罵醒人家的民族意識,回去之後真的重振旗鼓,大刀闊斧地改革,興許回頭那就是臥榻之側的獅子醒了……

    當然,他很清楚,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縱使真的把弊病擺在未來這位大王面前,就算人再年長十歲,甚至換成就是李成桂本人,能夠做的也很有限,因為李氏朝鮮就是在王氏高麗的腐殖土上生長起來的,沒有經歷一個完全打破重組的過程,自然就談不上什麼浴火重生。

    甚至要不是前有明朝後有清朝罩著,李氏朝鮮早就亡國了!

    如今,既然當今皇帝因為一時之氣,打算在濟州島駐軍,那總得有藉口吧?雖說朝鮮那邊派兵攻打濟州島可能存在的海盜,又或者說叛黨,大概就足夠這年頭李氏朝鮮的軍隊喝一壺了,但萬一那些海盜聞風而逃,濟州島平安收復,這卻也不是不可能的。

    既然如此,何妨讓這位小小的大王帶著無數對的又或者不對的知識,回去好好折騰一番?那麼一個甚至比王氏高麗都更腐敗更僵化的國家,不折騰真是可惜了。

    儘管三皇子對張壽到底教給者山君什麼非常好奇,但皇帝絕口不提,仿佛完完全全放心地交給張壽,他也就非常懂事地約束了躍躍欲試的四皇子,不許人出宮,然後努力克制好奇心不向來慈慶宮授課的張壽打探。

    然而,他能忍得住,四皇子被他強壓了能忍得住,卻不代表別的侍讀也都能忍住。就比如那兩個監生出身的侍讀,便是忍了再忍,最後其中一個在某一天終於再也克制不住了。

    忽視了前途未來這種能夠預期的東西,也決定不顧太子的反感,他就直截了當地問道:“敢問張學士,聽說者山君這兩天身體稍好,已經去公學聽您授課了,而不是您到會同南館給他講課,敢問您給他講的課程是什麼?講史,還是算經?”

    “算經這種東西,一個沒有任何基礎,大概也談不上天賦的孩子學一兩年都未必能有什麼成果,更不要說一兩個月,所以我當然不可能教他。”

    張壽阻止了四皇子的喝止,不慌不忙地說:“至於講史,我是對他講了不少古往今來的故事,但更多的,我是告訴他,他的母國沉屙纏身,若非如此,也不至於在濟州島上竟然藏有一大堆他們完全不知道的海盜。”

    話說到這個份上,本來就可以暫時停歇了,但那位監生出身的侍讀本來就是臘月的時候新選進來的,此時執拗勁發作,忍不住又繼續問道:“敢問張學士所說的沉屙是什麼?”

    這一次,張壽卻沒有回答。他端詳了對方兩眼,隨即好整以暇地問道:“你既然問我這個,那我問你,你知道者山君所在的高麗是什麼樣的國家?”

    這下子,別說那個監生出身的侍讀卡了殼,就連三皇子也有些躊躇,反倒是因為自己之前那樁差事,從張壽那兒瞭解了不少的四皇子急不可待地叫道:“我知道我知道……”

    “我沒問你。”張壽微微一笑,把四皇子的話直接給噎了回去,他這才不慌不忙地繼續說道,“你知道高麗朝中是什麼樣的制度,科舉制度又是如何選拔人才,王族之下分成哪些階層,和我國的制度又有什麼不同?”

    見對方又是不服氣,又是不甘心,卻緊閉一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麼,張壽就嘿然笑道,“所以,者山君若是在大明呆上三五年,那麼,在國子監太太平平讀三五年的書,四平八穩學一下高麗最推崇的理學,然後歸國,那麼也就夠了。”

    “可既然只有一個月,那麼國子監給他講什麼?讓他一個月內通曉四書五經之一?哪個博士有這樣的本事?國子監的人除卻知曉高麗這麼一個就在遼東旁邊的國家,是不是都如你這般,就算有大賢對高麗朝中制度一知半解,卻不知道他們國中百姓是如何一個生存狀況?”

    被張壽這一通話說得啞口無言,那監生掙扎了許久,最後還是禁不住開口反問道:“那難不成張學士學究天人,知道這些?”

    “老師當然知道!”四皇子這一次終於還是跳了出來,一句話頂回去之後就洋洋得意地說,“老師和我說過,高麗這國家只披著一層儒皮而已,他們國中竟然分著三六九等……”

    四皇子的話匣子既然打開了,三皇子知道再試圖關上簡直是癡心妄想,因此乾脆也懶得阻止,而是一面搖頭一面聽,可聽著聽著,他就發現,四皇子說得竟然非常詳細,從人家國中有哪幾個階層,說到科舉制度是怎麼回事,再說到兩班貴族之後因罪貶為官奴婢。

    於是,當四皇子這唾沫星子亂飛的一番解說告一段落之後,三皇子這個太子立刻開口說道:“老師素來學通中外,於各國歷史制度都頗有涉獵,所以父皇請老師去教導者山君,也算是全了對方千里迢迢的求學之旅,這是慧眼識珠,明察秋毫。”

    “至於高麗如何,那是他們自己的事,我朝已經派人問罪,先等他們有一個交待再說。”

    堂堂太子,當然不能和張壽信口開河一般評點人家的制度,但三皇子在皺了皺眉之後,還是忍不住低聲說道:“殘民虐民之國,焉能長久。”

    張壽卻暗自搖頭。太子殿下你錯了,這要是歷史上的李氏朝鮮,國祚還真抵得上明清加在一起,比華夏歷史上任何一個大一統的王朝都要時間來得長!

    王氏高麗利用自甘藩屬的事大策略在元朝的鐵蹄下幸運生存了下來,李氏朝鮮則是把這一招用得更加完美,成功逃過了兩次大劫。不過這一脈相承的兩個朝代能夠延續這麼長時間,說到底除卻一部分運氣,還是因為他們所處的方位,外敵少得可憐。

    因此,張壽沒有評點三皇子的這句話,打算結束這個本來就不該在慈慶宮說的話題。然而就在這時候,四皇子卻突然脫口而出道:“老師,父皇今天下旨賜高麗儒經三十五種。”

    張壽陡然之間想起,宋朝那會兒,好像有很長一段時間禁止各種圖書流出國境,進入西夏之類的國家,當然他已經不記得是否有高麗了。而今高麗號稱儒學治國,甚至重儒抑佛,他甚至聽說僧人也算是賤民……既然如此,儒學書扔個幾車甚至幾船過去,那也沒什麼。

    至於算學書,他是不是要稟報禁止流出國境?

    可再轉念一想,他就呵呵一笑,從容點頭道:“高麗既然號稱重儒,皇上此舉自然極好,算經也可以挑兩本立體幾何賜下去。”他有皇帝的支持,推廣數理都如此艱難,更何況動不動就瘋狂黨爭,什麼國家法度都是廢紙一張的李氏朝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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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六十六章 知書達理?

    甭管皇帝是什麼本意,按照張壽對朱瑩說的話,他已經精闢總結出了自己給者山君當老師時要做的事,那就是……瞎扯淡!朱瑩聽到時,曾經笑得花枝亂顫,甚至還悄悄跑過去旁聽了一次,結果差點想天天都去聽個熱鬧。

    畢竟,想當初她不就是被張壽那不拘一格的談吐吸引的?

    然而,她自己如今卻也不是閒人一個,因為那六個高麗千金,直接被皇帝大手一劃拉撥給了女學,於是,她少不得要好好熟悉這些女孩子,然後把人安排好。結果才剛剛一見面,她那熊熊的警惕之火,卻立刻就被澆了一盆冰水。

    她是把人當成自己這年紀來預先做計畫和準備的,結果……兩個最大的比她小一點,但另外四個頂多不會超過十四歲!最小的那個怯生生的樣子,讓她簡直覺得人才剛過十歲!

    而朱瑩親自問過之後,果然就發現自己的判斷大致正確。六個高麗來的女孩子,最大的十六歲,比過年又大了一歲的她小兩歲,最小的十一歲,那簡直是稚嫩猶如幼童,就算她素來對高麗女沒有任何好感,可被人那雙委委屈屈的眼睛看著,她還是心軟了。

    外頭人道是囂張跋扈的朱大小姐,其實從來都是面上驕橫心裡溫柔,這話是張壽說的,可她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溫柔,然而此時此刻,朱瑩卻終於體會到,明明是自己覺得應該討厭反感……至少完全沒關係的外人,她卻沒辦法無視,這不是溫柔是什麼?

    嗯,她的心真的是太軟了,而且高麗那邊也不知道是怎麼選的,一個個女孩子都顯得嬌軟畏怯,最小的那個甚至還有點憨憨的,可此時甭管是誰,深深俯首的姿態卻都一模一樣。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板著臉說道:“全都把頭抬起來,這兒是大明京城,不是你們那兒。我不管之前別人教導你們禮儀的時候是怎麼說的,但在女學這種地方,我們教的第一件事就是昂首挺胸,雙目平視。身為女子,不卑不亢,別老是顯得卑微委屈的樣子!”

    哪怕漢唐女子地位最高那會兒,都有班昭寫什麼《女誡》,更不要說自宋以後,理學盛行,女子桎梏越來越多,哪怕本朝太祖曾經厲斥裹足,並頒下祖訓,民間卻依舊有變態的人施行這一套。所以,女子低頭垂目的姿態,在很多人家那更是天經地義。

    至於在女子地位更低的李氏朝鮮,那就更不用說了,禮儀都是從宋明的禮儀更改而來,甚至再特意添加某些更符合民族傳統的部分,而且早婚這兩個字更是貫徹得比明朝更加淋漓盡致。朱瑩嫌棄這會兒被送來的女孩子們實在是太小了,一團稚氣,可放在那邊……

    這是王族乃至於貴族女子很正常的婚齡,十六歲的女孩子已經太大了,所以那兩個還是因為家中有事耽擱了婚嫁,長相還算甜美,選人的內侍覺得能對大明天子的胃口,於是因為湊數才被塞進來的!

    朱瑩當然不知道,因為當初世宗和高宗喜歡軟萌幼女的緣故,所以李氏朝鮮那邊依舊按照當年那兩位天子的喜好,選出了此時這些乍一看一個比一個小的大家閨秀。而正因為年紀小,也沒經驗,更不經嚇,所以朱瑩板起面孔這麼一訓,她們立刻人人點頭如搗蒜。

    可真正要抬頭時,眾人卻又戰戰兢兢,直到朱瑩再次呵斥了一回,這一隻只受驚的小鹿方才慌慌張張站直身體,努力抬頭和朱瑩平視。可看到那張漂亮到無與倫比的臉,卻又有人因為自慚形穢而低頭又或者避開目光,最終,除卻那個年紀最小的,卻沒一個敢繼續看朱瑩。

    面對這樣的情景,哪怕心中能夠理解,畢竟女學招收的第一批女孩子當中,也有人看到她就心生懼意,但朱瑩還是不禁氣不打一處來。

    好在大小姐一遍一遍告誡自己不能操之過急,最終按下了心頭火氣,但聲音終究流露出了幾分不滿:“之前有人在詔書上動手腳,於是高麗王把你們送了過來,皇上本待把你們送回去,可你們那個正使卻說什麼,你們要是被送回去只會更慘。現在,我問你們……”

    “你們到底是想回去,還是想留下?”幾乎是話音剛落的一剎那,朱瑩就聽到了一個響亮的聲音:“想回去!”

    然而,她都甚至還來不及讚賞這個年紀最小的丫頭,就只見旁邊一隻手猛然把人拉了過來,隨即又有一個姑娘慌慌張張一手捂住了小丫頭的嘴。緊跟著,那位年紀最大的女孩子,卻是勇敢地張開雙臂擋在了其他人前頭。

    “她還小,不懂事,還請您恕罪。我們是不可能回去的。我們的家族都是國中一等一的大族,我們的姐妹不是聯姻王族,就是嫁給其他門當戶對的大族子弟。就算天朝的詔書真的被人動了手腳,但我們如果被送回去,沒有人會說那是之前弄錯了……”

    “而是只會說,天朝看不上我們!為了家族的聲譽,就算我們的父母從前再怎麼疼愛我們,也不會接受我們這些女兒。而我們的兄弟姊妹,也會因為仕途和婚姻不順利而痛恨我們。所以,雖然我也很想回去,但卻沒辦法回去。”

    朱瑩並不覺得,同鄉又或者同族就一定會天然地同仇敵愾,更不會因為落到相同的境地就能夠有一致對外的心思。她固然讀史不多,可大哥喜歡讀書,張壽又是亂七八糟故事一大堆的人,所以她也聽說過不少曾經親近的姊妹朋友反目的故事。

    所以,此時此刻看到這一幕,又看到那個最年長的姑娘努力直視自己,她卻是不怒反喜:“能大大方方抗辯,不錯,總算還有點膽色。還有那個說自己想回去的小丫頭也不錯。捂嘴拉人的這兩個也還行。”

    說到這裡,她有些嫌棄地掃了一眼那邊剩下兩個仍在目瞪口呆的姑娘,卻是淡淡地說道:“既然你們那位正使這麼說,你們自己也這麼認為,那你們就安心留在這裡好了。宮中不缺人,而且讓你們這些在家裡被人伺候的姑娘去伺候別人,想來你們也不太會。”

    “而像分菜分肉那樣,讓朝中那些老大人們把你們領回去當成暖床的,想來你們也絕不希望如此。”

    見幾個女孩子面色發白,那個年紀最大的緊咬嘴唇,輕輕點頭,朱瑩這才繼續說道:“所以,皇上宅心仁厚,思前想後,就把你們送到了這裡來。這裡是新建的女學,主事的是當朝永平公主,然後是我,還有在慈慶宮教導畫藝的才女洪娘子。”

    一大早被人送到了這裡,連帶所有行李,作為正使的禮曹參議卻沒有多吩咐半個字,更沒有解釋到底是怎麼回事,六個女孩子原本都是惴惴不安。

    自從天朝二皇子的死訊傳來之後,她們就覺得所謂的進宮做嬪禦這條路完全不可能,只怕會被隨便丟給那些官員去做小妾。

    而身為嫡女的她們從小就看著家中那些侍妾卑微的姿態,把庶出的兄弟姊妹當成下人那樣使喚,誰能甘心落得這樣的結局?因此,聽到朱瑩這最後半截話,年紀最大的兩個長舒一口氣,這才覺得腿有些軟。

    然而,這一個沒看好,剛剛那個一團稚氣的年幼小丫頭就突破了別人的捂嘴攻勢,一張嘴就嚷嚷道:“那我們將來是要在女學念書嗎?”

    朱瑩一向不喜歡太循規蹈矩的人——畢竟,大小姐自己就不大喜歡那種規矩,再加上此時覺得這六個高麗女總算有那麼一丁點意思,她就笑吟吟地走上前去,突然伸手在那猶帶嬰兒肥的右頰上輕輕掐了一下,隨即才展顏一笑。

    “女學的第一批學生都招了。其中既有名門千金,也有小家碧玉,還有幾個特別遴選的女孩子,你們一來沒有經過考核,二來很多人也讀過書,就在這裡給女夫子們打個下手,做一做女史吧。”

    雖然對於女史這個名頭非常陌生,而打下手也明顯不會是什麼值得重視的活計,但幾個高麗女你眼望我眼,卻都覺得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結果下一刻,從剛剛開始就一直很讓人頭疼的小丫頭,卻再次開口說道:“我是讀過書,但總共也沒認識幾個字,為什麼不能讀書?姐姐們,你們讀過很多書嗎?”

    朱瑩見一個個女孩子恨不得把頭垂到最低,一副恨不得鑽到地縫的架勢,她不由得微微一愣,隨即卻突然大笑了起來。

    她被人笑話不學無術,所以從來都和永平公主這樣的才女合不來,之前還真的擔心過,此次高麗貢女中,若是真的有什麼才女,那會不會恃才傲物之類的,結果,又是這個實在是太口無遮攔的小丫頭一嗓子戳破了高麗使節的謊言!

    她忍不住再次親昵地揪了揪對方的面頰,口氣非常隨便地問道:“那你讀過什麼書,認識多少字?”

    “我讀過《千字文》!認識裡頭大概四五百個字,但不太會寫。”

    小丫頭的回答很爽快,卻也充分暴露出她的學識。然而,她卻沒看見其他人那慘不忍睹的表情,繼續興致勃勃地說,“我很想讀書的,但我父親說,女孩子不用讀書也沒關係,我兄長和弟弟讀書就行了。”

    見朱瑩並沒有呵斥,其他幾個高麗女你眼望我眼,索性也老老實實一個個說出了自己的所學。於是,那位禮曹參議口中知書達理,精挑細選出來的名門千金,也就本性畢露了。

    能讀卻不太會寫的占了一半,至於另一半……也就是整整三個人,卻是連漢字都不認得!

    如果張壽在這兒,面對此時這微妙的情景,他一定會哂然一笑,覺得非常正常。讀書認字這種最基礎的教育,也就是在他來的那個世界方才真正做到了普及,而歷史上無論哪個朝代,哪怕宋明,都沒好到哪去。就算是所謂的書香門第官宦之家,也不是女人都識字的。

    至於高麗半島上那個貧窮的國家……所謂大族也不能讓所有女孩子都能書善文?

    可朱瑩雖說再一次調低了對這些高麗女的評價,但倒是覺得那最小的丫頭毫無矯飾,頗有點意思,當下就口氣閑淡地說道:“那這樣吧,我先帶你們去書齋,回頭能認清楚那些書名的,就做整理書齋的女史,其他人……我再想想你們能做什麼。”

    對於這樣的安排,眾人誰也不敢有異議。事實上,被那個最小的丫頭揭破了大家所謂知書達理的真面目,她們就已經夠無地自容了。

    只不過從前貢女都是進入宮中,識不識字都是次要,能否討皇帝喜歡才是最要緊的,故而就算被揭破也沒什麼大不了,可這一次連番事變之下,她們卻都害怕因為這一點被追究。

    如今放下了心頭那塊巨石,跟著朱瑩往外走時,那個年紀最大的高麗女就小心翼翼地問道:“我們今後在女學執役,自然是唯上命是從,卻不知道貴人您是……”

    朱瑩如今已婚,自然梳起了婦人的髮髻,所以此時聽到這貴人兩個字,她先是愣了好一會兒,隨即卻笑了起來。見除了那個最小的丫頭,其他人都一時噤若寒蟬,她就停了下來,繼而氣定神閑地說:“貴人兩個字可以收起來,我可不是宮裡的人。”

    “皇上對我來說,就和半個父親差不多,我是東宮講讀張九章的妻子,趙國公的女兒朱瑩,所以日後見著我,可以叫我朱督學,也可以尊稱一聲宜人,當然不加敬稱也無所謂,剛剛你們不都是這麼過來的嗎?”

    最年長的女子慌忙應是,雖說她只是粗粗認字,但來大明之前,還是有人緊急教過她們一些最最必要的東西,比如國公是什麼樣的爵位,比如內外命婦有哪些級別——所以,出身國公府的朱瑩竟然把明明官階不高的丈夫排在前面,她實在有些意外。

    可這畢竟是人家的事,她也就是牢牢記在心中而已。等跟著朱瑩到了那座所謂的書齋,一進門看到那四面靠牆幾乎可以稱得上頂天立地的高大書架,以及中間整整齊齊排列的低矮書架,她在歎為觀止的同時,卻也不免有些自慚形穢了起來。

    朱瑩看一眼她們,隨即就笑吟吟地說:“好了,自己去挑十本書,然後念書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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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六十七章 准女婿登門

    報書名的結果,直到這一天朱瑩離開女學前往趙國公府探望太夫人時,那張臉上仍舊帶著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惱火——雖然高麗女子和她八竿子打不著,可是,知書達理突然變成大字不識一籮筐這種情況,她自然氣得夠嗆。

    可即便如此,她仍然是耳聰目明的朱瑩,剛到門口,她就瞥見朱二鬼鬼祟祟往外溜,當下一個箭步竄上前去,猛地將人一把揪住,這才口氣不善地問道:“二哥你這是去哪?”

    朱二哪曾想朱瑩明明正在走神,可自己小心翼翼繞道走也會被瞅見。懊惱歸懊惱,可看見朱瑩那臉上不加掩飾的嗔意,他就知道今天人肯定是碰到了什麼不順心的事,要是他再支支吾吾,說不定這股火氣就會落在他的頭上,因此,他立刻滿臉堆笑。

    “瑩瑩,這是祖母派我出去一趟,嗯,就是去王家……”

    還沒等朱二把話說完,朱瑩就立刻把之前那點惱火嗔怒丟到了九霄雲外,非但沒有鬆手,反而還抓得更緊了一些,甚至連眼睛都在發亮:“哪個王家?是我未來二嫂家嗎?她和她母親從宣府回來了?這大冷天的,王大頭怎麼就一點都不體恤人?”

    朱二一看朱瑩這興致勃勃的樣子,就暗道不好,然而,還沒等他想好怎麼說話,就突然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大小姐這是來看太夫人?太夫人才剛剛歇下,今天狀況很好,用飯也比前幾日多。至於二少爺去王家,是太夫人交待的。”

    “聽說是因為最近不下雪,路上還算好走,而且她們母女不放心家中老房子,所以才匆匆回來的。”江媽媽見朱二回過頭來,目光幽怨地看著自己,她卻只當成沒看見,笑眯眯地對朱瑩說,“其實,要我說,恐怕也是因為婚事在即,所以需得急忙回來準備。”

    “雖然之前王大頭那邊早就請了長輩幫忙準備,兩邊過了定禮等等,但畢竟不是真正的母親。說起來,要不是王大頭這個宣大總督職責在身,皇上原本打算召他回來的。如今看來,估計他是趕不回來了。”

    趕不回來最好,王大頭要是回來,那我簡直是在家裡幾座大山,娶了媳婦之後又多了岳家的一座大山!朱二心中如此吐槽,嘴上卻萬萬不敢說出來,只能在旁邊賠笑。而緊跟著,聽到朱瑩的表態,他就再次慌了神。

    “既然如此,那我和二哥一塊去吧,等回頭再來看祖母!”朱瑩說著還瞧了一眼手忙腳亂的朱二,輕輕揚了揚下巴,“二哥你平日油嘴滑舌,但關鍵時刻卻常常不牢靠,我跟著你去,好歹還能拾遺補缺。”

    朱二張了張嘴想要抗辯,可看到江媽媽在那贊同地連連點頭,他知道自己再說什麼也於事無補,只能垂頭喪氣地接受了妹妹跟著自己去見未來媳婦這樣的現實。但是,出門上馬之後,見朱瑩竟是也上了馬跟過來,他不禁就呆頭呆腦地問了一句:“你不坐車?”

    “天氣不冷,坐什麼車,而且還不好和你說話!”朱瑩沒好氣地看著自己傻乎乎的二哥,策馬與人並排而行,這才壓低了聲音說,“越是婚事在即,別人越是可能挑你的刺。雖說阿壽常和我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但萬一遇到苛刻的呢?”

    “反正一會兒看著辦,人要是客氣,我就恭順,人要是刁鑽,我也挑剔……”

    被朱瑩這麼說了一大堆,朱二本來其實不大慌的,可漸漸的心中卻七上八下。他又不是沒見過未來媳婦,可遠遠一眼啥都看不清楚,至於說話更是癡心妄想。至於未來岳母……在他印象中,那就是個沒什麼大印象的人,因為那會兒他早就心慌了。

    於是,等到從朱門繡戶的趙國公府,來到了黑漆大門,陳舊院牆的王家,他一點都沒有富女婿見窮親戚的自覺,就連對門房說話也是細聲慢氣。而他這種態度,自然而然就讓王家的下人充滿了好感——尤其在王家下人遠少於趙國公府的情況下,這種印象分自然很重要。

    而比朱二更受關注的,卻是鮮衣怒馬,從容自信的朱瑩。大小姐走到哪兒都是最引人注目的人,哪怕今天的主角是朱二,那也一樣。而和傳說中的驕橫相比,來迎接的管家偷眼瞥看,就只見朱瑩始終面上含笑,既沒有搶著說話,也沒有任何評頭論足。

    除了當妹妹的跟著哥哥突然跑到未來嫂子家來,這有點突然。

    可朱瑩如今已經不僅僅是朱氏女,而是張門婦了,又不是未婚的大小姐,到王家來,那就是出嫁的姑奶奶來見還沒過門的未來嫂子,也算是天經地義。而當朱瑩笑意盈盈地見了自家二哥的未來岳母,見人慈眉善目,言語和氣,她就真的作壁上觀,純粹只看熱鬧了。

    李夫人原本還有些擔心女兒的未來小姑子為人厲害聞名京城,今日一見卻發現是一個挺文靜的姑娘,頓時如釋重負。

    因此,哪怕朱二言談舉止略顯刻板,和傳聞中那位輕佻無能的趙國公府二公子截然不同,她卻只當是浪子回頭金不換,一點沒有放在心上。

    而面對趙國公府送來的八色禮盒,她謝了又謝之後,卻又立刻命人預備回禮,特意囑咐讓自家女兒親自送出來。

    如此善解人意的丈母娘,朱二簡直是喜得無可不可。而他和要求絕色的張琛不同,他受夠了自家那些最最厲害的女人,唯一要求就是賢慧。

    所以,當外頭門簾打起,一個衣著樸素,落落大方的少女進來時,他只看了第一眼,就覺得整個人都快飄了起來。

    雖然他沒有去過江南水鄉,可此時眼前卻憑空浮現出了一幅畫卷,那就是煙雨濛濛之中,一個聘聘婷婷的少女手撐著水墨傘,不慌不忙地走出來,眉似遠山,不描而黛,唇若塗砂,不點而朱,那種溫柔沉靜從骨子裡透出來的氣質,簡直讓他七魂掉了六魂。

    好在朱二現如今自製力比從前強了不止一星半點,那種失神的狀態總共才持續了一小會就強行被他壓了下去。他特意稍稍側過目光,等人上前行禮相見時,他也連忙唱了個大喏。

    而王氏雖然對站在一旁的朱瑩也很感興趣,但未來夫君既然就在那兒,當她將回禮送上之後,就大大方方地向朱二問道:“聽說二公子回頭要去滄州?”

    對啊,我差點忘了,我現在是好農的朱公,就算成了婚也不能一直都留在家裡,我得去滄州啊!而且,祖母正病著,大嫂成天都在慶安堂裡侍疾,我就算娶了媳婦,人恐怕也要常常在祖母面前盡孝的……

    想到這裡,剛剛只覺得滿心歡喜的朱二,不知不覺竟是有些沮喪和氣餒,而緊跟著,他就聽到一旁傳來了朱瑩那清脆悅耳的聲音:“二哥成婚之後確實要去滄州。就要春耕了,很多之前與人商定好的海東物種,都要播種。畢竟農人們怕擔風險,很容易當面一套背後一套。”

    朱二終於完全醒覺了過來,連忙跟著使勁點頭道:“沒錯,鄉民畢竟沒有那麼多見識,萬一一季種下去出了問題,影響的就是闔家生計,所以就怕他們只顧著眼前。雖說我之前答應對試種托底,幾個被選出來的老農也都拿了錢,但就怕到時候有什麼麼蛾子。”

    說到這裡,他生怕未婚妻認為他是故意想要把人拋開,連忙又解釋道:“滄州那邊,最重要的是海東過來的棉花,而其他一些作物,京城這邊就能種,所以我不會一直都呆在滄州不回來……”

    就在他險些要說出你放心這種話的時候,卻只見王氏展顏一笑道:“二公子能夠以獲正事為重,這就很好。”

    李夫人也笑道:“沒錯,男人應當以正事為重,縱使二公子並不致力於仕途,可相比躺在趙國公府的蔭庇上過日子,出去做這樣力所能及的事,那也是一種擔當。”

    突然得到如此讚揚,朱二登時只覺得連骨頭都輕了三兩。他眉飛色舞地連連點頭,壓根沒看見朱瑩那竭力忍笑的表情,繼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未來岳母和未婚妻面前說了什麼。

    直到出了王家大門,之前一直都有些腦袋發燙的他這才如夢初醒,使勁回憶剛剛的言行舉止,卻是壓根想不起多少,這下子登時面如土色。

    他趕緊求救似的對朱瑩問道:“瑩瑩,我剛剛沒有……”

    “有沒有說錯話?當然沒有。”朱瑩柳眉輕揚,見朱二如釋重負地長舒一口氣,她就笑嘻嘻地說,“二哥你對著你那未來的岳母和媳婦說了一大堆海東的棉種和咱們的棉種在各方面的差別,隨後又絮絮叨叨地說了什麼花生玉米,虧人家居然沒有攆你走。”

    “我……我竟然說了這些?”

    朱二簡直覺得自己的下巴都要掉了。雖說是定下婚約,即將過門的妻子,可是……他這也未免太不解風情了吧!他恨得簡直想把自己掐死,可看到朱瑩那戲謔的目光裡唯獨沒有焦急,這會兒腦袋昏昏沉沉的他突然又清醒了起來。

    他當下試探似的說道:“瑩瑩,我剛剛簡直是昏頭了,自己都不記得說了什麼,也不記得她們什麼反應。你行行好,千萬提點提點我。”

    “不用提點,二哥你今天做得很好。那種沉迷在自己的世界裡,一心一意到有點傻傻呆呆的小子,在你那未來岳母,我那未來二嫂的眼裡,比一個單純的貴介子弟強太多了!”

    朱瑩說著就笑得嘴角高高翹起:“你就放一萬個心好了,真要是你犯了傻,我就站在旁邊,至於一句話都不說,不提醒你?”

    正如朱瑩所說,李夫人和王氏母女對於來訪的朱家兄妹,那簡直是說不出的滿意。哪怕從前婚事初定,她們也遠遠見過朱二,趙國公府也不時派人來,口口聲聲自家二公子如今脾性大改如何如何,那都不如眼見為實。

    一個見了她們之後會表現出幾分患得患失,而說起日後將來時,則會滔滔不絕于農事的男人,那自然比誇誇其談的貴介子弟要強十倍!

    王家的嫁妝是早早就籌備好了,而朱家去年年底連辦了兩場婚事,那自然是駕輕就熟。而如果不是突然太夫人病倒在床,長孫媳婦張氏更多時候不得不在慶安堂侍疾,今天前來王家的就不是朱二而是她了。

    而李夫人和王氏母女打交道最多的,也是這位出身渭南伯府的朱家長媳。而今天再見了朱瑩,別說王氏對於嫁入趙國公府之後的日子多了幾分自信,就連李夫人也忍不住有一種想要去廟裡還願拜菩薩的念頭。

    天知道自從天子做媒,王傑親自徵詢她們母女的意見以來,她們其實都懸著一顆心——孤兒寡母的相依為命這麼多年,拒絕這麼一樁婚事興許會影響王傑的前途,她們怎麼可能這麼自私?如今看來,朱家這門風教養,哪怕在京城也是足可數一數二的!

    至於什麼為病重太夫人沖喜之類的說法,她們誰也沒放在心上。人都有生老病死,不讓老人家趕緊看著二孫子娶孫媳婦,難道還要讓她留下終身遺憾嗎?

    於是,就在張壽忙著忽悠者山君,朱瑩忙著調教六個高麗女史,皇家悄然安葬二皇子的時候,趙國公府開年的又一樁婚事就進入了緊鑼密鼓的進程中。轉眼間就到了王家發妝的日子,好事的京城百姓照舊站滿了沿街,結果就只見王家那嫁妝簡簡單單,總共只有三十二抬。

    而且,中間好幾抬的嫁妝明顯都能看出是充數的。

    別說對比朱瑩出嫁的時候那十裡紅妝的場面,就是對比渭南伯府嫁女兒那排場,也實在是差得太遠。而這些好事者說女方寒酸的評論,卻絲毫沒有影響趙國公府眾人的心情。迎客的照舊滿臉堆笑,門前迎接的赫然是朱廷芳這個長兄,兩邊交接禮數紋絲不亂。

    而等到把送妝奩的王傑之子,年少的親家小舅子迎進門之後,朱廷芳就沉聲說道:“太夫人今早傳話下來,道是等二弟妹進門,就想把家分一分,所以勞煩令伯母能過府一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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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六十八章 分家

    在如今這個年頭,分家兩個字,是大戶人家最大的忌諱。就連和老爹以及兩個兄長關係不好的陸三郎,那也是分戶分居不分家,哪怕陸夫人悄悄補貼無數,明目張膽地偏袒幼子,可也終究不能把整個家當分得乾乾淨淨。

    父母在,不分家,大多數人家都當成金科玉律,所以當李夫人得到侄兒帶回來的這個口信,那當然是大驚失色,不可置信,當天就立刻坐車趕了過來。等到被人客客氣氣地帶到了慶安堂,她就發現這兒竟滿滿當當都是人。

    然而最醒目的,卻是那一對容貌般配的金童玉女。之前李夫人才見過朱瑩,一直在想是何等男子才能配得上這麼光彩奪目的姑娘,如今一見張壽,她不由得生出就該如此的心情。

    等到朱瑩親自上前來,為她介紹了今日來人,她這才發現,除了趙國公朱涇的兒子女兒媳婦女婿之外,趙國公府的姻親都到了。渭南伯張康到了,張壽的養母吳氏也到了,兩人見了她都特別客氣地打招呼,她自然也連忙還禮。

    見兩人全都面色如常,李夫人這才隱隱覺得,趙國公府這所謂的分家,大概沒什麼太大不了的,並不像她以為的那樣,日後兄弟姊妹各管各的,不顧他人。

    而很快,東次間裡就有媽媽出來捎話,說是太夫人請她們進去。李夫人本想落在後面,卻只見趙國公夫婦卻先讓了渭南伯,隨即又請她在前,意識到這是依照朱家第三代長幼,她謙遜了兩句也就依了。當進入這略顯昏暗的房間,她就看到了床上倚靠著大引枕的太夫人。

    雖然人頗為消瘦,但此時精神卻很不錯,見到她時還和藹地笑了笑,溫聲說道:“親家母,孩子們這都要成親了,卻突然把你請過來,說來也實在是唐突。可是,有些話拖到日後再說,有些事拖到日後再辦,我也怕彼此心下反而存下芥蒂。”

    如此開門見山毫不避諱的說話方式,李夫人還是第一次在相對陌生的人身上見到。因而,她微微一怔,連忙含笑說道:“二公子就算和我家清娘成婚,他們也是晚輩,自然應該凡事都聽長輩們做主,哪能因為一點點事就心存芥蒂?”

    “話是這麼說,但我卻不能虧待了他們。”

    太夫人抬起頭笑看了一眼朱二,隨即就吩咐眾人都坐,自己卻又在江媽媽的伺候下喝了兩口參湯,這才再次直起腰抬起頭。

    “趙國公這個爵位,是涇兒自己真刀真槍拼下來的,所以他雖然還有其他不成器的兄弟,但如今都不在這裡。”

    “我這個當娘的雖然還在,但早早就讓他們分了家,別人說我狠心,但我知道,他們若是不放出去,那就更加沒出息,一輩子只能在趙國公府的蔭庇下混吃等死。從前我一度以為二郎也脫不了這樣一個結果,沒想到臨到老,還是見證了奇跡。”

    自己居然被祖母形容為奇跡,朱二簡直是恨不得找一條地縫鑽進去。可是,太夫人下一半的話說出來,他那張臉就漸漸由紅轉為了正常。

    “二郎上有一個文才武略全都出色,自身從不怕苦,努力不輟的長兄,下有一個聰明絕頂,凡事一點就成,從來不在乎外人如何言說的妹妹,他這個夾在當中的顯不出來,再加上交了一群也同樣中不溜的朋友,從前自然是有些不好的名聲。”

    “其實天底下最多的就是他這樣的人,若是人人都驚才絕豔,那還要朝廷的選才何用?所以,我這孫女婿阿壽做的最好的一點,就是沒有強求每個人都文武出眾,而是讓他們找到自己可以做的事。”

    “我知道二郎最初未必就喜歡面朝黃土背朝天,和一群老農打交道,但他能夠真的這麼做,而且不怕苦,那就已經遠遠超過他那些叔叔伯伯舅公之類的人了。”

    一口氣說到這裡,太夫人稍稍歇了一歇,這才笑著說道:“今天分家,祭田家廟不分,這是大郎的守業根基。而且涇兒他們夫妻尚在,其他的田莊產業,一分為四,一人一份。”

    此話一出,別說李夫人大吃一驚,就連渭南伯張康也嚇了一跳,吳氏更是一臉不知所措地去看張壽和朱瑩。結果,最先反對的也是渭南伯張康。

    “太夫人,您和趙國公以及夫人都還好好的,就給孫子孫女們分家,這就已經很出格了,可就算要分,也沒有小輩和長輩一樣的道理。哪怕是二一添作五,讓三個小兒輩分走一半,誰還能說一句二話?聽我一句勸,這樣和和美美的豈不是好?”

    “渭南伯你這話在別家都行得通,但在我們家卻不行。大郎已經是能夠獨當一面的人了,但每個月的俸祿,卻還是都交到公中,然後去領他的那一份錢糧。雖說他父親專門給他劃了每年的用度,但他這種不貪更不在乎錢的,若是不夠呢?雖然家裡制度如此,但何其不便?”

    “你女兒如今是家裡主持中饋的人,但就因為她當家,還不能處處都向著大郎,縱使不能因此駁了大郎的用度,卻不能他要什麼就給什麼,得盡著那條所謂的界限才能給。你問問她,這當家主婦好不好當?”

    渭南伯登時啞口無言,甚至都不用看自己的女兒,他就知道,太夫人這番話算是說到了根子上。

    他家裡是沒有朱廷芳這種立得起來的得力兒子,如果立得起來,哪裡能受得了這種事事還得盡著家中規矩的日子?他最瞧不起那些自己沒用,卻還只知道壓制兒子的父親!

    而太夫人見渭南伯已經明顯被說服了,她就慢條斯理地說道:“你們別看二郎現在好似在這家裡誰都能壓他一頭,可他也是個心高氣傲的,日後一個成親的男人,難道還要讓他領著每月份例的那點錢,在父親和兄長的羽翼之下過日子,每到用錢的時候,還要張口?”

    “分了家產下去,誰要是真的把持不住全都糟蹋光了,那是他的事,就算窮死餓死,也不能抱怨半個字。但不分家產的話,看著和和睦睦,其實那些私底下的怨言又有多少?”

    這時候,就連趕來的時候曾經在心裡打定主意,一定要力勸太夫人收回之前那打算的李夫人,也不知不覺被說服了。畢竟,太夫人這分產的方案已經是公平到太過偏向于三個孫兒孫女了,至於什麼出面力主朱瑩這個出嫁的不該分,她是想都沒想過。

    然而,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卻聽到旁邊傳來了一個低低的聲音:“太夫人想得很周到,我原本不該說什麼。但瑩瑩嫁到我們家,說實話,我們家多了一個最得力的當家人。瑩瑩若是再得分產,回頭還請諸位做個見證,把單子開列出來,日後也好留給她的兒女。”

    聲音雖然低沉,但吳氏此話卻是帶著幾分不容置疑的堅決。今天看到朱家次媳的嫁妝,再看一看上一回朱家長媳那看似和朱瑩差不多的嫁妝,對於張壽簡直是娶回來比一尊小金人還要更有錢的媳婦,她那種體悟就更深了。

    雖然張壽婚後直接把自己的產業全都交給了朱瑩,她也從不過問兒媳婦的嫁妝,可如今眼看太夫人還要再把家產分給朱瑩一份,她哪能不驚疑?

    人家就算信任張壽,也信任她,可總得把話說清楚,把事情做在前頭。否則日久天長之後,有個萬一怎麼辦?

    太夫人對吳氏已經非常熟悉了,此時見一貫都不太發表意見的她竟是如此堅持,而朱瑩已經立刻上前小聲規勸,人卻難得執拗,就是不肯聽,而張壽則但笑不語,她就笑了起來。

    “也罷,事先說一個清楚明白,也沒什麼不好,就依照親家說的辦。”

    見太夫人特意用了這樣的稱呼把自己和李夫人區分開,吳氏自然感激,隨即又因為自己搶先說話越過了李夫人而賠禮。

    李夫人也沒有因為吳氏只是養母便心存輕視,連忙道了不妨,這才說出了自己的意見,那就是分家不分居。

    而對於這樣的提議,趙國公朱涇就不假思索地點頭道:“自當如此。趙國公府又不像那些幾世同堂,兒孫分支眾多的人家,住得太擠於是不得不分居。這裡空房子多的是,若是二郎成婚之後搬出去,我們和大郎夫婦住這麼大地方,又浪費又冷清。他又不是陸家那小胖子。”

    陸三郎這個時候被拎出來當反面教材,張壽忍不住有點想笑,再看到朱二已經是根本不忍了,直接側頭笑了起來,,他就咳嗽一聲道:“岳父說的是,一家人自然住一塊最好,瑩瑩的院子都還留著,她和我都不時回來住,更何況朱二哥?”

    李夫人聽說過朱瑩婚後還不時回娘家住,而且不是一個人,常常是連張壽也一塊來,有時候甚至還帶上吳氏這個婆婆,那架勢只當是串門,此時真的確證了這一點,她不禁歎為觀止。於是,她就笑著附和道:“親家老爺這樣說,那我就放心了。”

    既然分家這件事已經沒有異議,太夫人趁著此時精神尚好,就讓江媽媽拿來一式四樣冊子,交給了兒子兒媳以及兩個孫媳和孫女婿的長輩,由著江媽媽一一說明其中價值。

    而江媽媽的記性和條理明顯非常出色,哪些是因戰功賜下來的,哪些是用賞賜的銀錢買下來的,哪些是經營所得,哪些又是因為別家遇到什麼事而轉手……反正一處處田宅店鋪,她都說得清楚分明。

    而等涉及到存在錢莊上的那些銀錢時,渭南伯和李夫人剛剛想說要避嫌,卻被太夫人發話止住了:“我家的錢全都來得清清白白,並不怕別人知道,你們只管看,否則哪裡知道是否公允?”

    李夫人和渭南伯你眼看我眼,隨即去看吳氏時,卻發現吳氏也在看他們。三個人齊齊這麼一愣之後,乾脆就低頭繼續看了。而這一次,先開口說話的卻不是他們當中任何一個,而是趙國公朱涇。

    “娘,之前瑩瑩陪嫁不少,你和九娘也都貼補了她,家裡怎麼還有這麼多田宅和銀錢?”

    低頭看冊子的朱涇一副被自家財產給嚇了一跳的模樣,此時那眉頭甚至有些擰了起來。而當看到下頭子、媳、女、婿,赫然沒有一個人在乎這些,都在各自說各自的話,就連朱二也被朱瑩和張壽拉到一邊,他突然覺得自己這大驚小怪的樣子有些失了父親的威嚴。

    可還沒等他咳嗽一聲,重新擺出身為人父的架子,一旁的妻子九娘就若無其事地直接刺了他兩句:“你是日理萬機的大忙人,哪有功夫管家裡置辦了多少家業,哪有功夫去管得有多少銀錢才供上上下下一大家子開銷。要是沒有母親,這家裡早就喝西北風了。”

    “哼!”

    朱涇終於再也維持不住那張臉了,重重冷哼了一聲就沒好氣地將手頭那份單子撂給了九娘,隨即用一種說一不二的語氣說:“這事兒你們定就行了,不過是一些田宅銀錢之類的身外之物,給他們三家多分一些也無妨。”

    見朱涇說完這話就不耐煩地大步出去,渭南伯張康頓時笑出聲來,隨即就故意一本正經地說:“這要是放在外面,單單每個田莊每座房子值多少錢,那還有的吵,朱家倒是好,當家老爺直接就頭也不回走人了。總之就如此吧,太夫人您說話,我們聽著。”

    於是,朱二就耳聽得某某田莊,某某屋宅,某某店鋪分到了自己的頭上,都是他從前壓根沒想過,更沒奢望過會分到他頭上的……而臨到最後,分給他五萬貫現錢,則是讓他直接大驚失色,這才總算是明白,自家父親為什麼會出聲質疑,而後更是惱羞成怒拂袖而去了。

    如果他分到的是一份,家裡的總數就是四份,這就是整整二十萬貫的現錢,說不定匯票在某個錢莊砸下去,直接就會把那家錢莊擠兌到破產。而下一刻太夫人說的話,朱二聽了更是倒抽一口涼氣,一個字都不敢再說。

    “至於那些金銀首飾,我也沒上冊,回頭兩個孫媳婦和瑩瑩一人一份,大抵是一人一箱子,至於價值如何我也沒細看,都是她們分的,料想一家也有個萬兒八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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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六十九章 將心比心,繼續忽悠

    趙國公府突然分家的事,並沒有特意隱瞞,但是,鑒於第二天就是新婦過門,卻也沒有第一時間引發波瀾。然而,排場並不算小的這場婚事一過,分家的事就傳出去了。主動宣揚的當然不會是朱家的人,而是渭南伯張康。

    而這位庶子庶女都不少的渭南伯,回去之後就把家裡兩個成親的兒子分了出去,各給了一筆不菲的家財——鑒於人豪富也是有名的,而且說這是因為朱家的分家有感而為。雖說他沒有洩漏那邊的具體情形,但一分為四卻是說明白的,這下子也不知道多少人家暗流湧動。

    尤其是那些當老子的,一個個簡直對朱家這做法深惡痛絕。他們和兒子一塊分家,而且還和兒子的分到的數額幾乎相同?憑什麼啊!

    不應該是我當老子的先享受過,然後剩下的才歸底下兒子們去分的嗎?

    於是,眼看趙國公朱涇若無其事地在兵部坐鎮,仿佛絲毫不在意本該自己一人獨佔的財產,卻被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占去了一多半,有看不下去——當然也怕這種風氣會影響到自家的人,委婉地在這位面前提了一提,結果直接就被朱涇三兩句話說得啞口無言。

    “家裡多少產業錢糧,我從來都一概不管一概不知,錢不是夠用就行了嗎?”

    錢夠用就行了?在大多數人心目中,錢什麼時候才能夠用?養姬妾僕婢要錢,穿綾羅綢緞要錢,住華屋美室要錢,出行車馬扈從,去那些動輒要揮霍千金的地方吃喝玩樂……再加上那些動輒要投入巨大的愛好,比如藏書、古玩、兵器等等,哪一樣不要錢?

    有心想說朱涇虛偽,可試探的人轉念一想,立時又沮喪了起來。

    朱瑩的奢侈,那是京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然而趙國公朱涇這個人,出了名的立身持正,從前妻子常年在寺中清修,他竟然也沒有養什麼婢妾,也從來不會去買醉,穿衣不尚奢華,家中房宅也都夠住了,甚至都談不上什麼特別的愛好,武器之類的也都是皇帝賞賜。

    這樣的人,每年滿打滿算能有多少開銷?還真能說錢夠用就行了!

    而朱涇這樣的話傳開之後,那些議論紛紛的聲音一下子就沒了。而皇帝得知這是太夫人主持的分家,對這種子孫一視同仁,分家不分居的態度,卻也覺得新奇有趣。當然,他和幾個朝臣談起時,卻也特意提了一句,道是沒事千萬別學,因為朱家分家不是第一次了。

    早先朱涇的兄弟,太夫人也是一樣早早就主持了分家,給了一筆不算少的錢,再加上一個合適卻絕對不算高的職位,然後就分出去單過了,至今他們都不肯回京。而現如今的分家不分居雖然和早先那會兒不同,但實質上的意義卻差不多。

    至於太后,得知此事之後,卻特意吩咐召見了兩個孫外甥媳婦,賞賜了幾件東西之後,就囑咐她們時時刻刻留心太夫人的身體狀態,有什麼事情可以隨時派人稟告宮中。

    言下之意張氏和王氏全都聽了出來,竟是太后擔心太夫人這分家之後,是因為預感到大限將至。她們之前只是努力克制不往那個方向去想,此時聽了不免心中沉甸甸的。

    妯娌兩個一個新過門,另一個也才嫁了幾個月,突然就天降橫財,縱使她們都是一等一的聰明人,並沒有想著如何給自己的小家積攢私房錢,但自然也對太夫人心存感激。可一想到是今後公中的開銷,全都靠朱涇和朱廷芳的俸祿,王氏這個媳婦就更加過意不去了。

    因而,當出了清甯宮時,她就委婉對嫂子張氏提出了這有些不公平。然而,張氏在微微一愣之後,卻是立刻就笑了:“弟妹,公公雖說身為國公,又是兵部尚書,俸祿很不少,而朱郎也是手握實權,本朝俸祿又幾乎能和宋時比肩,但真要說家裡的開銷,其實還是不夠的。”

    王氏也當過家,此時微微一愣就明白了過來。

    像王傑這樣行事簡樸,又從來不喜歡置辦產業的清官,俸祿和開銷也不過是堪堪持平,如趙國公府上上下下這偌大一家子,一個月光是吃喝用度就是一個非常龐大的數字,只靠著父子兩個人的俸祿確實遠遠不夠。那麼,難道是誰在補貼?

    王氏正這麼想,張氏就輕聲說道:“很簡單,全都是太夫人在掏錢補貼。”

    見人一下子愣在了當場,她就滿臉感慨地說:“太夫人這樣的長輩,放眼整個天下都是最難得的。她分家之後,卻還給自己留了一筆體己,但並不是藏著掖著,打算百年之後再給哪個喜歡的,比如咱們小姑子,而是大大方方拿出來,吩咐我就用在家裡。”

    這一次,王氏終於是徹徹底底無話可說了。想起婚後朱二也常常嘮叨要好好孝順祖母,彌補從前那些年的混帳,她就輕聲說道:“祖母確實可敬,然而她的病恐怕不是一天兩天能好轉。嫂子你要管家,如果可以,侍奉祖母的事情不如交給我。”

    “我小時候也曾經伺候過老人,雖不敢說什麼醫術,但藥方、艾灸、藥浴之類的都學過,術業有專攻,總比你分身乏術強。”

    如果太夫人如今還捏著一大筆財富,那麼王氏這主動表態也許還可以曲解為邀寵逐利,可如今太夫人已經主持分了家,自己的體己也全都放在了公中供開銷,張氏當然不可能這麼想。而她也沒有和弟妹假客氣,沉吟片刻之後就點了點頭。

    “你有這心意,祖母會很高興的。不過也不能讓你一個人辛苦,不如這樣,家中的事情一分為二,我們一人一半,照顧祖母的事,我們也一人一半。”

    妯娌兩個人商量這些並沒有瞞著宮裡帶路的人,因此,清甯宮中太后很快就得到了稟報。對於她們這樣坦坦蕩蕩的態度,太后自然相當滿意。朱家除卻太夫人如今的病,沒有其他事情需要她操心,然而皇帝這裡就不一樣了。

    如果要說這天底下誰最讓她不放心,那麼,皇帝絕對位居頭名!而偏偏這樣一個不讓人省心的皇帝,還遇到了大明立國以來比諸子奪嫡更加詭譎的風波,她只希望不要真的鬧出什麼水陸兩軍跨海而擊的戲碼。

    不是忌憚區區一個高麗,而是古往今來,東北面的那些小國,從高麗到日本,實在是讓太多大國嘗到失敗的苦果了!

    沒幾日後,高麗正式報喪的信使終於姍姍來遲,果然也提出了接回者山君入嗣先王的請求,當然卻是有蓋著慈聖王妃之印的國書。算一算路程和時間,皇帝和朝臣們就知道,之前問罪的信使估計也到了高麗國都,只不過,人家的回應卻還早著呢。

    然而,被送進會同南館的那位信使,雖說不像之前那個緊趕慢趕以至於幾乎累倒昏厥的信使那般疲累,但同樣虛弱到了十分。可他依舊堅持要見身為正使的那位禮曹參議,等發現人竟然和者山君一塊見了自己,這位官階不高,卻出身兩班的信使立刻意識到了一件事。

    國中大王新喪的事,這邊竟然已經知道了!但他此時也顧不得這麼多,慌慌張張地說起半路上和天朝信使迎面遇上,對方那話裡藏刀的態度之後,他就急忙問道:“莫非是天朝這邊早知道了大王薨逝,於是不肯放者山君回國繼位嗎?”

    禮曹參議臉上表情一連數變,在者山君輕輕頷首之後,他才肅然將此前已經有國中信使抵達過的事說了出來,見此時面前那信使登時面色相當不好看,他卻又詞鋒一轉,把之前二皇子之死那場絕大的風波娓娓道來。

    這下子,那位並不太通曉漢語的信使終於完全面色煞白。他就想之前在國境邊上某驛站碰到的那個天朝信使怎的態度那樣蠻橫,原來是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天知道家中為了這傳信之功,想盡辦法讓他獲得了這樣一個差事,沒想到卻因為不通語言而錯過了絕大資訊!

    雖然已經疲累欲死,但他還是小心翼翼地問道:“那接下來……接下來怎麼辦!”

    “沒有怎麼辦,我要繼續去老師那兒上課。”者山君垂下眼瞼,面上不見最初那些日子的彷徨之色,反而透露出幾分堅毅,甚至在看到信使那慌亂的表情時,他又沉聲說道,“不用擔心,大明皇上已經答允,三月送我啟程,而且還答應賜各色儒經三十五種。”

    他頓了一頓,又補充道:“除此之外,還有算經。”

    那信使不由得懵了一下,見者山君沒有解釋的意思,而是徑直出了門去,他不禁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的禮曹參議,期望對方能給自己好好解釋一下。

    “說來話長,總之,你只要知道,咱們未來大王這位老師非同小可,那是天朝太子殿下的老師,那就夠了。”

    信使本來以為者山君已經進了國子監,這所謂的老師也不過是國子監的老師,此時聽說竟然是東宮太子的老師,他登時又驚又喜。可他剛剛覺得這是大明天子對者山君的看重,就陡然之間想起了剛剛得知的那件大事,心情一下子就再度惶急了起來。

    難不成又要恢復到當初元時,一代代大王全都和入質似的留在大都,從教導再到廢立,全都任由元帝一封聖旨的情形嗎?

    新的信使在想什麼,者山君無暇理會,然而,歸期一日日接近,大明朝廷到底想怎麼做,他卻還不得而知,於是就越發希望能夠從張壽口中探聽到一些端倪。人越是對他隨便沒架子,他就越是覺得,這樣一個人相對那些提防警惕,又或者殷勤熱絡的人要可靠。

    所以,哪怕這一天張壽照樣是借著上課賣私貨,但者山君卻絲毫不在意,聽得聚精會神。尤其是當張壽談及開元年間,宇文融清理隱戶,觸動朝中權貴和地方大戶勢力,因而由此引來劇烈反彈,以至於一朝罷相而後客死異鄉時,他禁不住就有些面色發白。

    而聽到漢時光武度田,同樣遭遇的莫大反彈以及朝中動盪時,他就更加心情沉重。尤其是張壽把東漢末期的黃巾之亂,歸結于初年光武度田的半途而廢,以至於豪族勢力越來越大,到最後不可收拾,以至於民不聊生時,他那表情就更加凝重了。

    身為王族,但因為父親早逝,叔父年輕力壯而且有子,他並沒有受過系統的王族教育,雖然知書達理的母親也會教導他一些,但那都是零碎不成體系。而且,母親對於王氏高麗和李氏朝鮮的歷史都稱不上應知盡知,更不要說他們西面的這個龐然大國了。

    所以,者山君聽著聽著,最終還是忍不住問道:“那老師的意思是,那位大漢光武帝難道就應該蠻幹一場嗎?”

    “後人也就是嘴皮子一動,說說前人的功過如何如何而已,其實哪來那麼容易。”張壽哂然一笑,隨即輕描淡寫地說,“這種話我連在慈慶宮也不會說,因為是招忌的。要知道,如今雖然沒有豪族世家,卻也有鄉紳,有宗族,抱起團來,就連官府都沒轍。”

    “大明至少還有律法森嚴,官吏無數,可在高麗呢?那些出身兩班的官員,能夠因為大王一道政令,就反對他們出身的宗族?想也知道,這不可能吧!”

    見者山君一下子極其沮喪,張壽就若無其事地說:“歸根結底,槍桿子……刀劍之中出權力,在你們那邊,所謂的大王更多的時候不過是掌握在勳戚手中的傀儡而已,大多數時候,軍隊都不能如臂使指,那麼哪來的真正話語權?”

    沒等者山君抗辯,他就漫不經心地說:“舊軍這種老兵油子,投入再多,也換不來什麼成效,要想見成效,就應該在偏遠之地,悄悄地遴選一批年少無知的孩子,從小開始抓起,編練新軍,然後靠著這樣的班底,逐漸掌握自己的話語權……”

    學廳門外,花七忍不住掏了掏自己的耳朵,隨即指了指裡頭,對外頭不動聲色的阿六低聲說道:“你就不管?”

    少爺輪得到我管嗎?阿六有些莫名其妙地掃了花七一眼:“皇上前天還來了一次,對少爺說起濟州島駐軍的事,他不是正愁大軍如何駐紮高麗嗎?”

    花七登時啞口無言。張壽這麼忽悠人,竟然是為了駐軍……他怎麼覺得人是要鼓動者山君革自己高麗王室的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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