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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 乘龍佳婿(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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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三十章 高麗留學生

    這還真是送來國子監讀書?

    雖然自古以來,歷朝歷代各大番邦送人到太學又或者國子監讀書的情況實在是多如牛毛,但張壽記得,歷史上的明朝,李氏朝鮮固然是看似恭順,實際上沒少在女真的問題上藏私,動不動想在女真諸部中建立自己的威信和影響力,同時抗拒全盤華化,所以……

    所以朝鮮王族來過大明京城,卻沒怎麼進過國子監!別看永樂到仁宣年間,朝鮮貢處女和太監那真是蔚然成風,但大規模地到國子監讀書,卻主要是洪武年間,王族子弟卻輕易不出來,畢竟,走海路的話,洪武初年還出過船隻傾覆事件,那一死就是至少好幾十個人。

    至於洪武之後還有多少李氏朝鮮的留學生,他就不太清楚了,本國歷史都看不過來,他當初又沒那麼閑,怎麼會去研究多少外國人來留學?

    於是,此時此刻張壽不由得盯著那一乘在他看來實在是簡陋寒酸到極點的逼仄轎子,心裡在琢磨,這所謂者山君到底是誰。奈何他的韓劇實在是刷得相當不足,再加上李朝的歷史實在是太過漫長,皇帝世系表大概只有專家才弄得清楚,因此他最終還是放棄了。

    再者,就算人在歷史是某一任朝鮮國王,可是……關他什麼事?因此,他就瞪了張琛一眼,示意人別再亂說話,卻是淡然自若地說:“原來是高麗者山君,能遠道而來國子監求學,果然是求知若渴。天氣寒冷,若是要到城門下轎騎馬,還請穿得更厚實一些。”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這才繼續從容說道:“剛剛張琛和使團爭道,那不是他驕狂孟浪,急於回城,而是他陪著四皇子在外助學授課已滿月,我等如今正急著送四皇子回宮稟告皇上和太子殿下。者山君和正使不妨徐徐慢行,我等先行一步了。”

    說完這話,張壽對阿六打了個眼色,隨即一招手就示意其他護衛跟上來,立時撥馬便走,卻是沒打算在這一行高麗使團身上繼續浪費時間。

    而剛剛一直一馬當先的張琛,此時卻故意落後了一步,嘿然笑道:“四皇子從不坐轎子,太子殿下也從來不坐轎子,而且他貴為東宮,還曾經大老遠地從京城騎馬去通州某個莊子上探望正下鄉助學的四皇子。這位者山君,你實在是太嬌氣了一些!”

    見張琛撂下這話亦是打馬揚長而去,那正使不禁暗自咬牙。他來到那默然無語的轎子旁邊,稍微俯下身來低聲說道:“者山君,這張大公子曾經對大王也相當無禮,所以請不要和他一般計較。此番我國奉詔貢女,送您來大明國子監讀書,最好不要節外生枝。”

    馬車中只有輕微的呼吸聲,卻聽不到答應或拒絕,那正使頓時有些尷尬,隨即就悄然策馬離開,吩咐使團其他人繼續前行。別說轎子中這位者山君,就是他自己,平日也常常乘坐轎子,尤其是在這大冷天騎馬,那滋味更是難受極了。

    最重要的是……用馬拉車又或者騎乘,喂馬和維護一輛馬車的耗費,比那些低下的賤民抬轎子成本高多了,大明自號天朝上國,卻連這筆帳都不會算嗎?

    逼仄的轎子中,一個身穿重裘,約摸十一二歲的羸弱少年盤膝而坐,雖說手中抱著一個手爐,但面色卻依舊顯得有些蒼白。

    每代大王即位之後,就要送王族子弟一人去大明京城國子監就讀,這是大明太宗皇帝當年在冊封高麗王時,就立下的規矩,而等到一代代皇帝之後,又一再重申,哪怕國中早就仿造明朝國子監設了成均館,但依舊扛不過這條大明祖制。

    雖然歷代大王都力爭讓大明這邊能夠把所謂高麗國號改成朝鮮,然而,大明的皇帝都極為固執,每每不允,而遼東兵馬密佈,女真稍有異動就遭鎮壓,高麗國中紛爭又多,文武大臣難以齊心,所以只能謹慎地侍奉天朝,不敢妄動,至於貢女貢物,那更是司空見慣。

    大明縱有紛爭,但每次奪位都實在是結束得太快了,快到高麗根本就來不及趁機有所斬獲。而從英宗到睿宗,即位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把邊境上的蒙古和女真掃蕩一遍。面對那種大兵壓境的局面,高麗怎敢不繼續送王族進國子監?畢竟,讀書三五年而已,又不是一輩子。

    雖然這一百年來,這種狀況,偶爾也因為大明的內鬥紛爭而有例外,但大多數時候,這種情況卻延續了下來。而且這條形同質子的規矩中最苛刻的是,歷代皇帝都挑明瞭只要嫡子,不要庶子。要王的嫡親子侄,其餘的旁支不能用來充數。

    想來也是國中的庶孽禁錮法傳開,就連大明都知道了。

    畢竟,雖然所有勳貴文官的庶子都因為從母法而沒辦法染指權力,但王族也會有正室生不出兒子又或者連喪子嗣的情形。所以,有些時候哪怕只剩下一個嫡子也就是世子的時候,也不得不小心翼翼護送到大明京城,在國子監上或多或少地呆幾年。

    就比如他現在那位當上大王的叔父。哪怕在國子監呆了不到一年就因為那場坐轎紛爭而受到申飭,而後灰溜溜回國,但那時候他的祖父世祖大王只剩下叔父一個兒子了,難道還能為此廢了叔父這個世子?也就是一面上書替叔父請罪,一面送上貢品謝罪而已。

    就連曾經對在大明京城受辱而耿耿于懷的叔父,[八一中文網 www.x81zw.cn]即位後又哪裡敢開罪明國?國內各種勳貴文官的紛爭,大權的爭奪還解決不過來呢!

    可就算再多的麻煩解決不過來,卻還是沒忘記把他這個侄兒趕緊送過來。

    於是,他一面要忍受和最敬重的母親分別之苦,一面更不得不擔心自己會在這大明的京城呆多久,是不是真的三五年就能回去。

    至於本應屬於父親的王位,他卻不指望能夠回到自己這一系。叔父雖死了嫡長子,但之前也已經有了嫡次子,而且人現在還不到二十,接下來還會有更多的兒子。

    相形之下,他這個侄兒就算丟在這大明京城一輩子,想來他也無所謂。

    而且,哪怕他的父親能夠活到現在,能夠順利地從世子之位登上王位,也許他這個兒子也依舊要到這座大明的京城來一趟,否則,難不成還讓他那個更加體弱多病的長兄來嗎?

    想到這裡,想到之前那個挑釁過叔父的張琛視高麗使團為無物,想到人臨走時還拿大明的太子和另一位皇子和自己做對比,轎子中小小的者山君不禁深深歎了一口氣,隨即抱緊了懷中的手爐。

    他出發時的那輛馬車,因為沿路顛簸磨損,修過好幾回,距離京城沒多少路時,更是乾脆散了架子,於是原本備用的轎子方才拿了出來。畢竟,他這一路實在是走得太困難,因為害怕海路危險,他這一次是走陸路來的。

    海船一旦順風雖然很快,但一旦覆沒,卻連屍體都未必能找到。幾十年前那一百多名到國子監讀書的高麗讀書人,結果卻在路上淹死了三十九人。而就在不久之前,坐船南下的大明那位二皇子,也一樣不是屍骨無存?

    在這天寒地凍的日子裡,被人指責就立刻下轎子去騎馬,他不覺得一路被顛得七葷八素的他能夠堅持住。他還有母親,還有孱弱的大哥,不能用自己的身體去這樣賭,在城門口換馬後堅持騎一陣子就足夠了。

    反正叔父就曾經遭到過那樣的指責,如今他就算再被這麼罵一次,也不過是和叔父同等待遇而已,若能被攆回去,也不見得是壞事,那樣他只要能守著母親和大哥就行了!

    然而,當高麗使團一行人抵達城門時,卻已然有禮部主客司官員迎了上來。

    幾句往來客套的話之後,正使剛剛打算請轎子中的者山君下轎騎馬,卻只見那個主客司的司官似笑非笑地說:“之前張學士一行來時就說過此事,者山君年幼,這大冷天的,還是不要騎馬了,坐馬車吧。”

    正使登時面色尷尬,然而,還不等他解釋使團那輛專供者山君乘坐的馬車出了問題,那主客司司官已經輕輕招了招手,卻是一輛紅油車圍子的馬車駛了過來。

    “主客司這邊正好準備了馬車,就請者山君上車吧,使團照例安排在會同館南區!說起來,者山君的年紀,也確實該進國子監讀書了。您比我朝太子殿下大那麼一丁點,若是資質上乘,來日說不定可以進慈慶宮侍讀,那可是從前來京城的高麗王族誰都沒有的榮耀。”

    榮耀與否,者山君暫時還沒來得及去想,下了轎子的他裹緊了身上的大氅,好在這冷風沒吹多久,他就被人扶上了馬車。這一坐定,隨著馬車前行,他就突然感覺到了不同。

    並不是說馬車中的陳設有多麼豪奢,也不是這車廂有多大,而是因為,這馬車行駛起來,竟然能減輕那種顛簸的震感!

    高麗怎麼就沒有這樣的馬車……不,應該說,有轎子這種只要人抬就能夠行進的工具,還有誰會去費力鑽研怎麼才能做出不會顛簸的馬車?工匠這種賤民沒有這樣的腦子,而高貴的兩班卻也沒有那樣的閒工夫!

    而當者山君坐上了因為張壽隨口對禮部主客司司官提了提,於是臨時調來的馬車進了京城時,風馳電掣的張壽這一行人,也已經直接進了東安門,一路策馬徐行到了東華門外。

    早在昨天皇帝和三皇子就得知了張壽今天要接人回來的消息,因此看到這一行人過來,在此等候多時的一個小內侍眼睛一亮,一溜小跑就沖上前來。

    “張學士,您可總算是把四皇子帶回來了!皇上這會兒在慈慶宮太子殿下那兒,小的這就去給賢妃娘娘報信!”

    認出那是自家母親蔣妃的長壽宮裡一個內侍,四皇子還來不及說話呢,人轉身撒腿就跑,顯然是去給蔣妃報告他回宮的這個好消息了。雖說也很想念自己的親娘,但知道皇帝在慈慶宮,四皇子在深深歎了一口氣後,當然知道自己首先應該去哪。

    然而,正當他準備從東華門入宮時,後頭一行護衛當中,突然傳來了一個極度微弱的聲音:“小鄭先生,這真的是皇宮嗎?”

    四皇子愕然回頭,見說話的恰是滿臉茫然的白山山,而在他旁邊,比人更小幾個月的白小水那更是仿佛被嚇得要哭了,他這才終於意識到,因為路上莫名其妙地遇到了高麗使團,以至於很多該注意的地方沒注意,很多不該暴露的東西卻都暴露了。

    於是,他不由得狠狠瞪向了張琛,卻不想張琛那恰是滿臉無辜地看向了張壽。我是嚷嚷出自己是秦國公府的大公子,可老師你不是一嗓子把四皇子的身份給捅破了?此時此刻,他完全忘了自己為了逞一時之快,對高麗使團把四皇子助學的事都捅破了。

    張壽終於禁不住捂住了額頭,心想這實在是真夠亂的!要不是因為高麗使團的事情分了心,他怎麼也不至於忘了此行還帶了兩個來自白家村的小孩子。

    想到這裡,他就咳嗽一聲道:“沒錯,這裡是皇宮,蕭成,小花生,你們挑兩個人,把這兩個小傢伙先送回我家去,好好對他們分說分說。”

    小花生頓時哭笑不得,這是要讓他們好好對人解釋,怎麼原本說好的回京,突然就直接跑到皇宮來了?可這個任務如果讓四皇子又或者張琛來做的話,他覺得肯定會簡單粗暴,因而當下就只能無可奈何地答應了下來。

    至於四皇子,他二話不說拉起心虛不已的張琛,趕緊進了東華門,生怕人家再來兩句小鄭先生,再問點什麼,他卻答不上。而張壽見小花生和蕭成認命地安慰兩個第一次進京城就完成了皇宮一遊這絕大成就的小傢伙,自知同樣犯錯的他也就跟著閃人了。

    而阿六站在那兒,見兩個實在是太小太沒見識的孩子站在那偌大的東華門下,懵懂畏懼,他就上前去摸了摸他們的腦袋。得益於去探望過幾次,還捎帶過東西的關係,兩個孩子竟然不像京城張園裡那些人似的畏懼他,打轉的眼淚也漸漸收回去了。

    這時候,阿六才笑了笑:“好好努力,不是誰都能有四皇子和張大公子做老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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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三十一章 好為人父

    雖然出宮的時候誓要做出一點成績來讓父皇和其他人看看,但如今真的回來了,也的確扎扎實實做了點事情,四皇子卻沒有當初叫囂時的勇氣了。在宮外一直浪蕩到了年底,他如今看上去不再像從前那樣滿臉養尊處優的白皙膚色,人卻非但沒瘦,反而還重了兩斤。

    畢竟,在白家村和那堆小孩子鬥智鬥勇,成天上竄下跳,腹中饑餓的時候,在葉氏常常送餐之前,他就連村長家那些飲食也只能硬著頭皮下肚,不挑食的結果自然是長高長壯了。然而,都說近鄉情怯,此時四皇子那是近家情怯,眼看慈慶宮在望,他就停了。

    這下子,張琛忍不住就沒好氣地嘲諷道:“皇上頂了天罵你一頓,還有太子給你求情,你怕個鬼啊!”

    “對對對,就和你爹從前不管你,一管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頓痛打一個樣!”四皇子才不怕張琛,直接昂頭就懟,結果成功把張琛給說得惱羞成怒。

    眼看這一大一小就要不顧場合地在宮裡大吵一架甚至大打出手,張壽實在是受不了這兩個幼稚的傢伙,乾脆直接拎住了四皇子的領子徑直拖走。至於張琛,這麼大號的熊孩子他實在是沒法一塊管,因此就乾脆把人給丟下了。

    而被張壽一把揪住前進的四皇子先是茫然了一陣子,隨即就猛然回過神來,慌忙手舞足蹈想要掙脫。然而,張壽好歹也是早晚練劍健身,還有朱瑩和阿六這兩個陪練的人了,無論身高體重那都是分分鐘碾壓他,因而他幾乎是沒什麼反抗能力地被拖進了慈慶宮。

    然後,慈慶宮正殿中,聽說弟弟回來而匆匆趕出來的三皇子目瞪口呆地看著老師提著自家四弟的領子把人拖進來,足足愣了好一會兒,他方才咳嗽道:“老師,您可以放開四弟了,這都已經是慈慶宮了,他要是能在父皇和我面前跑掉,那也算是他能耐。”

    被三皇子這一損,皇帝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什麼叫做跑掉算他能耐?他不過是給這個小破孩子一個教訓,可人竟然就真的不知道回來服個軟,離家不歸,直接浪到了快過年,然後到了慈慶宮外才知道怕,畏畏縮縮不敢進,還是被張壽拖了進來,這簡直是氣死人了!

    他虎著臉看張壽鬆開手,正打算狠狠教訓一下四皇子,卻沒想到下一刻人就猛然撲上前去,一把抱住了近在咫尺的三皇子,一下子放聲大哭了起來,嘴裡還嚷嚷著三哥我好想你。儘管知道這小子七分是真情流露,三分是做樣子給他看,但他心中惱火還是下去了幾分。

    而抱頭痛哭的戲碼,雖說確確實實是四皇子故意而為,但抱住自家三哥的他一下子動了真情,那卻真的是淚如泉湧。於是,本來還盡力忍耐的三皇子被四皇子這動作勾起了心頭情緒,一時也不由得眼眶微紅,隨即就趕緊吸了吸鼻子勸解。

    “父皇和老師都在這,你這哭哭啼啼的像什麼樣子!從今往後,你也是有弟弟的哥哥了,得給弟弟好好做個榜樣,別再這樣想到一出是一出,動不動就氣父皇!”

    “是啊,朕沒被他氣死真是命大!”

    皇帝不咸不淡地冷哼了一聲,眼看三皇子推開四皇子,而後者擦了擦眼睛,隨即低著頭走上前來,不聲不響就這麼往地上一跪,也不吭聲,也沒有其他動作,他不禁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這小子……是到現在都覺得自己沒錯?

    他正要開口,卻不想四皇子突然就不裝啞巴了:“父皇說要我做成一件事情才許我回宮,我覺得我確實做到了,所以我回來了。”

    你小子還有理了!

    皇帝很想這麼大喝一聲,然而,緊跟著四皇子就低頭說道:“兒臣之前不該自作聰明,設計陷害,還自以為這是為了三哥好。在宮外待了這麼久,見到許許多多的人,兒臣這才明白,從前老是困在一隅之地,實在是眼界狹隘。”

    “而三哥特意去看我,對我說了很多很多話,如今我已經想明白了,我那亂七八糟的作為不是幫他,而是害他。我有很多能幫他的地方,用不著耍那些沒用的手段。”說到這裡,四皇子就鄭重其事地磕了個頭,這才一字一句地說,“父皇,今後兒臣知道怎麼做。”

    最後這句話簡簡單單幾個字,皇帝聽在耳中,本來打算說出口的那長長一堆教訓,最終都吞了回去。和三皇子從小就乖巧懂事不同,四皇子總是自恃小聰明橫衝直撞,出了事自有三皇子這個哥哥維護甚至幫忙頂包,久而久之連他這個當父皇的都習慣了。

    可是,上一次四皇子為了維護三皇子,不惜私底下耍了那樣的花招,設計坑了大皇子和二皇子身邊的一個護衛和一個書童,而現在,人更是真真切切地表露出,已經知道會連累三皇子,所以日後一定會注意。那他還能說什麼?

    皇帝揉了揉眉心,正打算板著臉最後教訓幾句,卻不想四皇子突然小聲說道:“父皇,兒臣還有一件事相求,像之前這樣的下鄉助學,兒臣希望日後也能常常去。”

    這下子,皇帝忍不住被氣樂了:“怎麼,你還真覺得能發掘出什麼不世奇才?”

    “就是因為沒有發掘出什麼不世奇才,兒臣才想下去看看。這天下沒有那麼多公平,也沒有那麼多天才,兒臣這一次花了很長時間,這才懂得這一點。兒臣只是想多看看這世間人物,畢竟,在京城在宮裡,看到的只有世間光鮮的那一面。”

    四皇子說著就側頭看了一眼張壽,隨即小聲說道:“而且,兒臣也不是老師這樣的伯樂,沒奢望能慧眼識珠發現那麼多人才。”

    “四皇子你錯了,我也不是什麼伯樂。”

    張壽這時候已經出去順手把張琛也揪了進來。見這位剛剛還對高麗使團橫衝直撞,自稱秦國公大公子的貴介少年,這會兒倒是老老實實地趕緊先行了禮,他在接了四皇子那一句之後,也行了禮,直起身之後就氣定神閑地說:“這世間真正的伯樂是制度,而不是人。”

    “但是人有私心,制定制度的人當然也有。人有錯漏疏失,制度當然也有錯漏疏失。但如果說人還能夠改過,制度卻不能,因為在太多年的運轉之後,制度的獲益者一定會拼死維護這樣一個制度,不讓別人來分自己一杯羹。”

    皇帝頓時就笑了。他很欣慰張壽知道能力的極限,因為就算是他,也做不到鄉野無遺賢這種事,更不要說張壽一己之力。

    而四皇子能說出自己不是伯樂這種話,他這個當父皇的也算是稍稍松了一口氣。至於這個兒子打算時常出宮溜達,或者說下鄉助學,他完全就沒當成一回事。

    想當初他還是皇帝呢,不是常常也在外頭微服私訪?這要是天天在宮裡,看到的都是別人稟報上來的事,聽到的都是別人想讓自己聽到的話,那豈不是聾子瞎子?如今三皇子這個太子比他當年要穩重老實,那就讓四皇子去當眼睛耳朵也不錯!

    而三皇子見父皇微微點了點頭,他也不禁松了一口氣,但隨之就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麼要緊事情似的。他絞盡腦汁努力想了好一會兒,這才臉色微微一變,隨即也顧不得皇帝就在旁邊,三兩步上前去把張壽拖到了一邊。

    “老師,那個羅三河呢?”

    “……”

    張壽這一次是貨真價實地尷尬,因為他確實是完全忘了被送到另一個村子的羅三河。好在他反應極快,當下就輕輕乾咳了一聲:“嗯,我是打算再隔一天再讓阿六派人去接他回來。他自認為剛正有能耐,在那種鄉民蒙昧的小村裡呆一個多月,也能把這不合時宜收斂一些。”

    畢竟四皇子那還有小花生和蕭成做幫手,還有個張琛可以時時刻刻鬥嘴!

    三皇子當然不知道張壽這是把人忘了,此時張壽這麼心平氣和地一說,他只覺得張壽是早有安排,當下就松了一口氣:“楚寬推薦他時,就說他性子有些魯直衝動,我想和宮中那些謹慎不敢言的人相比,他更適合跟著四弟,但我沒有老師想得周到。”

    我壓根就沒多想,只不過是那小子自己和四皇子性格犯沖,於是主動要去別個村子,我就順其自然了而已。張壽心裡思量,回頭出去之後立刻和阿六說一聲,省得穿幫……說到這個,楚寬和花七這一消失就是好些天,難不成大皇子這死就沒完沒了了嗎?

    不過,這畢竟不關他的事,他也就是心裡犯犯嘀咕。接下來,他好端端的把四皇子全須全尾地送了回來,而且這個熊孩子在遭受社會毒打之後反而還來了精神和勁頭,又真切認識到了以往的錯誤,他這個老師當然受到了皇帝的好評。

    雖然皇帝在給好評的同時,心裡也酸溜溜的,只覺得自己這個父親竟然被張壽這個同樣屬於兒子輩的老師給蓋過去了,但在看到一旁裝鵪鶉的張琛時,他想到張琛那個根本就不會做父親的老子秦國公張川,突然覺得自己還是很成功的。

    畢竟,張川就這麼一個兒子,要不是張壽橫空出世,這兒子就真的是完全廢了!

    於是,皇帝忍不住用一種猶如長輩關心晚輩的關切語氣問道:“張琛,你和四郎一塊在那村裡給孩童授課,可有覺得太苦太累嗎?”

    張琛還來不及回答,這些天和他互懟習慣的四皇子就立刻大聲嚷嚷道:“不苦不累,張琛也和我說,以後要常常下鄉去助學,不讓有才能的人埋沒在荒野!”

    我特麼的沒說過啊!張琛簡直想罵娘了,你小子什麼時候能代表我的,我壓根不想去那種窮鄉僻壤再蹲一個月!然而,當抬頭發現皇帝的眼神中竟然流露出了某種激賞的意思,他頓時就鬱悶了。

    雖然他是覺得,像自己這樣的三代勳貴,又不是什麼文才武略一流的人物,掌權的可能性很小,但總不至於皇帝都賞識了,他還要不識相地否認吧?於是,他也顧不得氣惱四皇子的自說自話了,當下就硬著頭皮說道:“臣日後如果有空,一定會……常常去。”

    皇帝沒聽出張琛的言不由衷,畢竟,之前人和四皇子的賭約他還聽說過,此時他更是突然想起來還有個葉氏去做評判,就饒有興致地問道:“對了,朕聽說三郎還特意請了人去給你們做評判,唔,就是女學的葉夫子,她最後斷了個什麼結果,你們兩個誰輸輸贏?”

    面對這麼一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張琛簡直是有些傻了。他倒不是目瞪口呆于皇帝竟然稱呼葉氏為葉夫子,而是深深地驚愕於,自己和四皇子的賭約竟然連皇帝也知道了!張壽就沒告訴皇帝,他們兩個的賭約已經作廢了嗎?

    於是,一個不留神,他再次被四皇子搶在了前頭:“父皇,兒臣和張琛的賭約早就作廢了,因為老師來看我們的時候指點迷津,所以我們深切領悟到了合則力強的道理,於是就摒棄前嫌,攜手合作了。至於葉小姐……嘿嘿,今天我們出發的時候,還有一出好戲呢!”

    四皇子那是唯恐天下不亂的性格,此時逮著機會,自然繪聲繪色把葉氏要帶走顧寡婦繼女小衛的事情說了——從怎麼談判,到談崩了顧寡婦漫天要價,到張琛護花心切一怒駡人,再到顧寡婦耍潑,張琛和葉氏幾乎氣得動手,張壽帶阿六從天而降,而後怎麼炮製那潑婦……

    當最後說到葉氏臨走時直接斬了人的髮髻,打斷了顧寡婦的牙時,四皇子就像自己幹的那樣眉飛色舞。

    然而,皇帝聽在耳中,除了驚歎這位葉家千金的兇悍,果然當初大皇子和二皇子完全配不上,真的勉強配了,說不定要鬧出命案之外,他卻忍不住摩挲著下巴打量張琛道:“你爹一直都為你的終身大事操碎了心,就連九章和瑩瑩也一樣操心過……”

    “現在朕瞧著,這葉氏絕色卻又剛烈,你小子怎麼這麼木訥?你從前追在瑩瑩後頭的時候,那不是百折不撓,現如今居然就這麼老實?你看看瑩瑩,第一次見九章,她就立刻主動出擊留在了那兒,若不是如此,說不定就搶不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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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三十二章 指點迷津?

    這一刻,張壽真的有點牙疼。堂堂皇帝居然給臣下支招如何戀愛,還能靠點譜嗎?而且,拿他來打比方這是幾個意思?然而,他還以為皇帝也就點撥一招而已,誰知道皇帝見張琛那瞠目結舌的樣子,竟然還更起勁了。

    “瑩瑩從前還對朕說,九章當初也是對她避之惟恐不及,一副怕麻煩的樣子,可她呢?不折不撓,死纏爛打,兼且把九章那位養母給打動了,人家對她這送上門來的兒媳婦滿意得不得了。久而久之,九章也就看到了她的好處,不知不覺就改變了態度。”

    “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

    這話不是用在這種地方的啊,皇帝!張壽這次真的是聽不下去了,他見張琛竟真的朝自己看了過來,他只能重重咳嗽了一聲,隨即在三皇子和四皇子那極其詭異的目光注視下,一本正經地說道:“皇上,葉小姐不是瑩瑩,張琛和臣也不是一回事。”

    “難不成讓張琛直接登門去打動葉小姐的長輩,然後求親嗎?”

    他這話音剛落,皇帝卻立刻嘿然笑道:“怎麼就不可以?那些參加過選妃,還過了複選的女子,如今雖說有瑩瑩代替朕去各家通過氣,但到現在,這十二個人中,嫁出去的仍然只有一個,還嫁得不怎麼樣,剩下的人幾乎全都被瑩瑩請去女學做女夫子了。”

    “朕不是反對女學把人招攬來當女夫子,畢竟這些女孩子能夠過了第二關,那自然品行才德都是第一流的,可嫁了人也能去女學當女夫子,京畿各家的男人不敢求娶算怎麼回事,她們就算再好,朕也沒辦法留給三郎四郎!至於一般宗室子弟配她們,朕還覺得她們可惜了!”

    “這要不是你張琛如今又上進,又肯扎扎實實做事,脾氣也和往日那一貫囂張跋扈不同,這話朕才不會說!張琛,你總不至於要對朕說,時至今日,你心裡還念著瑩瑩吧?按照名分,她都已經是你小師娘了!”

    張琛只覺得今天這慈慶宮自己不該來。他哪曾想自己有朝一日竟然會被人逼婚,而且還是被皇帝逼婚!他今天確實挺身而出,但那不是什麼英雄救美,只不過是純粹看不慣那顧寡婦的德性,而後葉氏臨走時那兩劍也確實痛快,可不能因為人家的舉動合他的眼緣就提親吧!

    遇事或哭哭啼啼,或裝模作樣的大家閨秀他看煩了,所以從前才喜歡朱瑩的驕傲爽朗,可他對葉氏還沒到那地步,他總共都沒見過人幾面呢……當然最重要的是,人家對他好似沒什麼好感,他幹嘛要服軟!不過,好像當初朱瑩對他也和對別人一樣,他卻還是隨叫隨到。

    這麼說起來,他雖然對張壽說過,我要國色天香的絕色美人為妻,甚至他老爹都托過張壽和朱瑩替他牽線搭橋,但是,他好像確實勁頭不足。想當初的他,那可不是一次挫折就收手的人,那是天天打聽朱瑩的行蹤就追過去,朱瑩還曾經罵過他癡心妄想!

    見張琛那張臉就和萬花筒似的,一個勁地變幻不定,甚至還露出過明顯走神的表情,張壽忍不住扶額。

    就算張琛已經不再一心掛念著早已變成他張壽妻子的朱瑩,但皇帝你這麼一直提一直提,就算張琛沒芥蒂……我都要吃醋了好不好?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最終決定快刀斬亂麻。皇帝既然明顯打算亂點鴛鴦譜,他也乾脆推波助瀾一把好了!

    “皇上說直接求親,卻忘了葉小姐性格。她那種剛烈的脾氣,要是有人登門提親,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逼她就範,那麼她的反應絕對不是欣然接受。張琛,你要是對葉小姐有些好感,自己也沒準備一輩子打光棍,你只要做一件事。”

    他頓了一頓,眼見得張琛朝自己看了過來,他就一字一句地說:“你直接再見她一面,直截了當地問她,今生是打算孑然一身,還是有嫁人為婦的打算。如果還打算嫁人為婦,那麼是願意盲婚啞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還是願意試著和你互相增進一下瞭解。”

    “比方說,見見面,又或者互相寫一些書信。相信她這樣落落大方的人,不會顧慮什麼私相授受,如果顧慮,也不是不可以通過長輩轉達書信。想來以你和她的性格,也不會在見面又或者信上談什麼情情愛愛。”

    “你不喜歡那些一味賢慧的內宅婦人,而她大概也反感恃才傲物的所謂才子俊傑,更反感不可一世的貴介子弟。既然如此,那就相處試試,看看彼此有沒有共同語言。”

    說到這裡,張壽這才若無其事地說:“比方說,我當年和瑩瑩初識的時候,是她先覺得我別出心裁,獨具一格,而後我才發現她性情真切,毫無矯飾。其實,能夠在談婚論嫁之前多見幾面,加深一些瞭解,成婚之後,也能少幾對相敬如冰,冷語相對的怨偶。”

    張壽加重了冰這個字的語氣,當然就算把這個冰字聽成了賓字,那也不怎麼要緊,因為他從來都覺得,如梁鴻和孟光這種舉案齊眉,相敬如冰的夫妻,那壓根就不是什麼伉儷情深的正面楷模,而是形式主義到了極致的反面教材。

    而三皇子和四皇子此時不由得對視了一眼,心中幾乎同時想到了已經死了的廢後。父皇相傳在冊立中宮之前,還見過她不止一次,而且婚後也曾經美滿過,可最終還不是落得如今這個結局?

    他們正這般想時,卻沒想到張壽竟是輕描淡寫地說道:“而且,如果這還覺得不夠,不妨在事先把另一句話也說清楚。合則留,不合則去,他日若是覺得這樁婚事不合適,一紙和離書,各行各路,兩不相欠。”

    見皇帝和三皇子四皇子兄弟全都愣住了,而張琛則是錯愕之後立刻陷入了沉思,張壽就呵呵一笑道:“漢唐宋時,不止有休妻,也有婦人主動離棄男子。葉家也許會對張琛這位秦國公長公子登門提親而欣喜若狂,但如葉小姐這樣的女人,她只怕會未慮成而先慮敗。”

    “張琛你自己不也是嗎?你敢說沒有想著萬一成婚之後卻性格不合怎麼辦?”

    說這話的時候,張壽不由想起了元宵節那一日,朱瑩對自己遞來那一盞親手做的花燈時,輕吟的那一首韋莊的《思帝鄉•春日遊》——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相對於熱情奔放,但已然在熱戀時顧慮到了日後興許會不美滿的朱瑩,葉氏那就是一個冷情到極致的女子。而張琛這樣的性格,真的就能夠從一而終嗎?

    皇帝本來還覺得張壽這婚前多接觸接觸的建議很有道理,結果人就說出婚前可以商議好婚後不諧則和離,這下子他終於完全呆住了。他甚至很想問問張壽,對朱瑩是不是也敢這麼說,可沒想到張琛非但沒有生氣,反而用力拍了一下巴掌。

    “對啊,我怎麼就沒想到!她確實挺特別的,可我之前就在想,現在覺得特別,今後會不會覺得她這是太冷淡太古怪,她又會不會嫌棄我不求上進……小先生你這真是想得周到!”

    張琛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躬身向皇上深深施禮:“多謝皇上指點迷津,擇日不如撞日,臣這就去通州葉家一趟,告退了!”

    皇帝這還沒來得及說話呢,就只見張琛再次行禮後一陣風似的轉身離去,那竟是連奔帶跑,腳下生風。他這指點什麼迷津了?張琛聽進去的明明都是張壽的那些話好吧!

    他面色不善地瞪向了張壽,卻沒想到張壽不但沒有絲毫畏懼,反而滿臉無辜地直接看了回來:“皇上,臣絕對沒有任何影射的意思。”

    這下子,皇帝頓時拉長了臉。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普通人家可以休妻,也許開明一點兒的甚至可以和離,但是皇家沒有離婚,只有廢後,甚至廢妃……歷朝歷代以來,廢後唯一下場好一點的,大概就只有光武帝的廢後郭聖通了,被廢之後至少還是中山王太后。

    難道當初廢後和他已經形同陌路的時候,會捨得丟下中宮寶座以及兩個有望東宮的兒子,飄飄然去入道清修,又或者自己過自己的清閒日子?不會,對她來說,既然覺得他這個丈夫離心,那麼值得用命去搏的,也就是這個天下了。

    更何況,就算是世間才女,謝道韞沒有和平庸迂腐的王凝之和離,李清照也沒有和懦弱無能的趙明誠和離,反倒是王獻之與郗道茂和離,然後遺恨千古。

    越想越氣的皇帝頓時一拍扶手道:“滾滾滾,朕今天不想看到你!”

    見張壽真的行過禮後瀟瀟灑灑揚長而去,三皇子和四皇子全都不知道自己是該勸解呢,還是替老師求情呢……對於他們來說,剛剛皇帝和張壽張琛談及的話題實在是距離他們太遙遠了。於是,三皇子蠕動嘴唇剛叫出父皇兩個字,就被皇帝打斷了。

    “別替你老師說話,他簡直就是專門來氣朕的!”

    想到上次張壽教唆三皇子抱住自己的腿哭就完了,這次把四皇子送去白家村一個月,人回來之後還一臉覺得老師特別好,老師特別苦心的樣子,皇帝不由就覺得一陣氣苦。

    可是,當三皇子真的乖巧小心到不說話,而後拉著四皇子一塊上前來,一個替他捏肩,一個替他捏腿時,他那滿腔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終於還是漸漸消散了去。他甚至覺得眼前微微恍惚,隨即竟是也低低吟誦了起來。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他反反復複誦念了好幾遍,最後這才啞然失笑地看著面前一雙對男女之情完全還懵懂的兒子,隨即自失地搖了搖頭。

    “不是誰都能像九章和瑩瑩現在這樣琴瑟和諧,夫妻同路的,縱使能夠同路一時,也不見得能同路一世,所以,別把他們眼下這生活,當成自己未來的生活。這世上只有一個瑩瑩,也只有一個張九章。張琛就是因為這個,才糾結到現在。”

    “不然看看陸家小胖子,不過是當街和二郎針鋒相對,那樁婚事就成了。哪裡是真的一見鍾情,不過是兩個人在合適的時候,出現在合適的地方而已。但無論如何,朕希望你們將來能生活和美,所以,萬一在外頭看到喜歡的女子,記得早點告訴朕,朕會為你們做主。”

    四皇子眼睛滴溜溜直轉,直接一嗓子嚷嚷兒臣全憑父皇做主,三皇子卻想得更縝密一些,微微遲疑了一陣子之後垂下眼瞼,足足良久後就低聲說道:“父皇,兒臣這些日子聽先生們講史,讀到過文德皇后的故事,兒臣不明白,為什麼歷朝歷代的皇后,沒幾個像文德皇后?”

    皇帝頓時愣住了。為什麼皇后沒幾個像長孫皇后?是啊,長孫皇后在危機的時候能夠進宮替丈夫轉圜,在玄武門事變的時候能夠安定後方大局,在母儀天下之後又能放出宮人,善待嬪妃和庶子,而且在關鍵時刻還能勸諫君王,從古至今,史家就沒人說她不好的。

    唐太宗李世民是雄才大略的英主不錯,但那也是毛病很多的英主,脾氣暴躁,好色如命,記恨記仇……然而,他卻有一個絕大的優點,能識人用人,包括那些文官武將,也包括自己的妻子。所以後宮再多的佳麗,卻也蓋不過長孫,膝下再多的皇子,卻也勝不過嫡子。

    “賢後也總要明君來配的……世上沒幾個皇后像長孫皇后,那也是因為,世上沒有幾個皇帝,能夠像唐太宗。如果長孫還在,應該就不會有遠征高句麗卻兵敗的事了。”

    張壽自然不知道三皇子小小年紀,卻希望能有一個如長孫皇后這般千古留名的賢妻,如果知道的話,他說不定會拍著這位太子殿下的小腦瓜,告訴他那是千古賢女子的範本,所以史書上寫一次就美化一次,畢竟,別說皇帝了,哪個士大夫不希望自己有這樣的賢妻?

    又可以安家,又可以當幕僚,還不妒忌,隨便你納側蓄婢,甚至還會把沒了生母的庶子女接到自己這裡來撫養……這樣的大婦誰不想要?可你也得先是唐太宗才行!

    “阿壽!”信步出宮的他當來到東華門時,就聽到了一個清脆的聲音。探頭看到朱瑩竟是從自己剛剛來時那輛車上探出頭來,他就笑著迎上前去,微微冰涼的手握住了她伸出來的柔荑,還沒來得及問她為何而來,就被人拉上了車去。才一坐定,他就只聽朱瑩急急忙忙說道:“阿壽,高麗使團此次貢了一批女子來,都是貴族千金,還說是奉詔貢上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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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三十三章 高麗貢女

    高麗貢女?

    張壽很想翻一翻黃曆,確定一下如今是不是大明永仁宣年間。因為就他所知,那段時間正是高麗貢女最頻繁的時期,整個大明後宮,出過以權賢妃為代表的多名高麗妃嬪,甚至還有高麗姊妹兩人入宮,繼而倒楣地遇到皇帝駕崩,先後都被迫殉葬的慘事。

    一頭已經早就開啟了大航海時期,之前還從海外帶回來一堆拉丁文的西方文獻,中間大概有不少理科書,另一頭朝廷卻還下詔高麗,讓人把高麗千金上貢似的送過來?這就感覺是兩種完全不搭的畫風混在一起,以至於今天明明遇到過高麗使團的張壽都有些震驚了。

    好半晌,他才終於算是注意到了朱瑩面上那表情好像不太對,沉吟片刻,他就有些不確定地問道:“怎麼,難不成這所謂奉詔……其實有問題嗎?”

    “當然有問題啊!”朱瑩氣得眉頭倒豎,“高麗出美女,從前高宗和世宗皇帝確實挺喜歡的,所以動不動就下詔要高麗貢女,但其中也就是一兩個封妃,其他老死宮中也就一個下等封號,甚至沒有封號。可自從英宗皇帝開始,就沒這麼幹了啊!睿宗皇帝還說……”

    說到也許是自己祖父的睿宗皇帝,朱瑩就顯得精氣神十足:“睿宗皇帝說,宮中妃嬪從國人中選也就算了,日後她們還能有見到家人的機會,但如果是番邦女子,從此家人永隔,再不得相見。所以,何必造這種孽呢?再說了,又不是咱們大明沒有美女!”

    她頓了一頓,沒好氣地說:“這話就是皇上告訴我的,所以皇上肯定不可能下這種詔命的!所以我就納悶了,這是哪裡出的問題,怎麼就突然高麗又奉詔貢女了?”

    張壽想到自己在進城路上遇到那位者山君的一幕,他想到好像還看到過幾輛很不起眼的黑油馬車,就是平民乃至於商人常坐的那種,之前還以為這些車上是貢品,現在想一想,好像未必是這麼一回事。

    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聽朱瑩開口說道:“而且,高麗王族多怕死。因為海路過來動輒有傾覆之禍,所以往往都是貢品一路,走海路到天津,萬一出事就哭哭啼啼,朝廷看在他們恭順的份上也就不計較了。他們自己則是走陸路,雖說遠一點苦一點,但至少安全無虞。”

    “而且,財貨都在海路上,他們這些人身上沒什麼油水,再加上沿途總要派一二百人護送,也不用擔心會遇到盜匪之類。這些傢伙精明似鬼,從前為了把他們的高麗參賣一個高價,還到處宣揚他們的高麗參比遼東的人參功效好呢!”

    原本是很正經的話題,但此時說著說著就完全歪了,張壽卻也沒在意,左右不過是背後說笑,難道還要上升到討論國事的高度嗎?

    好在朱瑩說著說著就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離題,立刻咳嗽一聲拐回最初的話題:“要不是我正好遇到主客司的人帶著高麗使團去會同南館,而且其中一輛馬車竟是突然原地散架,結果上頭掉下來三個女孩子,而且還慌慌張張用頭頂著一件長衣。”

    “這種見鬼的習俗,也就是高麗的所謂貴族女子才有,所以我當然直接就上去問了,一聽到貢女兩個字,我就知道有問題,立刻進宮打算找皇上問個究竟。可到東華門時,聽說你帶著四皇子已經去慈慶宮了,我思來想去就決定先等你過來再說。”

    “皇上心情要是好,我既然撞見了,那就做做好事,進宮去稟告這件事,他要是心情不好,那就算了,反正回頭主客司的人也會去稟告,我就不替他們擋這個雷了!”

    張壽微微一愣,隨即方才注意到,自從上馬車到現在,這馬車確實還沒挪動過!他不由得啞然失笑,當下聳了聳肩道:“皇上本來見了四皇子,應該心情不錯,但他亂點鴛鴦譜攛掇張琛去葉家提親,我就三言兩語支走了張琛,而後說了點有些過分的話,好像氣著了皇上。”

    朱瑩不禁微微瞪大了眼睛。下一刻,她就立刻打起窗簾招呼道:“阿六,吩咐下去,走,我們先回家去!”

    就算是她,也絕對不會在夫君很可能惹怒皇帝的情況下貿貿然進宮,那不是送上去給人出氣嗎?然而,她倒是非常好奇,張壽又怎麼氣皇帝了,於是在路上時雖說忍了又忍,但一回到張園,她拉著張壽一路進了書房之後,就少不得問了個仔細。

    當聽說張壽攛掇張琛去和葉氏挑明心意,甚至先說好日後可以和離,就連她這大大咧咧,凡事不在乎的性格,也不由得瞠目結舌,尤其是聽到張壽那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聲稱並無影射時,她在一愣之後更是不由笑出聲來。

    “阿壽,你這話說得真是率直!”

    “假率直而已,要是真率直,我就該說婚姻自由,若是有朝一日情消愛弛,那就不妨痛快拗斷,男可另娶,女可另嫁了。”張壽呵呵一笑,繼而就漸漸收起笑容,淡淡地說,“這只是說說而已,事情發生在別人身上,那自然是怎麼痛快怎麼來,可一旦發生在自己身上……”

    “那大概就是錐心之痛。所以,雖然我對梁鴻孟光那樣的夫妻不以為然,可有道是,多情卻似總無情,愛到深時死去活來,情到濃時卻情轉薄,有多少曾經相愛的夫妻最終卻離心離德?所以,自古以來,只有賢慧的皇后,卻沒有專情的皇帝,就是這個道理。”

    “曾經的嬌憨可愛,到情薄時就變成了任性無知;曾經認為的天真率直,到情薄時就變成了裝腔作勢;曾經的心有靈犀,到情薄時就變成了同床異夢。”

    張壽深有感觸地說到這裡,見朱瑩面色微妙,他就笑道:“所以,你當初對我說什麼縱被無情棄,不能羞……其實我還想說呢,如果哪一天你覺得我白髮蒼蒼,皺紋密佈,卻還偏偏言語可憎,性格古怪地挑剔你,乃至於挑剔別人時,那就別猶豫,趕緊把我休了!”

    “呸呸呸!”朱瑩正覺得心中感傷,可張壽這最後一句自我調侃,卻成功地逗笑了她。於是,她完全忘了派人去打探張琛和葉氏是個什麼結果,也忘了打探高麗貢女之事傳入宮中之後,那會是一個怎樣雞飛狗跳的局面。

    她只是覺得,張壽明明和自己同歲,卻仿佛心有滄桑,所以總能說出別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說出來的話。

    張壽隨口給了皇帝一個天大的刺激就溜之大吉了,虧得有三皇子和四皇子兩個兒子陪著,皇帝總算漸漸恢復了心情,而後又帶著剛回宮的四皇子一塊去永和宮探望了五皇子。

    見四皇子看到那個繈褓中的弟弟時,一面大為稀罕,一面竟也和三皇子似的,伸出手指在人臉上戳了戳,然後又戳了戳,把人惹哭了還樂此不疲,他終於忍不住伸手把人給拎了走,又笑駡道:“當哥哥的也該有個當哥哥的樣子,好歹在外被人稱作是小鄭先生!”

    四皇子微微瞪大了眼睛,隨即就醒悟了過來,這是父皇不放心自己在外,所以肯定有人在附近保護。他訕笑了一下,繼而就眼睛滴溜溜直轉,找藉口說自己想去恭賀貴妃娘娘喜得貴子,結果就被皇帝丟了呵呵一聲笑。

    “你娘生你的時候也得坐月子,如今貴妃也是一樣,朕都見不著,何況是你?”

    四皇子知道溜不掉,這才老老實實保證日後一定當個好哥哥,做個好榜樣,期間還不由得多看了三皇子幾眼,仿佛在埋怨對方不幫自己說話。

    而三皇子則是一臉憨笑,生怕皇帝想起自己當初見弟弟時,那動作也和四皇子此刻的戳戳戳如出一轍。這麼一點大的小孩子多好玩啊,他從前還沒體會過呢!

    而父子三人在永和宮見過五皇子,差點戳戳戳把人惹哭後趕緊送去乳母那兒餵奶,隨即就一同出來。這時候,皇帝就把四皇子送入了蔣妃的長壽宮,自己卻在看到母子抱頭喜極而泣時,帶著三皇子悄然離去。

    當然,他一視同仁地親自把三皇子送去了其生母和妃,也就是皇貴妃那兒,自己卻沒有留下,而是徑直回到了乾清宮。自從廢後之後,他在後宮逗留的次數已經很少了,反倒是在乾清宮獨寢的次數越來越多,因此對於他獨自回來,陳永壽當然非常習慣。

    至於旁敲側擊地提醒皇帝去某妃嬪那兒過夜,那當然是完全不可能的。就連太后都不管皇帝的這種事,他一個管事牌子操這種空心幹什麼?皇帝如今有三個兒子呢!

    此刻時辰自然還早,因此皇帝少不得翻了翻內閣送上來的票擬——他又不是秦始皇那樣的勤政狂人,不可能真的仔仔細細每一本都看,那樣的話一日三餐之外,他大概就連睡覺的時間的都要壓縮。因此,他先大致掃一眼司禮監整理的節略,然後就開始看票擬。

    其實也只是掃一眼,畫圓披紅,大多數情況下一掃而過,根本不帶駁回。

    然而,當他掃到其中一本奏疏,看到高麗使團幾個字時,他原本不當什麼大事就要略過去,可隨之就看到票擬上著重問了一句,何曾下詔,何來貢女時,他一下子就愣住了。

    皇帝猛然想起,剛剛送了三皇子回皇貴妃那兒時,某個女官確實提過,此番正旦大朝乃是冬至之後,太子第二次出席大朝會,而且還會有諸多使團前來朝賀新年,高麗使團又照例來了。那時候他完全沒往心裡去,可現在想想,人提醒的恐怕就是貢女二字。

    曾經的和妃也就是現在的皇貴妃,那自然是一萬個不爭不鬧的性格,然而,她身邊的女官卻興許很有危機感,所以這才委婉提醒他,然而他當時根本就沒有聽出來!

    因為高麗貢女這件事,他也是到現在方才第一次知道的!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他也好,寫這票擬的閣老也好,竟然都不知道,什麼時候下詔要求高麗貢女了!

    怒火中燒的皇帝直接摔了手中這份奏疏,繼而竟是氣得拍案而起。等陳永壽聞聽動靜匆匆趕過來時,他就一字一句地說:“去宣召孔、吳、張三位大學士到乾清宮,就說高麗使團的事,朕要和他們相商!”

    如果皇帝召見卻事先沒有一個字提醒,那麼,哪怕是地位尊崇的三位閣老,也會多多少少有些不安,但既然來傳信的內侍特意挑明瞭是高麗使團之事,三人自然就心裡有數了。因此,當趕到乾清宮之後,一行過禮,孔大學士就直截了當開了口。

    “皇上,高麗使團此番前來朝貢,還聲稱奉詔貢女,這簡直是匪夷所思,臣就算記性再不好,也不至於忘記給高麗的國書上寫著什麼。更何況,從英宗皇帝的時候開始,我朝就再也沒有要求過高麗貢女。”

    “相反,每年他們用高麗參來換各種綾羅綢緞時,朝廷多以平價折算,已經是很給他們臉面了。照臣之見,定然是那新即位的高麗王覺得地位不穩,因此將國中貴族女子送來京城示好,卻偽稱奉詔貢女。此風不可助長,一定要下詔嚴加申飭!”

    見孔大學士如此強硬,一旁的大學士張鈺卻遲疑片刻,隨即沉聲說道:“皇上,之前即位的高麗王雖說年輕,也許未必能服眾,確實應該有恭謹事我朝的意願,然則,貢女之事非同小可,若是偽稱奉詔,一旦拆穿,對他這個新王來說,也是非同小可的污點。”

    “小則會被國中文武攻譖,大則……說不定會引發國中動盪,王位不保。臣是覺得,堂堂一國之主,理當不會這麼愚蠢才是。”

    孔大學士頓時眉頭倒豎:“那你的意思是說,我朝有人偽造詔命,讓高麗貢女嗎?簡直荒謬,先不說朝中是否有此等逆臣,這讓高麗貢女又能幹什麼?有什麼用?而且,高麗王偽稱奉詔被拆穿就是污點甚至可能王位不保,我朝官員做這等事情,難道不是欺君重罪嗎?”

    見孔大學士和張鈺針鋒相對,一直沒說話的吳閣老終於咳嗽了一聲。然而,他說出來的第一句話,就讓孔大學士和張鈺同時愣住了。

    “皇上,臣是覺得,這種聽上去就匪夷所思的事情既然發生了,那麼……會不會是個誤會?”吳閣老眨巴著眼睛看向皇帝,隨即語帶雙關地說,“比方說,哪個如今已經不在的人當時在傳詔的時候心一跳,嘴一抖,甚至手一抖,於是多寫了,或者多說了一句沒有的話?”

    那一刻,這乾清宮中其他君臣三人登時面面相覷,一時都想到了某種荒謬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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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三十四章 三個臭皮匠,一個諸葛亮

    吳閣老說已死之人作祟,如孔大學士和張鈺,想到的是已經死了的大皇子和沉船後生死未卜的二皇子,至於皇帝,雖說也知道那兄弟倆一貫膽大包天,但他想到的卻是之前京城一度大亂時,某些仰藥自盡的官員。

    大皇子和二皇子吃飽了撐著要偽造詔書,讓高麗貢女?兩人又不可能娶個高麗皇子妃。倒是如果他們的母親還在,興許會因為痛恨裕妃等妃嬪,使出這種招數。但不管是誰主使,這必定要有實施者。

    記得之前自盡的人中,就有行人司的。行人司主管對外頒佈詔命,歷來朝廷派使節去番邦,有時候會高規格地派出相對品級高的官員,但大多數時候也就是派一個行人。他記得,之前應高麗王百般求懇,於是去封王妃和大王大妃的某個使節,就是行人司的。

    想到這裡,皇帝不禁異常煩躁。這要是高麗偽稱奉詔,其實卻僅僅是為了巴結他,那也就好辦,該怎麼辦就怎麼辦。這要是朝中有人偽造詔命,讓高麗貢女,人家還真的恭恭敬敬把女人給送來了,那豈不是丟臉丟到外國去了?

    拉長著一張臉的皇帝惱火至極地一捶扶手,繼而冷冷問道:“你們說吧,怎麼辦?”

    怎麼辦?這一次,三位閣老再次面面相覷,就連剛剛一語驚醒夢中人的吳閣老,那也是非常為難地扯了扯自己不多的幾根鬍鬚,半晌都沒有主意。足足好一會兒,見兩位同僚全都看著自己,無首輔之名,卻擔著首輔之責的孔大學士,不得不硬著頭皮打頭炮。

    “既然送都送來了,便讓她們入宮就是了。”見皇帝一臉嫌棄的表情,孔大學士就不得不耐心勸解道,“皇上,不過是一些女子,如果不喜歡的話,也不必封為妃嬪,收為宮人也就是了。宮中那麼多宮院,她們也不能隨處亂走,反正也看不見……”

    “雖說是高麗女子,但那也是父母生養的,若真是朕要的,收入宮中也就算了,這又不是朕要的,朕憑什麼要白白養她們?”皇帝前面的話說得很有悲天憫人的帝王胸懷,但後一句話卻充分暴露出了他一貫的惡劣性格。

    就算不是養妃嬪,僅僅是養宮人,那也要錢好不好!平白無故花這筆錢,他又不是吃飽了撐著!而且花了錢,還要被外人說他這個皇帝好色,這簡直是何苦來由!

    而孔大學士那簡直是被皇帝這話噎得心頭發慌,可他沒想到的是,這更加勁爆的還在後面:“既然孔卿你覺得這些女子送都送來了,再讓她們千里迢迢回去實在是說不過去,那朕就乾脆直接把她們分別賜婚重臣,你回頭也領一個回家吧!”

    這簡直是人在殿中立,鍋從天上來,哪怕孔大學士知道自家妻子是外頭稱讚的賢慧大婦,可這好好的收一個高麗貴女回去做小妾……家裡不得鬧翻天嗎?就算妻子不鬧,子女也會心懷芥蒂,他又不是好色的,為了個無所謂的女人鬧得家宅不寧,腦子有病嗎?

    而且這還不止他一個,聽皇帝這口氣,這是打算如同雨露均沾似的,朝廷重臣挨個領一個回家,要真是如此,回頭他們這三個閣老明明知道這消息卻沒有阻止,那可真的是要被人戳脊樑骨到死的!

    於是,孔大學士立刻正色說道:“高麗貢女之事確有不妥,然則皇上不收入宮中,卻分賜臣下,傳出去更不妥。須知高麗不比我朝,最重嫡庶,送來京城的這些高麗女子必定都是嫡女,能入帝王家是榮耀,可委身臣子妾卻是羞辱。”

    見皇帝一臉玩味的笑容,孔大學士不由得絞盡腦汁地思量對策,當然也不忘給吳閣老和張鈺一個眼神,暗示他們也一塊幫腔。否則他固然回頭要領一個回去,可另兩個難道能置身事外?

    吳閣老擅長和稀泥,家中除卻老妻之外,那是別無其他內寵,可他兒孫多啊,老妻給他生了三個兒子四個女兒,三個兒子娶的媳婦又生了四個孫子三個孫女,而且看那年輕光景,說不定還能再生,所以一大把年紀的他當然不會隨便往家裡帶個高麗小妾。

    只不過孔大學士這理由,他聽著著實想呵呵。不過說得好聽叫一聲高麗貴女而已,還真的當自己有多尊貴?就高麗那犄角旮旯的窮地方,所謂貴族也沒吃沒穿的,就連彩色衣裳也不少都是從大明買回去的,嫡女怎麼就不能委身為妾了?

    大明官宦人家的姬妾,說不定都比他們那兒的王女都穿得好些!

    可心裡這麼想,吳閣老面上笑眯眯的,當然不會把這樣的話直接說出來。見皇帝明顯也對孔大學士這樣的理由很不感冒,而張鈺則是攢眉苦思一時沒想出個別的理由來,他暗自嗤笑關鍵時刻,還得自己這個最能瞭解皇帝心思的天子應聲蟲出馬。

    “皇上,之前臣等看到高麗國書的時候,票擬上說何曾下詔,何來貢女,就是因為對那國書上的所謂奉詔二字實在是驚詫。但我朝當時頒詔是怎麼說的,既然有貓膩,恐怕光去翻找我朝這邊詔書的底稿,已經沒什麼用了。臣覺得,還是得先去試探試探。”

    說到這裡,吳閣老頓了一頓,隨即才笑容可掬地說:“此次來的那位高麗王族者山君,好像是要進國子監讀書的?既然如此,找幾個貴介子弟帶他出去轉轉,順便探問一二,應該能把實情問出來。”

    然而,吳閣老此話一出,旁邊孔大學士就沒好氣地刺了一句:“吳閣老想必忘了一件事吧?如今的國子監中,好像沒幾個貴介子弟了。半山堂已經搬去外城公學了。”

    吳閣老那張臉頓時微微一僵,隨即就有些氣惱地反諷說:“孔大學士這話倒是奇了,國子監六堂裡,就至於一個貴介子弟都拎不出來?想當初趙國公那位大公子還曾經冠絕六堂,名噪一時,如今六堂一個成器的官宦子弟都沒有,這國子監學官都是吃白飯的嗎?”

    張鈺見這一回竟然換成吳閣老和孔大學士針鋒相對,大學士張鈺頓時哭笑不得。然而,他暗自瞥了一眼皇帝,就只見人雖說不置可否地在那摸下巴,可眼神卻明顯有些飄忽,很顯然已經走神。

    權衡皇帝那性格,他就暗自覺得,皇帝是首肯吳閣老這個提議。只不過,如今的國子監中,要挑出朱廷芳這樣文武雙全,能力卓絕的人,就連他都覺得不太現實。

    別說國子監,多少進士及第金榜題名,文章寫得花團錦簇的人,剛做官時也是磕磕絆絆,待人接物也是缺點多多。而且在他看來,國子監中最優秀的學子去對付者山君這種高麗貴胄,那其實是壓根用錯了人。

    於是,他當機立斷地說:“皇上,臣以為吳閣老此計可行。只不過,高麗那者山君雖說年少,但他們從建國開始就是迫父退位,迫兄退位,而後又是靖難……總之就沒消停過,王族必定小小年紀就胸有城府,所以一般品學兼優的監生,恐怕沒用。”

    孔大學士一下子就聽出了張鈺的弦外之音,當下就黑著臉問道:“張大學士的意思是,監生不行,讓公學那些小滑頭出面?”

    “怎麼能叫小滑頭呢?”吳閣老剛剛和孔大學士磨嘰這麼久,就是想把這個由頭帶出來,卻沒想到被張鈺給占了先,因此委實有些小小的懊惱,但有人一塊幫他扛住孔大學士,他自然樂得繼續擺事實講道理。

    “陸高遠浪子回頭變天才;張子深霸道公子今回頭;張武張陸在邢臺也做得有聲有色;朱二郎如今也是朱公好農……這些人裡頭,也就是一個陸三郎在公學,其他的其實都出師了。他們論身份不低於那者山君,論見識還遠遠超過,而且……”

    “孔大學士你說者山君這樣一個高麗王族,是願意和那些他永遠都不可能招攬過去,對於他來說也完全沒有用處的普通監生來往,還是願意和這些身份尊貴,長輩是朝中重臣勳貴,日後說不定對他有助益的貴介子弟來往?”

    被吳閣老說到這份上,孔大學士只能無可奈何地閉嘴。偽詔事件雖說和他完全無關,但他還是不想讓張壽又或者陸三郎張琛等人有出彩的機會,可他夾袋裡裝的都是些出色的才子,確實拿不出張琛等人這樣的貴介子弟。

    但這並不妨礙他嘿然冷笑一聲:“你們別忘了,想當初張琛曾經當街怒駡過的那個高麗王族,如今已經是高麗王了。只要那個者山君有腦子,看到張琛有多遠就會躲多遠!”

    “太祖禁令,那小子敢違背,當然該罵該打。”

    這一次,冷著臉介面的人卻是皇帝:“要是被朕遇見,那也是照此辦理。高麗號稱奉行的是什麼儒學,可實際上卻是以人為畜,踐踏民力,所謂科舉也不過是兩班子弟同場競技,貴者恒貴,賤者恒賤,只學到了我華夏這歷代科舉的一層皮!”

    孔大學士聽得提心吊膽,生怕皇帝一時氣性上來,打算下詔申飭高麗——好在皇帝也就是嘴上罵兩聲,罵過之後就嘿然一笑。

    “不過關朕什麼事?唐高宗當初倒是把高句麗打到亡國,結果卻便宜了新羅,只要他們恭順,朕管他們是不是把自己的子民當成牲畜!至於在我大明地界之內坐轎子,看在那小子年紀尚幼,一路顛簸,說話還算恭謙的份上,派人申飭兩句就完了。”

    吳閣老聽皇帝已然定了基調,他這才笑道:“這位者山君坐轎子到城門後再換了主客司所備馬車的事,臣倒是聽說了一點緣由。據說,是他乘坐的兩輛馬車一路顛簸修補,最後支撐不住散了架子,卻又不願意坐其他人的車,這才把隨行預備的那轎子拿出來用了。”

    “四皇子之前不是跟著張學士回京時正好遇上高麗使團嗎?他從沒見過高麗轎子,甚至還好奇地問,那四個人抬的大箱子裡,裝的是什麼貢品。”

    因為四皇子回宮之後,忙著說自己在鄉下那些逸聞趣事還來不及,高麗使團這檔子事那是提都沒提,因此皇帝還是剛剛知道,張壽一行人竟然還撞上了高麗使團。

    等聽到吳閣老繪聲繪色地說了事情始末經過,皇帝不禁哈哈大笑,最後就一拍扶手道:“那就這樣吧,別讓張琛去,那小子朕打發他先去解決終身大事了,讓陸小胖子上。不對,那小胖子正在忙著和瑩瑩四處化緣倒騰那什麼基金……唔,讓朱二郎去!”

    皇帝隨便一扒拉就定了人選,繼而又好整以暇地說:“再帶上襄陽伯家裡那個大塊頭,還有九章堂的那個紀九,讓他們也歷練歷練。”

    聽到這裡,縱使孔大學士和那位高麗者山君毫無瓜葛,他仍然不禁為對方掬了一把同情之淚。然而,等到從乾清宮告退了出來,他方才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忘記問皇帝,若是者山君入國子監,這應該把人放到六堂之中哪一堂去,讓哪個博士來管。

    然而,見吳閣老笑眯眯地拉著張鈺說話,他也不想再反身回去,乾脆就快走幾步眼不見為淨。自從自家那族弟一死,那些案子固然因為他那釜底抽薪的一招而快刀斬亂麻收拾了乾淨,可他的名聲終究受到了影響。

    當然最讓他心煩意亂的是,他明著答應,實則耍了朱廷芳一把,這位朱大公子那捏在手裡的刀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捅出來!他真不想和朱家和張壽再有什麼衝突,怕被坑死!

    這種私底下的勾當,皇帝當然不會特意傳旨,更不會派人單獨去和朱二說。於是,從宮中回來難得休息一天的張壽,正在朱瑩指導下練習自己慘不忍睹的書法時,突然就得到了外頭的通報,說是皇帝派人頒賜來了。

    年關將近,連日各種賞賜接到手軟的張壽不禁狐疑地揉了揉手腕,而朱瑩也同樣有些茫然。等夫妻倆一同見了人,發覺是陳永壽親自過來,而所謂的賞賜是一個匣子時,他們就不由得彼此對視了一眼。不會是他們想像的那樣吧?

    果然,下一刻,陳永壽就乾笑道:“想來府裡會覺得那是頒賜,但其實皇上說,既然是冠以大明二字的西北發展基金,那麼他若是不入一份,怎麼都說不過去,所以送來了這個匣子。對了,還請大小姐給朱二公子帶個話,皇上說,請他出面請高麗者山君一遊京城,順便探一探,高麗奉詔貢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哦,再帶上公學那個大塊頭和紀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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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三十五章 小霸王鬧事

    直到人站在東江米巷專門接待高麗使節的會同南館南那一片屋宅門外,朱二那表情依舊是有些懵。毫無準備地突然被塞了一個大任務,而且還附帶非同小可的偽詔秘辛一樁,對於素來沒有接觸朝廷正事機會的朱二公子來說,那絕對不是天上掉餡餅。

    那是被天上的大炮轟得炸了滿身!什麼時候輪到他朱二擔當這種任務了?

    可他不用看都知道,身後的張大塊頭和紀九這兩個傢伙,那是何等意氣風發的表情。他甚至能夠猜到,這兩個小子肯定覺得,能擔綱這樁任務,那代表著天子的信賴和倚重。於是,在足足站了好一會兒之後,他突然轉過身來,一手一個把兩人拖到一邊。

    沒等這兩個傢伙質疑,他就低聲說道:“皇上是讓我們去邀約高麗那個者山君遊京城,但是,我們難不成真的就這麼照實通報去見人?從前高麗使團來的時候,可從來都沒有貴介子弟出面去邀約招待這種事,事有反常,萬一引來人家警惕,那還怎麼打探?”

    張大塊頭素來魯直,此時他愣了一愣就撓了撓頭問道:“那怎麼辦?”

    剛剛腦袋發熱的紀九這才漸漸冷靜了下來。他鄙視地斜睨了張大塊頭一眼,隨即有些煩惱地說:“朱二哥說的是,高麗使節和我們這些官宦子弟八竿子打不著,完全沒關係,最要緊的是,我們現在又不是國子監的,就連扯什麼來看看未來同學當理由都不行。”

    “沒錯,我就是覺得,這樣直接找上去,倒是用我們去烘托了人家的尊貴似的!”朱二覺得紀九這一聲朱二哥叫得自己很舒坦,當即非常友善地沖著紀九點了點頭,這才對滿面茫然的張大塊頭說,“所以,我們得智取,不可力敵。”

    張大塊頭煩躁地皺眉:“可我們本來也沒打算力敵吧……我們又不是來和人打架的!”

    朱二那笑容一下子凝固在了臉上。和這種滿腦子都是肌肉的人就是談不到一塊去!於是,他少不得期冀地看向了紀九,指望這位從前在國子監半山堂時也以狡黠出名的傢伙能夠出個可行性強的主意。

    三個人是分別得到張壽通知聚在一起的,朱二正發懵時,另兩個卻因為太興奮而渾身是勁,所以根本就沒個商量就直接先趕到了這裡。此時朱二寄希望于紀九,紀九則是正在絞盡腦汁,冥思苦想時,張大塊頭卻沒好氣地嘀咕了一聲。

    “實在不行,就用張琛的那個藉口唄?不是說這位者山君公然坐轎子到了城門口嗎?我們就直接闖進去教訓他一下,然後再一笑泯恩仇,這不是很好?”

    朱二簡直是無語了。你是不是對一笑泯恩仇有什麼誤解?再說,這個詞能夠用在這種地方嗎?然而,他正要好好地讓張大塊頭瞭解一下,做事不能這麼簡單粗暴,卻只聽到紀九突然輕輕用手擊拳。

    “這主意不錯!而且更符合咱們這些人往日惹是生非的特點!”

    自己認定自己惹是生非,朱二還真是目瞪口呆。然而,紀九接下來語速極快說出來的那一番話,他卻不得不表示贊同。於是,他們本來就留下各自隨從在不遠處等候,此時就以朱二為首,紀九和張大塊頭並肩緊隨其後,如此一個三角陣容雄赳赳氣昂昂地上了前去。

    他們剛剛在這邊駐足,幾個在此守衛的士卒就覺得有些奇怪了,此時見人退而複返,其中年紀較大的那一個就上前阻攔道:“這裡是會同南館,不接待外客……”

    還沒等人把話說完,紀九就搶先嚷嚷道:“什麼叫外客!我們也知道這裡是會同南館,日常接待的是高麗、琉球和日本等東洋使節,可這裡是我大明地界,什麼時候我明人至此,居然也成了外客?”

    這是明顯的偷換概念,如果提督會同南館的禮部主客司主事在此,那麼自然能夠把紀九懟得理屈詞窮,然而,此時守衛在這裡的畢竟只是區區幾個識字又或者不識字的士卒,因此發問的那個人自然被陸三郎問得目瞪口呆。因為紀九這話聽上去,很有道理啊!

    而朱二見紀九一句話把幾個士卒問得呆了,他立刻趁熱打鐵地說道:“我們知道這是會同南館,閒雜人等是不許進入,可我們不是外人!我爹是趙國公,他爹是襄陽伯,他爹是……”

    朱二先指著自己,而後指著張大塊頭和紀九一一介紹,這種我爹是某某的炫爹舉動,放在後世會引來網路一片熱潮,然而在這年頭卻是再正常不過,一時幾個士卒看爹敬人,那自然是肅然起敬。

    畢竟,會同南館門口的守衛,素來也就是做個樣子。這南館只接待高麗、琉球和日本使節,這其中就沒有一個是真正意義的敵國,因為大明那鎮海定海等五大營以及鋪天蓋地的軍船可不是吃素的,像高麗、琉球和日本這麼近的地方,隨手就能打著。

    所以,這些守衛也就是個花架子,主要不是用來防止使館中人出來刺探情報消息,而是攔著本國那些喜歡圍觀外來人士的閑漢看熱鬧。至於防備本國人被這些傢伙買通……就那三個談不上都有錢的小國,能買通得了誰?

    所以,這會兒三個很明顯的頂尖貴介子弟一副來找事的樣子,他們反而都釋然了。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城門外官道衝突的那一幕,他們也聽說了一點點。可是,理解歸理解,幾個人你眼看我眼,最後還是剛剛那個年長的尷尬地咳嗽了一聲。

    “三位公子,不是我們不肯放人,而是規矩在此,我們不能怠忽職守……”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朱二就直接捋起袖子,眉頭一挑道:“你們不能怠忽職守,那我們直接闖進去,那責任就在於我們了對吧?大塊頭,紀九,我們沖進去!”

    這種鬥力不鬥智的行為,那是張大塊頭最喜歡的。雖說他的武藝其實不咋的,但這種純粹賣力氣,對付幾個區區小卒子的輕鬆勾當,他還是完全可以勝任的,一時間,大塊頭一馬當先,直接闖了進去,而後頭一向信奉鬥智不鬥力的紀九趕緊跟上,最後才是朱二押陣。

    於是,幾個士卒一個措手不及,直接被三人悍然闖了進去。眼見三人大呼小叫,旁若無人,他們自忖沒有驅趕人的本事,慌忙就派人去通知那位主事,然而人卻剛巧去會同北館了。

    而朱二雖說也是心中打鼓,但紀九說硬闖之後看那者山君成色,如果人有點膽魄口才,那麼就想個辦法盡釋前嫌,然後帶人京城裡逛逛,這就算是圓了皇帝的吩咐;若是人怯懦無能,那麼就假戲真做,把維護太祖祖制這個藉口貫徹到底;他最終認為值得一試。

    至於套話的事情,紀九一手都包攬了過去,朱二當然不會去爭。他在這方面完全不擅長啊,要是擅長的話,他至於從前只要犯錯,無論怎麼狡辯都絕對逃不過父兄一頓捶?

    紀九這主意算不得特別好,但勝在不用再退回去準備,可以立刻執行,成不成就在一會兒功夫——當然要是沒做成事情,私闖會同館這件事卻傳出去,他們回去之後肯定都逃不掉一頓家法。但朱二沒有特別好的辦法,妹妹妹夫又說這次讓他自由發揮,他也不至於這麼莽。

    因此,直接闖進來之後,他聽到張大塊頭暴喝了一聲人呢,給爺滾出來,他雖說太陽穴青筋直跳,但也跟著喝了一聲:“那個高麗者山君李什麼……給爺出來!”

    紀九差點被朱二這話給氣得一個趔趄。李什麼……你這是不認得字嗎?人家叫李娎,不叫李什麼!然而,朱二那畢竟是張壽的小舅子,他也只能在心裡吐槽一下這傢伙的不學無術。

    因此,見滿院子雞飛狗跳,他這個三人當中唯一有點心計的,只能無可奈何地上前揪住一個身穿白衣的高麗人,沉聲喝道:“叫你們那位者山君出來說話!他想躲是躲不掉的!”

    對於高麗使團來說,除了馬夫和僕役這種賤民,其他人那自然是全都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因此紀九這話說出去,那個被揪住的高麗人自然完全聽得懂。於是,等到朱二一鬆手,這人慌忙立刻一溜煙就跑去向正使通風報信了。

    紀九還擔心人不把話傳到,依樣畫葫蘆又抓了兩人,把話放了出去,隨即就把大叫大嚷的張大塊頭給拉了回來,讓他別再鬼叫了,直接闖進各處院子裡去搜尋——至於搜尋的目標,他也沒忘記好好提醒一下對方。

    那是一個估摸著就十歲出頭的孩子,好找得很,千萬別認錯了!

    這三個小霸王如此一鬧騰,整個會同館上下那自然是亂成一團。足足好一會兒,某位本來想躲著等天朝官員出面管管的高麗正使只能無可奈何地硬著頭皮出來。可是,他正竭盡全力地解釋,那是者山君的馬車出問題,所以才不得不暫時坐一陣子的轎子,就被人噎了回去。

    “甭管你在高麗是幾品,到我大明地界,就得守我大明的規矩!我們也不是來尋釁鬧事的,只想問一問者山君,他既然要到國子監讀書,想來應該習過儒學禮法,既然覺得坐轎子是事急從權,那麼你們這使團中的其他馬車,難道就事急從權坐不得嗎?”

    紀九這話裡藏刀的伎倆自然相當不凡,一時那高麗正使登時面色發白,好半晌方才期期艾艾地說:“這位公子,者山君年少體弱……”

    “年少體弱就必須坐轎子?”紀九嘿然一笑,輕蔑地說道,“就你們那箱子似的轎子,坐在裡頭難道比坐車舒服嗎?與其把人塞在箱子裡讓人抬著走,難道不是隊伍當中那幾輛馬車坐著更舒適,更利於他這種年少體弱的人?”嗯,這就扯上高麗貢女的事了!

    這一次,那正使終於打起了十足的精神,寸步不讓地反駁道:“可那是給此次帶來的高麗貴女們乘坐的馬車,而且不符合者山君的品級。按照大明的禮法,品級不同的大臣都有各自的車馬儀制,難道不是如此嗎?”

    紀九雖說沒有陸小胖子那樣詭辯且狡猾,但最不怕的就是人家和自己辯論。因此,他一點都沒有因為那正使的辯駁而產生什麼負面情緒,而是饒有興致地和對方圍繞祖制和禮法進行了一番非常激烈的辯論,這話題漸漸地竟是離題萬里。

    而朱二在一旁看著,又聽到那張大塊頭在裡頭找人的動靜,他突然覺得皇帝硬塞給自己的這兩個幫手,一個隻會莽,一個一味耍嘴皮子,簡直是坑!

    唯一慶倖的是,紀九辯論歸辯論,至少還就這些高麗貢女的身份問題和對面那位正使來回拉鋸了好幾回,於是朱二就得知,此次高麗貢女總共九人,其中不但有三四品官的女兒,還有什麼君的女兒之類的,號稱都是高麗有名的美女……

    雖說還沒有提到之前去宣詔的那位行人帶去的詔書上有什麼具體內容,但奉詔貢女四個字總算是實錘了。

    終於,在這論戰竟是沒完沒了之際,他終於聽到了一個清脆的聲音。

    “先前坐轎子的事情我已經道過歉了,剛剛正在房中親自上書請罪。高麗貧弱偏遠,故而馬車也不如天朝結實,不耐遠行,故而之前壞在了路上,偏偏那時候距離京城不過十裡,所以我才換轎而行代步。”

    出來的小小少年一身紅袍,此時大概因為氣惱的關係,一張臉漲得通紅。然而,他竭力克制情緒嚷嚷出這麼一番話之後,見那和正使爭執的年輕人突然轉頭看向自己,而另一個也是死死盯著自己,再接著……剛剛那個四處亂嚷嚷的大塊頭突然跑了出來,也這麼瞪向自己。

    年紀小,膽子也不算特別大的者山君頓時有些心裡發毛,隱隱有些後悔,但也頗為羞怒。都說大明禮儀之邦,緣何這些人偏偏要死抓那一點不放?

    車壞了,他當然不願意去坐那些女子的馬車,更何況,之前從出發時,為了節省開銷外加路上方便,那都是三人一車,他怎麼可能和那些女子去擠?如果他占了一輛馬車,她們怎麼坐得下?他自己不得不背井離鄉到這大明京城來,她們不也一樣?

    因此,他定了定神,最終還是強行壓下心頭的萬般情緒,一字一句地說:“一人做事一人當,都是我的錯,若是你們還覺得這萬惡不赦,我都當下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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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三十六章 超強求生欲

    在三個號稱是大明頂尖貴介子弟的集體注視之下,者山君竭盡全力保持著昂首挺胸的姿勢,力圖讓自己不要顯得太過分弱勢。不論如何,他都是此次高麗送去大明國子監的王族,別人也許會當面怒駡羞辱他,總不至於打他一頓。

    可就算是這樣,他心中那種任人宰割的悲涼卻揮之不去。終於,他看到三個人集體動了腳步,從三面朝他圍逼了過來。用眼角餘光瞥見旁邊的正使本待上前,但那腳卻抬起來就又收了回去,明顯就是膽小怕事,他就不禁在心裡苦笑了一聲。

    已故世子的次子,當今大王的侄兒,以王族子弟無望權力的一貫傳統,他這樣的人除卻尊貴的身份,還有什麼值得正使維護的?

    然而,就在者山君滿心自怨自艾的時候,他突然聽到了一聲笑:“小小年紀,知錯能改,敢作敢當,我倒是小看你了!”

    說出這話的時候,朱二只當沒看見那位中年高麗正使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的表情,之前那興師問罪時的兇神惡煞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親切和煦。這種變臉的本事,是他和陸小胖子學來的,雖說此時運用得尚且不純熟,但欺負一下面前一個不成熟的孩子還是足夠了。

    而說這話的時候,朱二還親切地拍人家的肩膀,壓根沒醒悟到這種親友之間的動作,不適合用在陌生人身上。而拍過者山君的肩膀之後,他就笑眯眯地說:“你既然有這上書請罪的心思,那麼足可見是可以改過的。嗯,這樣吧,你就和我們進宮一趟當面請罪如何?”

    朱二琢磨著這會兒似乎不太適合邀約人家出去遊玩什麼的,於是靈機一動,想出了這樣一個最完美的藉口。話說出來時,他還忍不住在心中誇獎自己機智。

    者山君只覺得自己的心情大落大起,整個人都是懵的。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心理準備,可突然就被誇獎知錯能改,敢作敢當?然後人家又拉他進宮當面請罪?他是高麗王族,這才剛剛抵達大明京城,必須等待詔命這才能夠進宮……再者皇宮什麼地方,隨隨便便進得去嗎?

    果然,他正在懵的時候,他就聽到旁邊傳來了一個反對的聲音:“朱二哥,高麗使團這才剛剛抵達京城,禮部主客司大概都還沒報上去,你就來說什麼入宮,這也太自說自話了吧?宮門那些守衛不會放人的。”

    而說告誡過自說自話的朱二之後,紀九就友善地沖著者山君笑了笑。可不等他繼續往下說,張大塊頭就哼了一聲:“朱二哥說得沒錯,總算你知錯能改,算是條漢子!聽說你日後要去國子監?要有人欺負你,那就報我的名字,我張大塊頭的名聲在國子監還是有點用的!”

    這都是哪跟哪啊!紀九隻覺得自己有點腦仁疼……這一個一個全都不靠譜,怪不得皇帝會親自點名讓自己跟著一塊來。否則,就憑朱二和張大塊頭這德行,所謂的試探恐怕會變成一場雞飛狗跳的災難!

    因此,看不下去的他果斷開口說道:“好了,你別嚇著了者山君!想來他是初來乍到,也不明白我大明風土人情和各種規矩,這才會犯了大錯,既如此,那我們身為大明子民,總有義務讓他懂得這些,以免日後再犯那種坐轎招搖過市的錯。”

    說到這裡,紀九就語重心長地說:“者山君,如秦國公府張大公子那樣眼睛裡揉不得沙子的大明子民,不是一個兩個,這不是挑刺,而是維護我大明傳統之心。”

    先給之前張琛那囂張言行舉動披上了一層光明正大的皮之後,他就正色說道:“今日擅闖會同館,我們三人回去自然會上書請罪,但是,我們也會上書請求皇上,讓我們三個好好教你一下我天朝上國的各種禮儀規矩,讓你看看我大明的京城和你高麗地界有什麼不同!”

    說到這裡,他不由分說一把拉起還想說話的朱二以及張大塊頭就走。直到趁著幾個守衛還來不及反應之際出了會同南館的大門,朱二和張大塊頭這才雙雙反應過來,急忙掙脫之後,兩人恰是滿臉氣急敗壞。

    “喂,咱們是來興師問罪的吧?怎麼突然就落荒而逃了?”朱二隻覺得滿心都是怨念。

    “就是,什麼叫回去上書請罪?”張大塊頭那更是氣鼓鼓的,“我們不是按皇……”

    沒等張大塊頭說出這是按照皇帝的吩咐,紀九就一把捂住了人的嘴,隨即見此時距離那邊守衛已經很遠了,他才惱火地說:“再不走禮部主客司的人來了,信不信那傢伙惱將上來,直接把我們扣下來讓家裡長輩來領人,又或者以滋事為由,把我們送去順天府衙法辦?”

    “皇上之所以只讓老師傳話,分明就是不想讓這事情讓尋常官員知道,你們還打算對禮部主客司的人大大咧咧說我們這是奉旨而來還是怎麼著?”

    見朱二和張大塊頭這才啞口無言了,紀九只能無可奈何地說:“今天已經套出來夠多的內情了,回去就按照我剛剛說的,寫個差不多意思的請罪書,然後送上去,皇上一定會儘快順勢批復下來,讓我們帶那個者山君在京城四處轉轉,這樣過了明路,兩三天就能完成任務。”

    “居然還要兩三天……”

    張大塊頭那眉頭直接皺成了大疙瘩。他本以為是一出馬就手到擒來的事,這居然還不能立馬做好,還要慢慢來?

    而朱二這一次總算認同了紀九這提議:“也是,他們初來乍到,朝廷沒有明確的意思出來之前,使團中人應該還不能在京城自由活動,那個者山君好歹是高麗王族,那就更加不能四處亂竄了。紀九你腦子不錯,怪不得皇上叫你一塊來!”

    你現在才知道皇上為什麼叫上我一起嗎!

    紀九心裡吐槽,但面上還不能流露出對朱二的鄙視。好歹是老師的小舅子,該留面子還得留面子。而等到往回走和那些隨從匯合時,他突然又想到了一件事,當下就隨口問道:“對了,請罪書你們會寫嗎?”

    他這話問出去,迎來的卻是默契的沉默。扭頭一看,他果然就看見朱二和張大塊頭齊齊滿臉無辜地看著他,就差沒明說你寫好了借我們抄一抄了。面對這兩個簡直讓人不省心的同夥,他最終只能歎了一口氣說:“乾脆這樣吧,我寫好了之後,你們一塊署個名就好。”

    這話無疑讓朱二和張大塊頭如釋重負。就和張壽那年頭的孩子很多都寫過檢討報告似的,就他們兩人這德行,從小到大,認錯賠罪是最司空見慣的,而被長輩壓著寫什麼悔罪書,那也是常有的事。

    可就算常寫,也架不住他們每次寫這東西都要絞盡腦汁,實在是不會寫啊!

    紀九對自己的兩個同夥已經麻木了,而他更無語的是,朱二和張大塊頭仿佛生怕他反悔似的,竟然硬拉著他到一家茶館,然後張大塊頭先去賣文房四寶包括空白奏疏的雅齋,把整套東西全都給買來了。

    而人一回來,朱二就親自磨墨,軟磨硬泡請紀九趕緊把請罪書給寫了。對此,無奈的紀九公子只能壓下打人的衝動,潑墨揮毫,寫了一篇花團錦簇的……檢討,不對,請罪書。

    他用非常優美的文筆描述了自己三人聽到張琛責備者山君坐轎進京這一行動後的激憤,然後把擅闖會同南館這件事包裝成了一次急怒之下的衝動事件,然後又把大呼小叫驚擾得上下雞犬不寧這件事,輕描淡寫說成了冰釋前嫌的友好磋商。

    最後,紀九方才誠懇謝罪,深刻悔過,同時表達了作為天朝上國大邦子民,願意友情幫助出使的高麗小國王族領略大明禮法和文化,以此感化番邦子民之心。

    通篇文章一氣呵成,朱二和張大塊頭看得面面相覷。張大塊頭甚至忍不住小聲嘀咕道:“都能寫這種文章了,幹嘛還考九章堂?你留在國子監日後去考進士不好嗎?”

    紀九頓時哂然一笑:“寫得出這種文章就想考進士?做夢呢!我十歲出頭就開始寫這種悔罪書糊弄老爹和其他長輩,可你讓我寫那種格式鮮明的八股時文,我卻一竅不通。再說了,我爹當年也算是有名的才子,會試第九,殿試第七,最後怎麼樣?”

    “這都察院老大的位子,就是爬不上去!他上頭那兩位,文章比他寫得好,家世背景比他更深,同鄉同年比他更得力,做事做人也比他強。再說我家中兄長堂兄表兄之類的,一個比一個會讀書,所以我早就看透了,就我這資質,除非遇到貴人,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說到這裡,紀九就閉上了嘴。而朱二和張大塊頭,那當然全都知道紀九接下來想說的話是什麼。本來得過且過的紀九公子,遇到了不按常理出牌,卻還異常炙手可熱的張壽,那自然是二話不說就靠了過去,所以才會變成現在這樣子。

    他們其實也差不多,因此當然不會嘲笑什麼,當下甚至再次誇讚了一番紀九這文筆,隨即就一人一邊在這請罪書上簽了自己的名字,不但如此,朱二甚至又一遍一遍在那讀著,以至於張大塊頭忍不住有些狐疑。

    “朱二哥,你還念什麼?嫌棄紀九這請罪書寫得不好?”

    “就是因為紀九寫得好,我才要背下來,否則萬一回頭被人問起請罪書,卻連上頭一句完整的話都背不出來,那豈不是糟糕透頂?”朱二見張大塊頭一副完全沒想到似的蠢樣,他就語重心長地說,“再說,今天禮部主客司沒能抓到我們的現行,說不定會告到我們家裡去。”

    “你們想想,就算回去之後被人興師問罪上門,我們告訴家裡老爹,這是奉旨行事,可難道還讓人去和皇上對質?以我爹那性格,哪怕知道這是真的,說不定也先捶我一頓,到時候,背幾句紀九這文章,然後把來龍去脈說清楚,說不定還能躲過一劫。”

    張大塊頭這一次終於真正震驚了。朱二好歹還是嫡子來著,求生欲竟然這麼強嗎?趙國公朱涇這難道是比自家老爹襄陽伯張瓊更暴烈的性格?

    想想之前作弊事件時挨的那頓打,要不是張壽來了逃過一劫,自己說不定要被打死,又或者打一個半死,他趕緊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二話不說加入了朱二那背稿子的行列!

    然而,如果說朱二資質不好,讀書不成練武也不成,張大塊頭卻還有幾分蠻力的優點,但人這讀書的腦子比朱二還要更差幾分。於是,一旁的紀九就只見兩人在那磕磕絆絆地背,朱二倒是好容易記了個七七八八,張大塊頭卻背了老半天都前背後忘記,簡直慘不忍睹。

    實在看不下去的他乾脆拿過一張紙,三兩下照抄了一份,隨即吹幹後一把塞給了張大塊頭,虎著臉說:“好了,別浪費時間,帶回去慢慢背。趁著太陽還沒落山,我這就想辦法把東西遞上去,好歹過了明路,省得回頭外頭瘋傳三英闖會同,咱們的請罪書卻不見影子!”

    朱二對紀九這決定倒是很支持,至於張大塊頭,人慌忙把那張墨蹟淋漓的紙小心翼翼折成豆腐乾揣在懷裡,哪裡還顧得上別的。

    然而,在走出這小茶館時,朱二卻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連忙一把拽住了紀九:“這東西你直接送去通政司?咱們雖說是官宦子弟,但上書直奏好像還不夠格吧?”

    紀九斜睨了一眼朱二,心想你現在才知道不夠格?就你之前在那個高麗者山君面前誇誇其談說要帶人入宮請罪的時候,你怎麼就不能管一管你那張嘴?

    你又不是你大哥還有朱瑩,哪有本事這麼往宮裡闖?而且還帶著一個高麗王族!

    他沒好氣地呵呵一笑,隨即才一本正經地說:“你別忘了,我這個月正好侍讀慈慶宮。”

    此話一出,朱二一時羨慕嫉妒恨,畢竟,他就算在半山堂估計也考不上。而張大塊頭則是黑了個臉。他這次半山堂的月考又差了一名,於是再次落選慈慶宮侍讀,就為這事,如果不是襄陽伯張瓊正因為朱瑩張羅的那什麼西北發展基金在忙活,說不定又要捶他一頓!

    而紀九一句話刺激了兩個人,卻也知道適可而止,接下來也不再多言,和兩人分道揚鑣之後就立刻趕往宮中,順順當當進了慈慶宮。當然,這時候三皇子早就不在那兒了,但並不妨礙還有打掃慈慶宮書齋責任的他,將那一份請罪書壓在了太子往日讀書聽講的案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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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三十七章 突發

    紀九對朱二和張大塊頭說,他們這是三英闖會同,然而對那位聽到下頭人報信匆匆趕回來的,提督會同館的禮部主客司主事來說,這絕對是一場讓人氣炸肺的三醜鬧事!三個紈絝子弟膽大包天擅闖會同南館,大明什麼時候發生過這種事!

    而且,和位於澄清坊的會同北館不同,會同南館位於千步廊區域的東江米巷上,緊挨著諸多衙門。可鬧出這麼大的事情,竟然還能讓朱二這三個人揚長而去,簡直匪夷所思!於是,氣急敗壞的這位主事,親自去禮部向尚書侍郎們呈報後,就發狠要好好彈劾這三醜。

    然而,無論這位主事有多大的火氣,哪怕他在通政司關門之前,把自己義憤填膺寫好的彈劾奏疏送了進去,然而,他卻不知道,在轉送的過程中,這彈劾一到內閣就被壓了下來。

    才剛受到皇帝召見的三位閣老,當然知道這三個膽大包天擅闖會同南館去鬧事的小子,那是皇帝授意。哪怕確定皇帝肯定不可能留下字面上的證據,甚至都未必是傳口諭,可孔大學士本來就覺得皇帝這樣胡亂點兵點將簡直亂彈琴,如今面對這絕大風波,他就更加無語了。

    這不是要低調解決嗎?被朱二這三人一鬧,多少人會注意到這件事,這還怎麼低調?回頭一旦被人質疑所謂高麗貢女別有玄虛,高麗那邊必定要借機鬧騰不說,朝廷這臉面呢?那個做下此事的行人死都死了,再追究也不能把這事抹平啊!

    哪怕這是江閣老當首輔的時候留下的後遺症,但孔大學士不管對內與人如何爭鬥,卻無論如何都不想在對外事務上留下污點。所以,他對領會不到皇帝意思,竟然這樣惹是生非的那三個小子,自然是深惡痛絕。當然,恨屋及烏,他對張壽就更不滿了。

    於是,深夜方才離開內閣回府的孔大學士,上車之後卻吩咐車夫直接前往根本不順路的張園。這座皇帝用極低價格“賣”給張壽的昔日廬王別院,孔大學士從前就沒怎麼來過,畢竟廬王得勢的時候他才剛剛當官不久,而廬王死了之後這座宅邸空關,他也就路過幾次。

    至於這裡“賣”給張壽之後,那就更不用說了。因此,這會兒到了張園門前,他掀開窗簾吩咐隨從去叩門時,卻還特意吩咐道:“不要說別的,就說我過來一晤,片刻就走。”

    那隨從自然恭敬應是,可他到門上砰砰砰敲開門對門房言語了幾句,不消一會兒,卻又面色微妙地回轉了來,到了馬車的窗戶旁邊就苦著臉說:“老爺,門上說,他們公子……今天不在家。”

    見孔大學士那張臉登時一僵,他生怕自家老爺懷疑他做事不周到,慌忙又小心翼翼地解釋道:“老爺,那門房說,非但他們公子不在,少夫人不在,就連老安人也不在。他們都去趙國公府了,聽說今天晚上都未必回來,很可能要宿在那兒。”

    情知孔大學士很不喜歡張學士,往日聽到這三個字就煩躁,他自然是省去了這個稱呼,乾脆用他們公子這四個字來指代。果然,他這謹慎給他帶來了莫大的好處,因為下一刻孔大學士果然就火冒三丈了。

    “荒唐!回府!”

    強忍著沒有在人家大門口大發雷霆,孔大學士立刻吩咐了回府,繼而一把摔下了窗簾。他就不明白了,就算是成了趙國公府的乘龍佳婿,張壽好歹也是自己有府邸,有官職,自家產業也有聲有色的人,用得著這麼縱容朱瑩,沒事就往趙國公府去,而且還直接留宿?

    自己小倆口去也就算了,還帶上吳氏這個老媽子算怎麼回事?討好岳父也要有個限度!

    在孔大學士看來,吳氏這個昔日婢女即便養大了張壽這個少主人,甚至連皇帝都給了敕命封贈,張壽和朱瑩也願意呼之為母,可仍舊不過是老媽子。也就是這樣沒見識的老媽子,方才會這樣巴結著趙國公府,一點都沒有當婆婆的樣子。

    而車外的那個隨從當然不會去問孔大學士為何不去趙國公府——就憑如今街頭熱議,自家老爺昔日藏在江閣老之後算計趙國公父子,人是這輩子都不會登趙國公府大門的。否則,朱涇朱廷芳這兩個那麼記仇,到時候當面發難,老爺豈不是自取其辱?

    張壽並不知道,自己陰差陽錯避開了孔大學士直接登門這一茬。而今天並不是朱瑩臨時起意想要回趙國公府住,也不是他需要討好岳父一家人,而是朱二在回家之後火燒火燎派人緊急求救,他心知肚明是怎麼一回事,思量之後乾脆把吳氏和朱瑩一塊帶來了。

    吳氏反正和九娘熟識,太夫人也對她相當和藹可親,兼且有親家的身份,關鍵時刻說不定還能為朱二這個冒失小子說兩句話。

    然而,他沒想到的是,朱二那含糊不清的求援,竟然並不是因為這小子所謂的奉旨行事卻把事情鬧得天大,於是擔心收不了場而呼叫支援,而是另外一個緣故。當他和朱瑩以及吳氏剛到趙國公府門前就被等候在此的江媽媽帶到慶安堂時,他得知了一個非同小可的消息。

    太夫人竟是在晚飯後突然暈了過去!

    雖然在趙國公府派出多路人馬,幾乎是直接硬架了兩個御醫以及一個京城有名的杏林國手回來之後,太夫人已經清醒了過來,但三個大夫除了斟酌藥方,診斷結果卻幾乎相同。

    太夫人從前便有頭眩頑疾,只不過一向休養身心,再加上飲食寡淡,所以發作較少,也相對較輕,而這一次是突然劇烈發作,所以症狀頗有些兇險。如今雖說清醒,但很容易留下後遺症,輕則言語不利,手腳抽搐,重則恐怕難以下床。

    不管朱瑩平日是多麼堅韌俐落的性子,面對這種晴天霹靂,卻是一下子就懵了,一時全無主張。而張壽哪怕對中醫沒有什麼特別大的研究,但頭眩兩個字,因為唐高宗的風眩頑疾實在是太有名,他卻還是知道的。

    這病發展下去,那就是腦瘤中風等等惡性後果,而且就大夫的診斷結果,那些所謂的後遺症確實也就是中風的症狀。

    放在後世醫學發達的社會,這樣的病也不能擔保能夠治好,更何況現在?畢竟,太夫人已經年過七旬,不年輕了!

    兩個御醫和那個大夫知道趙國公府不是諱疾忌醫的人,這才把病症如實告知,可真的看到這些往日在京城都算是赫赫有名的家屬一個個都面沉如水,他們很想說好話安慰,卻又擔心回頭若有個萬一,因而等太夫人醒了過來,那個沒官職的大夫留下,兩個御醫卻匆匆而走。

    畢竟,供職太醫院的他們固然會給達官顯貴看病,但本職工作到底是皇帝身邊的御醫。當然,他們最害怕的還是趙國公朱涇冷冷來一句治不好你們賠命!

    而那個留下的大夫就無奈了,雖說趙國公一家人態度還算客氣,但他依舊戰戰兢兢。直到一個僕婦客客氣氣帶著他出了正房到一旁廂房暫歇,雖說面有悲色,卻沒有旁敲側擊從他口中再要什麼保證,也沒有以權壓人警告什麼,他目送人出去時,心情卻是沉甸甸的。

    如今朱涇正掌著兵部,朱廷芳則是管著五城兵馬司,再加上張壽這個炙手可熱的女婿,可以說比從前更煊赫。

    然而,一旦太夫人有什麼閃失,那就首先必定要折掉一個——因為朱涇身為兒子必然要丁憂,而且這一守孝,那就是二十七個月!

    至於朱廷芳,雖說父親尚在,他又不是承重孫,也就是服一年齊衰,不用丁憂,但總體來說,孝期行事當然不能像從前那般激烈,很多事情不免就要多有顧忌。

    而且,太夫人是當今太后的嫡親姐姐,有她在,就保留著一重天然的聯繫,皇帝和朱涇這姨表兄弟自然就能更親近。若是太夫人走了,誰知道將來如何?

    別人考慮的是太夫人萬一有個閃失,朱家上下的動盪問題,然而,對此時慶安堂中雲集的這些人來說,卻沒有一個去想那萬一的可能。就連吳氏,想到太夫人往日那使人如沐春風的言談舉止,也不禁暗中祈禱老天能夠開眼。

    好在當太夫人有些吃力地吞咽著朱瑩喂的水和藥時,張壽看得清清楚楚,她並沒有口角歪斜的跡象,這下子至少微微松了一口氣,當下就暗示朱瑩握住太夫人的手。等到人喝過水再次昏沉睡下,眾人轉至九娘那邊的上房說話,張壽就故意拉著朱瑩落在了最後。

    等前頭的人已經離開老遠,他才低聲問道:“瑩瑩,我問你,你剛剛去握祖母的手時,她是否還有力氣?”

    朱瑩微微遲疑了一會,隨即低聲說道:“祖母似乎很想抓住我的手,但好像沒什麼力氣,但她手指頭確實還能動,就是很艱難。”

    “能動就好,至少那不是最糟糕的狀況。”

    張壽輕輕舒了一口氣,繼而低聲說道:“祖母年紀大了,這病既然之前就有,那就只能慢慢調理,急不得。今天人能夠蘇醒過來,那就是天大的幸事,你要做的不是提心吊膽,擔驚受怕,而是當成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常常陪她。她是很堅強的人,不會輕易有事的。”

    “而且,你不要過分把她當成病人,以她那性格,好強了一輩子,到頭來卻被最疼愛的孫女當成什麼都不能自己做的病人,甚至廢人,那才是最大的打擊。回頭等她恢復過來,你要記住,一定要用平常心去待她。”

    朱瑩聽得眼中微露水光,但她知道,張壽這是對的,太夫人確實是這樣的性格。

    前頭發現朱瑩沒跟過來,於是特意在月亮門等著的朱廷芳,正好聽見了張壽安慰朱瑩的話。發覺這字字句句都說到了點子上,根本不是什麼空洞的安慰。最重要的是,張壽那讓朱瑩常常來陪太夫人的建議,他聽得心中不禁百感交集。

    若是朱瑩嫁到別家,為人子婦,公婆丈夫哪有這樣的大度,能放人回來陪著娘家老祖母?

    他沒有打擾這小倆口,悄然轉身離開,結果到上房正門時,卻看見妻子張如玉正站在那兒等他。見著他來,張如玉就迎了上前,隨即壓低聲音說道:“爹和娘在屋子裡商量,說要辭官回家照顧祖母,但娘堅決不同意,剛剛險些就爭起來了。”

    對於自己的父親,朱廷芳那當然是最瞭解的。朱涇能屈能伸,能收能放,關鍵時刻能夠冷酷到連自己這個兒子都當成棋子,能放任妻子棲身佛寺卻不去接,可以說,大局兩個字,就是人心目中那桿秤的秤砣,其他東西都遠遠輕過它。

    而如今,他終於知道什麼東西能夠重過大局這枚秤砣了。

    他沖著剛剛分明是守在門口的妻子點了點頭,隨即卻拉起她一同入內。對於這樣的舉動,張如玉先是微微一愣,隨即面上泛起了兩朵喜悅的紅霞。可進屋子之前,她眼角餘光瞥見後頭朱瑩和張壽正攜手而來,那一幕和自己此時如出一轍。

    她不知道向來顯得冷情的朱廷芳,是不是看到後頭妹妹妹夫的這一舉動,於是方才拉自己的手,可無論如何,她心頭依舊倍感暖意。因此,當進屋之後,她也沒有因為羞澀而鬆開朱廷芳的那只手,只當沒看見小叔子朱二那詭異的眼神。

    而朱涇則是面色平靜地等到兩對小夫妻先後進來,這才開口說道:“我打算辭官侍疾。”

    朱廷芳有張如玉通風報信,但張壽和朱瑩可沒有。此時此刻,朱瑩那自然是大吃一驚,而張壽則是第一時間回過神來,看了一眼面色平靜的九娘之後,他就從容不迫地說:“岳父這固然是一片孝心,但我認為,如果祖母知道,她的第一反應肯定是把你打出去。”

    聽到這話,朱二不禁佩服得五體投地。剛剛看到父親和繼母爭執起來,他那是想勸卻不敢勸,因為幫哪邊都說不定是錯,搞不好還要被揍一頓。而張壽倒好,一聽到這話後就直接把他一向最害怕的老爹給噎了回去。聽聽,祖母把你打出去,這話多霸氣!

    “我不想說什麼忠孝誰為先,因為祖母此時如果在這裡,也不喜歡聽到這種大道理。以她的性格,想來最厭惡痛恨的,就是一病便被人當成將死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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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三十八章 不亂

    朱涇從來沒想到,居然會有一天,自己在這家裡孤立無援,人人反對。如果是家裡人貪戀兵部尚書這個位子的權勢,那麼他至少還能撂下一堆義正詞嚴的道理,然而,從首先表示反對的妻子九娘開始,人人的理由都很有說服力。

    九娘反對,是因為覺得太夫人素來以大事為先,而且大夫並沒有說會有生命之憂,你天天呆在家裡在人面前晃悠,偏偏又不是會說話哄人開心的性子,時間長了,太夫人這個當娘的不會覺得有個兒子膝下盡孝很好,而是肯定會嫌你這個兒子天天在眼前晃太煩人。

    張壽反對,是覺得太夫人即便是病人,卻依舊需要尊嚴,你這個兒子辭官回家奉養,反而會時時刻刻提醒她的老弱,不利於她調養康復。而這個理由,也得到了朱瑩大力支持。

    朱廷芳反對,是覺得皇帝任用朱涇為兵部尚書,正是為了制衡朝中某些官吏,如果就這麼掛冠而去,除非是楚國公張瑞能夠立馬接任,否則其他人恐怕不符合皇帝的心意。

    而就算朱涇一心為公舉薦楚國公,可兩家世仇在京城是有名的,就算楚國公承你這份情,其他那些覬覦兵部尚書一職的文官,不會說朱家外舉不避仇,反而會大肆造謠生事,幸災樂禍,到時候皇帝和楚國公尷尬不說,若是風聲傳到太夫人耳中,反而不利於安養。

    至於兒媳張氏和朱二,一個自然是夫唱婦隨,另一個則是張壽和朱瑩的應聲蟲。於是,堂堂趙國公府的主人,朱涇就落得個孤立無援無人響應的地步。盯著面前一大堆人看了好半晌,他最終一聲不吭拂袖而去。

    他這麼一走,除了朱二有些心裡發毛,其他人卻是個個面色如常,而張氏則是多問了一句:“剛剛要商量事情,太夫人那邊沒有留人,這會兒我先去侍疾?”

    知道張氏是想把地方留給他們說正事,九娘就搖了搖頭道:“你公公被我們大家群起反對,這會兒想來心裡憋屈,肯定已經去慶安堂訴說苦衷了。就讓他先去陪一陪好了。年紀大的人難免有個三災八難的,就像阿壽說的,我們首先得自己穩住,不能當作是天塌了。”

    “先看看娘這幾日是否能有好轉,是不是能下床。若是真的臥床不起,他要辭官也好,要請假也罷,自然都在情理之中,可現如今正旦在即,他又是國公,又是兵部尚書,這樣一辭官,等於把爛攤子丟給別人。”

    說到這裡,九娘這才看向其他人道:“大郎你也儘管去衙門做事,我和你媳婦還有二郎,再加上瑩瑩,大家輪流侍疾就好。家裡這麼多人,沒有吃閒飯的,怎會讓慶安堂裡的娘受委屈?至於瑩瑩你要去女學,二郎還有皇上交待的事情要做的時候,那就儘管去。”

    “至於阿壽,你只要常來就好,娘很喜歡你這個孫女婿,你陪她多說說話,比什麼都強。”

    見九娘安排得面面俱到,張氏自然無話。而朱廷芳點頭答應之後,卻說自己要去看看父親,張氏則是出去召見內外管家和管事娘子,把太夫人病中這些日子的安排吩咐下去,他們兩夫妻一走,朱二就一下子活了過來。

    相比朱涇這個爹,九娘這個繼母對他一向都不錯,他當然是不怎麼怕的,此時上去一把將張壽拉到九娘面前,苦著臉把紀九那不靠譜的計畫給出賣了,這才在那唉聲歎氣起來。

    “我之前也是信了他的邪,現在事情鬧得天大,偏偏祖母又病了,我說妹夫,這接下來我該不該借著祖母病了這機會退出?”

    “退出幹嘛?紀九確實是不夠低調,但之前張琛就已經高調和人衝突過了,皇上若是真的要低調,派人在使團中扒拉扒拉,總能找出一兩個嘴不緊的探問,還用得著讓你們上?”

    沒等張壽說話,從後頭上來的朱瑩就沒好氣地哼了一聲,繼而恨鐵不成鋼地說:“皇上說是要探探貓膩,其實還不是想考考你們這三個人,否則高麗貢女背後的名堂有什麼要緊。祖母要是知道這件事,肯定也會讓你做到底。奉旨做事,這多難得,你還要往外推?”

    張壽呵呵一笑介面道:“區區一個高麗小國的什麼者山君,他是賢是愚,是陰險還是純良,皇上確實無所謂。然則多年未曾有貢女之事,不論詔書是怎麼回事,高麗此次卻一送就是九人,看名冊都是出自他們那邊的所謂名門。”

    “皇上大概是還想知道,真的是自願,還是其他緣故。”

    朱二終於覺得自己這是聽懂了一點,但又好像沒聽懂。

    雖說祖母正病著,情況還不知道好壞,他不應該急於自己的事,可他這是少有地直接領受皇帝的任務,因此當下就急切地問道:“就算不是自願,她們家裡逼著,又或者高麗王壓下來,她們幾個女子有什麼辦法?”

    “再說了,最難的難道不是這些女子應該如何安置嗎?”

    他一邊說一邊煩惱地抓了抓頭,然而,下一刻,他就聽到一直都沒說話的九娘笑了一聲:“阿壽說的不是這些女子是否自願。身為女人,生在官宦之家,看似不愁衣食,身份高貴,但大多數人不過是當成聯姻的工具,哪裡有什麼自主權?”

    “阿壽說的是,皇上說不定是想知道,這是高麗王攤派給他們家裡的任務,還是他們主動請纓,又或者是高麗王認為這是美差,攤派給他們家裡,又或者是要打壓他們家中,於是把他們家裡的嫡女選入此次貢女的行列。”

    “至於皇上如果不想納入後宮的話,這些女孩子將來如何安排,你就不用操心了。了不起給朝廷重臣們一人添一個高麗小妾,就算此事不成,放在女學裡也不是不可以。”

    “我才不要!”朱瑩登時眉頭倒豎,“高麗女人關我們女學什麼事!還有,娘你別說得這麼不當一回事啊,就算皇上不會塞給咱們家一個高麗侍妾,可這會讓多少人家雞飛狗跳!”

    張壽頓時莞爾,隨即想起了傳說中袁世凱的三個高麗小妾,有說其中一個是朝鮮公主的,也有說其中一個是王妃妹妹的。但總而言之,一個千金帶著兩個丫頭嫁過去卻平起平坐這傳聞,各大小道媒體那簡直是說得天花亂墜,哪怕真假他們自己也不清楚。

    但那是人家已經快亡國之前的事了,至於現在,人家李氏朝鮮雖說內部爭權奪利,家族興衰起伏,大明覺得那是小國寡民,其實相對於歐洲那些國家,那也不算不小了。

    大明皇帝要納後宮,人家當然會乖乖把美女送來,可如果皇帝不收,卻是一群年紀一大把的臣子收高麗妾侍,那就有點坑了。人家固然不敢有違,但日後的態度說不定會微妙變化。

    想到這裡,張壽就呵呵笑道:“據說高麗王公貴族常常說中國語言,寫中國文字,這些女子既然能進入名冊,想來無論語言文字都沒有任何問題,可比我家裡那個來自佛羅倫斯的小子強多了,瑩瑩,你就真覺得她們配不上女學?”

    朱瑩頓時沒好氣地斜睨張壽一眼:“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我不想說什麼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高麗那邊比大明還要更執迷於三從四德那一套,我是怕她們把其他人帶壞了!”

    張壽看了看含笑不語的九娘,一時莞爾:“但瑩瑩你有沒有想過,她們被送來,無論因為什麼理由,都不可能再被送回去,否則高麗國內隨便鼓噪點什麼,要麼就是高麗王在我朝臉上抹黑,要麼就是政敵借著她們往她們家裡潑髒水,到時候她們說不定就是死路一條。”

    “要知道,高麗那邊也是從開國之後就沒有太平過,為了大統,以子迫父,以叔淩侄,殺人從不手軟,臣下滅族也比比皆是。我朝和她們家裡沒仇沒怨的,何必這麼坑人呢?”

    “但是,大明留下她們無所謂,但與其重臣家裡多一個高麗小妾,還不如女學那邊多幾個高麗女子做事,畢竟,讀過書且能夠安安分分呆在女學做事的女孩子,不太容易找。”

    朱瑩頓時沉默了下來。

    別看如今女學那些女夫子們都是未嫁之身,看上去好似還一個個都不準備嫁人了,但皇帝希望這些曾經為大皇子和二皇子選的女孩子趕緊婚配,別耽誤了,隨著時間過去,她們當然很可能回一個個嫁人,從此相夫教子。

    到那時候,還有多少人到女學來當這個女夫子?

    於是,足足好半晌,她才小聲嘀咕道:“這些高麗女子做女史可以,做夫子絕對不行!”

    “那是當然。”這次說話的卻是九娘。她所想和張壽不謀而合,此時自然而然就露出了深深的笑意,“只不過是給她們找一個無害有益的去處而已,哪裡輪得到她們去當老師?”

    朱瑩這才滿意了,而此時此刻,一直都沒機會開口的朱二,終於找到了說話的機會,當下可憐巴巴地問道:“可是,祖母現在病著,我這個做孫子的不在家裡侍疾,回頭卻帶著高麗那個者山君招搖過市,傳揚出去,別人不會說我沒心沒肺嗎?”

    “二哥你本來就沒心沒肺……”朱瑩哂然一笑,見朱二那表情更可憐了,她意識到自己這話過分了,當即就軟言安慰道,“就像娘說的,先看看祖母情形,若還不是太壞,那自然不要緊。你帶著紀九和張大塊頭在外招搖一陣子,那些等著看咱們家熱鬧的反而摸不准。”

    “這就叫,故布疑陣!”

    朱二這才恍然大悟。敢情他這不單單是完成皇帝的任務,還是在外給家裡打掩護?他一下子來了精神,見九娘也欣然點頭,顯然對朱瑩的說法毫無異議,他也就放下了心頭包袱。

    有了繼母和妹妹撐腰,他就不用擔心父兄捶他一頓了!一物降一物,只要不是涉及家國天下這種大事,這母女二人正好完克那父子二人!

    京城這種地方,除非絞盡腦汁故布疑陣,混淆視聽,否則任何事只要發生了,那就沒有不透風的牆,因而,朱二紀九和張大塊頭三個擅闖會同南館的事為人津津樂道之際,趙國太夫人突發重病的消息也因為請了兩個御醫和一個名醫,同樣不脛而走。

    於是,當被張壽派人接回來的羅三河滿臉憔悴地進了慈慶宮時,他就聽到裡頭傳來了清脆的說話聲:“三哥,我們真的可以去趙國公府探望太夫人嗎?別人不會因為我們去,就在外頭造謠生事說太夫人病得如何如何嗎?”

    羅三河聽出那是四皇子的聲音,隨即一下子就醒悟到,這是在說要去探望趙國公朱涇的母親。剛剛回京的他當然不知道太夫人病了,此時不禁微微一愣,而這麼一遲疑,前頭帶他來的人已經先行進去稟報了。

    於是,正在出神的少年內侍就聽到裡頭傳來了一個盛氣淩人的聲音:“人來了還杵在外面幹嘛,難道要我們去請你嗎?”

    隨著這聲音,看到四皇子虎著臉出現在自己面前,換成以前的羅三河,縱然不吭聲,臉上也會難以抑制地流露出某種情緒,但今天他卻低下了頭,隨即低聲說道:“四皇子,之前是我自以為是。”

    四皇子完全沒想到這個挺討厭的傢伙竟然會這樣明確地服軟。他有些詫異地盯著人看了好一會兒,最後到底還是忍不住好奇:“你在那村裡也呆了一個月,最後結果如何?”

    如何……羅三河想到那雞飛狗跳的學生,懶散且完全沒有責任心的父母,得過且過的氛圍,仿佛永遠一成不變的鄉間生活,他最終扯動嘴角,流露出了一個苦笑。

    “我覺得自己肯定能挑出幾個被埋沒的孩子,結果一個月下來,我才知道,我想多了。別說我呆上一個月,就算呆上一年半載,三年五年,說不定也依舊於事無補。”

    聽到這裡,四皇子雖說對比自己的情況,著實也有相同的看法,但還是擺出一副前輩過來人的架勢,微微揚起頭說:“你這話就不對了,這是因噎廢食,哪有因為一時挫折,就覺得自己所作所為全然無用的?嗯,我和三哥要去趙國公府探望太夫人,你也一起跟著吧,我可和你說,我和張琛在白家村收拾得那些人服服帖帖,還選出了兩個不錯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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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三十九章 一物降一物

    三皇子和四皇子去往趙國公府探望太夫人,雖說是微服出行,但既然銳騎營那是要帶的,聲勢當然不可能太小,於是,這邊廂他們這一行人剛進趙國公府,那邊廂很多消息靈通人士就已經得到了消息。

    哪怕太夫人是太后的嫡親姐姐,三皇子和四皇子論理應該叫太夫人一聲姨祖母,也就是民間所謂姨婆,但在三皇子冊封太子之前,皇帝並不常帶著這兄弟倆出宮,三皇子冊封太子之後,也不見他和四皇子常常來往趙國公府,這下子,懷有某種猜測的人當然越來越多。

    要不是太夫人突然重病垂死,宮裡這兩位小皇子怎會突然駕臨探望?

    一時間,就連那位提督會同館的禮部主客司主事突然孤注一擲似的,在朝會上公開彈劾朱二三人擅闖會同南館,結果被皇帝惱火地拿出三人聯名請罪書駁回,這也有了另一種解釋。

    太夫人好歹也是皇帝的姨母,如今人都病得快要死了,這還要追究人家的孫兒?擅闖會同南館而已,又不是擅闖六部衙門,那個禮部主事腦子進水了嗎?還不如姑且隱忍,等到朱涇丁憂交出兵部尚書之職後,那再去窮追猛打不遲!

    當然還有更加聰明的人,比方說和朱家沾親帶故的親戚,那就是緊急備辦了探望病人的諸多禮物,隨即快速趕去了趙國公府,希望能夠剛剛好好地和太子殿下來上一次美妙的偶遇。然而,如果四皇子知道他們的想法,一定會呵呵一笑,嘲諷這些人想多了。

    他一路好好拿自己的經歷“教育”了一番羅三河,結果跟著三皇子剛剛到慶安堂還沒坐上多久,太夫人就開口攆人了。哪怕仍舊非常虛弱,但一貫好強的她卻依舊口氣相當強硬。

    “太子殿下今天的課上過了嗎?隨便請假,你那些先生們會怎麼想?四皇子在外頭呆了這麼久,還有多少課程要補上?你們還有時間浪費在我這兒?”

    “別說我現在還沒死,就算死了,也用不著你們興師動眾,一個太子一個皇子一塊過來看我!瑩瑩都能放心去女學,說下午再來陪我,你們也一樣,都給我趕緊回慈慶宮讀書去!”

    今天上午老老實實在慶安堂侍疾的朱二,眼見得自家祖母連太子殿下和四皇子都能一副理所應當的口氣加以責備,他不禁覺得,自己從前被祖母數落甚至責打那簡直都不算什麼。所以,他也不敢幫三皇子和四皇子說話,只是屏氣息聲在一旁裝不存在。

    然而,太夫人既然已經恢復了神志,自然不會看到那麼大的一個孫子就在旁邊,當下就不容置疑地開口說道:“二郎你去送太子殿下和四皇子回宮,也去做你自己的事情。”

    朱二微微一愣,隨即就意識到太夫人不確定三皇子和四皇子是否知道他和紀九以及張大塊頭奉旨行事,所以沒挑明他要去做的事。可是,他早上答應過父兄要在家裡好好侍疾,此時不由得欲言又止。

    然而,太夫人卻一點都不給他再拖延的機會:“家裡還有你娘和你大嫂。有的是人輪流陪我,多你一個也沒什麼用!快去!”

    眼見得一旁江媽媽沖自己微微點頭,朱二最終只能硬著頭皮對三皇子和四皇子做了一個請的姿勢。見這兩位也對太夫人的執拗毫無辦法,說了兩句保重和休養之類的套話後就往外走,他送人出去時就面色尷尬地說:“祖母一向就是這樣說一不二,我爹早上都被她罵走了。”

    四皇子同情地點了點頭:“我能想像你從前打算把瑩瑩姐姐亂點鴛鴦譜許給陸師兄的時候,那是什麼下場。”沒被打死算你運氣好!

    沒想到四皇子竟然這麼會損人,朱二那簡直是差點沒被氣瘋。可從前他在半山堂時固然不至於對人和三皇子太忌憚,現如今三皇子都已經是太子了,他不得不對四皇子也同樣稍微尊敬一點。因此,他狠狠瞪了四皇子一眼,最終乾脆就不說話了。

    可這還沒出慶安堂前那穿堂,三皇子卻突然小聲說道:“父皇說,今天朝會上,會把你們昨天擅闖會同南館這件事了結掉,順便也會准許高麗使團自由出入會同南館,也就是說,你和紀齋長還有張齋長如果想要帶著高麗那個者山君出去,已經可以了。”

    朱二微微一愣後,隨即如釋重負地說:“太子殿下回去之後替我多謝皇上,就說咱們做事不牢靠,給他惹禍了。”

    四皇子那才不在乎朱二瞪自己的眼神,此時就示威似的回看了過去:“知道惹禍,你們還鬧這麼大。也不知道那個小小年紀的者山君有什麼了不起的,連父皇也對他這麼感興趣。”

    聽四皇子這口氣,朱二就意識到人什麼都不知道,這下子頓時揚眉吐氣,眼神中就流露出你什麼都不懂就少說話的意味來。奈何有道是媚眼拋給瞎子看,他這眼神落在四皇子這種最不會看眼色的人眼裡,那是完全等同於白搭。

    人非但沒領會,反而還突然側頭對三皇子說:“三哥,既然朱二郎他們擅闖會同南館也沒什麼大事,我也想和他們一塊去看熱鬧。”

    “不許去!”三皇子不但一口回絕,還突然一把拽住了四皇子的手腕——他實在是唯恐自己一個沒拉住,人就再次我行我素惹出什麼亂七八糟的禍事來。四皇子不知道,但他卻是知道的,因為父皇對他這個太子明明白白地說,此次高麗貢女有問題。

    朝廷之前給高麗的國書上,並沒有提到要高麗貢美人!父皇也沒打算納什麼高麗美人。

    所以,三皇子在確保了四皇子沒法跑掉的情況下,這才對朱二開口說道:“禮部主客司那個主事據說曾經對高麗那者山君說,如若他在國子監成績優異,興許將來可能侍讀慈慶宮。此事你不妨探一探那者山君的口風。”

    朱二簡直是詫異到了極點。那個高麗王族小子的年紀確實只比三皇子和四皇子大一丁點,可用番邦之人侍讀慈慶宮,三皇子這是說真的嗎?

    “父皇說,那個禮部主客司主事就算只是調侃,但說話也未免太隨便了,所以你得試探一下那個者山君是不是當了真。如果沒當真自然最好,說明人希望儘快回到高麗故國,沒想過讀完書還要在我朝做官。但如果當了真……”

    三皇子在複述的時候,努力想要模仿皇帝當時的口氣:“那就說明他這個大王的侄兒在國中也受到相當的忌憚,所以想要借著躲在我們這兒,避開那邊的爭鬥。”

    朱二聽到父皇說這三個字後就進入了專心致志傾聽的模式,此時聽完之後,他就連忙點了點頭,但隨之就不太確定地說:“我是覺得,這小子好像並不太情願到京城來,之前我們三個去興師問罪,他看著好像是誠懇認錯,但是……”

    猶豫了一下,從小到大不知道誠懇認錯過多少回的朱二公子就乾咳一聲道:“但是他好像很希望朝廷因為他這坐轎的錯處,直接把他攆回高麗去似的!”

    四皇子頓時眉頭倒豎:“果然狡猾!三哥,可不能這麼就把他放走了!”

    “如果不是太祖留下來的規矩,誰也沒想要留著他。”三皇子沒理自己那個明顯還想去會同南館摻和一腳的四弟,卻是頗為認同朱二的判斷,因為父皇告訴他,者山君的父親早故,母親守寡撫養他和兄長,如今人孤身到了大明京城,那邊母兄相依為命,人肯定很想回去。

    而朱二見三皇子依舊死死拽著四皇子,他就得意洋洋地沖人做了個愛莫能助的表情,只當沒看見人拼命朝自己做著各種齜牙咧嘴的表情。

    於是,當送了兩人到大門口,眼見車馬齊備,他一面殷勤送三皇子和四皇子上車,一面對四皇子擠眉弄眼,氣得對方險些哇哇亂叫。可就在他打算放下車簾,送這東宮一行人離開之際,他卻突然聽到一陣動靜,扭頭去看時,卻只見護送的這一行銳騎營後隊好像有些騷動。

    雖說這些衛士都穿的是便服,但這是在趙國公府門前,他不太覺得有誰會不長眼睛衝撞過來,當下就揚聲問道:“後頭是怎麼回事?是有誰來了嗎?”

    就在他話音剛落之際,他就聽到了一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聲音:“朱二,這是太子殿下來了?我想呢,怎麼好端端連我都攔著!”

    四皇子也已經聽出這是張琛的聲音,連忙探頭吩咐道:“那是張琛,放他過來!”

    雖說四皇子這是越過三皇子自說自話,但銳騎營本來就知道張琛不是外人,之前攔著也是職責所在,四皇子既然是說了,他們就放了人過來。

    於是,朱二就只見一身風塵僕僕的張琛策馬上前,身後竟不見隨從,也不知道是被後頭銳騎營攔住了,還是人根本就沒帶隨從。

    他並不知道昨天慈慶宮裡的那一樁公案,此時正想調侃一下人這耳報神的速度,可卻沒曾想張琛停穩之後就沒好氣地嚷嚷道:“朱二,你們闖會同南館居然也不等著我!”

    四皇子頓時來勁了,趕緊扒著馬車的窗戶叫道:“就是就是,我也想一塊去,張琛你快來幫忙勸解勸解太子三哥!”

    張琛可不會隨隨便便幫四皇子這個熊孩子說話,他到馬車前一躍跳下了馬背,見三皇子探出身來,他就鄭重其事地拱了拱手道:“太子殿下這是和四皇子來探望太夫人?我這剛回城的人都聽說了,路上快馬過來時,還遇到有人提著大盒子小盒子往這邊來呢。”

    “恐怕是聽說您二位來探病,所以打算來一次偶遇。”

    此話一出,三皇子哪裡還理會打算留下一塊去會同南館湊湊熱鬧的四皇子,再次一把揪住了人的領子,繼而感激地朝著張琛點點頭道:“多謝你告知……快,立刻起行回宮!”

    見四皇子滿臉幽怨卻依舊被拖了回去,車窗放下,而後一群銳騎營護衛訓練有素地護衛著馬車立刻就走,朱二這才斜睨了一眼滿臉神采飛揚的張琛,突然嗤笑了一聲。

    “行啊張琛,得了我那妹夫忽悠人的幾分精髓,就這麼輕輕巧巧把這兩位給送走了!只不過,會同南館那邊的事沒你的份,你就去好好歇著吧!”

    張琛正想反唇相譏,卻不想朱二湊近一步,隨即低聲說道:“奉旨行事,就我們仨,有本事你自己進宮去討皇上的示下,懂了嗎?”

    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要是用來搪塞別人,那自然不在話下,可張琛那是什麼人?他根本就沒有氣餒,反而還皮笑肉不笑地說:“哦,真的不要我幫忙?呵呵,那好,我現在先去探望你家太夫人好了。嘖嘖,不知道這幾天會有多少人過來探病,你這個孫兒要是不在……”

    “那回頭不孝的名聲可是要傳得人家耳朵起老繭了!”

    朱二沒想到張琛竟然還會來這一招威脅,一時那真叫一個氣。就算是張壽和朱瑩,還有九娘全都支持他繼續去完成皇帝的吩咐,太夫人也攆了他出來,但別人不知道啊!雖說他在外頭晃悠還能讓別人覺得太夫人病情並不嚴重,可這也禁不住張琛使壞!

    一時間,他只能對張琛怒目相視,但見張琛沒事人似的,他就終於拉長了臉罵道:“你怎麼就這麼空閒,這閒事也要管!”

    “你都說了我空閒,那我不管閒事幹嘛?”張琛呵呵一笑,太夫人病了這消息他進城後走在半道上就聽人說了,此外就是朱二那三個人擅闖會同南館的事。他一聽就知道裡頭有貓膩,果然剛剛朱二嘴巴不緊,直接就露出口風,這三個還真是奉旨辦事!

    被張琛這樣反問回來,朱二一時更加氣不過:“你有本事去陸三郎那邊摻一腳,他如今正在遊說各家達官顯貴出錢出人,那西北發展基金的名頭被他叫得震天響,辦的事情可比我們這邊體面多了!你不敢去和那死小胖子鬥,卻跑來我們這搶什麼搶?”

    這下子,換成張琛怒了:“誰說我不敢和那死小胖子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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