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匿名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歷史軍事] [府天] 乘龍佳婿(全文完)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871
匿名  發表於 前天 02:06
第八百七十章 捨棄

    張壽從來就沒奢望過,這年頭的統治階級會出現叛逆——沒有系統的學習和思想教育,在如今這種年頭,就算有人同情黎民百姓之苦,也頂多只能濟貧扶弱,又或者在做官時儘量清正廉明,再過線就很有可能做出一些蠢事。

    沒有發生頭腦風暴似的思想變革,縱使才子名士也不可能高屋建瓴地看問題。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這話可以完美用在普通人身上。指望從來沒有受過教育的普通百姓有覺悟,那還是洗洗睡了吧。所以,他對者山君說了那麼多,唯獨隻字不提教育兩個字。當然,其實他提了,者山君也沒有解決的辦法,李氏朝鮮兩班子弟都談不上應學盡學呢!

    高麗報喪的正式信使到了,而接下來的那位信使到得卻比皇帝以及群臣料想得要早。卻原來是高麗上下被那道興師問罪的奏疏給嚇壞了,一面派人卑詞請罪,一面號稱要派大軍前往濟州島清剿,只請天朝寬宥……總之就是一句話,他們自己會處理。

    對於這樣的表態,皇帝直接呵呵一笑。這一日在召見幾位部閣重臣時,隨手把這封國書一扔,繼而就沒好氣地說:“若不是北面港口大多封凍,而從南面那些港口出發,風向不利,事倍功半,朕早就派水軍直擊了,還費神勞力等他們回復?”

    但凡文官,尤其是高官,一心一意想著開疆拓土的人很少,多的是號稱老成持重的,而此時此刻在御前的,一多半都是這樣的人。於是,孔大學士就率先說道:“就算是風向有利,貿然勞師遠征,也不是上策。由著高麗先查,這才是正理。”

    他話音剛落,朱涇就淡淡地說:“最近這日子,於我則風向不利,於高麗則風向有利,孔大學士就沒有想過,海上劫掠高麗貢品船的,應該絕不止一艘船嗎?而既然他們能夠輕易到秦皇島,則沿海各地都能輕易到達!”

    “所以,不是如今大明是不是派兵的問題,而是他們若是派船騷擾,則大明邊境各地,無所不在戰火之下!”

    “而且,這些打著太祖皇帝後裔幌子的賊子,未必就不是曾經肆虐高麗,打得他們苦不堪言的倭寇!”

    最初被朱涇駁斥的時候,孔大學士還死板著一張臉預備反唇相譏,然而,聽著聽著,他的臉色就漸漸變了,都最後更是暗自心驚。如若真是朱涇說得那樣,可不是防不勝防?可要他立刻支持用大舉進攻來代替被動防禦,那卻也是萬萬不能的。

    在他看來,怎麼能夠因為一時猜測,就擔負那大軍出動,錢糧耗費無數的後果?

    可是,吳閣老卻搶在他前面,用不緊不慢的語調開口說道:“大司馬所言極是,如今風向不利我朝水軍,但高麗也好,日本也好,他們那邊船隊跨海而擊,卻是非常便利的。萬一那些逆賊喪心病狂,豈不是戰火直接燒到了我國?”

    孔大學士不自覺地抬起頭來看天子,在他看來,這很可能是因為皇帝提前和朱涇以及吳閣老通過氣,所以這兩位方才說這樣的話。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皇帝並沒有趁勢附和,而是露出了微微有些得意的表情,隨即就目視朱涇,用一種興致勃勃,或者說唯恐天下不亂的口氣說:“朕早先就讓兵部行文江南各地水軍,開始臨海水軍演練,現在應該差不多開始了吧?”

    “這要是他們這些每年砸下去無數錢糧的水軍大營,還會被區區叛賊佔據上風,那還不如裁撤了!”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口氣越發不容置疑,“如今三月都快到了,北邊的港口也逐漸解凍,通告各地漁船,下海的時候小心些個,再有就是……帶上樸刀之類的武器!”

    孔大學士不禁微微錯愕,漁民也就算了,什麼水軍演練,他之前怎麼不知道?他這才猛然想起,因為年底二皇子被殺,各種各樣的善後以及相關方面的處理堆積如山,都是他領銜去做的,而至於那些牽連到問罪高麗以及相關問題,則是吳閣老擔綱。

    所以,他這個不是首輔的首輔,方才居然都被蒙在鼓裡!

    而皇帝見孔大學士面色陰沉,卻也沒有繼續刺激人,而是收起了剛剛那姿態,語重心長地說:“太祖後裔四個字之所以能夠輕易糊弄住人,也是因為這些年來,水軍的船隻也就是在近海遊弋,查禁走私,卻不再遠洋四海,走得最遠的反而是商人,是商船。”

    “朕無意像太宗年間那樣,派出無數大船鋪天蓋地地滿世界轉悠,由此虛耗錢糧無數,畢竟,太宗皇帝末年也醒悟到了這種做法實在是有些不妥,於是就有了你們心裡知道,嘴上不說的那些船。”

    聽到這裡,孔大學士也好,吳閣老張鈺也好,甚至就連趙國公朱涇和幾位尚書,那表情都有些尷尬和微妙。

    皇家那船隊,看似是隱秘,而且一直都有明面上的東主,奉公守法,按時納稅,當然在外國是不是有什麼亂七八糟的麼蛾子,這誰也不知道,可總體來說,在場的這些人,哪怕其中有人不知道具體是哪個船隊,但都影影綽綽聽到過這生金蛋的母雞。

    見其他人都不說話,孔大學士只能硬著頭皮說:“皇上的意思是,不只是水軍演練,還要派船出海?多少船?多少人?多少開銷?對民間又怎麼說……”

    還沒等孔大學士把這些問題一一羅列完,皇帝就聲音冷淡地說:“對民間就直截了當一點,傳聞太祖皇帝于海東建國,因此有叛賊居心叵測,暗地籌謀,於是有之前蘆台馬驛那件事。為防再有此事重演,既然大明號稱天朝,當重新繪製天下輿圖,遍訪天下風情!”

    “不是大明天下的疆域,而是這寰宇天下的疆域!不是大明天下的風情,而是這寰宇天下的風情。太祖皇帝當年夢天帝留下的球儀上,既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標注了海東大陸,也有船到過,那麼就去找找看!哪怕找不到太祖後裔,卻也未必不可以在海外建立藩屬!”

    “既然被屬國稱之為天朝上國,那麼,就該有天朝大國的擔當,固步自封,困於號稱中央的球儀之一隅,算得上什麼天朝上國!”

    如果張壽在這裡,那麼聽到這樣慷慨激昂的話,一定願意脫口而出叫一個好字,當一個最合格的捧哏,然而,在場的部閣大臣們,此時卻大多眉頭緊鎖,就連號稱天子應聲蟲的吳閣老反應都慢了半拍,反而是朱涇率先開了口。

    然而,身為兵部尚書的他卻沒有頌聖,口氣也非常冷靜:“皇上想要將此事公諸於眾,然後派船遠洋四海,宣揚國威,自無不可。而海東大陸既然有許多高產作物,如若能適合大明土地,日後也可以盛世無饑餒。然則,單單如此,支出龐大,不知要從何處擠出這些開銷?”

    孔大學士簡直是又驚又喜,他從來都沒有想到朱涇竟然有朝一日會站在自己這一邊,而只不過是須臾之間,他就只聽吳閣老慢慢吞吞地說:“皇上這藍圖著實讓人心折,然而,臣想請教,那些遠洋的大船和如今各地水軍大營的船截然不同,是要新造嗎?”

    再接著,大學士張鈺和其他幾位尚書,也各自提出了他們的顧慮——無非是,船從何來,錢從何來,人從何來。

    而面對這一系列質疑,皇帝卻依舊和最開始一樣,不慌不忙地拋下了石破天驚的話:“船自然就是當年皇家那些船,人就是這些年皇家用的那些人,至於錢,也不用從國庫中走!”

    頃刻之間,在場這麼多人,除卻不動聲色,其實卻為皇帝當了一回托的趙國公朱涇,其他人個個倒吸一口涼氣。這麼多年了,那支船隊素來是宮中禁臠,也不是沒有強勢的首輔想把手伸過去,然而,哪怕再懦弱再不管事的天子,在這一點上卻是態度極其強硬。

    當然不強硬也就有鬼了!天子手頭有錢,就不用看大臣們臉色,聽那些禦史們痛心疾首地勸諫,而宮中嬪妃不管賢德與否,在這一點上也極其一致,因為她們都得到了數額龐大的脂粉錢!

    而現在,皇帝竟然打算把這從來都是在檯面下的東西拿到檯面上?

    真的假的?要是真的,這件事當然做得!做成了,他們就名垂青史了,誰不想限制內庫!

    孔大學士和其他同僚交換了一個眼色,隨即深深一揖問道:“皇上此話當真?”

    就知道你們會上鉤!皇帝得意一笑,若無其事地說:“君無戲言!”

    面對這樣擲地有聲的承諾,不用孔大學士帶頭,吳閣老就第一個附和道:“若真的如此,朝廷無需靡費就能威揚四海,而且船和人都是現成的,之前又是熟手,這自然是可行!而且,之前那支船隊固然相當隱秘,但朝堂民間也不是沒有議論,如今這樣一來……”

    “天下臣民必然會讚頌皇上不愛虛華,正是我大明聖君!”

    孔大學士簡直覺著自己酸得牙都快掉了,這種赤裸裸的頌聖之詞,當著這麼多朝中頂尖大臣的面前說出來,卻還能理直氣壯不羞不愧的,也就是吳閣老了。

    然而,還不等他堅持一下自己的風骨,卻發現緊跟著便是戶部陳尚書以掌管朝廷錢袋子的大掌櫃身份入手,也煞有介事地表達了自己的支持——陳尚書之後便是大學士張鈺,張鈺之後便是另兩位尚書……最後他發現,只有自己和朱涇兩人站著沒動。

    他知道自己不能和朱涇這個勳戚相提並論,當下只能不情不願地開口說道:“皇上有此心,便是我朝太祖太宗之後最英明的天子。然而,乍然從商船改成軍用,只怕也不止一天兩天能夠成形……”

    這一次,他還是沒能把話說完,因為剛剛沒有吭聲的趙國公朱涇便淡淡地說道:“掌管軍器局的渭南伯張康,這些日子一直都在督造船用火炮、火銃以及撞角等各色接舷戰的武器,如果需要,大概他那邊提供的武器,足夠裝滿二十條船。”雖然那些船本身就有武器……

    我怎麼不知道!

    當孔大學士從乾清宮出來的時候,他那張臉簡直黑得如同鍋底盔。而不僅僅是他,好幾個大臣都是如此,哪怕他們之前才盛讚過天子的高風亮節。可是,當各自回到自己的官衙時,其中大多數人的心氣已經平了。

    說是君臣一心,天下大興,可古往今來,君臣之間哪有真正其樂融融,一點博弈都沒有的?董仲舒那天人感應,說是給皇帝臉上貼金,可也不是為了給人套上枷鎖嗎?否則,當天子的完全沒了敬畏,那豈不是動輒就會造就昏君?

    從前的太祖皇帝便是那樣,威望太高,所以很多制度歷朝歷代聞所未聞,很多事物歷朝歷代也從未得見,大臣瞠目結舌卻無法制之。而到了太宗,更是憑藉登基得早,有一批功臣擁護,於是搗騰出一個獨立於戶部府庫之外的龐然大物來,內庫供給一應自足。

    當朝臣們沒有辦法從源頭卡住天子的開銷,當天子不用橫徵暴斂也能維持奢華的生活,那麼很多時候就沒辦法制衡了。之前英宗和睿宗那兩次奪位看似水到渠成,可何嘗不是宮裡頭那些完全瘋狂的皇子忘記了敬畏之心,於是方才有大臣裡應外合,迎立新君?

    可現在,皇帝願意自斷一臂,今天受氣就受氣吧!

    空空蕩蕩的乾清宮正殿中,皇帝卻突然沒頭沒腦地說:“這一次的風似乎刮得太猛烈了一些,好些人都直接暈了,大概所有人都覺得,朕是自斬臂膀,從此之後,就能把肆無忌憚的皇家關進鐵籠子裡,畢竟哪怕是天子,沒了錢也不能為所欲為。”

    正殿中此時看似沒有人,可在皇帝這話說完之後,屏風後卻悄然轉出了一人,正是傳說中因為二皇子之死而觸怒皇帝,於是不知所蹤的楚寬。人在皇帝身後站定之後,就低聲說道:“各位老大人們大概還會想著在船上安插官員,把所有人都收歸朝廷管束。”

    “是啊,他們想這一天很久了。”皇帝若無其事地聳了聳肩,繼而就一字一句地說,“你預備好隨船出發。再有,告訴楚國公張瑞,朕又要用他了。回頭還得在兵部之下設海事司,”
匿名
狀態︰ 離線
872
匿名  發表於 昨天 01:29
第八百七十一章 蜂擁

    乾清宮中這一番君臣奏對,本來應該秘而不宣,畢竟洩漏禁中語從古至今都是極大的罪名。然而,遇到一個不走尋常路的皇帝,那就不一樣了,在皇帝的授意下,要大規模派出官船遠航的消息不脛而走,這立時就引來了京城上下的轟動。

    而緊跟著,又一個天大的消息,把所有人震動得七葷八素。這麼大規模的遠航,要耗費的錢糧人手是顯而易見的,可皇帝竟然聲稱,不動用國庫,而是動用一支從太祖皇帝開始草創,太宗皇帝年間正式成形,如今已經有十八條船的船隊,以及所有船員來完成此事。

    船隊的事,從前皇家秘而不宣,朝廷官員品級高的隱隱有所耳聞,品級低的卻一無所知,民間也就是有好事者神神秘秘說說,但多數會被請去衙門喝茶,所以久而久之就成了默認的隱秘。所以,面對這絕大的手筆,一時間也不知道多少人在議論紛紛。

    不止尋常百姓,就連上層的官宦子弟也不約而同地八卦了起來。尤其是賺錢興趣非同小可的陸三郎,那更是捶胸頓足,只覺得自己自豪不已的文化產業,相比當年太祖太宗那生意頭腦,實在是小巫見大巫。

    當然,下一刻他就被朱瑩捶了——本錢能相比,地位能相比?既然都比不了,那就別去羨慕那兩位的未雨綢繆,更別驚歎當今皇帝的氣魄。但想要建功立業的人,不如想一想自己有沒有那絕大的勇氣,甘冒葬身魚腹的危險,在這支如今從私變公的船隊中,謀一個差事。

    而朱瑩這話在陸小胖子的蓄意宣揚下,頓時一傳十十傳百,成了人盡皆知的秘密,也不知道多少人在暗地盤算,悄悄思量。

    雖說官宦子弟有的是飽食終日,自得其樂的,但也有文不成武不就卻自命缺乏機會的,更有野心勃勃希望,家族卻素來不重視,自覺困在高牆生不如死,於是打算闖一闖的。

    這一天,楚國公張瑞去了乾清宮,受命設立海事司,同時聽懂了皇帝暗示,知道自己恐怕要做好準備,隨時接任趙國公朱涇這兵部尚書一職——這就說明皇帝對太夫人的狀況很不看好。雖說他和趙國公朱涇那是真的有仇,可對那位太夫人卻還是有幾分敬重的。

    所以,他出宮的時候,沒什麼幸災樂禍,反而覺得心裡沉甸甸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縱使再英雄豪傑,臨死還不是一杯黃土?就比如太祖皇帝,那般蓋世英豪,臨到老埋在哪裡都不知道,也難怪一向仰慕太祖皇帝的當今天子,會做出那樣的抉擇。

    想著想著,他出宮的時候難免就有些出神,等聽到動靜不對,抬起頭時,他就發現自己面前赫然是烏壓壓一大堆人。

    哪怕不覺得有人膽大包天,敢於在大庭廣眾之下圍堵自己這個楚國公,張瑞還是微微皺眉,然後卻不退反進,直接上前了兩步。因為他看到了內中竟然有熟悉的人影,那就是自己的侄兒,襄陽伯張瓊的兒子張無忌那絕大的塊頭!

    他往那一站,見其他人紛紛後退,他這才冷冷問道:“這是在幹什麼?”

    張大塊頭見了自己的父親襄陽伯張瓊,那都猶如老鼠見了貓似的畏畏縮縮,更不要說自己這位更加位高權重的大伯父了。可今天他不止是一個人,身後還有一大堆人,絕對不能慫,因此哪怕後背有些發涼,他依舊鼓起勇氣嚷嚷了出來。

    “我們是來主動請纓的!”張大塊頭說著就用力揮舞了一下拳頭,仿佛是想為自己鼓勁,從而能順利一抒心頭塊壘,“與其讓那些盯著皇家這些船,籍籍鑽營的那些小官兒登船,敗壞了朝廷的名聲,還不如我們這些不怕死的上!”

    “我們不怕死!我們會把大明的聲威揚遍五湖四海!”

    張瑞簡直又好氣又好笑,可是,當聽到張大塊頭這一句話之後,一個個人都揮舞拳頭紛紛嚷嚷了起來,他認出其中幾個好像真的出自相熟的幾家勳臣貴戚,但到底是老大老二,沒有朱涇那過目不忘本事的他就記不得了,當下,他到了嘴邊的呵斥不知不覺又吞了回去。

    淡然和這些人對視了好一會兒,見有些人畏怯地低頭避開實現,卻也有人鼓足勇氣和他對視,他這才笑了一聲:“主動請纓,承擔這種艱險的任務,確實是好事,但是,我且問你們,你們中間有多少人真的坐過船?”

    “不是你們府邸裡那些荷塘上的小舟,也不是什剎海上那些穩穩當當的船,更不是運河上平穩的漕船,乃至於大江大河上大多數時候都能平平穩穩的江船河船,而是大海上動輒就會遭遇風暴,技術再好的船工也只能聽天由命,然後求老天保佑的海船!”

    “你們知不知道,有些人在陸地上,那是上馬能馬戰,下馬能步戰,但是上了海船卻吐得猶如一灘爛泥,沒幾天就消瘦得不成樣子,只能病懨懨地被人抬下來?你們知不知道,從太祖年間開始,皇家那些船遭遇風暴或是其他事故,累計沉了多少條,死了多少人?”

    “又有多少人險死還生,逃出生天?”

    一番話把面前一群剛剛還雄赳赳氣昂昂的人問得啞口無言,張瑞這才哂然笑道:“我不怕自揭其短,那個上了海船吐得一塌糊塗的人就是我。而且,上船要學的東西很多,你們與其在這時候堵著我表決心,不如回去好好打聽打聽,海船上到底是怎麼回事。”

    “還有,看看人家張學士,你們都在那議論紛紛,他卻已經建議開一座新學了——學一學異邦語言,學一學如何在海上辨識星象,學一學遇到緊急狀況之下如何自救,包括新手在船上不要犯傻。他就料到,有的是人想要拼命一搏,但在賭博似的登船之前,該學的東西得先學好。”

    之前已經被自家大伯父震懾得夠嗆,此時聽到是張壽的建議,張大塊頭立時閉上了嘴,而不止是他,其他人也一個個大氣不敢吭一聲。

    張瑞這個健碩善武的人到了海船上之後,都一度吐得形銷骨立,他們是不是把海上的營生想得太簡單了一點?建功立業確實很吸引人,可要是連海船上生存都成問題,那都用不著什麼風暴,他們直接就死了!

    張大塊頭眼看著張瑞就這麼拂袖而去,他站在那裡猶猶豫豫好一會兒,有心追上去,可想了又想,最後卻拔腿跑去一旁找到了自己的隨從,上了馬就直奔公學。

    作為張壽的正牌學生,這時候不去找老師指點迷津,難道還去找自己的老爹討罵嗎?

    而張大塊頭這麼一走,其他人面面相覷了一陣子,最後有人嚷嚷了一句跟著去,一時間,一大堆人竟不是一哄而散,而是紛紛去找自己的車馬,隨即迅速追上了張大塊頭。

    雖說對於這些跟屁蟲非常不滿,可罵也罵不走,打……如今張大塊頭也沒那麼衝動易怒了,而京城的大道上更是嚴禁馳馬,防止傷人,所以他在罵了兩句之後,也只能扭過頭當成沒看見。而就這麼緊趕慢趕地出了城門,匆匆騎馬趕到公學,他恰是只見張壽出來。

    如此迎面相遇,對他來說卻並不是什麼好消息,因為他一點都不想帶挈背後這些閒人,於是立刻想都不想就一躍下馬奔上前去,隨即殷勤得攙扶住了張壽的胳膊:“老師,您這是要到哪去,學生送您?”

    張壽莫名其妙地瞥了張大塊頭一眼,再看到其背後那烏泱泱一堆人,耳報神還沒這麼快的他壓根沒想到這是什麼情況,可發現張大塊頭那分明是用大力氣把他往裡頭拉,他就看出了人的心思,當下就調侃道:“你這是犯了什麼事,被人追到這兒來了?”

    “我的老師耶,您不知道,您被我大伯父給賣了!”

    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

    張壽越聽越覺得糊塗,結果,下一刻背後就傳來了一個聲音:“張學士,咱們之前去找楚國公,主動請纓為國分憂,可楚國公說您上了奏疏,您就指點指點我們吧!”

    這極其沒頭沒腦的話,張壽卻終於聽懂了。他最近有且僅有一個奏疏,當然知道自己究竟談了什麼事情。此時此刻,他掃了一眼這起碼二三十個人,當下就笑了:“原來張無忌不是因為打了人被你們這麼多人追,然後到這來避風頭,而是因為帶你們來求主意?”

    他也不理會一旁百口莫辯,恨不得說老師你別理他們的張大塊頭,氣定神閑地說:“楚國公那是個急脾氣,應該把該說的話都說了,論理不用我再囉嗦,而你們若是要建議,我就只說一條。”

    “皇上雖說要動用船隊,人手之類也都是現成的,但不會這麼快就成行。過兩個月就會有船從登州去高麗,這也是宋元以來很成熟的一條海路了,快的話沒幾天就能到,你們要真的有那樣的決心,就不妨隨船去體驗一下。”

    話說到這裡,那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可隨之張大塊頭就率先開口問道:“可是,老師,就算要派船去高麗,咱們這些人,怎麼可能上得去?”

    正打算回家去好好籌謀的眾人這才一個激靈醒悟了過來。是啊,就算從張壽口中提前知道這麼一個計畫,可是……他們怎麼才能去?

    幸虧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秘密,張壽搖頭笑了笑,隨即就直截了當地說:“派船當然不是為了去高麗打仗,也不是為了去做生意,而是為了兩國友好交流。畢竟,高麗隔三差五就派王族子弟來大明國子監求學,那麼,我朝派一些貴介子弟過去看看,不是很正常嗎?”

    見面前剛剛那一張張興奮不已的臉,此時卻變得猶如見了鬼似的,他就笑得越發開心了:“怎麼,不信?就是去遊山玩水的,而且還會給你們帶上一批最好的通譯!雖說那是個窮地方,但他們前朝的前朝的前朝,也就是曾經的高句麗,也是打敗過隋煬帝和唐太宗的。”

    張壽那前朝的前朝的前朝這個描述著實有些累贅,眾人也就是聽到後來人點明了高句麗,這才算是恍然大悟——當然,也有不學無術根本就對唐宋元沒什麼印象的傢伙,此時依舊頂著一張非常茫然的臉。

    可這時候張大塊頭卻沒有使勁從深處去掰碎了琢磨張壽的話,因為就他對張壽的瞭解來看,人應該就是說的實話!

    這下子,心思簡單的他登時喜形於色:“那老師的意思是說,這事兒很簡單,只要咱們願意,就一定能去?而且去了之後就是走走看看,沒什麼特別的差事?”

    “那當然。但是……”張壽突然來了個轉折,卻是煞有介事地說,“前提是你們不暈船!估摸著到時候到了登州,會讓船載你們出海試一試。否則,這要是上了船吐得淅瀝嘩啦,還沒到高麗就因為暈船而形銷骨立,甚至一命嗚呼,那可就完了。”

    “等去過高麗回來,估計你們也對海路行船有些真切的瞭解。若是日後真的有意從此建功立業,那麼再去好好學一學相關的東西,你們也就算是人才了。”

    這卻和剛剛楚國公張瑞的意思差不多,既然如此,一大幫人鬧哄哄地行禮道謝,不多時就散得乾乾淨淨,卻是都忙著回家去打聽是否真有此事,有的話,又該如何籌謀。於是,最後只剩下了一個孤零零的張大塊頭。

    這下子,人反而高興了,他還想殷勤地繼續把張壽往裡頭攙扶,結果卻聽到了一聲輕輕的咳嗽。等一抬頭發現阿六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張壽身後,他方才趕緊縮回了手。

    被阿六瞪得又縮了縮腦袋之後,他這才小心翼翼地問道:“老師,您這是要往哪去?”

    “去女學接你小師娘,怎麼,你要一塊去?”張壽似笑非笑打趣了一句,見張大塊頭嚇得把頭搖成了撥浪鼓,他這才輕聲說道,“海路多艱險,別看這條是走熟的海路了,可卻仍有不可測的風險,從前也不是沒有淹死過高麗使節,否則他們也不會大多往陸路走。”

    知道張壽是在善意地提醒自己,張大塊頭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沉聲說道:“我知道老師是為了我好,可我這個人讀書其實只不過半吊子,又空有大塊頭卻學不好武藝。與其人生就這麼虛擲,我願意拼一拼!”
匿名
狀態︰ 離線
873
匿名  發表於 昨天 01:29
第八百七十二章 大陣仗

    “什麼,走海路?讓我走海路回去?”

    說這話時,者山君那張臉簡直是煞白煞白,別說血色,就連魂都快丟了。不只是他,就連一旁陪侍的禮曹參議,那也是魂飛魄散,就差沒有跪下來懇求張壽去幫忙求情了。而得到張壽那確定的答覆,者山君終於忍不住雙腿一軟,整個人往前就是一個踉蹌。

    幸好張壽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這個瘦弱的未來高麗王,這才沒有讓人直接一頭栽在地上。而等到看見禮曹參議顫抖得如同篩糠,他就清了清嗓子,隨即語重心長地說:“當然,朝廷會派人護送你們回去,與你們同行的,還有眾多勳臣貴戚子弟。”

    這一次,者山君的臉上終於恢復了一點點血色,而剛剛震驚到忘了在未來大王面前獻殷勤的禮曹參議,也是終於醒覺了過來。他擠出了一絲笑容,小心翼翼地問道:“張學士,敢問這是怎麼回事?”

    “你們高麗的使節,年年都會到大明來,相較之下,大明派人去高麗,往往只會是冊封等等大事的時候,以至於朝中上上下下,多數人都說不清楚高麗到底是個什麼狀況,年輕一輩就更不用說了。所以,皇上打算遴選一批勳臣貴戚子弟,讓他們到高麗好好看看。”

    聽到這裡,禮曹參議終於深深舒了一口氣,但者山君雖然年紀小,此時想得反而比旁邊這位高官更多,因此,他在滿臉惶恐謝過張壽的攙扶之後,就小聲問道:“老師,天朝派出這些勳臣貴戚子弟,他們是打算看什麼?”

    “看民生,看風情,看官制,主要是好好磨一磨他們的驕嬌二氣。”張壽才不管這年頭有沒有驕嬌二氣這種說法,微微一笑後就反問道,“怎麼,難道高麗還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不能讓這些公子哥們看看?”

    “那絕對沒有!”這一次,賭咒發誓似的接過話茬的,是禮曹參議。他雖然心中氣惱者山君太不會說話,但臉上還不敢帶出來,只能趕緊對張壽賠笑道,“天朝能夠派一些貴介子弟去我國看看,我國自然是不勝榮幸。只不過,我國不比天朝富庶,恐怕他們會失望。”

    “看一看別人家的江山和子民,對比大明的天下和子民,他們可以對這寰宇有一個更深刻的瞭解。當然,要是你們覺得是大明趁著這機會打算探聽你們高麗虛實,那也可以上書對皇上提出異議。反正到時候所有人的名單會開列出來,你們可以看個清楚。”

    者山君頓時面色一變,而禮曹參議趕緊解釋道:“斷然不敢這麼想,張學士您別誤會!我國為大明藩屬多年,一向恭謹守禮,而天朝使節也往來不絕,國中沒有什麼秘密不能給人看的!只不過,我朝畢竟不富庶,萬一對諸位公子招待不周……”

    他稍稍停頓了一下,見張壽仿佛沒聽懂自己的意思,他就咬了咬牙,把話說得更透徹了一些:“如秦國公長公子那般眼睛裡揉不得沙子的,恐怕會有所不便。”

    說來說去,原來是擔心張琛這個地位尊貴的噴子!

    如果不是要保持自己淡然若定的人設,這會兒張壽簡直就要笑噴了。想想張琛也實在是夠有牌面,噴過上任高麗王,又噴過即將登上高麗王位的者山君,也難怪高麗人對於這位心裡發怵,唯恐人跟著去之後橫挑鼻子豎挑眼睛。

    他呵呵一笑,隨即就若無其事地說:“張琛當然不會去,他最近忙著呢,正在那拉著一大堆人,推演宋金大戰和宋元大戰是否可能因人和各種外力而產生變局。不過,帶頭去高麗的那個傢伙也姓張,也是我的一個學生,正是襄陽伯之子。”

    張壽隨口報出了幾個人名,大多是朝中官員之子,禮曹參議一邊聽一邊琢磨,但隨即就陡然想到自己千方百計打聽到的某些狀況。

    傳說這位張學士能夠在京城立足,就是因為他給一大批原本鬱鬱不得志的貴介子弟提供了機會,而這些人大多不是家中嫡長子,甚至根本就是庶子。和自己的國家不同,大明的庶子也許在繼承爵位上一樣沒份,但在其他地位上卻高得多。

    也就是說,去往高麗的那一批人,哪怕出自貴幸之家,但很可能都是旁支庶子之類的角色,說不定還是能夠被輕輕巧巧放棄,說不定還能利用這些人鬧出什麼事件,而後歸罪於他們!想通了這一點,禮曹參議剛剛好轉的臉色,此時瞬間又發白了。

    於是,他立刻開口問道:“那除卻這些人之外,請問可還有其他人同去?”

    張壽一聽就知道,禮曹參議心裡還是怕得要死。可這年頭海上風險絕大,就連二皇子那樣的,尚且都會沉船之後落在一群不明根底之人的手中,更不用提別人了,所以這些個怕死的高麗貴人生怕被沉了海,那也可以理解。

    他也沒打算藏著掖著,就這麼氣定神閑地說:“茲事體大,雖說之前已經去了信使送了問罪書,但皇上還是決定再派出使者。二皇子雖說被除宗籍,按理應該只是庶人,可我們上上下下尚且都還這麼敬稱一聲,更可見皇上作為君父的心情。”

    “所以,此次同船而行的使團副使,自然不是什麼無名之輩,而是渭南伯。”

    渭南伯是誰?者山君聽張壽灌輸了滿腦子的華夏古代史,可反而對於大明如今得用的官員沒有太多的瞭解,所以聽到這個爵位,他只覺得滿滿當當都是陌生。

    而禮曹參議就不會像自家未來大王這樣小白無知了。他輕輕吸了一口氣,滿臉不可思議地說:“渭南伯張康?掌管軍器局的那位?”

    等張壽微微點了點頭,他這才一下子驚醒了過來,慌忙賠笑道:“對不住對不住,我實在是一時吃驚,這才叫了渭南伯大人的名字……哎呀,聽說渭南伯這幾十年來一直都是寵臣,執掌軍器局,深得天子信賴,想不到他此次會是副使……”

    說到這裡,他陡然喉頭一滯,恰是心頭悚然。

    渭南伯張康這樣的人都尚且只是副使,那麼正使是誰?難不成皇帝會派出一部尚書這樣的重臣前往高麗嗎?要是那樣的話實在是太隆重了,說實話他都覺得有些承擔不起!

    而在禮曹參議那驚喜卻同樣驚嚇的目光注視下,張壽就笑眯眯地說:“正使大人今天這才剛剛在討論,有人建議內閣孔大學士去。”

    嘶——

    哪怕知道自己就不應該這麼倒吸一口涼氣,可禮曹參議還是忍不住,而同樣忍不住的卻還有者山君。縱使這位小小的高麗王族其實不怎麼瞭解大明的高層人物,但內閣到底是什麼意思,他還是明白的,而孔大學士就是有實無名的首輔,他也是知道的。

    就這樣一位相當於李氏朝鮮領議政的頂尖高官,竟然要作為正使去他們那兒?這是打算幹什麼?示威嗎?不不不,天朝根本就不用示威,就足以讓他們噤若寒蟬,可這樣的陣仗是不是太大了?

    “還沒定呢,等定下來之後,我肯定會立刻先告訴你們。”說這話的時候,張壽仿佛是在安慰此時受驚過度的兩個人,“這也表明,朝廷對此次你們回歸高麗之行非常重視。”

    我寧可不要這樣的重視啊!

    無論禮曹參議還是者山君,此時都忍不住在心中發出了這樣的悲鳴。從前老是覺得大明派來的使節無足輕重,大多數時候也就是行人司的一個行人,再加上六部的一個主事,六品官員而已。可如今大明這邊一個超品的伯爵作為副使,還很可能派一個大學士作為正使……

    這種強龍就壓地頭蛇的架勢,怎不叫人心驚肉跳?甚至最擅長打聽各種八卦消息的禮曹參議,甚至還生出了一個最最陰謀論的想法。

    莫不是皇帝用一個最信任的渭南伯張康,兌掉一個不喜歡的孔大學士嗎?

    也難怪禮曹參議會生出這種無稽的想法,就連孔大學士自己,今日從乾清宮出來時,他都有一種恍惚的感覺,甚至平生第一次認認真真地考慮了一下,自己是不是應該一怒之下掛冠而去,以免遭受到同僚們那種極度詭異的凝視。

    好在他還沒來得及回到內閣去面對更多下屬那詭異的目光,就直接被皇帝又派人匆匆請了回去。而因為所有人的目光都彙聚在他身上,因此也沒有人注意到,還有另外一個人也悄然回轉了乾清宮。以至於當孔大學士發現人時,一時驚訝得瞪大了眼睛。

    而大學士張鈺從容自若地和孔大學士打了招呼,這才開門見山地說:“之前皇上不過是在部閣大臣中間這麼說一說,觀一觀風色,實則怎麼會讓孔大學士您親自出馬?”

    “之前皇上已經打算好了,由我領銜,渭南伯為副。”

    儘管剛剛惱火得幾乎想要辭官,可此時真的聽見張鈺這麼直截了當地把真意透露出來,孔大學士還是覺得心裡極其不舒服——那是一種自己被排斥的感覺,如果是別人排斥自己,他可以不當一回事,可排斥自己的人是皇帝,那意義就非同尋常了。

    因此,剛剛就臉黑的他,此時此刻非但沒有恢復正常,反而顯得更難看了。好在他迅速調整了過來,尤其是見皇帝施施然走出來之後,他就疾步上前行了禮。

    “皇上,之前這是……”

    “孔卿,之前嚇著你了吧?朕當然不會把你派去高麗,那樣的話,坊間那些津津樂道於某些陰謀的傢伙,豈不是更加能夠大放厥詞了?朕想看一看,到底是誰想要看到君相失和,還有就是,想當初廢後和那兩個小子是自己胡鬧,還是有人也在背後煽風點火。”

    “所以,委屈你一下,回頭就裝成火冒三丈和朕置氣的樣子,在你們出發之前,朕自然會把人選改過來。而此行高麗,當然不在於問罪,也為同時派人去日本做準備。昔日蒙元那麼強勢都不曾征服日本,朕自然不會自高自大,但是,訪查日本卻勢在必行。”

    “除了日本,還有琉球,包括南洋諸國,甚至西洋諸國,這些年那些商船更多的都是去做生意了,和諸國朝廷的接觸很少,在很多時候,那裡流傳的都是太祖和太宗初年,官船遠洋的場景,這一次,朕打算好好瞭解一下天下諸國,當然說不定還要打仗。”

    孔大學士見皇帝說著就露出了一絲笑容,若是平常的他一定會抗爭,勸諫,但今天他卻知道自己不適合說話——因為他很懷疑,如果他此時說什麼,那麼除非走出這扇門時辭官,否則,皇帝很可能就會把去高麗那件事弄成既成事實!

    至於天子此時說去的是大學士張鈺……還有其他人聽見嗎?

    皇帝當然沒有恐嚇的意思,事實上,他覺得自己是在好好說話,擺事實講道理。他已經從皇家回來的那些船上,知道了西方如今的局勢,更知道西面某個大國有許多大船遊弋在海上,把持商路,甚至還打算向自己那些船收稅。這很顯然是一種危險的苗頭。

    所以,接下來他就從開銷、人手以及將來的收益等方方面面,擺出了自己的態度——雖說如今對孔大學士談不上特別滿意,但一而再再而三地按照自己的心意換首輔,用太后的話來說,如此任性的行徑,必定會遭到士林相當的反彈,所以他還是決定耐心一點。

    而認清現實的孔大學士也漸漸淡定了下來。因此,他不動聲色地等待皇帝說完,最後確定這些海外的事務和國內以及自己的權責談不上什麼關係,只要皇帝不是失心瘋到派船派兵四處打仗,那就不用瞎操心,他就完全放棄了。

    攤上這個當初年紀還小就能把大臣氣到吐血的天子,他還能說什麼?

    於是,他用自己都覺得淡定過頭的口氣說:“皇上的吩咐臣明白了,總之就這樣吧。無論引蛇出洞也好,別的也好,臣都會盡力配合。”那一刻,他終於明白,什麼叫做破罐子破摔!
匿名
狀態︰ 離線
874
匿名  發表於 昨天 01:30
第八百七十三章 紛紛亂亂

    派一個實為首輔的大學士,外加一位伯爵送高麗者山君回國繼位?還要再搭上一群號稱去海上歷練,順便去高麗看看,將來預備隨船出海去往寰宇其他諸國的貴介子弟?

    如果說前些天那些年輕人圍堵楚國公張瑞,以及呼啦啦一群人跑去公學求教張壽,而後又把自己家鬧得雞飛狗跳,這還僅僅是傳出了相應風聲的話,那麼,現在這就猶如石破天驚,簡直把朝臣們都給震懵了。

    而孔大學士重新被請回乾清宮之後,再出來時卻也沒去內閣,而是一言不發地回到家中,只送去了一張告假的條子,隨即就開始閉門謝客。這種明顯在鬧情緒,或者說表明抗議的態度,頓時更是一石激起千層浪,也不知道激起多少小圈子的震盪。

    畢竟,這不但事涉一個內閣的位子,還在於一整條線上上下下無數位子——雖說這年頭還不至於真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可孔大學士若是真的倒了,門生故舊鄉黨,自然非同小可。於是,就在當日,便有人彈劾孔大學士擅權……結果,奏疏卻如同石沉大海,留中不發。

    這種曖昧的態度頓時引來了更多的試探者。當然,絕對不是一窩蜂上來彈劾孔大學士,而是還有義正詞嚴指斥皇帝此舉過分的——什麼高麗小國,縱使問罪也不用文官之首和勳臣一塊前往,縱使冊封國王也不過區區小事之類的……

    而隨著越來越多的奏疏被留中不發,試圖揣摩上意,然後脫穎而出的也好,試圖攻譖孔大學士,然後把自己這一黨的頭頭保送內閣的也好,試圖保住孔大學士的也好……順便提一句,孔大學士固然閉門謝客,但自己那些心腹卻都讓人去特意知會過,囑咐他們克制及安靜。

    於是,群魔亂舞的調子固然愈演愈烈,但上竄下跳的主要是一些低階官員,中高階的大佬們或作壁上觀,或淡定做事,總之就是一副不參與的態度,這固然使得朝廷一邊猶如熱油鍋,一邊卻似乎是一潭死水。

    而張壽這個只掛著一個翰林侍講學士名頭的閒人,最終卻也沒能置身事外。有人直接把矛頭指向了他之前的那份奏疏,言辭激烈地指責,他那所謂再建新學的主意純粹是邀寵邀名,居心叵測,居上位者豈能學舟夫船工之術?

    接著,抨擊九章堂教授的算學涉及了欽天監的專屬領域,這樣的奏疏也接踵而來。再接著,有民間人士投書,聲稱天上星象大變,乃人主為奸佞蒙蔽之像……

    接受過現代化的思想科學教育,張壽對所謂天人感應非常不以為然,再加上天文觀測這玩意,直到他那個時代都有技術的局限,就別提現在了。他對什麼測算日食月食的演算法又完全不在行,所以從來沒教這方面的東西,更對星象對興衰政務之類的嗤之以鼻。

    所以,此時被人噴了,他真覺得有些人腦袋有坑,直到這把火直接燒到了他家裡正要參加會試的幾個舉人身上,他就意識到,這場針對他的風波竟然還有別的名堂。

    很明顯,這一場會試很多人志在必得,所以覺得他家裡那幾個近水樓臺先得月——可這些傢伙也不想想,宋舉人哪怕考不中進士,和江都王府的婚約也不會作廢。方青倒是勢在必得,可人出身微寒,要看運氣,至於落水的鄒明以及兩個同伴,對前程的態度都很豁達。

    不豁達也沒辦法啊,因為科舉這玩意從唐朝時的肆意作弊,糊名只是一層遮羞布,再到宋朝的謄錄,哪怕也總有考生或者考官想盡辦法互通關節,可真的不像某些電視劇裡拍的那樣,動不動就在科舉當中動手腳。

    因為這就和高考作弊一樣,動輒就會殺一個血流成河!否則歷史上明初朱元璋造成南北榜事件的那次,怎麼直到現代還被人津津樂道?洪武年間會試一度都停了十幾年!

    所以,張壽一點都不覺得,自家這張園裡能走出幾個新科進士,能出一個都要燒高香了,而且他對今科被點為主考和副主考的那兩位,那是連面熟都沒有,壓根就屬於同在翰林院,老死不相識。如今突遭無妄之災,他那股火氣就別提了。

    可彈劾他的又不止一個,皇帝統統留中不發,而且還在朝會上制止有人拿那些奏疏的事出來說話,他就是想找一個當面噴回去的機會也暫時沒辦法,而且他又不用常常上朝。想了又想之後,他就直接讓阿六請來了正在備戰會試的宋舉人和方青。

    因為從早些日子開始就不出門了,所以兩人壓根不知道外頭發生了什麼事。只不過,出現在張壽麵前時,他們的精氣神卻截然不同。

    宋舉人那是滿面紅光,眉飛色舞,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天天和江都王那位海陵縣主在談情說愛,而不是在家苦心備考。然而,方青就不一樣了,人面色蒼白,眼圈發青,一看就是在那苦苦讀書讀到精神恍惚,恐怕吃飯睡覺都不怎麼樣。

    因此,張壽到了嘴邊的話忍不住變成了一句責問:“我說小方,會試在即,你怎麼把自己折騰成這樣子?”

    方青尷尬地笑了笑,緊跟著就聽到了宋舉人那大驚小怪的聲音:“就是就是,小方你怎麼搞的!我是天天變著法子給自己做好吃的,畢竟考試在即,怎麼也不能委屈了自個……”

    張壽這才明白,宋舉人這好氣色是怎麼來的——因為這小子精通廚藝,能做一手好糖水的關係,他特意在人的院子裡給人準備了廚房,結果就算在這備考前夕,人竟然還有心情做好吃的減壓,這吃貨兩個字真是比他還要名副其實!

    因此,他見方青用極其古怪的目光斜睨了宋舉人一眼,他就咳嗽一聲道:“總而言之,勞逸結合,小方你得學學小宋。對了,今天請你們來,是有件事得和你們通個氣。”

    張壽沒有賣關子,當下就語氣輕鬆地將這些天發生的事直截了當說了。被阿六常常戲稱為宋笨笨的宋舉人撓了撓頭,還沒有特別明白這其中的奧妙,只覺得是朝中某些人吃飽了撐著,但是,方青就不一樣了。

    出身貧寒的他自尊和自卑同在,又特別敏感,此時下意識地想到了即將到來的會試,一時又驚又怒:“這些傢伙難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磨刀霍霍,劍指會試?”

    宋舉人足足愣了好一會兒,這才有些牙疼似的說:“你還會不會好好說話了?”

    方青沒想到連一句話都要被宋舉人挑刺,此時卻來不及理會這傢伙。他滿臉凝重地對張壽拱了拱手,沉聲說道:“張學士想要我們怎麼做?”

    “呵呵,也沒什麼,就是打算請你們兩位姑且放下溫書和功課,替我捉筆寫幾篇文章。我這人其實並不常常上書,因此也沒個代筆的幕僚,讓我和這些人當面吵一吵還成,讓我拿聖賢文章和人對戰,那就不太行了。”

    張壽說到這裡,臉上就笑開了:“不過,我剛剛想到,也不用捉筆,不如就用你們兩個的名字,我直接幫你們送上去,一般的舉人上書當然到不了御前,但現在卻情況不一樣。與其整天在那練習八股,還不如換個思路,寫寫其他文章,讓你們的腦子松乏一下。”

    方青還在微微猶豫,宋舉人卻是不假思索,立刻喜上眉梢地叫道:“這敢情好,張學士你指點指點,我們都該寫什麼?啊,對了,要不要把鄒明他們也請過來?”

    “還有,這不是有人拿著天文星象說事嗎?我記得那一次張學士你已經駁斥過這事了,陸高遠甚至還當眾把葉孟秋差點給難哭了,可人家現在迷途知返,這不是都快成你半個學生了嗎?不如把葉孟秋他們師兄弟幾個一塊拉上,人多力量大!”

    方青簡直是出離震驚了。這麼大的事情,宋舉人竟然這麼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態度?可是,當他看到張壽非但不反對,不提醒,反而還認認真真地思量了起來,他頓時有些無力。

    可下一刻,他就明白了宋舉人……又或者說張壽為何會這麼有恃無恐。

    因為宋舉人竟是在那喜氣洋洋地說:“海陵告訴我,皇上從小就最討厭那些成天死摳著祖制和傳統的老大人,最喜歡推陳出新,所以才會支持張學士重開九章堂。如今不過是派人送一個高麗王子回國即位,芝麻大的事,就被人突然這麼鬧了起來,肯定氣壞了。”

    “這所謂的留中當然不是因為想把事情壓下去,而是想看著都有哪些牛鬼蛇神跳出來!”

    宋舉人竟然因為海陵縣主的話而有這樣的判斷,張壽都有些佩服這個有些時候很遲鈍,有些時候卻相當敏銳的小子。只不過,他固然察覺到這風頭有些問題,卻也不知道皇帝和某些老大人到底是什麼打算,因此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讓你們兩個琢磨文章反擊,那是因為皇上知道你們,但鄒明他們畢竟不是那麼一回事,他們只不過是遭了無妄之災才在我這暫住的,所以,就別牽累他們了。”

    “至於葉孟秋那師兄弟幾個,他們算學在行,但和人吵架不在行。”

    見宋舉人滿臉遺憾,張壽就輕描淡寫地說:“其實,如今這檔子事,未必就不是因為宮中太后和諸位娘娘送出來那些金子惹的禍,別人認為我占了先機,心生嫉恨。所以,負責那事的陸三郎會和你們一塊參詳。他這人鬼主意多,而文章則是你們寫得好,正好相輔相成。”

    相輔相成這四個字不是用在這種地方的吧!

    縱使方青心裡吐槽,可是,當被宋舉人興沖沖拉出去商量的時候,這些天來溫書溫到昏天黑地,各種模擬的八股文做到想吐的他,突然覺得心頭一陣輕鬆。那種勢在必得的氣一松,取而代之的卻是眼前豁然開朗。

    而當陸三郎趕了過來時,那真是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小胖子文章做得不行,但一二三四五卻拎得門清,用張壽的話來說,人屬於各種邏輯特別分明的人。

    於是,一夜之間,這三個人炮製出的竟然不是一篇文章,而是……十篇文章,而且是從各個角度反駁連日以來關於張壽的那些彈劾。

    而小胖子猶嫌不夠,一拍腦袋又去九章堂找來幾個算學天賦極佳,邏輯也不錯的同學,然後從純粹的算學角度,仿照九章算術那種一般人絕對看不懂的術語模式,又花了一天時間,炮製出了八篇文章。

    宋舉人到底還是沒忍住,去找了鄒明那三個,然後以捉刀代筆為名,把三人請來幫忙寫文章反駁,然後陸小胖子拍胸脯承諾,請了張大塊頭等一些半山堂的學生來認領這些文章。於是,到了第四天,本來就已經應接不暇的通政司,迎來了四十一份奏疏。

    而剛剛送到,內閣就派人來取,然後轉送了御前,第二天朝會上,之前一直對各種奏疏留中不發的皇帝,就挑了兩個嗓門最大的鴻臚寺官員當眾朗讀。這一天偏偏還特別冷,也不知道多少人被這冗長的朝會凍得直哆嗦,尤其是那些匪夷所思的文章他們根本就聽不懂!

    或者說,每個字每個詞都大概能聽懂,可組成句子就變得極其詭異,他們絕對不相信那純粹是宋舉人和方青兩個應試舉子,以及半山堂那些紈絝子弟寫的!

    然而,當接下來一天他們蓄意反擊的奏疏再次石沉大海,而緊跟著再一天的朝會,皇帝卻又派人當眾讀了半山堂的又一批抗辯文章時,一群偏轉矛頭攻譖張壽時本來有投石問路,或者說投機之意,以及那些真正自命耿直敢言之輩,終於發現了一個令人絕望的事實。

    天子竟是在公然偏袒!

    直到這一刻,方才有人急急忙忙偃旗息鼓,裝成什麼都沒發生過。然而,大多數人固然是沒有被追究,但卻也有幾個突然遭人捕拿,罪名是清一色的結黨營私,圖謀不軌。

    這含含糊糊的八個字,一向是歷朝歷代皇帝清理宰相之類重臣時的不二法寶,聯想到孔大學士之前據說要被打發去出使高麗,人人都覺得這位不是首輔的首輔恐怕要落馬了,卻沒想到不數日就傳來了大學士張鈺為正使,孔大學士依舊留任內閣的消息。

    而與此同時,卻是吏部林尚書突然暴病,皇帝這才剛剛派了御醫,還沒來得及進門,人就一命嗚呼了!
匿名
狀態︰ 離線
875
匿名  發表於 昨天 01:30
第八百七十四章 老鄉遇老鄉?

    吏部林尚書?我好像見過沒幾次吧?就這麼一位絕對稱得上大佬的傢伙,是最近這些事情的幕後黑手?

    當聽到這個相對陌生的官職和人名,雖然明知道這是堂堂天官,六部尚書中實質上的第一人,張壽還是覺得匪夷所思。在他那少之又少的印象中,林尚書可不是孔大學士那種出挑的人,一點都不引人注目,常常低調地笑眯眯站在一旁,似乎很和善。

    別說張壽有些不可思議,就連這一天從女學回來,身後還有一個亦步亦趨跟屁蟲的朱瑩,在見到張壽之後,竟也忍不住嚷嚷道:“簡直見鬼了,林尚書是那些個老頭兒裡頭見了我唯一一個會笑的,怎麼會是他?更何況要查到他身上還早著呢,說不定他就是單純病死了呢?”

    張壽忍不住先瞥了一眼朱瑩背後那個一團稚氣的小女孩,這才呵呵一笑道:“這種事情就只有天知道了,當然也可能是別人借著林尚書的暴病而亡,把髒水全都潑在他身上,誰讓他病死的不是時候?但總而言之,這反正不關我們的事。”

    沒等朱瑩繼續這個話題,他就指了指那個小女孩問道:“話說你這是從哪裡拐帶回來的小丫頭?當著她的面說這些事,不要緊嗎?”

    朱瑩卻沒當一回事,轉過頭招手示意人過來,見人乖乖地小步來到她身邊,她這才沒好氣地說:“這丫頭叫尹玉兒,雖說父親還算有些地位,但已經死了,所以她說家裡還是挺窮的。這次因為高麗貢女,他們的大王給一筆豐厚的犒賞,所以她家裡就把她送了來。”

    說到這裡,朱瑩拍了拍人那白皙光潤的面頰,見剛剛還在偷瞧張壽的小丫頭趕緊深深低下了頭,她這才歎了口氣道:“也多虧了這個話癆小丫頭,我才知道那些高麗貢來的所謂貴族小姐,有目不識丁的,有識字卻不會寫的,反正,知書達理就是一句空話!”

    張壽早就聽朱瑩說過這個,此時便笑道:“這也正常,就和這年頭朝中官宦以及地方縉紳之中,也偶爾會有女眷不識字一樣。不過,我更好奇的是,你把她帶回來幹什麼?”

    “這丫頭太小了,卻還比她那些同伴多認識一些字,結果,別人大概是氣她揭破了她們的根底,所以除卻那年紀最大的倒是還護著她一點,另一個之前捂過她嘴的丫頭則是作壁上觀,另外三個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把人欺負哭了好幾次。”

    雖然這才是朱瑩印象中,小時候見過各家千金小姐往來時常常發生的事,可這次就發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女學,她還是覺得有些惱火。

    她固然已經嚴厲申飭過,甚至撂下了再有此事全都滾蛋的警告,可還是因為一時心軟,再加上對這小丫頭的第一印象,最終就把人給拎了回來。

    “正好梁公公不是在教那個吳大維嗎?我就想著教一個也是教,教兩個也是教。吳大維雖說聰明伶俐,但學漢字不見得會比這小丫頭快。說起來,高麗雖說有自己的語言,但自己的文字也就是這幾十年才有的,從前一直都是寫漢字。否則,說不定這丫頭還能學會寫漢字。”

    張壽只知道在歷史上高麗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國中貴族和官員都是寫漢字,講韓語,但具體時間節點卻不太了然,當然他也沒打算去深究。只不過,當聽到朱瑩強調,兩個年紀相仿的人一塊學,而且還是男女不同,彼此也能有個競爭,他還是險些笑瘋了。

    這簡直是神思路啊!

    讓一個朝鮮小丫頭和一個佛羅倫斯少年一塊去學漢字,這真的是突破天際的腦洞。因此,之前還覺得家裡多這麼一個外人多有不便,此時他一點反對都沒了,直接爽快答應了下來。

    當他和朱瑩把尹玉兒帶到了梁九城和吳大維那個小院時,就聽到裡頭傳來了金髮少年的慘叫聲,那音調絕對堪稱是聲聲斷腸,而就那傳來的話語看,很顯然是……活該。

    “老師我不敢了啊,我真不敢了!哎喲,您饒了我這一回,我真的不是故意偷懶少抄書,我就是想著兩支毛筆並排寫字,和兩支鵝毛筆的效果肯定也是一樣的!我真的沒想到您會看見,哎喲……下次就是您不看見的時候,我也不敢偷懶了!”

    兩支筆一同抄書這種事,張壽少年的時候被老師罰抄幾遍那會兒,也同樣幹過,此時乍一聽見,確實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和熟悉感,當然更多的是又好氣又好笑。

    水筆圓珠筆這種東西,那當然很適合綁一塊抄,尤其是抄字母排列的文章,只要腕力足夠,其實不怎麼吃力,可是,毛筆……你小子想過那四處墨團團的後果嗎?

    屋子裡的吳大維卻不知道這黃昏時分,突然會有這麼幾個人過來他這邊的小院,因此當然不會顧得上丟臉不丟臉的問題。他還算乖巧伶俐,再加上接受能力又強,因此這還是第一次體會到竹筍烤肉的滋味。

    當然他更沒有料到的是,看似年紀一大把的梁九城,竟然能夠像老鷹捉小雞那樣,輕輕鬆松就把他提溜到了一張春凳上,然後把他的所有掙扎和反抗全都壓制住了,將他手腳綁得嚴嚴實實,繼而就小竹板子狠狠敲了下來。

    哪怕從前在船上也不是沒挨過,但隔了這麼久再次挨打,他還是覺得痛徹心扉。

    因此,嗓子嘶啞的他又是哭喊又是告饒,萬般方法用盡,最後卻還是結結實實挨了二十下,只覺得自己日後絕對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了。等到綁住手腳的繩子終於被解開,他甚至顧不得那使勁掙扎而留下的勒痕,因為他整個人都快疼到虛脫了。

    直到他被梁九城再次拎了起來,這才聽到了一句話:“二位怎麼有功夫到這來?難不成是我教訓這小子動靜太大了?”

    吳大維幾乎是本能地扭頭,等看到張壽和朱瑩都在,旁邊還有個怯生生的小丫頭,此時幾乎大半個人都躲在朱瑩身後,他頓時覺得頭皮發麻。

    像他這個年紀的少年,那當然是最要面子的,一想到剛剛挨打的慘樣以及那絕對不堪回首的痛呼全都被人看去聽去了,他就恨不得想找一條地縫鑽進去。可問題是被梁九城拎著領子,此時他又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只能使勁耷拉著腦袋。

    而張壽只看了一眼那猶如鹹魚一般了無生趣的吳大維,就若無其事地說:“無事不登三寶殿,瑩瑩她覺得給梁公公你找了一個學生還不夠,這不,又給你送了一個。”

    尹玉兒此時已經嚇得瑟瑟發抖了。這竟然是如此可怕兇狠的先生!她見過伯母叔母責打兩個堂兄,拿著荊條抽打得他們小腿血淋淋的,可她真沒見過那樣粗的竹板子打在人臀腿上!而因為這樣的驚嚇,她甚至都沒注意到,梁九城手裡拎著的少年和普通人形貌大不相同。

    而梁九城也同樣因為驚愕而下意識地鬆開了吳大維,隨即上下打量了一番朱瑩身後那個噤若寒蟬的小丫頭,若有所思地問道:“是高麗來的?”

    朱瑩笑意盈盈地點點頭:“是高麗來的,其他人都留在女學當了女史,但她年紀最小,學東西的進度卻又比她們來得快,我想著這小子一個人讀書,沒個對比,所以就把她帶回了家來。”

    說到這裡,她就頓了一頓,卻是又不緊不慢地說:“當然,她和吳大維一樣,不能白吃白喝白學卻不做事,所以上午她自然是跟著我去女學做各種雜事,下午我再讓人送她回來,讓她和家裡那些小傢伙一起,還有吳大維一塊聽梁公公你講課。”

    “至於晚上,梁公公你打算怎麼教她和吳大維一塊溫書,那自然是聽你的。”

    梁九城見那小丫頭總算是從朱瑩背後挪了出來,卻是小心翼翼地對他行了個禮——總算不是高麗那邊的禮節,而是大明這邊的通行禮節。

    當下他就呵呵一笑,態度溫和地用韓語問了一句話。這種突然切換語言頻道的本事使出來,他身旁的吳大維一個激靈就反應了過來,而張壽則是忍不住輕輕吸了一口氣。

    而尹玉兒聽到那一句熟悉的鄉音,聽到那一句遠來大明可習慣嗎,那真是險些掉下眼淚來。年紀幼小的她生平第一次離家就是前來大明,從此和母親永遠不可能相見,怎麼可能真的沒心沒肺?她本能地認為自己在異鄉遇到了同鄉,當即就撲了上去。

    時隔多年,張壽第一次遭到了各種思密達的洗禮,一時只覺得耳朵癢極了。好在小丫頭大概是憋得太狠,語速快得如同機關槍,因此和韓劇裡頭那種慢悠悠的節奏截然不同,所以聽著倒也不算特別難受。

    然而,和英語以及幾種西方語言的日常用語相比,他的韓語能力無限趨向於零,甚至還比不上看日漫學的那兩句日語,因而當然半個字都聽不懂小丫頭在哭訴什麼。可是,對於梁九城這個人,他卻非常信賴。

    就算人真的出自李氏朝鮮當年送來的火者,在大明這麼多年,甚至是古今通集庫的大管家,那也絕對不會心向故國……當然憑梁九城的語言天才,更大概率的是,這位梁公公是根正苗紅的明人,只不過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而已。

    果然,等到跪坐在地的尹玉兒一番哭訴之後,一直沒接話的梁九城隨手掏出一塊帕子遞了過去,輕聲吩咐了她好好擦擦眼淚後,就施施然地站起身來。

    “她說自己是判奉常寺事尹某某的女兒,嗯,是家中獨女,雖說是官宦之家,但因為父親去得太早,她又沒有其他兄弟,所以母親帶著她過得很苦,叔伯也因為人口多,不過偶爾接濟,至於漢語,是因為她父親說得不錯,所以她母親也會說,最後就教給了她。”

    “這一次高麗貢女,本來是應該她伯父的女兒過來,但她母親病了。為了母親得到救治,將來也能夠得到最好的贍養,她主動頂替她伯父的女兒,前來大明。她希望我這個同鄉能夠替她送一封家書回去,讓她的母親能夠不再牽掛她。”

    說到這裡,梁九城低頭看了一眼泣不成聲的尹玉兒,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可惜,我要讓她失望了,我並不是高麗人,只不過曾經跟著使節去過幾次高麗而已,從冊封王妃和世子,再到冊封先前那位大王,我也算是見過了不少。”

    他這話雖說是用漢語說的,但無論是如今口語水準大進的吳大維,還是本來就能說一口流利漢語的尹玉兒,當然全都能大致聽得懂。

    吳大維只是在那使勁琢磨高麗是個什麼地方,某些晦澀的名詞是什麼意思,而尹玉兒則是面色煞白,一下子意識到自己剛剛的哭訴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她慌忙正跪了下來,正打算說都是自己的罪過,結果就聽到今天才跟著朱瑩第一次見的那位好看年輕公子笑了一聲:“梁公公既然去過高麗,那就想辦法替這丫頭送一封家書吧。”

    “我也正這麼想,還打算請張學士你替我做個證,畢竟,有孝心的丫頭,總應該成全一下。”梁九城欣然應允張壽這建議,見地上那個正打算磕頭懇求的小丫頭倏然抬起頭來,那臉上綻放著欣喜若狂的光芒,他就笑眯眯地說,“你自己寫就行了。”

    “是是是,我一定自己寫,好好寫!”尹玉兒哪裡還顧得上對方並不是同鄉之類的小事,心裡滿滿當當都是數不盡的歡喜,恨不得蹦起來轉幾個圈兒來發洩一下。結果,直到這一刻,她才猛然瞥見一旁那個正用詭異視線看她的金髮少年。

    而這一次,她終於嚇得驚呼一聲,繼而蹬蹬蹬跑到了梁九城身後,緊張得牙齒都恨不得打起架來。直到梁九城輕描淡寫地說人不是妖怪,而是來自西方一個偏遠的小國,她這才如釋重負,嘀咕了一句原來是小國之民,結果立時就聽到那長相奇怪的少年哼了一聲。

    “大驚小怪什麼,不知道天下有無數國家,也有無數長相不同的人嗎?你那個國家不是也偏遠得很,說不定比佛羅倫斯還小呢!”

    被外頭那些事攪得頭疼的張壽,此時終於被兩個小孩子之間這幼稚的話題逗得哈哈大笑了起來。後世義大利倒是比韓國和朝鮮加一塊要大,而這年頭的佛羅倫斯共和國,把它在托斯卡納佔領的各大城市全都加一塊,和李氏朝鮮誰大誰小就不知道了,總之不過大明一省!
匿名
狀態︰ 離線
876
匿名  發表於 昨天 01:30
第八百七十五章 圖窮

    當趙國公朱涇來到林府的時候,就只見這裡已經是一片縞素,放眼看去,進進出出的客人不多,而林府自己的下人則是在悲傷之外,還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悽惶。尤其是當林家長子匆匆迎出來的時候,那更是整個人顫抖到猶如篩糠,一副扛不住大樑的模樣。

    朱涇素來就討厭畏怯懦弱的人,但就算是他,此時也沒辦法過分苛責這位林大少爺,因為年富力強的頂樑柱父親突然暴死,然後死因又和最近那風波暗暗契合,換成他家中三個兒女遇到這種事,朱廷芳和朱瑩一個志堅一個心大,大概還不要緊,可朱二從前也好不到哪去!

    因此,他沒有像平常那樣冷淡,而是語氣溫和地說:“我來給林尚書上一炷香。”

    父親突然急病故去之後,門生故舊親朋好友幾乎都避如蛇蠍,只有幾個關係實在是太親密的登門弔唁,而外間議論風潮赫然越來越急,原本幾乎是在絕望邊緣的林大少爺,只當今天朱涇前來是奉旨查問,因此心下甚至做了最悲壯的準備。

    可此時朱涇竟然委婉表示是來弔唁的,他微微一愣之後,心中那塊千鈞巨石仿佛瞬間炸裂了開來,堂堂男子漢大丈夫,眼淚竟是奪眶而出。好在身為喪父的孝子,這般哭哭啼啼卻也不算過分,因此,他連忙一邊低頭擦拭眼淚,一邊恭恭敬敬把朱涇往裡頭請。

    而把人帶到靈堂之後,眼見朱涇靈前拈香弔唁行禮,繼而默立了一會兒,卻是沒有多說什麼就要轉身往外走,答完禮的林大少爺終於忍不住了,爬起身就一步沖上前去,鼓足勇氣攔住了這位京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天子信臣。

    “趙國公,我父親的事……朝廷到底是個什麼說法?”

    見林大少爺那悲憤之色溢於言表,朱涇低頭再瞥一眼那些跪在旁邊的孝子賢孫,見年紀小的不過三四歲,跪在那兒滿臉懵懂,其他人或低頭不語,或仰頭期盼,或和林大少爺一樣義憤填膺,恰是和外間眾生相如出一轍,他就不禁深深歎了一口氣。

    “不要聽那些人云亦云。”

    一句話落地,他當然能看見,整個靈堂裡裡外外眾多人的精氣神都瞬間不一樣了。可是,他並不是想單純安慰,當下就淡淡地說:“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再說死者為大,你們身為子孫,林尚書這一家之主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性格做派,自己應該最有數才對。”

    這一次,林大少爺那張臉再次變得慘白。自己的父親在外那確實是低調到不像是一個吏部天官,但在家裡尤其是在他這個長子面前,那卻是本性畢露,而且他知道往來自家的那些官員其實很不少,就前些天上竄下跳,投石問路的人,不少都是他家中座上客。

    “我們是心中有數。”他竭盡全力才擠出了這麼幾個字,見朱涇沉默不語,便不得不硬著頭皮說,“可外間風頭全都對準我家,家母本來就因為喪夫之痛而臥病在床,如今更飽受驚嚇,弟妹兒女們更是還小。趙國公,此事總該有個說法吧?”如果朝廷能賜葬祭就好了!

    朱涇盯著林大少爺看了好一會兒,直到把人看得惶然低頭,他這才一字一句地說:“扶靈回鄉吧,京城這種是非之地,你們一家病的病,小的小,不適合再待下去。當然,若是覺得寄籍京城,科舉更容易,那就當我什麼都沒說過。”

    林大少爺登時啞口無言。因為他就是在順天府考中的秀才,然後在北直隸考中的舉人,卻是比江南容易得多。本來今科他還打算趁著父親掌管吏部,看看能不能通過會試,然後在殿試中取得一個好名次。可現在,隨著父親的撒手人寰,以及現在這苗頭,一切都完了。

    不止是功名,甚至很有可能影響他以及弟弟們,甚至再下頭幾代人的前途!

    因而,他眼睜睜地看著朱涇出了門去,有心想要去追,可腳下卻偏偏如同灌了鉛一般,到最後只能扭過頭來惡狠狠地瞪向那靈位。

    都是你,都是你貪得無厭,都已經是吏部尚書還不知足!要是你沒有在背後搗騰出這些事情來,我還是安安穩穩的尚書公子!

    而出了林府的趙國公朱涇,卻沒有像往常一樣上馬疾馳離去,而是上了護衛們簇擁在當中的一輛馬車。這對於他來說相對少見,但對於發現他此行的有心人來說,卻覺得這位兵部尚書固然光明正大地來弔唁,但稍稍遮掩一下行跡,那麼如此陣仗卻也不足為奇。

    而也正因為侍衛前呼後擁,旁人無法靠近,也就沒法注意到這些護衛隨從的端倪。所以,當然也就沒人發現,朱涇在一個隨從打起車簾之後,先是愣了一愣,隨即才虎著臉上了車。

    馬車後部那昏暗的角落中,此時還坐著一個人。等到厚厚的門簾落下,窗簾紋絲不動透不出半點光線,上車的朱涇才冷冷問道:“我還在想,太后怎會突然授意我來林府弔唁,原來是你的攛掇。可林尚書在位的時候,太后早就撤簾了,而且林尚書對宮中內侍不假辭色。”

    “太后和你都應該對他都談不上什麼好感,你為什麼還要攛掇太后,讓我走這一趟?現在又特地到這來候著我?”朱涇目光倏然轉厲,甚至連口氣都變得肅殺了起來,“他林尚書確實不是什麼好人,這次外頭的風聲其實也並不冤枉他,可你怎麼敢!”

    車上人若無其事:“還沒開棺驗屍,趙國公你就把事情栽在我頭上,這是不是太武斷了?”

    朱涇哂然冷笑:“我只不過在靈前行了個禮,那濃重的藥味就撲鼻而來,除非我嗅覺失靈了,否則斷然不可能忽略那樣的氣味。那幾味藥和在一塊,能夠讓本來就有心疾的人突然病情加重,而後暴病而亡,想當初你就曾經用過這一招。”

    “從那一次開始,藥方我就記下了,那種合在一起有些特殊的味道,我也記下了。而現在,一晃都快三十年了,你又用這一招,是以為我會忘記你當年那樁奇功嗎?”

    車廂後部隱藏在陰影中的人終於微微坐直了身子,隨即氣定神閑地說:“趙國公記性之好,我自然無可匹敵,所以當然不敢不把您放在眼裡。這不是我故意露出這樣的破綻,而是因為,要讓一個吏部天官堂堂正正地暴病而亡,能用的手段很少。”

    “我總不能把人吊到房梁上去!”

    聽到如此露骨的說法,朱涇那張臉頓時就更黑了。尤其是眼見得對方陡然身體前傾,他就厲聲喝道:“你這是承認了?指量我真的不會去稟告皇上?”

    “趙國公你是一等一的忠臣,所以絕對不會隨隨便便就去稟告皇上的。”說這話時,人終於完全露出了頭臉,恰是楚寬。面對朱涇那如同針刺一般的視線,他依舊不慌不忙,一字一句地說,“有些人能夠用國法制裁,有些人卻不能。既然如此,何妨我來替皇上分憂?”

    “你這是越俎代庖……不,簡直是無法無天!”朱涇頓時怒容滿面。此時,他終於明白,為什麼今天太后派了一行御前近侍跟著他過來,原來不是為了防止某些人偷窺以及刺探林府,而是為了防著此時這一幕被外人看見。

    他明明記得這些年楚寬很少出入清甯宮,和太后昔日情誼仿佛淡了很多,如今看來,他那位姨母依舊如同當年一樣,將其視同腹心。

    然而,越是如此,朱涇越是不理解,楚寬為什麼將這樣一個把柄直接送到自己手裡。就算這是太后知道也默許的——這不是沒有可能——但他深信皇帝不會贊同更深惡痛絕這樣的手段,因此對楚寬的目的不由得更加警惕。

    而緊跟著,他就聽到了一番幾乎驚得他撞破車廂的話:“而且,廢後也好,大皇子二皇子也好,雖說是死於叛賊之手,卻也和我多多少少有那麼一點關係。”

    “當然,你不用疑心太后,她老人家絕不知情。我在宮裡呆得時間太長了,這些御前近侍雖說如今由花七接手,但之前那些年,我在他們身上花費了太多太多時間,所以他們和我一樣,一切以大明為重。”

    這最後一句話,趙國公朱涇非但沒能產生一種稍稍有些心安的感覺,反而更加警惕了起來。他算是閱歷極其豐富的人了,自然知道世上有些人根本聽不進去某些道理,一心一意把自己這一套奉為金科玉律,而且絕不悔改。

    皇帝就有點類似的性格,但相較之下,這些年這位至尊天子已經比少年時代好多了,可楚寬分明比皇帝更加嚴重,人竟然敢對廢後母子三人以及林尚書下黑手!

    興許還不止這四個,這些年很可能有更多的人受害!

    朱涇在腦海中迅速過了一遍這些年來非正常死亡的名單,而以他的記性,這個名單從廢後、大皇子、二皇子、林尚書,一路拉到了之前的某行人司行人、某侍郎……就這麼粗粗一算,他竟是發現至少有不下一二十人,這下登時暗自倒吸一口涼氣。

    他一時再不遲疑,直接探身就要去掀開面前的門簾,誰料轉瞬間就覺得有一樣東西緊緊貼在了自己的後背,仿佛只要他一動,就會毫不留情地直搠而入。

    哪怕前年北征時並不像昔日隨同睿宗皇帝北征時那樣,有生死邊緣搏殺掙命的經歷,畢竟最危險的任務被他的長子朱廷芳擔負去了,可朱涇的反應卻依舊極其敏銳。然而,還不待他放手一搏,就聽到了楚寬那淡定的聲音。

    “如果我是趙國公,就不會這麼輕舉妄動。你應該知道,我既然說出了這麼多,那就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你和我不是第一天相識,應該知道一旦我下了拼死之心,那就絕對不會退縮,更不會手軟。”

    “沒錯,你若是不說,天下只怕沒有人知道你做了這些,但你既然說了,那麼就表示,相對於之前那些事,接下來你想做的事,你覺得比這些事情更大,所以才會將其丟在一邊。”

    哪怕腰間頂著利刃,而在這小小的馬車中,他很可能不是更擅長小巧騰挪功夫的楚寬那對手,但朱涇在最初的驚疑以及憤怒之後,還是迅速冷靜了下來。他緩緩坐了回去,見楚寬不動聲色地將手中利刃攏回了袖中,他這才問出了一句話。

    “你到底想要如何?”

    “很簡單,把趙國公你的乘龍佳婿請出來。”

    見朱涇一時眉頭倒豎,赫然是為之氣結,楚寬就嘿然笑道:“太后乃是我的救命恩人,更是我侍奉多年的女主人,我對她老人家敬若神明,自然不會對她的外甥如何。而你也不用擔心我對你的乘龍佳婿如何,如果不是因為他對我敬而遠之,戒心太重,我也不會出此下策。”

    朱涇簡直覺得楚寬不可理喻。人竟然覺得張壽比他更加重要,這無可厚非,畢竟縱使是他,也理解不了張壽那一套艱深至極的東西。

    然而,楚寬這說法竟是隱隱表示,與其之前下手暗害過的廢後和大皇子二皇子相比,竟然更看重張壽?而且,什麼叫做張壽對人敬而遠之,戒心太重?難不成張壽早就洞悉了楚寬的某些事情,卻一直秘而不宣?

    儘管朱涇是武人,但楚寬很清楚,人素來心思縝密,不下文官,所以此時一看人這樣子,他就知道對方想多了。可此時此刻,他不在意朱涇是不是想太多,反而很擔心對方不管不顧直接拒絕,他又不可能真的對人如何,那時候就只有用最激烈的手段。

    因此,趁著朱涇在那皺眉沉思,他就循循善誘地說:“趙國公,張壽是你安排養在那個小村子裡的,那個小村子裡應該遍地都是你的眼線。所以,皇上和葛老太師認為,是有來自海外的博學人士給他啟蒙,教導了他現在教別人的這些東西。”

    “可你應該能夠體會到,這不可能!既然如此,這些東西他是從什麼地方學來的?是不是和太祖皇帝一樣,能夠夢到天帝,所以才能夠能人之所不能?”

    朱涇清清楚楚地看到,楚寬越說臉上越是猙獰,又或者說是狂熱,到最後甚至在手中轉起了剛剛那把利刃,眼神也變得比剛剛更加危險。在心中斟酌了許久,他就冷冷反問道:“梁九城奉旨單獨試過他,卻沒麼結果,我看你是失心瘋了!”
匿名
狀態︰ 離線
877
匿名  發表於 昨天 01:31
第八百七十六章 匕見

    “白雲觀?你是說,岳父派人捎口信來,約我去城外白雲觀,還說有要事相商?”對於這麼一個熟悉但又陌生的地名,公學中的張壽只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熟悉是因為白雲觀在後世也算是個挺有名的道家之地,當然這個名是好惡都有。而陌生是因為他到了京城之後還沒到那地方去過,畢竟他閑著的時候實在是太少了。當然最重要的不是熟悉又或者陌生,而是……

    趙國公府一大堆人,太夫人和九娘素來堅定站在他這一邊,朱二也早就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而如今進門的朱瑩那兩位嫂子,也都對他相當親切,和他最不對付的,也就是朱涇和朱廷芳父子了。朱涇一般不會特別指名要見他,而且見他可以在趙國公府,去什麼白雲觀?

    見張壽明顯在躊躇,好像在質疑這件事是否有名堂,得到外間門房通報,於是親自進來送口信的阿六就主動問道:“少爺,要不要我先去一趟趙國公府問問?”

    要是平時,岳父約見,張壽怎也不至於推辭,可現在情況不同,他總覺得最近這些事情來勢洶洶,卻別有一番詭異。思來想去,他最終就點了點頭。而少年去得快回來得也挺快,當張壽在九章堂上完又一堂課之後,阿六就再次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趙國公不在家裡,大少奶奶告訴我,他派人送了口信回家,這兩天有要事處理,暫時不回來。”說這話的時候,阿六臉上也有些狐疑,“我又去兵部衙門問過,說是今天上午早朝之後,趙國公先進了宮,後來就去林尚書府上弔唁,然後就出城去了,只捎了個告假的信。”

    “然後我又去了一趟林府,因為弔唁的人不少,我就悄悄潛了進去,聽到人議論趙國公來過,才有那麼多人跟著來,全都是趨炎附勢之輩。還有人說,趙國公今天坐車而不是騎馬來的,帶的隨從很多。”

    一口氣說到這裡,阿六見張壽翹起大拇指,似乎在誇獎自己的縝密,他卻並沒有因此高興起來,反而更肅然了一些:“然後我去打聽了趙國公一行人的行蹤,有人看到他們一行人確實出城了。但是,趙國公在林府門前上車之後,在那條街上停留了一會兒才走的。”

    張壽對朱涇雖說談不上十分熟悉,但就阿六所言的這些,他卻已經覺得,這明顯迥異于朱涇那往日的作風。上馬車卻不走……豈不是因為那馬車上還有別人?

    所以,當他聽到阿六說,人又特地進宮一趟,確證朱涇今日是從清甯宮出來方才去了林府弔唁,而後又去了趙國公府二度求證,打探到朱涇今日出門只帶了八個隨從,而區區八個人明顯擺不出林府下人所言,那護衛前呼後擁的架勢,他沉吟片刻,最終就立刻做出了決定。

    “你跟我去一趟女學見瑩瑩,事有蹊蹺,我要和她商量一下。”

    因為女學中從上到下用的都是女子,張壽雖說來接過朱瑩幾回,但從來都是在大門口。此時他帶著阿六匆匆趕到,讓人通報一聲後就在門前等,沒想到不多時,卻正好迎面遇上永平公主出來。

    他和這位金枝玉葉也算是很早就相識了,但個性不合,所以也沒有太多交集,此時不過側身一讓,拱手行禮而已。可永平公主並沒有像平常那樣,就和對普通官員一樣微微頷首答禮,而是在他身邊停留了下來:“張學士是來接朱監學的?”

    雖說朱瑩常常戲稱自己是女學的督學禦史,但實際上,皇帝當初讓人刻了兩方印,永平公主才是督學山長,朱瑩則是監學巡查,可這名頭張壽壓根沒有刻意去記,所以永平公主這麼正兒八經地用朱監學三個字來指代朱瑩,他不由得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

    而緊跟著,張壽就沒有在乎這樣一個稱呼,而是沉聲問道:“怎麼,瑩瑩也不在?”

    永平公主見張壽這短短一句話裡,竟流露出幾分焦躁的情緒,她不禁有些納悶,隨即就開口說道:“宮中太后娘娘派人來傳見瑩瑩,因為人來得突然,又是在側門接走的他,所以這正門的門房不知道,這才通報進去,我正好回宮,就告訴張學士你一聲。”

    “又是太后?”下意識地迸出這四個字,張壽也顧不得永平公主此時那微妙的表情,立時轉身對阿六說道,“走,我們先去南城兵馬司!”

    意識到張壽這竟然是打算去見朱廷芳,永平公主一下子醒悟了過來,這恐怕有事情發生。她本想開口詢問,可眼見張壽帶著阿六走得飛快,她再轉念一想,最終決定與其追上去討沒趣,還不如立刻回宮,去清甯宮太后那兒打探一下事情原委。

    一個也字,一個又字,莫不是又出什麼事了?

    然而,張壽卻根本沒有寄希望于永平公主那邊有什麼樣的收穫。尤其是當他來到南城兵馬司,最終卻得知,朱廷芳在大約一個多時辰之前因事外出時,之前就已經隱隱懷疑的他終於徹底確定,自己這一趟白雲觀之行大概非去不可。

    因為之前阿六捎來的白雲觀約見口信並未定下時間,因此他並沒有立刻就出外城,而是先帶著阿六趕回了張園一趟,取了一個匣子之後,主僕兩人這才馬不停蹄地出了西便門,往西直奔白雲觀。

    之前張壽帶阿六去女學時就已經黃昏,此時到了白雲觀,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在張園匆匆塞了兩塊點心墊饑,又灌了一通水,此時張壽腹中並不饑餓,但心頭那股怒火卻相當熾烈。

    此時的白雲觀靜悄悄,高大的門樓巍峨矗立,仿佛猶如一座尋常的方外道觀,可聽到身後阿六提醒的聲音,他卻知道那只不過是個假像。因為耳力和目力一樣敏銳的阿六正輕聲告訴他,什麼地方隱藏著人,什麼地方有人窺伺,就如同他的另一雙眼睛和耳朵。

    雖說這地方就猶如龍潭虎穴一般,正等著人去自投羅網,但他還是義無反顧地大步走過門樓入內。隨著一個年輕的知客道人猶如鬼魅一般現身,態度非常恭敬地深深行了一禮,他就沉聲問道:“我家岳父呢?”

    張壽沒有問朱瑩和朱廷芳是否也在這裡,而那知客道人顯然也沒有問一答二的意思,人甚至一言不發,只是再次彎腰行禮,繼而就轉身在前頭帶路。

    緊隨其後的張壽努力使自己心平氣和,很快,他就在這無比靜謐的環境中,捕捉到了前頭這個帶路人那若有若無的呼吸聲,然而,他自己身後阿六的呼吸聲和腳步聲,卻仿佛完全消失了一般,以至於他禁不住突然轉頭往後看去,繼而立時瞳孔一縮。

    身後竟是連個鬼影子都沒有,阿六不見了!

    然而,只是瞬間的驚詫,張壽就扭回頭來,鎮定自若地繼續緊緊跟上了前頭的知客道人。阿六跟了他這麼多年,這天底下想要無聲無息將少年放倒的人絕對不存在,所以更大的可能是,這小子趁人不備,悄然潛入了黑夜之中的某處。

    雖說這同樣很危險,但他來之前已經做了相應的準備,不論永平公主在回宮之後是否有所作為,其他人卻也能把相應佈置執行到底,所以他心中固然有忐忑,可絕對談不上有太大的畏懼。

    畢竟,他進京之後固然結下了不少仇人,但要置他於死地而後快的仇人,那無疑是廢後和大皇子二皇子母子三人,如今他們都已經死得乾乾淨淨,至於剩下的如江閣老之類,要報復他也使不出這樣的手段。

    所以,此時這樣的局面,他就算用排除法,也能大致把嫌疑人縮小到一個最小的範圍。

    當前頭那知客道人仿佛不知道帶來的兩個人已經少了一個,在一處偏殿門口站定,輕輕敲門後又悄無聲息地退到一旁的暗影中,他就毫不客氣地開了口:“楚公公,你借用我岳父的名義約見我,到底想幹什麼?”

    不過須臾,內中就傳來了一個聲音:“趙國公,我對你說的沒錯吧?令婿對我深懷戒心,你那時候不信,可現在你聽聽,他一開口就說是我在背後攪動風雲。”

    “你都已經把事情做到了這不能回頭的地步上,他若是再算不到是你,那也就不是瑩瑩會在千萬人中挑中的夫君了。”那另一個聲音頓了一頓之後,當即就喝道,“張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可不像是你!”

    “岳父大人,瑩瑩被人以太后相召為名請走,朱大哥也不在南城兵馬司,我雖說對永平公主露了點口風,也佈置了相關人士去做他們該做的事,但卻也不得不親自來走這一趟。”

    如此回答過後,張壽就直截了當地進了偏殿,眼見一瞬間四周燈火猶如有人控制似的一盞盞亮起,他卻依舊面不改色心不跳,甚至連眼睛都沒眨動一下。

    他從前看多了華燈璀璨,煙花絢爛,看多了各種神奇魔術大變活人,甚至連一座摩天大樓都能給你變沒……這麼一點小小的伎倆又算什麼?因此,在火光乍現那第一刻就微微眯起眼睛適應明暗變化的他,第一時間就看見了空無一人的正位,以及右下首的朱涇。

    至於楚寬,人恰是站在正位旁邊稍後一點的地方,一如他曾經去乾清宮時,見到人站立在皇帝身後的那個位置。

    “張學士,你號稱自幼長在鄉野,因葛老太師的教授方才有如今的才學。但這是葛老太師替你扛下了外間可能有的質疑,他在那小村中固然住了一陣子,卻根本沒有能夠教你。而在皇上和他看來,你和某些精通海外蕃學的賢士有所關聯,甚至他們教了你。”

    “但是,京郊不是那些海邊的漁村,常有大船小船從海上來,於是常人不以為意。尤其是那座小村,四處都是你岳父安插的人,若有陌生人,一定會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縱使你用那座竹林以及竹屋作為遮掩,卻也瞞不了一輩子。”

    “所以,沒有什麼精通海外蕃學的賢士,也沒有什麼竹林隱賢,更沒有什麼大病之後開竅……有的只是和當初太祖皇帝夢天帝一樣,生而知之的奇跡!”

    饒是張壽算到楚寬這一系列動作背後,恐怕是要拿著某些事情逼自己,可此時那一層窗戶紙被人捅破,他還是禁不住在心裡歎了一口氣。

    人家穿越之後從書呆子、傻子、瞎子、廢柴變成天才,人人都覺得毫無問題,理所當然,可輪到他的時候,他好歹還在融水村中悄悄鋪墊了三年,可卻依舊被有心人盯上。

    說來說去,全都是當年那位太祖皇帝幹出來的事情太絕了!夢天帝制球儀畫地圖……要不是在海上失蹤,人真的有可能征服四海,到時候就不是夢天帝,而是天帝轉世了!

    楚寬咄咄逼人的靈魂拷問在前,張壽卻有餘暇考慮這種完全無關的事,自然不是因為他鎮定又或者破罐子破摔,而是這種完全從心的事,只要他抵死不認,楚寬還能拿他去切片嗎?

    因此,他哂然一笑,沒好氣地說:“生而知之,楚公公你未免把學習二字,看得太過簡單了。我也懶得反駁你,你既然咬定了我是生而知之,那你扣下我岳父,約我到這兒來,到底想幹什麼?”

    楚寬直接從那正位之後走了下來:“古今通集庫裡的那些書,梁九城既然試過你卻沒什麼發現,我也沒那個自信能超過他,再拿那些手劄試你也沒用。而太祖皇帝以及那些部屬的下落,皇上既然派人揚帆出海尋找,十年二十年,百八十年堅持不懈,總能發現相應的線索。”

    “畢竟,如今不是球儀在軍器局裡束之高閣,朝臣們壓根不在乎海東還有一塊廣袤大陸的時候了,有海東那些與大明截然不同的農作物當作證據,他們沒辦法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但是,太祖皇帝早年間南征北戰,屢戰屢勝,不止是因為他練兵得法,將帥歸心,也是因為他招募能工巧匠,根據他畫出的圖紙做出了一批所向披靡的武器,所以從大明立國之初,軍器局就是重中之重。”

    “而這些圖紙,因為渭南伯張康之前某一個蠢貨的關係,幾年沒有拿出來晾曬摹寫,以至於損毀到幾乎難以辨識。又因工匠每人只通一樣或者兩樣部件,裝配的人又死了……這麼多年,軍器局拼盡全力,還有一小半無法製造。張學士你如果生而知之,不覺得責無旁貸嗎?”
匿名
狀態︰ 離線
878
匿名  發表於 昨天 01:31
第八百七十七章 出人意料

    責無旁貸你個鬼啊……我又不是理工科的!不對,就算我是理工科的,我又不像那位太祖皇帝似的,畢業論文就是武器系統,而且還是真身穿越,不但帶著弓箭,玩得一手好速射,甚至連參考書都帶著!

    張壽簡直是一肚子的槽想吐,尤其是楚寬此時那狂熱的樣子,簡直和某些鑽牛角尖的中二少年如出一轍,可要說這傢伙懷疑錯了吧……那還真的沒有懷疑錯,他頓時再次深深歎了一口氣,緊跟著卻又笑了一聲。

    “原來楚公公不惜折騰出眼下這場面,只是為了這個。”

    這一次,楚寬還沒說話,趙國公朱涇卻直接沉下了臉:“軍器局的事,我怎麼沒有聽說過?而且,張壽,你這是說的什麼話,什麼叫只是?軍器局如果有問題,那些使得我朝能夠淩駕於北虜之上,甚至亂過幾次都沒有釀成大禍的神兵利器再也做不出來了,那……”

    沒有等趙國公朱涇把話說完,張壽就氣定神閑地打斷道:“岳父大人,容我反駁一句,做不出來又如何?所謂神兵利器,從來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人。”

    “就比如打仗,再好的精兵,如果讓一個隻看過幾本兵書,只會耍嘴皮子功夫的文弱書生去帶,那麼就是喪師辱國。然而,哪怕是一群從來沒有上過戰陣的農人又或者礦工,由一個精通帶兵之道的名將去帶,那麼甚至不用三五年,也許三五個月就能肅然成軍。”

    “神兵利器也一樣,如今就是因為沒有真正懂得其中原理的人,所以圖紙沒了,會裝配的人沒了,於是就有失傳的危險。可要是有人懂得如何才能畫出這樣的圖紙,每個構件都有什麼樣的作用,裝配的時候,怎樣才能把誤差做到最小,神兵利器豈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而且因為有人不斷鑽研琢磨,最初的那些神兵利器很快就能更新到第二代,第三代,甚至於第N代。”張壽也懶得理會面前這兩位是否能聽得懂所謂的N是什麼意思,嘿然一笑就一字一句地說,“否則,固守老祖宗的東西,只會一不留神就失傳。”

    這一次,朱涇雖說被搶白得面色有些不好看,但卻不得不承認張壽所言確實有理。然而,楚寬卻非但沒有被擠兌的惱火,面上的某種神色反而更濃烈了。

    “我就知道,能解開太祖皇帝那個密匣的人,自然不會像那些庸碌的凡夫俗子一般。怪不得你這兩年一心一意都撲在各種學校上,果然是早就能明白太祖皇帝的心意。”

    “天下人都以為太祖皇帝平生最得意的是那驅除韃虜,定鼎天下的不世功業,都以為是軍器局裡的那些神兵利器,卻不知道……”

    “太祖皇帝最得意的是當年那國子監中百花齊放的各大學堂。可現如今,九章堂倒是重開了,那些雜科卻湮沒無蹤了。太祖皇帝甚至連木匠鐵匠都想要開學校來培訓,卻因為反對太烈而不得不暫時偃旗息鼓。就連他當初退位之後揚帆出海,也有另外一種說法。”

    “傳說他是痛恨某些人食古不化,冥頑不靈,他又不可能大刀闊斧一路把那些讀書人全都殺得乾乾淨淨,然後推行自己這一套,於是一氣之下傳位太宗皇帝,帶著一大批擁躉,打算在海東尋找一片淨土,在異域他鄉開疆拓土,重新開創基業!”

    醒醒,那是徐福的劇本,不是本朝那位太祖!除非失心瘋的人才會這麼幹!

    雖說知道太祖皇帝在某些人,甚至包括皇帝和朱瑩的心目中,那都等同於神明,但張壽此時此刻還是忍不住哂然笑道:“庸人只知道陸上開疆拓土,卻不知道海外尚有無主的肥美之地無數,所以太祖皇帝揚帆出海,探索宇內之舉,當然是曠古爍今,但是……”

    “但是,昔年秦始皇帝年間,徐福揚帆出海,藉口尋找不死藥而消失無蹤的時候,帶去了三千童男童女。如今的日本,號稱便是當年他留下的後人。但那也只是傳說,畢竟秦朝時那個孤懸海外的島嶼到底是個什[筆趣閣 www.biqugex.biz]麼光景,並沒有人知道。”

    “可有一個道理卻很明白,那就是人口繁衍。徐福當初帶去了三千童男童女,去除一定的死亡率之後,彼此婚配,那麼至少能生下不少孩子,然後一代一代繁衍下來,至今一千餘年,確實能夠積攢下相當可觀的人口。當然前提是在海上不曾損失過太多船隻和人口。”

    “而海東大陸相比日本,距離之遠何止十倍,有多少船,多少人能夠安然抵達?抵達之後,如果真的想要繁衍生息,在海外開疆拓土,奠定邦國的話……那麼,隨船跟去了多少女子?最重要的話,這麼多年下來,大明各地可有大規模人口流出的跡象?”

    “如果沒有不斷補充人口,在遙遠的異域他鄉建邦立國這種事,除非一口氣出去二十萬大軍,就猶如我曾經說過的商末攸侯喜那二十萬大軍失蹤故事,那麼還有可能在異域建立一個有些規模的邦國,因為有休養生息的基礎。否則,縱使是聖君明主,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故而,太祖皇帝若是真的有準備而行,當年振臂一呼,不說百萬軍民願意隨同他出海,至少十萬二十萬總有的吧?可是,這麼大的事,怎麼會到現在才有所謂太祖後裔現身?”

    楚寬眼神意味難明地看著張壽,心情簡直是複雜到亂糟糟的。

    而和他相比,朱涇的反應相對冷靜而克制,畢竟,他算得上是被人挾持到此的,哪怕他也向來推崇太祖,可他對海東建國之說其實嗤之以鼻,而且此時張壽所言確實有理。

    有哪位開國天子會願意丟下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然後到異域不毛之地去繼續開地圖打仗?太祖皇帝當年退位的時候固然還算年富力強,可要知道,那也和他現在這年紀差不了太多,半生戎馬帶來的損傷,那是從表面看不出來的!

    因此,朱涇當機立斷地說道:“楚寬,張壽該說的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你現在還想如何?他算學固然精通,雜學也有所涉獵,但就如同他絲毫不懂天文星象,二十八宿之類的星星都認不出來,甚至連帝星紫微都有些懵懂一樣,他對火炮火銃之類的東西也一竅不通。”

    “你難道還要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著他給你當場夢天帝嗎?想當年王荊公也曾經有過一篇《傷仲永》,那也不是神童生在尋常民家?只不過區別是一個因為父親愚魯而最終泯然眾人,張壽卻因為自身好學,再加上又有葛老太師言傳身教,當然能大放光彩。”

    張壽很少聽見朱涇對人誇他,尤其此時還是在楚寬面前,因此他不禁笑吟吟地站在那裡,等朱涇說完之後,他還非常真摯地說:“多謝岳父大人誇獎。”

    我不是誇獎你,我這是在暗示楚寬懸崖勒馬!

    朱涇為之氣結,可偏偏還不能這麼說出口。他雖說自負武藝,可如今這白雲觀中裡裡外外全都是楚寬頻來的御前近侍,他也不是沒試圖以大義相責,可這些人就好似耳聾一般選擇性無視他的話,所以他當然不會指望能夠帶著張壽衝殺出去。

    哪怕知道張壽應該把阿六帶來了,他也不敢更不能冒這樣的風險。否則張壽要是出現任何損傷,他怎麼對得起寶貝女兒!更何況,按照張壽的說法,朱瑩和朱廷芳說不定也被楚寬算計在內!

    因此,見楚寬面上更加陰晴不定,他心下一急,又厲聲喝道:“更何況,我當年讓吳氏帶著張壽在融水村,確實調了舊部過去就近照看,卻也只是讓那些昔日老兵能有個安身立命的地方,並不曾讓人時時刻刻盯著他,他母子二人又不是囚犯!”

    “說不定就真的有海外賢士探知了他的身份,於是覺得有可趁之機,所以才特意教導他呢?你應該知道,太祖皇帝固然退位之後飄洋出海,而當後來他失蹤,太宗皇帝為他發喪之後,又有曾經在國子監治學的賢士也坐船遠洋海外!這麼多年了,他們未必就沒有學生弟子!”

    這就是背後有人的好處了……

    張壽輕輕吸了一口氣,心想自己也就是在鄉下那三年吃了點苦——甚至都稱不上苦,因為那只不過是勤儉節約小地主的生活——自從有了老師,多了婚約,固然多了些風刀霜劍,有時候也莫名其妙被人針對,可卻也時時刻刻有了大樹撐腰。

    因此,他也就無辜地回望著楚寬,直到看見對方輕輕一翻手腕,亮出了一柄尖刀,他這才面色漸冷。下一刻,他就聽到背後傳來了朱涇的聲音。

    “張壽,到我身後來!這傢伙瘋了!”

    幾乎是在朱涇這頭兩個字話音剛落之際,張壽就想都不想地往地上猛然一撲,壓根不顧形象地往旁邊一個翻滾,果然接下來就是砰砰連聲炸響。他並沒有因為朱涇的話而貿貿然去靠近自家這位岳父,直接就瞅准了一旁那根頂天立地的柱子。

    直到後背撞上柱子,整個人也隨之停下,耳邊聽到正中央那分明正在激烈交手的聲音,張壽這才在心裡苦笑了一聲。

    朱涇都看出楚寬是瘋了,更不要說阿六這個眼明手利的人了。只不過,這麼一打起來,白雲觀中其他那些傢伙還不是瞬息就到,雙拳難敵四手,這小子難道還能把一堆御前近侍全都扛下來不成?

    就連花七趕到,估計也攔不住那樣一批人!果然,下一刻,他就聽到了楚寬那遊刃有餘的笑聲。

    “張學士,剛剛趙國公說你不懂得火炮火銃,說你不懂得天文形象,就差說你只是個懂得算學的書呆子了。可剛剛那一聲聲猶如火銃炸響,火光四濺的東西是什麼玩意?你敢說你那天工坊中,就只做什麼座鐘紡機之類的嗎?就沒有做過這樣精妙的火器?”

    知道楚寬是想要分阿六之心,然後伺機靠近自己,耳聽得炸響依舊在不斷響起,這偏殿中依舊煙霧彌漫,剛剛在翻滾之間已經用隨身玉葫蘆中浸濕絲巾捂住口鼻的張壽,卻依舊沒有說話。

    然而,一貫沉默的阿六卻開口說道:“少爺要說那是毒火彈,你相信嗎?”

    已經退到大殿一角,正打算靠近張壽所在的趙國公朱涇不禁微微一凜。可他正在手忙腳亂撕下衣袖捂住口鼻,隨之阿六說出來的下一句話,就讓他差點為之氣結。

    “騙你的,那是過年的時候給小孩子玩的摔炮,扔在地上就能炸開,還能發出煙霧,聲音還挺響。少爺也就弄了一點火藥,讓人做了一盒子,生怕做太多把地下的天工坊給炸了!”

    朱涇平時對阿六倒是談不上什麼好感惡感,這麼個小子做護衛是最夠格的,但做管家……張壽胡鬧,朱瑩卻也跟著一塊任性,他就懶得說什麼了。可現在人還沒占到完全的先機,就竟然直接捅破了剛剛那炸響的玄虛,接下來還怎麼打?

    然而,楚寬的動作卻禁不住稍稍一頓,一個失神之下,肩頭竟是挨了一下,隨即卻是怒斥道:“摔炮?張壽,你那天工坊中做出來的東西或是新奇巧妙,或是能有益民生,你居然不去琢磨更有用的東西,而是做這等無用之物?”

    覺察到身邊腳步急促,已經半坐起來的張壽側頭一看,恰是發現朱涇已經趕到了他的身邊,他就擺手阻止岳父拉他起身,而是坐在那兒呵呵笑了笑。

    “怎麼,楚公公認為阿六捧著的那個匣子裡是什麼?一打開就迸出無數暗器的神奇匣子,能夠飛出飛刀取人首級的神秘機關,又或者可以揚手一擊取人性命的神兵利器?”

    沒好氣地丟出一連串嘲諷之後,他就懶洋洋地笑道:“我的能力就止於此,頂多只能惠及民生而已,但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我的學生當中,將來也許有人能勝過我,然後在神兵利器的領域有所突破,就算他們不能,他們的學生,學生的學生,一定有人可以做到。”

    “學無止境,只要學校一直在,傳承就一直在,不斷代的結果就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換舊人,將來總有人能夠根據存留的實物把那些神兵利器復原,然後再更新反覆運算,造出更好的。楚公公,陰謀有時盡,學海無止境,你還沒老,有那動腦子耍陰謀的功夫……”

    “不如學一學那些更有用的東西,別太鑽牛角尖了!”
匿名
狀態︰ 離線
879
匿名  發表於 昨天 01:31
第八百七十八章 好時代和壞時代

    楚寬已經很久沒有體會到如此挫敗的滋味了。而這種挫敗並不是所謂的打不過,鬥不過,畢竟按照現在的情勢來看,哪怕阿六再能打也不過是一個人,外頭的御前近侍也是因為沒有得到他的指令,於是沒貿貿然闖進來而已。

    可是,張壽從剛剛的說到現在的做,種種言行舉止全都出乎意料,再加上趙國公朱涇又在旁邊說一些動搖他的話,哪怕他只是生出一點點對自己這破釜沉舟之舉的質疑,那也是這難纏的翁婿倆最大的成功。

    然而,既然已經不惜把某些事對趙國公朱涇剖析得明明白白,楚寬當然不會就此退縮。朱涇這樣的人,說話做事穩重到猶如文官,他不用擔心人會大嘴巴滿世界宣揚。如果沒有他強行要見張壽這一遭,也許朱涇就連對皇帝也要斟酌許久之後才會選擇性透露一些他的話。

    可做都做了,他從來不會為做過的事情後悔。再加上如今各種心願一一了卻,最大的禍害也一個個剷除,他已經談不上多大的牽掛了,生死既然都置之度外,大逆不道,罪該萬死都無所謂了,他還有什麼好遲疑的?

    因此,楚寬稍稍退後了兩步,見阿六也退到了張壽身前,他就淡淡地說:“張學士說得也許沒錯,我確實應該學一學。可是,一個九章堂便那般艱難,一座公學更是引來攻譖無數,你那新學的倡議一說就引起那麼絕大的反彈,你覺得學海無涯,可天下腐儒卻能淹死你!”

    “傳說太祖初年,天下有官營的藥局和醫士,保證無錢的貧民能夠得到醫治;天下有數不清的官學和義學,能夠讓貧兒能夠讀書;天下還有不計其數的官營善堂,能夠讓民間再無凍餓而死的棄兒,而且但凡生而不舉,或溺死或活埋的殘忍父母,全都會得到嚴懲……”

    “而所有的這些,全都是因為驅除韃虜後,官府囤積了大量無主田地分發貧民,又收攏無數財富作為後備,方才能夠做到。如今,天下承平已久,縱使由外而內的大位更迭發生過兩次,但清洗掉的不過一批曾經的高官權臣,那些盤踞在各地的縉紳地主卻依舊越來越富。”

    張壽雖說被阿六扶了起來,但此時聽著楚寬這些話,他卻禁不住有些牙疼。看來楚寬的病比預想中更重啊,這是扳不回來了?

    而正當他想要開口反駁的時候,卻聽到了自家岳父那低沉的聲音。

    “太祖皇帝驅除韃虜,恢復天下衣冠,確實是古今少有的明君賢主,但你怎麼就確定,當時那所謂天下百姓安居樂業的景象,就真的如你現在所說?史家的春秋筆法,古往今來都是一樣的,尤其是粉飾聖君明主的時候,更是無所不用其極!”

    “就如同《舊唐書》中還好歹略提一提唐太宗的不是,到了《新唐書》,就連他誅兇殺弟的惡行都不提。這還是宋人寫唐史,那唐人寫唐史,甚至寫隋史,豈不是更加荒謬?”

    楚寬沒想到,平時也算是太祖皇帝推崇者的朱涇,竟會突然如此反駁自己,愣了一愣之後頓時勃然大怒:“什麼叫粉飾聖君明主,朱涇,你竟敢如此大逆不道!我朝太祖豈是自矜功勞,口口聲聲自己獻計解了雁門之圍的唐太宗能相提並論的?”

    朱涇卻一點都沒有因為楚寬的發怒而退縮,反而不慌不忙地笑了一聲。

    “從宋末到元末,百餘年先是天下戰亂,隨後又是蒙元一再內亂,盤剝地方,最後又是元末天下戰亂,你知道損失了多少人口,你知道多少人流離失所?天下無主田地那麼多,你知道有多少是荒地,而要把這些荒地開墾出來,國朝之初,要花費多少人力,遷移多少人口,而因此又有多少人死在路上?”

    張壽聽到朱涇說戰亂,說人口,說遷移,他不禁在心裡歎了一口氣。

    很多人說起哪朝哪代開國,都會讚頌生機勃勃,鬥志昂揚,仿佛只憑一股鬥志就會有後來的繁華富庶,卻壓根忘了,無論漢隋,無論宋明,建國初年其實根本就沒有那麼多歌舞昇平,因為天下初定,吃飽飯都不容易,倉廩的日益豐實,那是很多人的犧牲換來的。

    就比如朱涇所說的大遷徙,就時下平民百姓骨子裡的故土難離情緒來說,有幾個人願意遷徙,尤其是從北到南,從南到北,這種跨地域的大量流動根本就是不可能的。而行政強制性遷徙,一旦在物資補給以及調度上出現問題,路上會死多少人?

    最重要的是,明初的百姓,有什麼信仰,有什麼鬥志?

    大字不識一個的他們,有幾個願意為朝廷的大政方略犧牲?也不能說是太祖皇帝學朱元璋,在面對天下十室九空的情況下,甭管哪個朝代,不進行大規模人口遷徙,怎麼搞建設?

    南北人口一旦劇烈失衡,那麼科舉的及第人數就會持續性失衡,所以就如同後世的大學錄取各省分名額一樣,在如今這個年頭,鄉試的解額,也就是舉人的數量,同樣是個各省規定額度,而在最終會試和殿試錄取的時候,也會均衡考慮南北。

    須臾,張壽就意識到自己想得遠了,卻忍不住輕聲說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張壽和朱涇竟然如此一唱一和,楚寬那臉色不可避免地變得猙獰:“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豈能因愚夫愚婦的抱怨而詆毀明君令主?”

    朱涇卻並沒有理會楚寬,他甚至沒有給張壽再次搶過話頭的機會,淡淡地繼續往下說。

    “至於你說的醫士和藥局,那時候天下初定,百廢俱興,好大夫本來就少,而且所謂杏林的習俗就是敝帚自珍,就算勒令他們收徒教授,很多人也是做個樣子。所以很多所謂的醫士,不過是認得幾個字的書生拿著本醫書,裝模作樣地給人把脈,其實根本不會看病。”

    “連脈息都感覺不到,治病當然也就是庸醫,至於開方子,那就更是依樣畫葫蘆照抄。但如果這樣的話,好歹還能撞大運,幾十個人裡頭治好幾個人。但是,你用你自己的腦子好好想一想,天下初定,賦稅都還沒來得及收上幾個錢,朝廷哪裡有錢囤積藥材?”

    “你知道那時候天下有多少生藥鋪因為這醫士和藥局制度而破家滅門,你知道那時候天下有多少曾經舍粥放米,少收佃租的良善之家因為要被逼樂輸藥材,於是家破人亡?天下縉紳不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剛剛躲過戰亂再被某些官吏這麼一傾軋,他們的活路呢?”

    “還有,你知道那些學校中,有多少教的是太祖皇帝欽定的教材,而不是換湯不換藥的之乎者也,聖人學說?因為天下沒有足夠讀懂那些教材的老師!你知道所謂善堂中,又有多少其實是藏汙納垢,甚至買賣嬰兒?好的制度也要有人來執行!”

    “你知道為了對付所謂生兒不舉的禁令,有多少養不起孩子的父母,直接就在自家宅子裡挖坑,把孩子活活就這麼埋下去?你又知道有多少本該發給家有五個子女以上家庭的朝廷補貼,扣在某些貪官污吏之手?”

    “太祖皇帝為此大開殺戒,殺了很多很多人,可都說天下人畏威而不畏德,然則你又可知道,縱使威刑再肅,可十倍百倍的利在前,卻有的是人不怕死!而那些心目中自認為是對的儒生,又有多少人願意為了維護所謂的聖賢學說,打擊所謂的異端而去死!”

    “太祖皇帝最終是醒悟到不能急功近利,這才黯然退位的!你醒醒吧,無論是太祖年間也好,現在史書上讚頌誇獎的年代也好,全都不過是溢美之詞!有多少光,就有多少暗!”

    “而像你這般,用陰謀詭計殺戮,用這些鬼鬼祟祟的伎倆,想要讓一個時代變好,那更是絕不可能!”

    “我不想說什麼治大國如烹小鮮之類的空話套話,我只想說,從古至今歷朝歷代,全都是開國時銳意進取,而後積弊漸深。等到了王朝末期,那從不是什麼昏君奸臣一手遮天,而是縉紳醉生夢死,百姓生死不問。”

    “但如今還沒到那時候。觀風天下,不止是宮中那少之又少的內侍在做,我也在奉命而為,更多的人也在悄悄留心,只要上能知下,就不至於落到那樣的結果。而如今,皇上冊立了三皇子為太子,那又是個好學卻又不失堅毅的儲君,無論從哪一點來看,都無需你操空心!”

    “若是你還想說,軍器局中那些武器圖紙保管不當,乃至於神兵利器有失傳的危險,這是誰在背後耍什麼陰謀詭計,為的是讓朝廷少打仗,少開疆拓土,武臣能夠安分守己,文臣能夠手握大權,那我想說的是,你把所謂陰謀詭計的作用放得太大了。”

    “軍器局裡就算真的沒了圖紙,其他地方很可能還有底稿。而精通裝配的工匠,也不會因為少了一個就真的束手無策。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就如同張壽能夠用一個年紀輕輕的未出師工匠就做出那麼多東西,甚至使人得到了大匠之名,天下難道就沒有更多這樣的巧匠?”

    “你是皇上的心腹,可皇上不是只有你一個心腹!就如同我固然是不錯的領兵大將,但天下卻有的是比我更強的將帥一樣,從前有,今後更不會少。天下從來就不缺能人!”

    該說的話,全都被朱涇這個岳父搶著說去了,張壽覺得很滿意,而就因為這一瞬間的心情放鬆,他忍不住輕聲嘟囔道:“無論少了哪個人,地球都還是照樣轉。”

    可就是話剛出口的這麼一瞬間,他就陡然覺得一陣寒意撲面而來,可緊跟著,他眼前一花,再定睛一看,竟是阿六直接擋在了自己的身前,少年針鋒相對地拳腳並用,把撲過來的楚寬給擋了回去。

    然而,後者非但沒有任何被挫敗的低落,反而大笑道:“果然,張學士你也知道腳下這大地是圓的,你還敢說不是生而知之?”

    “怎麼,太祖皇帝還曾經留下了地圓說?”張壽早就已經破罐子破摔了,這會兒非但沒有露出半點懼色,反而還哂然一笑道,“我對學生們早就說過大地是圓的,也曾經說過天上星辰會轉動……這不是什麼生而知之,這只不過是從實踐觀察中總結出來的真理。”

    “而這些看似和實際情況毫不相關的真理,卻是改進織機紡車之類東西的基石,也就是所謂的知其然,而後知其所以然。所以,楚公公,你鍥而不捨地追尋什麼天下是否有第二個生而知之的太祖皇帝,這完全沒有必要。”

    “英明神武的太祖皇帝尚且在現實面前碰壁過,更何況其他大不如他的人?”

    “你是指望我腦筋一動,給你畫出一堆神兵利器的圖紙?我要是有這本事,我找一個偏僻小國做出這些東西稱王稱霸不好嗎?還費神費力地帶著這麼多學生?”

    楚寬冷冷看著近在咫尺,觸手可及,卻因隔著一個阿六而沒辦法對其如何的張壽,眼睛眯了眯,最終笑了一聲:“看來,張學士你終究是那種被逼到絕路也不肯露出破綻的人。雖說你是太子殿下的老師,也是皇上很看重的人,更可能是皇上的女婿,但是……”

    “既然你不承認和太祖皇帝一樣是生而知之的人,又不肯翻譯古今通集庫裡那些太祖手劄,更不肯復原軍器局中那些很可能就此斷代失傳的神兵利器,那麼,你這樣一個人留在世上,也許如同剛剛阿六使出來的摔炮一樣,溫和無害,但是……”

    “卻也可能成為世間巨惡,遺患無窮!”

    話音剛落,他就厲聲喝道:“全都給我聽好了,放火箭!”

    朱涇登時面色遽變,尤其是眼見阿六幾乎頃刻之間沖上去和人打成一團,他就忍不住怒喝道:“你瘋了,在這種狹窄的地方用火箭,你自己也跑不了!”

    “趙國公,我都對你說了那麼多的事,我就沒想過能活。”儘管眼前是最難纏的對手,但是,楚寬竟然還在笑,說出來的話固然斷斷續續,可卻依舊吐字清晰,“你們都是一言九鼎的人,所以剛剛只要答應,我可以當場自絕謝罪,可惜,你們翁婿倆為人處事太君子。”

    “甚至都不屑於虛與委蛇,騙我一騙。既然如此,那便一起死好了。那些已經爛掉的瘡,我或是剜掉,或是用火灼燙,讓其重新顯現,然後可以從容療治。而張學士這不知道是好是壞的瘡,若是就這樣輕輕放過,那實在是有違我這輩子的宗旨。”

    “既然趙國公你一力維護,那我只好說對不起了!”
匿名
狀態︰ 離線
880
匿名  發表於 昨天 01:32
第八百七十九章 意外的援兵

    這簡直是真正的瘋子!

    阿六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麼急躁。平時被人誇獎的什麼冰雪一般冷靜,又或者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之類的特質,此時早就從他身上消失了,這會兒那個和楚寬廝打在一起的少年,恰是拳打腳踢頭槌膝撞肩頂,仿佛全身上下無一不是武器,只想先把楚寬拿下再論其他。

    尤其是在屋外已經先後幾支火箭射進來,眼看火苗倏然升起,煙霧亦是升騰而起,他就更是狀若瘋虎,雷霆大怒。

    然而,面對這樣一個拼命的對手,身上已經好幾處受傷的楚寬,卻是仿佛絲毫不在乎自己的傷痛,尤其是看到朱涇二話不說把張壽往背後一甩,隨即竟是打算背著人強行突圍時,他甚至還笑了一聲。雖說因為阿六緊逼不放,他的聲音有些斷斷續續,吐字卻依舊清晰。

    “趙國公你是沙場勇將,可在這種狹窄的地方拼命,你比不上死士!”

    “我早已經佈置好,攔住了所有人,不管是朱大公子還是大小姐,還有花七,又或者你們趙國公府以及其他那些勳貴的家丁家將,還有銳騎營,全都來不了。除了他們,沒有人能突破外間那些御前近侍……”

    還沒等他說完,外間就已經傳來了叱喝和高呼聲,以及刀劍交擊的聲音。而這時候,伏在自家岳父背上,眼見得人不管不顧疾步往外沖去,張壽卻忍不住開口說道:“阿六,別被他嚇住,救兵已經來了!我這兒有岳父大人,你拿下他,那就是天字第一號大功!”

    剛剛還打出了真火的少年一瞬間眼神變得無比明亮。他沒有問張壽哪來的援兵,也沒有回答,只是挑釁似的瞪了面色難看的楚寬一眼,隨即毫不猶豫地將原本就很快的攻勢再增加了三分。

    然而,剛剛他打得瘋卻失去了幾分章法,此時雖雷霆萬鈞,招式卻越發刁鑽狠毒,以至於楚寬最後不得不高喝道:“別被調虎離山之計騙了,堵住門窗,別讓他們出去!”

    可高喝出聲的他眼睜睜看著朱涇背了張壽破門而出,外間卻竟是沒有應和回答自己的聲音,但刀劍交擊聲卻不絕,分明無心他顧。那一刻,他登時一顆心往下一沉。

    他早就開始準備今天的這件事,而且也算准了張壽可能咬死不認的反應,做了最壞的打算,所以在方方面面下了最大的功夫,甚至連張壽得到消息後避而不來,他也一樣算在了其中,而那時候少不得就要動用朱瑩這張暗牌。

    至於張壽可能有的,向陸三郎張琛等學生求助借人的舉動,他也一一算了在內,所以此時此刻各家應該都正處於忙亂之中自顧不暇。當然,最重要的是,無論是張壽還是阿六,甚至朱廷芳朱瑩,這一天都根本進不了宮,更接觸不到皇帝太子這些能夠一錘定音的人。

    而比如花七這種神出鬼沒,很可能帶來變數的人,也早就被他用計支走,此時絕對不可能出現。既然如此,哪來的救兵,天上掉下來的嗎?

    而在沖出屋子的一剎那,張壽沒有提醒趙國公朱涇什麼。和這位久經戰陣的岳父比起來,在生死搏殺這種事上,他的經驗無限等同於零,當初和朱瑩張琛陸小胖子一道在竹屋裡面對的那場廝殺,簡直是猶如小孩子過家家,壓根不值得拿出來說。

    而且,要是那時候他就知道阿六這麼厲害,恐怕不會做出那種行險一般的佈置。

    所以,這會兒他也同樣屏氣息聲,甚至不去看四面那一團亂的戰局,以免因為慌亂出聲而攪亂了朱涇的判斷。可隨著一個聲音傳到他的耳中,他那點強行做出來的鎮定立刻就飛到爪哇國去了。而不僅僅是他,就連朱涇也同樣如此。

    “爹,阿壽!”

    剛剛義無反顧地把張壽甩到背上背了出來,此時聽到朱瑩這一聲爹,朱涇這才覺得心中一松,緊跟著竟是微微有些腿軟。不是因為力竭,而是剛剛緊緊提起的一口氣終於落下,他這才終於生出了絲絲後怕,當然,這一切全都因為朱瑩剛剛先叫了一聲爹而沖淡了。

    都說有了媳婦忘了娘,可他這女兒是有了佳婿就忘了爹……總算今天還惦記著他這個父親,否則他剛剛這女婿真的是白背了!

    而張壽趁著朱涇剛剛失神之際一鬆手,也從他背上滑落了下來。站定之後,他見朱瑩一陣風似的沖了過來,先是丟開手中長劍,緊緊抓住朱涇的臂膀,上上下下打量了人好一陣子,他就站在旁邊輕輕咳嗽一聲道:“瑩瑩,今天多虧了岳父,否則你就見不著我了。”

    四面依舊還在廝殺,可當聽到張壽這句話的時候,本來就是一身勁裝的朱瑩登時面色大變。想起剛剛看到朱涇背著張壽出來的這一幕,她頓時下意識地撲上去抱住了自己的父親,聲音也一下子變得哽咽了起來:“爹,謝謝……謝謝你!”

    朱涇剛剛還想擺一下身為父親的威嚴架子,可被張壽這麼一說,女兒又是如此真情流露,他頓時有些手足無措。好在他還算反應極快,此時發覺那些御前近侍赫然被人分割成了開來,戰況竟是自己這一方占優,他連忙拍了拍朱瑩的背,隨即把人推給了張壽。

    他也顧不得這些援兵是什麼來路,當即厲喝道:“我是趙國公朱涇,爾等因楚寬之言困我翁婿二人,如今還負隅頑抗,冥頑不靈,難道是想背著叛逆之罪下九幽黃泉嗎?”

    他這一聲喝去,雖說沒有能讓楚寬頻著的那些御前近侍立刻住手,但卻也有幾個人出手明顯沉滯猶豫了許多。

    而朱瑩則是拉著張壽又仔仔細細審視了好一番,確定人無事,她正想開口說話,卻只見張壽突然面露焦急之色,卻是轉頭朝著後頭那著火的偏殿叫道:“阿六,別打了,快出來!”

    見偏殿裡頭依舊能聽到動手的聲音,劈裡啪啦燃燒的聲音,卻偏偏沒有阿六回應自己的聲音,張壽頓時心頭大急。

    剛剛讓阿六把楚寬拿下,便算是一樁大功什麼的,這根本就是他用來給楚寬施壓的伎倆,畢竟那時候他並不確定外間是什麼情形,可如今這光景至少是己方占優,絕對可以支撐一段時間,他怎會願意承擔阿六在裡頭和楚寬打出個好歹的風險?

    他當即提高聲音叫道:“阿六,別打了,先出來!就算他真的跑了一時,也跑不了一世!”

    話音剛落,兩個人影終於幾乎不分先後地同時沖了出來。相比落地之後先看四面戰局的楚寬,阿六卻是心無旁騖,直接又朝對方狂攻了上去。而楚寬一不留神就肩頭再次中了重重一下,踉蹌後退一步後,他卻腰間一抹,手上已經是多了一把明晃晃的軟劍。

    看到這一幕,朱瑩頓時顧不得其他,立刻高聲叫道:“阿六,退回來,我有東西帶給你!”

    見剛剛自己叫了好幾次,才最終沖出那著火偏殿的阿六,此時卻真的乖乖退到了自己面前,張壽頓時為之氣結。然而下一刻,卻有一個人從剛剛紛紛亂亂的戰團中退出沖了過來,將背上的東西解下交到了朱瑩手中,又一溜煙跑了回去再戰。

    而朱瑩立刻笑吟吟地把東西交給了阿六,卻是阿六備用的弓以及一袋箭!

    弓箭在手,阿六的那股精氣神就完全不同了。之前他和張壽一同來時,本來是想帶上慣用的弓箭,但張壽顧慮萬一今天真的有詐,那則是敵暗我明,帶了反而更麻煩,所以最終他只能空手而來。此時他隨手將箭袋往身上一掛,左手握弓,右手一拈,卻是三箭在手。

    哪怕只是蓄而不發,但楚寬依舊感覺後背汗毛一根根全都豎了起來。花七雖說號稱所有武器精通,但那只能用來對付尋常高手,箭術也就是一般好手的級別,可阿六這小弓明明不是什麼神兵利器,可卻能夠讓他感覺到巨大威脅!

    他隨眼一瞥四周戰場,到底還是忍不住沉聲問道:“張學士,你這些救兵哪來的?”

    “家裡來的。”張壽笑得眼睛眯起,口氣閑淡,“我那張園的人手也挺不少的,楚公公你不知道嗎?”

    “就算趙國公府有家丁家將跟著大小姐陪嫁過去,也沒這麼多人!”楚寬話一出口,就猛然想起,花七號稱曾經去張園,教導過一陣子那邊的家丁。

    然而,因為時間極短,張園的人既有融水村出身的鄉下小子,又有阿六從市井上發掘出來的不少傢伙,所以他沒放在心上。可現如今,這些傢伙並不是靠著三五成群結為戰陣,於是死死纏住了那些御前近侍,而是根本就是以死戰對死戰,分明一群死士!

    楚寬一下子神情冷冽了下來:“還沒到兩年,張學士你就能養出這些能夠生死搏殺的死士,看來我還是小看了你!”

    “楚公公你別給人亂栽罪名,我可承擔不起。”張壽這次卻沒有繼續保持沉默了。他沒好氣地哼了一聲,這才淡淡地說,“我家裡那些小孩子們功夫還太差,雖說有阿六時時刻刻操練,但拿出來和你這些人硬碰硬,卻還是不可能的。但是……”

    這但是後面的話,他突然有些不太想說,然而,很快就有人為他代勞了:“但是,阿六收人,只看才能,品行不拘,平常驅使純憑他的武力,雖說瑩瑩嫁過來之後,好歹有趙國公府的人壓著,但天知道會不會有什麼心懷不軌之徒。所以,朕只好花點功夫代勞了。”

    當聽到這個聲音的時候,楚寬登時面色猛地一變,而朱涇則是這才真正如釋重負。從外間院門進來的皇帝並沒有特別去看楚寬,而是對迎上前行禮的朱涇輕輕擺了擺手。

    然後,這位天子這才不緊不慢地說:“所以,都不用特別安插,朕就在阿六當初閑來無事挑遍外城的時候放了點人在那兒,他就主動把人都收進去了。”

    仿佛是因為這個話題涉及到自己,此時依舊持弓戒備的阿六忍不住開口辯解道:“少爺說過,反正咱們家裡沒有秘密,所以用人隨便一點沒關係。反正也沒出過事!”

    張壽頓時笑了。他是說過用人隨便一點沒關係,家裡丟什麼東西甚至都無所謂,只要人沒事就好。而且,不是他自高自大,就他這樣突然橫空出世,身邊怎會沒安插幾個人?

    見阿六這分明是有些不服氣,皇帝當然不會責備少年這個管家用人粗疏,畢竟若非如此,張園裡那一個個所謂的市井之徒,也不至於被他摻進去這麼多沙子。因此,他抬頭看了一眼此時竟是有些失神的楚寬,最後又笑了一聲:“所以,張壽確實沒有秘密。”

    楚寬輕輕吸了一口氣,面對皇帝突然駕臨的這一幕,此時他方才終於真正體會到朱涇剛剛那最重要的一句話是什麼意思——天下不止只有朱涇一個名將,而天子當然也不止有他楚寬一個心腹。可即便如此,他仍是一字一句地說出了一句話。

    “皇上,那是因為秘密全都在他的心裡。”

    見皇帝眉頭緊皺,分明不以為然,想到此時外間也許已經有無數銳騎營將此地圍了起來,楚寬不由得握緊了手中軟劍,繼而沉聲說道:“皇上大概覺得臣這是因莫須有的罪名而動了殺機,但此刻就是當著皇上的面,臣依舊是這麼以為。”

    “除非,張學士能把那幾位教授過你的賢士全都光明正大地請來。”

    說到這裡,楚寬微微一頓,繼而就若無其事地笑道:“當然,臣之前的那番舉動,論罪當死,絕無饒恕之理。臣就在此給趙國公和張學士一個交待。”

    幾乎就在那最後兩個字話音剛落之際,張壽就立時脫口而出叫了一聲阿六。而少年的動作比張壽的聲音甚至還更快一線,他幾乎根本沒有任何瞄準,抬手就是一箭,恰是在楚寬剛剛抬手的剎那準確擊中了劍柄。

    然而,這使其武器脫手的一箭,卻絲毫沒有擋住楚寬的下一個動作。就只見其空餘的左手恰是一翻一刺,一柄匕首瞬間沒入胸口,大片殷紅的血染紅胸襟。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10-17 16:19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