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匿名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歷史軍事] [府天] 乘龍佳婿(連載中)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在線上
811
匿名  發表於 前天 01:11
第八百一十章 交心

    當太后回到清甯宮時,就得知了皇帝在慈慶宮枯坐大半天,太子回宮之後又盤桓了許久,最後人直接把太子帶回了乾清宮的事。至於個中詳情,因為楚寬臨時有事離開,三皇子這個太子又不願意用其他人,平日雜事也就是那些侍讀幫著做了,所以竟是沒法打聽出來。

    畢竟,據說小小的太子回宮的時候,其他的侍讀早早就被皇帝給遣退了,只留下了張壽和陸三郎,如今人都已經出宮,沒法召來問。陳永壽倒是知道,但人是乾清宮的。

    當然,太后也不會為了這事大張旗鼓召見兩個外臣,從留守的女官那兒得知之後,她就姑且去沐浴更衣,竟是為此推遲了晚飯。然而,等到她從浴室出來,守在門口的玉泉為她更換上宮中常服時,卻低聲說道:“太后娘娘,太子殿下來了。”

    “就只有三郎一個?”太后有些意外地眉頭一揚,見玉泉微微頷首,她就不禁笑了起來,“我還當皇帝肯定會來興師問罪,現在看來,他這次倒是很能沉得住氣……不過也未必,賭氣不來,這比親自來和我吵一架興許更糟糕一點。”

    面對太后這自嘲,玉泉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默然無語地跟在後頭。來到了清甯宮東暖閣,她就看到三皇子雙目微微紅腫,仿佛剛剛曾經哭過,但表情舒展,一點都不像是被皇帝痛責過,迎上前來行禮之後,竟是非常順手地攙扶住了太后的胳膊。

    而玉泉都能看得出來的事,太后又怎會看不出來?她笑著拍了拍三皇子的手:“怎麼,看你這樣子,難不成是和你父皇抱頭痛哭了一場?”

    三皇子頓時瞪大了眼睛:“祖母你怎麼知道?”

    太后不過是隨口調侃一句,此時聽到這麼一個完全意外的回答,她頓時一下子愣住了,腳下也不知不覺為之一頓。她側頭看著三皇子,滿臉不可思議地說:“真的和你父皇抱頭痛哭了一場?你可不是那種愛哭的孩子,倒是特別善解人意。”

    “老師教我的。”三皇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眼睛,這才小聲把張壽臨走時說的話,以及皇帝的反應都說了說,見太后一臉又好氣又好笑的樣子,他就有些難為情地說,“我抱著父皇哭了一陣子,父皇就被我哭得心軟了,後來還坦陳說,他小的時候不懂事……”

    太后從來就沒奢望過皇帝會反省當時年少輕狂,所以聽到三皇子說皇帝竟然還承認當時年少不懂事,她頓時忍俊不禁:“你確信沒有歪曲你父皇的意思?”

    “當然沒有!”三皇子信誓旦旦地保證,隨即卻還小聲說,“其實父皇本來打算和我一塊來的,但因為不大好意思見您,所以就委託我來和祖母賠個禮……”

    聽到三皇子順口就是一大堆賠禮道歉的話,哪怕知道其中真屬於皇帝原話的也許萬中無一,但她至少確信,這確實是她那個兒子的意思。多年母子,雖然也有推心置腹的商量,但更多的時候,兩人都是固執己見,動輒鬧翻,然後許久都抹不開面子,見面了也淡淡的。

    現在想想,是不是就因為她和皇帝之間缺一個知心知意的人做調和?朱瑩雖好,但畢竟又不是真正的公主,不可能天天把皇宮當成家似的呆著,更何況現在她還成了親?

    因此,太后笑著對三皇子打趣道:“你父皇是一百年不認錯的性子,這要不是你,我也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等到他的賠禮……以後我這個祖母可就要靠你了。”

    說到這裡,太后突然意識到,剛剛三皇子一直都用祖母兩個字來稱呼她,和往日那拘泥恭敬的皇祖母有所不同。而且,不僅僅是稱呼,就如同朱瑩能夠把別人也那樣叫的太后娘娘四個字叫得千回百轉一樣,三皇子現如今這祖母兩個字,明顯多了幾分真心實意的親近。

    而三皇子沒注意到太后的表情變化,聽到太后這麼說,他頓時抿嘴一笑,可那依舊有些紅腫的眼睛卻讓他這笑容顯得有幾分委屈似的,然而,太后當然不會因為他這表情,就理解錯他說出來的話。

    “祖母,父皇說,以後就讓我在清甯宮和乾清宮昭仁殿那邊兩頭住,你可不要嫌我煩!”

    這又是一個先前沒料到的要求。太后之前就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留著三皇子在身邊,皇帝的忍耐應該也已經到了極限,可是,如今皇帝卻願意讓三皇子過來陪著她,她頓時眉頭舒展,顧盼之間,又流露出了年輕時那種動人的風韻。

    “是你父皇答應的,還是你要求的?還有,你就不顧著你母妃嗎?她現如今見你這個兒子的次數都有限,你只顧著我和你父皇,就不怕忽略了她?總不能就因為她絕不會說你不孝,就把她丟在一邊。”

    面對太后這責備,三皇子不禁有些心虛,隨即小聲說道:“我向父皇提了要求,每旬休假一日,這一日我會去多陪陪母妃。不過,母妃素來恬淡,常年在宮裡呆著不出門,祖母您不是答應了瑩瑩姐姐,常去女學看看嗎?到時候能不能帶上她一起?純當散散心也好。”

    如果是別人提出這樣的要求,那麼太后一定會當成是有所圖謀,然而,見三皇子說出這話的時候,眉眼間恰恰滿是期冀和請求,太后就一下子心軟了。

    畢竟,如今的三皇子根本不用操心自己的地位,曾經的和妃亦然——一個已經是太子,一個是皇貴妃,哪怕裕妃眼下也已經是貴妃,腹中還懷著胎兒,但先不提是男是女,可那至少在十年之內都是不會動搖東宮的。

    想到這裡,她就欣然應允道:“我要是不答應你,你豈不是又要去你父皇那抱著他哭訴?如此小事,我答應你了。”

    三皇子頓時喜形於色。畢竟,生母和妃就是那樣一個小心謹慎的性子,哪怕如今號稱皇貴妃,人卻依舊不改舊日脾氣,甚至為了少給他惹麻煩,大多數時候乾脆連自己的宮苑都不出了,平日也只和裕妃以及蔣妃往來。

    於是,皇貴妃傲氣淩人這種非常不靠譜的流言,宮裡宮外遍地都是。

    此時竟然真的解決了這樣一個難題,三皇子頓時喜出望外。接下來,他如同之前和自己的父皇交流時一樣,詳詳細細說了自己到白家村見到四皇子的經過,說了自己對未來的暢想,甚至連從張壽那兒聽說的軌道馬車以及蒸汽鐵船這種東西也沒有遺漏……

    曾經靦腆羞澀的孩子,就那樣津津有味地從自己那想當然的角度說著未來,沒有小心謹慎,沒有溫文面具,更沒有佯裝成熟……可就是這樣的態度,太后反而覺得很有趣。

    皇帝當年也是這樣的真性情,只不過那真性情是飛揚跋扈,唯我獨尊,所以動輒和她爭執就是火星四射,不歡而散,相形之下,廬王就非常會討她的歡心,什麼都順著她,就連提出要求的時候,也仿佛都事先猜准了她的喜好和底線。

    而她也樂得對先帝留下的這另外一個兒子好一點,更何況皇帝對這個兄弟非常偏袒,那麼她大度一些,朝中宮中也能省點事。可這並不意味著她就看不出那個乖巧的孩子在背後的張狂和狠毒,也不意味著她不知道人一直都在她面前假裝扮演一個乖兒子。

    正因為如此,當初在業王之亂後,她先下手為強,斬草除根地賜死了廬王,哪怕皇帝因此幾個月都不願意和她說一句話。

    可是,她永遠都記得,廬王在面對那一杯毒酒時的瘋狂叫囂:“我是一直都在討你歡喜,討皇兄歡喜,可你也不是一樣,你一直都在假裝偏袒我,假裝喜歡我這個庶子!我娘怎麼會這麼早死,難道不是你下的手?”

    “我就是要把你們掀翻,我就是不自量力,貪得無厭!陳勝一個泥腿子都知道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我是正兒八經的王孫貴胄,我憑什麼就想不得!”

    那時候,面對那樣一個又哭又笑,整個人就像是個瘋子似的廬王,她沒有多說一句話,只是在靜靜地看著人被灌下鴆酒一命嗚呼之後,悄然轉身離開。她不像皇帝那樣,錯付了一番真心,於是自怨自艾,久久不能釋懷,她從來都沒有付出真情,所以也就不怎麼在乎背叛。

    那又不是她生的兒子,她給他挑選了最好的老師,給了他最好的華屋美宅,吃穿用度,甚至王爵都是她親自求來的,平日在人前也如同對親生兒子一般對他,還要她如何?

    如同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一般,為他的一舉一動或悲或喜?

    想著這些陳年舊事,太后不禁有些神情恍惚,直到三皇子禁不住連叫了她幾聲,她這才猛然間回過神,卻是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嫡親孫子,因笑道:“你是個好孩子,你父皇是天大的運氣才有你這樣一個好兒子,你四弟也是天大的運氣,才有你這樣一個好哥哥。”

    “那也是父皇和四弟一向都對我好。”

    三皇子搖了搖頭,繼而就眼神閃閃發亮地說:“祖母,我真的很好奇,那些異域小國到底是什麼樣子的……不過,我連京城都未必能出去,就只能寄希望于四弟了。”

    “天子出行,地動山搖,所以歷朝歷代,除卻開國天子之外,後來的一代代天子往往困于深宮,更出不去京城,於是再也看不到真正的民間,更看不到那逐漸燎原的星星之火。”

    太后說到這,也不禁深有感觸,旋即就莞爾一笑道:“這是太祖皇帝說的,從前的人常常以為他說的是元末天下大亂,可後來才知道,他說的話不止適用於亂世,也適用於治世。王朝開國,往往風虎雲龍,豪傑滿朝,百廢俱興,什麼政令都好推行,但越是往後走……”

    “越是容易沉屙累累,弊病纏身,因為舊時元勳已經成了世家,累世官宦也成了地方上的縉紳豪族,要改變什麼都會動他們的利益。即便你四弟在異國他鄉增廣見識之後回來,你覺得那些有益的東西能推行開來嗎?你父皇何等強硬的脾氣,如今也只能強耐性子慢慢來。”

    她說著就笑眯眯地看向了三皇子:“你說是不是?”

    “祖母,父皇不能做的事情,我知道日後我來做自然更難,畢竟,我沒有父皇那樣強力的手腕,但是,”他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小聲說道,“古今通集庫裡有很多太祖皇帝的文稿,誰也看不懂,但也有人能看懂的。比方說……”

    “比方說,太祖皇帝認為海船往東面,越過高麗和日本繼續東行,那麼就能夠抵達一塊富饒的土地,那邊幅員遼闊,土地肥美,非常適合農耕。歷朝歷代常常是開國時能夠按戶授田,但日久天長人口漸多,那就漸漸土地不夠了,於是土地兼併愈演愈烈,有很多失地之人。”

    “這些人雖說能去做工,但做工需要的人手也是有限的,那麼剩下的人無地又無業,怎麼辦?如若有土地能夠安置這些人,那麼是不是所謂的沉屙就能夠稍微緩解一點?”

    太后靜靜地聽著三皇子明顯字斟句酌的話,突然開口打斷道:“我記得你之前是說,想讓你四弟去西邊那些小國看看,怎麼又變成東邊那塊葬送了太祖皇帝的大陸了?”

    三皇子此時沉浸在自己的話語當中,沒注意到太后的語氣突然有些冷冽,卻是不假思索地說:“西邊那些國家據說也是土地豐饒,老師說很多地方的河流,其本名甚至都是諸如流淌著牛奶和蜂蜜之類的。我想讓四弟去看看,那邊的風土人情究竟如何……”

    “如果那邊的百姓日子過得艱難困苦,還要被什麼王侯和教會壓榨,讀過書的人也沒有用武之地,那麼……是不是可以招攬過來?他們不懂禮法經史,但他們也許懂技術和機械?”

    太后還以為三皇子會說,如果西方那些小國民不聊生,那麼大明作為天朝上國,可不可以借此出兵,開疆拓土,可是當三皇子有些靦腆地笑笑,然後說出了招攬人才的話,她不禁啞然失笑。

    這是太子,又不是皇帝,不是動不動就想用強硬手段的狂人!想到這裡,她就打趣道:“這麼說,你想讓你那四弟學一學諸多番語,也是為了和人交流便利,到時候可以招攬更多的人才?”

    “是啊是啊,祖母您真是明察秋毫!”三皇子笑得眼睛都眯縫了起來,“四弟若是學識淵博,番語流利,再加上他那身份,走出去可不是無往不利?到時,就是天下英雄入我彀中了!”
匿名
狀態︰ 在線上
812
匿名  發表於 昨天 02:14
第八百一十一章 興師問罪

    佞臣張壽十宗罪!

    請斬張壽以謝天下!

    臣奏東宮講讀官張壽蠱惑太子,居心叵測……

    這就是在接下來幾天之中,雪片似的堆滿通政司的各種彈劾。當然,中間也不免有幾個真正剛直敢言的大臣,直接痛心疾首彈劾太子荒廢學業,蹺課離宮,但是,大多數官員都本能地規避了彈劾太子而可能帶來的巨大風險,全都把矛頭對準了張壽。

    當然也有更厲害的,把東宮所有講讀官一體都掃了進去,挨個彈劾了一個遍——張壽乳臭小兒,不學無術;岳山長沽名釣譽,山野老農;徐山長營造把式,自甘墮落;肖山長小橋流水,格局太低……而除卻這四個非科班出身的,其他講讀也沒能逃過塚中枯骨四字。

    如此挨個點評了一番所有講讀官的,不是別人,正是剛剛歸來的楚國公張瑞。之前人和趙國公朱涇兩路北征,朱涇都已經回京許久,甚至權掌兵部,這位卻時隔一年多才在臘月這天寒地凍的日子歸來,而且恰恰好就是太子蹺課這一天,可以說那真是天數了。

    這下子,知道朱涇和張瑞不和的人,那自然全都在幸災樂禍地抱手看熱鬧,打算欣賞一出精彩的國公大戰。然而,在楚國公張瑞那也不知道是自己寫的還是別人代筆,洋洋灑灑一大篇的彈劾送上去,隨即被有心人大肆傳開之後,打上門的人就到了。

    儘管知道自家老爺和趙國公那是一向合不來,說世仇也許誇張了點,但老死不相往來卻也是真的,可門房面對那個仗劍殺上門來的大小姐,卻是壓根不敢攔著,一個抱頭鼠竄,一個一溜煙去裡頭通報,還有兩個則是上前小心翼翼地苦苦規勸。

    “我才不管這麼多呢!我成婚他沒來,現在還來貶損我夫君,我怎麼能不來找他算帳?讓開,再不讓開我就打進去了!”

    兩個攔著朱瑩的門房暗自哀歎,回頭這一出興師問罪肯定是京城熱議話題,可那明晃晃的劍尖都已經快戳到鼻子上來了,哪怕上了年紀卻依舊耳聰目明的他們能發現,那把劍赫然是沒有開鋒的,卻也不會就把朱瑩當成色厲內荏。

    那是人家大小姐有分寸……否則這萬一手滑了砍到什麼花花草草,那就麻煩大了!

    於是,象徵性地攔了一會兒,兩個門房就把朱大小姐給放進去了。而氣勢洶洶闖進楚國公府的朱瑩也沒客氣,提著劍直奔張瑞的書房。雖說兩位國公號稱老死不相往來,朱瑩卻是來過這裡不止一次的,哪怕這一年多因為張瑞不在而沒登門,可她依舊熟門熟路。

    至於沿途,那真是閒人退避,別說一個攔她的人都沒有,甚至連一個活人都看不到,仿佛這偌大的張家所有人都因為她的到來而躲到屋子裡去了。

    對於這種可以預見的狀況,朱瑩不用想都知道定然是進來通報的人一路大呼小叫,於是人都躲了。反正她本來也就沒打算見張瑞的妻妾兒女,此時直接闖到這外書房,見大門敞開,仿佛是歡迎她去自投羅網似的,她也不客氣,直接大剌剌地闖了進去。

    果然,她一進去就只見張瑞大馬金刀似的坐在正中主位上,卻是在那裝模作樣地翻書。面對這一幕,她毫不客氣地沖上前去,一把搶過了張瑞手中的書,這才沒好氣地哼了一聲:“我倒沒看出來,張世伯你居然還喜歡魏征?”

    “居然在看他的《諫太宗十思疏》?怎麼,你罵了我夫君還不夠,還打算罵一罵太子,罵一罵皇上?”

    “這不是都已經有人彈劾了太子嗎?我既然當不了第一個,那麼當然只能另闢蹊徑,勸諫一下皇上了。”張瑞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隨即站起身來,突然伸手摸了摸朱瑩的腦袋,見人如同小兔子似的蹦了開來,隨即對他怒目相視,他不禁有些遺憾地歎了一口氣。

    “我出征的時候你還是大姑娘,回來的時候卻變成了小媳婦,而且居然還口口聲聲就幫著你的男人……嘖,從前那個蔑視天下男兒的小瑩瑩上哪去了?”

    “要你管!”朱瑩狠狠瞪了張瓊一眼,繼而就輕輕揚了揚眉道,“我哪有蔑視天下男兒,我只是瞧不起那些或是只知道圍著我轉,或是當面不屑一顧,背後垂涎欲滴的偽君子!阿壽不一樣,他從躲著我到喜歡我,從來都敢把話說得清清楚楚,哪像有些人當面一套背後一套!”

    “好好好,情人眼裡出西施,你喜歡就好!”

    張瑞嫌棄地嘖嘖連聲,繼而就揮了揮手道:“你該感謝我才是,我罵你家張壽是沒錯,但我劈頭蓋臉把所有人都罵一頓,他就不再是眾矢之的了。太子剛剛冊立還不到兩個月,四處就都在傳言說太子如何如何賢明,這事兒一出,那當然得有人背責。”

    “太子不背,那就侍讀們背……侍讀們位卑職低兜不住,那就講讀們一塊背;而要想讓人全都閉嘴,當然甚至得皇上一塊兒背。”

    見朱瑩頓時眼睛瞪得老大,張瑞就一攤手說:“別看我,把張壽他們這些傢伙全都罵進去,那也不是我以老賣老,是皇上讓我幹的。接下來我還要以老賣老把皇上也說一頓,到時候皇上順勢自責兩句,這件事就算是結了。”

    雖然隱隱猜到了,但朱瑩卻極其不以為然,可待要反唇相譏時,她卻突然想起了什麼,繼而就哂然一笑道:“皇上固然是好算盤,可太子未必就是那算盤珠子。”

    “哦?”張瑞對三皇子那是真的不熟——一點都不熟。畢竟他出征那會兒,大皇子和二皇子正在兩虎相爭,看上去東宮之位總脫不了他們兄弟倆之手,可誰曾想等他回來時,皇后被廢身死,那兩兄弟都死於非命,東宮之位竟然落在了三皇子手裡。

    他正想具體問個究竟,卻沒想到朱瑩突然意興闌珊地伸了個懶腰,隨即轉身徑直往外走,仿佛是忘了剛剛殺進來的本意,打算回去了。

    這下子,他不禁有些意外,可正打算叫住朱瑩時,耳朵卻突然捕捉到了外頭有腳步聲過來。想到他明明事先吩咐過閒雜人等退避,此時卻還有人置若罔聞,他不禁皺了皺眉,可隨之就看到出現在門外的赫然是專管探事和情報的三管家。

    人到門口時,恰逢朱瑩正好出去,兩邊一打照面,來人微微遲疑了一下,就沒有避開朱瑩,而是在門前打躬說道:“老爺,太子殿下上書坦陳,之前蹺課私自離宮外出,全都是他的錯,和眾多講讀官無關。”

    “是他連日課程繁重,於是心生倦怠,這才出宮去散散心,又用太子的身份命侍讀們替他遮掩,千錯萬錯都是他一個人的錯。”

    張瑞沒想到三皇子的動作這麼快,態度這麼果決,自己的後續上書根本還沒來得及完成,人就已經上書請罪了,還這麼實誠地坦白蹺課,坦白私自離宮,坦白上課倦怠……這麼一來,所謂賢明太子的這一層面紗豈不是就完全撕掉了?

    他打了個眼色讓那三管家退下,可人還沒挪動,他又突然想到自己還沒待客,連忙吩咐人叫小廝送茶點來。等這位不停擦汗的三管家一走,他就趕緊換了一副笑臉,好說歹說把朱瑩重新請了進來坐下,當外頭小廝送了茶水和四色點心,他更是親自擺在朱瑩旁邊的高幾上。

    “小瑩瑩,我這到外頭打了一次仗,如今是跟不上京城這形勢了。從前我和太子也實在是沒怎麼打過交道,不像你天天在宮裡轉,人面熟……這太子到底是個什麼脾氣?他就不知道如此上書請罪,對他的名聲是很大的損害嗎?”

    “名聲值幾個錢?”

    朱瑩眉頭一挑,卻是接了張瑞遞過來的茶杯,這才嘿然笑道:“皇上當年任性胡鬧的時候,從來不在乎自己的名聲,現在怎麼卻在乎起太子的名聲了?他是一片愛子之心,興許就連當初對大皇子二皇子的那份心,也都挪到了太子身上。”

    “可這也要太子願意!哪個真正有孝心的兒子,受得了自己犯錯父親背鍋?他要是坦然接受下來,那才是不忠不孝的混蛋!”

    雖說知道朱瑩這不忠不孝的混蛋不是在罵自己,而是在打比方,但襄陽伯張瑞還是忍不住有些尷尬。畢竟,他之前就打算按照皇帝的吩咐這麼做。

    不過,他又不是年輕人,訕訕一陣子也就過去了,當下就笑容可掬地請教朱瑩三皇子的行事作風,脾氣性格……用的理由也是光明正大,這次上書他固然是奉聖命,可下次萬一完全不瞭解太子的他又被誰當成了槍使呢?

    於是,從朱瑩的口中,張瑞得知了三皇子那些點點滴滴的小事,當然更不可避免地知道了太子和張壽這個老師的種種相處。他原本覺得趙國公府這乘龍佳婿崛起得實在是太快,步子不穩,可現在聽朱瑩滔滔不絕地說著,他不禁對人起了相當的興趣。

    更何況,朱瑩說到末了,還言笑盈盈地說:“對了,襄陽伯對我家阿壽可服氣了,他曾經當眾說我家的事情就是他的事,你這次上書罵了阿壽,回頭他肯定要來找你麻煩!”

    張瑞不由得啞然失笑,正要說襄陽伯好歹是他二弟,怎麼也不至於胳膊肘往外拐。可他這話還沒來得及說呢,就只聽外間一陣喧嘩,緊跟著,竟是說曹操曹操到,襄陽伯張瓊就這麼大剌剌闖了進來。

    “我說大哥,你罵別人也就算了,張九章怎麼著你了,你罵別的講讀官也就罷了,非要把他捎帶上?他是年紀不大,可這小子講義氣,有擔待,你那大塊頭侄兒多沒出息的一個人,在他手底下愣是像模像樣!”

    不管三七二十一進來先是一通質問,張瓊才好像剛看到朱瑩似的,卻是眉開眼笑地說:“小瑩瑩你這是打上門來興師問罪的?你是該說說大哥,他就是瞧不起年輕人!”

    張瑞剛剛被朱瑩搶白了一通,現如今自己的嫡親二弟竟然也“幫理不幫親”,他不由得有一種荒謬的感覺。不過他不是朱涇那等強硬的性子,卻也沒生氣,而是似笑非笑地反過來調侃張瓊道:“你還說我?從前那些軍中小將不是常常挨你的罵,現在居然改性子了?”

    “那些毛頭小子怎麼能和張九章比?”張瓊嗤之以鼻地哼了一聲,隨即就一屁股在自家長兄的對面坐下了,“大哥你剛回京,千萬別給人當槍使。一股腦兒泛泛而談把人全都拎出來罵一頓,那我也就算了,可你非得每個人評點一番,還說他不學無術,那就過分了!”

    “他就算真的不學,那也是不學有術!”見張瑞那滿臉荒謬的表情,張瓊就一本正經地說,“他要是不學無術,鎮得住那一堆天不怕地不怕的紈絝子弟?”

    “好好好,算我之前說錯了話!”張瑞見朱瑩這會兒反而作壁上觀看熱鬧,他雖說對張壽著實好奇到了極點,卻也不得不趕緊希望結束這個話題。可是,他正打算把話題拐到朱涇頭上,譏嘲一下人當初隱瞞婚約的舉動,卻不防朱瑩竟是站起了身。

    “好了,我今天來也來過了,想來不會再有人以為我家阿壽是軟柿子。張世伯你剛剛回京,好好歇著,要是對我爹那位子感興趣,可以和他爭一爭,我保證不偏幫我爹。”見張瑞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她就嫣然一笑道,“我現在要出城去接阿壽,就失陪了!”

    見朱瑩坦坦蕩蕩把去接自家夫婿這理由擺了出來,隨即就猶如彩蝶一般飄然離去,張瑞不禁吸了一口氣,有些牙疼似的對一旁的張瓊問道:“這小丫頭真被人迷得這麼神魂顛倒?”

    張瓊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見張瑞滿臉遺憾,他就慢條斯理地說:“我是沒有女兒,而且被這小丫頭捷足先登了,否則說不定我也會嫁女兒給張九章。這樣的乘龍佳婿,可遇不可求!真的,朱涇之前回來卻沒提婚書,我連你家女兒都拿出來盤算過,可年紀不對啊!”

    張瑞只覺得不知道說什麼是好。而他更不知道的是,以接張壽為名離開楚國公府的朱瑩,卻壓根沒有立刻出城去公學接人——不說接人,她怎麼被逼宮這麼快從張瑞那兒脫身?大小姐這興師問罪還只是剛剛開始呢,怎麼能就此結束?
匿名
狀態︰ 在線上
813
匿名  發表於 昨天 02:14
第八百一十二章 家有賢妻夫省事

    蒼蠅不叮無縫的雞蛋,這是朱瑩在完成了楚國公府堵門任務之後,出了張家大門上馬後,對今天跟她出來的阿六說的原話。然而,她在說完這句話之後,卻又沒好氣地補充了兩句。

    “當然,阿壽這個雞蛋其實已經夠天衣無縫了,這次是我給他惹的麻煩,所以,當然就由我來收場。某些傢伙自家就是一堆臭雞蛋,卻還在那兒指手畫腳說阿壽的不是……老虎不發威,當我是病貓嗎?要是按照我舊日脾氣,把他們家裡那些家醜全都翻出來!”

    如果張壽在這裡,此時一定會趕緊勸阻大小姐不要放這樣玉石俱焚的大狠招,然而此時此刻陪在朱瑩身邊的不是張壽,而是阿六。少年的原則向來是,自家少爺絕對是對的,大小姐也絕對是對的,但凡說他們錯的,那就是敵人,直接衝撞碾壓過去就完了。

    所以,朱瑩放了狠話,他非但沒有反對,反而還非常認真地問道:“那要不要我去?”

    見朱瑩似乎有些驚愕,少年就用極其輕描淡寫的口氣說:“我到了京城後打了很多架,認識了很多人,也知道了很多亂七八糟的事。其中大部分沒用,但也有小部分有用。”

    朱瑩當然不會理解錯阿六的意思,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方,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大多數時候並不起眼的少年,哪怕在京城這種權貴遍地的地方,卻也能憑藉那蠻不講理找出一條屬於他自己的路。

    如果沒有張壽,也沒有她的話,那麼,人會不會同樣靠那一雙拳頭,單槍匹馬去挑遍京城那些三教九流?可是,沒有堅實的靠山,就是天下第一高手也不頂用,世界上最齷齪的是人心,是手段……幸好阿六跟的是張壽,幸虧如今她也是少年的後盾!

    被自己這想法逗笑了起來,朱瑩就搖了搖頭道:“雖說我很想答應你,然後看一場油鍋潑水四處炸的好戲,但這不是小孩子吵架掀桌子,還不到這個地步。不過阿六,你也別懊惱,跟著我,我們去見楚國公奏疏上掃進去的其他侍讀,我要他們擺出一個態度!”

    楚國公張瑞上書把所有東宮講讀官全都掃了進去,這自然讓這些講讀官們都覺得很沒面子,心裡埋怨甚至背後大罵張壽的人不在少數。然而,朱瑩客客氣氣登門,岳山長徐山長肖山長三位,那卻是二話不說就滿口答應站在三皇子這個太子這一邊。

    沒錯,是維護太子,而不是維護張壽。別看朱瑩看似大大咧咧,這時候卻粗中有細。

    而和這三位山長談妥之後,剩下的出身翰林院的那幾位,朱瑩卻沒有去拜訪——這些科班出身的人反正和張壽不是一路——而是去拜訪公學講學的時候把三皇子直接給講暈了的陳獻章,當然,也碰到了初來乍到就已經小有名氣的梁小舉人。

    雖說男女有別,但本朝不像從前那樣規矩森嚴,因此朱瑩見這師生二人時,恰也是落落大方。而對於聲名在外的她,陳獻章倒也就罷了,梁小舉人梁儲那卻是久仰大名,因此從一開始相見,他就好奇地頻頻偷瞥,結果挨了阿六好幾記眼刀。

    外間因為太子蹺課事件正沸沸揚揚,甚至連皇帝之前對一大堆名士提出的那幾個問題,熱議程度都姑且低了許多,而陳獻章那天在公學講學的時候既然選擇了曲高和寡的方式,自然不覺得自己還有去東宮講讀的可能,所以朱瑩在簡短寒暄後說出的開場白,就讓他驚了。

    “白沙先生,皇上擬請你講學東宮,日子要趕在年前,約摸就是臘月二十之前,你自己提早做個準備。”

    “真的?”梁儲簡直高興得快要蹦了起來,隨即就喜形於色地看向自家老師,可這時候卻發現,老師非但面無喜色,反而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他轉念一想,就自作聰明地覺著自己理解了老師的顧慮。

    “這事兒還沒公佈呢,朱大小姐……不是,張學士夫人,您現在就拿出來對老師說,這不太好吧?”

    朱瑩見梁小舉人一臉興奮卻又拼命壓抑的樣子,她就笑吟吟地說:“這事兒說不定今天又或者明天就會在朝上公佈了,皇上告訴我,就是想讓我提早給相關人士捎個信,有什麼不好的?當然,如果白沙先生覺得如今太子蹺課傳聞在外,這個講讀官很難當,也可以請辭。”

    要是張壽,那當然不會用這樣直來直去的口氣,但朱瑩卻沒有在意自己此時這番話是否太過咄咄逼人。

    陳獻章並沒有在乎朱瑩那揶揄的口吻,而是苦笑一聲搖搖頭道:“太子殿下畢竟還年少,自從讀書以來,常有勤奮好學的名聲在外,諸多講讀素來讚不絕口,只因為偶爾一次外出就大加抨擊,甚至指斥講讀官都不稱職,這本來就是矯枉過正。”

    “便是我在教授學生的時候,也不曾要求每一個人無時不刻地學習。學海無涯苦作舟,這固然不假,但學海無涯,人生卻有涯,苦中作樂固然是一種態度,勞逸結合也是另一種態度。所以,我絕不是因為顧慮這個而不願意答應,而是……”

    “而是我所擅長的,恰恰是三皇子如今這年紀很難理解且接受的,至少也要如叔厚當初入我門下時那般,有個十二三歲。要知道,他少年神童,那時候已經能將四書倒背如流,五經也能專治一經,雖還不能稱得上融會貫通,很多東西哪怕一時聽不懂,卻能夠去思考。”

    一口氣說到這裡,陳獻章頓了一頓,這才歎了口氣道:“幸虧夫人提早來告訴我一聲,若是皇上下旨,我那時候卻推搪不去,不說什麼被人疑作是因為眼下東宮講讀官被人詬病而心存顧慮,最重要的是,無論我因為自身緣故怎麼上書請辭,都會被人當作自高身價。”

    “我也很希望自己的學術被太子接受,日後推廣開來,但揠苗助長,急功近利,實在不是我之所願。如若三兩年之後,皇上仍然願意召我講讀東宮,我必定欣然前往!”

    梁儲在一旁幾乎聽得傻了眼。這種天大的好事,別人簡直想都想不著,老師竟然拒絕了……拒絕了?他眼巴巴地看著朱瑩,生怕這位傳聞中人長得特別漂亮,脾氣卻也特別大的大小姐一怒翻臉。

    可他沒想到的是,下一刻,朱瑩竟然撲哧笑了出聲。

    “太子對我說過,白沙先生講課晦澀難懂,但看得出來全情投入,是個好先生。而阿壽對我說,白沙先生講學,沒有為了太子親臨觀瞻,就選取那些淺顯易懂,生動有趣的東西,而是依舊照著自己步調講,足可見為人品性。我還覺得他言過其實,沒想到是真的。”

    笑過之後,朱瑩就笑眯眯地點點頭道:“你的態度,我會轉告皇上,但是,我不保證結果。不過,白沙先生既然如此為太子著想,那還請不要只在家裡說,而是應該大大方方說出去。畢竟,相比被那些義正詞嚴指斥太子和講讀說趨炎附勢,難道不是公道正義更重要?”

    朱瑩來得快,告辭得更快,陳獻章雖說打算送一送,但最終還是應朱瑩的要求止步,只是梁儲卻非常熱情地把人送了出去。

    京城居大不易,師生兩人在京城賃居的這處小院,總共不過一進,也就是正房三間,東西廂房各兩間,然後就是一座門頭。陳獻章帶著一個老僕,一個書童,而梁儲也只帶了一個書童,住這屋子自然還算寬敞,可熱情送客的梁儲沒走幾步,就已經到了門口,他便訕訕了。

    而朱瑩卻仿佛沒看到一般,徑直走向自己的馬車,可快要上車時,人卻突然回轉了來。她上下打量著面前那個小小年紀就已經有了舉人功名,甚至被人稱之為神童,比張壽還要小兩歲的少年,隨即就笑了起來。

    “你老師拒絕東宮講讀,你替他覺得遺憾?”

    “是……不不,我沒有!”梁儲先是本能地答了一句,隨即方才慌慌張張立刻改口,可當注意到朱瑩那戲謔的表情,他才怏怏說道,“老師恬淡名利,一心教學,在廣東名氣很大,很多人很敬仰他,但也有一些進士出身的官員瞧不起他……我就是希望老師能受人敬重!”

    而且如果當了東宮講讀,老師講的東西能夠為太子接受,甚至推廣,那就不但是受太子敬重,而是白沙一門真正的走出廣東!

    他正這麼想,朱瑩卻低低笑道:“你的老師回頭如果當了東宮講讀,那你走出去就是太子的師兄了,那不是也挺得意的?”

    “我沒有這麼想!”梁小舉人登時又驚又怒,他面色漲得通紅,正想繼續爭辯時,卻只見朱瑩對自己輕輕擺了擺手。

    “想不想無所謂,只要你的老師去東宮講讀,你就是太子殿下如假包換的師兄。但是,我也需得告訴你,這樣的講讀和之前已經那些東宮講讀的人是不一樣的,準確地說,你的老師是試講。而這樣的試講也有風險,那就是萬一回頭皇上認為不合適,停止講讀,那麼……”

    “別人未必會說是太子殿下聽不懂,又或者白沙先生講課的內容曲高和寡,而會說,白沙先生徒有虛名,學問不足,又或者別的不好聽的話。”

    “就比如這次太子殿下的這樁事情,本來其實無足輕重,但被人口耳相傳這麼互相說一遍,最後就變成了如此轟動的大事。所以,你要明白一點,那就是人言可畏。”

    見朱瑩說完這話就轉身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梁儲頓時悵然若失。可當他回過神來,卻只見阿六正站在他面前若有所思地看他。他被對方那冷然的視線嚇了一跳,慌忙後退了一步。

    “你要是覺得你老師說公道話會被人說,也可以讓其他人去上書。”

    撂下這句尤其露骨的話,阿六也同樣轉身就走。這一刻,梁儲方才晃晃腦袋丟開了剛剛那點患得患失,心想不管老師是否拒絕,那位小太子看上去人都是很不錯的,至少在聽完那一次講學後,他只聽到過外頭人說,太子稱讚白沙先生博學多思,沒聽到人抱怨聽不懂。

    就沖這個,那都是一個很體諒人的太子……至於蹺課,這算事嗎?他小時候啟蒙的時候,也捉弄過西席先生,就是後來也不是沒有因故逃過課,結果被打得屁股開花!

    老師已經因為葛老太師的邀約以及公學講學的那一幕,還有皇帝的特別垂詢而成了眾矢之的,再上書為太子說話,那絕對會被人背後指指點點,但他可以想辦法去說動別人上書。想來那些一個個想當東宮講讀想瘋了的傢伙,很樂意站出來維護太子!

    當朱瑩見了該見的那幾位,最終出城來到外城公學時,正好是卡著放學的點。對於那些上完一天課,又要再等六天才能再來上學的孩子們來說,站在馬車前,毫不在意自己容貌被人偷窺的那位年輕師母,哪怕不是第一次見,他們依舊覺得好看到讓人難以用言辭去形容。

    即便知道不該多看,可還是有人貪看到以至於撞到了別人,又或者腳下失足,而狠狠看幾眼後狼狽不堪快步逃走的人,卻也不在少數。

    而這樣的騷動整整持續了好一會兒,直到放了學生下課的張壽也聞訊出來了,這才總算是告一段落。對於朱瑩這樣大張旗鼓地來接自己,張學士實在是有些哭笑不得。

    這大冷天的在馬車上舒舒服服等,總比在風地裡站上一刻鐘要好吧?朱瑩又不是那等喜歡胡鬧的性子,讓一堆少見這等美色的學生摔得摔,跑得跑,這是想幹什麼?

    因此,匆匆拉了朱瑩上車,他就無可奈何地說:“瑩瑩,你是不是又幹了什麼欺男霸女的事,所以才特意這麼大藏旗鼓過來接我?我難道還會嫌你不賢慧?”

    “什麼欺男霸女……我又不是二哥!”朱瑩嗔怒地哼了一聲,這才把興師問罪,四處拉援的事情說了。見張壽麵色古怪地默然看著她,她就側過頭去小聲嘀咕道,“都是我禁不住太子軟磨硬泡,所以和太后一塊幫了他一把,禍是我闖的,我總得擺一個態度吧?”

    “我又沒說你不該去奔走。”張壽呵呵一笑,這才若無其事地說,“家有賢妻夫省事,你既然把事情都做了,那我就更加高枕無憂了。”雖然他本來準備什麼都不做……

    面對這麼一個回答,朱瑩這才轉惱為喜。她輕輕握住了張壽的手,隨即笑意盈盈地說:“明天你去慈慶宮講課,回頭我去接你,我們去看看裕妃娘娘,她大概這幾天就要生了!”
匿名
狀態︰ 在線上
814
匿名  發表於 昨天 02:15
第八百一十三章 輕鬆和緊張

    次日再臨慈慶宮講課,張壽幾乎是一進來就遭遇了三皇子的誠懇致歉。對此,他不得不無奈地笑道:“那天我只不過是被皇上硬拉過來,這才恰逢其會,太子殿下要道歉的話,還不如下次指使陸高遠,讓他好好計算一下時間,至少讓皇上回宮之後再撞破。”

    “這樣的話,至少我不會這麼尷尬地被皇上拖到現場。”

    調侃了兩句之後,張壽又瞅了一眼其他幾個侍讀,這才含笑說道:“太子殿下若是真的要道歉,該對幾個侍讀好好說一聲,畢竟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卻還承受了皇上的雷霆之怒。”

    此話一出,幾個剛剛還如同鵪鶉似的低頭不語的侍讀,立刻就慌了神。這個說太子殿下早就已經賠禮道歉,話一出口才覺得不對,又趕緊改口說太子殿下已然安撫過他們;那個說他們本來就有失職之處,忘記了規勸太子殿下勞逸結合……

    在這一片慌亂的氣氛中,陸三郎直到最後才幽怨地開口說道:“老師,太子殿下真的已經一個個賠禮過了,把大家嚇得什麼似的,你這一提醒,回頭太子殿下當真再賠禮一次,大家又平白受一番驚嚇。好在這一次有你頂缸,否則只怕外頭肯定都在嚷嚷請斬陸三郎!”

    “錯了,是請斬陸築,他們可不管你喜歡不喜歡你那個學名!”

    張壽小小嘲諷了陸三郎一句,見人登時更加哭喪著一張臉,而三皇子則是欲言又止,他就笑著說道:“好了,有句俗話叫做,不遭彈劾是庸才,所以你們以後也要學我,多被那些老大人們彈劾幾回,那就皮糙肉厚不在乎了。好了,不說廢話,上課!”

    不遭人嫉是庸才,到張壽這邊就變成了不遭彈劾是庸才,三皇子滿腹愧疚頓時變成了笑意,尤其是看到張壽真的揮灑自如開始上課,他也就收起了那滿腹心思,認認真真地聽課,提問,記錄……不知不覺一堂課上完,這幾天沒睡好的他很想打呵欠,但卻硬生生忍住了。

    可他沒想到的是,張壽竟是不但看在眼裡,反而還忽然出聲說道:“上課的時候專心,現在是下課的時候,無論伸懶腰也好,打呵欠也好,站起身活動一下也好,全都不妨事。我不是那些規矩森嚴的老大人,沒那麼多講究。”

    “就比如覺得我講太深,講太難,也可以提出來……陸高遠!”

    張壽這突如其來的一聲,頓時嚇得陸三郎一個激靈蹦了起來。可等站起身之後,他卻不由得茫然四顧,剛剛他走神了,張壽到底是說什麼來著?別的老師他可以蒙混瞎猜,但張壽這邊他可不敢!

    “你帶個頭,伸個懶腰打個呵欠,放鬆一下。”見小胖子因為這個特殊的要求而滿臉發懵,但隨即竟是毫不遲疑地照做了,張壽看了一眼猶猶豫豫的其他人,突然招手叫了三皇子到里間。等到徹底避開那幾個侍讀的視線之後,他就側頭看了一眼這位小小的太子。

    “以後有話就直說,別那麼大負擔。阿六告訴我,他對你說,他覺得你蹺課去通州看四皇子挺好的,結果我訓了他一頓。”

    張壽伸手示意想開口的三皇子不要打斷自己,笑了笑說:“我訓他是說,你常常出去散心是不錯,但老是逃宮去散心,別人卻非得被嚇死不可。但是,你如今出閣讀書,每旬休沐,這是應該的,甚至我覺得每旬休沐一日都太少了,但想必那些老大人們不這樣認為。”

    “你還小,課上得太多太雜,反而負擔太重。我的課,你有什麼聽不懂的就對我說;而別人的課,你有聽不懂的也可以對我說。我當然不可能精通他們擅長的專業,但我至少可以想想辦法和有些人私底下去說。”

    “老師……”

    見三皇子那一臉訕訕然的表情,張壽就笑著輕輕摸了摸他的頭,暗想也只有這種場合才能做出這種動作而不怕被人攻譖:“你在這裡好好活動活動,伸個懶腰打打呵欠,踢踢腿轉轉腰,都可以,回頭再出來。”

    當張壽從里間來到外間時,就只見這邊竟是變成了大型拉伸舒展運動現場。有揉肩膀的,有甩胳膊的,還有在那轉脖子的……結果一發現他出來,人就一個個僵硬得和機器人似的。見眾人這般光景,他也沒多說什麼,只是笑眯眯地自顧自活動了一下手腳和脖子。

    而他這麼一動,因為之前神經緊繃而以至於腰酸背痛的眾人登時如釋重負。雖說不是第一天在慈慶宮侍讀,但這三十天就要回原本的地方經歷一次月考,不然就得讓位給別人,再加上在此時時刻刻都要注意儀錶言行舉止,時間長了,自然人人都覺得身心俱疲。

    而陸三郎見三皇子沒有跟出來,當即笑眯眯地溜上前小聲說道:“高,這一招真高……”

    “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張壽知道陸三郎這小子聰明絕頂固然沒差,但那也是要多賤有多賤的脾氣,此時當即打斷了他接下來的話裡有話。

    不多時,三皇子就從里間出來了,雖說誰也不確定他是否活動過身子,但看到這位太子殿下精神奕奕,侍讀們至少都知道,張壽與其那單獨談話沒有任何不好的效果。

    於是,接下來的第二堂課,那自然是順風順水,當最後張壽宣佈下課的時候,那幾個往日聽算學課就猶如聽天書的侍讀們,卻也都顯得情緒相當穩定。畢竟,就和經史科目,陸三郎平日都糊弄過去一樣,其他人上算學課也沒有強制要求,否則想去死一死的人多了……

    趁著下一位先生還沒來,三皇子照例親自送張壽,其餘侍讀們當然也都呼啦啦地跟著,可當眾人到了慈慶宮門前,就看到了一個倩影亭亭玉立,可不正是朱瑩?眼見人落落大方上了前來,大多數侍讀忙不迭地避開視線,而三皇子則是趕忙叫了一聲瑩瑩姐姐。

    “我請示過太后和皇上,接阿壽去探望一下貴妃娘娘。”

    雖然私底下依舊喜歡稱呼裕妃那舊日封號,但此時在人前,朱瑩當然不會犯這樣的錯誤。她這一句話說完,見三皇子恍然大悟,其他侍讀則是面面相覷,她卻也不解釋,等張壽下了臺階和自己並排而立,她就對年少的太子殿下微微一屈膝算是道別,繼而拉上張壽就走。

    而眼見兩人十指交握,那竟是在人前也不避親昵,三皇子和陸小胖子這種和人家夫妻倆都熟的人只當尋常,幾個出身九章堂的侍讀若無其事,但其他人哪見過這個,那簡直是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

    好在沒人傻到在太子面前露出不以為然來,畢竟,剛剛太子那一聲扎扎實實的瑩瑩姐姐,誰都聽得清清楚楚。然而,有家室的羨慕人家夫妻恩愛,宛若一體,單身的卻羨慕人家夫榮妻貴,共進共退,甚至在心裡哀歎天上為什麼不能掉下一個朱瑩這樣的絕世大美人給自己。

    別人的嫉妒也好,羨慕也好,朱瑩自然不會放在心上,她從小到大就是無數人目光的焦點,要是不能無視這些視線,她早就受不了了。等到出了徽音門,她就沖著在這裡等候的玉泉笑著點了點頭,隨即就對張壽說:“玉泉姑姑親自送我們過去。”

    相比真正名分上的岳母趙國夫人九娘,張壽總共只見過裕妃沒幾回,但這還得歸功於本朝規矩稍微寬鬆一些,皇帝又為裕妃大行方便,否則別說他了,就是裕妃的嫡親兄弟也未必能夠見到這位深宮嬪妃。

    因此,今天送他們過去的不是皇帝身邊的陳永壽,而是玉泉,他倒沒覺得太意外。然而,他對玉泉含笑施禮時,卻只見對方竟是側過身子,反過來恭恭敬敬對他深深行了禮。

    這下子,他頓時有些措手不及。上兩次他見到這位清甯宮太后身邊的得力尚宮時,人沒對他這麼客氣啊,難不成是因為他成了朱瑩的夫婿,於是人就額外多敬他這乘龍佳婿兩分?而他正滿腹狐疑的時候,玉泉卻開口為他解了惑。

    “前些日子太子殿下一直都住在清甯宮,不但解了太后娘娘膝下寂寞,而且還讓太后娘娘少有地體會到了弄孫之樂,這都多虧了張學士教導。”

    張壽頓時哭笑不得。原來是因為三皇子的緣故,一貫對他都比較冷淡的清甯宮,這才會態度大變?他倒很想說不必如此,可見朱瑩笑吟吟地放開他的手,卻是上前去挽著玉泉撒嬌,他就乾脆不說話了。

    在這種情況下,他就算說三皇子從來就是個好孩子,從前只是你們太過於關注大皇子和二皇子那一對混帳王八蛋兄弟倆,別人也覺得他是矯情。

    一路來到永和宮,張壽任由朱瑩和玉泉走在前頭,自己則是落在後頭。對於東西六宮的分佈,曾經參觀過故宮不止一次的他當然記得,所以眼見兩側宮院緊閉,他忍不住在心裡自嘲似的呵呵一笑。

    就這偌大的宮裡卻只有皇帝一個成年男子的狀況,也難怪別人要防賊似的。不但是防他這個賊,也是防宮中那些可能春心萌動的“女賊”。也幸好如今的宮女可以選擇到了年紀出宮,否則一路幽閉至死,真是比在大戶人家當丫頭使女都要慘。

    然而,當他路過一處宮門的時候,卻只見那緊閉的大門突然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個宮裝女子低頭快步出來,可走了沒兩步才突然意識到什麼,慌忙抬頭,正好和他來了個面對面。就只見人肌膚微豐,雙頰紅潤,雖說衣著素雅,發飾簡單,但瞧著絕對不像是普通宮人。

    因為人背後還跟著兩個明顯帶著稚氣的小宮人!

    面對這種意外的狀況,張壽固然連忙停下了腳步,就連玉泉和朱瑩,以及再前頭帶路的兩個年長宮女也都聽到動靜轉身過來。

    幾乎是一瞬間,張壽就只見那宮裝女子帶著宮人慌慌張張地退了回去,緊跟著,那宮門就在他的面前砰的一聲關得死緊,緊跟著裡頭還傳來了她的驚呼:“宮裡怎麼會有其他男人?”

    快步回來的玉泉抬頭看了一眼那長壽宮三字牌匾,一時不禁啞然失笑,但隨即她就不由得緊緊皺起了眉頭,當即走到門前揚聲問道:“賢妃娘娘,太后命我帶張學士去見貴妃娘娘。雖說沒有特意吩咐東六宮所有宮院關門,但到底知會了眾人一聲。您是不是沒聽到消息?”

    之前太后曾經把裕妃與和妃都帶出宮,蒞臨興隆茶社品鑒過一回美食,但當時的蔣妃卻死活不肯去,足可見那凡事縮在後頭的小心謹慎。可現在人卻在張壽進宮的時候突然慌慌張張出來,這就實在是很不像人的性格了。要知道,蔣妃和跳脫衝動的四皇子完全是兩個極端!

    而聽到玉泉這聲音,門內剛剛驚呼的女子再次驚咦了一聲:“咦,原來是張學士?”

    隨著這一問,大門須臾就再次打開了。匆匆出來的蔣妃面色尷尬,忙不迭地行禮賠禮:“我實在是一時昏了頭,竟忘了之前太后說過張學士要去看貴妃娘娘的事,實在對不住……不對不對,我是忘了這一茬沒錯,但玉泉尚宮,那是因為永和宮那邊出事了,所以我……”

    玉泉剛剛還覺得已經晉封賢妃的蔣妃這言行舉止實在是有些太過冒失,可此話一出,她登時面色大變,一時再也顧不得蔣妃,轉身就飛奔了出去。朱瑩也先是一愣,隨即也顧不得張壽,慌忙緊隨其後。難不成是裕妃要生了?又或者突然遭遇了什麼事?

    面對這樣的狀況,即便張壽自己也心裡咯噔一下,可他一不是神醫,二不是神仙,知道就算趕緊跟過去也沒用,他索性就側身避開,隨即伸手虛扶了面色慌亂的蔣妃一把:“娘娘,玉泉尚宮和瑩瑩已經趕過去了,您先別急,我們這就一塊過去。”

    儘管蔣妃此時面色惶急,但聽到張壽這沉著冷靜的語調,再看到人含笑點頭對自己示意,想想玉泉和朱瑩已經飛奔了過去,縱使真有什麼狀況,也能立時三刻調配人手,她就輕輕舒了一口氣:“好,我們一塊過去……唉,我真是急死了,好端端的貴妃娘娘竟是提早發動了。”

    原來是早產麼……這念頭在張壽心中打了個轉,隨即就想起了裕妃那多災多難的上一次分娩。儘管除卻他的生母張寡婦,裕妃和九娘全都過了那道鬼門關,但如今裕妃再次臨盆,卻已經三十七八了,結果如何還真是令人揪心。

    就在他心中思量時,一旁又傳來了蔣妃的聲音:“我就說貴妃娘娘太強了,都要生了還天天擦拭她那些刀劍!刀劍這種東西,對孕婦來說,那不是不吉利嗎?”
匿名
狀態︰ 在線上
815
匿名  發表於 昨天 02:15
第八百一十四章 善解人意

    孕婦不能碰刀劍甚至剪子……不僅僅是如今這個年代,在張壽印象中,後世也有婆婆或媽媽苦口婆心教育媳婦或女兒這樣的規矩。當然,對他那年頭的年輕人來說,這種禁忌主要不是吉利與否的問題,而僅僅是擔心孕婦動了利器,萬一一個失手傷了自己的問題。

    然而,對於當初分娩前夕還曾經和九娘一塊殺出一條血路,而後雙雙早產的裕妃來說,刀劍這種東西甚至不僅僅是防身利器,也是她的另一種心靈寄託。

    因此,永和宮中,哪怕兩個早早就搬過來伺候的穩婆,以及兩個有過伺候產婦經驗的醫女急得火燒火燎,卻依舊沒辦法奪去裕妃手中的短劍。雖說疼得面色煞白,額頭上全都是細密的汗珠,但裕妃那只手卻依舊穩穩當當地握著那把利器,任憑人怎麼勸都不肯聽。

    她聽到外頭一陣喧嘩,緊跟著,她又聽到了朱瑩那熟悉的聲音,頓時就禁不住笑了。很快,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那個熟悉的丫頭就直接撲到了她的面前,焦急萬分地叫著娘娘。見朱瑩急得滿面通紅,她就禁不住笑道:“怕什麼,生孩子而已,又不是我要死了!”

    “娘娘!”朱瑩氣得柳眉倒豎,“這種時候,您怎麼能說這種不吉利的字!還有這劍……”

    見朱瑩伸手也要來搶自己手中那短劍,裕妃雖說已經被那一陣高似一陣的疼痛逼得滿頭冷汗,但卻還是不肯給,直到朱瑩賭氣似的說出了一句話,她這才微微一愣之下,心神一亂之下,被眼前這個自己從小看著長大的丫頭奪去了手中劍。

    “就算真的發生什麼事兒,有我呢,我持劍給您做護衛,保證牛鬼蛇神誰都進不來!您就安安心心地生孩子吧!”

    跟在後面的玉泉被朱瑩說得禁不住扶額,然而,她畢竟要鎮定一些,此時問過穩婆和醫女,得知裕妃固然提早發動,如今疼痛已然發作,但產道卻剛開,她登時眉頭緊皺,很不確定這到底是早產而臨盆在即,還是腹中胎兒有些別的狀況,又或者……

    又或者是那最糟糕的可能性——難產。

    心情複雜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卻沒有走上前去安慰什麼,因為她知道,裕妃那性格,根本就不需要任何安慰。她沒有指手畫腳,而是吩咐穩婆和醫女們根據事先的計畫來做準備,眼見永和宮的那些宮人內侍倒也強自鎮定,這才不禁輕輕舒了一口氣。

    別說三皇子的生母,那位皇貴妃住在西六宮,過來一趟沒那麼快,就算人在隔壁,遇事的表現也不會比蔣妃好到哪去。所以,人還沒趕過來,她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倒是這三年宮中就再也沒有添丁進口,裕妃腹中的這個孩子,哪怕在東宮有主的情況下,談不上太多實際意義,但至少可以彌補一下皇帝的失子之痛。不管是男女,全都是一樁難得的喜事。至於擔心人長大了之後會不會如同三皇子如今這般得寵,那實在是有些太早了。

    那位赫赫有名的趙武靈王一世英名毀于立儲,當今皇帝會不會如此,她雖然也擔心過,但這畢竟是將來的事了。太后也不會為了將來,就要對眼下分明很得寵的裕妃如何……

    然而,正竭力降低存在感的玉泉,卻突然聽到了裕妃的聲音:“玉泉尚宮,張壽呢?瑩瑩不是說今天帶張壽來看我?”

    朱瑩正要回答,玉泉就搶先說道:“他和聞訊打算趕過來的蔣妃娘娘在一起,應該就在我們後面。貴妃娘娘,你是現在要見他嗎?”

    如果換成別的嬪妃,此時又在這種節骨眼上,那麼一定會放棄見一個和自己談不上什麼關係的外人,但裕妃到底是裕妃,她的嘴角稍稍翹了翹,隨即用毋庸置疑的口氣說:“當然,我要見他。我沒想到自己這年紀還能再有孩子,而我能有這份運氣,也多虧了他的母親。”

    此時此刻,張壽和蔣妃正好站在永和宮那產房門前。哪怕裕妃這聲音並不算大,但在其他人都幾乎摒止呼吸,儘量不發出聲音的前提下,他自然把這番話聽得清清楚楚。而還沒等他想好要不要以此為契機大大方方地進去,一旁的蔣妃就開口說話了。

    “張學士,貴妃娘娘既然都這麼說來,那你就進去吧。”剛剛因為一時情急忘了清甯宮的吩咐,險些鬧了一個笑話,蔣妃原本還有些不自然,但和張壽一路過來時,人若無其事地對自己說著四皇子的那些事,她的心情已經完全平靜了下來。

    這可是她那兒子最喜歡也最敬重的老師,又不是外人!

    蔣妃這麼說了之後,就含笑親自打了門簾。面對她的這般熱情親切,張壽唯有躬身謝過,隨即就定了定神,快步上前跨過門檻進去。

    哪怕這永和宮的宮人和內侍們早就知道張壽要來——之前他們也不是沒見過——可此時真的見那樣一個少年大大方方從門外進來,那赫然是豐神俊朗,閒雅非凡,竟好似比之前見時更俊了三分,他們有人為之心折,也有人悄悄去看朱瑩。

    相比身為天子之女的永平公主,就算身世不明,朱瑩卻不但得了宮中和趙國公府兩份厚愛,還得了這樣一個夫婿,簡直得天獨厚。永平公主如今竟是連婚嫁兩個字都成了忌諱!

    而張壽沒有理會聚焦在自己身上的那些目光,見朱瑩迎上前來一把抓著他就往床邊走,他見一個穩婆放下簾帳,隨即就被玉泉搖頭遣走,他躊躇片刻,就在距離床前還有三四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雖說他並不怎麼避諱這年頭所謂的男人不能進產房的規矩——畢竟後世一堆堆婦產科醫生都是男人,還有男人心疼妻子而進產房陪生,結果被嚇得魂不附體——但裕妃又不是朱瑩,就算實際上是半個丈母娘,他也不好太過分接近。

    而開口寒暄時,他就有些歉意地說:“娘娘,我好像來的不是時候。”

    “不,你來的很是時候。”

    裕妃非常自然地笑了笑,見床頭坐著的朱瑩慌忙過來幫她擦了擦汗珠,她就繼續輕聲說道:“我也沒想到,孩子竟然會在今天你來的時候有動靜,看來他也很想快點出生在這個世界上。阿壽,你娘是我和瑩瑩她母親的救命恩人,我和她都欠了她一條命。”

    沒等張壽對這個說法表示異議,她就沖著張壽眨了眨眼睛:“如今,瑩瑩嫁了給你,雖說這種事不能算作我又或者九娘還你娘的情,畢竟你們是兩情相悅,而不僅僅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我們終究也因為你們的緣分而舒了一口氣。”

    她輕輕吸了一口氣,繼而就沉聲說道:“瑩瑩,你帶著曉月去我那正殿寢室裡,西邊角落有個箱子,你和阿壽回去的時候,把這整個箱子都帶上拿走。”

    朱瑩本待拒絕,可看到裕妃目光炯炯,分明是不容置疑,一旁玉泉竟不做聲,她又看到外間張壽猶豫片刻卻沒有拒絕,她想了想就嬌嗔道:“好啊,我就過去看看,那箱子裡頭要有什麼我們喜歡又用得上的東西,我一會兒拿走,其他的娘娘就留給明月和她的弟弟妹妹!”

    見朱瑩說完就看向自己,張壽不禁向她豎起了大拇指——這麼默契優秀的賢妻,實在是太完美了。

    比起單純拒絕裕妃這甚至帶著幾分託付後事似的好意,如朱瑩這般毫不見外的做法才是最好的。而他這無聲的稱讚,朱瑩自然眉飛色舞,叫上自己向來很熟悉的曉月就立刻去了。

    而玉泉則是站在旁邊靜靜旁觀,一點都沒有指手畫腳的意思。不多時,她就聽到外間傳來了朱瑩的嚷嚷聲,什麼我才不和明月那丫頭客氣……而她悄悄去觀察張壽時,卻只見張壽竟是氣定神閑地和裕妃開起了玩笑。

    “娘娘之前說,覺得欠了我娘的,那您若是生下皇子,日後不如也給我當學生怎麼樣?”

    見裕妃頓時微微一愣,他就笑著一攤手道:“當然神仙也斷不了男女,但如果是女兒,不是還有瑩瑩可以當老師嗎?這次女學開張,之前說不想管的她興致勃勃奔前走後,以後估計也不會功成身退,屆時讓她來教那位小公主如何?”

    裕妃眼神一亮,待見張壽笑得輕鬆,她就輕聲問道:“你是說真的?”

    “當然是真的!”張壽一本正經地說,“瑩瑩之前還說,我現在是一大堆學生,她也想收幾個。可海陵縣主那樣的,興趣是挺大,但估計吃不了練武那份苦,也就防身而已……娘娘如果不擔心小公主日後受苦受累,那就儘管讓瑩瑩去當這個老師。”

    “好,好。”裕妃此時此刻眉眼間盡是笑意,整個人都完全鬆弛了下來,“等孩子生下來,不管是男是女,都送給你和瑩瑩當學生。如果資質好,你就教算學乃至於那些五花八門的學問,瑩瑩就教武藝。如果資質不好……他就是跟江都王的那位乘龍佳婿學廚藝也不錯。”

    聽到這裡,張壽再次確定了,哪怕裕妃身體強健,精神也一貫堅韌,但是,在這次的生產面前,她卻不知為何顯得有些悲觀,否則也不會預先把私物乃至於兒女都託付給他們。

    想到這裡,他就含笑說道:“娘娘實在是太想得開了,和您相比,公學半山堂裡那些貴介子弟家中的長輩,還沒這麼開明。”

    眼見張壽泰然自若地在那說著半山堂中學生家裡的八卦,什麼某家長輩因為兒女說要開馬場,於是拎著拐杖在家裡追殺了那不爭氣的後輩一個時辰;什麼某家下人和外間百姓家通婚,要求家產幾何,如同賣女兒;什麼某家兒郎幾次相親,竟然遇到了職業代相親女……

    三次都碰到同一位代打,也算是一種另類緣分,據說那是某破落人家的千金。

    玉泉見張壽在那津津樂道地說著,就仿佛是陪尋常長輩閒話家常,而裕妃的表情則是漸漸放鬆,不時還問上幾句,她在輕輕舒了一口氣的同時,卻也有些佩服張壽的鎮定。

    畢竟,男人不進產房,這是很久以來的不成文規矩,再親近的人也只能在外頭等候那或好或壞的消息,張壽小小年紀面對這種突發狀況,竟然還能想出這樣安慰產婦的法子。

    張壽變著法子跳躍話題,儘量讓裕妃少思少想,期間,他看到穩婆進出簾帳內,少不得更加後退了幾步以免礙事。而很快,他的幫手就回來了。卻只見朱瑩步履輕快地進來,隨即笑吟吟地說:“阿壽,娘娘那個箱子好大,全都是她這些年珍藏的書,還有幾件兵器!”

    “那些書都是各種各樣的志怪玄奇,文人筆記,所以她才覺得明月那個最愛經史文章的丫頭不會喜歡,至於兵器……呵呵,明月就更加碰都不會碰了!裡頭竟然還有一套甲胄,哎呀,我剛剛真的很想披掛出來讓你瞧一瞧!”

    裕妃頓時眼睛中流露出異彩,剛剛的輕鬆之色去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幾分急切,人甚至一抓闖床褥,想這麼坐起來:“既然你想穿,那就快去穿給我看看!雖說那是有些年頭的東西,但保養得很好,從來都沒在外頭穿過,也不怕有什麼煞氣……快,你打扮了給我看看!”

    朱瑩微微一愣,隨即也沒有太多猶豫,直接道了一聲好,竟匆匆忙忙地回去了。

    而張壽則看到,床前侍立的穩婆突然側頭看了看玉泉,緊跟著,那位清甯宮尚宮就看向了他,用極其細微的幅度搖了搖頭。他先是心中一緊,誤以為裕妃眼下的狀況很不好,可再見玉泉神色平和,再加上剛剛一群人的忙活和異味,他再一細想,不禁想到了另一個可能性。

    不會是……裕妃的分娩前準備很順利,這就要生了,所以需要他回避一下?

    張壽來不及細想,當即笑呵呵地說:“我還從來沒見過瑩瑩穿甲呢。我聽說甲胄很難穿,就算有人幫手,我看她也夠嗆。娘娘勿怪,我這就過去幫她一把,一會兒就讓您好好欣賞一下這當世花木蘭是什麼光景。”

    見張壽含笑朝裕妃點了點頭,旋即就真的卷起袖子一副幫忙的架勢過去了,玉泉頓時如釋重負。要知道,那穩婆蠕動嘴唇暗示她,裕妃的產道已經打開了五指,眼看就要打開六指,接下來說不定什麼情形,所以她當然希望張壽這個男人看懂暗示趕緊避開!
匿名
狀態︰ 在線上
816
匿名  發表於 昨天 02:15
第八百一十五章 弄璋

    裕妃要生了……

    當皇帝聽到這樣一個消息的時候,他幾乎以為自己的耳朵出現了問題。作為一個子女不算太多,所以每個人的名字甚至性格他都清清楚楚的天子,他真真切切地記得,御醫們說,裕妃生產的日子大致應該在至少半個月之後!

    然而,驚愕也好,懊惱也罷,皇帝仍然丟下這些顧慮,立刻就趕往了永和宮。而走到半路上,他方才想起,今天好像是朱瑩帶著張壽去探望裕妃的日子。儘管這事他早就知道,太后那邊都不曾說什麼,但他還是立刻對身後的陳永壽吩咐了一句。

    “去捎個話,這會兒永和宮肯定兵荒馬亂,讓張壽和瑩瑩就不要去了。”

    陳永壽從剛剛離開乾清宮之後就加快步子,以免身強體健的皇帝把自己甩得老遠,因而,此時氣喘吁吁的他不禁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一時頓時哭笑不得,只能一面拼命追在皇帝身後,一面小心翼翼地說:“皇上,張學士今天一大早去慈慶宮講課,他肯定早就去永和宮了。”

    皇帝突然停下了腳步。他別的不怕,就怕裕妃在這個節骨眼上見到張壽而心情波動——雖然他一個大男人沒生過孩子,但那一次簡直是災難似的迎來兩個難分彼此的女嬰之後,他就沒少向御醫詢問過相關情況。所以他很清楚,一旦產婦心情緊張甚至鬱鬱,那就糟糕了。

    他忍不住罵了一聲道:“怎麼就偏偏都趕在今天!快,到了永和宮之後,就立刻讓張壽和瑩瑩先回去,這時候他們杵在那裡,比什麼都糟糕!”

    陳永壽喏喏連聲,心底卻很不以為然。張壽的膽子就已然天大,至少他是沒見過敢於教唆太子去抱著皇帝大腿哭一場的東宮講讀,而朱瑩……這個小時候就敢揪皇帝鬍子的丫頭,誰能管得住?她發脾氣的時候,皇帝都要讓三分!你讓他們回去,他們就會回去嗎?

    因此,眼看永和宮在望,雖說已經有些腰酸背痛,但他還是加快腳步沖在了皇帝前頭,一進門就對旁邊一個宮人問道:“張學士和夫人可還在這兒?”

    那宮人一愣之後就慌忙點了點頭,而長腿快腳的皇帝此時也已經到了,當即厲聲叫道:“讓他和瑩瑩回去!生孩子這種時候,他們兩個小孩子懂什麼……”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一旁就傳來了一個反對的聲音:“皇上怎麼能這麼說!剛剛張學士在裡頭閒話家常,安撫了貴妃娘娘的情緒,這會兒他和朱大小姐兩個人去更換甲胄了,還不是為了讓貴妃娘娘高興高興!”

    皇帝側頭看到反駁自己的人竟然是蔣妃,這就有些心裡發懵——畢竟,他一向知道,蔣妃與當初的和妃如出一轍的性格,見了他之後就是小心翼翼,萬事百依百順。

    可他隨之就注意到了更重要的一個問題,一時大吃一驚地問道:“什麼甲胄?在這永和宮怎麼會需要他們穿甲胄?還高興高興,這算什麼意思?”

    蔣妃也是本能地反駁了皇帝之後,方才醒悟到自己到底幹了些什麼,登時滿心惴惴。所以,面對皇帝的質問,她不禁訥訥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於是,心情急切的皇帝只能拋下這個和裕妃毗鄰而居,卻一點都沒學到對方爽利的嬪妃,一個箭步就往裡沖去。

    而一個疏忽就沒能把人攔住的陳永壽頓時急得什麼似的,這女人生孩子的產房血光最重,哪怕太祖皇帝曾經用自己的親身經歷告訴別人,這沒什麼好忌諱的,但天下男人還是沒有幾個會進那種地方去。

    可是,皇帝素來是別人說不要去,他卻偏要去的性格,更何況這是裕妃生孩子,陳永壽自忖他絕對攔不住,因而他只能擦了一把汗後,趕緊繼續追在後頭,當看到產房門前伺候的兩個宮人愣了一愣,竟是就這麼放了皇帝過去,他才氣得在心裡大罵了開來。

    這幫子沒腦子的丫頭,就不會攔一攔皇帝,好歹讓裡頭的人能夠出來勸解一下嗎?

    可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了一聲極其響亮的嬰兒啼哭聲。這下子,一向算是老成持重的陳公公頓時愣在了那兒,整個腦子都是懵的。

    這不是說裕妃突然發動,於是要分娩?這不是應該疼了再疼,在生死之間掙扎忍痛,最後歷經很長時間再生下孩子嗎……書裡都這麼寫的啊,宮裡好幾個嬪妃生孩子都很艱難的!上次裕妃她和趙國夫人還有張壽的母親三個一同生孩子的時候,好像也沒這麼順利吧?

    而相比在那懷疑人生的陳永壽,剛剛一時畏縮沒把話和皇帝說清楚的蔣妃,此時也趕了過來。聽到屋子裡那孩子的啼哭聲,她如釋重負地按著胸口,好半晌才雙掌合十連聲說道:“吉人天相,真是吉人天相,阿彌陀佛,母子平安!”

    見蔣妃還不確定到底是兒是女,裕妃情況如何,就在那說母子平安,陳永壽想提醒卻又覺得說什麼都容易引來歧義,而此時跟進去也沒什麼太大意義,反而顯得很多餘,他就乾脆在門口站住了,豎起耳朵仔仔細細聽著裡頭的動靜。

    “恭喜皇上,賀喜皇上,是位小皇子……聽這哭聲,顯然是個健康活潑的孩子!”

    穩婆的這種吉利話顯然是張口就來,而聽說是一位皇子,陳永壽也不禁在心裡念了一聲佛。畢竟,皇帝如今就只剩下三皇子和四皇子這兩個兒子,從傳宗接代,開枝散葉的角度來說,這無疑是非常不安全的。

    就算從爭權奪利的角度來說,那也不是兒子越少就越安全。除非是獨子,否則即便就兩個兒子,也很容易掐成烏眼雞!

    再說了,如今裕妃又生了一個皇子,這就代表日後其他嬪妃還有可能生下更多的皇子皇女。只要皇帝能順順當當活到英宗睿宗那樣的年紀,至少就不用太擔心後嗣問題了!

    陳永壽在那操心皇帝的後嗣,而聽到自己再添一個兒子的皇帝,此時此刻也完全是處於呆滯僵硬的狀態,甚至連孩子送到自己面前時,他那空洞的眼神也完全沒瞧見那個臉蛋皺巴巴的小傢伙。

    直到人扯動嘴角再次發出了哇的一聲大哭,他這才猛然驚醒了過來,旋即趕緊伸手把孩子接了過來。總算他還不像那些從不抱兒女的父親那樣姿勢僵硬,只在最初的不習慣之後,他就喜滋滋地抱著繈褓在房裡四處亂轉,直到眼角餘光瞅見了一個剛剛沒注意的景象。

    就只見朱瑩一身戎裝站在那裡,看他的眼神極其古怪。直到這時候,他方才猛然驚醒了過來,等發下朱瑩旁邊的張壽倒是好端端的,並沒有身著什麼奇裝異服,他就哭笑不得地問道:“瑩瑩,朕剛剛聽說時就想問了,你穿這一身甲胄幹什麼?”

    還沒等朱瑩回答,皇帝就只聽床上傳來了裕妃那極其微弱的聲音:“皇上不記得這套甲胄了嗎?”

    被這一問,皇帝不由得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端詳了朱瑩好一會兒,腦海中仿佛隱隱約約有些印象,可想要抓住那一絲靈感,卻又沒什麼頭緒。就在他幾乎想破腦袋的時候,他又聽到了裕妃的一聲歎息,這下子登時福至心靈似的想起了一樁年代久遠的舊事。

    “這是當初……你死活求了朕,而後朕讓人特製的?記得那時候瑩瑩和明月還沒出生,你說要撿起荒廢的武藝,還說當年最崇拜的便是《木蘭辭》中的木蘭,所以希望有一身甲胄,朕最後拿著你的尺寸讓軍器局私底下去做了這一件……”

    說到這裡,皇帝突然閉上了嘴。因為他終於注意到了存在感極其薄弱的玉泉。哪怕如今的他不再是那個剛剛親政被人挑刺的少年天子,太后名義上是後宮之長,別說國事,就連宮務其實也沒有真正過手,但被玉泉知道自己年少輕狂的那點事,他還是很不自然。

    不過,裕妃卻並沒有顧忌玉泉在旁邊。儘管生產之後極其疲憊,但她此時還是極力保持著神志,卻是淡淡地說:“當初在寺中遭遇亂軍的時候,我最後悔的就是沒能帶上那一套甲胄,而就算後來再也沒穿上過,我卻時時把它拿出來擦拭,想像我穿上它是什麼光景。”

    “可我終究不再是當年那恣意妄為的年紀了,可這套甲胄即便保養得再好,若是一直壓在箱底,卻也可惜了,所以我才希望瑩瑩能穿上給我看看,我也不用留下遺憾。好在我終於看到了,很合身,英姿颯爽,不遜男兒!不枉我打算送給她!”

    朱瑩這才乾笑道:“多虧了阿壽幫我一塊穿,否則從沒穿過甲胄,我還真是穿不上去。”

    “我可沒幫上多少忙。”

    張壽搖頭苦笑,隨即看向了床腳那頭侍立的那個宮人曉月,心想剛剛這宮人動作嫺熟,說不定私底下不知道伺候過裕妃穿了多少次這甲胄。然而,他卻沒有開口把功勞推給這個極力保持低調的宮人,而是輕描淡寫地岔開了話題。

    “恭喜皇上和貴妃娘娘喜得貴子,話說回來,貴妃娘娘之前說把那些壓箱底的東西都送給瑩瑩,現在她是不是可以反悔?要知道,那箱子裡的很多東西,說不定日後小皇子長大了,也會很感興趣。”

    裕妃頓時被張壽這煞有介事的口氣給逗樂了。隔著一層簾帳,她看不清皇帝眼下是什麼表情,但她已經不在意那些依舊圍著她身前身後忙碌的穩婆和醫女了。哪怕知道產後調養依舊可能要人性命,她的心情卻已經徹底輕鬆了下來。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我也沒打算收回來。皇上既然來了,就做個見證,我那箱子裡收著的雜七雜八的書,還有那甲胄和幾樣兵器,全都轉贈給瑩瑩和阿壽。”

    皇帝只是微微一愣,就爽快地答應道:“都依你。”

    可答應之後,他卻陡然記起了裕妃所言這些東西的來歷——裕妃喜歡看那些志怪玄奇,所以那時候他最喜歡她的時候,自然而然就滿足了這些並不算特別離譜的要求。

    畢竟,對那些男歡女愛的戲文之類的東西,裕妃全然不感興趣,卻對那些從唐時流傳到現在的劍仙之類的傳奇卻情有獨鍾;對各地以及番邦進貢來的寶石和各種擺設用具,她也不感興趣,卻對各色兵器格外偏愛……

    永和宮一度還有演武場,他也帶她去過西苑的演武場和馳道。如果不是永和宮不能收藏那些違禁的兵器,那箱子裡大概還會有更多的好東西。因為其他後宮嬪妃沒人喜歡的兵器,只要裕妃喜歡,他其實很願意毫無顧忌地賞賜下去。

    而現在,裕妃算不算是把自己的那個夢想,連帶當年那些珍藏,一塊轉贈給了朱瑩?他呢?他年輕時憧憬太祖皇帝,於是立下的那些志向,現在又在哪個角落?

    皇帝一時百感交集,那目光仿佛從一身戎裝的朱瑩看到了昔日英姿颯爽的裕妃。直到懷中嬰兒突然哇的一聲再次大哭了起來,他才猛然回神,等發現穩婆就在面前等著,他方才不情不願地把孩子送了過去,旋即開口問道:“乳母可已經召進來了?”

    “是,之前娘娘陣痛的時候就已經召進來了,如今在外頭候著,奴婢這就抱了小皇子出去洗刷餵奶。”那穩婆在宮裡也接過兩回生,也曾在那些分娩的嬪妃門外遇到過皇帝,可像今天這般皇帝直接沖進來的狀況,她還是第一次見。

    因此,人在暗自咂舌的同時,卻也不免驚歎裕妃和皇帝說話的口氣,以及那邊廂的張壽和朱瑩這對小夫妻。當然,她生怕聽到什麼不敢聽到的,一刻也不敢多呆,眼見皇帝點點頭沒說什麼二話,她就抱著繈褓中的小皇子快步出去了。

    直到這時候,張壽方才開口說道:“今日來探望娘娘,卻沒想到剛好遇上喜誕麟兒的情景,說來也是我和瑩瑩運氣。娘娘說的那個箱子,回頭再讓瑩瑩來搬好了,今天我們就帶這一身甲胄回去,如何?瑩瑩,我們去後頭換下來,否則走出去別人還以為宮中出了刺客!”

    哪怕知道張壽這是故意插科打諢,所以才這麼說,朱瑩仍然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但接下來的回應卻是一把牽住了他的手,對皇帝和裕妃嫣然一笑就快步去了。等到了後頭,她就滿臉悵惘地說:“這甲胄挺好的東西,壓箱底可惜了,真希望我將來能有穿出去的機會!”
匿名
狀態︰ 在線上
817
匿名  發表於 昨天 02:16
第八百一十六章 戳戳

    因為皇帝的吩咐,永和宮貴妃喜得貴子這個消息,自然是讓人飛快地傳往各處宮中,一時間幾家歡喜幾家愁。歡喜的嬪妃們想的是人家能生,自己也能生,無論兒女,日後總能多個倚靠,至於愁的……那卻不是操心兒女的前途問題,因為她們大多沒有兒女。

    她們愁的是,本來只有一個女兒的貴妃如今又多了個兒子,甚至皇帝都親自去了那邊,據說還進了產房,那日後她豈不是真的要獨霸後宮,其他人再也沒有機會了?如今的皇貴妃那可不是昔日的皇后,一萬個不管事,不爭寵!

    除卻她,誰能壓得住已經成了貴妃的裕妃?

    然而,皇帝高興之下,卻忽視了一個地方,那就是慈慶宮中的三皇子,他沒有讓人去送消息。也不是他故意忘記,而是興高采烈的他只想到要告訴太后和後宮的其他嬪妃,正在讀書的太子,他壓根就沒覺得這消息需要立刻派人去通知。

    所以,不但是慈慶宮,就連慈慶宮所在的整個宮城東面區域,恰是全都秩序井然。內閣中的三位閣老大學士,以及其餘內閣中書之類的佐貳,再加上供事於此的內侍,全都壓根不知道宮中又添了一位皇子。

    而慈慶宮中的太子以及侍讀們還有講讀官,那就更加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了。

    因為在朱瑩的合縱連橫之下,講讀官以及侍讀們雖說沒有聯名上書,但全都送上了言辭激烈的奏表,痛陳太子平日讀書是何等勤奮。而且,講讀官表揚侍讀們盡職盡責,侍讀們宣揚講讀官兢兢業業,反正是彼此大大誇誇了一番。核心意思只有一個,東宮是一個齊心整體!

    就連那幾個出身翰林院的講讀官,在得知朱瑩親自走訪了嶽山長等人之後,人家就上了書,也不得不捏著鼻子做出了同樣的選擇,哪怕他們也很想攆走張壽。正因為如此,今天接在張壽之後到慈慶宮來講讀的那位翰林院出身的侍讀學士,恨不得仔仔細細盯著太子。

    然而任性蹺課了一次,今天的三皇子全程都很專心,就算那位侍讀學士想教誨,也沒找到機會。等到兩堂課結束,眼看要到了午飯的時辰,他更沒有想到的是,三皇子竟是客客氣氣開口留自己下來一同用午飯。

    對於這樣的殊榮,要擱在平時,人一定會表面虛懷若谷,實則欣喜若狂地欲拒還迎,可如今外頭正因為太子翹課事件而眾說紛紜,人就不得不忍痛謝絕了。而在告辭離開時,他甚至又忍不住苦口婆心地勸了三皇子幾句。

    “不管太子殿下到底是怎麼想的,但要知道,外頭一雙雙眼睛都死死盯著,哪怕如今您已經是實際上的長子,素來又有賢名在外,可到底禁不住小人敗壞。要知道,名聲樹立起來難,但要毀掉卻實在是太容易了。”

    對於這樣的老生常談,陸三郎這樣素來離經叛道的當然是左耳進右耳出,但三皇子那是何等認真的人,當下自然是恭恭敬敬一揖謝過。

    而自覺得到了重視的老先生搖頭歎息了一聲後,轉身下了慈慶宮前那臺階,結果正好和匆匆上來的一個小內侍錯身而過。可就在下一瞬間,他陡然之間反應了過來,當下皺眉轉身喝道:“你是誰?我怎麼從未在這慈慶宮見過你?”

    孔大學士那慈慶宮不許用識文斷字內侍的建議雖說荒謬,但之前慈慶宮也就只有一個楚寬,如今楚寬出去公幹,這裡平日就不見內侍了,幾個學士出身的講讀都覺得這種情況非常令人滿意。所以,對於這等陌生到不像是出自乾清宮的內侍,他自然滿懷警惕。

    可不要讓這種閹宦把太子給帶壞了!

    那小內侍完全沒料到突然遭遇這麼一聲喝問,一下子就停下步子,滿臉完完全全都是惶恐。而見此情景,小胖子第一時間沖了過來擋在三皇子面前,滿臉警惕地問道:“你是哪個宮裡的,到這幹什麼來的?”

    接連被人問了兩次,那小內侍懵的頓時更厲害了。足足好一會兒,他才結結巴巴地開口說:“我……我是萬安宮的。”

    一聽到萬安宮三個字,別說那位翰林侍讀學士滿臉尷尬,就連陸小胖子也同樣滿臉不自然了起來。他悄悄後退到了三皇子身邊,不好意思地剛想解釋一下,三皇子就已經從容開口問道:“是母妃差遣你來的?所為何事?”

    太子殿下沒有像之前那兩人一般口氣嚴厲,那小內侍這才心情安定了一點。他很知機地在距離三皇子還有七八步遠的地方就停下了,委屈地行了個禮,隨即就小聲說道:“皇貴妃差奴婢來稟告太子殿下一聲,貴妃娘娘喜得麟兒,母子平安。”

    三皇子頓時瞪大了眼睛。朱瑩今天帶著張壽去探望裕妃,那是因為裕妃再過些天就快生了……而不是因為裕妃今天就要生了!而且,人才過去了多久,生孩子有這麼快嗎?還有,張壽和朱瑩去了那邊,是正好撞著了裕妃生孩子,還是因為和他們說話時裕妃動了胎氣?

    對這種東西完全沒有常識的三皇子滿臉茫然,而就在他發呆以至於忘記反應的時候,突然聽到了一聲大喝:“太子殿下!”

    恍然回神的三皇子見那位一把年紀的翰林侍讀學士正看著自己,臉色不那麼好看,他來不及琢磨對方是什麼意思,趕忙問道:“這麼說,我又多了一個弟弟?嗯,這是天大的好事。”

    見那內侍趕緊連連點頭,三皇子就若有所思地說:“中午反正還有時間,不如我去一趟永和宮,給貴妃娘娘道喜?”

    “太子殿下,貴妃娘娘剛剛生育,接下來要坐褥,不能見風,您不如到乾清宮去給皇上道喜!”說這話時,那位侍讀學士只覺得今天恰逢其會的自己責任重大,當即語重心長地勸解道,“皇上再添一子,此時正是歡喜的時候,您千萬表現得高興一些。”

    我是挺高興啊,什麼叫做表現得高興一些?

    一直到目送那位老先生憂心忡忡地離去,三皇子依舊有些不解。然而,他不明白,他身後的陸三郎卻是明白的,那些家裡還有其他兄弟乃至於堂兄弟的侍讀也是明白的。

    不是所有兄弟都會如同三皇子和四皇子這般和睦有愛,有些兄弟,生來就要和你爭搶,從父母的寵愛到財產資源,無所不用其極。哪怕那位小皇子剛出生,三皇子也根本沒想到這種方面,恐怕不會明白什麼是爭,但誰知道日後?

    就連四皇子和三皇子這般兄弟情深,可誰能說得清楚十年八年,甚至三年五年之後呢?

    有些懵懂也有些煩惱的三皇子顧不得吃飯,立刻就依照那位侍讀學士的意思,趕往了乾清宮,然後……完全撲了個空。某老先生的意見從普遍意義上是正確的,然而,皇帝的性格卻根本就不在一般人的意料之中,哪怕已經確證了母子平安,人眼下依舊在永和宮。

    於是,不大放心三皇子,帶著其他幾個侍讀特意陪著來的陸小胖子就徹底無奈了。就算他如今通籍宮中,也算是陸家兒郎輩的頭一份,然而,那並不代表他就能夠出入後宮區域。

    思來想去,他只能對三皇子鄭重其事地說:“太子殿下就直接去永和宮好了,要是老師他們在那兒,那就無所謂,要是老師他們已經出宮了,您就陪著皇上多說說喜慶的話就完了。”

    連著被今天上課的先生以及陸三郎這麼囑咐了一通,三皇子在一個乾清宮內侍陪同下匆匆趕往永和宮時,心情實在是複雜極了。

    事到如今,聰明如他,已經隱隱約約察覺到別人說那些話的弦外之音,無非是勸他在父親又有了兒子的情況下小心謹慎,討好賣乖,別身為太子卻失了寵。可是,他總覺得這樣的思量好像不太對,至少和自己從小到大一貫受到的教導不符。

    他的那個弟弟又不是大皇子和二皇子,他不該這麼想的!

    帶著這種情緒,小小的太子殿下終於來到了永和宮外。雖然裕妃剛剛生完孩子,要坐褥一個月,不可能見外人,但既然皇帝在這兒,嬪妃們自然是一個不落全都來了,就連三皇子的生母,那位皇貴妃也來露了一面。但不喜人多的她也就是略坐了一坐,早就告退了。

    而除卻當初冊封太子之後往清甯宮行禮的時候,三皇子可以說很少見到這麼多嬪妃同處一堂的情景,因此行禮的時候不免就有些反應遲鈍,甚至有點呆頭呆腦。

    對此,皇帝壓根沒有放在心上,把三皇子拽起來拉到身邊坐下,他就笑著說道:“朕好像忘了派人去告訴你,你怎麼就聽到這喜訊過來了?”

    三皇子習慣性地沒有深究皇帝這話,不假思索地開口說道:“是母妃派人去慈慶宮告訴了兒臣一聲。兒臣生怕貴妃娘娘要坐褥不見人,所以先去了乾清宮道喜,聽說父皇沒回來,就到了這裡來!父皇,貴妃娘娘還好麼?兒臣那五弟是胖是瘦,能抱出來看看嗎?”

    正高興的皇帝被三皇子這話說得眉飛色舞,當下就立刻吩咐人去抱了小皇子出來。見此情景,早早就來到這裡,卻被皇帝以小皇子尚在酣睡為由,壓根沒能見到這個剛出生嬰兒的嬪妃們,少不得彼此對視了一眼,大多都有了個基本判斷。

    皇帝固然對這個剛剛出生的小皇子很喜歡,但對三皇子依舊一如既往,看得極重。

    不多時,乳母就抱了呼呼大睡的小皇子出來。而三皇子從來就沒見過剛出生的孩子,當人抱到他面前時,他探頭看了又看,只覺得稀罕得不得了,尤其是看人臉上有些皺皺的,他不知道是玩性大起,還是一時好奇,竟伸出手指在人那嬌軟的臉上戳了戳。

    然後好像不過癮,又戳了戳……這等絕對不符合穩重大氣太子設定的動作,別人看得固然呆了一呆,而皇帝卻在一愣之後,爆發出了一陣大笑。因為他記得清清楚楚,自己在很小很小的時候,看到剛出生的廬王時,好像也是這樣伸手去戳,然後就把人給吵醒惹哭了。

    好在眼下的小皇子顯然睡得非常熟,因此動作和笑聲都沒有驚醒他,已經喂過一次奶的小傢伙依舊在那呼呼大睡。而三皇子直到收回手指,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做了什麼,頓時就有些訕訕的。他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聲,這才小聲說道:“父皇,兒臣第一次見剛出生的……”

    沒等三皇子解釋完,皇帝就無所謂地大手一揮道:“一時好奇而已,這算什麼,朕當年也和你一樣!”

    從前一直都不覺得三皇子像自己,可這次三皇子突然溜出宮去,剛剛又孩子氣地在剛出生的弟弟臉上戳戳戳,簡直就像是普通頑童,皇帝再想到三皇子和平日四皇子好得猶如一體,他竟是平生第一次覺得,這個曾經覺得靦腆羞澀的孩子,骨子裡還是很像他的!

    於是,打斷三皇子之後,他就一本正經地問道:“五郎剛剛出生,大名朕還沒來得及想好,你們可有什麼主意麼?”

    沒想好云云,這自然是托詞,事實上,皇帝翻爛了幾本字典,無論男女,起出來的名字不下於十幾二十個,但反復琢磨之後卻都覺得不太好。此時此刻,他乾脆就直接把這個問題丟了出來,結果就只見面前的嬪妃們無不面面相覷,再看三皇子時,他那點煩躁立刻就沒了。

    因為三皇子竟然真的在那皺眉思量了起來,而且看那表情,赫然是冥思苦想,絞盡腦汁……於是,為了提供參考,他就把自己想到的那些適合兒子的字眼都一一說了出來,末了才歎了一口氣。

    “當初你的鎔字,是火煉真金,因而名鎔;而四郎的鍈字,卻是因為他出生之時,正逢鐘樓的鐘聲響起,因而名鍈。如今五郎的名字,朕雖然提前想了這麼多,但總覺得不夠貼切。”

    被皇帝這麼一說,三皇子頓時猶豫了一下,緊跟著才小聲說道:“父皇,鐸字如何?貴妃娘娘喜歡武事,鐸字的意思是宣示政教法令的大鈴,但也是戰事之鈴……”

    這一次,他的話同樣還沒來得及說完,就只見皇帝想都不想就一拍大腿道:“好,就是鐸!鄭鐸,這個名字不錯!”
匿名
狀態︰ 在線上
818
匿名  發表於 昨天 02:16
第八百一十七章 廢物利用

    永和宮貴妃平安誕下五皇子,皇帝賜名鄭鐸的消息,因為皇帝派人去大宗正江都王那邊報信,將人記上宗譜,很快就從宮內傳到了宮外,一時激起了不小的波瀾。

    從前的裕妃雖說得寵,但實際上卻相當低調,反倒是永平公主更引人矚目,哪怕這一次晉封貴妃,身懷六甲亦然。再加上這一陣子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實在是太多,大多數人根本就沒顧得上宮中還有一位貴妃要生孩子……

    就連今天在女學和洪氏一塊完善種種學規的永平公主,得知母妃給自己生了個弟弟都尚且覺得意外,更何況其他人?畢竟,自從四皇子之後,皇帝添了三個女兒,所以,朝中官員大多都覺得,皇帝此次大抵會再多一位公主,畢竟,裕妃也不是第一次生女兒了。

    於是,這樣一個意料之外的皇子,就在別人全都沒有準備的情況下,降臨在了這個歲末的時刻。而隨之傳開的另兩個消息,一是裕妃生孩子的時候,恰逢張壽和朱瑩去探望,二則是……皇帝正因為起名字而煩惱的時候,三皇子就隨口道了一個鐸字。

    哪怕三皇子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是隨口,畢竟這也是皇帝曾經提過的一個字,但在那些喜歡掰碎了細細思量宮中消息的人來說,這個字那就是意味深長。不僅僅是因為鐸字本身有什麼不好,而是因為……鄭鐸二字的諧音,那不就是爭奪嗎?

    而鐸是古樂器,盛行于春秋直到漢朝,如今早就不太用了。想當年,除了宣示法令的時候會擊鐸,軍法官也會執鐸,此物可以說既代表政令和律法,也代表軍法,既如此,三皇子起這樣一個名字,那是不是也意味著,三皇子要把法令的枷鎖套在這個年幼弟弟的脖子上?

    這些紛紛亂亂的猜測雖說只是在一個個小圈子裡私底下流傳,而且因為擔心傳到皇帝耳中,在公眾場合大抵只能聽到對皇子降生,太子重孝悌的各種誇讚,然而,張壽和朱瑩卻依舊從各自認識的人那裡,得知了那些隱藏在平靜水面下的閒言碎語。

    而這一次,就連性急的朱瑩也沒有因為這樣的傳言而對人大發雷霆,而是冷笑兩聲就算完,就更不用提張壽了。張學士就仿佛不知道周遭的那些議論,繼續維持著舊日的步調,而就算是想要探問她的陸小胖子又或者其他人,也被他這種打太極的態度給擋了回去。

    這一天傍晚回到家的時候,張壽支使人將陸小胖子那三三書坊印製出來的一批新書以及幾部番邦算經搬進去,看著那些人忙忙碌碌地把一個個書箱從後頭那一輛馬車上卸下來往裡搬,他還沒來得及進門,就聽到了一陣不小的動靜,轉頭一看,卻是一行人過來了。

    一群護衛簇擁著一輛他再熟悉不過的馬車迤邐而來,可不就是今早和他一塊出門的朱瑩一行人?他乾脆在原地站了一站,見朱瑩從車上下來,重裘貂鼠臥兔兒,手中還抱著手爐,瞧著就像是京城最常見的那等貴婦千金,竟然和早上出門時不一樣,他不禁呆了一呆。

    反應過來之後,他正想調侃兩句,上前來的朱瑩就沒好氣地把手爐塞了給他。

    “我剛去了永和宮,這一身行頭都是娘娘的舊物,她說都是舊衣裳了,穿也穿不上,扔了又可惜,就送了給我,隨我穿回去還是賞了人。”說到這裡,朱瑩見張壽順手牽了自己的手,她倒是毫不抗拒地跟著人往裡走,可嘴裡卻還是繼續小聲抱怨著。

    “我從來都不穿人舊衣服的,但這些天外頭流言蜚語那麼多,為了不讓娘娘胡思亂想,我也就只好穿給她看,而後又穿回來了!你看看,穿得就和一頭大笨熊似的!”

    聽到朱瑩這麼說,張壽頓時啞然失笑:“瑩瑩,你這為了娘娘著想的心思固然沒錯,但但你想過沒有,別人看到你進宮的時候一套行頭,出宮的時候又是一套行頭,心裡會怎麼想?而且,娘娘不該是最瞭解你的人嗎?你這突然一改往日作風順著她,她會不會反而多想?”

    朱瑩一下子就站住了,隨即想起自己一口答應,還在裕妃坐褥那種悶熱的環境中換了衣裳給她看,裕妃打量她時那頗為頗為微妙的眼神。

    雖說她那時候覺得,裕妃大概是因為送了她東西,所以看她穿起來之後,想到了從前那時候,可現在她卻覺得,裕妃大概是覺得不對勁,卻忍著沒說。結果她是演了猴子戲嗎?

    “你怎麼就不早提醒我!”朱瑩頓時心情大為糟糕,她有些煩躁得鬆開張壽的手,隨即苦著臉問道,“那現在怎麼辦?娘娘大概已經從我這態度覺察到什麼了,她會不會去打聽外頭那亂七八糟的風聲?我這不是好心辦了壞事嗎!”

    “打聽什麼?娘娘是最聰明的人,她知道眼下把身體調養好,把五皇子養好,比什麼都要緊。所以,就算她知道你有顧慮,故意違背本性討她歡心,可她有問過你嗎?”

    張壽問到這裡,見朱瑩這才若有所思地皺了皺眉,他習慣性地伸手在她眉心按了按,撫平了那些微紋路,繼而就笑著說道:“所以,你就少為娘娘操心了。說吧,除了這一身行頭,你還帶回來多少東西?我可不相信,娘娘就送給你這麼一點點。”

    對於張壽的敏銳,朱瑩早就習慣了,她不安地看了看左右,見人人都知情識趣,沒有跟上來,她就輕輕咳嗽了一聲。

    “後頭車上還有好多,當然不都是舊衣服,還有各式各樣的衣料!不不,其實也沒有多少,就是各式各樣的皮毛和好料子大概七八箱子,我那輛馬車裝不下,一會還有一輛車……”

    張壽不禁覺得有些頭疼:“居然有那麼多東西?而且聽你這口氣,這些興許都不是娘娘一個人的,還包括公主的那一份?這一股腦兒都送給你,公主不會因為惱火娘娘隨便處置她的東西,於是打上門來吧?”

    見張壽口中說著擔心的話,但臉色卻分明很輕鬆,朱瑩當然知道他是在開玩笑,當即就聳了聳肩。

    “因為永平除卻純白那種不帶一點雜色的皮毛,其他的她都不喜歡。至於料子那丫頭喜歡暗紋繡,所以有一次還和我搶過一次貢品的料子,但大多數時候,那些紋路鮮豔卻細膩的蜀錦之類的,她都碰也不碰。這丫頭,用太祖爺爺的話說,那就是矯情!”

    “這一部分是娘娘這些年沒用來裁制的衣料,另外一部分,就是廢後幽禁之後,她的庫中私物堆積如山,皇上就拿出來分賜了宮中嬪妃,娘娘也分到一份。”

    張壽頓時無語。一日夫妻百日恩,好歹也是為你生過兩個兒子的人,哪怕已經完全絕情,可連人家私庫中的東西也要拿出來分賞嬪妃,這是不是太過分了一點?

    怨不得人家覺得你皇帝偏心,你這心實在是偏得有點太過分了!當然廢後也是腦子有病,你身為中宮,太后往日一直都替你撐腰,你用得著像沒見過似的拼命攢東西嗎?

    他雖然沒有當面這麼說,但朱瑩對他何等熟悉,一看到他這表情,就知道人固然覺得廢後過分,卻也嫌棄皇帝這麼做有些絕情寡義。雖然她不喜歡廢後,但說實話,也難以贊同皇帝這做法。可這種時候,她還是不得不替皇帝解釋兩句。

    當下她就低聲說道:“廢後執掌後宮這些年,但凡外頭分派到宮中的那些貢品,她都是把絕大多數東西扣下,藏在自己的私庫裡,分到其他嬪妃手中頂多一星半點。”

    “甚至有一次,她那私庫中上好的料子都被碩鼠給咬爛了,事情被人捅出來,皇上大光其火,一度要開了她的私庫查看,但後來太后發話,這事就不了了之了。後來,皇上一氣之下,每次都取一半貢品入內庫,然後他再撥東西分賜嬪妃,這也成了定例。”

    張壽這一次就不是頭疼,而是牙疼了。皇后是天底下最難的職務,沒有之一,如果把這當成一份工作,那麼廢後的這份工作無疑做得稀爛。他歎了一口氣,實在是沒心思再去繼續當年廢後如何這個話題,心裡對此次裕妃轉贈朱瑩的這一批東西也有了個大概的計較。

    可就因為這個,他想到了另一件事:“對了,上次娘娘說要轉贈給我們的那一箱子東西呢?我記得不是書,就是短劍,護腕,甚至還有峨眉刺?”

    “嗯,因為我不想回頭和明月吵架,所以和她先說清楚了。我讓她自己去看看那一箱子,如果有她要的,那我就不要了。她事後看過之後,倒是大大方方說都送給我,但我還是打算等回頭再說。誰知道這箱東西還沒解決,今天就帶回來這麼多。”

    說到這裡,朱瑩就忍不住問道:“那一箱子東西我倒是能坦坦蕩蕩都收下,但現在我這一身行頭,還有那一堆毛皮和衣料怎麼辦?那些都不是我喜歡的,但隨便賞出去也不好。”

    “你既然不喜歡別人穿過的衣服,那很簡單……”

    張壽呵呵一笑,隨即若無其事地說:“你去和永平公主商量,把這些東西拿去,給女學的學生當作獎勵吧。當然,如果你覺得這些東西太貴重,其中又有不少曾經是貢品,不合適,那就當我什麼都沒說過。”

    “沒什麼不合適的,太合適了!這些東西,用在女學簡直是廢物利用!”

    朱瑩一點都不覺得,自己用廢物這兩個字來形容一堆在普通人家心目中價值不菲的上好毛皮衣料有什麼不妥,此時二門就在眼前,她走得身上發熱,乾脆隨手解下自己外頭那重裘,吩咐後頭遠遠跟著的湛金流銀上來,把那厚實的皮裘扔了過去,卻是眉飛色舞。

    “你這麼一說倒是提醒了我。雖說皇上一股腦兒把廢後私庫裡的這些東西都賞賜了出去,但不只是娘娘,而且皇貴妃,蔣妃……也就是賢妃,還有其他那些人,全都不太敢把這些料子拿去做衣裳,結果都是壓箱底,回頭我找機會去問……”

    張壽立刻搖頭:“不要去問,你去問了,就變成逼著她們學永和宮把東西送出去做人情了。要知道,之前太后她們帶頭捐脂粉錢助學,你不是告訴我說,皇上知道不少嬪妃清苦,其實都私下貼補了?所以,你如果要把這些東西捐出去,不妨就以你和永平公主的名義。”

    聽到說不要扯上永和宮,只是微微一思量,朱瑩就意識到張壽是對的。

    雖說現在那些嬪妃有所顧忌,沒有貿貿然把曾經廢後私庫裡的那些衣料拿來裁制衣裳,但廢後的事情總有時過境遷的那一天,只要有一個人試探性地做了衣服穿出來,自然就有別人仿效。畢竟,這宮中如裕妃這般得寵卻傲氣的人不多,很多嬪妃的日子也就過得平平。

    皇帝當初會想到從內庫補貼嬪妃,其實也是裕妃直接告狀,身為天子,哪有那麼容易想到自己那些嬪妃的生活好或者不好?只看表面光鮮而已。當即她就點點頭:“好,我聽你的。”

    見朱瑩從善如流,張壽就笑著作揖道:“喲,多謝娘子虛懷納諫!”

    “是是是,以後夫君大人你也請多多諫言,我一定酌情採納!”朱瑩一面說一面煞有介事屈膝還禮,緊跟著卻冷得打了個噴嚏,這才想起自己剛剛逞強得脫下了那厚厚的大氅。

    張壽倒是想讓後頭的湛金和流銀把那重裘再送過來,可朱瑩卻不情願,當即一把拉起張壽就快步往前跑。想起剛剛送去的那些書,張壽就索性拉了朱瑩先往外書房,可興高采烈的朱瑩才一進去,就發出了一聲驚呼。

    看清楚屋子裡那情況,張壽頓時無奈地扶額說道:“我忘了告訴你,我把某個小子雇了回來當一陣子書童,否則他在公學打雜,那不是做事,而是闖禍……喏,這就是我告訴你的那個,來自佛羅倫斯,在比薩偷上船,飄揚過海到這裡的小子。”

    朱瑩也不是沒見過那些膚色發色以及瞳色全都和明人不一樣的傢伙——這些人往往會出現在大朝會,以及某些國宴的場合。理論上她固然不該待在那種場合,但在皇帝的縱容之下,她小時候沒少做過偷偷藏在某些地方偷看的事。後來覺得無聊,這才沒這麼做了。

    可偷窺那些外國使節,和此時在自家書房裡看到一個貨真價實的外國少年,這種感覺是完全不同的——她從來都沒想過人會出現在自己家裡,所以剛剛她這一驚確實非同小可!

    此時聽張壽解說此人來歷,她稍稍松了一口氣,可隨即就忍不住氣不打一處來。因為哪怕他們進來,那個金髮小子仍舊在那聚精會神地低頭翻書,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

    這是書童?這小子會伺候人?
匿名
狀態︰ 在線上
819
匿名  發表於 昨天 02:16
第八百一十八章 家庭教師

    單憑人此時這金髮小子的做派,若是換成那等苛刻的主人,早就把人拖下去一頓板子打個半死了——那等因為奴僕偷偷看書而惜才提攜,為人除籍甚至報什麼家仇。雪什麼冤情的主人,正經戲文裡絕不會有,某些落魄文人那亂七八糟的傳奇故事才敢寫。

    哪怕太祖皇帝重申宋制,再沒有唐時奴婢賤人律比畜產這樣的規矩,但即便是定了非終身制契約,雇來在家中做事的奴僕,在大多數主人眼中,依舊不算人。

    然而,張壽固然也和這金髮少年吳大維簽下了契約,可他在公學中已經見多了這小子看書看到忘我的情景,因而見朱瑩那為之氣結的樣子,他就不以為意地輕笑道:“別看了,看多了生氣,你只要想著這小子是翻譯那些番邦算經的最佳人選,就能想得通了。”

    朱瑩眼睛很尖,此時也發現對方看的赫然是一本如同天書的番文書,頓時輕哼了一聲:“那些番邦的東西有什麼了不起,哪比得上你和葛爺爺合著的《葛氏算學新編》?”

    “話不能這麼說,所謂的《葛氏算學新編》,本來就既有歷朝歷代那些算學宗師的智慧,也有番邦賢者的智慧,哪裡是我一個人的功勞?而且,它還遠沒有完結,將來若是九章堂的學生們好學上進,未必就不能把這部算經推到更高一層的地步。”

    想當初張壽不是不想貪天之功,而是覺得自己年紀資歷不能服眾,所以才借用葛雍的名義,把現代數學那一套用葛氏算學做了個包裝推了上市。如今真的見到了歐幾裡德的《幾何原本》拉丁語版,還附帶其他看不懂的拉丁文本書籍若干,他就慶倖自己這先見之明了。

    別看這書是否能翻譯出來,好像只能寄希望於這個還不知道靠譜不靠譜的金髮小子,但元朝時都尚且能有翻譯《幾何原本》的通譯,哪怕那據說是色目人,那麼到了商船通行四海的本朝,一旦全力尋找,尋找不到就自己培養,難道還會真的就一直沒有懂拉丁文的通譯?

    再說了,歐幾裡德的書,未必只有拉丁語版本,阿拉伯語版本那是肯定有的。隨著他名聲漸大,他現在教的東西,有心人當然找得到出處,遲早要在這方面挑刺。

    哪有他一點一點露出端倪,又有葛雍這個太師背書,而後更有皇帝和眾多對頭大佬替他腦補出他師承曾經遊歷海外的非主流老先生們,本身就擁有海外傳承來得省事?

    而在張壽和朱瑩兩人說話之間,那個埋頭看書的金髮少年,終於突然喜形於色地迸出了一句話——當然,那是他們誰都聽不懂的番語。畢竟,張壽對英語之外的其他語言,除了會煞有介事地說某些語言的單詞和短語,其他那也是無能為力的。

    但至少他的反應比此時腦門發硬的朱瑩要快得多:“吳大維,你在說什麼?”

    這一次,金髮少年終於完全回過神來,見那位把自己帶回來當書童的張學士和一個衣著華麗的女子並肩而立,此時那張學士倒是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但旁邊那女子卻是面帶慍色地瞪著自己,顯然不那麼高興。這下子,他立刻醒悟到自己又犯了老毛病。

    他在公學中那打雜根本就是有名無實,常常一邊幹活一邊念念有詞的走神,被幾個先生聯名告了一狀,於是才有張學士出面把他帶回來當書童這種操作。此時此刻,他生怕初來乍到又惹惱了這位學士金主,趕緊放下書上前誠惶誠恐似的行了個禮。

    “我剛剛看書入了神,是我的錯。”說這話時,他深深低著頭,別提多誠懇了。

    是我的錯這四個字,是吳大維在船上時就學會的——那是某次犯錯被抓狡辯之後,狠狠挨了一頓抽後刻骨銘心的記憶。如果說,在佛羅倫斯時,他得到的教訓是做錯了事絕對不能承認,哪怕被抓現行也要狡辯,那麼在船上他學會的就是,凡事認錯認罰就完了。

    否則只會更倒楣!因為他這樣一個膚色發色和別人完全不同的異鄉人,無時不刻都面臨著死亡威脅,在船上他就算很小心,那也幾次差點被扔下海!

    朱瑩雖說面色不好看,但人家老老實實認錯,大小姐的氣來得快去得也同樣快。更何況,人是張壽帶回來的,號稱書童,而且還對翻譯那些番文書有作用,她犯得著因為看不順眼而去處罰?當下她就沒理這小子,而是看著張壽問道:“阿壽,那日後他是每日隨你來往公學?”

    “沒錯,我在公學的時候,他會在九章堂旁聽,那些公式圖形之類的,他有些基礎,但大明文字他是一個都不認識,所以我準備找個老師教他。這和教授尋常蒙童卻還不同,一般的夫子即便沒有偏見,恐怕也很難勝任。我也沒時間讓他學個十年八年。”

    “瑩瑩,你有什麼好人選來教他,縮短一下他精通大明語言文字的時間嗎?”

    吳大維豎起耳朵分辨張壽和朱瑩的對話,雖說竭盡全力也就是能聽懂個三四成,這還得多虧兩人都沒有用那種實在太難的成語,但他總算能聽懂一個意思。

    那就是至少面前這一對明顯很年輕的夫妻,對他沒有什麼惡意,甚至還在認真地探討他的教育問題。他們好像打算讓他好好地學習某些東西!

    這樣涉及自身的問題,自己卻沒有自主權,對此吳大維很有些懊惱,但即便在家裡的時候,他也是個叛逆少年,此時他卻顯得很乖巧,

    在佛羅倫斯的時候,那些學者固然會樂於去給貴族做家庭教師,也願意收取高昂的學費,收那些富庶的商人以及市民的兒女在門下學習,但私生子這種出身的他依舊是最不受待見的。再加上他脾氣怪,他最長也只在某個學者門下呆過不到三個月,最後就被人趕出來了。

    可在這遙遠的東方,他卻發現自己之前旁聽的那座學堂,竟然招收的學生中有很多來自真正的平民,那甚至有農人和工匠的兒子!

    而教授他們的不僅僅有學者,還有眼前這位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年輕官員張學士。

    見張壽在這種事情上徵求自己的意見,朱瑩的臉上頓時綻放出了得意的笑容。雖說教書育人這看似是張壽擅長的領域,但在怎麼教授番人這種領域,沒有人比她更熟悉了。

    要知道,無論是漢唐的太學,還是宋明的國子監,全都少不了一種生物……不對,是人物,那就是……上千年來從就沒斷過的留學生!

    眾多膚色不同,口音不同,來歷不同,當然人種也不同的年輕人整整齊齊地出現在朝廷最高學府國子監,然後接受禮法經史教育。他們小則五六歲就進京,大則十一二歲,等到歸國的時候,這些受過深刻中華傳統教育的人,自然而然就會把中華文化帶回到本國。

    只不過,朱瑩卻壓根沒打算把這金髮少年送往國子監。別說張壽如今和國子監算是徹底撕破了臉,就算沒有,她也不覺得國子監那些老學究有這本事。

    因為那些傳統的屬國,高麗也好,安南緬甸也好,王侯貴族本來就都能一口流利漢語,甚至寫一手漂亮漢字,小孩子自然受薰陶。日本因為孤懸海外,會說漢語的王侯貴族不那麼多,但漢字卻是一向通行的。於是那些送來國子監的年輕人們,很多都有良好的漢學基礎。

    畢竟,漢語漢字在上千年以來,全都是四夷通行的最常見語言和文字。

    別看什麼突厥、契丹、女真、蒙古……都有自己的語言和文字,可如今那些語言也許還口耳相傳,但文字卻是很難傳得下來,甚至如西夏這樣的,文字幾乎就失傳了。所以,如今最精通契丹西夏乃至於女真文字的,絕對不在西北北面和東北,而在一個誰都沒想到的地方。

    想著這些皇帝告訴自己的秘辛,朱瑩就笑眯眯地說:“這件事就交給我好了,回頭我會請一個最擅長教人語言的先生來教這小子,保管不用十年八年,頂多一兩年速成!”

    張壽頓時犯了嘀咕。中文向來被稱之為全世界最難的語言,沒有之一,後世多少歪果仁被虐得欲仙欲死,朱瑩竟然誇口說能速成?

    而且,這位大小姐從哪去請先生,他從前怎麼不知道她還有這樣的人脈?要知道,朱家三兄妹,朱廷芳是文才武略出類拔萃,可剩下兩個好像都和好學上進扯不上關係,而且也和那些名師名士扯不上關係……朱大小姐從前還被人譏諷不學無術來著。

    朱瑩卻假裝沒看見張壽的狐疑,她抬起下巴沖著那滿臉發懵的金髮少年點了點,隨即就開口說道:“你初來乍到,別這麼用功了,讓阿六給你分配一個住處,先在家裡好好轉轉,然後學習一下規矩,否則……小心犯錯之後挨板子。”

    大小姐說到這最後三個字,示威似的露出了小白牙,這頓時嚇得吳大維併攏了雙腿,隨即趕緊點頭如搗蒜。

    他在西方只見識過鞭子和棍子,真的沒見識過板子這麼可怕的東西……東方人能想到這種懲罰人的刑具,實在是太嚇人了!只不過,當他退出去時,卻只見朱瑩嫣然一笑,那真是笑得真實和鮮活,和他見過那些時時刻刻都在假笑的貴族女子完全不同。

    這一夜,換了住處的吳大維不但有了單間,結實的床鋪,厚實的被褥,還享受到了一頓相當豐盛的晚飯。雖說這並不是他到了東方明國之後享受到的最佳待遇,但至少是他睡得最安心的一天。而且那位號稱管家的少年,給他解釋的家規,他非常輕易地記住了。

    因為那只有兩個字——聽話,聽話,聽話!只要能做到這一點,那就不會出大錯!

    朱瑩說到做到,次日張壽把自己的新書童帶到公學然後又帶回來的時候,就從門房管事的安陸口中得知,妻子自告奮勇去請的老師就已經到了。他回頭看了一眼自己身後那亦步亦趨滿臉老實狀的金髮少年,他就笑著說道:“好了,你的老師已經到了,我們去看看。”

    語言略通,文字完全不通,這就是吳大維如今最窘迫的現狀。

    也不能說完全不會讀寫,一二三這三個最簡單的字,吳大維還是會認會寫的,然而,最初他學習的時候還覺得這大明的文字實在是太簡單粗暴,這不會是一橫一橫增加來表示數量時,他就被事實打得頭昏眼花。因為從四到十,從形狀上完全沒有規律可言!

    此時,聽懂了張壽的意思,吳大維也同樣喜形於色。當他跟著張壽來到書房時,就只見昨天見到的那位年輕夫人以及另一位年紀挺大卻沒有鬍鬚的男子正等在那裡。見到他和張壽時,對方先是鄭重其事朝張壽行禮,隨即才用非常挑剔的目光審視著他。

    “就是他?”

    吳大維被人那陰冷的目光審視得有些發毛,但還是努力站直了身子。至於張壽,他還沒開口說什麼呢,就被朱瑩直接拽了出去。等到了門外,他很想說那是我的書房,又不是那金髮小子的書房,為什麼要我走,可隨之就聽到了朱瑩的一句話:“這是宮中的梁公公。”

    “公公?”張壽忍不住覺得一陣荒謬,要是別人,說不定就覺得大小姐這是在耍人了,但他深知朱瑩雖說常常會不按常理出牌,但實則卻非常有分寸,因此他驚愕過後仔細一想,一時就眼睛一亮,“司禮監內書堂的?還是古今通集庫的?”

    “阿壽你怎麼這麼聰明!”朱瑩一下子笑得眼睛都眯縫了起來,頗有一種自己一番努力沒有白費的自豪,“梁公公就是古今通集庫裡的管事太監,他通曉西夏文、契丹文、女真文、蒙古文,就連如今已經很少見的突厥文,他也有些涉獵。”

    張壽禁不住倒吸一口涼氣。儘管中國少數民族文字和西方語系看似是完全不同的維度和概念,但其實那一點都不簡單,因為那些精通漢文字的領袖命令那些同樣精通漢文字的學士造字,為了突出民族性,往往會特意吩咐,讓人造出和漢字截然不同的字。

    結果,別說外族了,王朝後期,很多本族人都不會寫本族文字!而那位元梁公公能夠精通這麼多種少數民族語言文字……他忍不住真心實意地說:“這位梁公公那真是難得的人才!”

    朱瑩頓時笑得更高興了:“太祖皇帝當年率軍攻佔元大都時,曾經事先周密安排了內應,所以把很多書都保存了下來,這才有了古今通集庫。但那些書不少都是這些文字,所以從那個時候開始,宮中就培養內侍來學習這些文字,所以要說教人語言文字,沒人比他們行!”
匿名
狀態︰ 在線上
820
匿名  發表於 昨天 02:17
第八百一十九章 淡然強勢

    從古今通集庫裡被朱瑩請回來的梁公公九城,看似正在仔細審視自己第一個並沒有經過宮刑的學生,而且還是來自海外異域的學生,實則卻在分心二用聽著外頭的談話。畢竟,他也算是自幼文武兼修,哪怕比不上那些專門練武的御前近侍,但耳聰目明自然不在話下。

    當聽到外頭朱瑩鄭重其事地對張壽介紹了他,而張壽直截了當就讚歎他是難得的人才時,哪怕平日不苟言笑,幾乎整天整天都在古今通集庫中,梁九城還是忍不住露出了一絲笑容。

    他這次過來,除卻教授對方大明文字,卻還有另外一個打算,那就是從對方這裡,把對方的語言和文字學到手,然後在宮中傳承下去。至於這種文字和語言有沒有用……太祖皇帝說得好,有用沒用,先學再說,說不定日後大明疆域就真的擴張到那地方去了呢?

    因此,當梁九城收回思緒,看向面前的金髮少年時,就慢悠悠地說:“從明天開始,你就不用去九章堂了,先和我好好用心學一學中華文字。”

    眼見面前這少年臉色大變,顯然是聽懂了自己的話,隨即立刻就想要開口說什麼,他就直截了當地打斷道:“你要翻譯算經,就得先學好算經,但九章堂上張學士講的那些,你能聽懂多少?你敢說自己聽懂了多少?在算經上,他可謂是獨樹一幟。”

    被人這麼犀利入骨地刺了幾句,吳大維頓時啞然。他這幾天白天在那一面上課,一面對照晚上翻閱某書拉丁文版時記錄的筆記,試圖理解並追上張壽授課的進度,但結果卻和他想像得完全不同。他發現他不是漸漸能聽懂,而是越聽越不懂!

    那位張學士講得東西很多,很雜……有些絕對不屬於幾何的範疇,但涉及的公式卻極多。

    而看到金髮少年不安地東張西望,梁九城就語重心長地說:“我朝有各種各樣的算經典籍,而這些都是不學文字就看不懂的。張學士的九章堂有前後兩個年級,但因為高年級的前輩之前都在宣府大同和各部實習,所以進度才和後輩差不多,如今時常合在一起上課。”

    “但日後每年都會招生。你不覺得你就坐在那兒傻乎乎地旁聽,還不如現在扎扎實實學好文字,然後再去考進九章堂,做一個真正的學生,這樣更好嗎?當然,你要是覺得自己學不會我中華文字,回頭總有一天會被送去哪座礦山挖一輩子礦,那就當我沒說。”

    “我才不怕!”

    前頭的話吳大維只能聽懂一點點,但最後礦山那一截他卻神奇地都聽明白了。而正因為聽得明白,少年才一下子被激怒了。

    雖說在船上吃過苦頭之後就一直都很小心,很仔細,力求留下一個聽話而有用的印象,但他骨子裡還是那個身為私生子卻瞧不起別人的傲氣少年。

    雖說不知道所謂的激將法,但他也見識過商人用三言兩語把人逼到死角,更見識過那些在言語中設下陷阱誘使人上鉤的惡劣把戲。他從前也嘲笑那些上當的人是蠢貨,可這個時候,衝動卻完全佔據了他的腦海,以至於他脫口而出道:“好,我跟你學!”

    對付這樣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年,梁九城自然手到擒來——要不能手到擒來,他也白活了。

    他的嘴角微微上挑了一個幅度,繼而就若無其事地說:“那好,我們現在就開始吧。我從前也教過幾個不識字的番邦少年,也算是有些心得。第一堂課,就從寫名字開始。”

    “現在,說出你的名字,你父親和祖父的名字,你母親的名字。你用不著慌,我知道番邦人的名字非常奇怪,無法用本朝的文字來表達。所以你只要大概發一個音,然後我再把相應發音的漢字寫下來。當然,你如果有能力,也可以給你的這些親人編造一個名字。”

    又是一連串光是聽就讓人費力十分的話,金髮少年不得不又問了幾句,好不容易才磕磕絆絆勉強聽懂了,卻是頓時陷入了窘境。

    要知道,他自己的吳大維這個名字就是根據羅馬帝國那位元奧古斯都的名字發音而起的,而且最慶倖的是這個東方國度正好有相應的姓氏。為此,他還花費了很長時間,學會了這三個不太容易的字究竟是怎麼個寫法,然後牢牢記在了心裡。

    而現在,如果他不想洩露父母祖父的名字,那麼就必須自己起。

    雖然細細一想,洩漏也沒什麼,畢竟,當時他那位怒氣衝衝而又突然貪婪發作,於是和那條船鬧出天大衝突的父親叫什麼名字,船長肯定讓人去打探過,說不定這邊的人都知道了,但他就是不太想說出來。反正在這個東方國度,他們也不在乎這個。

    因此,仔仔細細想了想,他就一字一句地說:“我父親叫蓋烏斯,我母親叫戴基婭,我的祖父叫馬庫斯。”這都是古羅馬很常見的名字,難不成你們還能千里迢迢找人去對質嗎?

    梁九城何等人物,一聽就知道這應該是面前的金髮小子隨口胡謅的。然而,他並不在乎人起的是否假名,當下就淡然說道:“你既然給自己起名吳大維,那就是吳姓,如果對外聲稱你祖父和父親是這樣的番邦名字,就不合適了。”

    “你的父親叫蓋烏斯,那他就叫吳蓋,你的祖父叫馬庫斯,那他就叫吳斯。至於你的母親戴基婭,在我朝,婦人嫁人之後,可以用夫家的姓氏來代替。就算你母親是別宅婦,也可以稱之為吳戴氏。姓氏在我中華,是一個人的立身之本,所以你要記牢了!”

    此時此刻,別說吳大維被梁九城這陰柔的聲音說得不知不覺打了個寒噤,就連門外的張壽亦是覺得,這種輕描淡寫就給人父祖重新取了大明名字的做派,實在是很閹黨……好吧,這年頭因為宮中內侍太少,和外官也沒有勾連,看似不成氣候,所以閹黨兩字壓根就不流行。

    而梁九城仿佛壓根並沒意識到自己剛剛這淡淡的口氣實則有多強勢,笑了笑之後就開口說道:“不過,我得去和張學士還有夫人說一聲,你需要有個書房。畢竟,張學士這書房他要派用場的,總不能騰出來給你。”

    即便是在家裡,吳大維也沒有什麼自己的書房,此時他雖然覺得對方實在太強硬,但看到人真的就這麼出去和張壽以及朱瑩商量書房的問題,他不禁發現,這個老師好像還不錯。

    張園如今住了不少客人,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也不少,再加上婚宴之後,那些之前用來擺西面的屋子也都騰空了出來,所以張壽聽到梁九城提出,希望能給吳大維一個書房,他問過朱瑩之後,就立刻叫來阿六,詢問家裡是否還有空屋子。

    可他正這麼問時,梁九城卻又笑眯眯地說:“如果有空屋子的話,也不妨留一間給我。我這把老骨頭要是天天往返宮中和這裡,哪怕距離不遠,卻也折騰不起。”

    張壽頓時大吃一驚。敢情這位身殘志堅的奇人梁公公,竟然打算在他家裡住下來,做一個名副其實的家庭教師……不,西席先生?

    這要是他的兒女,人這麼盡心盡責,那倒是很正常,可吳大維一個來自義大利佛羅倫斯的少年,總不能是這位梁公公一見如故,咳咳,於是打算收乾兒子吧?

    心裡這麼想,張壽臉上一點都沒露出來,乾脆就對阿六問道:“家裡還有獨個的小院嗎?”

    朱瑩見阿六眨巴眼睛,似乎真的在那煞有介事地思量是不是有合適的空房子,她頓時忍不住撲哧一笑,隨即就笑吟吟地說:“阿六,梁公公學問精深,他這樣的人留下,家裡那些融水村出來的孩子說不定還能去蹭蹭課,這實在太劃得來了!”

    “你要是敢說家裡沒房子,那就是怠慢了貴客,我罰你回頭當三天樁子陪我練劍!”

    梁九城就算從前沒見過阿六,此時看到朱大小姐竟然用這樣親昵的口氣和人說話,他也知道這是誰了,當下就客客氣氣地說:“這位就是小六爺?呵呵,少夫人這是給我臉上貼金,我沒有其他本事,也就是鑽在故書堆裡打發時間,哪裡說得上什麼學問精深。”

    “屋子裡那小子不是什麼大人物,我就更不是什麼大人物,用不著什麼小院。若是沒有空屋子,什麼柴房之類堆放雜物的地方看看有沒有,我帶他去收拾收拾就行,也不用太費事。”

    阿六並不在乎家裡多幾個人,但他在乎新來的人是否是少爺和大小姐真心實意想留下的。既然張壽和朱瑩全都表示這個梁九城有用,而書房中那個金髮少年顯然也是少爺需要的人,他當然在認認真真地想哪一處的空房子適合對方居住。

    而眼下這位新來的梁公公就和趙國公府那些家丁家將似的,對他客客氣氣,並沒有自恃出身宮中而不受管束,自覺受到了尊重,他那決定自然做得飛快。

    “外院西北角,宋公子和方公子的院子隔壁,還空著個小院子,雖然不大,但之前都收拾整齊了,裡頭用具也很齊全。梁公公可以帶著那個吳大維搬過去。但是……”

    說到這裡,他卻突然頓了一頓:“但是,這個吳大維本來是皇上金口玉言,讓他在公學打雜來抵償食宿學習等等費用的。可他在公學呆不住,別人也看他這個笨手笨腳的不順眼,少爺才帶了他回來做書童。如果他要在張園白吃白住,那不行。”

    朱瑩沒想到阿六竟然會死揪著這一點不放,要知道就連張壽都沒在意這個,她頓時有些哭笑不得。要知道,她請來這麼一位內侍當中真正學問精深的人物,卻連束修也還沒提呢!

    然而,她卻向來喜歡阿六這胳膊肘往裡拐的性格,因此見張壽笑而不語,她也索性沒有開口,只笑意盈盈地看梁九城是什麼反應。

    果然,這位在古今通集庫中呆了三十年,看上去仿佛不通人情世故似的梁公公,卻一點都沒有被阿六給激怒,而是笑眯眯地說:“雖說這小子有的是東西需要學,但有道是勞逸結合,這學習之外空餘的時間,他當然應該在張學士這書房做事抵償。”

    他微微躊躇了一會兒,隨即又補充道:“就是我這個閒人,寄居此地,也可以幫張學士整理一下書房裡的藏書。畢竟,這可是我的拿手本事。”

    這時候,張壽終於沒辦法繼續看熱鬧了。他連忙打了個哈哈道:“梁公公,阿六素來頂真,你不要和他一般計較。你這樣的學問,幫我整理書房的話,我怎麼當得起?倒是之前陳公公送來的那些海外典籍,我已經都帶回來了。你精通多種語言文字,說不定翻翻有些心得。”

    梁九城頓時苦笑:“張學士太高看我了,所謂精通多種語言文字,可我花了幾十年,也沒辦法看懂古今通集庫中的太祖遺稿。太祖皇帝才是真的學究天人,他遺稿中的那些文字雖然酷似西邊傳來的,卻是百年以來任何精通多種文字的內侍都看不懂。”

    “卻不像此次海船帶回來的書……至少還有人認得,那是西方和尚還有那些王侯貴族之中通行的文字。不過就算隨船通譯,能稍微說兩句的都找不到幾個,所以也看不懂這文字,唉,宮裡懂那些西方文字的人,幾乎已經找不大著了,實在是比不上開國那會兒。”

    張壽聽到梁九城在那感慨太祖皇帝學究天人,其他人就算語言天才也看不懂,他好容易才繃住臉沒露出破綻。那可是比拼音更進一步的中國式英語啊,能看懂那就簡直是神人了!

    他可不想繼續這個話題,當下就順著剛剛朱瑩對阿六介紹梁九城時那口氣,半開玩笑半當真地提出,希望梁九城在教授吳大維時,順帶讓家中那些個幾乎零基礎的孩子跟著旁聽。

    這年頭的西席先生,哪怕自身沒有功名,也往往自高身價,只肯教主人家的兒郎,而梁九城的學問比一般西席先生高出了幾重山幾重海都不知道,面對張壽這樣會被大多數讀書人認為羞辱的要求,梁九城卻一口答應了下來。

    “既然都是差不多從目不識丁教起,多一個少一個也沒什麼兩樣。然則我在古今通集庫多年,真正的學生卻只得兩個,不是因為我挑剔,而是因為我嚴格。別說張學士你家裡這些小傢伙,就是屋子裡那個,他能在我手底下堅持多久,卻也說不好。”

    張壽頓時想起了被九章堂那題海戰術虐得欲仙欲死,但卻一個個咬牙死挺的學生們,一時覺得和這位梁公公很有共同語言。因此,他想都不想就笑眯眯地說:“嚴師出高徒,梁公公你只管按照你的步調教,要是誰偷懶耍滑……”說著他就直接伸手一指阿六:“自有阿六教訓他們!”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10-11 00:10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