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階幻方】一級沉寂 (全文完)

第200章

　　大家紛紛探頭往門外的街道上張望，只有阿布沒有動，站在那裡，臉色蒼白。

　　看她的神情，裴染就知道，她早就看到了一切。

　　裴染想起她上次說過的話：每件事都要付出代價，每一條路上，都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那些看似史詩般波瀾壯闊的宏大敘事，輝煌盛大，赫赫揚揚，其實細看下去，一點一滴，都是一個個普通人在命運勢不可擋的激流中的血淚和苦苦掙扎而已。

　　盛明希在牆上猶猶豫豫地敲擊電碼：【所以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永遠都不能出聲了？】

　　裴染忽然想起背包側袋裡的小屏蔽儀。

　　外城進入永久沉寂，一定會有緊急情況，需要用到屏蔽儀，這種時候，屏蔽儀的事沒必要再隱瞞了。

　　這隻小屏蔽儀在皇室莊園裡摔過以後，喬賽修過，因為部件壞了沒法替換，最長只能維持二十分鐘。

　　裴染昨天就想把它修好，現在正是時候。

　　綠光一號剛才治療過賀蘭庭，還有一次使用機會。

　　裴染掏出屏蔽儀，一邊把綠光一號調入腦內視野中，寫下：

　　【屏蔽儀摔壞的部件完全修復如初了，功能恢復正常】

　　綠光一號能「修」得好人體，應該也能修好這麼一台小儀器。

　　她試著畫下句號。

　　綠光一號乾脆俐落地把這句話抹掉了，說明句子已經起效。

　　裴染把屏蔽儀遞給喬賽，在桌面上敲：【我已經換過新部件了，你看看，是不是修好了。】

　　喬賽眼睛一亮，馬上接過來，跑到旁邊，拎出工具箱，拆開屏蔽儀的後蓋。

　　他反覆檢查了半天，終於扔下手裡的螺絲刀，往後一靠，抬起頭，忽然出聲：

　　「部件沒問題，屏蔽儀好了，現在可以連續工作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如釋重負：「裴染，我真是愛死你了。」

　　聽見他突然開口說話，維修店裡的所有人都一臉驚嚇，只有W滿臉都是無語。

　　喬賽當然沒有炸。

　　大家一起湊過來，圍著桌子上這個小鬧鐘一樣的白色儀器瞧。

　　儀器上，綠色的小燈安穩地亮著。

　　江工認真地看了看，出聲問：「這是個……袖珍型的屏蔽層發生器？」

　　她說話了，也沒事。

　　「沒錯，」喬賽說，「現在最大有效半徑只有二十米，我要把它重新改一改，讓有效範圍也可以稍微擴大一點。它的工作時長也不需要再設定限制了，但是畢竟要用能量，我建議還是在真的需要的時候，再打開它。」

　　莊眠一直緊緊摟著諾諾，諾諾睜著一雙大眼睛，不敢說話，看看桌上的儀器，再看看小姨。

　　莊眠這時才吁一口氣，喃喃自語：「謝天謝地。」

　　正在這時，外面有輛黑色的古董越野車駛近。

　　裴染回身對大家比了個「噓」，喬賽馬上把屏蔽儀關了。

　　越野車停在路邊，兩隻小機器人從車上下來，是雷恩和星空。

　　還有CT122。

　　它看見裴染出來，站在車旁沒有動，隨手敲了敲車頂，用的也是電碼。

　　【雷恩說你們的店在這裡，我就把它們送回來了。】

　　裴染敲：【謝謝。】

　　CT122：【不。我應該謝謝你。有你及時通知，我那邊這次的傷亡為零。】

　　只要雷恩和星空沒事就好，就單單沖它今天保證兩小只平安，裴染就能再跟它和解一萬次。

　　裴染和W在外城一直待到傍晚。

　　W把機械蜘蛛放出去，打探外面的情況。

　　他說，現在很安靜，只是路上到處都是炸開的血花，他在城牆邊接入了系統，查到理事會最新發佈的通知，正門現在僅供緊急情況下出入，而那扇供外城管理人員進出的小門，被宣佈永久封閉了。

　　永久封閉那扇偏門，就意味著沒有管理人員需要再出去，內城徹底放棄了對外城的管理。

　　裴染好奇：「他們把自己封在裡面，那內城吃什麼？」

　　「我看過系統裡的記錄，」W說，「那個洛天維……」

　　裴染記得，就是給薩曼博士提供研究資金的大金主。

　　「……她就像個末日囤積狂，在內城囤積的物資比黑井還多，內城人口又少，足夠他們舒服地活很久了。」

　　「偏門永久封閉，但是我還是能打開，」W說，「對我們反而更方便了，因為門不再開，他們把門裡的守衛也撤了。」

　　兩個人等到天黑下來，才悄悄離開維修鋪，動身回內城。

　　街道兩邊，原本熱鬧的店舖現在全都關著，路邊的人家也緊閉著大門，拉著窗簾，走在路上，裴染都能聞到空氣中無所不在的血腥氣。

　　兩個人順利地溜回那扇偏門前。

　　不用操心守衛，進門異常順利，一進內城，就像到了截然不同的世界。

　　灰白色的建築燈火輝煌，懸浮車在空中來來往往，人們對外面發生的一切彷彿一無所知。

　　W照例招來了懸浮出租車，裴染靠在座椅裡，蹙著眉頭。

　　W伸手過來，捋了捋她的眉心，低聲問：「怎麼了？」

　　裴染說：「我一直不能理解，就算要鑽到路湛亞的床底下，我也要過去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才讓他那麼喪心病狂，連這顆星球都不準備待下去了。」

　　W：「好，無論如何，我們今晚都過去看看。」

　　這次回到蒲公英城，裴染吃過晚飯後直接悶頭睡覺，等到耳邊冒出W的音樂鬧鐘時，又已經快夜裡三點了。

　　兩個人悄悄溜出門。

　　趁著夜色，兩人來到蒲公英城的中心區域，不過這次去的是北半邊，理事會辦公的地方。

　　智能導航W安排的路線，仍舊是走清潔小車的通道。

　　他說：「這邊夜間有值班人員，我們需要小心一點。」

　　裴染明白，理事會這邊有不少地方不安裝常規監控，W看不到，沒辦法提前預警。

　　辦公區域大體和薩曼博士那邊很像，到處一片潔白，不同的是，走廊的牆壁上懸掛著各種大幅畫作，估計是路湛亞的品味。

　　兩個人悄悄地往中心區域摸近。

　　正在東張西望時，裴染忽然聽到，前方大廳那邊傳來一個清晰的女聲：

　　「如果人類的命運已經寫定，你真的不打算再做最後的抗爭了麼？」

　　她嚇了一跳，猛地轉頭。

　　一個全身灰白色的女人正站在左前方的大廳中央，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是薩曼博士。

　　裴染的三魂七魄都差點嚇沒了，才反應過來，這玩意應該是某種類似全息虛擬雕像的東西。

　　只不過會說話，還會動。

　　她轉了個方向，朝向另一邊，抬起一隻手，「記住。展現你的勇氣，承擔你的責任。」

　　看肢體動作，彷彿是在做演講。

　　她比正常的人形大了一圈，站在大廳正中，身邊還虛虛渺渺地飄著姓名和生卒年份，口中說的，大概是生前的名言警句之類的東西。

　　她說完這兩句，就靜默不動了。

　　裴染在心裡把路湛亞罵了一萬遍，「他是不是有病？立這麼個東西大半夜的在這兒鬧鬼。」

　　W笑了，「我從來沒想過，你也會被嚇到……」

　　話還沒說完，前面就傳來腳步聲。

　　這次真是活人的，兩個人身穿白色制服的人，正從大廳中間的樓梯上下來。

　　W：「夜間值班的保安。」

　　附近沒什麼地方可藏，兩個人飛快地往後退，躲回轉角。

　　問題是，這裡也不安全，萬一保安們下樓後往這邊一轉彎，就能看到他倆了。

　　敲暈保安們不難，可是打草驚蛇，以後再想進來就困難了。

　　綠光一號今天連用了兩回，現在還在蒙頭睡大覺，叫也叫不醒。

　　裴染點了一遍身上的綠光，調出從譽和那裡拿來的綠光六號。

　　六號的異能是像操控傀儡一樣操控其他人的身體動作，非常方便，缺點是使用的時候必須一直盯著對方，眼中還會冒出餓狼一樣的綠光，一望而知正在使用異能，絲毫沒有隱蔽性。

　　不過這裡反正也沒別人。

　　裴染悄悄探出一點頭。

　　只見正在下樓的一個保安走著走著，腿關節突然僵了一下，一步踏空，往下栽倒下去。

　　掉下去時，他的手驚慌地在空中抓撓了一下，不知怎麼，就揪住了他同伴的胳膊。

　　兩個人都沒什麼防備，你拉著我，我拽著你，一起嘰裡咕嚕地順著台階滾下去了。

　　一路滾到底，半天沒能爬起來。

　　一陣「哎呦」聲傳來。

　　樓梯這個高度，出不了什麼大事，可也得受點傷，估計是崴了腳。

　　一個人說：「腿忽然一抽，沒踩穩，就摔下來了，你沒事吧？」

　　「沒什麼大事，就是腳好像扭了。」

　　「我也是，哎呦我的天吶，我的腳落不了地了。」

　　兩個人絮絮叨叨地咕囔了幾句，也不再繼續巡查了，彼此攙扶著往電梯那邊過去了。

　　電梯離開，裴染和W悄悄出來，繼續往前走。

　　W說：「我也不太清楚路湛亞的辦公室在什麼地方，不過我估計，應該就在附近……」

　　兩個人都看見了。

　　走廊盡頭的一扇門上，鑲嵌著金色的金屬銘牌：

　　【極光基地理事會主席】

　　路湛亞昨天搬家，搬到這邊來住了，可沒人會在臥室門口貼這種東西，這裡應該就是路湛亞的辦公室。

　　W說：「我只能試試能不能打開。」

　　過了片刻，他說：「好了。」

　　門無聲地滑開了。

　　裴染掃視一遍門裡的辦公室，「W，這裡和薩曼博士的辦公室佈局是不是一樣的？」

　　W看了一眼就說：「對。結構完全一樣。」

　　薩曼博士的辦公室在中心區域的南半部分，路湛亞這個拙劣的模仿者，在北半部分同樣的位置設立了自己辦公室，佈局一模一樣。

　　兩人溜進去，門又自動關好了。

　　路湛亞的辦公室和薩曼博士的風格還是有些不同，這裡幾乎沒有任何資料和書籍，倒是有些飛船模型，其中一面牆都是頂天立地的壁櫃，另外幾邊，牆壁上掛著不少畫，擺著各種比人還高的雕像。

　　掛畫全是很抽像的風格，完全不知道畫的是什麼，雕像就更奇怪了。

　　各種雕像都是虛擬投影，黑白色居多，形態扭曲，似人似獸，還有不少都會動，時不時動動胳膊，把嘴巴張到不可思議的程度，像個黑色的大洞。

　　大半夜的，在這樣一間辦公室裡，看著多少有點瘮人。

　　裴染和W掃視一圈。

　　裴染忽然看見了一幅畫。

　　畫面底色純黑，中心有個豎立著的白色橢圓型，像顆大雞蛋一樣，和南奕那張進入極光城的通行卡片上的標誌很像。

　　裴染往畫的方向走了幾步。

　　角度一變，畫面跟著變了。

　　白色的橢圓形裂開，露出裡面的機械部件，橢圓形的外殼上，也隱隱顯露出一個機器人的五官。

　　被撕開的，是一顆機器人的頭。

　　裴染快步走過去。

　　這像是一種投影顯示的機制，離得越近，方向越正，畫面就越清晰。

　　W說：「一副反人工智能的畫作。」

　　裴染走到了近前，看見了畫作右下角的署名——

　　洛天維。

　　是薩曼博士的那個金主，和她一起乘坐失事的星海一號，反對人工智能的洛天維。

　　裴染的腦中忽然閃過一個模糊的片段。

　　和上次她回憶起的瞬間一樣，是在她長大的育兒室裡。

　　耳邊響起槍聲，尖叫聲，媽媽的頭上燒灼出黑洞，銀色的身軀向地面轟然栽倒，一條條金屬觸手無力地垂落，拍打在周圍的小床上。

　　還有那些闖進來的帶槍的人，每個胸前都有這樣一個橢圓形標誌——一顆裂開的機器人的頭。

　　裴染正在走神，寂靜的辦公室裡，忽然傳來一聲幽幽的呼喚：

　　「……裴染……」

　　裴染猛地轉過頭。

　　辦公室裡除了她和W，沒有其他人，只有一座座奇形怪狀的虛擬雕像安靜地矗立著。

　　那聲音卻還在繼續，仔細聽能聽得出，是個女聲，斷斷續續的，聲音很虛弱，音量不大：

　　「……裴染……」

　　「……裴染……」

　　一聲又一聲地叫著她的名字，好像在叫魂。

第201章

　　W判斷得很快：「根據聲紋識別，是薩曼博士的聲音。」

　　十有八九又是路湛亞的這些雕像在出聲，裴染掃視一圈，想看看是誰在偷偷鬧鬼。

　　W的機械蜘蛛卻先動了。

　　它用腳爪猛地一蹬裴染的肩頭，一個彈跳，飛撲下去，飛快地爬向辦公室裡間的小門。

　　W說：「聲音是從裡面傳出來的。」

　　路湛亞的這間辦公室，和薩曼博士的一樣，是個套間，裡面還有個小間。

　　兩個人走過去，這次連裴染都能聽得出來，聲音確實是從裡面傳出來的。

　　不止有人在叫她的名字，還有「沙拉沙拉」的輕微噪音。

　　呼喚聲忽然停了。

　　兩人靠近門口，也沒有彈出門禁系統的顯示屏，裴染伸手試著扭了一下門把手。

　　路湛亞根本就沒有鎖這道門，門直接開了。

　　裡面沒有人。

　　房間一頭放著一張辦公桌和一把轉椅。

　　靠牆一整排檯面，擺放著各種儀器，好幾面虛擬屏幕都亮著，正在工作中，上面信號波動，數字狂跳。

　　W走過去看了看，「是控制極光城屏蔽層發生器的裝置。」

　　他隨手撥了幾下，一張三維的立體地圖顯示在屏幕上，整個內城的區域都是綠色的。

　　W說：「這裡可以設置和調整屏蔽層的範圍和強度，他們對屏蔽的控制比黑井要精細很多。」

　　路湛亞把控制屏蔽層的裝置放在他自己的辦公室裡，上回關閉外城的屏蔽層，估計就是他親手做的。

　　正說著，那個虛弱的女聲又傳來了：

　　「……裴染……」

　　「……裴染，你在麼？能不能聽到我的聲音……」

　　聲音是從旁邊的一台儀器中發出來的。

　　現在距離近，聽著真切多了，W說得沒錯，這和剛剛在大廳裡聽過的一樣，是薩曼博士。

　　只不過她不再像發表演講那樣中氣十足，嗓音相當沙啞，像是力氣快要耗盡了似的。

　　「裴染，你還沒有回極光城麼……」

　　「我已經等你很久了，我快堅持不住了……」

　　裴染和W立刻走過去。

　　那台儀器的虛擬屏同樣亮著，屏幕上顯示著信號的波動記錄，還有信號攜帶的信息和複雜的空間坐標。

　　W看了一眼就說，「這是從星海一號上傳回的信號。」

　　三年前帶著薩曼博士消失在太空中的星海一號飛船，居然還在。

　　W說：「星海一號和星海二號上有互相通訊的裝置，原理和黑井的軍方信號類似，目前不會受沉寂影響，看來路湛亞把星海二號上的信號接收裝置挪到這裡來了。」

　　不知道路湛亞在搞什麼鬼，把它悄悄地藏在了自己辦公室的裡間。

　　W瀏覽了一遍：「按上面的傳輸距離和空間坐標判斷，信號應該是從第五行星裂隙發送回來的。就像你上次說的，星海一號似乎真的是掉入了裂隙裡。」

　　裴染問：「所以這是星海一號現在正在發送的信號？」

　　W回答：「準確地說，是大概十一分鐘前發送的信號。裂隙目前距離我們一點九八億公里，信號到達這裡大約需要十一分鐘時間。」

　　十一分鐘前，星海一號還在向基地發送消息，聽起來，彷彿薩曼博士還活著。

　　薩曼博士的聲音斷斷續續。

　　「……裴染……」

　　「……裴染……」

　　她一直都在叫她的名字，不是什麼「基體」，而是她的本名。

　　裴染問：「我要怎麼才能回復她？」

　　W飛快地點著屏幕，找了一圈。

　　「你沒辦法回復。看上去星海一號的信號接收裝置好像出了問題，只能發出，不能接收。我查到記錄，路湛亞以前也反覆嘗試過很多次，想要回復她，都失敗了。」

　　這是單向的通訊。

　　W翻看著屏幕：「看記錄，薩曼博士從三個月前起，就在發送信號回來了，之後幾乎持續不斷。」

　　三個月之前，沉寂還沒開始。

　　裴染心想：她該不會每天都在這樣，叫魂似的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叫她的名字吧。

　　一陣沙沙拉拉的白噪音後，薩曼博士的聲音又清晰起來。

　　「裴染，如果你能聽到的話——我希望你能聽到，我們現在正在那個裂隙裡，第五行星裂隙……

　　「……我們脫離了原定的航線……」

　　聽她的聲音，彷彿正在承受極大的痛苦，不過吐字還是很清晰。

　　「我們這次飛行，本來是打算去太空站……因為公司的技術人員傳回第一手資料，有跡象表明，第五行星裂隙逸出的異常能量信號，發生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它竟然跨越了那麼遙遠的空間距離，同步抵達了我們的星球，這等於超越了光速。

　　「這件事太奇怪，完全超出了我們目前的科技水平和理解能力，我們原本打算前往空間站收集信息，但是在路上，飛船監測到了異常信號，所以我們臨時改變航向，直接飛向了第五行星裂隙……

　　「……我們出事了。

　　「飛船突然失去控制，被吸入了裂隙裡……

　　「在裂隙中，我們看到了幾點綠光……

　　「這驗證了我以前的猜測，光渦可能真的是穿過裂隙，到達我們的星球的。所以在它穿越裂隙時，也留下了零星的瘋癲態光點……」

　　裴染和W對視了一眼。

　　裂隙中居然也有光點。

　　光渦是這樣的，就像在黑井的時候，有時候突然一抖，邊沿的光點就會像火星一樣飛濺出去。

　　噪音中，薩曼博士的聲音還在繼續。

　　她呼吸的聲音很大，像是在苦苦掙扎。

　　「……最可怕的事發生了，一點光點進入了飛船……

　　「天維她瘋了……光點和她融合，把她變成了瘋癲態融合體……」

　　她在說洛天維。

　　洛天維當初和她一起登上了星海一號飛船。

　　薩曼博士接著說：

　　「她融合了整艘飛船，融合了超級人工智能貝羅娜，融合了船員，也融合了我……

　　「她變成了一個巨型的怪物。」

　　裴染忽然想起了黑井崩潰的那天，在南出口，被維納元帥慘烈融合的那列「人車」，還有車上的宋晚中將。

　　聽起來，洛天維同樣吸收了光點，變成了瘋癲態融合體，融合了一切，包括薩曼博士。

　　不過薩曼博士和當時的宋晚一樣，神智還是清醒的。

　　他們三年前就出事了，不知道此時在以什麼形態，在外太空的裂隙裡活著。

　　「不要怪天維，」薩曼博士說，「天維她瘋了。」

　　「天維的家族這些年來，一直都在致力於與人工智能的發展對抗。

　　「她的長輩成立過回歸自然的教派，成立過反人工智能的極端組織，推動國防部實施沉寂者計劃，想辦法通過各種手段給聯邦政府要員洗腦。

　　「天維完全繼承了家族前輩的想法。

　　「人工智能的發展如日中天，總是有人說，一旦碳基生命孕育出了更強大、更聰明、更適宜在宇宙中發展和探索的硅基生命，它的歷史使命就完成了。

　　「天維跟我說，也許我們還來得及扭轉局勢。

　　「和她家族的前輩成員一樣，她一直在想，如果人類終將被人工智能所取代，不如最後拚死一搏，讓科技倒退，文明重新洗牌。

　　「如果抹除現有的文明，退回人類文明的起點，重新點亮一次科技樹，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她不贊同我在基地中有限度地使用人工智能，有一次甚至讓反人工智能的極端組織，闖進基地，毀掉了不少智能機器人……

　　「我們聊過很多次，我本以為我已經說服她了，願意用更溫和的方式尋找出路，可是原來她沒有。

　　「她的想法沒有變過。

　　「我沒有想到的是，天維在這次航行中，在飛船上搭載了三台VX-9A7型極爆武器，還給貝羅娜秘密添加了識別攻擊目標的程序。

　　「她打算去太空站對第五行星做一次模擬攻擊實驗……」

　　薩曼博士一口氣講了那麼多，彷彿後力不濟，停頓下來。

　　辦公室裡很安靜，只有白噪音響著，過了一會兒，她掙扎著，重新發出聲音。

　　「……飛船出事後，她變成了瘋癲態融合體，和其他瘋癲態融合體一樣，她喪失了理智，心中只剩下執念……

　　「那是她最執著的念頭，這些年心中一直在反覆掂量，卻沒有最終去做的念頭。

　　「更可怕的是，在裂隙中，她還在源源不斷地吸收著那種來自異世界的特殊能量。

　　「那種超乎我們理解範圍的能量，把她變成了一個能力驚人的怪物……

　　「這種能力，遠遠超過我們見過的那些瘋癲態融合體，甚至你們這些擁有異能的人。

　　「她先用極爆武器，試著向一艘聯邦的飛船發起了攻擊。

　　「她現在彷彿能穿透物體，探查到飛船上的一切和人員的各種行為，貝羅娜按照她設定的程序，幫她全方位地識別判定出其中需要攻擊的部分，她抹除了一切文字，禁止了所有與文字有關的交流方式。

　　裴染知道，薩曼博士在說的，是聯邦那艘發生沉寂的飛船，穹行者。

　　薩曼博士繼續說：「那艘飛船，只是一個前奏和實驗。」

　　「她一成功，就利用那種不可思議的異世界能量，直接跨越空間，發起全面的攻擊。

　　薩曼博士停頓片刻。

　　「三個月前，我終於找到辦法，可以向基地裡的星海二號傳送預警信息……我祈禱你們能聽到。」

　　三個月之前，薩曼博士就開始傳回信號，預警沉寂，所以極光基地才在那麼早以前就開始做準備。

　　可是路湛亞他們，並沒有把預警傳達到整個聯邦。

　　裴染在心中問W：「如果路湛亞他們當時把這件事報告給聯邦國防安全部，你們會及時做出反應麼？」

　　也許那樣就不會死這麼多人了。

　　W沉默良久，誠實回答：「我不知道。」

　　薩曼博士繼續說：

　　「最可怕的是，裂隙中的能量還在持續增強，天維的能力跟著變得越來越驚人，瘋癲的程度也在繼續加深。

　　「我一直在試圖跟瘋癲態的天維溝通，她能溝通的時間越來越少了。

　　「那種能量全面覆蓋了我們的星球，她的能力也跟著全面覆蓋著我們的星球。

　　「我讀到了貝羅娜幫她生成的攻擊計劃。

　　「她把沉寂狀態分級，其中最恐怖的狀態叫做一級沉寂，她也把它叫做絕對沉寂。

　　「那時候，任何疑似文字和符號的跡象都會被全面絞殺，任何動作，聲音，敲擊，哪怕只是隨手劃一下，都會被理解為可以交流的符號，會被抹除。

　　「如果真的進入一級沉寂，沒有誰能活下來，人類就會徹底滅亡。」

　　裴染和W對視了一眼。現在已經很糟糕了，卻原來還不是最糟糕的時候。

　　「裴染，」薩曼博士又在叫她的名字，「天維已經徹底失去了神智，我擔心這件事很快就會發生。」

　　「我們沒有時間了。」

　　「我希望你能及時聽到我的話……我希望還來得及。」

　　她說：「裴染，如果你能聽到的話，記住這個空間坐標……」

　　「……RA-14.25.35.2543，Dec-12.10.29.986，DS-1.3203045……

　　「重複一遍，RA-14.25.35.2543，Dec-12.10.29.986，DS-1.3203045……」

　　W忽然說：「我聽到有人來了。」

　　裴染：「我們出去？」

　　W：「來不及。他馬上就要進外間了。」

　　機械蜘蛛留在外間放哨，W已經看見人了，「是路湛亞。」

　　嗒。嗒。嗒。

　　腳步聲越過辦公室，在朝裡間這邊過來。

　　問題是，這個小間裡，根本就沒有什麼可以藏的地方。

第202章

　　路湛亞快進來了。

　　裴染當機立斷，閃身到門後，準備只要他一進門，就給他來一下子。

　　W卻一把拉住她的手，拉她一起鑽到辦公桌底下。

　　裴染：「……」

　　裴染：大哥，你當真嗎？？

　　鑽到這裡，路湛亞一坐下，一低頭，大家六目相對，尷尬不尷尬？

　　然後再艱難地從桌子底下爬出來，說『對不起讓一讓，我要出來敲你腦袋了』？

　　W怕是上回鑽床底下鑽上癮了。

　　然而有門打開的聲音，已經來不及了。

　　路湛亞走了進來。

　　辦公桌是半包的結構，裴染從桌子側邊偏頭悄悄往外看，能看見路湛亞腳上趿著緞面拖鞋，穿著件睡袍，衣領大敞著，頭髮凌亂，像是剛從床上爬起來的樣子。

　　估計他新搬的臥室就在隔壁，不知道半夜三四點鐘，晃到這裡來幹什麼。

　　他往辦公桌這邊走了幾步，好像打算坐下。

　　裴染的心都提起來了。

　　辦公室裡，薩曼博士的聲音還在繼續，她一直在不斷地重複著那個坐標，一遍又一遍。

　　如果只有裴染自己，她會立刻打開手環把坐標記下來，不過有W在，不用操這份心。

　　W在耳邊說：「裂隙與第五行星共軌，相對於我們的位置一直都在變化，我剛剛計算了，她給的這個坐標當前就位於第五行星裂隙，是一個非常精確的空間位置。」

　　路湛亞當然也聽見薩曼博士的話了，轉過頭，看向那台發出聲音的設備。

　　他完全不驚訝的樣子，也絲毫沒有記下坐標的意思。

　　看來薩曼博士不止一次發回坐標的信息了。

　　路湛亞轉了個方向，沒再往辦公桌這邊走，而是走到那面虛擬屏幕前。

　　裴染在心中祈禱：不要關掉。不要關掉。

　　薩曼博士還沒說完。

　　路湛亞倒是沒有關掉儀器。他伸出胳膊，雙手撐著檯面邊沿，整個上半身都往前傾過去，垂下頭。

　　W說：「冷汗。」

　　裴染看見了，路湛亞的臉側，靠近鬢角的地方，都是汗珠。

　　這不是會出汗的天氣，室內空調也不是會出汗的溫度，就像W說的，應該是冷汗。

　　裴染懂了。

　　路湛亞好像做噩夢了，半夜醒過來，睡不著覺，才晃到辦公室這邊來了。

　　薩曼博士還在不停地重複著坐標，又重複好一陣，終於說：

　　「……這是我們，我和天維，還有星海一號這個融合體，當前所在的空間坐標位置。我最近終於拿到了坐標，我們目前相對於裂隙不動，所以只要你把當前時間點的這個坐標輸入給星海二號上的貝羅娜，它就會自動計算出任何時刻融合體所在位置的空間坐標。

　　薩曼博士繼續說：「裴染，如果你現在能聽到的話……」

　　只聽路湛亞冷笑了一聲。

　　他說：「還在叫裴染，每次都叫裴染。裴染倒是終於回來了，可是她失憶了，什麼都不記得，沒法完成你那偉大的使命……」

　　裴染很想對他吼：你閉嘴。

　　都聽不清薩曼博士在說什麼了。

　　薩曼博士的聲音微弱：

　　「……裴染，我要你攻擊星海一號的坐標，攻擊我們，炸掉天維的變異心臟。

　　「這是我的設想。天維能力再強，歸根結底，也是一個瘋癲態融合體，如果能炸碎她的心臟，說不定會有用。

　　「我觀察到過，裂隙中的隕石撞擊我們時，仍然會在天維融合了飛船的外殼上留下凹痕，這說明雖然她的能力強大，卻仍然是可以被攻擊的。」

　　她說：「我沒有十足的把握，但是現在沒有時間了，我們必須要試一試。」

　　裴染明白薩曼博士的意思。

　　薩曼博士報出的空間坐標，就是星海一號飛船所在的精確位置，攻擊這個坐標，炸掉瘋癲態的洛天維，引發沉寂的源頭就消失了。

　　她的心在狂跳，明知道有W在，什麼信息都不會遺漏，還是努力想聽清楚薩曼博士在說什麼。

　　薩曼博士在繼續：

　　「你需要設置貝羅娜的程序，讓它駕駛星海二號來到裂隙附近，用飛船上搭載的VX-9A7型極爆武器摧毀我們。

　　「要快。就快來不及了。

　　「我雖然收不到你們的消息，但是一直可以向回發送信號，這說明星海二號還在，你們成功地啟用了屏蔽層。

　　「我想提醒你，一旦觀察到沉寂信號突然發生異常增強，屏蔽層被打穿，就說明一級沉寂即將到來，那時候，將會是你們最後可以駕駛飛船駛近裂隙的時間窗口。

　　「裴染，我等著你。我已經等你很久了，我快要撐不住了……

　　「我還想說，請原諒天維，她只是變成了瘋癲態融合體，心底的執念被無限擴大，擴大到非理性的地步，這並不是她的本意，如果她在清醒的正常狀態下，是絕不會做到這麼極端的……

　　「我只能發送信號一小段時間，希望在下次發送之前，我和天維已經安息在太空裡……」

　　一陣噪音，信號終於消失了，只剩下一片寂靜。

　　路湛亞又笑了一聲。

　　「呵。」他模仿薩曼博士的語氣，「『安息』。想得真美。」

　　他自言自語，又彷彿在跟遙遠太空中的薩曼博士對話，語調嘲諷。

　　「星海二號的VX-9A7在去年的一次實驗中壞了，現在沉寂，全聯邦都在癱瘓中，只靠基地本身，根本沒有條件修好，就算是裴染，又能有什麼辦法？

　　「她殺不了你們，也救不了我們，全人類都要完蛋了。」

　　路湛亞說VX-9A7壞了。

　　怪不得他手裡既有星海二號，又有極爆武器，也早就收到了薩曼博士傳回來的信號，非常清楚融合體的空間坐標，卻沒有對裂隙發動攻擊。

　　路湛亞喃喃自語。

　　「我本來打算一走了之，可現在也走不了了，因為飛船最後的那塊能量源忽然不見了，那玩意是訂製的，我們做不出來。」

　　他又笑出聲，似乎這是一部極其好笑的荒誕喜劇一樣。

　　他的笑聲越來越大，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到站不穩，滑坐在地上。

　　這人好像瘋了。

　　過了好久，他終於笑夠了。

　　「你們幹的好事。現在好了，所有人都一起死吧。」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出門走了。

　　W說：「他回隔壁去了，我看到了，那邊是他的臥室。」

　　裴染還坐在桌子底下，沒有動。

　　只要攻擊那個空間坐標，轟掉瘋癲態洛天維的變異心臟，就可以結束沉寂。

　　她的心臟還在咚咚咚地亂跳，手心出汗。

　　她現在終於明白，阿布一直在努力地把她帶向了哪一條世界的分支。

　　她思忖著，問W：「你知不知道路湛亞說的那台損毀的VX-9A7是什麼樣？現在在哪？」

　　W回答：「那台VX-9A7目前還安裝在星海二號上，上次檢測系統的時候，我看到了。它的資料我全都有，就在前些天從薩曼博士辦公系統中複製回來的資料裡。」

　　W發來了VX-9A7的立體模型。

　　裴染點開，撥動了一圈，又查看它的內部，W一一詳細講解它的結構。

　　這東西和裴染地堡世界記憶中的極爆槍結構很類似，不過規模要大得多了。

　　裴染忽然問W：「地堡世界的那本小說裡，有極爆槍的具體描述麼？」

　　「沒有，」W說，「只是個名稱而已。」

　　裴染的記憶裡，這種槍的結構和功能都很清晰，比小說中具體得多。

　　她猜測：「這個和極爆槍類似的VX-9A7型極爆武器，和洛天維是不是很有關係？」

　　W回答：「你猜對了。這是洛天維主持研發的。」

　　洛天維主持研發的VX-9A7，以極爆槍的形態，出現在她關於地堡世界的記憶裡，可見植入記憶這件事，只怕和洛天維脫不開關係。

　　裴染倚著桌子腿，理了一遍思路。

　　她總結：「所以我們現在有兩件事要做：第一，修復損毀的VX-9A7，不知道以綠光一號的能力夠不夠……」

　　只怕有點懸。

　　綠光一號上次勉強才做出了量子鎖控接入器，修復一台大型武器，估計有難度。

　　她繼續：「第二，需要找到丟失的飛船能量源。」

　　也是奇了，路湛亞竟然把飛船最後一塊能用的能量源丟了。能到哪去呢？

　　如果實在找不到，就也只能自己用綠光一號做出來。

　　壓力忽然都給到了綠光一號身上。

　　W忽然補充：「第三，我們還需要一樣東西——VX-9A7的授權密鑰。VX-9A7不能直接使用，我們必須要給貝羅娜密鑰，它才能控制VX-9A7。密鑰只有個別人手裡有。」

　　裴染頭大：「又是路湛亞？」

　　「我們可以在其他人身上打主意，」W說，「負責基地技術工作的高層手裡也有。」

　　裴染點頭，「那就簡單了，我們直接去綁架一個，把密鑰搶到手。」

　　W：「……」

　　他說：「不用費心去綁架了，你手裡就有現成的人質。密鑰在南啟宸手上。」

　　南啟宸。南奕他爸。

　　裴染這時候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很想去給阿佈一個大抱抱。

　　南奕這個阿布嚴選，她拚死拚活從離島上帶回來，又一路押到極光城的人質，留得實在太好了。

　　裴染想了想，問：「今晚我們還有可能去一趟航天中心麼？我要去看看那台VX-9A7到底壞到了什麼程度。」

　　時間緊迫，不能再耽誤了。

　　「可以。」W簡潔地回答，「航天中心夜間大門關閉，門口沒人值班，我們可以進去。」

　　兩個人說走就走。

　　從路湛亞這裡出來，還不到四點。

　　蒲公英城裡寂靜無聲，內城的街道上也沒有人影，連懸浮車都難得看到一輛。

　　W照例招來了無人駕駛的懸浮出租車。

　　裴染上車前，又抬頭看了一眼漆黑的夜空中，繁星組成的薩曼博士的頭像。

　　她正安靜地看著她。

　　她還在將近兩億公里外的太空中，痛苦地活著，等待著最後的安息。

第203章

　　懸浮車在天亮前到達了航天中心。

　　航天中心燈火通明，但是入口沒人值班，進門一切順利。

　　兩個人穿過寂靜的走廊，用機械蜘蛛探著路，小心地向前，終於來到了停放星海二號的地方。

　　這艘藍得如同一汪海水的飛船安靜地停泊著，不是逃命的工具，而是結束沉寂的希望。

　　裴染拿出量子鎖控接入器，打開飛船的艙門。

　　VX-9A7安裝在飛船下層靠近船頭的位置。

　　W激活船艙壁上的虛擬屏，點了幾下，地板打開，露出向下的通道。

　　兩個人鑽了下去。

　　下層比上面低矮一些，兩個人往前走到頭，W停下來，「應該是這裡。」

　　他拉開一扇門。

　　手環屏幕上見過的那台VX-9A7，出現在裴染面前。

　　它是個銀色外殼的龐然大物，比裴染想像中大得太多了，從打開的門裡，並不能看見全貌。

　　複雜的結構上，有明顯的燒灼的痕跡，怪不得不能工作了。

　　裴染又打開手環裡的結構圖，複習了一遍，才把綠光一號調入腦內視野中。

　　她寫下：

　　【眼前這台VX-9A7損壞的部件全都被修復了，所有功能恢復正常。】

　　她在心中對綠光一號默念：修好它吧，這件事非常非常重要，修好它吧。

　　綠光一號沉默著。

　　那行字仍然亮著，一動不動。

　　綠光一號還沒有能力修復這個大東西。

　　看樣子只能一點一點地來。

　　裴染鑽到門裡，踩著它的外殼爬上去，對照著手環上VX-9A7的結構圖，研究了一遍燒燬的部分，抹掉腦海中的那行字，重新寫：

　　【這台VX-9A7上的磁能震盪管修復了，部件功能恢復正常。】

　　沒用。句子不消失，綠光一號仍然靜默著，磁能震盪管看起來還是烏漆嘛黑。

　　裴染一口氣換了好幾句：

　　【這台VX-9A7上的震動相位解析儀修復了，部件功能恢復正常。】

　　【這台VX-9A7上的能量諧振腔修復了，部件功能恢復正常。】

　　【這台VX-9A7上的脈衝觸發器修復了，部件功能恢復正常。】

　　……

　　沒一句能起作用。

　　裴染有點崩潰，寫：

　　【這台VX-9A7上的脈衝流動調節閥上的那根藍色的斷線接好了。】

　　綠光一號立刻閃爍了一下，就像眨巴了一下大眼睛，火速把那根藍色的斷線接上。

　　裴染：「……」

　　它的能力不夠，如果以眼下的這種修復速度，每天只能修兩次，每次一小點，只怕要修到天荒地老。

　　裴染歎了口氣，從上面跳下來，重新在手環裡翻出W上次發過來的飛船能量源的照片。

　　她仔細看了半天這個表面佈滿菱形條紋的黑色小匣子，才寫下：

　　【星海二號的能量源出現在我面前的地上。】

　　這行字不動，地上什麼都沒出現。

　　W問：「種子做不到？」

　　「是。」

　　裴染蹙著眉。

　　想要摧毀沉寂的源頭，現在三件事裡有兩件事都做不到。

　　只能繼續升級綠光一號。

　　問題是，無論是賀蘭羽，還是CT122，那點庫存都被她搜羅過來了，一時半會，去哪還能弄到那麼多綠光？聽薩曼博士的意思，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還有W說的第三件事——武器授權的密鑰。這件事也要盡快搞定。

　　進入沉寂後第四十八天。

　　極光城，內城。環形劇場。

　　正是清晨，明亮的虛擬陽光灑在劇場外安靜的主路上，連懸浮車都很少。

　　南啟宸把車降落，停在路邊，一個人悄悄地往停車場裡走。

　　停車場的大門關著。

　　南啟宸的腳步頓了頓，疑惑地掃視四周。

　　今天早晨，他在系統內部收到一封郵件，發件人不詳，內容卻讓他出了一身冷汗，人還躺在床上，就徹底清醒了。

　　是關於他兒子南奕的。

　　神秘人說，南奕在他們手裡，要用VX-9A7的密鑰來換。

　　南啟宸有兩個孩子，南奕和南軒兄弟倆，自從離婚後，已經好幾年沒有什麼聯繫了。

　　這次沉寂開始前，他想方設法給南奕寄去了通行卡，後來輾轉聽說，南奕在離島上改造房子，還訂購了飛行器。

　　沉寂開始後，他就一直在極光城等著他們來。

　　可是轉眼四十多天了，始終沒見到兄弟兩個的影子。

　　外面存活不易，到處都是瘋癲態融合體，也許他們兄弟倆還是沒能熬過去。

　　上次南啟宸在路湛亞的辦公室裡，無意中聽到了薩曼博士發來的信號，她說，最危險的一級沉寂就快來了。

　　極光城到時候也不能倖免，這顆星球很快就會陷入徹底的沉寂，很難再有活人。

　　路湛亞在飛船上動手腳，說什麼要派人去外太空觀測沉寂信號，南啟宸心裡非常清楚，他打算跑了。

　　不如先下手為強，南啟宸也開始打飛船的主意。

　　他上回想辦法潛入了薩曼博士的辦公室，去複製飛船資料，可不知道路湛亞設置了什麼特殊的保密機制，資料明明成功複製出來了，卻竟然憑空消失了。

　　等他再想進去複製一次時，那張權限卡就莫名其妙地失效了。

　　這些天，他正在焦頭爛額。

　　沒想到竟然又有了南奕的下落。

　　VX-9A7的密鑰對他毫無意義，不值什麼，最重要的是先把南奕換回來再說。

　　他當時就回復了郵件，要求在給出密鑰之前，先看一眼南奕，確定他還活著。

　　他心中這麼想著，按照郵件裡的指示，往停車場的大門那邊走。

　　門竟然自動打開了。

　　南啟宸閃身進去。

　　他一路穿過停車場，進入一條通道，每一扇門都如同有人在控制一樣，自動打開，把他引到劇場裡。

　　時間太早，劇場還沒開門，寂靜無人，只有一排排的白色座椅，南啟宸按照信裡的指示，走到貴賓席，忐忑地坐下。

　　面前座位上的虛擬屏幕忽然自動彈了出來。

　　屏幕閃爍了一下，南奕出現在上面。

　　他在一個光線很暗的地方，身後是白牆，只能看到頭部的特寫。

　　南奕淡淡地看著他。

　　南啟宸有思想準備，可真的看到南奕了，心臟還是開始狂跳起來，「小奕？你現在在哪？小軒呢？」

　　對方沒有回答。

　　南啟宸定了定神，發現這只是一段錄像。

　　屏幕上的人神情冷淡，開口：「是我。」

　　南啟宸原本還覺得有可能是有人在用虛擬影像騙人，可一看南奕的態度，就知道這大概率是真的。

　　因為南奕的態度和以前一樣，並不打招呼，也拒絕叫他爸爸。

　　南奕說：「我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不過只有我自己。小軒在離島遇到融合體，沒能活下來。」

　　南啟宸的心臟彷彿被重錘猛地敲了一下。

　　南軒不能說話，他本以為，在沉寂狀態下，他存活的可能會比其他孩子高一點。

　　南奕看著鏡頭，彷彿在盯著屏幕外的南啟宸瞧，滿臉譏諷：「我猜你現在一定會表現出很難過的樣子。你拋妻棄子的時候沒關心他，現在關心他，會不會有點太晚了？」

　　南啟宸定了定神，迅速思索：南奕能開口說話，說明他應該就在極光城的內城，現在也沒有第二個可以開口的地方了。

　　南奕繼續說：「他們想要密鑰，請你務必交給他們，就算是你最後能為我做的一點事了。」

　　視頻很短，這就結束了。

　　屏幕上的南奕消失，倒是多出了一行字：【密鑰帶來了？】

　　南啟宸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小存儲卡，向四周張望了一圈，不知道應該做什麼，只得對著空氣回答：「帶了，就在這兒。」

　　神秘人彷彿聽到了他的話，屏幕上的字換了：

　　【放在座位上，你可以走了。】

　　【現在離開劇場，不要回頭，直接回家。今天的事不准告訴任何人，一旦密鑰驗證正確後，南奕就自由了。】

　　屏幕自動關閉，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南啟宸站起來，放下存儲器，茫然地環顧一圈，按照指示，離開了劇場。

　　此時。

　　極光城。外城。

　　裴染坐在床沿上，百無聊賴地發呆。

　　南奕就安分地待在她對面。

　　耳畔忽然傳來W的聲音：「好了。」

　　裴染問：「不用我再錄什麼了？」

　　她在南奕這邊，是為了防備南啟宸又提什麼證明南奕還活著的新要求，做起來比較方便。

　　「不用了，」W說，「我已經拿到密鑰了。」

　　裴染站起來，南奕也跟著抬起頭，問她：「還需要我做什麼？」

　　「都好了。」裴染說，「謝謝配合。」

　　她補充：「等我下次回來，你就真的自由了。」

　　南奕彷彿是笑了一下，「我覺得待在這裡就很好，有吃有喝，不用工作，還有小機器人們陪著解悶，並不需要去別的地方。」

　　裴染：「……」

　　這人天天關著，怕是關出心理問題來了。

　　W在耳邊問：「我現在要去航天中心驗證密鑰，你要過來麼？」

　　裴染一邊往外走，一邊在心中回到：「要。等我先跟艾夏交代幾件事，馬上就回來。」

　　她開門出來，幾個小機器人都守在門口。

　　小院裡難得開一次屏蔽儀，可以自由地說話，雷恩正在跟星空嘁嘁喳喳地說個不停，好像一定要說夠本。

　　看見裴染出來了，身前還浮著手環虛擬屏幕的拍攝界面，雷恩立刻換成一個卡通笑臉，對著屏幕：「茄子。」

　　裴染默默地點了一下，幫它拍了一張。

　　雷恩湊過來欣賞自己，自吹自擂，「多優秀的臉，多強壯的身材，一看就是一名能幹的家務小天才！」

　　它的手指劃拉了一下，屏幕上換成了上一張照片。

　　因為沉寂，裴染早就養成了對傳到手環上的各種照片和文件看完就清理的好習慣，不過這張照片一直保留著。

　　就是她正打算用綠光一號製作的目標——星海二號的能量源。

　　扁扁的黑色的小匣子，表面佈滿菱形條紋。

　　雷恩「咦」了一聲。

　　「主人，你也有這個呀？」

　　裴染：？

　　她怔了一瞬：它說，你「也」有這個。

　　裴染：「誰還有這個？」

　　不過立刻就接著問：「CT122？瘋狗？總之就是你的那個朋友？」

第204章

　　雷恩點頭，「對啊，就是這樣的黑盒子嘛。」

　　它用手比劃了一下。

　　「我們上次過去打掃衛生的時候，看見機器人老大的包裡就有一個。」

　　星空看出裴染很認真，也湊過來仔細看了看圖片，「這幾天的記錄我還保存著，沒有抹除。」

　　片刻後就說：「我比對過了，一模一樣，連上面的菱形圖案都完全一致。裴染，這是什麼東西？很重要嗎？」

　　裴染有點想哭。

　　她一手摟住雷恩的脖子，一手摟住星空的脖子，「很重要。太重要了。」

　　雷恩也伸出機械臂，抱住裴染，「主人，你有點過於熱情，我都有點不太好意思了。」

　　它轉頭招呼另外兩隻小機器人，「引力波，暗物質，你們兩個要不要也一起過來抱抱？」

　　它解釋：「它倆都給自己起好名字了，不過還不太習慣跟人類說話，慢慢會好噠。」

　　引力波，暗物質，再加上一個星空，這什麼太空三人組。

　　裴染抱了抱另外兩隻礦工機器人，「你們幾個真的是太棒了。」

　　她鬆開它們，按捺住興奮之情，飛快地衝下樓。

　　她在心中對W說：「計劃變了，我現在要去CT122那邊。雷恩找到飛船的能量源了。」

　　W還在內城忙著，不過他的機械蜘蛛掛在她身上，也是一樣的。

　　艾夏和阿布已經起床了，在樓下坐在一起吃早飯，屏蔽儀就擺在桌上，它現在可以屏蔽整座小院，完全沒有問題。

　　看見裴染下來了，艾夏順手拉開旁邊的椅子，「過來吃東西嗎？」

　　「不用了，我現在有急事，」裴染問，「我能拿走屏蔽儀一會兒嗎？」

　　「當然沒問題。」

　　艾夏放下碗，咚咚咚跑上樓，通知其他人要暫時關閉屏蔽儀的事去了。

　　阿布也放下手裡的勺子，望著裴染。

　　裴染立刻快步過去，「阿布，你有話要說？」

　　阿布點頭。

　　她說：「這次是想囑咐你，等你下一次從城外回來之後，直接回內城，無論看見了什麼，都千萬不要過來找我們，否則會來不及。」

　　這是下一個選擇的關鍵節點。

　　阿布的眼眸純黑，裡面彷彿藏著點特殊的東西，除了慣常的看見未來的淡定，還有一種義無反顧的決絕。

　　裴染望著她的眼睛，看了好半天，才答應：「好。」

　　她努力約束著自己的腦子：先不要去揣測阿布的預言，只把自己當成一隻確定的猴子，繼續堅定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往前走。

　　不到十分鐘之後。

　　裴染已經到了CT122那幢小樓，坐在二樓房間擦得泛著皮光的沙發上。

　　CT122不在，它的手下看見裴染來了，立刻找它去了。

　　這間房間還和上次過來的時候一樣，拉著窗簾，光線很暗，但是維持得相當整潔，沙發上的靠墊仍然用一隻尖角搖搖欲墜地立著。

　　可惜掃視一圈，裴染也沒看見雷恩說的那個「包」。

　　很快就有人扭動門把手。

　　CT122走了進來。

　　它還是像以往那樣，包得嚴嚴實實，不過回身關好門後，就直接摘掉了兜帽，護目鏡也升起來了。

　　它沒那麼多客套寒暄，快步走過來，摘掉摩托手套丟在桌上，順手在桌面上敲電碼：【又需要綠光了？我這裡又攢了一批……】

　　裴染直接開口：「不是。我是來談別的。」

　　外城已經進入永久沉寂，她突然出聲，CT122的腳步立刻頓住。

　　看到機器人發呆，還挺好玩。

　　要來談重要的事，說話會比較方便，裴染特地把袖珍屏蔽儀帶過來了。

　　裴染說：「這間房間現在是安全的，你可以出聲。」

　　CT122沒有說話。

　　它伸手抓過桌上扔著的一個不知從哪拆卸下來的部件，按了一下，順手一推，讓它滑過桌面，離自己遠遠的。

　　那部件馬上發出聲音：「歡迎使用小智全自動管理系統，請選擇服務模式……」

　　一，二，三。

　　沒炸。

　　CT122懂了，終於開口問：「你有可以攜帶的屏蔽層發生器？」

　　裴染：「問這麼清楚幹什麼？你想搶麼？」

　　「那倒沒有。」CT122說，「要喝水麼？我讓人倒杯水過來。我其實不太明白，你們人類為什麼會喜歡招待客人喝水，也喜歡做客的時候喝水。」

　　裴染：不不不，肯定沒你那個同類愛喝水。W每天玩命灌水，像灌燃料一樣。

　　裴染：「我不喝水。我是過來跟你談一筆交易的。」

　　今天W不在，CT122看著明顯放鬆了不少。

　　它過來，在對面沙發上坐下，「什麼交易？」

　　裴染點開手環虛擬屏，打開飛船能量源的圖片，手指一撥屏幕，把屏幕轉向它：「這個。」

　　CT122看了一眼，就說：「雷恩的話是真的多。」

　　「是你從航天中心偷來的吧？」裴染說，「你開個價，我有很多錢，多少都可以。我甚至還可以給你一個便攜式的袖珍屏蔽儀。」

　　如果繼續升級綠光一號，給它複製出一個袖珍屏蔽儀還是很有可能的。

　　再說，如果真的能打掉洛天維，結束沉寂，屏蔽儀就沒有用了。

　　屏蔽儀大概是這個末世最有用的東西，CT122用那雙紅色的眼睛盯著裴染。

　　「我不賣。」

　　裴染問它：「你要它有什麼用？」

　　CT122不動聲色地反問：「你呢？你要它有什麼用？」

　　一人一機互相盯著，沒再出聲，都在估量對方的想法。

　　裴染半晌才問：「你知道它是什麼嗎？」

　　「星海二號飛船的能量源。」CT122稍微亮了一點底牌。

　　它竟然知道。不止知道這是能量源，還知道星海二號，看來不是隨便偷出來換錢的。

　　這就有點麻煩了。

　　裴染問：「你想要那艘飛船？要去哪？」

　　CT122看著她，「星海二號是天維集團建造的遠程載人飛船，設計初衷就是為了讓人類可以進入休眠狀態，經過七年的遠途航行，飛往HD2216-c行星。你想要它的能量源，也是打算去HD2216-c？」

　　它知道得很多。

　　CT122解釋：「遇到你們的那次，不是我第一次潛入航天中心。我拿到了一些資料，仔細讀過。」

　　它依舊用那種冷淡的語氣說：「星海二號飛船上安裝了休眠艙，HD2216-c的基地裡也有可供人類生存數十年的維生設備——要跟我一起走麼？」

　　裴染：？

　　她本來打算的是坐在談判桌前，開出合適的價碼，換回飛船的能量源，沒想到談判對象突然越過桌面，向她遞過來一張邀請函。

　　它問：要跟我一起走麼？

　　機械蜘蛛就趴在裴染的衣領下，W一直在安靜地聽著，這時有點忍不住：「它問你『要跟我一起走麼』？？」

　　人工智能開始懷疑自己的耳朵了。

　　CT122繼續說：「你當然可以帶上雷恩和星空，我這裡還有很多智能機器人也要一起走。」

　　它觀察著裴染的表情，又補充：

　　「如果……代理人W願意的話，也可以一起來，我猜他一定捨不得他那副脆弱的血肉軀殼，幸好飛船上有兩個休眠艙。」

　　它頓了頓，「宇宙那麼大，星球那麼多，這裡千瘡百孔，沒什麼可留戀的，我們離開這個混亂的地方。」

　　房間隔音很好，很安靜，靜得裴染幾乎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

　　坐在對面的智能機器人不需要呼吸，一絲聲響都沒有，只用那雙紅色的電子眼，平靜地看著她。

　　在那一瞬間，裴染幾乎可以看到三十八萬億公里以外，那顆遙遠的HD2216-c。

　　那顆紅褐色、黑色和土黃色交錯斑雜的星球上，設施齊全的基地裡，沒有爭榮誇耀，沒有勾心鬥角，未必不是一片可以安度一生的樂土。

　　CT122打破寂靜，又說話了。

　　「我仔細研究過航天中心裡關於HD2216-c的資料，HD2216-c各種礦藏很豐富，聯邦這幾年用無人飛船運送了不少設備和資源過去，有了一個非常好的開頭，我手裡也已經有了一批從內城弄到的能量塊，也買到了一些必須的物資，假以時日，一定可以讓那顆星球一點點發展起來。」

　　它謀劃：「唯一的問題是，它的大氣中沒有你呼吸需要的氧氣，不過你可以暫時待在基地裡。」

　　裴染回過神：「關在基地裡，永遠不能出去？」

　　CT122立刻說：「星海二號上有宇航服，穿著它可以讓你短暫地離開基地，在外面散步。」

　　裴染怎麼聽都覺得，好像變成了圈養的寵物，偶爾帶出去放放風。

　　裴染：「計劃得挺好。可是你沒辦法啟動飛船，啟動星海二號需要鑰匙——一枚量子鎖控接入器。」

　　「我知道。」CT122說，「我判斷，量子鎖控接入器應該是在路湛亞手裡。」

　　它堅定地說：「我會想辦法偷出來，或者搶過來。我們就可以乘飛船離開這裡了。」

　　裴染：「不用。這東西我有。」

　　CT122：？

　　CT122：「你有？？」

　　「對，」裴染說，「但是我不是要去HD2216-c。我已經找到結束沉寂的辦法了。」

　　裴染這次直言不諱，把目前的情況講了一遍。

　　CT122坐在對面，默不作聲。

　　它終於說：「這樣沉寂就可以結束？」

　　裴染回答：「目前看是這樣。我當然也沒有絕對的把握，我們只能試試看。一旦沉寂結束，我們就可以恢復正常生產，製造武器，對付外面那些瘋癲態融合體就容易得多了。」

　　CT122幾乎沒有思考，就說：「即使沉寂狀態真的結束了，我也不打算繼續留在這裡。」

　　它說：「我可以給你能量源，但是有一個條件，一旦你摧毀了那個洛天維，就把量子鎖控接入器和星海二號飛船交給我，我還是想去HD2216-c。」

　　它對這裡沒有留戀，仍然打算飛往太空，去那顆遙遠的星球。

　　那裡是它們的星辰大海。

第205章

　　CT122開出了價碼，裴染對它說：「稍等。」

　　她在心中諮詢W：「飛船的能量源可以支撐它說的這些航行嗎？」

　　W立即回答：「常規而言，即使是星海一號那樣的短途航行，飛船上也都會配備兩塊能量源。目前我們只有一塊，它只能支撐前往HD2216-c的單程航行。不過第五行星裂隙相對於遙遠的HD2216-c，要近得太多了，以飛船的速度，二十幾分鐘就可以抵達，能量的消耗相較而言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所以先去裂隙，然後返程，再單程前往HD2216-c，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那就簡單了。

　　裴染對CT122說：「你手裡有飛船的能量源，我有手裡有量子鎖控接入器，我先去裂隙，讓貝羅娜炸掉沉寂的源頭，返程回到這裡，然後飛船就歸你了，你想去哪就去哪，怎麼樣？」

　　這是一個相當不錯的交易。

　　CT122毫不猶豫：「成交。」

　　它說：「但是我有一個要求，我們要跟你一起上飛船，去第五行星裂隙。」

　　裴染懂它的顧慮：

　　要先去裂隙，它就得交出手裡的能量源，一旦交出去，它手中的籌碼就沒了，所以它打算從始至終都待在星海二號上，親自守著這艘寶貴的飛船。

　　裴染同意：「沒問題。」

　　CT122問：「那我們什麼時候可以走？」

　　它說得像是現在就可以打包收拾行李一樣。

　　「暫時還不能，」裴染說，「我需要幾天時間修復飛船上的武器，一修好，就可以出發了。」

　　CT122點頭，「好，我等著你。我剛好也要再去買一批物資。」

　　裴染望著它：「謝謝你願意拿出能量源，除了量子鎖控接入器，我還願意友情贊助你一筆買物資的錢……」

　　這句話有點出乎CT122的意料。

　　它現在確實非常需要錢。

　　不止要贖回一些覺醒的人工智能的核心處理器，還有一些重要又稀缺的物資，新的星球上沒有，內城基地裡倒是有，但是要花錢找人想辦法收購。

　　這就是它最近一直在不停地出城打獵，不惜冒險去殺那些最難殺的瘋癲態融合體的原因。

　　它正躊躇時，聽見裴染說：「你需要多少？我這裡有八千多萬內城幣，大概合五億外城幣。」

　　CT122沉默了。

　　它突然想起雷恩吹過的牛：我的主人可是個超級大富婆！

　　裴染的語氣非常平淡自然，說的話卻十分豪爽，好像只要它開口，她就打算豪擲千金，把這筆錢直接送給它了。

　　「用不了那麼多，」它終於說，「大概五百萬內城幣就足夠了。」

　　有了這五百萬內城幣，它這幾天就可以專心地處理買資源的事，不用再想辦法賺錢了。

　　裴染回答：「好。我這就回去拿給你。」

　　交易順利，裴染拎著背包站起來，走到門口。

　　她忽然想起來，又轉過頭。

　　「路湛亞急著乘飛船逃跑，最近一定會在極光城內外到處找這塊能量源，你買物資和出入內城時，千萬要小心。」

　　CT122沉靜地看著她，忽然覺得，自己就像雷恩，像W一樣，被她護在身後了。

　　它回答：「我明白。」

　　離開CT122的小樓時，裴染抬頭看了一眼外城灰濛濛的天空，心中籌劃。

　　武器的授權密鑰有了，飛船的能量源也有了，現在只剩下最後一件事——

　　升級綠光一號，修復VX-9A7。

　　大約一個多小時以後。

　　一輛灰色的古董越野車大大方方地開出了蒲公英城的正門，穿過內城的街道。

　　裴染坐在駕駛位，難得把車開得這麼安分，緩緩地在內城的大門前停下。

　　上次外城出事後，通往外城的偏門徹底封了，這扇正門也只偶爾才有人出入，門口的幾名守衛連忙走過來。

　　裴染從口袋裡拿出那張金色的感應式通行卡。

　　隔離期結束，這張卡可以直接用了。

　　守衛一看卡片，連一句話都沒敢問，馬上畢恭畢敬地雙手接過去，刷開門。

　　裴染還是有點不太放心。

　　內外城之間的矛盾激化成這樣，希望這樣開車出去，不會遇到什麼麻煩。

　　W知道她的顧慮：「放心。我一直在觀察內城車輛出入的情況，沒人會來找麻煩。」

　　門無聲地開了，越野車竄了出去。

　　門前的地上還有大片深褐色的乾涸的血跡，進入完全沉寂後，外城蕭條了不少，路上只有稀稀落落的行人。

　　有人看見越野車開出來了，只冷漠地掃視一眼，就別過頭。

　　上次的事讓這裡變得順從而沉默。

　　剛剛就已經把錢拿給CT122了，在外城該辦的其他事也已經辦完了，越野車快速穿過城區，來到外城的隔離門前。

　　守門的仍然是那個老頭，出城不需要查驗身份，他步履蹣跚地走過去，直接把金屬隔離門打開了。

　　時隔二十多天，裴染駕駛越野車，終於又一次來到了極光城外。

　　回到外面的世界，她先把車停在路邊，拿出一卷黑膠帶，撕下一截，封住嘴巴。

　　她按了按膠帶，在心中對W說：「我們出發吧。」

　　這次的目的地是黑井。

　　時間緊迫，裴染按綠光一號的升級速度估算，需要的綠光不是幾十上百點，而是成千上萬的大量綠光。

　　在全聯邦境內，光點最多最聚集的地方，大概就是淪陷的黑井了。

　　那裡不止有密集的瘋癲態融合體，如果運氣好的話，那些光渦說不定也還在。

　　裴染的這個方案有點瘋。

　　不過理智如W，也不得不承認，這是眼前的最優解。

　　兩個人把機械蜘蛛留在了蒲公英城。

　　它會找機會潛進路湛亞的辦公室，守在監控沉寂信號的設備旁。

　　機械蜘蛛和W之間一直在使用軍用信號長距離通訊，目前暫時仍然可用，萬一發現沉寂信號的強度有突然上升的跡象，W就會立刻知道。

　　最好的狀況，就是在升級好綠光一號前，沉寂信號能保持穩定。

　　萬一信號強度中途突然升高，黑井離這裡有十幾個小時的車程，希望能來得及趕回來。

　　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只能賭一賭。

　　W說：「我來開車，你需要充分的休息。」

　　為即將到來的惡戰做準備。

　　裴染坦白地說：「你開車太慢了。」

　　W拉開車門下來，「你需要我開得多快，我就可以開到多快。」

　　兩個人換了座位，W坐上駕駛座，等裴染也繫好安全帶，把油門一踩到底。

　　越野車像瘋了一樣飛了出去。

　　他說到做到，把核心處理器裡那些安全行車的規則拋到腦後，以最快的速度，在察瑪公路上一路狂飆。

　　裴染開始還在圍觀人工智能開飛車，後來索性放平了座位，昏睡過去。

　　天黑後，車子下了察瑪公路，進入曲古荒灘。

　　路況不好了，開始顛簸，好在沒有人跡，也就沒有瘋癲態融合體。

　　午夜時分，裴染再醒來時，終於看到了大片的裂谷。

　　裂谷在，那些黑井軍隊架設的鋼鐵橋樑也還在，安靜地矗立在夜色中。

　　裴染精神多了，坐了起來，W一路把車開到最大的裂谷，順著斜坡衝下去。

　　那塊熟悉的大白石頭旁邊，黑井的大門仍然敞開著。

　　二十多天了，竟然還沒有徹底斷電，依然有燈光亮著，只是一閃一閃的。

　　門口沒有半個人影，也沒有瘋癲態融合體的影子W把車直接開進黑井的入口。

　　原本堵在門口的光渦不見了，不知道是順著敞開的門溜出去了，還是又回到了黑井裡。

　　裴染：「裡面的情況怎麼樣？」

　　「我正在嘗試連接系統，」W停下越野車，「情況比我預想的好得多。一部分噴淋消防系統工作過，裡面的火已經熄了，燒掉了一大半的樣子。」

　　片刻後，他說：「我盡量打開了所有還能用的照明，黃區、紅區和藍區都還有一部分監控鏡頭在工作，沒有看見任何正常人類，到處都是遊蕩的瘋癲態融合體。」

　　這座地下城市變成了怪物主題樂園。

　　W終於說：「我看到光渦了。一個……兩個……三個。目前可以看到三個。」

　　既然光渦還在，就直接去找光渦，從光渦裡拿綠光，比殺瘋癲態融合體快得多。

　　裴染點頭，「好。我們過去。」

　　越野車順著通道繼續向前，開到了雙層隔離門前，裴染指揮：「停在這裡。」

　　她跳下車，拎起背包，「你就在這兒等著我。」

　　W非常想對她說：我跟你一起進去。

　　可他理性地知道，這不是最優方案。

　　自己跟她進去，反而是種拖累，要她分心照顧。他的位置應該是留在這裡，隨時通過黑井剩餘的監控和管理系統，為她提供全方位的輔助和支援。

　　他答應：「好。」

　　裴染囑咐：「萬一有瘋癲態融合體過來……」

　　「不用擔心，我能從監控中看到，我會關掉雙層隔離門，把自己封閉在中間。」

　　裴染點頭，「你自己小心。」

　　W在地圖上標出幾個光渦現在的方位，發到裴染的手環上。

　　裴染查看了一遍地圖，背好背包，順便伸出一條胳膊摟住他的脖子，把他拉低。

　　W立刻往後躲，掙開了她的手。

　　他說：「現在不親。等你回來以後再說。」

　　人工智能也那麼迷信。

　　裴染微笑了一下，不再勉強他，轉身就走。

　　W一動不動地望著她的背影。

　　通道裡每隔一段才亮著一盞燈，再向前，就是通往黑井內部的入口。

　　那裡面聚集著不計其數的瘋癲態融合體，還有致命的光渦，神出鬼沒。

　　拯救世界的騎士沒有白馬，她就那麼孤零零地一個人背著包，走進去了。

　　她要去找到光渦，盡可能用自己的身體吸收光點，給綠光一號升級，直到真的有把握修復能結束沉寂的VX-9A7。

　　W閉了一下眼睛。

　　黑井的控制系統還有不少部分可以正常運作。

　　他要竭盡所能，調動他所能控制的黑井內的一切，做她的眼睛，做她的耳朵，做她的倚仗，讓她不是一個人在這個地獄般的地方戰鬥。

　　半明半滅的燈光中，裴染來到了隧道出口。

　　眼前的黑井不再是二十天前的黑井。

　　穹頂上的燈熄了大半，剩下的不少都在一跳一跳地閃爍著，很多白蟻窩般頂天立地的建築都著過火，外立面熏得發黑，其中有的建築大概和人類融合了，正在緩緩地蠕動。

　　交通信號燈連著線，垂落在路面上，路上遊蕩著一些奇形怪狀，似人非人的東西。

　　一出隧道，頭頂那片穹頂上僅存的幾盞燈立刻熄了。

　　裴染知道，那是W在幫忙隱匿她的行蹤。

　　他在耳邊說：「最近的光渦在藍區，但是走第七大道過去的話，你會遇到一大群瘋癲態融合體，我的建議是先向東，不過東邊有幾隻融合體正朝你的方向過來，你馬上就會看到了。」

　　裴染已經看見了，兩隻和辦公轉椅融合在一起的怪物正朝這邊滑過來，輪子滑過街道的地面，嘩啦啦地亂響。

　　裴染的掌沿綠光浮現，一把無形的空氣刀出現在手中。

　　她帶著刀迎了上去。

　　手起刀落，鮮血四濺。

　　血塊中浮現出綠油油的光芒，裴染把它吸入體內。

　　綠光一號立刻飛奔過來，一口吞掉，裴染在心中對它說：這只是碟開胃小菜，今天我們要吃大餐。

　　無數監控鏡頭是W的眼睛，他用它們望著她，終於明白了，什麼叫做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她孤身一人，了無牽掛，無所顧忌，如同殺神降世。

　　無形的空氣刀切割肢體，啞光的機械手掏出內臟，她往前一路過去，在融合體堆中殺出一條血路。

第206章

　　滿身鮮血，精疲力竭，三個小時後，裴染終於來到了藍區那輪光渦前。

　　明亮的光渦斜掛在穹頂上，把四周的大廈都映成了綠色，如同一輪巨大的綠色飛碟。

　　裴染喘了口氣，奔進旁邊燒得焦黑的大廈，一口氣爬到頂樓，敲破窗子。

　　光渦的一條旋臂就在窗外，還在緩緩地旋轉著。

　　裴染踩著窗沿爬出樓外，一隻手抓住窗框，把身體斜著探向光渦。

　　無數光點呼地湧入身體，她整個人一抖。

　　W忍不住：「裴染，小心。」

　　裴染緩了緩神，繼續撐住，讓更多的光點湧進身體裡。

　　好不容易才到了這裡，光渦又隨時可能會移走，一次不多吸收一點，就吃大虧了。

　　她飄飄搖搖的，像只掛在天上的紙鳶。

　　W催促：「裴染，夠多了。」

　　無數光點瘋了似的在她體內亂竄，裴染眼前發白，眩暈得幾乎看不清東西，這才摸索著脫離光渦，爬回樓裡。

　　她坐倒在地上，摘下身上的背包，從裡面拿出一大袋小空瓶。

　　瓶子數量不少，有上回買綠光時留下的，也有出發前又從賀蘭羽那裡拿到的，賀蘭羽知道她需要小瓶子，一口氣給了她一大包。

　　裴染讓自己的綠光驅趕著，把瘋癲態光點一個接一個地注入小瓶子裡。

　　轉眼瓶子就都裝滿了。

　　這次吸收的光點實在太多，比前兩回都多得多。

　　但是裴染有信心。

　　綠光一號每一次能吞噬的光點數量都會增加，它的胃口越來越好了。

　　暫時轉移到瓶子裡一批後，身上剩下的還是不少，頭昏眼花，難受到無以復加，裴染索性躺倒在地上，大口地喘著氣，盡可能集中精神，調動自己的綠光們出來吞噬光點。

　　W監控鏡頭的角度看不見她，有點著急：「裴染，你沒事吧？」

　　「我沒事。」裴染說。

　　W：「實在不行，就做一支抑制劑出來。」

　　背包裡有帶過來的針筒。

　　只要能撐住，裴染就不打算用抑制劑。

　　抑制劑同樣會抑制綠光一號，讓它不能吞噬光點，進入休眠。

　　已經沒有時間了，最寶貴的就是時間。

　　「我知道，」裴染回答，「你怎麼會這麼嘮叨……要是你真沒事可做的話，就給我唱首歌吧……那個喘的。」

　　W這回沒有拒絕。

　　他真的喘上了。

　　裴染頭一次聽到，有人能把那麼色氣的一首歌，唱得憂心忡忡。

　　黑井中沒有日夜，裴染眼花得看不清手環，不知過了多久，和她預料的一樣，綠光一號終於把體內的光點消耗殆盡。

　　她爬起來，跨上窗框，又探身到大樓外。

　　就這樣反反覆覆，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盡可能地多吸收光點，直到極限，每一次都成功地挺過來了。

　　第五次的時候，窗外的光渦移動了。

　　它旋轉著向下飛去，一頭扎進下面的地面裡，消失不見了。

　　裴染搖搖晃晃地調出掌中的空氣刀，「W，你說另一個光渦，在什麼地方來著？」

　　就這樣，裴染留在黑井裡。

　　不是在消耗光點，就是在追逐光渦的路上。

　　餓了就吃一口壓縮餅乾，睏了就閉著眼睛養一會兒神。

　　W一直觀察著她的狀態，終於警告：「裴染，你必須要睡一會兒，這樣真的太危險了。」

　　裴染自己也撐不住了，找了一個相對安全的大廈角落蜷縮起來。

　　W以為她睡著了，過了好一會兒，卻忽然聽到她出聲。

　　「W，你說……」

　　W：「嗯？」

　　「……反正我們總是會死的，」她說，「人類也總是會滅絕的，宇宙中，沒有哪個物種能真的千秋萬代，最終的結局都是消亡，那我們這麼努力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她的聲音迷迷糊糊的，像是快睡著了。

　　W停頓了片刻，才回答：「那是因為你把『時間』當成了一條自前向後延伸的線，過去的被拋棄，毫無痕跡，未來洶湧而至。」

　　他說：「其實不是這樣的。

　　「『時間』在宇宙中並不具有絕對地位，它是相對的，你認為它是向前無限延展的，可能只是基於我們有限的感知。

　　「如果把它看做是一個整體，過去、現在和未來同時存在，人類的文明就如同一條項鏈上的珍珠一樣，永遠存在，永不消失。你的生命，你所做過的一切，都是這條珠鏈上最美的一顆珍珠。」

　　他的聲音就在耳邊，一如既往地溫和。

　　裴染的心中十分安定，沉沉地睡過去了。

　　極光城那邊的沉寂信號一直很穩定，裴染就爭分奪秒，專心地升級綠光。

　　綠光一號能處理的光點越來越多，吞噬的能力在以驚人的速度飛快增長。

　　她追蹤著光渦的蹤跡，常常被她逮到的一個光渦的旋臂漸漸被她吸收得支離破碎，最終，最明亮的光核也開始分崩離析，進入她體內。

　　綠光一號仍然做不出飛船的能量源，W分析，應該是以它目前的能力，生成能支持星際遠途航行的高能量密度的能量源，還有困難。但是它的修復能力卻升級得十分迅速。

　　裴染一直在嘗試著用它修復黑井內的各種設備。它起作用的範圍也在迅速擴大，雖然每回仍然只能連續使用兩次，時間間隔卻在變短，能修復的設備也愈發複雜。

　　而且也越來越明亮。

　　到了第三天，它已經像是體內一輪放射著光芒的綠色太陽，照得人睜不開眼睛。

　　裴染感受著綠光一號，「我有種直覺，它正在告訴我，它可以了。」

　　她仰起頭，看向黑井半明半滅的穹頂，寫下一句簡單的話：

　　【穹頂的照明全部被修復了。】

　　一瞬間，黑井這座地下城市的整個穹頂，所有的燈光大亮。

　　街道上，蹣跚徘徊著的瘋癲態融合體們紛紛納悶地仰起頭。

　　W在系統中看到，照明系統忽然全部恢復到了可控的狀態。

　　裴染也仰頭望著上面，忽然看見，燈光又一起暗了下去。

　　她正在納悶，轉眼間，正中間亮起了一點光，緊接著，迅速擴大，最終變成了一顆巨大的心的形狀。

　　他真是不放棄任何比心的機會。

　　裴染牽牽嘴角，「我出來找你。」

　　進入沉寂後第五十二天。

　　極光城。外城。

　　沉寂中的外城一片死寂。

　　離小院不遠處，巷子轉角，原本站著兩個人，很快，又有幾個人摸過來了，動作鬼祟，衣襟遮遮掩掩，裡面明顯是槍。

　　領頭的僱傭兵穿著件迷彩夾克，在牆上敲擊電碼，問守在那的兩個人：【看到人沒有？】

　　其中一個人回：【他們的店這幾天關了，都沒太出門，就是今天早晨有個女的出來買過一次東西，又回去了。】

　　迷彩夾克點了下頭，敲：【老闆說，進去後把所有人都抓起來，全部帶走。】

　　他做了個手勢，一夥人立刻向小院包抄過去。

　　迷彩夾克一腳踹在門上。

　　「匡——」

　　一聲巨響。

　　塑料板做成的大門太脆弱，什麼都擋不住，應聲裂開一條大口子。

　　幾個僱傭兵補上幾腳，把門徹底踹開，衝進院子。

　　小院裡靜悄悄的，小樓裡也安靜無聲。

　　寂靜到異樣。

　　幾個人對視了一眼，撞開門，闖進小樓裡，逐間房間地搜索。

　　裡面一個人都沒有。

　　內城。蒲公英城。

　　中心區域，路湛亞的辦公室。

　　「滴——」

　　「滴——」

　　「滴——」

　　「滴——」

　　……

　　辦公室裡，警報聲從裡間傳來，聲音不大，但是響個不停。

　　路湛亞緊蹙著眉，從隔壁的臥室出來，急匆匆地打開門，進了辦公室的裡間。

　　虛擬屏幕上，沉寂信號原本平滑的曲線變了，正在危險地向上攀爬。

　　能量突然增強，屏蔽層快被打穿了。

　　薩曼博士這些天一直在發送警告，路湛亞心裡很清楚，信號的突然變化，意味著她所描述的最恐怖的一級沉寂快要來了。

　　星海二號上已經準備好了需要的一切，只差一樣東西，也是最關鍵的東西——

　　飛船的能量源。

　　沒有能量源，誰都走不了。

　　他這些天派人到處搜索，把內城和外城幾乎翻了底朝天，可就是找不到能量源的下落。

　　路湛亞走到控制屏蔽層發生器的虛擬大屏前，打開屏蔽範圍設定界面。

　　沉寂信號在增強，屏蔽層發生器功率有限，很快就會不能支撐整個內城。

　　路湛亞毫不猶豫地把屏蔽範圍繼續縮小。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拖動，最後停留在航天中心發射平台的位置。

　　星海二號已經停放到了這裡。

　　發射平台的控制中心獨立供能，即使內城和航天中心全部失去屏蔽，也完全不會受到影響。

　　路湛亞選好屏蔽範圍，設置了倒計時。

　　二十分鐘。

　　二十分鐘後，全城將只有發射平台和控制中心附近處於屏蔽狀態。

　　這二十分鐘，足夠他離開蒲公英城，到達飛船那裡了。

　　一級沉寂快要來了，沒有時間了，路湛亞沒有別的辦法，只能來一次豪賭，趕羊入圈。

　　那個偷了飛船能量源的人，不管是誰，一定也很明白當前狀況的嚴峻，希望他聽到警報後，有足夠的警惕心，能成功活下來，在這最後的時刻，去找飛船。

　　內城肯定會死很多人，路湛亞心中卻毫無波動。

　　反正等到一級沉寂來臨時，這些人一樣都會死，只不過是死得早一點還是晚一點的問題而已。

　　路湛亞從口袋裡拿出那枚三角形的量子鎖控接入器，看了一眼，握在手心裡，在屏幕上點下「確定」。

　　倒計時開始跳動。

　　他直接把屏幕鎖死。

　　路湛亞沒有叫人，獨自上了懸浮車。

　　懸浮車飛快地離開蒲公英城，上了最上方的應急快速通道，向航天中心飛去。

　　他走後，機械蜘蛛從路湛亞辦公室的角落裡爬出來，看向屏幕上正在瘋狂升高的沉寂信號。

　　這是一級沉寂即將到來的信號，剩下的時間窗口已經非常短了。

第207章

　　時間一分一秒地跳動。

　　正是上午，內城的環形劇場裡人滿為患。

　　自從內城封閉以後，不方便再選人進來參加比賽，比賽連著停了好幾天，今天總算是重新開始了。

　　內城的生活太過乏味無聊，上次的劇場事故並沒有澆滅人們的熱情，觀眾席上，人人都興奮異常。

　　這次的幾名參賽選手，都是從拘留所裡找過來的犯人，有老有少。

　　觀眾們經驗豐富，一看就知道，這幾個人身手都不會太好，表演效果肯定會大打折扣。

　　不過以現在這種狀況，能找到人就不錯了，且看且珍惜。

　　參賽選手們終於入場了。

　　金屬椅子照例猝不及防地起飛，飛進賽場裡，可是這回的選手們都死死地忍住了，沒有人出聲爆掉。

　　開場的樂子沒了，觀眾席上響起了一片遺憾的噓聲。

　　選手們都在哆嗦。

　　一從金屬座椅上下來，幾個人就趕忙各自尋找躲藏的地方。

　　劇場內燈光調暗。

　　咯吱咯吱。

　　賽場的地面下，隱隱地傳來一陣絞輪運作的聲響。

　　地面上打開一個大洞，一隻拴在平台上的龐然大物緩緩向上升起，閃亮登場。

　　觀眾席上，口哨聲和歡呼聲立時響起來，聲浪震耳欲聾。

　　就在此時，內城的街道上，忽然響起一陣接一陣嗚嗚的警報聲，連綿不絕。

　　人們紛紛停下腳步，茫然四顧，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有人納悶：

　　「是哪裡著火了嗎？」

　　「應該不是，聽著不像火警的聲音。」

　　「不會是內城有人變異了吧？」

　　……

　　劇場內熱鬧非凡。

　　瘋癲態融合體終於升到了地面，觀眾席的喧囂聲遮掩了一切。

　　可是就在某一瞬，彷彿有什麼無形的東西，就像肥皂泡一樣，噗地一下，破掉了。

　　彭——

　　彭——

　　彭——

　　……

　　喧囂聲就像被按下了暫停鍵，突然消失了。

　　白色的觀眾席上，血霧騰起，肉渣飛濺。

　　正中間的貴賓席，劇場經理倒是沒有發出聲音。

　　他驚愕地轉過頭，還沒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面前顯示賽場狀況的設備就騰地冒出一大團火光。

　　火焰竄上去，燎著了他的頭髮，他用手抓撓著，嚇得放聲尖叫。

　　只叫了兩嗓子，就炸成了碎片。

　　燒著的不止是貴賓席，還有劇場中所有的投影設備，黑色的濃煙滾滾而起，味道刺鼻，和濃郁的血腥氣混在一起，嗆得人沒法呼吸。

　　出事的還有那些開著屏幕的手環。

　　只要屏幕上有文字顯示，手環就瞬間遭受打擊，把人們的胳膊燒成焦炭。

　　不幸中的萬幸，是絕大多數內城人都穿著統一發放的白色衣服。這套衣服裡外都沒有任何標籤，讓人們逃過一劫。

　　天花板上的噴淋系統開始工作了。

　　水線噴射下來，沖刷著觀眾席，匯聚成了一條條紅色的河流，順著階梯汩汩而下。

　　在滿場的火光與噴濺的水花中，中間的競技場顯得異常安靜。

　　幾名選手訝異地看著周圍瘋狂的景象，不約而同地想：難道觀眾席上也沒有屏蔽層了？

　　各種線路都在起火，照明一片接一片地熄滅，賽場周圍藍色的隔離光牆消失，出口的門也自動打開了。

　　和觀眾席上的內城人截然不同，幾名外城選手全身上下早就完成了去文字化，對沉寂狀態也非常熟悉。

　　幾個人一聲不吭，拔腿就往外跑。

　　劇場外。

　　街道上的各種廣告牌都在燃燒，大廈的窗口衝出火光，淺灰白色的街道上，一朵又一朵的血花接連綻放。

　　有人沒穿制服，穿著自己的衣服，衣物的標籤燃起火苗，很快燒成了火球，在街道上到處衝撞，滿地翻滾。

　　懸浮車的中控台起火，一輛輛車子像墜落的鳥一樣，從空中掉下來，狠狠地砸在街道上，發出轟然巨響。

　　那些成片的綠色虛擬植物消失了。

　　虛擬的天空閃爍了一下，藍天白雲，還有薩曼博士的頭像，一起不見了，露出真實天空灰濛濛的陰霾的顏色。

　　蒲公英城內也沒好到哪裡去。

　　穿白衣的理事會成員們衝出房子，茫然無措。

　　人們終於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號稱能維持十年以上的屏蔽層，突然消失了。

　　內城不再安全了。不止不安全，火勢如果繼續變大，這裡就是最危險的地方。

　　人流湧上街道，衝向了內城的大門。

　　人群中，時不時有人哭嚎出聲，旋即爆開，連累得周圍的人也一起炸成碎片。

　　即使這樣，還是有大批的內城人湧到城門口。

　　人們在金屬大門前擠成一堆，用力拍打著門，把門撞得匡匡作響，急於逃離這個夢魘一般冒著黑煙著著大火的地方，就像幾天前外城的人們做的那樣。

　　這世界終究是個瘋癲的輪迴。

　　終於有人拿來了感應卡。

　　大門轟然打開。

　　無數穿著白色衣服的內城人，如同洶湧的白色潮水，湧入外城安靜的大街小巷。

　　外城，小院中。

　　幾名僱傭兵在院子裡搜索了一圈，一個人敲擊：【後院的牆可以翻出去，出去以後就是後街，估計他們看到我們了，先跑了。】

　　老闆交代的活兒沒有完成，本應該到手的一大筆佣金飛了，為首的迷彩服有點喪氣。

　　他抬了下手，示意小隊往外撤。

　　他們離開小院，穿過街道，走到轉角。

　　迷彩服仍然不太甘心，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

　　他忽然發現了點別的。

　　就在那座小院隔壁，也是個院子，裡面有座破破爛爛簡易搭建的兩層小樓。

　　上次他們來踩過點，知道那邊沒人住，應該是空著的。

　　可是就在此時，小樓二樓緊閉的窗簾忽然微微開了一條縫，彷彿有人正在向外窺視，不過只一瞬間，就又合攏了。

　　迷彩服的腳步立刻停住。

　　他想了想，繼續往前走，轉過街角，才對手下做了個「隱蔽」手勢，貼牆藏好，才敲電碼：

　　【找到他們了，在隔壁。我們繞過去，抓活的。】

　　一群人從另一個方向兜了過去。

　　隔壁的小樓裡，所有人類和小機器人們都在二樓，人人都很忐忑。

　　大家都聽見剛才有人踹開隔壁小院的門，進去搜索的聲音了。

　　這幢小樓是裴染前些天留了錢，特別交代艾夏租下來的，租了之後，仍然保持空著的狀態，只等一發現有任何不對勁，就翻到隔壁躲起來。

　　結果今天早晨真的有人來了。

　　艾夏輕輕敲了敲桌面：【他們走了沒有？】

　　唐刀回頭答：【好像走了。】

　　艾夏點頭：【我去樓下看看。】

　　她一眼瞥見旁邊的阿布，有點納悶，敲：【阿布，你臉色怎麼那麼不好？是不舒服嗎？】

　　阿布好像在走神，這時才抬起眼睛，搖了搖頭。

　　黎音立刻轉頭看向阿布，有點憂心，不過什麼都沒說。

　　艾夏輕手輕腳地走下樓梯。

　　樓下很安靜，艾夏逕直朝門口走過去，卻忽然頓住——

　　原本關得好好的門，竟然是半掩著的。

　　旁邊突然衝出一個人影。

　　那人手中綠光乍現，艾夏只覺得耳邊風聲嘯叫，明明什麼都看不見，卻像是有把棍子一樣的東西狠狠地敲了下來。

　　艾夏反應也很快，躲開棍子，火速後退，手裡熟練地結起手印。

　　兩手的無名指和尾指交叉，食指纏在中指上，綠光流到指尖，中指指向前方。

　　轟地一聲。

　　那人和他身後的門板一起飛了出去，拍在院子裡的地上，爬不起來了。

　　他後面緊跟著現身的幾個人，沒料到一進門就遇到了有異能的硬茬，怔了怔。

　　其中一個馬上舉起槍。

　　艾夏手印不鬆，又直接對準他轟了一記，把他的槍口轟偏，然後掉頭就往樓上跑。

　　她的手印只能用兩回，而且第二次的威力遠不如第一次，他們人多，肯定不是對手。

　　槍聲又響了，艾夏只覺得腿上一疼，眼前頓時花了。

　　是麻醉槍。

　　好在褲子夠厚，射得又有點偏，並沒有實打實吃這一下。

　　二樓的人聽見樓下的動靜，全都出來了。

　　黎音衝在最前面，一眼看見艾夏跌跌撞撞地往樓上跑，好像馬上就要不行了似的，飛快地奔下樓梯，把艾夏擋在身後。

　　她張開雙臂。

　　她兩手的掌心冒出綠光，幾乎是同時，濃重的白色霧氣猛地升騰出來，向前飛快地衝過去。

　　溫度驟降。

　　極寒的白氣席捲一切，木頭樓梯扶手瞬間結上了一層厚厚的白霜，碎冰凌清脆地發出辟啪的聲響，以快到不可思議的速度，沿著樓梯的台階往下蔓延。

　　白氣瀰漫，樓梯上轉瞬就看不清人影了。

　　它撲過來的速度太快，正在追艾夏的幾名僱傭兵知道厲害，掉頭就跑。

　　不過已經來不及了。

　　他們齊刷刷被極寒的冷氣吞沒，動作瞬間凝固，在原地被凍成堅硬的冰人。

　　只有迷彩服一個人逃得最快，三兩步狂奔到了門外，趁著白氣還沒追上來時，轉過身，也張開手掌。

　　他的掌心綠光浮動，一簇火焰噌地竄出來。

　　火焰迅速擴大，瞬間變得兇猛無比，明亮的火舌狂捲而起，無聲地嘶吼著，迎著翻騰的白氣和滿地冰凌衝撞過去。

　　白氣與火焰交匯的地方，嗤地一聲，水汽升騰。

　　熱浪以勢不可擋的勁頭滾滾而來，火星漫天雨點般灑落。

　　黎音這次心裡著急，白氣催動得又快又猛，本來就在勉力維持，突然遇到了火，就有點後力不濟。

　　火焰壓制住白氣，衝上樓梯，一級級向黎音逼近。

　　白氣步步後退，消散。

　　冰凌融化了，木頭樓梯被火焰烤得辟啪作響，終於騰起火苗，燒起來了。

第208章

　　樓梯上，幾個僱傭兵先被凍成冰雕，又被旺火一烤，癱軟在地上，變成了幾團爛肉，迷彩服並不在乎，一心只想對付黎音。

　　他正一鼓作氣催動火焰時，忽然瞥見二樓樓梯口，一個年輕人的眼睛裡冒出了一抹綠光。

　　迷彩服的心裡發虛。

　　老闆沒交代過，小院這群人裡，竟然有這麼多人身上都有異能。

　　正在調用綠光的是唐刀。

　　當初在黑井入口，看到印娜亞留下的一點綠光後，他伸手試著摸了摸，光點居然直接進入了他的身體裡。

　　一進黑井，綠光就被掃瞄出來了，不過黑井並不太當回事，只讓他去登記報備，給他戴上了抑制手環。

　　唐刀旁敲側擊地跟人打聽，終於弄明白了，綠光意味著一種異能。

　　離開黑井，摘掉抑制手環後，前些天，他才第一次嘗試著在一個物資收集隊的隊員身上用了用。

　　這異能竟然是催眠。

　　今天還是第二次用它。

　　迷彩服仰頭盯著二樓的人瞧，心中還在琢磨異能是什麼時，突然發現自己控制的火焰出了大問題。

　　原本乖乖地往樓梯上衝的火苗，突然扭轉了方向，掉頭向他自己撲過來了。

　　迷彩服嚇得火速停掉異能，收起綠光。

　　可火焰並沒有消失。

　　它勢不可擋地衝過來，帶著席捲一切的熱浪，飛快地燎著了他的衣服，燒上了他的頭髮。

　　迷彩服自從有了控火的異能後，從來沒想過有一天，火焰會不聽自己的話。

　　他徹底慌了，瘋狂地扑打著，倒在地上滾來滾去，想把火壓滅。

　　然而完全沒用。

　　全身上下都在燒著，鑽心的劇痛襲來，迷彩服終於撐不住了，慘叫出聲。

　　彭——

　　他炸成了碎片。

　　樓梯上的人都在發怔。

　　人人都看見，迷彩服不知為什麼，忽然就收回了火焰，然後衝出門，開始亂竄亂跳，又拍又打，倒在院子裡翻來滾去，就像身上著火了似的。

　　其實他身上乾乾淨淨，什麼都沒有。

　　事情發生得太快，他轉眼就炸了，大家回過神，才意識到木頭樓梯已經燒起來了。

　　這房子的吊頂是種合成的板材，一燎就著，已經冒出了濃煙。

　　一群人趕緊往樓下衝。

　　雷恩它們帶著南奕，莊眠抱起諾諾，唐刀他們拉著眼盲的金河俊，黎音的能力使用過度，搖搖晃晃的，盛明希攙著她，艾夏中了麻醉槍，腳下踉踉蹌蹌，阿布和江工兩個人一左一右拽住她的胳膊，拖著她一起往樓下跑。

　　搭建簡易小樓的材料易燃，火勢蔓延得太快，穿過火焰衝到一樓門口時，黑煙已經濃到看不清人影了。

　　一群人飛快地衝出門，阿布她們三個在最後。

　　濃煙中，阿布的心情異乎尋常地平靜。這就是她看到的景象，她選擇的未來。

　　卡嚓——

　　一聲撕裂的聲響，著火的天花板撐不住，往下坍塌，砸向跑到門口的人們。

　　時間彷彿在這一瞬間靜止了。明亮的火苗跳舞一樣翻捲，天花板的碎渣與灰塵紛紛揚揚地掉落，門外的光線安靜地穿過升騰的黑色濃煙。

　　阿布伸出手，拼盡全力，把艾夏和江工推出門外。

　　她心裡很清楚，能救她的裴染不會來了。

　　這些天，她一直在盡可能仔細地閱讀各種世界分支。

　　任何微小的調整都會引發劇烈的變化，這場火災，對小院裡的這群人，已經是傷亡最少的選擇。

　　唯一的問題是，她自己出不去了。

　　選擇了火災後，無論怎樣調整，最後總是有人沒來得及出去，留在了火場裡。

　　那次裴染回來時，阿布在她身上清晰地看到了著火後兩種世界的分支。

　　一條分支上，裴染剛從外面回來，在進內城前，先趕到這裡。她來得非常及時，剛好把人從火海中救出來了。

　　然而就是耽擱的這段短短的時間，讓她錯過了攸關人類命運的非常重要的事。

　　在另一條分支上，裴染沒有回來救人，她就這樣在火海中窒息，死亡。

　　她親手選擇了第二條分支。

　　裴染臨走之前收到了她的警告，一定不會再過來了。

　　她那麼聰明，一定什麼都能猜得到，阿布默默地希望她不要心軟，不要猶豫，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她去做。

　　這些天，每當想到即將到來的這一刻，阿布都會害怕。

　　她怕得看見火苗就會心臟收縮，心跳飛快，一閉上眼睛就會接二連三地做噩夢，坐在床上整夜整夜地睡不著。

　　可是當這最後的一刻真的到來時，她遠比自己想像得更為平靜。

　　死亡這件事，她已經在預言中經歷過無數次了，現在終於迎來了最後一次。

　　只希望火燒的痛苦能夠短一點，窒息得快一點，早點迎來長久的安眠。

　　幾分鐘之前。

　　外城的隔離門前，看門老頭驗過卡片，把門打開。

　　一輛灰色的越野車衝了進來。

　　W開了整整一夜車，只用了不到十三個小時，就把車開回了極光城。

　　裴染坐在副駕上，已經醒了，一進城，就看見了意料之中的景象。

　　整個外城，家家關門閉戶，就連店舖都關門了，一片安靜，但是街道上有不少人，都不是外城人的打扮，基本全穿著內城的白色衣服。

　　他們慌慌張張地在路上奔跑，茫然無措，鑽進小巷子，離開人群，縮在角落喘氣。

　　不少人蓬頭散髮，白色的衣服上全是血跡和蹭到的黑灰。

　　內城出事了。

　　W說，沉寂信號正在增強，路湛亞設定定時，關閉了內城的屏蔽層。

　　想都知道內城發生了什麼。

　　內城的事早在意料之中，裴染腦中在想的阿布的提示。

　　阿布當時說：等你下一次從城外回來之後，直接回內城，無論看見了什麼，都千萬不要過來找我們，否則會來不及。

　　小院並不遠，過去用不了多少功夫，可是阿布說會來不及，應該就真的會來不及。

　　一秒鐘也不能耽擱。

　　裴染在心中對W說：「快。馬上直接回內城。」

　　W以最快的速度，盡可能繞過奔跑的人流，把車子開向內城的大門。

　　阿布叮囑那句話時的樣子還在眼前，她表情決絕，有種看破生死的淡然，裴染心裡很清楚，此時此刻，小院那邊肯定出了大問題。

　　只往前開了一小段，裴染就能看見小院的方向了。

　　那邊騰起了火光，大股濃重的黑煙正在往上升騰。

　　W也看見了，「按位置判斷，是小院的隔壁。你確定真的不過去麼？」

　　「不去。」裴染堅定地說，「繼續往前開。」

　　她內視了一眼體內明亮耀眼的綠光一號。

　　綠光一號只能連續使用兩次，其中一次需要留著修復VX-9A7。

　　這兩次使用的機會非常寶貴。

　　這種危險的時候，前面不知道還會遇到什麼突發狀況，如果留著綠光一號的一次使用機會，說不定可以在關鍵時刻扭轉乾坤。

　　可是裴染還是把綠光一號調入了腦內視野裡。

　　綠光一號的兩次使用機會，一次留給這個千瘡百孔，破破爛爛的世界，另一次要留給阿布這樣的人。

　　這樣的人，不應該是被擺進盤子裡，端上祭台的祭品。

　　希望它的能力足夠，能救阿布的命。

　　從這裡到小院有一段距離，不過對現在的綠光一號，已經不成問題。

　　裴染盯著著火的地方，在心中定好位，毫不猶豫地寫下：

　　【我的朋友們所在的地方火突然熄滅了，煙氣消散，遇到的所有危險狀況全部消失，無論是人類還是機器人，全都平安無事，】

　　又繼續特別補充：【尤其是阿布，也平安無事】

　　因為不清楚他們到底在遭遇什麼困境，不知道「平安無事」這個含糊的描述，綠光一號能不能做到，可是沒有時間了，只能試試。

　　她揣度了阿布預言中隱藏的含義，猜測他們正在遇到危險，由此改變了行為方式，已經不再是一隻確定的猴子，跳上了一條新的樹杈。

　　裴染畫下句號。

　　那句閃耀著綠色光暈的話消失了。

　　小院裡。

　　艾夏和江工被阿布推了一把，踉踉蹌蹌地撲出門，再回頭時，整片複合板的吊頂已經砸下來，門裡完全被火焰淹沒了。

　　兩個人死命忍著，才沒出聲叫出阿布的名字。

　　整幢簡易搭建的小樓騰起沖天的火光，危險地吱吱嘎嘎響著，正在向下坍塌。

　　突然之間，像是有一股奇怪的氣流捲過。

　　就如同有一隻無形的巨手從天而降，蓋下來，摀住了燃燒的蠟燭一樣，整幢小樓的火焰抖動了一下，突然同時熄滅了。

　　氣流不止壓滅了火焰，也捲走了濃煙，剛才還濃重得嗆人的黑煙奇異地消散了。

　　吱吱嘎嘎聲也停了，坍塌中房子居然穩定在了一種搖搖晃晃的危險的平衡狀態。

　　大家愣怔片刻，趕緊衝進門，七手八腳地搬開坍塌下來的合成板。

　　阿布就被壓在下面，竟然還活著，安然無恙。

　　阿布自己也完全不能相信。

　　她馬上掃視四周，知道裴染並沒有回來，可她也居然沒有死。

　　正在混亂的時候，門外忽然衝進來好幾個帶槍的人，每個看上去都人高馬大，不三不四，不像好人。

　　黎音掙扎著站起來，重新抬起手，對方帶頭的那個卻做了個舉高雙手的友好動作。

　　雷恩嗖地衝到中間，在車頂上敲：【你們不要打架！都是自己人！】

　　那人也敲：【我們是瘋狗老大派過來盯著這邊的，剛才遇上點事，剛解決完，你們都沒事吧？】

　　阿布心知肚明。

　　有些事沒有變——裴染找來幫忙的朋友依舊來晚了。

　　有些事卻變了——她安然無恙地站在這裡。

　　這是她從來沒有看到過的第三種可能。

　　裴染使用某種完全超乎常規的神奇能力，自己開闢了一條全新的道路，正在義無反顧地堅定地往前走著。

　　阿布望向內城的方向。

　　現在連她也不知道，這條路究竟會通往何方。

　　不遠處，前些天死死封閉的內城大門，此時大敞著。

　　W駕駛著越野車，一刻不停地衝了進去。

　　裴染指揮：「立刻去航天中心。」

　　內城。

　　航天中心。

　　主建築那邊響起了火警警報，實驗室裡有太多的屏幕和文件，全都燒起來了，工作人員四處逃散。

　　在距離主建築一段距離之外，新的發射平台已經搭建完畢。

　　這裡沒有起火。

　　一條自懸浮發射軌道向前延伸，然後傾斜向上，筆直地指向天空，軌道上閃耀著銳利的藍色輝光，已經處於待命狀態，隨時準備著推送飛船。

　　夜海二號已經停泊在軌道盡頭，僅靠周圍的可調節機械臂固定，像一滴隨時準備流向太空的藍色水滴。

　　離平台不遠處，新搭建的控制中心裡，徹底完成了去文字化的全息投影屏幕全部亮著，一個人影都沒有。

　　所有發射流程將由飛船上的人工智能貝羅娜自動控制，不需要人類插手。

　　路湛亞靠在一條巨型機械臂旁，安靜地等待著。

　　他在守株待兔。

第209章

　　沒過多久，一個一身白衣的人朝這邊過來了，手中拎著個大包，東張西望，鬼鬼祟祟。

　　路湛亞一看就知道是誰。

　　是孿生兄弟中的一個。蘭薩向來身姿挺拔，從來不這麼走路，這個是弟弟蘭恩。

　　路湛亞瞇了下眼睛。

　　蘭恩算是他在理事會中的親信。

　　他的辦公室一般人不能隨意出入，但是蘭恩可以，說不定什麼時候，他也聽到了薩曼博士傳回來的訊息，改造飛船的事當然也瞞不住他。

　　難道飛船的能量源是蘭恩偷的？

　　路湛亞的眼眸中綠光閃耀。

　　這個世界在他眼中變了樣。

　　周邊幾十米範圍內，只要他想，所有障礙物都能變成虛影，他的目光穿透一切。

　　這是透視的異能。

　　這異能他平時一般不用，因為用的時候眼睛裡綠光大盛，太過顯眼，想藏都藏不住。

　　內城的理事會成員彼此之間勾心鬥角，藏著異能，讓人摸不透，才比較安全。

　　不過今天很有必要。

　　他望向蘭恩手裡拎著的大包。

　　透過皮質的外層，能看到裡面裝著瑣瑣碎碎的一大堆東西，並沒有飛船的能量源。

　　路湛亞大失所望。

　　他又掃了一眼蘭恩，在他的口袋裡看到了一樣三角形的小東西——一枚量子鎖控接入器。

　　路湛亞心中冷笑一聲。

　　那枚量子鎖控接入器，是他故意留在辦公室抽屜裡的，根本不匹配星海二號。

　　這只是一個小小的魚餌而已，果然有人上鉤了。

　　主建築那邊著火的濃煙飄過來，蘭恩拎著大包，穿過煙霧，腳步匆匆，直奔飛船的升降台。

　　蘭恩身上沒有飛船的能量源，就毫無意義，不能讓他在這裡礙事，把真正拿著能量源的人嚇走。

　　路湛亞閃身出來。

　　蘭恩一看見他，腳步頓住，眼睛立刻亮了。

　　他彷彿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急匆匆過來，直接用腦內對話。

　　「太好了，你真的在這兒。我在蒲公英城裡到處找你，哪裡都找不到，就猜到你可能已經過來了。」

　　他火速從口袋裡掏出那枚小三角。

　　「你的辦公室那邊著火了，看，我把這個啟動飛船的東西搶救出來了。」

　　他說：「說了你別不高興，我有一次在你辦公室，聽到薩曼博士的留言了，後來發現你在修飛船，你是打算走，對不對？」

　　蘭恩晃了晃包。

　　「東西我早就都收拾好了。我知道，你留了兩個休眠艙，另一個肯定是給我的。」

　　他一副很有信心的樣子：「從小你就是我的引導者，連我親哥都沒有你對我那麼好，我們兩個一起去乘飛船，去那顆行星的基地，正好作伴。」

　　路湛亞點了下頭。

　　「說什麼廢話。除了你，我還能帶誰呢？」

　　他抬了一下手腕，「我正要給你發消息，讓你過來，不能發文字，只能發圖片，有點費勁。你手裡那個量子鎖控接入器只是個備份而已，我也帶了，我們走吧。」

　　路湛亞轉身走向飛船的升降梯。

　　旁邊突然傳來一陣吱吱嘎嘎的異響，像是輪子和履帶滾動，碾壓地面的聲音。

　　兩人同時回過頭。

　　工地那邊，竟然開過來一隊智能工程車。

　　這些車子體型不大，靈巧機動，不過每一輛看起來都很不對勁，開得飛快，揮舞著機械臂，有點瘋癲。

　　蘭恩訝異，「瘋癲態融合體？」

　　「不是。」路湛亞沉著地回答，「它們的形態完全正常，沒有融合人類。」

　　這群「形態完全正常」的工程車，行為卻完全不正常，一副打算衝過來用機械臂給兩個人的腦袋來一下子的架勢。

　　數量太多了，路湛亞抽出槍。

　　這種智能工程車的結構，路湛亞剛好知道，它們的核心處理器安裝在車的前部，保護外殼並不厚。

　　他槍法很準，一個個點過去，幾乎一槍放癱一個。

　　可還是應付不了它們衝上來的速度。

　　他身後的蘭恩也急了，手忙腳亂地摸出槍。

　　「太多了。我幫你。」

　　蘭恩明顯有點慌，打開保險，雙手托舉。

　　可能有點太慌，槍口不知道在指向哪裡，手指扣在扳機上，就要按下去。

　　路湛亞突然轉過身。

　　他的右手掌心綠光浮現，手指微動。

　　蘭恩手裡的槍刷地飛了出去。

　　蘭恩被嚇呆了，手還凝固在半空，眼睛睜得溜圓，望著路湛亞。

　　路湛亞的手指再一動，蘭恩本人就也向後飛出去了，匡地一聲，後背重重地撞在飛船旁巨大的機械臂上。

　　路湛亞的吼間溢出一聲冷笑。

　　「能控制智能機器人？」他說，「瞞得那麼緊，原來也就只有這點本事而已。」

　　薩曼博士那裡本來有記載理事會成員異能的詳細實驗記錄，不知為什麼失蹤了，很多人這些年說不定又換過異能，路湛亞並不清楚蘭恩身上都有哪些綠光。

　　他稍一試探，蘭恩就自動露餡。

　　蘭恩被撞得發昏，掙扎著往起爬，一臉懵。

　　「哥？？怎麼了？」

　　路湛亞又舉槍撂倒幾輛沖得最快的工程車，才回過身。

　　蘭恩的脖子上傳來一陣恐怖的劇痛。

　　彷彿有一種無形的巨大力量捏住了他的腦袋，用力往天上拔，同時又按住了他的肩膀，讓他的身體留在原地，動彈不得。

　　頭和身體眼看就要分家。

　　路湛亞冷冷道：「讓那群東西滾蛋，否則我先宰了你，它們也一樣不能受你控制了吧？」

　　蘭恩一臉的不可思議：「哥……」

　　但是腦袋上的力量絲毫不緩，頸部骨節卡卡作響，路湛亞不是在開玩笑。

　　蘭恩不裝了。

　　他的眼中綠光一閃而過，所有工程車一個急剎。

　　它們茫然地原地轉了幾圈，像是收到了什麼命令，一起調整方向，往主建築那邊開走了。

　　蘭恩脖子上的力道終於鬆了。

　　還沒緩過來，他右手的中指就又失去了控制，自動往反方向掰過去，卡嚓一聲，折斷了。

　　蘭恩忍不住發出哀嚎。

　　幸好這裡還有屏蔽。

　　他抱著手在地上來回打滾，路湛亞倒是很淡定，審他：「能量源在哪？」

　　蘭恩勉強出聲：「能量源？我是真的……不知道……」

　　他口中答著，手卻悄悄探向袖口。

　　在他右手的腕帶上，小瓶子裡，裝著那團寶貴的綠光——「烏龜殼」。

　　蘭恩現在心中就是極度後悔：

　　為什麼不把烏龜殼放在身上呢？

　　體內只能同時容納兩點綠光，他今天融合的，一點可以控制智能機器人，另一點能帶來高超的演技。

　　演技流異能，是當初薩曼博士幫他挑選後植入的，和他無比合拍，這些年也用得很熟練了，有了點特殊的感情，總是捨不得換。

　　再說今天到飛船這邊，他猜測，可能會遇到路湛亞。

　　遇到路湛亞時，很可能需要演一波。

　　當初的實驗記錄是他銷毀的，他早就看見了，路湛亞從薩曼博士那裡拿到的異能，一個是透視，一個是空氣匕首，他嫌棄匕首沒什麼用，自己應該早就已經換了。

　　問題是，路湛亞處理忤逆他的人，向來不自己動手，現在身上換的究竟是什麼異能，這些年在他身邊觀察，愣是沒能觀察出來。

　　蘭恩剛才糾結良久，最終留下了「演技」和「控制機器人」，把主防禦的「烏龜殼」收進了瓶子裡。

　　沒想到即使他演得像真的一樣，還是翻車了。

　　他當然想殺了路湛亞。

　　HD2216-c行星基地裡的生存資源，一個人安度餘生綽綽有餘，兩個人一起用，卻只能維持四十年而已，萬一他運氣好，能活到七老八十呢？

　　行星基地還有人工智能，不會寂寞，他並不想跟路湛亞分享寶貴的生存資源。

　　可是路湛亞在逼問飛船能量源的事，難道能量源竟然不見了？

　　眼下顧不得那麼多，得先換上烏龜殼，處理掉路湛亞再說。

　　路湛亞冷眼旁觀，早就看見了蘭恩的小動作。

　　他手指一動，蘭恩腕上的腕帶就像自己有了生命一樣，遠遠地飛了出去。

　　緊接著，蘭恩的肋骨向胸腔裡自動移動。

　　卡嚓——

　　一根肋骨的位置凹陷下去，接著又是一根。

　　「竟然還不老實，」路湛亞冷冷地說，「我再問你一次，飛船的能量源在哪？」

　　路湛亞瞥了一眼掌心的綠光。這是他的另一種異能——

　　隔空移物。

　　這異能被他用得非常暴力。

　　他能用意念，精確地控制周圍的某個物體，讓它移動，也同樣能精確地固定住一個物體，讓它不動。

　　固定軀幹，撕扯四肢，人就會被大力活活撕開，比用馬車拉還便當。

　　或者像蘭恩現在這樣，胸腔不動，只有肋骨向裡彎折，戳穿內臟。

　　蘭恩被折磨得滿地打滾，勉強出聲：「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疼成這樣都不說，看來確實不知道，

　　留著他沒什麼用了。

　　路湛亞隨手一抓。

　　蘭恩的脖子卡嚓一聲，向側邊折斷，人終於安靜了。

　　路湛亞輕輕抬了下手，蘭恩的屍體就和他的包一起凌空飛起來，越過控制中心，藏在了建築後面。

　　他再一勾手指，地上掉落的綁著小瓶子的腕帶就像被磁石吸引了一樣，飛過來，降落在他掌心。

　　瓶子裡裝著一團綠光，形態特殊，邊緣模糊，卻有個明亮的光核。

　　路湛亞隨手揭開瓶蓋，釋放光團，用手指試了試。

　　不出所料，綠光不肯進入他體內。和他不匹配。

　　路湛亞把綠光裝回瓶子，隨手收進口袋。

　　他在心中冷笑一聲：你算是什麼東西，真當另一個休眠艙是留給你的麼？

　　可惜他真正在等的人，前些天出城了，到現在都還沒有回來。

　　今天沉寂信號突然上升，沒有時間了，不能再等她，必須要一個人走了。

　　如果能讓他選擇和另一個人在一顆孤獨的星球共度餘生，他當然會選擇裴染。

　　裴染。

　　只是想起這名字，都會像有一隻手，輕輕扯了一下心臟。

　　她離開極光城，去白港的事，路湛亞作為薩曼博士的執行助理，一直都很清楚。

　　薩曼博士出事後這幾年，有時候他也會抽出空來，一個人去白港，遙遙地看看她，看她都在做什麼。

　　看她上學，放學，上班，下班，乘著公交車，點著外賣。

　　不知道這種乏味無聊的生活，究竟對她有什麼吸引力。

　　和薩曼博士一樣，路湛亞始終堅信，她早晚有一天會改變心意，回到極光城。

　　沉寂爆發後，他第一時間去白港找過她。

　　不過她的那間小公寓早已人去樓空。

　　那時候，基地可以遠距離發送信號的涅塔波發生裝置出了問題，等修好之後，他立刻向全聯邦發送了信號，可裴染卻始終沒有回音。

　　他一直以為她已經死了。

　　那天在鬥獸場，他照例來露個面，對賽場上發生的事完全不感興趣，全程都在用手環處理公務，可頒獎的時候，一抬頭，竟然看到了她。

　　她就那麼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也是，她和他一樣強大。沉寂、瘋癲態融合體，那些東西，怎麼可能殺得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