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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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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深碧色] 折竹碎玉 (全文完)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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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十章

  蕭窈悄無聲息地去了王家一趟,來回雖半點沒耽擱,但回到宮中時還是晚了不少。

  好在這回沒人借題發揮同她計較。

  只翠微晚間為她梳頭時,見她似是情緒低落,便多問了句。

  「許是這一日下來累著了。」蕭窈扯了扯嘴角,露出些許笑意,「今日去喝了班家的茶,還給你帶了櫻桃糕,甜而不膩,味道很好。記得吃。」

  翠微含笑應了,待她歇下後,出門尋了青禾來問。

  青禾大半日都跟在蕭窈身邊,看得十分清楚,知道公主前半日還是好好的,是見過那位崔少卿回來才消沉的。

  但她與六安都得了蕭窈的叮囑,不准向任何人透露此事。

  便塞了塊櫻桃糕給翠微,含糊過去,起身道:「我去看看殿中的茶水可換了熱的。」

  蕭窈雖躺下了,卻遲遲未曾入睡。

  她壓根睡不著,一閉眼,總是會想起王家那陰暗潮濕的私牢,想起石室之中那個清瘦的男人。

  蕭窈記得,他叫石豐年。

  也幾乎一字不落地記得,那小吏問詢時兩人之間的每一句話。

  他必定是活不成了。王家不會放過他,為了挽回顏面、震懾有心之人,興許還會有更加狠辣的手段。

  蕭窈曾對這樁事有過十足的興趣,但這日之後,她未曾再問過一句。

  因為問也無用。

  王家的地位擺在那裡,便是要將此人挫骨揚灰,也無人能置喙什麼。至於這背後的原委,又有誰在乎呢?

  她什麼都改變不了,只能叫自己不要再想。

  可這日,班漪去祈年殿見過重光帝,為她帶了個意料之外的消息。

  「再過半月,是王家老夫人的六十壽辰,遍請士族,也給你遞了請帖。」班漪從袖中取出請帖,遞與她,「你且看看。」

  請帖用的是上好的碎浪箋,製紙時摻了金屑,日光下浮光流轉,很是奪目。又用蘭香薰過,撫過,指尖彷佛都沾染了一縷蘭花香,風雅極了。

  而其上,是極為端莊秀氣的字跡。

  先是將蕭窈稱讚了一番,又盛情邀她赴宴。

  蕭窈目光觸及王家的落款時,被勾起不願多想的記憶,沒忍住皺了皺眉。

  班漪驚訝:「怎麼?你不願去?」

  按理說,蕭窈這樣一個愛熱鬧的人,能有出宮的機會,應當會喜歡才對。

  蕭窈撂了請帖,無可無不可道:「阿父想要我去?」

  「你到建鄴已經月餘,我也教了有段時日,若是再遲遲不露面,便是露怯了。」班漪同她條分縷析,「何況年節將至,陸續也會有其他請帖遞來。聖上的意思是,王氏這回壽宴就很好。」

  她已經背完了各家族譜,禮儀也說得過去,挑不出什麼錯。王氏特意遞了請帖來,還是夫人親手所書,確實不宜再推脫。

  蕭窈點點頭:「既如此,那我就去。」

  「我屆時也會去,不必有什麼顧慮。」班漪翻過她今晨新寫的字,頷首道,「公主只要肯用心,學什麼不錯,這字已經看得出進益了。」

  蕭窈拿帕子沾了水,慢慢擦著手指:「我少時練過。」

  班漪笑問:「那後來怎麼撂下了呢?」

  蕭窈低聲道:「從前是我阿姐教我,後來……她不在了。」

  班漪怔了怔,隨後極輕地嘆了口氣。

  她對各族各家的情況了如指掌,自然知道,重光帝原本還有個女兒的,也就是蕭窈口中的「阿姐」,叫做蕭容。

  早年,班漪還與這位有過一面之緣,記得是個溫婉而聰慧的女郎。

  只是後來趕上天師道叛亂。

  浙東各地生靈塗炭,叛軍勢頭最盛時,糾集各地民眾十余萬,一度打到建鄴。

  那時,建鄴士族人心惶惶,開始將家眷遷往更為安全的京口。

  蕭容就是在那時出事的。

  班漪不知那時究竟是何情形,只聽人提起,有天師道信徒劫掠車隊,蕭容乘的車馬落在最後,沒能逃出來。

  這樣的事情,她這樣一個外人聽到尚且唏噓不已,於至親骨肉而言,必然是痛徹心扉。

  班漪一時無言,想了想,同蕭窈道:「今日天氣晴好,不若離宮看看。」

  自上回見過崔循,蕭窈已經有段時日沒再出去。

  一來是功課安排得滿滿當當,著實尋不到空子;二來,則是還沒徹底從那件事中緩過來,也怕再遇著什麼。

  但班漪主動提及,她也沒拒絕,只是好奇:「夫人想去何處?」

  「聽聞學宮已經修整得差不離,謝三雖沒請來松月居士,但也真討了幅字,製了匾額。這些時日不少文人雅士慕名前去,只為在學宮外看一眼那匾額。」

  班漪娓娓道來:「我休沐那日原想去的,奈何家中有事,眼下便想假公濟私,借一借公主的光。」

  無論什麼話,班大家總能說得周全、妥貼。

  蕭窈知她一番好意,叫青禾去吩咐人備車馬,又向翠微道:「你也同去。來建鄴這麼些時日,還沒好好看過此處的風景呢。」

  學宮建在蒼霞山下,毗鄰桃溪。

  宣帝在時,曾下旨在此築學宮、立太學,費了不少物力人力,但最後也就是個勉強還能唬人的空架子。

  後來歷經戰亂,世家子弟們就更是連樣子都不裝了,此處便徹底敗落。

  而如今,學宮的門庭已經重修妥當。

  高懸的匾額字跡蒼勁,猶如鐵畫銀鉤,入木三分,是哪怕不通書法的人也能看出來的好。

  湊熱鬧的人大都趕在前幾日來過,今日竟不多。

  倒是陸續有僕役進出,小心翼翼地將不知何處移栽來的梅花搬入學宮,用以點綴布置。

  蕭窈原以為,班漪的「看匾額」只是托辭,卻不料她竟真就這麼一動不動地看了許久,也不知是想起什麼,神色悲喜難辨。

  班漪待人接物從來都是游刃有餘,少有如現在這般,情緒外露之時。

  蕭窈便沒出聲打擾。

  最後還是班漪回過神,眼睫微顫,同她道:「是我失態,見笑了。」

  蕭窈連忙搖了搖頭。

  她雖沒開口問,但眼中的好奇卻是毫無遮掩的。

  「只是想起,從前在居士那裡受教的日子。」班漪輕笑了聲,似是自嘲,又似是悵然,「我那時時常想,若自己是男子就好了……」

  可她不是。

  所以哪怕涉獵經史子集,學識遠勝這世上大多男子,到了年紀,卻還是要回到閨中去繡她的嫁衣,去嫁人。

  這些年她教過不少女郎,講得最多的便是「德容言功」,講到自己都厭煩不已,可又能如何呢?

  她頂著班氏女苦心經營多年的賢名,不能行差踏錯。

  蕭窈似懂非懂地聽著,她不大會寬慰人,正猶豫著該怎麼開口,卻聽到身後傳來笑語聲。

  循聲看去,不遠處停著幾輛華蓋香車。

  衣著錦繡,面容嬌豔的兩位女郎下了車,被周遭的侍女簇擁而來。

  班漪已收斂了情緒,只看一眼便認出來人的身份,同蕭窈輕聲道:「穿鶴氅的是謝家六娘子,盈初;白狐裘的是陸家三娘子,西菱。」

  蕭窈這些日子的族譜並沒白背。班漪才提及身份,她已經從腦海裡將兩人的名姓、出身都翻了出來。

  這兩位女郎都認得班漪,反應卻各不相同。

  謝六娘子似是有些靦腆,只是含笑見了一禮。

  陸三娘子卻顯然更外向些,上前笑道:「不意夫人竟也來此,真是巧遇!」

  目光流轉,落在了蕭窈身上,試探著問:「這位女郎是……」

  班漪微微一笑:「我私心想來看看學宮匾額,便邀了公主同行。」

  士族皆知重光帝請了班大家入宮,教授公主。

  陸西菱一見她身側這從未見過年輕貌美的女郎,便已經猜了個七八分,確準身份後,不動聲色地同謝盈初換了個眼神。

  「早就聽聞公主來了建鄴,只是無緣碰面。今日一見,果然如明珠美玉,氣度高華。」

  蕭窈實在不覺著自己與「氣度高華」四個字沾邊,但還記得班漪的叮囑,客客氣氣地問候後,便不再多言,只擺出端莊的笑。

  班漪與她二人相熟,負責寒暄,熟稔地問起謝氏老夫人的身體。

  「祖母近來身體尚好。只是三兄為學宮之事操勞,這幾日都未曾歸家,她放心不下,叫我來看看,送些衣物、茶餅點心。」謝盈初輕聲細語道。

  至於陸三娘子為何來,她沒提,班漪心中明了,也沒挑破。

  「勞累至此,實是不易。」班漪側了側身,「既是如此,我便不耽擱你們了,快些去吧。」

  直至一行人進了學宮,身形消失不見,蕭窈彷佛還能嗅到空氣中殘存的熏香氣息,抬手蹭了蹭鼻尖。

  班漪適時道:「王氏壽辰那日,就如方才這般,走個過場就好。」

  重光帝格外看重她頭回露面的場合,班漪嘴上說著無妨,心中多少也是在意的。

  蕭窈自己並沒覺著如何。

  她是不常參加這種宴會,舉手投足的禮儀興許沒方才謝、陸兩位娘子那般賞心悅目,但並非不通人情世故。

  這宴會是為了給王老夫人祝壽,無需她多做什麼,只需說兩句祝詞,而後安安靜靜當個花瓶擺件就行了。

  能有什麼難的呢?

  她攏了攏大氅,漫不經心道:「好。」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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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十一章

  對於即將到來的王家壽宴,重光帝特地召蕭窈來叮囑之前,先用更為實際的行動表達了自己的看重。

  精美的衣物、頭面流水似的送來朝暉殿,供蕭窈挑選。

  金絲銀線,珠玉琳琅。

  看得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

  蕭窈這個年紀,也喜歡這些華服首飾,只是幾日接連試下來,已然從最初的積極逐漸麻木。

  尤其是在妝台前一動不動坐小半個時辰,梳完髮髻、上過妝後。

  侍女的手很巧,梳的髮髻精緻又好看,釵環珠翠點綴其間,賞心悅目。

  但蕭窈那張明豔的臉上毫無表情。

  青禾倒是一如既往地捧場,讚嘆道:「公主穿紅衣好看!屆時就這樣打扮了過去,必定是宴席上最貌美的女郎……」

  「是好看,」翠微卻又有些顧忌,看向一旁的班漪,「只是若如此,會不會太過惹眼?」

  班漪沉吟片刻,頷首道:「還是換那套杏色的試試吧。」

  「饒了我吧。」蕭窈終於不再裝聾作啞,揉捏著發酸的脖頸,努力找藉口,「我前日答應了阿父,要去給他彈琴來著……」

  蕭窈從前並沒學過琴。

  是班漪來了宮中後,一一試過,發覺她在音律上還算是有些天賦,便開始每日教她樂理。

  月餘下來,也能彈上一兩支簡單的曲子。

  前日一同用飯時,蕭窈得意洋洋地提及此事,重光帝倍感稀奇,便叫她改日得空彈給自己聽。

  蕭窈支使青禾:「取我的琴,咱們去祈年殿。」

  午後的祈年殿靜謐無聲。

  內侍們早就識得這位公主,無需通傳,由她進了殿內。

  重光帝正批閱奏疏,見她帶著琴來,停筆笑道:「我方才還在同葛榮提起,說窈窈快該來了。」

  蕭窈稍稍提起格外繁復的衣擺,在琴案後落座。

  她煞有介事地撫過琴弦,輕咳了聲:「先說好,我就學了這麼兩支曲子,縱是彈得不好,阿父也不能笑我。」

  重光帝頷首:「這是自然。」

  蕭窈將曲譜在心中過了一遍,這才輕輕撥動琴弦。

  她最先彈的是《仙翁操》,這是初學者常用來開指的曲子,也是她練得最為熟稔的。

  而後是《蒹葭》中一段。

  練得不熟,琴聲中有凝滯,磕絆了下,硬著頭皮彈完了。

  這樣的琴聲算不得悅耳動聽,尤其是對於懂音律的人而言。

  但重光帝還是頗為認可,稱許道:「很好。」

  倒是蕭窈自己沒好意思,紅了紅臉:「您就哄我吧。」

  「於初學者而言,能如你這般,已然不錯了。」重光帝倚著憑几,笑道,「若是你只是學這麼些時日,便能彈得高妙絕倫,叫那些練了幾十年的如何是好呢?」

  蕭窈道:「可我聽班大家說,謝三郎當年在松月居士那裡學琴,便是幾日能成曲,一年造詣勝過常人十載。」

  重光帝道:「謝卿是音律一道上是天縱奇才,若不然,當年如何十六歲獲封協律郎?窈窈不必與他相較。」

  「阿父聽過他的琴嗎?」蕭窈一手托腮,輕輕撥動著琴弦,「我聽著班大家的琴就很好,可她說自己不如謝三郎,等哪一日我聽了謝三的琴聲,才知道何為登峰造極。」

  重光帝難得見她對哪位郎君感興趣,意味深長道:「確實極好。」

  蕭窈愈發好奇,正要再問,被進殿來通傳的葛榮打斷。

  重光帝了然道:「他二人將碑文擬定了?」

  「是,」葛榮道,「少卿與協律郎已在偏殿等候許久,奴才斗膽來問一句,是請兩位先回,還是……」

  蕭窈微怔,意識到他說的是崔循與謝昭,撥弄琴弦的手倏地停住:「他們何時來的?」

  葛榮解釋道:「聖上今日宣了兩位,在偏殿草擬學宮的碑文。」

  蕭窈想了想。

  她來時,偏殿外彷佛是候了兩個內侍。

  只是她那時心中惦記著琴譜,並沒放在心上,更沒多問。

  冰冷的琴弦此時顯得有些燙手。

  蕭窈收回手,向重光帝抱怨:「阿父怎麼也不提醒我?」

  重光帝啼笑皆非:「謝卿並非恃才傲物之人,窈窈不必為此顧慮。」

  蕭窈一時間無言以對。

  她早前隨班漪出宮時,在渺煙亭見過謝昭,也知道這是個溫文爾雅、通情達理的郎君。

  心中介懷的,實則是另一位。

  當初她私下在幽篁居見崔循時,此人身前擺著張琴,想來也是精通琴藝。方才聽了她那拙劣的琴聲,指不定心中作何想法。

  「宣他二人進殿,」重光帝叩了叩桌案,「窈窈先去裡間暫避。」

  若是此時出去,八成要與兩人打個照面,謝昭倒還罷了,一想到崔少卿那張臉……

  蕭窈穿過簾攏進了內室。

  她有多不想回憶王家石牢中的經歷,就有多不想見崔循。

  -

  重光帝令兩人擬定的,是他日要鐫刻在學宮石碑上的《告學子書》,意在勉勵學子上進。

  他二人才華橫溢,這麼一篇碑文算不得什麼難事。

  早在蕭窈帶著琴來到祈年殿時,碑文已經草擬妥當,由崔循在做最後的修訂。

  隨後響起的琴聲,一點不落地傳到了偏殿。

  謝昭無事可做,就著這生澀的琴音,隨手默了篇琴譜。

  崔循專心致志地謄寫碑文,恍若未聞,只是琴聲在《蒹葭》那節磕絆時,皺了皺眉。

  及至受宣來了正殿,案上琴仍在,人倒是不見蹤跡。

  崔循的目光掠過琴案,最終落在面前的茵毯上,將謄寫過的碑文交給內侍:「請聖上過目。」

  重光帝心中明白,自己的學問稀疏平常,若是想要指點這兩位擬定的碑文,無疑是畫蛇添足。

  召他們來,原也不是為此。

  故而大略看過,稱讚兩句後,話鋒一轉:「朕召你們二人前來,還有一樁事。」

  「元平年間,先帝曾有意召松月居士為太學祭酒,他固辭不肯受。坊間傳聞,這是因居士雅好山水,不喜拘束……」重光帝頓了頓,看向謝昭,「但朕曾聽先帝提及,是因他不滿於太學只容士族進學,而無寒門子弟。」

  誰也沒料到,重光帝竟會驟然提起舊事。

  崔循敏銳地從這反常之中,窺見了重光帝的深意,不動聲色地抬起眼,看向這位已經幾近衰老的帝王。

  謝昭答:「臣少時在師父身邊受教時,常聽他老人家提起,有教無類。」

  重光帝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頷首道:「朕深以為然。」

  「寒門之中亦有可塑之才,若只以出身評判,豈非與重整太學的初衷背道而馳?」重光帝緩緩道,「朕欲在學宮增設一門,允寒門中的佼佼者,入太學受教。」

  寒門出身的子弟,識字念書的少之又少。

  便是有家境好的,送到私塾開蒙,真正能在這條路上走下去的萬中無一。

  士庶之間,相隔天塹。

  士族壟斷了所有的財富、官位,劃分三六九等,絕不與寒門通婚,維繫著血脈的純正;又不肯讓渡受教的機會,狠狠地斬斷了最後一線登天的長梯。

  重光帝想做的,就是續上這一條險而又險的登天梯。

  崔循比誰都清楚這意味著什麼,倒沒驚慌,只是有些意外。

  因這位重光帝在登基前,在外的名聲皆是平庸、溫厚。也正因此,士族才會在上一位小皇帝墜馬身亡後,請他入建鄴。

  可這皇位上似是有詛咒。

  蕭氏每一位帝王都不肯相安無事,安穩度日,總會有諸多是非。

  「此事牽連甚廣,」崔循波瀾不驚道,「待聖上召群臣議過,臣自當聽命行事。」

  謝昭則道:「聖上若有此意,臣願代為傳達,告知師父。」

  兩人誰都沒明說,但個中態度的不同,就躲在內室旁聽的蕭窈都能覺察出來。

  腳尖碾過茵毯上的紋路,愈發堅定了對兩人的看法。

  「崔卿所言亦有道理,此事不急在一時半刻。」重光帝聲音中聽不出半分不悅,又向謝昭道,「松月居士處,就有勞謝卿了。」

  言盡於此,兩人齊齊告退。

  出了祈年殿,謝昭停住腳步,向崔循道:「琢玉可是有話要問?」

  崔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只需到了謝翁面前,仍有話要說就夠了。」

  他不在意謝昭方才如何奏對,甚至想都不用想,便知道此事問到謝翁面前,決計說不過去。

  「言辭總是這般不留情面,你身邊的人如何受得住?」謝昭調侃了句,轉眼卻又沉默下來,良久,無聲地嘆了口氣,「寒門的不易,琢玉自是難以感同身受。」

  他與崔循不同,並非自幼生在謝家,金尊玉貴地長大。

  而是在庶民之中摸爬滾打,吃盡苦頭,僥幸得了松月居士扶持,才走到今日的。

  崔循無動於衷,只平靜道:「你若能促成此事,我不會阻攔。但也不會相助。」

  他向來不喜與人爭論是非對錯,留了這麼一句,便要離開。

  謝昭的目光卻落在他身後:「微臣見過公主。」

  他二人離開後,重光帝到了該服藥歇息的時候,蕭窈稍稍磨蹭了片刻才出來的,卻不料還是在此遇到了。

  謝昭一見就道破了她的身份,並沒任何詫異。

  倒是蕭窈有些驚訝,想了想,了然道:「那日在渺煙亭,你就猜到了。」

  「是。」謝昭含笑道,「只是那時想著,若是道破身份,怕是會令公主不自在,便沒提及。」

  他實在是個通情達理、善解人意的人,好相貌,好性情,招人喜歡。

  蕭窈有心想問問他當年是如何練琴的,但目光觸及一旁的崔循,臉上的笑意淡了些,只道:「聽班大家提起過,協律郎的琴很好,若將來有機會,再討教。」

  「臣樂意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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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十二章

  年節臨近,宗廟祭祀之事提上議程,太常寺上下忙得不可開交。

  太常卿是桓氏那位老爺子。

  他生平最愛飲酒、清談,十天半月也不見得能來官署一回,諸多事務實則都落在崔循肩上,由他經手決斷。

  崔循分身乏術,學宮的事暫且擱置,只令工匠們先修繕布置,旁的年後再議。

  相較之下,謝昭就顯得尤為清閒。

  大樂署按部就班地排演祭祀所用的太樂,他只需要每日去一個時辰,旁聽排演,予以指正即可。

  太常寺官署設在皇城南側,望仙門內。

  每每排演之時,鐘呂聲深沉而悠長,隔著數道宮牆,依舊清晰可聞。

  這聲響原是傳不到朝暉殿的。

  只是這日班漪照例休沐歸家,蕭窈無所事事地闔宮閒逛,循著樂聲一路找來,才知是大樂署在為年節祭祀做準備。

  內侍回了話,覷著這位公主的神色,試探道:「公主可是還有什麼吩咐?」

  蕭窈遲疑片刻,秉持著「來都來了」的想法,問道:「協律郎可在?」

  「在。」內侍大著膽子補了句,「公主來得正巧,這時辰,協律郎應當已經指點過樂官們,清閒下來了。」

  得了這句,蕭窈便沒再猶豫,隨他進了大門。

  內侍並沒說錯。

  蕭窈是在排演太樂的院落外見著謝昭的,他才指點完眾人出門,要回自己的官廨去。

  興許是因無需面聖的緣故,謝昭並未穿官袍,身上是竹青色的常服。烏黑如墨的長髮以同色的髮帶束著,透著幾分慵懶隨性。

  見著她後,眉眼一彎,聲音溫潤:「公主是來聽琴的?」

  「算是……」蕭窈輕咳了聲,期期艾艾道,「你那架叫做『觀山海』的琴,在此處嗎?」

  蕭窈頗有自知之明,以她現在的水平,應當聽不出謝昭與班大家在琴上的造詣有何差別。

  她更好奇的,其實是那張聞名江左的琴。

  據班大家所言,那是吳郡一位斫琴大師平生最得意之作,曾有人擲千金欲求此琴,卻被一句「並非知音」給回絕了。

  這位斫琴大師臨終前,將「觀山海」托付給了好友松月居士。

  再後來,謝昭拜在松月居士門下。

  因他在音律上天縱奇才,居士便將這琴給了他,說是如此才不辜負此琴。

  「此琴置於家中,若非有何要事,不會輕易帶出門。」謝昭解釋過,語氣中添了些歉疚,「怕是讓公主失望了。」

  蕭窈連忙搖頭:「是我冒昧。這樣貴重的琴,該好好收起來的。」

  「官廨之中,也有昔年先帝所賜的名琴『知秋意』,公主若不嫌棄……」

  謝昭並未將話說到底,只是用那雙生得極好看的桃花眼看她,眼波流轉,意思不言而喻。

  蕭窈反應過來前,已經先一步點了頭:「好啊。」

  謝昭在太常寺的官廨算不得多寬敞,他身上擔著的是閒職,若非遇著年節這種緊要關頭,又或是聖上傳召,也不常來此處。

  但房間收拾得極為雅致。

  分明沒什麼貴重的陳設,甚至沒懸掛什麼古畫書法,但一眼看去,依舊令人覺出講究。

  哪怕蕭窈不大喜歡士族的行事,也不得不承認,他們在這方面確實極有天賦。

  琴案上,擺著那架叫做「知秋意」的琴。

  以梧桐木製成,樣式古樸,通身並無任何裝飾,只是在琴首刻有葉脈似的紋路。

  「此琴取『一葉落,而知天下秋』之意,」謝昭將茶盞放至她手邊,笑問,「公主想聽什麼?」

  他撩起衣擺,在琴案後坐了,衣裳萎地,姿態優雅。

  蕭窈托腮想了想:「我攏共也沒聽過多少曲子,還是你自己定吧。」

  她就是個一知半解的「門外漢」,好在謝昭並沒執意要她挑,垂眸稍作思索,修長的手不疾不徐撫過琴弦。

  謝昭並無蕭窈想像中的認真,他姿態閒適而隨性,游刃有餘,倒像是在品茗觀花。

  琴音悠長時如溪水,自他指間流淌而出。

  急切時,又如湍流傾瀉。

  蕭窈端了茶盞,遲遲未曾動。

  她原以為,自己只能聽出琴聲是否凝滯這樣明顯的疏漏,眼下聽了謝昭的琴,才知道真有高下之分。

  雖說不清道不明,卻真真切切能夠覺察到。

  一曲終了,謝昭覆弦,抬眼向她道:「這是《高山流水》。」

  蕭窈點點頭,眼中是明明白白的欽佩,還帶著些許期待。

  謝昭其實並不常為人撫琴。

  一來,是沒那個閒情逸致;二來,則摻了些世俗的計較。

  物以稀為貴,時人皆知他如此,非但沒有詬病,反倒皆以為謝郎合該如此——

  若是誰都能叫他彈奏,與那些伶人樂妓又有什麼區別呢?

  但謝昭今日卻並沒就此停手,想了想,又為她彈了《淮南曲》。

  蕭窈從來喜動不喜靜,少有這樣專注的時候。也並沒意識到,謝昭的琴聲在這大樂署中,從來都是難得耳聞的。

  官廨所在的院落外,已陸續聚了好些樂工。

  「這必是協律郎的琴聲……」

  「當年先帝在時,召見協律郎,我曾有幸在殿外聽過這《淮南曲》,當真是如聽仙樂,記憶猶新。」

  「協律郎今日,怎的有如此雅興?」

  眾人議論紛紛,正攛掇著其中一人借著請示的由頭入內一看究竟,卻只聽身後傳來質詢。

  「諸位為何聚集於此?煩請讓路。」

  循聲看去,只見有內侍捧著厚厚一摞公文,擰眉質問。

  而他身側,則是身著朱衣,面聖回來的崔少卿。

  眾人立時沒了爭辯的心思,紛紛讓路賠罪,作鳥獸散。

  崔循倒是沒說什麼。

  他這幾日忙得厲害,方才在祈年殿隨重光帝議事,待晚些時候歸家,族中還有許多事務亟待過問。

  實在不想多費口舌。

  至於這些人聚集於此的緣由……

  崔循與謝昭相識數年,又豈會聽不出他的琴聲?

  論資排輩,謝昭上頭還有兩位兄長,族中縱是有什麼緊要的麻煩事也輪不到他勞心費力。

  大樂署的事務又算不得繁忙。

  才叫他能有這樣的閒情逸致撫琴。

  崔循的官廨是單獨一處院落,並不在此,但他手頭有一事要與謝昭交接,進了院門。

  原本的《淮南曲》,此時已經換為《蒹葭》。

  崔循腳步一頓,那道再熟悉不過,卻無論如何不該出現在此處的聲音從屋中傳來。

  「為何是這個?」

  蕭窈聽出他改彈《蒹葭》後,險些嗆了茶水,連忙將茶盞放得遠遠的:「那日在祈年殿,你聽到我彈的曲子了……」

  謝昭莞爾。

  蕭窈道:「我彈得不好,於你們而言,怕是不堪入耳。」

  「昭從未這般想過。樂理本為娛情,公主自己喜歡就足夠了。」謝昭目光柔和,「何況誰人學琴,不是磕磕絆絆過來的?」

  話說到一半,溫和的聲音被叩門聲打斷。

  蕭窈原本就已經打算告辭,瞥見崔循後,這一念頭愈發強烈,立時起身。

  只是話還沒說出口,崔循的目光已經落在她身上,問:「公主為何來此?」

  「我……」蕭窈被他看得心虛,隨即又覺著自己這心虛莫名其妙,挺了挺肩,「我來向協律郎請教樂理。」

  崔循神色寡淡:「是班氏不足以教授公主?」

  謝昭詫然,有意無意瞥了崔循一眼。

  他知曉崔循冷心冷情,但從未見過他這般,與哪個女郎過不去。

  蕭窈卻顧不得這麼多,被這麼一句撩起火氣,立時瞪了回去:「是太常寺何時貼了布告,不准我踏足此地?」

  「於禮不合。」崔循道。

  蕭窈磨了磨牙:「少卿看不過眼,大可以去祈年殿告我一狀,叫父皇責罰我。」

  她就差明著罵崔循「多管閒事」了,怕自己再多留會兒,指不定會說出什麼來,匆忙向謝昭道了聲謝,快步離開。

  崔循側身,讓出門口的路。

  兩人擦肩。

  披帛從他低垂的手背拂過,輕柔而冰冷。

  「今日誰得罪你了?」謝昭倒了盞新茶,若有所思,「還是說,你何時與公主有了舊怨?」

  崔循避而不答,只道:「既清閒無事,元日宗廟祭祀的祭詞,由你來擬。」

  謝昭雖才華橫溢,實則不大愛寫這等祝詞,尤其是需要再三斟酌,反復修訂的。

  但崔循將這事扔給他,並沒留回絕的餘地。

  謝昭輕輕叩了叩琴案,笑道:「公主來尋我,不過是想看那張『觀山海』罷了,琢玉何必介懷?」

  他這話似是意有所指,又似是隨口一提。

  崔循果不其然皺了眉。

  但卻沒再多言,拂袖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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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十三章

  看了名琴,聽了謝昭彈的曲子,蕭窈的心情原本是極好的。

  但全都被崔循三言兩語給毀了。

  睡了一夜,第二日同班漪提及自己去大樂署聽琴,再說起此事,依舊既莫名其妙,又隱隱生氣。

  「我知自己並無名門閨秀的風姿儀態,可這與他,又有什麼干係呢?」

  蕭窈咬了口班漪帶來的櫻桃糕,恰到好處的甜意在唇齒間溢開,再開口時,情緒稍稍和緩了些:「同為士族出身,謝三郎就不會如他那般……」

  謝昭的態度始終是溫和、妥貼的,在他面前,彷佛什麼都不用想,做什麼都是對的。

  崔循則不然。

  規行矩步,嚴苛、挑剔,叫人不由得懷疑,世上究竟有誰能入得了他的眼。

  班漪聽了蕭窈的講述,頗感稀奇。

  她與崔氏不常往來,但這些年也見過崔循幾面,聽過許多事跡。

  倒不是說崔循平易近人。

  只是以他一貫的行事,縱然認為蕭窈此舉不妥,也不會出言詬病才對。

  畢竟長公子日理萬機,他們崔氏族中的女郎如何,興許都不會過多關注,又為何平白要對公主指手畫腳呢?

  班漪思忖片刻,開口道:「公主可知崔氏行五的那位郎君?」

  蕭窈點點頭:「崔韶。」

  這是崔循同父異母的庶弟。

  若是沒猜錯,那日幽篁居外,她倉促撞見的那少年便是崔韶。

  「早些年,崔翁便將族中之事交給長公子,自己安心頤養天年。崔公又早就不在,這些年杳無音訊……」班漪頓了頓,意味深長道,「長兄如父,五公子的親事最後應當是由他來決斷的。」

  蕭窈來建鄴,就是為了議親。

  眾人心照不宣,班漪沒避諱提及此事,蕭窈也沒臉紅迴避。

  「我又沒同崔氏定親。八字沒一撇的事,他若看不過眼,不結親就是,何必如此?」蕭窈撇了撇嘴角,「何況,誰要嫁入他家啊?」

  既提及此事,班漪索性又問:「那謝潮生如何?方才聽你提起,似是並不厭煩。」

  蕭窈拭去指尖的碎屑,慢吞吞道:「謝三郎那樣的人,會有人討厭他嗎?」

  但若說有多喜歡,並沒到那份上。

  畢竟攏共也就見了幾面,一隻手數得過來,說過幾句話,甚至談不上有多了解。

  「倒也不急。」班漪徐徐道,「明日王氏壽宴,士族子弟雲集,公主屆時大可慢慢看,說不準會有一眼相中的人。」

  蕭窈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

  經過這些時日精挑細選,最終由班漪拍板,定下了那套杏色的宮裝。

  宮中手最巧的侍女一大早來朝暉殿,為蕭窈梳了個極其精緻的髮式,珠翠點綴在雲鬢間,溫婉端莊。

  珍珠耳飾垂下,光澤瑩潤。

  纖腰裊裊,繫著環佩禁步,將步子壓得輕而緩。

  臉上也上了妝,蛾眉橫翠,唇紅齒白。

  任是誰見了,都得承認,這是個頗為貌美動人的女郎。

  至於給王老夫人的壽禮,重光帝早就令人備好。

  蕭窈出宮前,先去了祈年殿。

  她要帶著重光帝給王家的旨意與賞賜一道過去,如此,才能顯得更為鄭重。

  重光帝將自家裝扮一新的女兒從上到下打量一番,老懷甚慰,捋過斑白的鬍髯,接連說了幾個「好」字。

  蕭窈眉眼一彎,笑道:「阿父若是沒別的話吩咐,我就先走了,班大家還在等著。」

  「窈窈,這是你來建鄴後,頭回在士族那邊正經露面。要乖乖聽班大家的叮囑,謹言慎行,不准胡鬧。」重光帝稍稍收斂了笑意,語重心長道。

  這樣鄭重其事的態度,令蕭窈的心沉下些。

  她離開時沒再如往常一般隨意,屈膝行了一禮:「女兒記下了。」

  -

  王老夫人的壽宴設在王氏的引仙園,佔地極為廣闊,其中築有山石林泉、亭台樓閣,花果竹柏、飛禽走獸應有盡有。

  時人又稱其為「金闕」。

  蕭窈先前曾隨崔循來過此處,但她那時心神不寧並沒閒情逸致,加之隔著幕籬,並沒好好看過。

  以致她對王氏的印象,停留在那個昏暗而陰濕的地牢上。

  如今由班漪相陪,從正門踏入引仙園,才發覺此處好山好水,一眼望去竟遠勝皇宮許多,倒真是無愧人間仙境之名。

  又因老夫人六十壽辰,園中各處著意布置過,珠璣羅綺,極近豪奢。

  看得人眼花繚亂。

  蕭窈還記得自己的此行的任務,未曾將這沒見過世面的樣子表露出來,只在心中暗暗驚嘆。

  她臉上端著恰到好處的笑。

  這是經班大家指點過的,既不會讓人覺著冷淡疏離,又不會顯得諂媚討好。

  王氏的侍從在前引路,而身後,是捧著賀禮的內侍、宮女。

  這樣一行人,在今日登門祝壽的諸多客人中,也顯得尤為突出。一路走過,明裡暗裡不知有多少道目光落在蕭窈身上。

  眾人都想看看武陵來的這位公主。

  傳聞她在鄉野間長大,雖貌美,但無才無德,嬌縱蠻橫。

  重光帝登基伊始,甚至都沒敢將人帶來建鄴,悉心教導這麼久,才終於肯放她在世家這裡露面。

  在來之前,班漪面上未曾表露,但心中多少還是有些擔憂。怕蕭窈未曾來過這樣的場合,會緊張露怯,叫人看了笑話。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她喜歡這位小公主,不願這樣的事發生。

  而如今,懸著的那顆心終於落回原處。

  蕭窈壓根不在乎這些名滿天下的士族。

  心中不認為他們有何尊貴,也不期待獲取他們的認可,故而並不會為此謹小慎微,戰戰兢兢。

  她就是依重光帝的意思,來送些壽禮,再吃頓飯,就可以打道回宮了。

  蕭窈來到松柏院時,裡邊也得了通傳,原本正撒嬌湊趣博老夫人高興的女眷們齊齊安靜下來。

  唯有備受疼愛的王四娘子沒什麼顧忌,依偎在老夫人身側,依舊道:「可算是來了。若不是祖母壽辰,這位還不定藏頭露尾到什麼時候呢。」

  在場眾人皆是擅察言觀色的,心照不宣地交換著眼神。

  陸三娘子掩唇笑道:「聽聞公主這些時日,在潛心學琴。」

  王四娘子冷笑了聲,正欲開口,被自家祖母瞥了一眼,這才停住。

  婢女打起簾攏,請蕭窈入內。

  房中溫暖如春,這時節,竟似有清清淡淡的瓜果香,很是宜人。

  蕭窈繞過那十二扇的檀香木松鶴屏風,這才見著正廳的全貌。

  寬敞華貴的廳堂中,已聚了不少女眷,衣香鬢影,錦繡如堆。像是春日裡滿園開得姹紫嫣紅的花,賞心悅目。

  而被她們簇擁著,斜倚在正中的,是位看起來慈眉善目的老夫人。

  銀髮梳得一絲不亂,精神矍鑠,石青色的衣裳恰到好處襯著她雍容華貴的氣度。

  因上了年紀的緣故,眼眸稍顯渾濁,但抬眼時看過來的目光卻格外利。

  蕭窈不喜歡這樣的視線。

  會讓她有種毫無保留的、被審視的感覺。

  「恭賀老夫人六十大壽。願如南山之壽、松柏之茂,福壽綿長。」蕭窈垂了眼,「父皇感念王氏多年辛勞,於國於民,居功甚偉,也為您另備了壽禮。」

  「皇恩浩蕩,王氏自當盡心竭力。」

  王老夫人略抬了抬手,立時有婢女上前挪了坐席,請她與班漪落座。

  「久不見你,近來可還好?」老夫人再開口時,卻是對著班漪。

  「承蒙聖上信任,召我入宮教導公主,故而近來少走動,勞您記掛。」班漪笑著,不動聲色地將話題扯回蕭窈身上,「好在公主聰穎,興許再過些時日便可出師,屆時我便又清閒下來了。」

  老夫人微微頷首,這才向蕭窈道:「公主初來建鄴,可還習慣?」

  蕭窈低眉順眼道:「一切都好。」

  「既如此,閒暇時宜多走動。宮中只一位公主,無人作伴,怕是無趣。」老夫人看向身側的四娘子,笑道,「你近來不是在與盈初她們商量著籌辦雅集?屆時記得給公主遞請帖。」

  蕭窈循聲看去,與一位美貌的小娘子視線撞了個正著。

  她穿著條石榴紅的衣裙,雀羽金線繡成,熠熠生輝,華美至極。

  鬢髮上簪著支鳳凰銜珠釵,凰羽精緻,最難得的還是那珍珠,個個飽滿圓潤,在日光之下竟依稀泛著幽光。

  光彩奪目,世所罕見。

  蕭窈從沒見過這樣的珠子,倍感新奇,目光在其上多停留了一瞬。

  她知曉,這是王家的四娘子,王瀅。

  早在背王氏族譜時,女史們就曾同她提過,說四娘子是王家最受寵愛的女郎。

  前幾日班漪也曾提起,說當初四娘子出生時,老夫人曾夢見紅霞漫天,以之為吉兆,故而將四娘子放在自己院中,親自撫養長大。

  而後隱晦地提及,因整個王家千嬌百寵,四娘子性子不大好。

  而如今,這位性子不大好的四娘子略抬了下巴,同她道:「祖母說得是。不過既為雅集,不說琴棋書畫樣樣齊全,至少精通其一,才不至於空坐著無所事事……」

  「不知公主擅長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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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十四章

  在場之人只要不是傻的,都能品出王四娘子尖銳的態度。

  但大都是看熱鬧的想法。

  誰也不想平白得罪了王瀅,畢竟這可是王氏的掌上明珠,素來眼裡揉不得沙子,睚眥必報。

  班漪方才已經幫過一回,何況她已算是半個長輩,總不好摻和進這些小女郎們的事情中,欲言又止。

  蕭窈迎著王瀅倨傲的視線,扯了扯唇角。

  她心中想的是「誰愛來誰來」,但念及臨行前重光帝的叮囑,還是緩緩道:「我才疏學淺,琴棋書畫都談不上精通,還是等何日學出些模樣,再來叨擾娘子吧。」

  王瀅冷哼了聲,示威似的,目光從在場這些女郎們臉上掃過,最後仰頭看向老夫人:「祖母聽見了,公主自己不願來的,將來可別怪我。」

  「你啊……」王老夫人抬手在她眉心點了下,似是責備,可最終也沒就此多說什麼,只道,「好了,你們年紀輕輕的,也都別拘束在我這裡了。今日日光晴好,到園子裡逛逛,有什麼想玩的、想要的,只管吩咐僕役就是。」

  言畢,又向班漪道:「你若無事,留下陪我說說話。」

  班漪縱使是有事,如今也只能點頭。

  蕭窈對上她隱隱擔憂的目光,笑了笑,示意她盡管放心,而後同眾人一道出了門。

  能在老夫人院中陪著說話的女郎,皆是士族出身,且非那等家道中落之流。

  她們彼此大都相熟,這些年時常往來,關係極其穩定。

  王瀅自小就是這其中「眾星捧月」的對象。

  她方才已經表露對蕭窈的不喜,哪怕老夫人發話,也不肯讓人參與雅集。其他人「聞弦音而知雅意」,自然也不會接納蕭窈。

  一路走來,其他人簇擁著說說笑笑,蕭窈則成了那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

  無人理會,格格不入。

  這其中有那日在學宮外見過的謝、陸兩位女郎。

  謝娘子似是對她的處境心有不忍,回頭多看了兩眼,隨即被陸娘子挽著小臂拉走了。

  青禾亦步亦趨跟在蕭窈身後,眼圈都快紅了:「她們怎麼能這樣?您可是公主……」

  「公主又如何?」蕭窈撫過絲絹扎成的花枝,輕聲道,「誰坐在皇宮那個位置上,都由她們父祖說了算,我這個半路公主,算得了什麼呢?」

  蕭窈對此認知明確。

  只是一時並沒想明白,自己初來乍到,王瀅對她的敵意究竟因何而起?

  一行人走走停停,行過木拱廊橋,到了設宴的湖心島上。

  也不知王家建這引仙園時耗費多少,竟生生引淮水支流,在其中挖出偌大一個湖泊。又這湖心的島上,築假山,建亭台軒榭,意在仿傳說中的蓬萊仙境。

  此處已聚了各家前來祝壽的兒郎,博弈投壺。

  王家勢大,建鄴有頭有臉的士族大都能扯上姻親關係,適逢老夫人六十大壽,廣發請帖,各家自是無不應的道理。

  來之前班漪還曾打趣過,叫她趁此機會好好看看各家兒郎。

  可如今放眼看去,蕭窈並沒記著任何一張臉,只覺著彷佛都差不多,一樣的寬袍廣袖、衣袂飄飄。

  也不知是哪位,或是哪幾位,身上的熏香用得太過濃烈。

  清風拂過,令人頭暈目眩。

  青禾不著痕跡地扯了扯蕭窈的衣袖。

  被眾星捧月哄了一路依舊興致缺缺的王四娘子,此時倒似是轉了性,語笑嫣然,同身側那位白衣郎君說話。

  她相貌生得妍麗,不凶巴巴地鬧脾氣時,是個很好看的女郎。

  蕭窈心思歪了一瞬,隨後也認出來,令她喜笑顏開的那人正是謝昭。

  兩人不知聊了些什麼,謝昭猶豫片刻,點了點頭。

  王瀅笑盈盈地回身招呼其他女郎,看架勢,是要兩兩結隊,投壺比試。

  王瀅對謝昭抱有好感。這件事連蕭窈都能看出來,旁人就更是心照不宣,要麼尋自家兄弟,又或是相熟的郎君結隊,誰都不會去觸她的黴頭。

  青禾勾著蕭窈的衣袖,輕輕搖晃:「公主不去嗎?」

  若是不去,難免會顯得不合群;可若是去……

  蕭窈正猶豫著,卻只見身著錦衣的少年到了她面前,期期艾艾問:「韶冒昧打擾,不知公主可願與我結隊投壺?」

  他這回做足了準備,沒初見時那般狼狽,但耳垂還是隱隱泛紅,聲音也緊張得厲害。

  蕭窈得以坐實了先前的猜測。

  那日她在幽篁居外撞見的,正是崔家五郎,崔韶。

  周遭眾人齊齊看過來,不知多少視線落在兩人身上。崔韶性情本就內向,如今更是肉眼可見地局促起來,清澈的眼眸中寫滿了不知所措。

  他這模樣看起來有些可憐,倒像是受刑似的。蕭窈看不下去,點了點頭:「好啊。」

  崔韶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眉眼間也隨之添了喜色。

  所謂結隊投壺,不過是形式上翻出花樣,本質並沒什麼變化,對蕭窈而言更是易如反掌。

  因旁的世家閨秀學琴練字的功夫,她都用在了玩上。

  尤其早些年,幾位表兄還在建鄴時,時常教她投壺、射箭。

  蕭窈如今擲百次,能中百次,依耳、貫耳等花樣不在話下,也能擲竹箭使之躍還,如此往復幾十回不斷。

  第一回,眾人還當她是運氣好。

  及至第二回,蕭窈閒庭信步似的隨手擲出,竹箭依舊能穿過屏障,箭箭不落空,這才意識到她當真是個中高手。

  司射的僕役又算了一輪分。

  「謝郎與四娘子位居榜首,崔郎與公主次之……」

  有與崔韶關係親近的小郎君笑他:「阿韶,最後一輪,你可不能再拖累殿下了。」

  崔韶臉又紅了。

  這回不是害羞,而是窘迫。

  受長兄的影響,他素日看書最多,哪怕去參加雅集文會,也不大喜歡投壺、彈棋這樣的玩樂。

  方才主動邀請蕭窈,是見她獨自站在那裡,沒多想就去了,並沒料到她投壺的技藝竟這般純熟。

  倒顯得他分外無用。

  與最初的設想背道而馳。

  「便是輸了也沒什麼妨礙,不過一局投壺罷了,有什麼要緊的?」蕭窈又投了一輪全中,回過頭看他,輕聲笑道,「不必放在心上,隨意就好。」

  眼前的女郎眉目如畫,聲音悅耳,笑起來的模樣猶如春日枝頭的桃花。

  崔韶只覺自己的呼吸彷佛都停了一瞬。

  他抬手按了按劇烈跳動的心口,雖難以平靜,但先前那些難以宣之於口的猶疑、窘迫卻被悉數拋之腦後。

  最後一輪,竟十支箭投中八支,其中還有兩支「依耳」。

  王四娘子的臉色有些不大好看。

  謝昭撫平衣袖,不疾不徐道:「可惜。」

  然他那張彷佛永遠帶著笑意、八風不動的臉,實在讓人看不出任何惋惜的意味。

  按理說,司射此時應該奉上彩頭,恭賀一番。但他覷著自家四娘子的臉色,實在沒敢大張旗鼓祝賀。

  好在有侍女來傳了話,筵席將開,郎君與女眷們也該各自入席。

  王瀅拂袖離去,走在最前,女郎們依舊簇擁著她往水榭去。

  司射這才呈上彩頭,是把錯金書刀。

  蕭窈看著,只覺樣式古樸,看起來彷佛有些年頭。

  崔韶卻是眼前一亮:「這是前朝宮中舊物?」

  「正是。」司射為難道,「因不曾料到四娘子有意結隊投壺,故而未備下合適的彩頭,只餘這麼一把金錯刀……」

  蕭窈聽出司射的意思,不甚在意道:「給他就是。」

  崔韶連忙推辭:「今日投壺能拔得頭籌,全仰賴公主,這彩頭自然該歸公主才是。」

  「這東西真給了我,也是放在那裡積灰的命。」蕭窈沒給崔韶再客套的機會,直接將連錯刀帶錦盒塞到了他懷中,「你既喜歡,就自己留著吧。」

  又擺了擺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倒是崔韶抱著錦盒站在原處,定定地看著她的身影遠去。

  崔循忙完手中的事務,姍姍來遲時,見著的便是自家五郎這麼一副傻樣。

  「為何還不入席?」

  崔韶如夢初醒地回過神,對上自家長兄審視的目光,一時間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倒是司射認得崔氏這位長公子,被他掃了眼,立時將方才的事一五一十講了。

  崔循想說什麼,又暫且按下,示意他隨自己往宴廳去。

  崔韶亦步亦趨跟上,試探著問道:「長兄,我想著,改日還是該還公主一份禮才是。」

  崔循原不想在此處多說什麼。

  但眼見崔韶不僅動心,甚至快要莫名其妙陷進去,不可自拔,他還是皺了眉,言簡意賅道:「你與公主,還是少來往為好。」

  崔韶下意識道:「為何?」

  「不必明知故問。」崔循瞥了他一眼。

  崔韶少時,他那位放浪不羈的父親已經削了頭髮,杳無音跡。長兄如父,在他這裡並不只是一句托辭,而是的確如此。

  他向來敬重這位長兄,平素的日常舉止也都有意無意地效仿,對崔循算得上是言聽計從。

  而今心中雖難以認同,但婚姻大事本就該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還沒膽量為此頂撞長兄,終於沉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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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十五章

  宴廳早已布置妥當,軒敞明淨,富麗堂皇。

  蕭窈來得略晚了些,受著一眾注視,不疾不徐穿行其中,在那個為她預留的空位落了座。

  她到底擔著公主的名頭。

  哪怕沒多少人將她放在眼裡,王瀅先前更是出言擠兌,但在這種禮節上,還是無人敢明著僭越。

  老夫人並未來此處,主位空置。

  蕭窈居左,王瀅居右,兩人相對而坐。

  只要一抬眼,就能將彼此的神情模樣看得清清楚楚。

  輸了投壺後,王瀅自覺面上無光,看她的目光愈發談不上和善。

  蕭窈已經大致猜了七八成,強忍著,才沒為此翻她白眼,只低頭看長案上的菜色。

  珍饈美饌流水似的端到面前,不同的菜色搭配著樣式各異的器皿,擺盤精緻,賣相極佳。

  蕭窈曾聽人提過,王公只一日在飲食上的花銷便逾萬錢,如今總算長了見識。

  旁的女郎們閒談交際。

  她一言不發,專心致志地細嚼慢咽,算著還有多久能告辭走人。

  滿堂熱鬧之際,一縷琴聲傳來,婉約悠長。

  眾人不約而同安靜下來,細細聽這琴音。

  「應是協律郎的琴,」陸西菱與謝盈初同坐,兩人顯然關係極好,親暱道,「盈初方才還同我提過,說是謝三郎今日為老夫人祝壽,特地攜了他那張『觀山海』來呢。」

  立時有人捧場:「這琴貴重,尋常可是見都難得一見。」

  「到底是王氏,豈是尋常人家能相提並論的?」

  蕭窈旁觀,看著她們就這麼你一言我一語的,將王四娘子哄得臉上又有了笑意,一時間竟不知該感慨她們太過熟練,還是王瀅好糊弄。

  「這有什麼?你們若想看,叫人借來一觀就是。」

  王瀅回首吩咐了句,身側的侍女立時應下來,出門傳話。

  這張琴聲名在外,在場無人不知,但曾親眼見過的並不多,聞言不由得期待雀躍,議論紛紛。

  蕭窈也以為自己能沾一沾王四娘子的光,看看這聞名天下的古琴究竟有何特殊之處。

  哪知過了會兒,那侍女臊眉耷眼回來,什麼都沒帶。

  王瀅怔了怔,秀眉皺起:「琴呢?」

  侍女深知自家娘子的脾性,小心翼翼開口道:「謝郎說,若是旁的什麼,送予女郎們把玩也無妨。只是這琴是恩師所贈,實非玩物,還望四娘子見諒……」

  她已經竭盡可能將話說得委婉,但改不了謝昭回絕的本質。

  王瀅不是不知這琴珍貴,只是方才一時衝動,話都放出去了,不料謝昭竟真拂了她的臉面。

  凝脂般白皙的臉頰霎時紅了。

  廳中鴉雀無聲,安靜得彷佛掉根針都能聽到。

  「多謝四娘子一番好意,不過我等沒這個眼福罷了。」陸西菱打破這尷尬的氣氛,話鋒一轉,忽而向蕭窈道,「聽聞公主曾特地向協律郎討教琴藝,不知是否見過這琴呢?」

  蕭窈口中的甜酒還沒咽下去,一臉茫然地看了回去。

  既不明白這位陸六娘子為何突然禍水東引,把自己扯進這件事裡?更不明白,她去大樂署聽個琴而已,怎麼宮外的人都能一清二楚?

  謝昭看起來不是那等轉頭說三道四的人。

  至於崔循,雖說蕭窈看他不順眼,卻不覺得他有這個閒工夫。

  蕭窈沒羞怯沒惱怒,咽了酒,反問道:「聽聞?不如陸娘子先告知於我,這是從何處聽聞的消息。」

  陸西菱接下來的話都想好了,卻不料蕭窈竟壓根沒接茬,反倒是她被蕭窈這樣直愣愣的問題噎得說不出話。

  皇城的高牆並非密不透風,蕭窈的行蹤也不是什麼秘密。

  謝昭那日破天荒地彈了數曲,有心人稍一打聽,就知曉個中緣由,隨後便有流言蜚語傳開。

  說是聖上欲與謝家結親,素來清高的謝三郎肯為公主破例,想來也是對公主有意。

  只是這種流言只宜心照不宣。

  哪怕王瀅必定知曉,陸西菱也不敢當著她的面說出口。

  最後還是謝盈初打圓場,側身向蕭窈道:「這兩日是有些傳聞,西菱想是不經意聽誰提起過,還望公主見諒。」

  她就坐在蕭窈下首,聲音輕輕柔柔,臉上帶著笑意。

  對這樣的人,蕭窈是凶不起來的,語氣也放得和緩了些:「雖不知陸娘子為何有此一問,但令兄那張琴,我不曾見過。」

  「兄長素來愛惜『觀山海』,便是我,也是輕易不得見的。」謝盈初試圖結束這場爭論,目光落在蕭窈佩戴的髮簪上,輕聲細語道,「這支金嵌玉蝴蝶髮簪做工精巧,式樣靈動,於公主十分相稱。」

  這轉折生硬得蕭窈險些沒反應過來,乾巴巴地笑了聲。

  其他女郎們倒是心照不宣,再不提什麼琴不琴的,聊起衣裳首飾來。

  「要說起來,還是阿瀅這套頭面最為難得。這樣罕見的珠子,昔年東海國攏共也就那麼幾十顆,宣帝珍愛孝惠皇后,令精工良匠製了首飾予她……」

  說話這人,是王氏旁支的女郎,喚作王酈。

  「孝惠皇后感念王氏有功,將這套頭面送予老夫人。」王酈如數家珍道,「也就阿瀅得老夫人偏愛,少時一見喜歡上,略撒嬌兩句,便求得了。」

  她口中的「宣帝」,論及輩分是蕭窈的祖父。

  但蕭窈就沒見過這位祖父幾面。

  僅有的印象,便是少時每逢年節隨著阿父來建鄴朝拜,那個高高在上,卻又彷佛被十二琉冠冕與厚重朝服壓得喘不過氣的老人。

  至於孝惠皇后,也就是陽羨長公主的生母,在蕭窈出生之前就已經仙逝,更是見都沒見過。

  蕭窈的目光落在那支鳳凰銜珠釵上,隨著垂下的珠子搖搖晃晃。

  初見王瀅時,她就被這珠釵吸引,多看了兩眼。只是那時並沒料到,此物還有這樣的來頭。

  「公主未曾見過這樣的珍珠嗎?怎麼自先前在祖母房中開始,就一直盯著看個不停?」王瀅抬手撫過鬢髮,頓了頓,又笑道,「也是,武陵那樣的地界,想是沒什麼好東西。」

  蕭窈攏著琉璃盞的手微微收緊,只覺自己隨著班漪學了這些日子,確實是長進了——

  若是在武陵那會兒,她已經把杯中的酒潑到對面這張精緻的臉上了。

  宣帝那些個兒孫中,重光帝實在不算受重視的。

  衣食自是無憂,但要說旁的,決計比不上建鄴這些士族驕奢的生活,她這話倒也沒說錯。

  蕭窈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冷淡道:「見識短淺,四娘子見笑了。」

  見她如此,王瀅心頭窩著的那股怒火倒是消散不少,同她那位族姐笑道:「倒沒那麼容易,我當時也求了祖母兩日,才得了的。」

  「我還記得你喜歡極了,去哪都要帶著。那年往京口去時,走得匆忙,半路想起來這套首飾,還吵著要人回去取。」王酈含笑調侃道,「大兄實在拗不過,專程調了人回去……」

  話說到一半,眼風掃到蕭窈的神色,愣了愣。

  哪怕方才被當面嘲諷時,蕭窈的臉色都沒這麼難看。

  王瀅斜睨著她:「公主可是身體不適?叫人找醫師……」

  「我問你,」蕭窈這回沒讓王瀅說完,毫不留情打斷了她,冷聲道,「那時遷往京口的車隊曾因王氏的緣故中途停駐,便是為此嗎?」

  她說話的語氣很不客氣,像是質問。

  王瀅瞪大了眼,甚至沒來得及想她問的究竟是什麼,已經下意識回斥:「我王家的事情,何時輪得到旁人指手畫腳?公主隨班氏學了這麼久,便是教你這般……」

  這回話又沒說完。

  蕭窈杯中的酒已經迎面潑在臉上。

  微甜的酒香霎時蔓延開。

  王瀅自己一時竟沒能反應過來,倒是身後的侍女驚叫了聲,撲上前替她擦拭鬢髮、臉頰上的酒液。

  周遭也炸開了鍋。

  女郎們見過唇槍舌劍你來我往的,但沒見過這樣動手的,何況對著的還是王氏最受寵愛的四娘子。

  謝盈見蕭窈起身往王瀅案前去,想勸上一句,卻被陸西菱給拉住。

  王瀅受如此羞辱,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的,眼圈卻是紅了:「你竟敢如此……」

  「我原也想賓主盡歡,實在是,四娘子不給我這個機會。」蕭窈居高臨下地看著狼狽不堪的王瀅,微微俯身,將那支銜珠簪從她髮上取了下來。

  許是生了錯覺,珍珠奇異的光澤在日光的照射下,竟好似血色。

  宴廳鬧出這樣大的動靜,僕役們半點沒敢耽擱,著急忙慌地去回了主子們。

  最先來的是本就在隔壁宴飲的士族子弟們。

  聽到這邊喧鬧的動靜時,王陵就已經遣人來問,及至聽了回話,更是大吃一驚。

  公主因一支髮簪鬧起來,潑了四娘子酒。

  這樣的消息任誰聽著都覺得離譜。

  王陵稍一猶豫,看向崔循:「為表公允,還是勞琢玉隨我去看看吧。」

  崔循原本已經打算告辭離席,卻不料還能有此事,王陵既開了口,他也只得應下。

  宴廳這邊,王瀅已經哭得不成樣子。

  她有生以來就沒受過這樣大的委屈,一見自家兄長,撲進他懷中哽咽:「二兄可要為我做主……」

  王陵向來拿這個小妹沒轍,見她哭得這樣慘,又是心疼又是無措,連忙低聲安撫。

  崔循的目光從進門開始,就落在了蕭窈身上。

  相較而言,她看起來正常極了,妝容精緻,髮絲都沒亂,半點不似受委屈的樣子。

  崔循著意看了她的眼。眼圈沒紅,也沒任何懊惱、後悔的意思,大有「我就是做了就如何」的架勢。

  像是不知自己此舉究竟會造成怎樣的後果。

  旁人的提醒、勸告,在她那裡都成了耳旁風。

  宴廳中其他女郎大都受了驚,臉色煞白,斷斷續續講了事情的經過,竟還真是僕役所說的那般。

  陸六娘子攥著帕子,細聲道:「我們倒沒什麼,只是四娘子,實在是無妄之災。」

  此事牽涉自家,王陵現下並不好多說什麼,只得又看向崔循:「琢玉,你看……」

  崔循沉默片刻,緩緩道:「公主年少輕狂……」

  「著人送她回宮,想來聖上自有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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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十六章

  不該如此的。

  蕭窈心中比誰都清楚,重光帝費了多少心思鋪這條路。

  她應該如阿父所期待的那樣,循規蹈矩,又或是忍氣吞聲,讓這場壽宴平穩度過。

  最好是什麼都不要發生。

  來此之前,蕭窈在祈年殿聽重光帝殷殷囑咐時,原本也是這樣打算的。

  可兔子急了還會咬人,更何況,她本就不是什麼性情溫順的人。

  在潑了王瀅一臉酒,摔了珠釵後,周遭的貴女們大都臉色煞白地避開,像是以為她受什麼刺激,撞邪了。

  青禾也終於反應過來,驚慌失措上前,緊緊地抱著她的手臂,聲音都在顫抖:「公主,公主……」

  便是再怎麼不經世事,青禾也知道,此事決計不能善了。

  蕭窈卻並沒慌,反倒莫名有些安心。

  像是一直以來懸在她頭頂那柄劍終於落下,即便是頭破血流,今後至少不必再提心吊膽。

  她想到王家人會來回護王瀅,只是沒想到,崔循竟也會摻和進來。

  是了。

  崔王兩家本就是姻親,崔循又是崔氏掌權的長公子,說話既有分量,又能顯得無私公允。

  先前那些對她愛答不理,甚至有意排擠的貴女們,興許是被嚇著了,眼下都顯得通情達理而柔弱。

  你一言我一語,錯處都落在了她身上,王瀅自是清清白白。

  蕭窈沒辯駁,甚至想笑。

  在聽了崔循那句「公主年少輕狂」後,到底還是沒忍住,冷笑了聲,拂袖離去。

  行經廊橋時,遇到了聞訊趕來的班漪。

  宴廳裡的鬧劇業已傳開,王老夫人為此動怒,班漪告了罪後,急匆匆趕來尋她。

  班漪無論做什麼,從來都是不慌不忙的,少有這樣情急失態的時候。

  蕭窈腳步微頓,輕聲道:「這些時日,有勞夫人為我費心安排。是我不成器,對不住夫人。」

  言畢,一步不停地離了這偌大的引仙園。

  班漪怔了怔,見蕭窈神色有異,知眼下從她那裡怕是問不出什麼,便沒急著追趕,依舊往湖心島上去。

  她擅於看人,這些時日相處下來,知曉蕭窈並非如傳言中那般蠻不講理。

  王氏的僕役傳話時,將四娘子撇得乾乾淨淨,班漪卻幾乎可以斷准,這其中必定有什麼被隱瞞起來的事情。

  沒走多久,迎面遇到崔循。

  他的臉色看起來比平素還要寡淡三分,已經足夠叫人看出心情不佳,對於自小就被教導要「喜怒不形於色」的崔循而言,並不常見。

  班漪並未側身避讓,略一猶豫,出聲攔他:「宴廳之事,想必長公子已經得知。」

  崔循道:「是。」

  「我為公主女師,與她朝夕相處月餘,可確準她並非那等輕狂驕縱之人……」

  「可她確是沉不下心的人。」崔循打斷她。

  他自然不會真以為,蕭窈見識短淺到為了支髮簪大鬧壽宴。但鬧到這樣的地步,有理也成了沒理,究竟是為什麼緣由,已經不重要。

  更何況,她方才連一句辯駁都不肯講,要旁人如何?

  班漪清楚明哲保身的道理,今日之後,她若是還站在蕭窈那邊,只怕同王氏這邊就沒法交代。

  可眼下,卻還是忍不住又回護了句:「公主到底年少……」

  崔循深深地看了班漪一眼:「你沒能教好她,也沒能護好她。」

  若是改不了蕭窈的性子,今日就該時時陪著,班漪方才若在,總不至於鬧得不可收場。

  班漪看著崔循遠去,啞口無言。

  -

  消息傳到祈年殿時,重光帝才用過藥。

  葛榮跟在重光帝身邊這麼些年,也算見多識廣,又是看著蕭窈長大的,清楚這位小公主的性情。

  饒是如此,聽了內侍的回稟,依舊難掩詫異。

  他生怕將重光帝氣出個好歹來,著意吩咐內侍,先去傳醫師備著。

  這才進殿,字斟句酌地講了王家發生的事情。

  重光帝手邊的白玉碗跌落在厚厚的茵毯上,倒沒碎,只是滾了幾圈,最後停在葛榮腳邊。

  「公主想必是受了委屈,才會這般失態……」葛榮躬身撿了藥碗,覷著重光帝的臉色,小心翼翼地為蕭窈解釋。

  重光帝並未大發雷霆,臉上甚至並無憤怒之色,唯有濃重的疲倦。

  他靠著憑几,似是被抽空全身的力氣,低聲道:「叫人吩咐下去,待公主回宮,令她去伽藍殿罰跪,靜思己過。」

  伽藍殿是宣帝在時,著人在宮中建的一處佛堂,用以悼念孝惠皇后。

  宣帝駕崩後,此處鮮有人去,淒清寥落,竟漸漸成了思過的去處。早幾年彷佛還出過人命,以致後宮頗多流言蜚語,說是深夜總能聽到鬼魂嗚咽。

  葛榮勸道:「如今正值隆冬,天寒地凍,公主若是凍出個好歹……」

  「若不重重罰她,如何能給王家一個交代?他們又如何肯善罷甘休?」重光帝虛握著的拳頭錘在憑几上,不住地咳嗽起來,「蕭褚前車之鑑,你豈不知?難道要看窈窈重蹈覆轍?」

  蕭褚,是重光帝的十五弟,也是在重光帝前頭,坐在皇位上的人。

  士族扶他坐上這個位置時,蕭褚不過十三歲。

  起初不肯依言立后,直至自小陪他長大的小宮女溺亡,才終於鬆口,立謝氏女為后。

  此事成了心上一根刺,此後幾年,他行事逐漸荒唐放縱,常與士族為難。

  再後來,便是酒後出遊,墜馬而亡。

  誰都知道此事蹊蹺,但誰都不會多問,就如同翻一頁書,輕飄飄地揭了過去。

  蕭褚貴為天子,尚且如此。

  重光帝實在不敢賭,若自己輕拿輕放,王氏會不會銜恨今日之事,對蕭窈下手。

  所以就算知道這其中另有隱情,他也只能罰蕭窈,還需得是重罰。

  葛榮明白重光帝的用意,親去傳了話,苦口婆心道:「聖上雖罰了公主,但此舉亦是用心良苦,還望公主能夠體諒一二。」

  「伽藍殿在何處?」蕭窈態度平靜,「我跪就是。」

  走了幾步,回頭向緊跟著自己的青禾道:「你就別陪我折騰了,回去歇著。」

  伽藍殿本就在宮中僻靜的地界,這幾年鮮有人來,又因著那些個鬧鬼的傳聞,灑掃的宮人懈怠許多。

  而今枯草橫生,角落更是遍結蛛網。

  寒風鑽過縫隙的聲響,如泣如訴,叫人不寒而慄。

  葛榮特地吩咐,叫人多添了炭盆,但對這彷佛四面漏風的大殿而言,實在是杯水車薪。

  殿中燈架上的諸多燭火搖搖晃晃,映在地上的身影被不斷拉扯著,始終未有定型。

  夜色漸濃,年久失修的木門「吱呀」著被人打開。

  蕭窈跪在蒲團上並沒動彈,直到溫熱的手爐被翠微塞到手中,這才睜眼:「好好的,你怎麼來了?」

  「我問過青禾,得知筵席上發生了什麼,便知道我該來的。」

  翠微將提來的宮燈信手放在一旁,在蕭窈身側跪了,仰頭看向昏黃的燭火中,那尊高大的佛像。

  「我知公主心中難過……」翠微輕聲道,「我也很想念女郎。」

  她口中的「女郎」,是蕭容。

  翠微本就是蕭容的侍女,跟在她身邊十餘年,直至蕭容死後,才來了蕭窈這裡。

  也正因此,無論是蕭窈待她,還是她待蕭窈,都與眾不同。

  蕭窈眼睫微顫,澀然開口:「早些年,我總是忍不住想,若我當時未曾病倒,阿姐就不必令護從急送我去京口就醫,自己與士族同行……出事時,有許多人在,興許她也能逃出來……」

  這樣懊惱的想法,一度將她折磨得痛不欲生。在陽羨長公主處養了許久,才漸漸有所好轉。

  翠微搖搖頭,如昔年那般告訴她:「奴婢當年奉女郎之命,送您先行。攏共也就那麼幾人,縱然是在,也改變不了什麼。」

  「我那時渾渾噩噩,許多事情記不清,又自欺欺人沒敢多問……」蕭窈看向翠微,「你告訴我,阿姐身死,是否與王氏脫不了干係?」

  這一日下來,無論是在引仙園宴廳與王瀅起爭執時,還是回宮後,被葛榮告知來伽藍殿罰跪時,蕭窈的態度都稱得上平靜。

  直至如今,隱隱有了崩潰的前兆。

  翠微將蕭窈散下的鬢髮攏至耳後,動作輕柔,像是怕將她從夢中驚醒似的,低聲道:「公主,時過境遷,多思無益。」

  縱然是脫不了干係,又如何呢?

  什麼都做不了,不過是徒增煩惱,倒不如一無所知。

  蕭窈伏在她肩上,沒出聲,眼淚卻似斷了線的珠子,怎麼都止不住。

  心中蘊了一團火,令她憤怒,又無可宣洩。

  因深感無能而備受煎熬。

  翠微抬手,哄孩子似的,輕輕拍著蕭窈單薄的脊背。恍惚間,想起蕭容將她交付給自己時的情形,緩緩道:「女郎若在天有靈,也會希望公主過好自己的日子,不要為她這般折磨。」

  蕭容就是這樣一個人,和善、溫柔,哪怕已經過去這些年,翠微依舊能想像她說話時的語氣神態。

  「公主把今日種種當做一場夢魘,明日醒來,就忘了吧。」

  –

  蕭窈病倒了。

  寒冬臘月在年久失修的宮殿跪上一宿,生病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但這一病,卻遲遲不見好。

  她素來身體康健,不畏寒,下著大雪都能出去撒歡,本不該如此的。

  宮中資歷最老的醫師看過,告訴重光帝,公主這是心病。

  重光帝親自來朝暉殿看她,只見她整個人瘦了一圈,臉頰上的肉都沒了,下巴尖尖的,模樣可憐極了。

  「再過兩日,你姑母就到建鄴。」重光帝在床榻旁坐了,嘆道,「等過了年節,你隨她去陽羨住些時日。今後要如何,都隨你。」

  若是從前,能得重光帝這一句允諾,蕭窈早就高興得忘乎所以了。

  可如今她臉上並沒多少喜色,捧著藥碗,輕聲問:「阿父不想我嫁世家了嗎?」

  「經此一事,你以為……」重光帝無奈地搖了搖頭,到底還是沒說一句責備的話,與她玩笑道,「若不然,你還是回武陵,在那些表兄中挑個吧。」

  蕭窈蒼白的臉上浮現些許笑意,濃密的眼睫如蝶翼般輕輕顫動了下:「我不。」

  重光帝不願提及,翠微也盼著她忘了,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可知道就是知道,她再做不到自欺欺人。

  心中那簇火澆不滅,無休無止。

  總要做些什麼才能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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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十七章

  蕭窈這一病,士族上下皆知。

  畢竟王氏壽宴上鬧得沸沸揚揚,所有知曉這件事的人,目光也都不約而同地落在重光帝身上,想借此來看他的態度。

  於他們而言,公主是否當真纏綿病榻並不要緊。

  重要的是,重光帝確實為此重罰了這個備受寵愛的女兒,沒有要同士族抬槓的意思。

  壽宴上的事幾經轉述,傳到各人耳中時,已經有了不同版本。

  並沒幾人為此刨根究底,只當是女郎之間使性子鬧脾氣,只是這位長在武陵的公主性情嬌縱不馴,又撞上同樣如此的王四娘子,才格外嚴重些罷了。

  倒是素來不摻和這些的謝昭,專程問了那日在場的謝盈初。

  謝盈初那日就坐在蕭窈下首,離得近,看得真切,也聽清楚了蕭窈逼近王瀅後問的那句話。

  當時情況緊急,她又受了驚嚇,一時並沒顧得上深究。

  回到家後這幾日細想,起初覺著公主這話問得沒頭沒尾,後來將當年舊事翻來覆去回憶了許久,忽而想通其中關節之時,險些摔了手中的茶盞。適逢謝昭來問,她猶豫再三,還是講了自己的揣測:「那年兵荒馬亂的,我年紀輕,傅母她們護著,許多事情並不叫我看,也不令我知曉……但聖上膝下長女,確確實實是在那時沒的。」

  蕭容之死與王氏究竟有多大干係,她無從得知,但公主會那般失態,絕非坊間傳聞的「嫉妒王四娘子」。

  謝昭頷首:「原來是有這樣的內情。」

  「說起來,那日也無怪公主失態。見面前,阿瀅心中就已經不喜她,後來更是幾次三番為難,話說得很不客氣……」

  謝盈初看著這位三兄完美無瑕的臉,神色復雜地嘆了口氣,又道:「這其中,恐怕大半皆是因兄長你的緣故。」

  王瀅屬意謝昭,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

  若是郎情妾意,兩家順理成章再結一門親事,自是皆大歡喜,可偏偏謝昭不情願。

  思及前些時日的流言,謝盈初怔了怔,小心翼翼問:「兄長莫非當真心儀公主?」

  謝昭反問:「有何不可嗎?」

  這話像是承認,可語氣又實在談不上鄭重,叫人難以分辨究竟是戲言還是當真。

  沒等謝盈初再問,他已然起身告辭:「宮中還有些事,須得去一趟。」

  當初崔循將元日祭天的祝詞交由他來寫,在那之後,又陸陸續續扔了不少事情給他料理。

  像是自己忙碌,便見不得旁人清閒。

  謝昭來祈年殿回話時,崔循也在,正問及元日祭天時公主是否出席。

  「她還病著,精力不濟,怕是未必能撐下那麼久……」重光帝一手支額,態度游移不定,自己也沒拿定主意。

  壽宴之事還沒過去太久,若是此時叫蕭窈露面,無疑是將她再推到風口浪尖上,免不了會遭受挑剔責難。

  只要有一點沒能做好,落在有心之人眼中,就能口誅筆伐。

  可元日祭天這樣的場合若是不出席,便算是徹底放棄她了。

  謝昭適時道:「臣識得一位聖手,醫術高超,如今正在建鄴。陛下若有意,可召他來入宮為公主診治。」

  重光帝未置可否,只道:「謝卿有心了。」

  「元日祭禮繁復,聖上若有意令公主出席,宜早做決斷。」崔循頓了頓,額外多補了句,「太常寺也好遣儀官,為公主講授祭禮章程。」

  重光帝略感驚訝地看向崔循。

  他並不意外謝昭會遞這個台階,卻沒料到崔循竟也會如此,實在不像他一板一眼的行事。

  「朕明白。」重光帝斟酌道,「明日陽羨長公主至,她身側亦有擅醫之人,待朕問過再做決斷。」

  陽羨長公主身側有個喚作屈黎的內侍,擅岐黃之術,昔年蕭窈病得渾渾噩噩,重光帝特地將她送往陽羨,便是為此。

  長公主是在傍晚至皇城的。

  她與重光帝並非一母所出,從來也談不上感情深厚,照例拜會後,並沒閒敘耽擱,便帶著人來了朝暉殿。

  蕭窈服的藥有安眠功效,幾欲睡去,聽聞通傳後睏意去了許多,示意青禾扶自己起身:「我原以為,要明日才能見著姑母呢……」

  「路上有事,耽擱了一程。」蕭斐借著燭火看清她的形容後,眼中的笑意猶未褪去,眉頭已經皺了起來,「窈窈怎麼竟真病得這般厲害!」

  蕭斐人雖不在建鄴,但事情卻是發生沒多久便已得知。

  只不過原以為,蕭窈的病不過是為了給士族一個交代的托詞,眼下見人清瘦至此,立時令屈黎為她診治。

  「沒什麼大礙,姑母不必擔憂。」蕭窈對自己的身體多少有數,倚著迎枕,同她笑道,「不過是起初輾轉反側,想不開,才會如此,這幾日已經漸漸好轉……」

  話音未落,蕭斐已經抬手捏了捏她消瘦的臉頰:「同姑母講講,王瀅那日都做了些什麼,叫你那般生氣?」

  蕭斐與重光帝談不上親厚,但卻極喜歡這個小侄女,憐愛之意溢於言表。

  若是出事時她在筵席之上,蕭窈怕是也未必能強撐著回宮,早就如王瀅向自家兄長哭訴那般,撲到她懷中抹眼淚去了。

  而今時過境遷,那時的委屈也好,憤怒也罷,皆在這些時日咽下。

  故而蕭窈能夠波瀾不驚地坦然提及那場紛爭的原委。

  蕭斐攏著她纖細的手,那張幾乎未曾留下歲月痕跡的臉上浮現些許嘲諷,輕聲笑道:「經年未見,他們果然還是從前那個德行,有增無減,令人作嘔。」

  「窈窈年後隨我回陽羨,不必再看他們的嘴臉。」

  蕭斐的想法與重光帝不謀而合,蕭窈依舊搖了搖頭,回握她的手:「姑母,若是什麼都不做,就這樣離開,我總是不甘心……」

  她寧可撞得頭破血流,也不會認輸。

  蕭斐深知她的性情,想了想,並沒急於一時,轉而問屈黎:「窈窈病情如何?」

  屈黎診了脈,又看過宮中醫師開的方子,斟酌道:「藥方開得沒什麼大問題,奴才略改兩劑藥,只要公主放寬心好好調理,不日便能痊癒。」

  蕭窈道:「您看,我說的沒錯。」

  「什麼沒錯,都瘦得快皮包骨頭了,還笑得出來。」蕭斐橫了她一眼,「這些時日好好養著,若年後依舊這般可憐見的,非得把你帶回陽羨,何日養好了再放走才好。」

  蕭斐是宣帝最疼愛的女兒,孝惠皇后中宮嫡出。

  最緊要的,是她外祖家乃河東裴氏,累世煊赫的閥閱門第。雖說裴氏大半折損在過江前,但積年家底擺在那裡,再怎麼驕橫的人,也不敢如輕賤蕭窈那般待她。

  在得知她到了建鄴,各家的請帖更是雪花似的飛來,邀她赴宴。

  蕭斐就是不耐煩這些應酬,當年才會搬去陽羨,她在這些請帖中挑挑揀揀,最後只應了謝氏設在平湖的賞梅宴。

  蕭斐的住處是她少時在宮中住過的棲霞殿,與朝暉殿相距不遠。

  蕭窈在朝暉殿悶了這些時日,難得主動出門,攏著狐裘來棲霞殿看自家姑母,恰見著蕭斐正對著日光翻看請帖。

  「謝老夫人還算是個厚道人,昔年母后在時,曾承過她的人情。」蕭斐斜倚在窗邊,無奈笑道,「她家的酒釀得很好,我從前還想著討個方子,沒能成,只得每年厚顏要幾壇酒。拿人手短,如今便不好推辭了。」

  蕭窈想了想:「平湖的梅花開得不錯。」

  她素來不畏寒,總嫌裘衣累贅,手爐多餘。可興許是在伽藍殿跪了一夜的緣故,這回病後,彷佛不似從前那般耐凍。

  多添了層衣裳,又披著大氅,領上的風毛遮了半張臉,看起來蒼白而纖瘦。

  蕭斐道:「既如此,你也不必再在宮中悶著了,與我同去。」

  蕭窈遲疑:「會不會不妥?」

  「聖上又沒罰你禁足,病了這些時日,他們還有什麼不滿的?」蕭斐拿定主意,吩咐侍女,「將那套石榴紅的衣裙取出來,請公主一試。」

  等蕭窈裝扮妥當,她又上下打量一番,滿意道:「我見這料子時,就想著應當襯你,果然如此。」

  車馬已準備妥當。

  蕭斐挽著她的手,不疾不徐道:「我倒要看看,這回誰敢欺負了你去。」

  先前,蕭窈隨著班漪來過平湖賞早梅時,遠遠見過謝家門第,也曾在此處偶遇謝昭。

  那時她看什麼都只覺新奇,如今故地重遊,心態已不似從前。

  眾人知曉陽羨長公主與謝氏素有交情,依著往年慣例,猜到蕭斐會來,但誰也沒想到長公主竟然會將蕭窈也帶來。

  經王氏一事,難道不該無地自容,在宮中靜思己過嗎?

  可蕭窈就這麼來了。

  神色從容,目光平和,膚如霜雪,一襲石榴紅的衣裙卻鮮豔如火,妍麗不可方物。

  蕭斐帶她前去拜會謝老夫人,一路遇著賓客,蕭窈頷首問候,並不多言。

  直至行經湖畔,看清亭中煮茶之人時,才稍稍變了臉色。

  謝昭在此合情合理,應當應分,可崔循竟也在。

  見著蕭斐後,兩人起身問候。

  「祖母前兩日還問及長公主,叫人取窖藏的酒備好,待您前來。」謝昭含笑問候後,目光又落在蕭窈身上,溫聲道:「公主的身體可大好了?」

  蕭窈點點頭:「好了許多,有勞記掛。」

  崔循倒是什麼都沒問,兩人視線交錯一瞬,又不約而同地,只當沒看見對方。

  蕭斐的視線在三人中轉了轉。

  及至走出幾步後,勾了自家小侄女的衣袖,似笑非笑問她:「窈窈,崔郎與謝郎孰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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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十八章

  蕭斐雖貴為長公主,自小便是宮中長大的金枝玉葉,受傅母們教導,但卻並非那等溫婉賢淑的閨秀。

  若非如此,她也做不出陽羨招贅,養伶人的事情。

  蕭窈自問已經十分了解自家姑母的行事,但驟然被問了這麼一句,還是猝不及防,咳得臉都紅了。

  時下風氣以貌取人。崔循與謝昭能並稱「雙璧」,已足以證明容止出眾,風姿卓絕。

  這些年,私下倒不乏將他二人暗暗比較的。

  就連宮中的侍女們,閒暇無事時,也會聊起這兩位年輕而俊秀的世家公子,回憶自己在何時曾遠遠見過一面。

  蕭窈早前闔宮閒逛時,曾無意中聽過一回。

  侍女們大都對謝昭的印象更好些,說他性情溫和,那雙生得極好的桃花眼中彷佛時時帶著笑意,叫人見了不由得心生歡喜。

  至於崔循……

  相貌自然也是頂尖的,只是他總是一副冷淡而疏離的模樣,宜遠觀,不宜親近。

  蕭窈回憶起先前聽來的牆角,心思岔了一刻,回過神對上長公主似笑非笑的眼,抬手摸了摸臉頰:「姑母為何突然這麼問?」

  「只是想知道,你如何看待他二人罷了。」蕭斐不疾不徐道,「你若想嫁士族,姑母自然要為你把關,好好挑一個才行。」

  如今煊赫世家就那麼幾個,刨除王氏,崔、謝兩家便是最好的選擇。

  蕭窈平靜道:「崔循可看不上我。」

  打從一開始,在鐘媼她們口中,這位崔氏長公子就是她攀不上的「高枝」。後來,崔循又看她不順眼,想來也不會允准崔韶結親。

  何況,崔五郎人雖好,但性情太過綿軟。

  蕭窈這些時日思量過,並沒將崔氏放在自己的考量之中。

  蕭斐奇道:「窈窈何必妄自菲薄?」

  王閔之事牽扯太多,不便提及,蕭窈便將早前鐘媼的話挑挑揀揀講給她聽。

  宮人敬重鐘媼,皆因她昔年得孝惠皇后青眼,資歷深厚。

  蕭斐卻沒任何顧忌,冷笑道:「這老婦。若非看在母后的份上,我早就發落了她,哪會留她在宮中作威作福這麼些年,而今竟還敢這般欺你。」

  蕭窈笑道:「姑母不必介懷,她如今也沒法再來我面前礙眼。」

  想了想,她又將太常寺聽琴之事一併講了,皺眉道:「崔循這個人,規矩教條怕是都刻在腦子裡了,平白無故,就要挑旁人的錯處……」

  再有便是王氏壽宴那日。

  崔循說出那句「公主年少輕狂」時高高在上的神情語氣,令她每每想起,便忍不住磨牙。

  蕭窈原以為這些已經足夠證明,哪知蕭斐聽完,臉上笑意愈濃,眼中也添了幾分戲謔。

  「我知曉這位崔長公子,他對看不上的人,絕不會多費口舌。」蕭斐勾了勾唇,意味深長道,「更何況,方才離開時,他多看了你一眼。」

  若是換了旁人,蕭斐或許不會多想。

  可這是崔循。

  克己復禮,極重規矩禮儀,絕不會行差踏錯的崔氏長公子。

  蕭窈茫然:「啊?」

  「當面時迴避,分別時留意……」蕭斐隨手折了細枝紅梅,替她簪在鬢髮,拖長了聲音笑道,「窈窈,他心中有鬼啊。」

  此事實在超出了蕭窈的預料。

  她相信自家姑母看人的眼光,但只一想,又覺著荒謬。

  這種微妙的情緒令蕭窈接下來一路都心不在焉,直至見著謝老夫人,才收斂心神,含笑問候。

  謝老夫人上了年紀,眼不大好,蕭窈在蕭斐的示意下走近了些,由她細細打量。

  與那位王老夫人不同,她的目光平和中正,並無那種高高在上的審視之感,只是在看素未謀面的小輩。

  「出落得可真好,是個賞心悅目的美人。」謝老夫人叫人將備著的見面禮取了一份送她,和藹道,「不知公主今日要來,多有怠慢,還望見諒。」

  蕭窈連忙道謝。

  一旁的蕭斐玩笑道:「老夫人厚此薄彼,怎麼不送我?」

  「後院那幾大壇子酒,可是早早地為你備好了。」老夫人執著她的手,叮囑道,「不過酒雖好,卻不宜多飲,你如今也年紀漸長,該多留心身體才是。」

  帝后駕崩後,普天之下,再沒誰會同她說這樣的話。

  蕭斐含笑應了下來。

  謝氏的賞梅宴每年一回,辦得也是聲勢浩大,建鄴士族赴宴者不計其數,車馬如龍。

  蕭斐拜會過謝老夫人,還需得與各族女眷們寒暄。

  「無趣得很,」蕭斐強打起精神又應付了一位,向蕭窈低聲道,「此處梅花開得好,叫知徽陪你去看看,不必與我在這裡受罪。」

  知徽是從前宮中的舊人,跟在蕭斐身邊多年。

  有她陪著,縱然有人有心要同蕭窈為難,也得好好掂量一番。

  加之先前王家之事鬧得那樣大,眾人就算認出她,也都是「敬而遠之」,無人上前打擾。

  於蕭窈而言,倒是樁好事。

  她這些時日在朝暉殿悶了太久,起初是纏綿病榻,渾渾噩噩,後來見好,卻依舊提不起出門的興致。

  如今漫無目的地在梅林中穿行,日光和熙,平湖開闊,拂面而來的清風彷佛都帶著淺淡的幽香,令人心曠神怡。

  梅林的開闊處,有僕役守著煮酒的紅泥小爐,供給往來賓客,品酒賞花。

  蕭窈看著新奇,想起自己姑母幾年如一日惦記著謝家的酒,便也上前要了一杯。

  青瓷杯中,美酒若瓊漿玉液。

  蕭窈才抿了口,抬眼間,瞥見幾個熟悉的身影。

  謝盈初與那位陸六娘子似是知交好友,兩人不論何時總在一處。

  而她們身後跟著的謝昭身著玉色錦袍,恰到好處地襯出他頎長的身形,銀線繡成的竹柏暗紋映著日光若水波粼粼,十分矚目。

  陸西菱上回在王家時,伶牙俐齒,有意無意地將事情往她身上引。這回卻格外安靜,目光在她唇邊的青瓷杯上停留一瞬,什麼都沒說。

  倒是謝盈初主動上前問候,又解釋道:「水榭之中備了筆墨,供賓客題字作畫,我依著祖母的意思,請三兄過去坐鎮……公主可要一同前去?」

  「多謝娘子好意。只是我不通文墨,去了只怕也是敗興,還是不打擾你們了。」蕭窈持著杯子,莞爾道,「謝氏的酒果然很好,名不虛傳。」

  謝盈初見此,便沒強求。

  園中賓客大都得了消息,三五成群往水榭去,蕭窈逆向而行。

  她本就不熟悉此處的道路,尤其是在這偌大的梅林之中,兜兜轉轉,最後不知怎的,竟繞到了先前那處亭子。

  謝昭已經被謝盈初請走,可崔循竟還在。

  他對謝昭的琴並沒什麼興趣,也不喜文會的喧鬧,打算的是喝完這盞酒,看完最後一頁公文便離開。

  崔循合了牒牘,正欲起身,餘光卻瞥見一角紅裙。

  蕭窈杯中的殘酒已經冷了下來,持著瓷盞的手,指尖微微泛紅。

  她步入亭中,將杯子放在石桌一角,問道:「還有熱酒嗎?」

  在不遠處有謝氏的僕役,無所事事地守著煮酒的小爐,可她並沒去。

  青瓷盞中餘著些許殘酒,邊沿處,依稀殘存著抹唇脂。

  崔循錯開視線,微微頷首:「有。」

  蕭窈正要親自斟酒,卻被崔循攔了下來。

  「兩種酒不同,不宜混飲。」

  崔循另取了隻新的杯子,修長的手提起蓮花注碗中溫著的注壺,略略傾斜,金黃澄澈又依稀透著些青碧色的酒液緩緩淌出。

  不多,只小半盞。

  蕭窈皺了皺眉。

  崔循像是看出她的心思,一板一眼道:「此酒性烈,不宜多飲。」

  在他那裡,彷佛總有許多「不宜」的事情,這也不行,那也不行。

  蕭窈看向他手邊的牒牘,想起一事:「聽父皇說,太常寺欲知我是否參與元日祭禮?」

  崔循:「公主去或不去,章程不同,自該盡早定下。」

  蕭窈點點頭,又問:「那依少卿看來,我是該去,還是不該去?」

  崔循未置可否,只道:「此事該由聖上決斷。」

  「父皇雖未明說,但看得出來他想要我去,只是怕禮儀疏漏,出什麼岔子。」

  蕭窈不似從前那般針鋒相對,態度溫和,像是真為此事煩憂,想要問問他的意見。

  崔循:「公主若去,太常寺自會撥儀官,為你講授禮儀章程。」

  「這樣……」蕭窈托著腮,看著崔循那形容美好,卻永遠好似覆了霜雪的眉眼,鬼使神差地,開口問他,「那少卿可願親自教我?」

  崔循原本低垂著的眼睫倏地抬起,那雙如深潭般幽深而平靜的眼中生了波瀾。

  蕭窈能清楚看出他的詫異,就如牢不可破的堅冰上浮現裂痕,清晰可見,無處遁形。

  但這點失態轉瞬即逝。

  崔循很快就恢復了那副從容不迫的模樣,緩緩道:「聖上若有令,臣莫敢不從。」

  蕭窈聽出他在避重就輕,想了想,略略傾身,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不是父皇的意思,是我的意思。」

  她在梅林中轉了許久,衣襟上彷佛沾了梅花的幽香,又不盡相同。

  鬢髮上那枝被長公主隨手簪上的細小紅梅並不牢固,本就搖搖欲墜,她一低頭,竟從鬢邊跌落。

  在反應過來之前,崔循已經抬手,接住了那簇梅花。

  修長如玉的手掌心,躺了朵豔麗如火的紅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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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十九章

  崔循的手生得極好,皙白修長,骨肉勻停,如美玉精雕細琢而成。

  掌心的紋路清晰深長,是相士口中性情堅韌果決、有福之人的手相。

  朔風拂過,吹落他掌心那簇梅花,也打破了兩人之間微妙的靜默。

  蕭窈意外於崔循會多此一舉,就連崔循自己,其實也沒料到。

  他自少時起,秉持的便是「三思而後行」,少有這種行動比腦子快的舉動。在意識到做了什麼後,一時也分辨不出心中究竟是驚訝多些,還是懊惱更多些。

  但無論是何種情緒,都令他的臉色冷了三分。

  崔循知曉蕭窈不喜自己,尤其是在帶她到王家辨認凶手之後,再見面,便全然沒有一點好臉色了。

  她會主動去找謝昭聽琴,對他,卻只會避之不及。

  眼下蕭窈的態度實在反常,崔循不明白她這轉變由何而來,依舊垂了眼睫,緩緩道:「臨近年節,臣事務繁忙,怕是未必得空。」

  蕭窈就知道他會如此回答,並沒多少意外,也沒多費口舌,施施然離開了。

  崔循碾過指尖,看著她鮮豔如火的身影遠去,在疏影橫斜的梅林中消失不見,這才終於收回視線。

  石桌上,他斟的那盞酒原封不動地留在那裡,蕭窈並沒沾,也沒帶走。

  像是一陣惱人的風,來的猝不及防,去得乾脆俐落。

  亭中空落落的,寂靜無聲。

  崔循起身,踩過被風吹落在地的那簇紅梅,吩咐亭外候著的僕役:「備車,回府。」

  -

  謝氏的賞梅宴遍邀建鄴士族,班漪會在其中,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只是這種場合,班漪要應付的人頗多,並不能隨性離群。

  直到宴後,蕭窈待眾人走得七七八八,才來尋她。

  自王氏壽宴匆匆一別,兩人再沒見過。

  蕭窈病得人盡皆知,先前的功課自是學不成,班漪想過入宮探望,只是被家人給攔了下來。

  這些年,班家多多少少受過王氏的恩惠。

  班漪內侄如今的官職,便是受王氏舉薦,才得來的。

  這種關頭她若是入宮探望蕭窈,非但會落個「忘恩負義」的名聲,甚至可能招致記恨。

  故而哪怕是有師徒之誼,也只能暫且與之割席,劃清界限。

  如今再見蕭窈,不由得嘆道:「公主清減了許多……」

  蕭窈笑道:「已大好了,若不然,姑母也不會允准我隨她出來玩。」

  她今日飲的酒多了些,白瓷般的肌膚帶著紅霞,眼睛也亮晶晶的,認真道:「前回倉促,有些話沒來得及說,這些時日想了想,還是應當再向夫人賠一句不是,辜負了你一片苦心。」

  「我今後不再學那些,但在心中,依舊認為夫人是很好很好的師父。」

  年少時,重光帝陸續為她換過幾位師父,再後來,鐘媼與那些女史實則也算是教導她的人。

  但林林總總,皆比不上班漪。

  她博學廣識,慧心獨具,卻從不清高倨傲,更不古板嚴苛。

  哪怕不以師父的身份比較,也是一相識,蕭窈就會很喜歡的長輩。

  班漪聽了她這一番話,頗為動容,面露愧色道:「公主謬讚了。我虛擔著公主女師的名頭,卻未能盡職盡責,只是隨波逐流的一葉扁舟罷了……」

  蕭窈一怔,及至想明白這話背後的緣由,搖了搖頭:「縱是如此,也怪不著夫人。有錯的並非你我,我不會懊惱後悔,夫人更不必自責。」

  世家勢大,足以遮天蔽日。

  凡人如螻蟻,縱使是隨波逐流,又有什麼好苛責的呢?

  蕭窈有一搭沒一搭地與班漪閒談,直至蕭斐從謝老夫人院中出來,才就此作別,一同回宮。

  才到宮中,她便令人往祈年殿遞了消息,參與這回的元日祭禮。

  重光帝本就有此意,只是恐蕭窈身體未好,心中不情不願,這才不欲勉強。如今見她主動提及,當即便叫葛榮親自往太常寺走一趟,傳了旨意。

  太常卿沉迷清談會友,這事兜兜轉轉,依舊落到了崔循手上。

  崔循言簡意賅:「依著宣帝在時,陽羨長公主參與祭禮的章程安排,若有難以決斷之處,另做商議。」

  「是。」左丞應承下來,又問,「依少卿的意思,當遣誰去朝暉殿為公主講禮?」

  這本不是什麼令人為難的問題,左丞不過循例一問罷了。

  崔循卻為此沉默片刻,才道:「挑個深諳祭禮,口齒伶俐的去就是。」

  「下官亦是如此考量,」左丞心中原就已有人選,順勢道,「不若就請協律郎去吧。」

  謝昭雖非在謝氏長大,但跟隨在松月居士身側學了這麼些年,縱使是最嚴苛的人,也挑不出他儀態上的錯處。

  昔年被欽點為協律郎,入太常寺後,更是對諸多祭禮爛熟於心。

  很符合「深諳祭禮」這項要求。

  至於「口齒伶俐」,誰都知道謝三郎能言善辯,而且極有耐性,這些年就沒同誰起過爭執。

  左丞聽過這位公主大鬧王家的事跡,思來想去,都覺著還是謝昭最適合這差事。

  畢竟公主曾來過太常寺聽琴,有些交情在,總不至於再因著一言不合,生出什麼事端。

  左丞捫心自問,考慮得已經極盡周全,只等少卿點頭便吩咐下去。

  哪知崔循並沒應,反倒抬眼看向他。

  左丞沒明白這是何意,幾乎出了層冷汗,小心翼翼道:「下官此舉可是有何不妥之處?還望少卿見教。」

  崔循拈著指尖,緩緩道:「協律郎是大樂署的人,自有他的職責。」

  左丞啞口無言,想說些什麼,對上崔循那雙幽深的眼眸,又生生咽了下去。

  謝昭名義上是大樂署的人沒錯,可太常寺忙起來,本就有各司相互借調的先例在,不算什麼稀罕事。

  更何況,崔循自己都將寫祝詞等一干事宜扔給謝昭來辦!

  這說辭實在站不住腳。

  但就算再借他幾個膽子,左丞也不敢與崔循爭辯,只諾諾道:「少卿說的是,下官有欠考量。」

  崔循不言不語,左丞只能揣度著,謹慎道:「下官無能。若不然,此事還是請少卿親自來定?」

  「下去吧。」

  崔循不動聲色,從他那張清雋卻冰冷的臉上看不出什麼,但至少得了這麼一句。左丞如蒙大赦,再不敢耽擱,立時退了出去。

  一室寂靜,唯有案角的錯金香爐輕煙裊裊,氤氳出淺淡的梅香。

  -

  謝氏的酒很好,蕭窈念念不忘。

  適逢又落雪,她便同陽羨長公主撒嬌討了兩壺,與翠微她們烤鹿肉、賞雪。

  翠微不常沾酒,只飲了半盞,青禾倒是很喜歡。

  這回沒人掃興阻攔,蕭窈想要如少時那般,在樹下堆個小老虎出來。

  但這回的雪落得薄,鹽粒似的,只地面一層,最後也只能勉強團出巴掌大小的小雀,放在了窗邊。

  在謝家時,蕭窈雖喜歡,並沒多飲酒。

  如今在自己宮殿,沒了顧忌,加之心中高興,不知不覺就喝得多了些。

  但她酒品還好,就算是醉了,也不會哭鬧叫嚷,只裹著大氅坐在那裡傻笑看雪。

  翠微反應過來時已經有些晚了,連忙吩咐侍女去煮醒酒湯,哭笑不得地牽著她的手哄了許久,才總算將人勸進寢殿。

  這本不是什麼大事。

  蕭窈這些時日心情一直不好,能叫她高興,哪怕出格些,翠微也不認為十分不妥。

  只要服了醒酒湯,明日起來身子不會難受就好。

  誰也沒想到,第二日一早,太常寺的人就要來了。

  蕭窈還未醒來,伏在枕上睡得正沉,流水似的長髮散了半床。

  翠微挑開帷帳看了眼,又悄無聲息放下,出門向報信的六安道:「還是告訴儀官,午後再來吧。」

  「怕是不成,」六安苦著臉,顫顫巍巍道,「我方才又問了,過會兒要來的是崔少卿。」

  翠微腳步一頓,詫異道:「此話當真?」

  六安能理解她的震驚,因為方才他從祈年殿內侍口中聽到「崔少卿」三字時,反應也沒比翠微好到哪去。

  誰能想到呢?

  這也不算什麼十分隆重的事,太常寺的儀官難道就一個能用的都挑不出來,要勞動崔循親自來走這一趟?

  若是旁人,六安還能賠笑幾句,請他晚些時候再過來就是。

  但偏偏是崔循。

  六安無奈道:「姐姐還是喚醒公主,更衣梳洗吧。」

  翠微短暫衡量片刻,終於還是點點頭,快步進了內室。

  蕭窈昨夜喝了醒酒湯才睡的,一覺醒來,倒是不覺頭疼,只是依舊睏得厲害。將臉埋在翠微肩上,聲音綿軟:「不想起……」

  翠微摸了摸她的頭髮:「小六方才傳了話,說是過會兒,太常寺那位崔少卿要親自來朝暉殿,講授祭禮事宜。」

  「公主暫且忍耐忍耐,等人走了之後,再歇息好不好?」

  翠微知道她素來不耐煩這些,原以為需要勸上許久才能行,卻不料蕭窈只是問了句:「你方才說,誰要來?」

  翠微答:「崔少卿,崔循。」

  原本睏得眼皮都不願抬的蕭窈竟坐直了,看著指尖昨日新染的蔻丹,慢吞吞地笑了聲:「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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