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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煙雨暗千家 第八十四章
撞邪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桓氏失了顏面,王氏也沒好到哪去。
誠然沒人膽敢把那些難聽話傳到王老夫人耳中,但她到了這把年紀,見得多了,又豈會猜不到此事會惹出怎樣的非議?
忍了兩日,見兒媳依舊沒能平息風波,索性遣了身邊的老僕前去桓家探看。
「大娘子實是病了,」老僕不敢用「瘋」這個字眼,只如實描述道,「她躲著不肯出門,除卻貼身伺候的婢女與請來的方士,誰也不見。房中遍貼符籙,一見老奴,便口口聲聲說著有鬼要害她……」
老夫人按了按眉心,斥責道:「荒唐!」
老僕心下嘆了口氣,硬著頭皮道:「老奴便只好尋了大娘子身邊的文香問話。偏這丫頭支支吾吾的,倒像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不敢明說。因在桓家多有不便,故而先來回話,請您示下。」
老夫人沉了臉色,思忖片刻,吩咐道:「不能由著她這樣下去。你多帶些僕婦過去,就說是我病了,要她回家侍疾。」
王旖這模樣,哪裡是能侍疾的人?
桓家心知肚明這是個藉口,卻也情願王家接走這個燙手山芋,由著她們灌了安眠的湯藥,將人帶走。
王旖是王家小輩中頭一個女郎,縱不如後來的四娘子那般養在身側,可對於這個孫女,老夫人也並非毫無情分。
哪怕怨她不爭氣,顏面掃地,但真見著她魂不守舍的憔悴模樣,卻也不免心疼。
藥效褪去後,王旖睜眼,未在床帳上見著熟悉的符籙,不免驚慌失措。文香連忙上前餵了她一粒丹藥,低聲安撫道:「娘子莫怕。老夫人接了咱們回來,再沒什麼東西能害你……」
王旖怔了怔,循著文香指點的方向看去,這才見著一旁坐著的祖母。
她這些年橫行跋扈,便是總以為,無論惹出怎樣的禍事,家中都會為自己撐腰,沒有擺不平的禍端。當下倒像是見著救星一樣,也顧不得什麼禮數,便要赤足下床。
「按下她。」老夫人硬起心腸吩咐僕婦,責問道,「你到如今這年紀,心中也該有些成算,如何能落得這般地步?」
王旖未曾受過祖母這樣聲色俱厲的斥責,加之吃了丹藥腦子渾噩,當即愣在那裡,六神無主。
王老夫人閉了閉眼,掃了眼攙扶著她的文香:「還要我親自問你不成?」
文香情知躲不過,只好跪倒在地,膝蓋磕在堅實的木板上,卻半聲痛呼都沒敢出。深深地埋著頭,請罪道:「奴婢並非有意欺瞞,只是、只是……」
只是這件事,要如何說起呢?
文香幾乎要將下唇咬出血,最後將心一橫,顫聲道:「娘子那夜在園中撞邪,總以為,是蕭容陰魂不散,纏上她與小郎,故而才會這般失態。」
「蕭容?」老夫人重復著這個名字,念了兩回,才想起來這是重光帝那個早死的長女。她心中一沉,搭在小几上的手不由得攥緊,面上卻未曾表露,只冷聲催促,「繼續說。」
一旦開口,剩下的便沒那麼難了。
文香回憶起那樁陳年舊事,原還有借機幫自家娘子開脫的念頭,但晃了晃神,想起倉皇所見的鬼火與白影,還是一五一十講了。
此事說起來並不復雜。無非是年輕氣盛的女郎眼見中意的郎君移情別戀,嫉妒心作祟,歸咎於對方蓄意引誘,在危急關頭使了個絆子。
於王旖而言,只是輕飄飄一句話。
自有表兄鞍前馬後去辦,自己手上連一滴血都不會沾,乾乾淨淨的,從頭到尾知情者寥寥無幾。
而於蕭容,則是萬劫不復。
若非此次小郎撞邪夢魘,文香根本不會再回想此事,更不會匍匐在此,承受老夫人的怒火。
「你……」王老夫人蒼老的手青筋迸起,饒是這輩子什麼事都見過了,此時卻依舊震驚到失語,只覺荒謬。
她知曉蕭容之死,卻不知背後另有隱情。
震驚與怒火齊齊湧上心頭,一時竟不知該從何罵起。
身側侍奉的僕婦連忙上前,替她撫著心口順氣,看了眼窩在床榻一角的大娘子,止不住嘆氣道:「您千萬保重身體,大娘子當初年少,也是一時糊塗。」
「她既如此行事,為何不知會家中!」老夫人並不計較蕭容之事,只斥責王旖,「若早知底細,當初你父親又如何會點頭,叫他們那般輕易迎今上入建鄴!」
便是再怎麼托大,也沒有如此行事的道理。
文香臉色煞白,替自家娘子辯解:「今上應當並不知情……」
昔年動亂,各姓士族或多或少都折了子弟在其中。重光帝得了消息後,只是叫人收斂屍骨,並沒不依不饒討要說法。
在那之後,也再無人提過蕭容。
王旖自然不會沒事找事,將自己那點見不得光的心思告知長輩。
「不知情?」老夫人將種種事宜想過,只覺通體發寒,疑竇叢生。見王旖依舊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起身上前,抬手甩了她一巴掌。
僕婦們死死抿了嘴,才沒驚呼出聲。
王旖被打得偏過頭去,披散的長髮糊了半張臉,滿是難以置信。
「可清醒些了?」老夫人垂眼看著她,「不管你在畏畏縮縮怕什麼,修養幾日,依舊給我回桓家去,當好你的長房夫人,別再鬧出事端惹人恥笑。」
王旖捂著臉頰,說不出話。
她的確怕極了。既怕那虛無縹緲的纏身惡鬼,也怕桓維,唯恐他會抓著自己質問,當初是不是害了蕭容的性命。
這些年,哪怕外頭都傳桓郎夫妻恩愛、琴瑟和鳴,但她自己心中比誰都清楚,究竟如何。若非生下那一雙兒女,得公婆青睞,未必保得住在外的顏面。
「你若自己沒個成算,立不起來,打量著我還能護你們一輩子不成?」老夫人再沒往日的雍容,老態畢現,沒再理會這個狼狽不堪的孫女,扶著僕婦的手步履緩慢地出了門。
午後的日光格外刺眼,令人頭暈目眩。
老夫人扶了把門框,看著自己皺紋橫生、已有斑痕的手,竟就這麼一動不動地站了會兒,才長長吐了口濁氣:「秋梧,我老了。」
被喚作秋梧的老僕攙扶著她:「是大娘子不懂事,傷了您的心。」
老夫人搖頭,嘆道:「是我力不從心。」
無論是這具日漸衰老的身體,還是盛極之後的家族,都令她感到深深的疲倦與無力。
盛極必衰是自然之理,未有亙古不變者。
老僕在王家伺候幾十年,風光無限,卻從未從自家主人身上見過這等頹意。她躬著身,小心翼翼道:「您是疑心,有人蓄意設計,給大娘子下圈套?」
「是或不是,都不該掉以輕心。」老夫人緩步下了台階,強打起精神吩咐道,「送大娘子回去時,多遣些人手,查查那個方士的來路,再叫人試探看看桓家的意思……」
老僕一一應下。
仲夏過後,暑氣日益消散,秋日將至。
「王氏將王旖送回去時,添了隨侍的健婦日夜巡邏,還有自家養的醫師。」崔循在爐中添了香料,向一旁臨字的蕭窈道,「晏統領那位江湖方士朋友,恐怕不宜多留。」
蕭窈並沒抬眼,只點了點頭:「我已知會他,可以將人撤走。」
那點伎倆騙得了一時騙不了一世,能有如今的效果,她已經心滿意足,並沒指望「畢其功於一役」。
崔循便不再多言,一手支額,看著她寫至最後一筆。
蕭窈撂了筆,抬眼對上崔循平靜的視線,莫名有些心虛。便磨磨蹭蹭地挪到他身邊,偏過頭試探道:「你就不問,我究竟想做什麼嗎?」
崔循虛攥著她泛涼的指尖,提醒道:「你是我教出來的人。」
言下之意,便是說知道她有幾斤幾兩,縱使不問也能猜個差不離。
蕭窈乍一聽這話有些不服氣,細想了想,卻又不得不承認的確如此。小指勾著崔循,問道:「那你就不怕,我將事情給辦砸了?」
「你是我教出來的,故而放心。」崔循補充道,「便是真有什麼紕漏,也有我在,所以不必有什麼顧忌,放心去做就是。」
崔循從前一直勸她「耐心些」,如今明知她想對王氏下手,卻再不提那些話。
蕭窈同他對視了好一會兒,蝶翼似的眼睫輕顫了下:「……你知道了。」
蕭窈並不曾向崔循提過長姐罹難原委。
便是乍聞真相那夜,失態至極,也只是抱了他許久,任是怎麼問,都沒有解釋自己手上的傷因何而來。
但崔循還是猜到了。
是了,他這樣一個聰明人,朝夕相處,又有什麼瞞得過的?蕭窈這些時日偶爾會夢魘,醒來時總是窩在崔循懷中,見他並未追問,還當自己睡相好了不曾嘟囔什麼。
而今才知,不過是因她不願提,崔循便只當不知罷了。
崔循低低應了聲,抬手撫過她泛紅的眼:「若是難過,哭出來也好。」
蕭窈搖了搖頭:「我從前哭得夠多了,眼淚不值錢,如今便只想看王家敗落,看他們哭。」
但她心中的確存了許多話,不知向誰說。
白日入宮見重光帝時,見他頭髮花白、老態畢現,怕提及長姐來勾起傷心事,累得阿父身體惡化,便只挑著近來聽的趣事講了,博他一笑。
及至回到家中,卻又覺心中空空蕩蕩的。
眼下被崔循這樣耐性十足地安撫、誘導著,蕭窈想了好一會兒,輕聲問道:「你可曾見過我阿姐?」
「興許……」崔循難得遲疑,片刻後搖頭,「記不得了。」
他雖與桓維年紀相仿,性情行事卻截然不同,縱使何時與蕭容有過一面之緣,也未必會放在心上。
「我阿姐是個美人,比我還要好看些,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性情溫柔,知書達禮,」蕭窈掰著指頭數著,認真道,「天底下再沒有比她好的女郎了。」
她並沒想要崔循應和什麼,自顧自說起少時種種,神情滿是眷戀。
說著說著,語氣漸漸低落:「這天下男子,沒一個配得上阿姐的,桓維又算得了什麼東西?可偏偏有人以己度人,以為誰都稀罕,那樣暗害我阿姐……」
她恨不得用最惡毒的言辭咒罵王旖,連帶著桓維一起。如果不是理智尚存,告訴她桓維還有用處,只怕早就劈頭蓋臉問到他面前了。
「士族沒一個好東西,」蕭窈罵完,對上崔循無奈的目光,改口道,「還好你同他們不一樣。」
崔循並未因此欣慰,只問道:「我與他們有何不同?」
蕭窈怔了怔:「你是想聽我誇你嗎?」
崔循啼笑皆非,將她從蒲團上抱起身:「時候不早,該歇息了。」
蕭窈熟稔地抬手勾了脖頸,在他懷中尋了個舒適的位置,小聲道:「你這樣說話,好像翠微她們……」
興許是將心中的話悉數抖落出來,蕭窈終於不再壓抑著,甚至有心思如從前那般同他玩笑。
崔循不以為忤,將人穩穩當當放在榻上:「不睏嗎?」
「我忽而想起來,你彷佛都不曾同我提過從前的事。」蕭窈答非所問。
她那雙眼生得極好,眸中映著燭火,看起來亮晶晶的,叫人輕而易舉就能看出其中的好奇與期待。
崔循寡言語,自己很少追憶舊事,更不會向旁人提及。對上她的目光後,嘆道:「你應知道,我是個無趣的人。」
他並不認為蕭窈會想聽那些。
「少時便如此嗎?」蕭窈對此將信將疑,提醒道,「前些時日母親教我下棋,曾提過,說你少時並不是這樣的性子,也常往舅父那裡去。」
早前往陸家去時,蕭窈被崔循專程領著去見過那位腿腳不便的舅父,陸簡。她難得見崔循對哪位長輩這般親近,十分好奇,便趁著對弈之時,試著問了婆母。
這一問,倒勾起陸氏的回憶,留她用飯,斷斷續續說了許久。
崔循原不是這麼個性子,全賴他那個輕狂任誕的父親,自己削髮出家逍遙自在,倒留他那樣年紀輕輕的少年被崔翁要去教養。
生生磨成了如今的性情。
陸氏曾心疼過,卻無可奈何,一晃眼也這麼些年了。
「那恐怕得是二十年前的舊事,」崔循並不似其母那般悵然,一笑置之,抽去她發上的釵環,「母親還同你說了些什麼?」
蕭窈想了想,若有所思道:「還提了些舅父的事跡。」
崔循垂了眼。
「母親說,舅父生平最愛音律,在此道上乃是天縱奇才。」蕭窈道,「你的琴便是他所授。」
在學宮頭回聽到崔循撫琴時,蕭窈便暗暗讚嘆,只是那時正別扭著,並未想起問他師承何處。
崔循道:「是。」
「還說那座琴樓原也是舅父的手筆,其中半數古琴皆是由他搜羅而來,只是後來因一張琴生出事端,傷了腿腳,便不大熱衷於此……」蕭窈湊近他,眨了眨眼。
陸氏提及此事時,寥寥幾句帶過。
蕭窈雖疑惑究竟發生何事,但見崔循彷佛也不大情願提及,便順勢躺倒在枕上,不再多言。
錦被之下有灌了熱水的湯婆子。
她信期才至,頭兩日會有些酸疼,翠微便也總會時時惦記著,備下此物,以便晚間能夠睡得安穩些。
湯婆子上罩著層柔軟的毛皮,蕭窈擁在懷中,才闔了眼醞釀睡意,修長的手落在她小腹上,力道輕而緩。
蕭窈像是被捋順毛的小獸,舒服些,便貼得離他近了些。
「卿卿,」夜色之中,崔循的聲音顯得格外低沉,「為何不曾有孕?」
蕭窈那點睡意蕩然無存。幾乎想要立時撥開他的手,勉強按捺下來,磨了磨牙:「這難道是我的錯嗎?」
「是我的錯。」崔循道。
蕭窈:「……」
她不大敢想崔循認下這個錯後,今後要如何改正。原本質問的氣勢立刻弱了下來,放軟了聲音,磕磕絆絆道:「這種事情,順、順其自然……」
認真說起來,她算是喜歡孩童的,像枝枝那樣,生得可愛、聰明伶俐,嘴又甜的小女郎再好不過。
但又覺著眼下並非好時候。
她無法想像自己與崔循的孩子,也沒有辦法心無旁騖地迎接一個未知生命的到來。
崔循覺出她的緊張,頓了頓,低聲道:「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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