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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三十五章
上巳日天朗氣清,風和日麗。
蒲柳翠綠如洗,桃杏花團錦簇,蜂蝶環繞。
蕭窈晨起忍著苦意喝了最後一帖藥,含著顆蜜餞對鏡坐了,由著翠微幫她梳妝。
身上穿的是顏色極為鮮嫩的錦繡粉裙,罩著層薄如蟬翼的輕紗,觀之如桃花,又恍若雲霞。
她相貌本就生得精緻。
平素犯懶時不耐煩用脂粉,依舊清麗動人;而今經過翠微巧手修飾,描眉畫眼,抿了唇脂,便顯得十分妍麗。
翠微又將燕支調開,取了支羊毫細筆,輕輕地在她眉心描了花鈿。
青禾捧場:「公主這般裝扮,看起來比窗外的花都要嬌豔,縱是建鄴城中的女郎都來了,也沒人比得過。」
翠微頷首認同,收起胭脂等物後,又笑道:「我原以為,公主不喜這樣的場合,怕是未必情願出席。」
蕭窈咬了口蜜餞,促狹道:「想到興許有人會因此不大高興,我便高興了。」
先前在王氏金闕,她曾見諸多女郎們眾星捧月似的簇擁著王瀅,後來種種,也足夠摸清此人的脾性好惡。
上巳雅集這樣一年一度的重要場合,王瀅不會缺席。
青禾扶她起身,細緻地打理了衣擺。
蕭窈難得在腰間佩了禁步,環佩壓著柔順的衣擺,連帶著走路的步子都收斂些,施施然,透著幾分嫻靜。
她抱著書稿往學宮官廨去時,時辰尚早,但陸陸續續已有人至此。
冷冷清清的學宮難得有這樣熱鬧的時候。
四下皆有僕役相侯,為前來赴雅集的賓客們引路,錯落的花枝間,時有笑語聲傳來。
或是稱讚風景清幽雅致,或是品評各處匾額題字。
蕭窈對學宮各處的路徑已極為熟悉,挑了條僻靜的小路,繞來知春堂。
學宮上下的官吏們雖已陸續定下,但還有許多事宜未定,學宮尚未正式開啟,他們也大都還未搬來。
倒是謝昭時常在此。
他處理公務的屋舍外刻著「知春」二字,另一側則是崔循的屋舍,刻著「玄同」。
崔循自然不在。知春堂門窗敞著,有琴聲傳出。
蕭窈在院中聽了會兒,待到曲終,這才進門:「我猜你應當在此,果然沒錯。」
謝昭待人處事堪稱八面玲瓏,誰也不得罪。
但相處得時日久了,蕭窈漸漸看出來,他實則並沒多喜歡那些宴飲,尤其是需要帶著琴去,以表重視的場合。
譬如今日。
以他如今的聲名,哪怕信手一曲,依舊能贏得交口稱讚。可眾人與其說是聽琴,不如說是為著噱頭,聽個熱鬧罷了。
沽名釣譽者興許能樂在其中,但對於真正擅琴的人而言,實在算不上什麼好的體驗。
可謝昭臉上看不到半分煩悶,修長的手覆在琴上,笑問:「怎的這時過來?」
「整理書稿時有不解之處,師父近日愈發繁忙,便叫我來問你。」蕭窈反倒有些不自在,欲蓋彌彰地咳了聲。
此舉多少奇怪了些。
畢竟前兩日謝昭還曾去探病,她那時沒想起來提此事,偏偏選在今日。
好在謝昭並未多問,若有所思看了她一眼,旋即道:「何處不解?」
蕭窈拿的是堯莊遊歷廣陵時記下的文稿。
她未曾去過廣陵,對其中記敘多有不解之處,但謝昭卻是生於斯、長於斯,直至後來遇到堯莊,才被他帶離此處。
故而對於文稿中記載種種,自然更為了解。
與崔循不同,謝昭若是當師父的話,應當是個極有耐性的人。
他講得細緻入微,卻並不枯燥晦澀。
蕭窈聽得入神,直到有僕役來請謝昭,才發覺時辰已經不早。
「若還有困惑之處,可隨時來問。」謝昭抱琴起身,含笑道,「眼下你我還是同去清溪。」
蕭窈點點頭,收好書稿,與謝昭一同離了知春堂。
學宮從未如此熱鬧過,門外各家車馬能排出二裡地,絡繹不絕。
蕭窈與謝昭沿溪行,一路上見他不知停了多少回與人寒暄客套,竟不見任何厭煩,儀態堪稱無可挑剔。
她與這些士族男女實在算不上有交情,大多不過一面之緣,只微笑頷首問候。
倒是不少人對蕭窈好奇。
尤其一些年紀輕的郎君,他們早就聽聞她與王四娘子那場風波,或多或少在背後議論過這位不知禮數的公主。
有些格外刻薄的,還曾拿她懸而未定的親事取笑。
如今親眼所見,才驟然發覺,她與傳聞中粗野俗氣的形象截然不同。
肌膚白皙似雪,烏髮如雲。
明眸皓齒,顧盼生輝。
一言一行從容自若,並不見半分拘謹之色,反倒是自己被她含笑注視時,恍惚間竟有幾分意動神搖。
待蕭窈離去,有人咳道:「方才公主是不是多看了我兩眼?」
相熟的好友嗤笑道:「有謝三郎在,公主看你作甚?」
那人又道:「難道全天下女郎都喜歡謝三不成?」
「可公主方才誠然並沒多看你一眼……」
幾人正調侃打趣,望見王陽,便招呼他一同喝酒:「是你素日最愛的西鳳酒。」
上元那夜,王陽被灌了一壇的便是西鳳酒,回去後肝膽都快吐出來,自那以後便再嘗不得此酒。
故而並沒接,只問:「公主何在?」
他前些時日收了家中四娘子身邊一美婢,聽她幾次三番盛讚這位武陵來的公主身形窈窕、相貌極佳,乃是一尤物,便動了心思。
他原就到了議親的年紀,父親整日醉生夢死,不過問這些。伯父王丞相思忖後同意為他說親,原以為此事必能成,奈何重光帝並沒應。
王陽原是個三心二意的,再好的美人到手裡,過不了多久便厭煩了。越是得不到,反倒愈發惦念。
今日來此想的便是必得見上蕭窈一面才行。
說來也巧,他趕上之時,謝昭也恰遇著了王瀅。
蕭窈站在梨花樹下,看著這對從兄從妹,只覺好笑。
王瀅依舊沒什麼長進,從見著她與謝昭同行開始,臉色就已經不大好看了。
到底是個聽點流言蜚語就要領著旁人排擠她、當眾給她難堪的人,今日只是神色凶狠了點,已經不易了。
至於王陽……
上元那夜已經見過,而今也不意外,只是依舊有些噁心。
王陽的目光近乎痴迷地黏在她身上,片刻後忽而驚覺:「是你!」
他的態度實在太過驚詫,就連原本正與謝昭說話的王瀅都被吸引了注意,滿是疑惑地看過來。
蕭窈眉尖微挑,並未出聲。
王陽卻愈發篤定:「上元那夜,戴狐狸面具的人是你。」
那件事實在算不得光彩,加之崔循有意遮掩,知曉來龍去脈的人並不多,譬如謝昭這樣的外人便只隱約聽了些風聲。
王瀅更為清楚些,聞言正欲追問,卻被一道清清冷冷的聲音打斷。
「時辰不早,請女郎們前往水榭赴宴。」崔循吩咐了僕役,目光落在王陽身上,平靜道,「誰教你在此大呼小叫?」
王陽立時猶如被掐了七寸,老實了。
蕭窈也沒多留,分別前笑盈盈地向謝昭道:「多謝你今日為我解惑。」
又被王瀅剜了一眼。
王陽看著她的身影遠去,愈發確準自己的判斷沒錯,再看向崔循時也多了幾分底氣:「上元那夜,那位所謂的『崔氏女郎』,實則是公主才對。」
崔循淡淡反問:「是嗎?」
「我雖未曾見過她的臉,可身形輪廓,卻是看一回便再難忘的……」
謝昭還沒來得及找藉口回避,聽他這般言之鑿鑿地解釋,彷佛壓根沒聽出來崔循話中的不悅,臉上萬年不變的笑意都深了幾分。
王陽對自己這位表兄的態度很復雜。
有敬畏。因崔循是同輩人中的佼佼者,每家的兒郎或多或少都會聽長輩念叨若得兒郎如他便再好不過,王陽更是深受其害。
也有信賴。
這些年來,他看著表兄為母親收拾了不少爛攤子,連帶著自己都有所受益,因而知曉崔循雖嚴苛,卻總是回護自家人。
以至於如今他分外後知後覺,自顧自地說了幾句,終於意識到崔循那句並非疑問,噎住了。
在聽了他那番論述後,崔循的不悅已然顯而易見,
「是我昏了頭,認錯了,」王陽只得改口,「表兄莫要同我一般見識。」
崔循道:「你如今年歲漸長,不該再胡鬧,惹是生非。」
待王陽諾諾應下,忙不迭離去,他才望向一旁看戲的謝昭。
謝昭已將事情原委猜了個七七八八,點評道:「你這位表弟,可真半點不似你。」
崔循置若罔聞,只問他:「你為何此時才至?」
因堯莊坐鎮學宮,而今各家家翁都來了不少,而今在澄心堂揮麈清談。就連崔循都不得不前去陪同,謝昭自然也該在其中。
謝昭與他並行,指尖拂過琴弦,不疾不徐解釋:「師妹整理書稿,有困惑之處相詢,不知不覺誤了時辰。」
意識到他所說的「師妹」是蕭窈後,崔循便不再多言。
兩人安安靜靜地往澄心堂去。
水榭這邊則要熱鬧許多。
因此次雅集不拘身份地位,便無固定座次,只依著個人心思決定。蕭窈猜到班漪會來,一進水榭便尋到她身邊,強忍著笑意喚了聲「師姐」。
班漪點了點她眉心,含笑應道:「窈窈也是長進了。」
蕭窈在一旁坐了,「承蒙師父不嫌棄,看在父皇和您的份上,願意收我為徒。」
時下不少人皆是如此揣測,周遭的女郎們聞言也有側耳傾聽的。
班漪搖頭,認真道:「他老人家若願意收誰為徒,必定是看中了這個人,與旁的都不相干。」
另一側的謝盈初開口道:「我聽三兄提起,公主於音律一道確有天賦,琴學得很好,能得居士青眼亦是情理之中。」
眾人知情識趣地附和。
蕭窈含笑與她們對視,最後向謝盈初舉了舉杯。
水榭之中筆墨、琴、棋、投壺等取樂的器具一應俱全,女郎們用過飯,三五成群聚在一處取樂。
班漪並未久留,蕭窈便應了謝盈初的邀約,與她們同玩「藏鉤」。
一枚小小的玉鉤攥在掌中,輾轉經幾人手,或真或假,最後由另一方來猜究竟是在誰手中。
若是行酒令、對詩文,蕭窈怕是百回也難贏一回,但這等考驗靈巧的遊戲,她卻格外擅長。
陸西菱接連猜錯,罰了三杯酒。
「西菱從前最擅猜這個,今日算是栽了。」謝盈初調侃了句,又拉著她的手細看,「我方才明明也看著,你是將玉鉤給了阿竺,手都鬆開了……是怎麼藏著的?」
「少時出去玩,跟變戲法的學了點小把戲罷了,並不難。」蕭窈說著,放慢了演示給她看。
陸西菱柔聲道:「公主見多識廣,平易近人,實非我等能及。」
「不過一場遊戲罷了,竟引得陸娘子生出這樣的感慨,倒真令我欽佩。」蕭窈捏著那枚玉鉤,陰陽了回去。
謝盈初終於覺察出氣氛的微妙,愣了愣,試圖轉移話題:「總在此處悶著也無趣,不如出去看看春光,學宮修整得比上回來時精緻多了……」
蕭窈起身應和:「好啊。」
陸西菱卻並沒動彈,神色自若道:「你們先去。我口渴,飲些茶水就來。」
待一行人離去,她飲盡杯中的殘酒,起身去尋王瀅。
王瀅憑欄而坐,聽著湖水對岸澄心堂傳來的琴音,手中那枝梨花已經被薅得不成樣。
誰都能看出來她心情不佳,就連王氏自家姊妹過來,都被懟得說不下去,旁人就更不敢招惹。
上巳這樣的日子,誰也不想自找晦氣。
陸西菱輕聲笑道:「誰惹四娘子不高興了?」
王瀅瞥她一眼,指尖重重拈過幾瓣梨花:「還能有誰。」
「無怪四娘子生氣,而今這情形,我瞧著也不成樣。」陸西菱嘆了口氣,「聽人說,她雖拜在居士門下學琴,卻常與協律郎朝夕相處……」
「名不正言不順的,算什麼呢?」
王瀅臉色愈沉:「你說這些,又有何用?」
隔水傳來的悠遠琴聲本有清心靜氣的效用,而今卻令她愈發煩躁,接連質問道:「前回在崔家,你教我效仿年前那回激她失態,卻並無用處。」
「而今她得了松月居士青眼,祖母還為此數落我一通。」
「你有閒工夫說這些,不如想些有用的法子。」
陸西菱一時失語。
「再有,別打量我不知道,你對謝昭又是什麼心思!」王瀅起身,將手中那枝破敗不堪的梨花摔在她臉上,拂袖離去。
-
澄心堂的清談持續到暮色四合,若非諸位上了年紀的老爺子身子骨實在撐不下去,怕是還能秉燭夜談。
崔循少時為攢名望,常隨著祖父參與清談。
但他實則並不愛這些,後來年歲漸長手中攥著實權,便很少再出席這種場合。
今日作陪至此,心下不勝其煩,但還是耐著性子親自將人送離。
後又折返回來取公文,打算趁著人散盡,徹底清淨後再決定去何處。
會在清溪邊見著蕭窈,全然是意外。
蕭窈隨意坐在溪畔的大石上,雲霞似的衣擺鋪散開來,再沒白日裡精緻而溫婉的架勢。她低頭碾著細碎的鵝卵石,看得不順眼了就踢到溪水中,濺起幾片水花,繡鞋被洇濕了也不在意。
微弱的月光灑在她身上,瑩潤生光。
她身側依舊沒有伺候的婢女,也不知是婢女不上心,還是她將人遣散的。
崔循無聲嘆了口氣,提醒道:「溪水涼,你的病才見起色,不應如此。」
蕭窈顯然也沒料到此時還會有人來,吃了一驚,聽出是他的聲音後,緊繃的身體才又鬆弛下來。
她踢開一粒石子,「哦」了聲。
崔循看出她心情不佳,微微皺眉:「誰又惹你了,白日不是還好?」
蕭窈慢吞吞道:「我裝的。」
見他疑惑,便又多解釋了句:「為了氣王瀅。」
崔循啞然。
他隱約知曉王四娘子對謝昭的心思,只是從沒在意過,更沒想到蕭窈今日與謝昭言笑晏晏,竟是因這樣的緣由。
「是不是很可笑?」蕭窈仰頭看了眼那抹幾不可見的彎月,嗤笑了聲,「我自己也覺得好笑……」
「我想了很久該如何是好。」
「最想做的,其實是把王瀅獨自騙開,趁著夜黑風高的時候扔到山林中去,生死有命。」
「夜裡那樣黑、那樣冷,她這般嬌弱的女郎,只怕聽到些聲響都要被嚇得魂不守舍,狼狽不堪。」
「若是當真倒黴,被蛇蟲咬一口,也是她合該如此。」
蕭窈磨了磨牙,像是已經下定決心,最後卻又悉數歸於無奈:「可我不能。」
「她若有個三長兩短,王氏不會善罷甘休,總會猜到我身上,給阿父添無窮無盡的麻煩……」
所以到最後,她也只能用這樣拙劣的手段。
其實對王瀅來說,這法子是極有用處的,畢竟從一開始,她就是因著那份嫉妒之心百般為難。
今日如此,又何嘗不是因果循環?
蕭窈起初是這樣想的,也覺著有趣,可這一日到頭,興許是白日陸陸續續飲的酒多了些,如今卻只覺無力。
崔循聽蕭窈自言自語許久,明白她為何會獨自坐在此處,一時卻也只能嘆道:「你該回去了。」
「可我鞋襪濕了,不想走動。」蕭窈偏過頭看他,「你背我好不好?」
她身上帶著淡淡的酒氣,目光也不夠清明,興許是醉了。
有些人醉了會發酒瘋,哭鬧不休,她卻只話多了些,也更愛撒嬌。
崔循喉結微動,艱難道:「不好。」
蕭窈便長長地嘆了口氣:「你們這些士族,真叫人厭煩……可我什麼都做不成,小心翼翼,畏首畏尾。」
她仰頭看稀薄的月色,身形搖搖欲墜。
崔循見此,終於還是上前扶了一把,令她倚在自己身上。
蕭窈輕輕勾著他的手腕,想起陽羨長公主那句感慨,遲疑道:「若易地而處,你觀士族門閥,何如?」
冰涼的手指覆上跳動的脈搏,令他清醒,心跳卻又不自覺地加快。
崔循沉默片刻,低聲道:「終不長久。」
這樣的話在他心中藏了不知多少年,未曾向任何人吐露隻字片語。
時下士族風氣糜爛至此,縱眼下還算繁盛,可內裡早就爛了,譬如無根之木、無源之水,如何長久?
他少時也曾自矜出身,後來年歲愈長,看得也就愈發明白。
終有一日山雨欲來,他所能做的,不過是竭力保全自家,讓這艘船沉得慢些罷了。
蕭窈又問:「毀於何人手?」
崔循嘆道:「兵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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