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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深碧色] 折竹碎玉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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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慕冰至 於 2025-11-2 01:00 編輯

折竹碎玉 作者:深碧色

內容簡介】:

  蕭窈記恨崔循,是因初到建鄴的一場雅集。

  她遭了好一通奚落,沒忍住,扯了王四娘子的珠花,鬧得人仰馬翻。

  這場鬧劇因崔循的到來戛然而止,原本在她面前高貴自矜、眼高於頂的世家閨秀們紛紛變了臉,溫柔小意得令人牙酸。

  因崔氏是世家中的世家,崔循是族中最看重的嫡長公子。

  他是天上月、高嶺雪,

  是芝蘭玉樹中最高不可攀的那枝。

  一句「公主年少輕狂」,蕭窈回宮罰跪了一宿。

  頭髮花白的父皇看著她直嘆氣:「你回武陵,挑個表兄嫁了吧。」

  蕭窈恨恨道:「我偏要折了他。」  

  *

  崔循自少時起,便是世家子弟的典範,規行矩步,令聞令望。

  直至遇到蕭窈。  

  他曾親眼見蕭窈才收了族中五郎的桃花,轉頭又拿了謝三郎的杏花,眉眼彎彎,笑得比花還要嬌豔。

  胸無點墨,輕浮、嬌縱。

  罰她抄再多遍經書,依舊屢教不改。 

  後來,仲夏風荷宴。

  被下了藥的蕭窈撲在他懷中,釵斜鬢亂,杏眼迷離:「你不幫,我就另找旁人去了……」

  崔循這才知道,他不喜的,只是蕭窈對旁人嬌縱而已。

  #成長型釣系小公主x克己復禮逐漸瘋批世家公子

  一句話簡介:高嶺之花俯首稱臣

  立意:堅定自我,不改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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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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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0-28 00:40:50 |只看該作者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一章

  冬至這日,建鄴破天荒地落了場大雪,四下皆是白茫茫一片,寂寥無人。

  馬車碾過厚厚的積雪,皇城漸近。

  蕭窈還沒來得及細看窗外的情形,凜冽的寒風已捲著細碎的雪花湧入車廂,吹得書頁嘩嘩作響。

  翠微連忙關了窗,回身端詳她的反應:「可是迷了眼?」

  「還好,」蕭窈眼睫顫動,有氣無力道,「若是再不到,我才要悶出個好歹了。」

  青禾忍笑,將被風吹開的一軸畫卷收起。

  畫中繪的是上巳修褉時的雅集。茂林修竹,流觴曲水,其間的少年們衣帶當風、豐神俊秀。

  書案另一側,堆放著幾冊世家族譜,也是蕭窈這些時日痛苦的來源。

  蕭窈自少時起長居武陵。

  雖頂著這麼個姓氏,算是皇室宗親,但她那位尊祖兒孫眾多,阿父乃宮女所生,不過是其中再尋常不過的一個,一直無人問津。

  這些年,建鄴皇宮御座上的人韭菜似的,先後換了三四茬。

  直到上一位小皇帝出行時墜馬身亡,世家們扒著蕭氏族譜翻了一圈,最後找上了她阿父——

  手中無兵權、膝下無子,再合適不過。

  水漲船高,蕭窈連帶著成了公主。

  只是往前數幾年,誰都沒料到會有這麼一日。

  蕭窈自出生起,並不是被當做公主教養的,尤其是在長姐過世後,就沒怎麼拿過針線、握過筆。

  她起初留在武陵,只是轉眼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於情於理都沒有再賴下去的道理。

  重光帝下旨召她來建鄴,一並送來的還有士族的家譜與畫像長卷,個中意味不言自明。

  又因深知她的秉性,還專程撥了宮中資歷深厚的傅母教導。

  從衣食住行到言談舉止,竭力想要將她塑成姿容秀美、高雅端莊的世家閨秀模樣。

  如此才好挑一個如意郎君,嫁入顯赫高門。

  重光帝是父心拳拳,但蕭窈從來不學無術,加之這些個世家大族盤根錯節,每日背了這家忘了那家,睡前還要被傅母抽查,頗有少時背書的痛苦之感。

  車馬在皇城外停下,將過宮禁時,蕭窈終於打起精神。

  只是還沒來得及看一眼,隨行的鐘媼趁這個間隙,帶著女史換到了她車上。

  鐘媼是宮中遣來指點規矩的傅母。

  蕭窈一見她,眼皮先跳了下,被翠微扶著坐正了些。

  鐘媼一板一眼道:「這一路舟車勞頓,難免風塵僕僕,眼下既到了宮中,還請公主梳妝面聖。」

  蕭窈這才留意到女史捧著的妝奩,欲言又止。

  她自覺衣著打扮並沒什麼不妥,鐘媼這隆重的態度,倒叫她覺著自己過會兒要見的不是自己親爹,而是什麼外人。

  「建鄴不比武陵,公主的言談舉止都得格外留意,以免遭人詬病。」

  鐘媼說著,女史已經開了妝奩,為她重新綰髮上妝。

  蕭窈再次有氣無力起來,看了眼翠微,最後還是乖乖端坐著由她們擺弄。

  馬車在祈年宮外停下時,恰好妝點妥當。

  蕭窈披著厚重的大氅,本就行動不便,加之天色昏暗,下車時又被寬大繁復的裙裾絆了下,驚得周遭一眾侍從連忙擁了上來。

  鐘媼皺眉:「公主當仔細些才是。」

  蕭窈耐性耗得所剩無幾,懶得理會,拎著衣擺快步踏過門檻,鬢上簪著的步搖勾在了一縷髮絲上。

  鐘媼眉頭皺得愈緊,正要指摘,瞥見正殿出來之人時,不由得噤聲。

  那人身形頎長,著朱衣,玉簪束髮。

  清雋的面容彷佛精雕細琢而成,瑩潤如美玉,無一處不好。

  鴉羽似的眼睫低垂著,透著幾分矜貴。

  寒風攜著細雪撲面而去,他卻不見半分狼狽,步子不疾不徐,下石階的儀態亦是無可挑剔。

  如竹似玉。

  在鐘媼看來,士族子弟合該如此。

  蕭窈卻沒什麼「見賢思齊」的心思,只是見他樣貌好,多看了兩眼。

  兩人擦肩而過。

  蕭窈步履未停,那人未曾抬眼打量,只微微側身避讓。

  -

  祈年殿內炭火燒得很足,甫一進門,衣上沾染的碎雪便開始融化。

  蕭窈難得規矩地行了一禮,看向許久未曾謀面的父親。

  燈火通明,將人照得一清二楚。

  到底是上了年紀的人,禁不起操勞,他頭上的白髮更多了,眉心眼尾的溝壑紋路彷佛也深了些。

  但望向她的那雙眼依舊慈愛,一如往昔。

  重光帝扶著內侍起身,行至她面前,抬手比劃了下:「窈窈果然是長高了……」

  他才開口說了這麼一句,便偏過頭,止不住地咳嗽起來。

  蕭窈忙問:「這是怎麼了?」

  常侍葛榮代為答道:「入冬後,主上受了場風寒,用藥後旁的倒是無礙,只是這咳疾始終未癒。」

  「病去如抽絲。阿父身體不如從前,恢復得難免慢些,不妨事。」重光帝擺了擺手,示意她不必擔憂,「耽擱到這時辰,窈窈應當也餓了,先用飯吧。」

  說話間,宮人們已經布好宴席。

  蕭窈屈膝跽坐,裙裾鋪開,金線繡紋在燈火下熠熠生輝。

  佐以精緻的妝容,華貴的珠玉釵環,倒真有幾分大家閨秀的模樣。

  重光帝看在眼裡,既欣慰,又對她這罕見的嫻靜感到驚訝:「窈窈沒有話想同阿父說嗎?」

  若是從前,蕭窈打從一進殿門,就要拉著他的衣袖問東問西,又或是講這一路上如何了。

  蕭窈放了食箸,幽幽道:「不是應當『食不言』嗎?」

  重光帝一愣,慢慢回過味後忍俊不禁,同身側服侍的葛榮笑道:「這是怨朕著人拘束她了。」

  「公主自小喜動不喜靜,宮中那些傅母卻十分嚴苛,這些日子怕是多有為難之處。」葛榮熟練地在父女之間打著圓場,又向蕭窈道,「只是主上此舉用心良苦,也是為著今後您能夠在建鄴立足啊。」

  「我還以為,阿父是迫不及待想將我嫁出去,怕我那般行事討不了人家喜歡,壞了親事。」

  蕭窈姿態恭敬,話卻說得堪稱大逆不道。

  殿內伺候的宮人們屏息靜氣,饒是葛榮,都不由得一愣。

  重光帝卻並沒動怒,只無奈地搖了搖頭:「你啊……」

  他比誰都清楚自己這個小女兒的性子。

  倔的要命,更不會巧言令色,打機鋒試探,心中想什麼便要說什麼。

  他自然不會為此介懷,只是愈發擔憂,生恐她將來因這性情撞得頭破血流。

  「窈窈,你到了該談婚論嫁的年紀。」重光帝嘆道,「阿父也老了,身體每況愈下,興許照看不了你幾年了,總得為你籌劃妥當才能放心。」

  蕭窈來時準備了不少說辭,等著與阿父爭辯,卻悉數被他這句堵得說不出口,望著他花白的頭髮洩了氣。

  眨了眨眼,輕聲道:「您該在武陵好好休養的。」

  這話當初她就提過,重光帝避而不談,只道:「世家子弟眾多,其中不乏品行端正、文才出眾之輩,你盡可以慢慢看,尋個自己喜歡的……」

  蕭窈還是沒忍住打岔:「若是尋不到呢?」

  時下風氣使然,世家子弟頗愛熏香敷粉,近年五石散興起,更是成了不少人的心頭摯愛。

  蕭窈上回來建鄴,在秦淮宴湊熱鬧時,誤打誤撞見過他們服食後行散的場面——

  只著單衣,坦胸露腹者大有人在,甚至還有同樂妓攪在一起,親暱狎戲的。

  她那時年少,大為驚駭,如今回想起來,仍覺得眼睛不大舒服。

  重光帝噎了下,哭笑不得道:「你自小常住武陵,才識得幾個?總要一一看過,才知道。」

  「給窈窈添碗蓴羹,她素愛這個。」重光帝吩咐葛榮一句,又問她,「你方才來時,已見崔循,觀之如何?」

  蕭窈愣了愣,才意識到方才殿外見著的,精緻得恍若假人的青年便是崔循。

  在來建鄴前,她頭一日記的便是崔氏族譜。

  鐘媼著重講了崔氏這位長公子,大為推崇,奉為圭臬,以致蕭窈聽到這個名字,都能連帶著想起許多。

  崔循,字琢玉。

  出身名門,任太常少卿,六藝無一不通,無一不精。

  與謝氏那位三郎並稱「江左雙璧」。

  蕭窈捧著碗,嘗了口熱羹,慢吞吞道:「我以為,崔氏看不上我。」

  倒不是她妄自菲薄。

  這些時日,鐘媼曾有意無意地提醒過。

  所謂姻親,須得名當戶對才好。

  如崔氏這般的名門望族,必得與同樣底蘊深厚的士族結親,才算物盡其用。

  若非要勉強,崔氏族中那麼些子弟,或許不介意捨個沒那麼緊要的來結親。

  但崔循這般出類拔萃,他日肩負門庭的長孫,決計是不能的。

  歸根結底,崔氏看不上日益衰落、傀儡似的皇室,也看不上她。

  鐘媼雖未說得這樣直白,但意思,的確是這麼個意思。

  重光帝啞然,過了會兒才道:「窈窈若是喜歡,阿父總能想法子,絕不叫你在親事上受委屈。」

  蕭窈卻對所謂的「如意郎君」沒什麼興趣。

  她抬眼看向重光帝,小心翼翼道:「阿父,我就不能如姑母那般,招贅個夫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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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蓴:音同唇,植物名。蓴菜科蓴菜屬,多年生浮葉性水生草本。嫩葉可作羹湯,味鮮美。多生於池沼中。也稱為「缺盆菜」、「蓴菜」、「露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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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0-28 00:41:14 |只看該作者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二章

  蕭窈口中的姑母,是如今陽羨那位長公主。

  她當年未曾嫁與士族,而是在陽羨招了個贅婿,傳聞還養了不少樂師伶人。

  長公主為此頗受詬病,名聲不佳,蕭窈少時亦有所耳聞。

  及至長姐過世,她曾因養病的緣故,在陽羨住過一年半載,才算真正了解了這位姑母。

  自己過得自在、痛快,旁人如何置喙,都礙不著什麼。

  不似她現在,只有背不完的士族家譜,學不完的禮儀,看不完的書。

  重光帝猝不及防,碗中的羹湯灑了幾滴,邊咳邊問:「你說什麼?」

  蕭窈被老父親這劇烈的咳嗽嚇到,抿了抿唇,不敢多說什麼,生怕再刺激了他。

  「公主千里迢迢而來,舟車勞頓,想必是累極了,此事還是今後慢慢商議。」葛榮岔開話頭,笑道,「聖上特地令人收拾了朝暉殿,精心陳設布置,還移了幾株紅梅過去,公主見了必定喜歡。」

  蕭窈會意,順著他說道:「我離家時,武陵那邊的還未見花苞。」

  重光帝緩了口氣:「阿父記得,你少時就愛雪,每每遇著都要玩上整日。只可惜咱們南邊不常有這樣的大雪,難得遇上一回。」

  「你如今一來,就趕上落雪,也是好兆頭。」

  蕭窈點點頭,又陪著重光帝聊了許久舊事,直至夜色漸濃才離去。

  -

  這場難得的雪下足了三日,庭院的積雪幾近一尺。

  這本該是蕭窈最喜歡的日子,若是還在武陵,早就帶著青禾出門撒歡去了。

  結果來了建鄴,過得極為慘淡。

  折磨了她一路的鐘媼並沒就此罷休,反而變本加厲。

  鐘媼在宮中擔著內司掌司一職,不少女史皆是由她選中,一手提拔上來的,對她頗為敬重,唯命是從。

  除卻每日要學的功課,蕭窈飲食起居都有女史們輪番照看,時刻指正不妥之處。

  難得歇息的時候,蕭窈想在梅樹下堆個雪兔子,袖子還沒挽起來,就被女史給按了下去。

  「您若想看,叫宮人們動手就是。」女史畢恭畢敬道。

  蕭窈問:「我若就是想自己玩呢?」

  「您千金貴體,若是為此著涼,染了風寒,奴婢們如何向掌司交代呢?」女史頓了頓,委婉提醒,「不若還是回房練字吧。」

  蕭窈被噎得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她的字確實寫得不怎麼樣,鐘媼前兩日看了眼,在每日的功課中又加了臨帖一項。

  「字如其人。這樣的字若是叫旁人見了,是要取笑的。」鐘媼原話是這麼說的,「旁的女郎自幼讀書習字、練琴對弈,公主如今才補,合該辛苦些。」

  蕭窈想了想,這話是有幾分道理,便忍了。

  只是晚間用晡食,另一位女史再一次指正她喝湯的儀態不夠優雅時,蕭窈為數不多的耐性終於徹底耗盡。

  第二日晨起,鐘媼來朝暉殿看她。

  照例問了功課,又帶了個消息:「聖上延請了班大家,等過些時日入宮為您講學,定在午後申時……」

  班家自前朝起,久負盛名。

  現如今衰頹,兒郎許久未曾有過建樹,但這家的女兒卻以才學過人、柔順敬慎備受推崇。

  尤其是這位班大家。若能得她稱許,在議親之時,也是頗有分量的談資。

  在鐘媼看來,重光帝此舉不可謂不用心。

  蕭窈卻只是茫然,咬碎了齒間的梅子糖,抬眼看向她:「誰?」

  鐘媼對這位公主的不學無術已經有數,心中雖輕蔑,面上並沒表露,親自同她講了班氏的事跡。

  蕭窈有一搭沒一搭聽著,面上還算乖巧。

  等到鐘媼終於結束冗長的講述,另安排旁的事務去,她立時扶著桌案起身,眉眼間難掩雀躍:「知會小六了嗎?」

  青禾點點頭,又有些遲疑:「咱們真要瞞著鐘媼出宮……」

  「不瞞著,她能容我出去嗎?」蕭窈腳步輕快進了內室,邊換衣裳邊道,「怕是更要叫人盯著,嚴防死守了。」

  說話間,已經褪去繁復華麗的宮裝,換了自武陵帶過來的輕便衣物。

  高高的髮髻也被拆散,隨意繫了條髮帶。

  翠微已經按著她的意思支開女史,臨出門前,將一頂帷帽扣在她頭上:「出去逛逛無妨,只不過還是謹慎些為好。」

  言畢,又叮囑青禾:「小心陪著公主,不要胡鬧。早去早回。」

  蕭窈手中有進出宮禁的令牌,打著朝暉殿採辦的名義出宮,並不是什麼難事。

  大雪初霽,長街上雖還殘留著尚未化盡的餘雪,但市廛上的鋪面大都已經開張,也不乏走街串巷的貨郎。

  街角有賣湯餅的攤子。

  要一碗滾燙的羊湯,出鍋時灑一把細碎的芫荽,食辣的再添些茱萸,在這樣的冬日裡再合適不過。

  還能從鄰桌的食客口中,聽些建鄴城中的新鮮事。

  蕭窈額角出了層細汗,杏眼微眯,捧著碗熱湯慢慢喝著。

  其實她若想要,只需吩咐一句,宮中不多時就能做出滋味比這更為鮮美的湯餅。

  羊肉必定精挑細選,用羊羔身上最為鮮嫩的肉。

  湯底也會更講究,添些名貴的、養生的藥材。

  可她不喜歡。

  因為女史們總會在旁候著,挑剔她的舉止,要吃得慢些,更為優雅些。

  也無人陪她說話。

  偌大的宮室安靜得彷佛落下一根針的聲音都清晰可聞,象牙食箸放下時,輕微的聲響彷佛都會令女史皺眉。

  不疼不癢,卻令她喘不過氣。

  半碗熱湯見底,鄰桌的行商已經從香料生意如何如何,聊到了扶風酒肆新來的胡姬身上。

  說是這位胡姬容貌儂麗,舞姿婀娜動人。

  以致酒肆門庭若市,不少人整日守在那裡,只為見她一面。

  青禾翻出錢袋,見自家公主聽得耳朵都快豎起來了,小聲問:「女郎要去看嗎?」

  蕭窈想了想:「還是先去鐵匠鋪。」

  她這回出宮倒不全然是為了玩,也算有樁正事。

  早先秋日裡,她進山玩時,在山石間失手折損了晏游的袖劍。

  晏游雖珍愛那柄袖劍,但兩人的表親關係在這裡,倒是沒同她計較。

  蕭窈卻過意不去。

  因著短劍是晏游數年前在建鄴得的,她這回來時,特地帶上了短劍,想看看能否尋得那位匠人重鑄。

  這家鐵匠鋪彷佛頗有些名氣,不過隨口一問,攤主已了然道:「小人知道。」

  「女郎只需沿著這條街走到尾,往西拐,再走百餘步,有棵老槐樹處就是那鋪子了。」

  攤主雖對她們這兩個女郎尋鐵匠鋪這事頗為驚訝,但多收了錢,還是殷勤提醒:「不過聽聞他近來被人聘去做工,十天半月都不見得回來一趟,女郎怕是未必能尋到人。」

  蕭窈道了謝,壓下被風吹起一角的帷帽,慢悠悠地循路而去。

  還順道買了些果脯,與青禾分食。

  「建鄴的確比武陵熱鬧……」

  蕭窈在喧鬧的長街上穿行,由衷感慨了句,只是話音未落,便有緊促的馬蹄聲傳來。

  街上往來的百姓猶如被狂風刮倒的禾苗,紛紛向兩側避讓,有躲避不及的,下一刻就重重地挨了鞭子。

  蕭窈初來乍到,還沒見過這場面。

  雖及時避開,但馬蹄踏過水坑,雪水混著泥水濺了半幅裙擺。

  她擰了細眉,還沒來得及發作,騎馬清道的侍衛已經趾高氣昂行過。

  緊隨其後的馬車豪奢華美,描金的紋飾在日光下耀眼奪目。

  周遭的百姓對此見怪不怪,竊竊私語。

  「是王氏的貴人。」

  「必是王六郎,他近來常去酒肆看胡姬……」

  挨了一鞭子的賣菜老農艱難地爬了起來,沒顧得上看傷,對著散了一地的菜欲哭無淚。

  一旁的人寬慰他:「遇著這位,沒傷筋動骨,已是好的了。」

  「女郎可傷著了?」青禾手中捧著的果脯灑了半包,驚魂未定地打量蕭窈。

  蕭窈目送這隊人遠去,輕聲道:「無礙。」

  無怪百姓避之如虎,琅琊王氏的名頭擺出來,她阿父都得掂量掂量,不能隨性而為。

  她縱然生氣,也只能在心中罵一句「晦氣」。

  蕭窈沒久留,將買果脯剩的幾十錢隨手給了那老農,依舊往鐵匠鋪去。

  街尾一轉,便能遠遠望見攤主口中那株大槐樹。看起來頗有些年頭,樹身足有兩人合抱粗細,冬日枝葉凋敝,卻不難想見夏日該是如何枝繁葉茂,鬱鬱蔥蔥。

  鐵匠鋪冷冷清清。

  木門雖並沒落鎖,但已經覆了層細塵,應是有段時日未曾有人來過。

  倒真被那攤主給說中了。

  蕭窈無可奈何,她離宮時還特意帶了不少金葉子,眼下卻派不上用場。

  與青禾合計一番,見時辰尚早,決定去看看那位盛名在外的胡姬。

  扶風酒肆所在的地界雖偏僻了些,但門庭頗為惹眼,酒旗飄飄,並不難尋。

  才走近,便能聽到緊促而歡快的胡琴鈴鼓聲。

  蕭窈咽下最後一口雲片糕,才撣去指尖的糖霜,忽而在這歡快的鼓點之中,聽到了「吱呀」一聲。

  像是門窗倏地打開的聲響。

  她循聲仰頭,恰見著身著紫袍的男人墜下,大敞的雕花窗內有身形一閃而過。

  身側傳來驚叫,蕭窈垂了眼,看向幾步外倒地的男人。

  他蜷縮在地,雙手緊緊捂著脖頸,可噴湧而出的鮮血卻怎麼都止不住,汨汨湧出,匯成血泊。

  青禾齒關打顫,話都說不出來。

  蕭窈勉強還算鎮定,但這樣血淋淋的場景近在眼前,臉色也好不到哪兒。

  「郎君!郎君這是怎麼了!」有人撲上來,同身後緊跟著的護從尖叫,「快去找醫師!」

  他摸了一手的血,不敢輕易挪動自家郎君,驚懼交加地責罵道:「你們這群廢物,是怎麼看護郎君的!」

  定了定神,又吩咐:「將酒肆圍起來,誰都不准離開。」

  蕭窈就是這麼被攔下的。

  她臉色蒼白,但腦子還算清醒。

  只一眼,就認出眼前這護從是今日早些時候,縱馬開道,濺濕了她半幅衣擺的王氏僕從。

  而今這雪青色的衣裙上,除卻泥漬,也濺了幾滴殷紅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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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0-28 00:41:29 |只看該作者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三章

  流年不利,時運不濟。

  蕭窈看著滿地的血,後知後覺地想,今日決定偷溜出宮時該看看黃曆的。

  先是鐵匠鋪撲了個空,轉頭來酒肆,還能撞見這等命案,實在與出門時的設想相去甚遠。

  整個酒肆,連帶著出事的這條巷子,都已經被嚴加看管起來。

  醫師還沒到,血泊中躺著的王氏子早已說不出話,眼瞳逐漸渙散,映著冬日稀薄的日光。

  他傷得太重了。

  下手之人必定有些功夫底子,用的刀也鋒利,才能這樣一刀封喉。

  傷處湧出來的血浸透了上好的紫貂皮毛,一片狼藉。

  蕭窈倚牆而立,微微仰頭,看向大敞著的雕花窗牖。

  事發之時,她的反應快些,是在聽到窗戶聲響時抬頭的。浮光掠影似的,掃到了個黑衣男子的身形。

  相貌雖未曾看真切,但心中其實有個大致輪廓。

  「女郎,」青禾背對著血跡,驚駭的情緒有所緩解,開口時聲音依舊帶著些顫意,「這可如何是好?」

  她初時被嚇得魂不守舍,只顧著害怕了。

  稍稍平靜下來,開始為眼下的處境擔憂。

  這次離宮本就是偷溜出來的,不宜張揚,若是悄無聲息地回去也就罷了,偏生撞上此事,走也走不得。

  萬一真被識破身份,可就不好收場了。

  「別怕,天塌不下來。」蕭窈塞了顆梅子糖給她,「縱是有什麼事,也有我在呢。」

  紛雜的腳步聲傳來。

  除卻緊趕慢趕,幾乎是從侍從馬上滑下來的醫師,還有許多披堅執銳的衛兵。

  王氏的私兵、建鄴城中的禁軍,一同將本就已經被看守起來的酒肆圍了個水洩不通,徹底戒嚴。

  哪怕是不知情的人,只消遠遠看一眼此處的陣勢,也知道必定是出了大事。

  可誰能想到,王家的郎君竟當街橫死呢?

  鬚髮皆白的老醫師只看一眼,便知道這位貴人已斷了氣。

  只是對著那些紅了眼的護衛,還是硬著頭皮查看一番,這才顫顫巍巍地擺了擺手:「不成了。」

  護衛們先是面面相覷,而後不約而同地痛哭起來。

  他們隨著郎君出門,遇上這樣的事,決計逃不了罪責,縱然不死也得脫層皮。

  聞訊親自帶人趕來的廷尉丞雖有準備,見此情形,也不由得出了層冷汗,頗有些不知所措:「誰人如此膽大包天?」

  「郎君為賊人所害,今日在此的一干人等,誰都脫不了干係。」護衛中領頭那人跪地許久,滿身滿手都沾了血,顫聲道,「須得帶回去嚴加審問,務必查個水落石出,將那賊人千刀萬剮,以慰郎君……」

  這種辦案的法子,怎麼想都不合章程。

  但尋常百姓喪命是一回事,世家子喪命是另一回事,確實不能一概而論。

  廷尉丞看了看目眥欲裂的護衛,又看了看已經咽氣的王六郎,再想了想朝中那位王丞相,唯唯諾諾道:「正是。」

  有護衛取了白狐裘,小心翼翼地裹著屍身,抬入了那駕飾金嵌玉的馬車。

  而王氏的衛兵們則開始挨個清點,準備將此處所有人都一併押解回去。

  酒肆中眾人被困許久,見此頗有躁動,與衛兵爭辯起來。

  蕭窈側身將青禾擋在身後,試圖講道理:「我二人只是途徑此處。你家郎君遇害,自樓上跌落時,我們就站在此處,又豈會是凶手呢?」

  衛兵的手已經按在腰間的刀上,見她二人皆是身量纖纖的柔弱女郎,面色稍緩,但語氣依舊冷硬:「管事已吩咐下來,是與不是,回去一問才知。」

  蕭窈衣袖下的手微微攥起。

  正僵持著,酒肆門口傳來一聲慘叫。

  蕭窈循聲看去,只見身著皮甲的王家衛兵手持環首刀,有殷紅的血沿著血槽滾落。而一旁地上倒了個身著粗布衣的男子,後背挨了一刀,痛呼不已。

  衛兵收了刀,目光掃過驚慌失措的一眾人,厲聲道:「誰若想強行離去,便是心虛有鬼,下場有如此人。」

  先前還在據理力爭的食客們被此舉駭到,猶如被扼住脖頸,不約而同噤聲。

  便只剩下地上那人逐漸微弱的痛呼呻吟。

  這種「殺雞儆猴」的手段確有成效,比起來挨一刀再被帶走,自己主動走便顯得沒有那麼難以接受了。

  就連蕭窈,也沉默下來。

  她在武陵時,與當地豪門望族打過交道,但從未見過王氏這般蠻橫的行事。

  就在眾人將要被帶走之際,原本將酒肆圍得密不透風的禁軍竟讓開口子,容一輛馬車駛入。

  來的這車看起來並不如王家那輛豪奢,通身未見金玉飾物,但檀香木的用料,以及矯健有力的拉車駿馬,足見也是非富即貴的人家。

  廷尉丞得了消息,忙不迭上前問候:「崔少卿緣何至此?可是王六郎之事有何授意?」

  「此案是廷尉的事,我不置喙。」車廂半開,有清清冷冷的聲音傳出,「此番前來是為接人。」

  廷尉丞一愣:「接人?」

  「族妹貪玩,今日來扶風酒肆湊熱鬧,不料竟遭逢此事……」崔少卿似是稍顯無奈地嘆了口氣,「我來接她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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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0-28 00:41:46 |只看該作者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四章

  廷尉丞原是打定主意,這事交由王家處理,自己絕不插手半分。

  可偏偏崔循來了。

  他話說到這份上,廷尉丞哪有不明白的道理,隨即笑道:「不知崔氏女郎在此,實在是冒犯了。」

  言畢,回頭吩咐道:「快放人。」

  禁軍聽命行事,而原本揮刀砍人的王氏私兵,此時也是一個字都不敢多言。

  蕭窈起初並沒意識到這說的是自己。

  畢竟她才到建鄴,算起來只有剛來那日,隔著一樹紅梅遠遠地瞧見崔循一面而已,談不上相識,更遑論有交情。

  可崔氏的僕役卻徑直走到她面前,行了一禮:「女郎受驚了。」

  蕭窈遲疑一瞬,揣著一肚子疑惑上了那輛馬車。

  有幽香盈面。

  時下的香料總容易顯得甜膩,這香卻不然,倒像是冬日覆雪的梅枝,暗香浮動,清冷悠長。

  書案上堆放幾卷書簡,一張琴,而崔循就端坐在那裡,靜靜地看著她。

  他今日並未穿那身分外惹眼的緋色官服,著白衣,寬袍廣袖,鋪散的衣擺猶如素白的蓮花。

  那日天色昏暗,其實看不大真切。

  直至如今,蕭窈這樣近的面對崔循,才不得不承認,世人將他與謝昭並稱「雙璧」,有其道理。

  面如冠玉,眸似點漆。

  太過精緻的相貌難免會顯得女氣,但他通身淡漠的氣質,又恰到好處地中和了這一點,因而並不陰柔。

  倒叫人覺著疏離,不好接近。

  蕭窈原本要問的話都到了嘴邊,與他打了個照面後,竟晃了晃神。

  「公主受驚了。」崔循似是知她想問什麼,不疾不徐道,「方才偶遇宮中內侍,他言及您受困於此,恐事態嚴重,故托了臣來解圍。」

  「事急從權,冒昧之處還望公主見諒。」

  蕭窈垂了眼睫,看著不成樣子的衣擺,嘆了口氣:「哪裡,是我該謝你才對。」

  今日這爛攤子,算是被崔循給接下了。

  至少沒有發生公主私自出宮,還被當做嫌犯扣壓審問的事情。

  蕭窈自己不介意,但她那位老父親若是得知,只怕會氣得頭疼,少不得也要罰她抄幾卷經書,說不準還要扣了進出宮禁的令牌。

  如今崔循以「族妹」的名頭將她撈了出來,縱使是有人提起,也是崔氏的事了。

  崔循另取杯盞,倒了杯茶水,放至書案一角予她。

  「勞煩公主將今日見聞告知於我,若他日王家來問,方有說辭。」

  「我不知酒肆之中是何情境,只是從街巷路過時,恰逢王家郎君自樓上跌落……」

  蕭窈話說到一半,捧起瓷盞,喝了口茶。

  隔著輕紗看不清形容,崔循以為她是回憶起那時的情形,心生畏懼——

  畢竟那樣血淋淋的場面,常人見了都會驚駭不已,何況養尊處優的公主。

  然而在看見蕭窈摩挲著青瓷上的冰紋時,崔循忽而意識到,自己想岔了。

  她並非恐懼,而是在猶豫。

  她看到了什麼,卻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告訴他。

  橫死街頭的是王家六郎,王閔。

  此人庸碌無能,行事又格外荒誕,整日只知飲酒尋歡。

  崔王兩家雖為世交,也有姻親關係在,但崔循與他少有往來,不過點頭之交。在得知他的死訊時,談不上傷感,只是驚詫。

  畢竟不管再如何混賬,到底是王家六郎,出門向來呼奴攜婢,誰能殺他?又有誰敢殺他?

  而這背後,是否有人指使?

  這都是不得不需要考量的事情。

  崔循先前並沒想過能從蕭窈這裡問到什麼,而如今,終於開始認真審視著這個身影纖弱的女郎。

  蕭窈到建鄴後還未曾公開露面,但就如重光帝會早早地給她士族家譜、畫像,世家這邊,也都或多或少地談及過這位公主。

  就連崔循那位久不問庶務的阿翁,也曾同他提過幾句。

  說是聖上若有同崔氏結親的意思,家中五郎與公主年紀相仿,本就到了該議親的時候,倒也無不可。

  又說聽聞那位公主相貌雖好,行事卻似是有些驕橫,五郎性情柔和,也不知是否相宜,還是得再留心看看才好。

  於是這事便算是交在了崔循手上,由他這個當兄長的決斷。

  年節將至,祭祖祁歲章程繁多,是太常寺最為忙碌之時。

  崔循沒分心力在此事上,想的是等重光帝何時將人教好,出席世家宴飲,屆時再做考慮,卻不料竟在此處見著蕭窈。

  本該在宮中隨著傅母們學詩書禮儀的公主,去了酒肆;遇上命案,非但沒有嚇得驚慌失措,反倒在猶豫要不要隱瞞……

  樁樁件件,與溫婉賢淑的大家閨秀半點不沾邊。

  「我……」蕭窈也意識到自己沉默太久,又低頭喝了口茶,緩緩道,「若是想問凶手,我幫不上什麼忙……只是事發之時,我曾瞥見窗後有個高瘦的黑衣身影,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見了,故而並沒看得十分真切。」

  崔循微怔,看向蕭窈的目光多了些許疑惑:「公主不怕嗎?」

  「那人是為了向王郎君尋仇,得手之後,必定不敢多耽擱,又豈會將逃命的功夫浪費在我身上?」蕭窈理所當然道。

  「公主怎知,他是為了尋仇?」

  「若非尋仇,為何要殺他?」蕭窈滿是疑惑地看了回去,索性將路上偶遇王氏車馬的事一併講了,「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尚且如此跋扈,私下如何可以想見,八成得罪了不少人……」

  這下換作崔循沉默。

  他自然比蕭窈更清楚王閔的行事,也知曉她說得沒錯,

  只是……不該如此口無遮攔。

  但「族妹」只是托詞。蕭窈並非出身崔氏,他也並非她的師長,便沒指摘什麼,只微微頷首:「多謝公主告知此事。」

  「臣已知會六安,使他駕車去幽篁居等候,約莫一炷香後,公主便可換車回宮。」

  崔循將事情交代妥當,便垂了眼,打算繼續方才未曾看完的節禮章程。

  蕭窈卻又打斷了他:「你認得六安?」

  「六安是葛常侍的徒弟,從前常在御前侍奉,臣自然識得。」

  「這樣……」

  蕭窈點點頭,纖細的手指輕點著瓷盞,欲言又止。

  崔循耐著性子問:「公主還有什麼吩咐?」

  「你,你能不能不要同我阿父提及今日之事?」蕭窈心中明白這個要求有些過分,聲音便不自覺地越來越輕,「我並沒要你欺瞞君上的意思,只是若他未曾主動問及……」

  見他皺眉,目光中似是流露出不認同的意思,蕭窈終於還是說不下去,咬了咬唇。

  崔循相貌生得極好,年紀也算不上多大,可這樣皺眉的時候,卻像是某些德高望重、古板而嚴厲的夫子。

  講學時手邊還要放著戒尺那種。

  再跳脫的人,在他面前都會收斂幾分。

  崔循臉上那點情緒轉瞬即逝,眉目舒展,平心靜氣道:「公主應當明白,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的道理。」

  至於究竟會不會到她阿父面前告狀,沒答應,也沒回絕。

  蕭窈「哦」了聲。

  她並不傻,到如今也明白眼前這位雖看起來彬彬有禮,實則算不上是個好說話的人,便沒再多費口舌。

  車廂之中徹底安靜下來。

  崔循看他的公文,蕭窈則捧著瓷盞,慢慢喝茶打發時間。

  說是一炷香的時間就到幽篁居,實則卻格外緩慢,頗有種度日如年的滋味。

  馬車終於停下時,蕭窈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放了茶盞,又極輕地道了聲謝,便起身離開。

  甚至沒等青禾攙扶,扶著車壁,步履輕盈地跳了下去。

  她走得也快,衣上的繫帶在風中搖曳,轉眼就換了回宮的馬車。

  崔循收回目光,又瞥見書案一角的青瓷盞邊沿,依稀留下抹燕支。

  是輕淡的紅,卻格外惹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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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支:音意同胭脂,紅色顏料。亦泛指紅色。可做為化妝品或國畫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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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0-28 00:42:06 |只看該作者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五章

  冬日的天總是暗得格外早些,回到宮中時,四下已經亮起燭火。

  翠微提著盞宮燈,在朝暉殿外等候。

  「怎麼在這裡等?不冷嗎?」蕭窈快步上前,覆上她提燈的手,話音帶了些撒嬌的意味,「給你帶了梅乾。那家乾果鋪子說是在建鄴開了百餘年呢,雖不知真假,但味道嘗起來彷佛是比宮裡的要好些。」

  翠微向來最吃她這一套,便是有責備的話,此刻也說不出了,只含笑點了點頭:「公主若是喜歡,改日再讓人去採買。」

  蕭窈想要如從前那般,挽著她走,卻被翠微輕輕拂開了。

  「奴婢不冷,」翠微提著燈在前引路,提醒道,「公主仔細石階。」

  蕭窈手中一空,虛虛地攥了下。

  她知道,這其實是因為「於禮不合」,若是被鐘媼見著,必是要被多數落幾句的。

  蕭窈離宮時,已經做好回來挨申飭的準備,這一路上也反復提醒自己多些耐性,只挨罵、不頂嘴。

  但朝暉殿中的情形與設想的不同。

  鐘媼並沒嚴陣以待,只等她回來就發作,四下看了一圈甚至連人影都沒見著。

  蕭窈驚訝:「鐘媼沒發覺我不在嗎?」

  「怎會?」翠微無奈地搖了搖頭,吩咐了侍從張羅晡食,這才講起今日事。

  女史發覺她不在宮中,遍尋不著後,立刻知會了鐘媼。而鐘媼轉頭就去了祈年殿面聖。

  蕭窈在暖爐旁坐了,隨手掰著顆毛栗子,倒是沒怕:「阿父召我來時,應當已經想到,我不會一直老老實實待在宮中的。」

  她在武陵時,就是個坐不住的性子。時常出門閒逛跑馬,若遇著晏游他們休沐,還會一道進山去打些野味。

  又豈是一朝一夕能改的?

  重光帝若是鐵了心要將她關在宮中,便不會允准朝暉殿留進出宮禁的令牌,今日得了消息,也會立時遣人將她給尋回來。

  他什麼都沒做,便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別鬧出事就行……

  蕭窈倒抽了口涼氣。

  「這是怎麼了?」翠微連忙問。

  蕭窈捂了捂臉頰,含糊不清道:「咬著舌頭了。」

  一想到崔循指不定過兩日就把扶風酒肆之事捅給阿父,屆時令牌保不住,想再出宮怕是沒轍……

  她就更疼了。

  記掛著此事,蕭窈連晡食都沒能好好吃,飯後支開翠微,悄悄將六安叫來。

  「小六,你怎麼想到請崔循幫忙的?」蕭窈帶著些許期待問,「是因他口風嚴嗎?」

  「那時事態緊急,原想著回宮搬救兵,恰巧遇上崔少卿,便央求了他幫忙。」六安如實道,「若是旁人,也未必能從王氏手中要人。」

  「再者崔少卿辦事向來周全,此事由他攔下,必然比落在王家好。」

  道理確實是這麼個道理。

  蕭窈翻了頁崔氏的族譜,竟發覺了處先前未曾留意的古怪,好奇道:「崔循擔著少卿一職,其父竟不在朝中任職嗎?」

  當下只要出身高門,哪怕再怎麼無能,想謀個一官半職都不是難事。

  畢竟擔著要職,十天半月都不到官署露面的也不是沒有。

  「這……」六安壓低聲音,咳了聲。

  蕭窈一見這架勢,就知道他要說些「有趣」的事情了,頓時來了興致。

  「早在元平年間,崔公是在朝中領了閒職的。據傳他文才絕世,出口成章,詞賦信手拈來,能引得一時紙貴。又交遊廣泛,甚至同那些寒門庶人往來,行事放浪不羈。」

  蕭窈喝著溫熱的酪漿,點評道:「這倒也沒什麼。」

  時下士庶猶如雲泥,隔著天塹,她倒不覺著如何,又沒幹什麼傷天害理的事。

  「問題就出在這交遊廣泛上。」六安許是從前說書聽多了,賣了個關子,這才低聲道,「後來不知怎的,他竟剃了髮,隨個不知來歷的和尚雲遊四海去了。」

  蕭窈側過臉,嗆得咳嗽起來。

  回想崔循那方直莊正的模樣,她很難想象,他竟會有這樣一個父親。

  六安看出她的疑惑,適時解釋:「崔少卿是族中長公子,自小被崔翁帶在身邊教導,無論性情還是行事,都與其父大不相同。」

  「崔翁身體不大好,族中無堪重用之人,一度蕭落過,全靠著從前的底蘊撐著。及至長公子年紀漸長,才漸漸好起來。到如今,崔氏一族的事務都是他來決斷的。」

  女史們也曾為蕭窈講過崔氏,只不過其中不會有這樣不大拿的上台面的陳年舊事,但蕭窈還記得,她們提及崔循時隱隱的敬重。

  女史說,這是崔氏一族寄予厚望的明珠。

  到如今,蕭窈才算明白了這句話。

  只是這些與她也沒多大干係,她要考慮的,只有這位「明珠」會不會到阿父面前告她一狀。

  因惦記著這件事,蕭窈都沒能睡好。

  子夜時分,窗外響起淅淅瀝瀝的落雨聲,輾轉反側許久,才不知何時睡了過去。

  第二日被驚醒時,只覺腦子隱隱作痛。

  庭院中隱約有不尋常的聲響傳來,蕭窈睏意未去,眼皮半耷拉著,聲音低啞:「何事?」

  翠微攥了她的手,低聲道:「鐘媼要罰青禾。」

  蕭窈霎時清醒過來。

  她掀了錦被就要出去,還是被翠微眼疾手快按下,穿了衣裳,邊繫衣帶邊出了寢殿。

  冬雨洗過庭院,地上盈著些許積水,細如牛毛的雨絲也還在飄著,一片霧氣濛濛。

  朝暉殿的宮女、內侍們整整齊齊地站在那裡觀刑。

  青禾一雙手被緊緊地縛在身後,跪在庭中,興許是掙扎過的緣故,衣襟有些凌亂,鬢髮被細雨打濕糊在臉側。

  她素日愛美,會打扮得漂漂亮亮。

  如今被這樣羞辱,漲紅了臉,恨不得埋在地上不叫任何人瞧見。

  她死死地咬著下唇,一言不發,在見著蕭窈從殿中奔出來時,眼中盈了許久的淚珠霎時滾了下來。

  「公主,」站在簷下的鐘媼抬手將她攔下,嚴厲的目光從頭看到腳,緩緩道,「您這副模樣,成何體統?」

  蕭窈其實想過鐘媼的反應,也想過,責罵也好、多些功課也罷,她都認了。

  但壓根沒想過,鐘媼竟敢繞過她對青禾用刑。

  「放了青禾,」蕭窈沒留情面,摔開鐘媼的手,「誰准你們這樣對她的!」

  「公主違背宮規,青禾非但沒有及時勸阻,反而隨著一起胡鬧,自然脫不了罪責。」鐘媼死死地看著她,「公主千金貴體,不能折損,可這婢子若是不罰,今後宮中可還有規矩?」

  瞥了眼階下的女史,吩咐道:「罰她受二十下荊條。」

  這幾位女史皆是得鐘媼看重,提拔到這個位置的,對她也唯命是從。

  喚作阿竺的女史執了荊條上前,畢恭畢敬地向蕭窈行了一禮:「宮規律令在上,奴婢不得不動刑,還望公主見諒。」

  言畢,手中的荊條已經抽向青禾。

  鐘媼此番是鐵了心要借著責打青禾給蕭窈立規矩,只是誰都沒想到,蕭窈竟快步上前,將那荊條給擋了下來。

  阿竺下手時並沒留情,也來不及收手。

  荊條重重地抽在了小臂上,哪怕隔著層冬衣,也依舊疼得蕭窈倒抽了口涼氣,眼淚險些都出來了。

  「公主!」翠微驚叫了聲,連忙上前查看,「是不是傷著了?」

  捲起衣袖,纖細的小臂肌膚如雪,也襯得那道紅痕愈發觸目驚心。

  若是下手再重些,只怕皮肉都要綻開。

  翠微素來待誰都是一團和氣,說話好聲好氣的,如今也惱了:「若是公主真有個好歹,你待如何!」

  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後,阿竺的手都在顫抖。

  但看了眼鐘媼的臉色,稍稍鎮定下來,跪地道:「奴婢並非有意為之,公主若要重責,奴婢也認了。」

  鐘媼是沒落士族出身,昔年得孝惠皇后青眼入宮侍奉,這些年下來也算德高望重,頗有些名望。

  前幾年,進宮的那位謝皇后待她都客客氣氣的。

  若蕭窈真為此罰了她們,事情傳出去,再牽連離宮一事,名聲怕是就要爛了。

  也正因此,鐘媼才敢如此有恃無恐。

  翠微本就不擅言辭,想通背後的原委後,就更是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看著蕭窈手臂上的傷只覺眼酸。

  蕭窈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看向庭中站著的那些侍從:「解開繩子。」

  侍從們竟都沒動彈。

  為首的內侍看了眼簷下的鐘媼,又看了眼狼狽的公主,似是已經得出結論,看似恭敬地垂首道:「姑姑也是為了公主好。」

  他們姿態這樣溫馴,卻又誰都不肯聽她的。

  不知多少道目光落在她身上,等著她的讓步,退回殿中當一個乖乖受規訓的公主。

  「好。」蕭窈沒再多費口舌,大步流星進了殿內。

  眾人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以為她這是終於想明白,服軟了。

  鐘媼勾了勾唇角,正要吩咐阿竺繼續用刑,卻只見蕭窈竟又衝了出來,看清她手中的物件後,眼瞳一縮。

  蕭窈是拿了短劍出來的。

  是那柄昨日想要送去重鑄,卻沒能成的短劍,它極鋒利,哪怕斷了前刃,也依舊能用。

  蕭窈沒哭沒鬧,只沉默著,自己動手割斷了綁著青禾的麻繩。

  青禾撲在她懷中,痛哭出聲。

  兩人年紀相仿,說是主僕,更是自小一道長大的玩伴。

  「別怕,」蕭窈將她臉頰黏著的額髮攏至耳後,輕聲道,「都是我不好,讓你受這樣的委屈。」

  說著扶她起身,交到了翠微手中:「看看她的傷,上些藥。」

  鐘媼這回沒敢再攔,見蕭窈向自己走來,竟不自覺退了兩步,脊背抵在了廊柱上。

  她這些年教過許多人。

  有一開始就溫順聽話的,也有初時叛逆,逐漸被拿捏著磨平棱角的,但沒有拿著刀劍的。

  蕭窈平靜問道:「你昨日既去了祈年殿,如此行事,是我父皇的意思?」

  鐘媼目光稍有閃爍,隨即正色道:「自然。」

  蕭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收起匕首,拂袖往祈年殿去。

  天上還落著毛毛細雨,雖幾不可察,但冬日的風總是要分外凜冽些,刮得人臉疼。

  蕭窈沒披大氅,甚至沒撐傘。

  身上是冷的,腦子卻越來越清醒。

  從見著鐘媼第一面開始,她就知道彼此不是一路人,也知道鐘媼不喜歡自己。

  她想的是,各退一步,維繫著面上的平衡也好。

  可鐘媼想得卻是徹底拿捏她,拔去尖刺,磨平棱角,要她俯首貼耳、聽之任之。

  朝暉殿中侍從的態度已經是佐證,若再不做些什麼,只怕就要成為任人魚肉的傀儡了。

  她也不想再與鐘媼耗下去了,與其鈍刀子磨肉,不如掀了這攤子。

  蕭窈快步走著,卻不防,路口一轉竟撞上人。

  那人身量比她高,身體比她硬,觸目是緋紅的官服,蕭窈只覺頭昏目眩,踉蹌了下。

  崔循下意識扶了一把,皺了皺眉。

  他來過祈年殿不知多少回,路都是走熟了的,卻還是頭回遇上這樣的事。

  面前這位女郎看起來頗有些狼狽,烏黑烏墨的長髮只是隨意一綰,未施脂粉,素著一張臉。

  但那雙眼卻極亮。

  簪星曳月,光華奪目。

  明明昨日隔著帷帽輕紗,未曾見過面容,但崔循還是明瞭了她的身份。

  他鬆開手,後退半步,垂眼道:「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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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六章

  蕭窈並沒想過,再見崔循會是這樣的情形。

  她無需攬鏡自照,也知道自己的形容好不到哪裡去。

  而崔循依舊是那副從容不迫的模樣,衣冠楚楚,七十二骨的油紙傘遮去細雨,髮絲都沒亂。

  纖長而濃密的眼睫低垂著,看她的目光帶著些說不出的意味。

  也不知是嫌她這般行事有失身份,還是可憐她這樣狼狽。

  到了嘴邊的「對不住」,又被蕭窈給咽了下去,只冷著臉點了點頭,沒多做寒暄。

  崔循看出她這也是要去祈年殿,側身避讓,向身側撐傘的內侍吩咐:「隨公主先行。」

  蕭窈腳步微頓,頭也不回道:「多謝。只不過不差這點路,這傘少卿還是自用吧。」

  此處離祈年殿很近,她這一路過來,確實不差這點。

  話是沒說錯,不過有些不識好歹。

  內侍沒見過這位公主,卻時常去太常寺往來傳話,頗有些為崔少卿抱不平,只覺是一番好意被輕賤了。

  「少卿本是好意,公主卻這般……」

  話還沒說完,崔循已淡淡瞥了他一眼:「你既知她是公主,安敢妄言?」

  內侍諾諾,噤了聲。

  大多時候,崔循的脾氣都稱得上一個「好」字。

  畢竟崔氏偌大一族的事務,都從他這裡過,還有與各家的往來交際,沒有為三言兩語又或雞毛蒜皮小事介懷的功夫。

  自少時,崔翁就時常帶他垂釣,往往一坐就是半日,說是能磨性子。

  究竟有多大用處誰也說不准,但崔循年紀漸長,也確實如崔翁所期待的那般從容而穩重。

  倒並非喜怒不形於色。

  而是沒多少能觸動情緒,令他欣喜,又或是動怒的事情。

  何況蕭窈不過是個年紀輕輕的女郎。

  崔循並不會因這點冒犯氣惱,也不用旁人口出惡言奉承,非要說的話,他只覺著這位公主有些許驕縱。

  想是家中慣得厲害,自小少約束,才會養成這樣的性子。

  崔循晚一步來到祈年殿時,葛榮正候在殿外,見著他,立時迎上前道:「聖上眼下還有事情沒料理完,令老奴傳話,請勞少卿先在東偏殿等候。」

  說著,又吩咐一旁的內侍:「給崔少卿換新茶。」

  等安排妥當,葛榮才回身往正殿。

  才一進門,隔著屏風,便能瞧見公主依舊站在那裡,說話時的火氣更是長了耳朵的都能聽出來。

  「……若是要罰,只管沖著我來就是,何必拿青禾下手,殺雞儆猴給旁人看呢?」

  蕭窈並不是為了跟重光帝哭鬧而來的,氣歸氣,話說得還算明白:「是從今往後,朝暉殿上下全都由她說了算才夠?」

  重光帝聽她一股腦說完,眉頭也皺了起來。

  昨日鐘媼來回稟時,他說的是公主性子並非朝夕之間能掰回來的,徐徐圖之就是。

  念她勞心,還給了許多賞賜。

  哪知道鐘媼的徐徐圖之,竟是從蕭窈身邊的人開刀。

  重光帝豈會不知自己女兒?

  蕭窈與青禾感情深厚,去哪都要帶著,有什麼東西也都分給她。若是有什麼事,蕭窈寧願自己跪半日,也絕不將錯處推到旁人身上。

  自武陵到建鄴,鐘媼與蕭窈相處的時日也不算短了,但她當真不了解蕭窈的脾性。

  哪怕她今日責罰的是蕭窈,打她幾戒尺,蕭窈都未必會找到祈年殿來。

  能到這地步,實在談不上上心。

  她並不在乎蕭窈原本性情如何,也不在乎該如何引導才好,只想拿捏公主立威。

  「世上能叫我唯命是從的只有阿姊,您的話我尚且半聽半不聽,她算什麼!」

  這話說得理直氣壯,重光帝不由得點了點蕭窈,失聲笑道:「你也知道自己時常陽奉陰違。」

  葛榮鬆了口氣,端上備好的杏仁酪漿,向蕭窈道:「公主喝些熱飲暖暖身子,這一路過來,想必凍壞了。」

  蕭窈這才終於挪到重光帝書案一側坐了,額邊打濕的碎髮散在臉側,面色蒼白,唇上也沒什麼血色。

  難得透著些柔弱的可憐。

  她將衣袖拉下半截,將小臂上的挨的那一下給重光帝看:「阿父這裡有藥酒嗎?」

  葛榮大吃一驚,連忙吩咐內侍取藥箱來。

  重光帝眉頭皺得愈緊,也徹底沉了臉色。

  他不是不知道蕭窈此舉是有意為之,但那紅痕看起來觸目驚心,他只這麼一個女兒了,又豈會不心疼?

  重光帝親自接了藥酒,吩咐葛榮:「去告訴鐘媼,今後公主的事情無需她插手過問。」

  對於鐘媼這樣自恃資歷的人而言,此舉無疑是打在臉上的一巴掌,也是告訴宮中眾人,她不配再教導公主。

  「還有朝暉殿的侍從,都換了吧。」蕭窈並沒見好就收,慢吞吞道,「我不想罰他們,卻也不想再留他們。」

  葛榮看了眼重光帝的反應,會意,隨即應道:「老奴這就去辦。」

  重光帝為蕭窈上了藥,倚著憑几,看她專心致志地喝熱飲,一時覺著這樣就很好,過會兒又嘆了口氣。

  「過幾日班大家入宮為你講功課,她素有才名、知書達禮,應當不至於此。」重光帝語重心長道,「你也收收心,等何時學好了規矩,再出宮也不遲。」

  蕭窈冰冷的手漸漸暖和起來,放了碗,認真問:「阿父真想叫我變成那些世家閨秀模樣嗎?」

  「我並非說她們不好,能寫一手好字、能畫畫,還能彈琴、繡花,都厲害極了。」

  「可我本不是那樣的。」

  「若要我全都改了,棄了從前喜歡的,費好大功夫學那些不喜歡的……那還是我嗎?」

  重光帝被這番話給問愣了。

  蕭窈阿母生下她沒多久,便過身了,早些年一直是她阿姊蕭容時時陪著她,教她說話認字,教她知事懂禮。

  後來蕭容也沒了。

  蕭窈大病一場,在姑母陽羨長公主處修養過一年半載。

  這位長公主乃是孝惠皇后所出的嫡女,行事不羈,我行我素。

  她這些年始終未曾出嫁,在陽羨招了個贅婿,還養了幾個伶人。哪怕為此頗受詬病,也從未有過要改的意思。

  重光帝自問是疼這個小女兒的,叫她這些年衣食無憂,隨心所欲。但也不得不承認,對她性情影響最大的人,或許是長女與陽羨長公主。

  他憂心道:「那你的婚事,待如何呢?」

  「我就是這般模樣,他們喜歡最好,不喜歡也罷,又有什麼干係呢?」蕭窈渾不在意道,「大不了我如姑母那般……」

  「胡鬧。」重光帝打斷她。

  蕭窈氣勢便弱了下來,小聲道:「等年節到了,姑母來建鄴朝拜,您先罵她胡鬧去。」

  重光帝便不言語了。

  瞥見書案上的奏疏,想起被撂在東偏殿許久的崔少卿,吩咐道:「傳崔循。」

  定了定心神,這才向蕭窈道:「你先乖乖回去學功課。至於旁的,等阿父過些時日再想想。」

  蕭窈一聽便知此事有戲,壓了壓嘴角,卻還是笑了出來:「是。」

  她來時心氣不順,見著崔循時並沒想太多,只是不愛見他那副八風不動的模樣,便有些不耐煩。

  眼下此行目的達成,解決了今日之事,才後知後覺想起昨日之事——

  崔循手中還攥著她的把柄。

  蕭窈是在出門時遇著崔循的,微微側身,稍顯心虛地喚了聲:「崔少卿。」

  崔循停住腳步,看向她。

  蕭窈沒什麼底氣,對上崔循的目光後又錯開視線,低頭看著地面,小聲道:「我今晨有些煩心事,衝撞了少卿,多有失禮之處,還望見諒。」

  她實在是個藏不住心事的人,來回反復的喜怒都寫在臉上。

  崔循莫名有些想嘆氣,但還是客氣而疏離道:「無妨。」

  重光帝此番召他來祈年殿,是為治書御史呈上來的一封奏疏。

  奏疏上言及,當下世家子弟間風氣不正,成日耽於玩樂、不務正業,宜著人整肅太學,不致學宮空設。

  重光帝將奏疏給了崔循:「言辭雖犀利了些,但朕看著,這想法卻是難能可貴。」

  崔循看過,倒也沒避諱:「實是如此。」

  「只不過整肅太學說起來容易,若要真著手去做,怕是困難重重。須得延請當世名師大儒坐鎮,更要整肅規矩約束那些世家子弟……」重光帝打量著崔循的反應,徐徐道,「崔卿可願自告奮勇?」

  此事不但難辦,更要緊的是得罪人。

  重光帝思來想去,最後也只能叫崔循來問,恐他推辭,便道:「若此事能成,今後每年察舉推選的名額,也可酌情劃分給太學些許。」

  這樣的條件,可以說是極有分量了。

  崔循衡量片刻,躬身道:「聖上有命,臣自當盡心竭力。」

  重光帝道:「再有,謝三郎天資聰穎、博學廣聞,又師從松月居士,此事叫他從旁協助,想來能為你分擔些許。」

  崔循垂首應下。

  「那便去吧。」

  重光帝靠著憑几喘了口氣,猶豫著是否要宣太醫來看看,再抬眼時,卻發現崔循竟還站在那裡,似是有話要說。

  這很稀奇。

  因崔循並不是那種游移不定的性子,無論問他什麼,總是對答如流,重光帝就沒見過他如現在這般明顯在猶豫的時候。

  重光帝疑惑:「崔卿是還有什麼事要回稟?不必有顧忌,直言就是。」

  「聖上應當已經知曉,王閔橫死之事。」

  「自然。」

  王家昨日那樣大張旗鼓地押了許多人回府,鬧得雞飛狗跳,轉頭還告到了重光帝這裡,要追究城中禁軍瀆職之罪。

  重光帝沒應,但還是耐心安撫了王家,說是等找到行凶之人再細論。

  崔王兩家本就是多年的交情,早年崔循的一位姑母嫁到了王家,也算是姻親。

  如今崔循提及此事,重光帝還以為是為王家說項,只道:「王家自己攬過此事,連廷尉都插不進手,究竟如何處置,還是等事情查個水落石出再議吧。」

  崔循應了聲「是」,目光不自覺地落在書案一角的小碗上。

  青玉小碗,其中還餘了些未曾飲盡的酪漿,有切得細碎的朹梅、果脯,是女郎們喜歡的熱飲。

  一見便知是誰留下的。

  他自己先提起王閔之事,最後卻又什麼都沒再說,行禮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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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0-28 02:21:17 |只看該作者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七章

  蕭窈來時匆忙而狼狽,離開時,無需開口,已經有內侍撐了傘將她一路送回去。

  而朝暉殿這邊,也得了葛榮來傳的旨意。

  蕭窈拂袖離去時,鐘媼就知道今日之事辦砸了。

  但宮中人盡皆知,重光帝性情和善,行事手段綿軟,鐘媼揣度著應當不至於大動肝火,興許是罰幾個月俸祿以示懲戒。

  及至聽了傳話,臉色青了又白,灰敗得厲害。

  她在宮中熬了這麼些年資歷,如今卻徹底被掃了顏面,若是傳出去,今後自己的話還有多少人肯聽,可就說不準了。

  「葛常侍,今日之事實是我做得不妥,但初衷也是為了公主好……」鐘媼沒了往日的游刃有餘,攥了阿竺的手,將她拉到面前來,「我只是令人責打青禾,是她,是她辦事不力,才傷了公主玉體!」

  阿竺原就嚇得心神不寧,鐘媼又抓得極重,修剪得宜的指甲幾乎要掐進肉裡,疼得她眼淚都出來了。

  當即也顧不得許多,連忙跪地叩首,痛哭流涕:「奴婢冤枉,奴婢也只是聽命行事啊……」

  「老奴是來傳聖上旨意,不是來斷官司的。」葛榮看著眼前這場鬧劇,冷笑了聲,「誰將公主視作柔弱可欺的女郎,犯上欺主,誰就該自食惡果。」

  「掌司在宮中多年,如今就知情識趣些,給自己留點體面吧。」

  此事已經不是她推脫責任,就能全身而退的了,鐘媼看明白這一點,終於咬牙切齒地鬆開了阿竺。

  「聖上寬仁,留了掌司的職。也望你感念皇恩,別想著做什麼文章,若他日有什麼損害公主清譽的流言蜚語傳出來……」

  葛榮臉上雖笑著,目光卻並不和善,尤其配上眼下那道疤,竟顯出幾分狠厲了。

  鐘媼被他道破心思,只覺遍體發寒,話都說不出來。

  葛榮吩咐道:「請鐘掌司回去。」

  蕭窈回到朝暉殿時,此間安安靜靜,不復晨間劍拔弩張的架勢。

  鐘媼和她的親信女史們已經不見蹤影,內侍、宮女們得了旨意,回房收拾自己的衣物包裹,午前便要離開。

  葛榮道:「老奴已經讓人去內史司傳了話,送些忠心得力的侍從們過來,請公主親自過目挑選。」

  「還是您幫我掌掌眼吧。」蕭窈不甚在意道,「不過經此一事,想來也翻不出什麼浪了。」

  鐘媼想殺雞儆猴給她立規矩時,應當沒有想到,最後自己成了那隻被殺的雞,用來警示旁人。

  翠微迎上來,摸了摸她被雨水洇濕的衣袖:「我去煮薑湯……」

  「這麼點細雨而已,犯不著喝什麼薑湯。」蕭窈問,「青禾呢?」

  「青禾並無大礙,也上了藥,我見她疲累,便叫她先在自己房中歇下了。」翠微又看過蕭窈小臂上的傷,懊惱道,「是我反應慢了。」

  「你挨這一下,總不及我來行之有效。」

  蕭窈眉間微蹙,忍著疼笑道:「若是過會兒阿父再想罵我,興許叫他看看傷,就心軟了呢。」

  翠微一怔:「聖上為何要如此?」

  蕭窈咬了咬唇:「興許過會兒你就知道了。」

  她自然是盼著不要東窗事發的,但也沒抱多大指望。

  畢竟崔循此人,一看就是個恪守規矩的,今晨又被她衝撞,告狀時不添油加醋就是好的了。

  然而直至午後,朝暉殿新換的侍從們都已經拜過蕭窈,有條不紊地灑掃宮室,祈年殿那邊依舊沒人來傳話。

  倒是被鐘媼遣出宮的六安回來了。

  他回到朝暉殿,見宮人們都成了生面孔,便知道必然是出了什麼事。

  及至聽翠微講了原委,氣道:「難怪今日一早,那老婦特地叫我出宮給班家送禮,原來是排了這麼一齣大戲,要將我支開。」

  六安與翠微她們不同,他當初隨著重光帝來的建鄴,從前在祈年殿侍奉,是蕭窈到了之後才到朝暉殿管事。

  若今晨他在,宮人們便不會那樣由著鐘媼支使了。

  「是奴才一時不察,叫公主受委屈了。」六安大為懊惱。

  「不怪你。」蕭窈按了按不大舒服的嗓子,隨口道,「你既去了班家,那位可曾說自己何時來?」

  六安點點頭:「明日便至。」

  蕭窈坐得本就不端正,聞言,有氣無力地趴在了小几上,抬了抬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六安忍笑道:「公主不必擔憂。班大家聲名極佳,奴才今日也曾見了一面,冷眼旁觀,並非那等迂腐之人。」

  蕭窈信他看人的本事。

  只是一想到鐘媼也大為推崇班氏,恨不得早早地將人請進宮,一同調教她,就又難免有些發怵。

  -

  第二日,這位傳聞中的「班大家」,班漪來了朝暉殿。

  她看起來不過三十餘歲的年紀。

  石青色的衣袍,通身並無金飾珠翠,只一根綰髮的玉簪,腰間繫著白玉禁步,走路的步子輕而緩。

  儀態優美,目光沉靜,像是春風吹不皺的深潭水。

  蕭窈不自覺的連呼吸都放輕了些,客客氣氣地問了好。

  「公主不必拘謹,」班漪從袖中取出一錦盒,雙手予她,溫聲笑道,「聖上聘我為公主的女師,初次相見,我也為公主備了份薄禮。」

  蕭窈愣了愣,又道了謝,這才打開那看起來平平無奇的盒子。

  錦盒中,躺著一支鳳羽金釵。

  樣式還算精緻,但並非什麼貴重至極的稀罕物件。

  蕭窈看過,正要交由翠微收起來,班漪卻動手拿起了這根髮簪。

  「這是早些年偶然得的物件,看起來平平無奇,實則內有玄機。」班漪修長的手指撫過簪身,向蕭窈展示,「公主看這裡。」

  「髮簪中,可藏銀針。」

  「只要按下此處機括,便可將銀針射出。」

  蕭窈目瞪口呆。

  她在晏家的表兄們那裡也見過不少暗器,頭回知道,竟還有這樣精緻的玩意。

  更令蕭窈驚詫的是,班漪竟會將此當做禮物送她。

  難道不應該是什麼孤本、名畫嗎?

  班漪道:「昨日宮中內侍來時,我向他問過公主的喜好。」

  六安自然不會說公主琴棋書畫都不大通,只言辭委婉地提到,公主在武陵時喜投壺、射箭。

  「我雖有許多藏書、金石拓片,但思來想去,應當還是送這個最為得宜。」班漪將金簪放了回去,「是個還算精緻的小玩意,能博公主一笑就好。」

  蕭窈已經笑得眉眼彎彎了。

  她從來都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初見就對班漪印象極好,加之拿人手短,接下來的功課學得也都還算認真。

  幾日相處下來,她也逐漸意識到,班漪的確與鐘媼不同。

  鐘媼在時,若是她說錯、做錯什麼,總會擰起眉頭,一板一眼地糾正,彷佛在教一個極不成器的學生,時時刻刻等著糾她的錯處。

  班漪並不會如此。

  無論她問出怎樣的問題,班漪的態度始終都很隨和,不會言辭鑿鑿地否定她,而是會掰開揉碎給她講明白了。

  這日,班漪講至「德容言功」。

  蕭窈揉搓著書冊一角,雖未曾開口,但不認同的意思已經寫在了臉上。

  班漪看得真真切切,掃過書冊上那幾行,笑問:「公主可是有何異議?」

  「我,」蕭窈沉默片刻,還是沒忍住開口道,「我只是想,學這些有什麼用處呢?」

  班漪這些年教過不少女郎,也答過不少聞詢,但這樣新奇的問題還是頭一遭聽到。

  她倒並不以為忤,沉思片刻,緩緩道:「自古以來便是如此,既為女子修身,也為他日嫁後侍奉長輩、夫郎……」

  蕭窈幾乎已經能想到她接下來如鐘媼如出一轍的說辭。

  班漪卻話鋒一轉:「以公主的出身,若是低嫁,這些確也派不上什麼用場。」

  就好比陽羨長公主,無論是她招的那個贅婿還是外宅養的,自然誰都不敢跟她提這些。

  「可您要嫁入高門世家,那處境便如天下大多數女子一般了。」班漪嘆了口氣,問她,「公主可知,世家娶妻看重什麼?」

  蕭窈心中對此有模糊的概念,但並沒答,只靜靜聽著。

  「最要緊的,自然是姓氏、家世。」

  婚姻結兩姓之好,是真真切切地意味著,自此之後兩家息息相關,共享所擁有的資源與承擔的風險。

  故而就算是士族之間,也分三六九等。

  「若是家世略差些,如有名聲也能抵上三分,或是才名,或是賢名。」班漪看著眼前這個貌美動人、卻又天真不馴的小公主,柔聲道,「您的文辭如何?」

  蕭窈:「……」

  阿姐文辭極好,詞賦信手拈來,可她半點都沒學到,著實沒什麼天賦。

  重光帝也是清楚這一點,才著人請了班漪,想借此給她添幾分「賢名」。

  「這世上,男子總有許多條路可以走,女子卻大都困於後宅之中,一生從父、從兄、從夫……」班漪合上書冊,微微笑道,「公主若有得選,也是幸事。」

  蕭窈啞口無言。

  心頭好似堵了團棉花,卻又沉甸甸的。

  班漪被請來為蕭窈授課,是住在宮中,每旬回家一日。

  到了休沐這天,她晨起陪著蕭窈臨了兩頁字,放了筆,這才告辭:「今日便不再留旁的功課了,公主也可歇息一日。」

  「好,」蕭窈揉捏著手腕,起身送她出門,頗為羨慕道,「夫人慢走。」

  班漪見她眼巴巴的模樣看在眼裡,想了想,停住腳步問道:「我家住處毗鄰平湖,如今梅花開得正好,正宜煮茶賞花,公主可願同去?」

  蕭窈眼都亮了,連連點頭。

  有班漪作保陪同,重光帝自是無不應的道理。

  蕭窈這次不必喬裝打扮。

  翠微還專程為她重梳髮髻,上了妝,杏眼桃腮,唇上也抹了燕支。

  她肌膚本就生得雪白瑩潤,稍一裝扮,便顯得明豔動人,是個極美貌的女郎。

  因要出門的緣故,翹著的嘴角就沒放下來過,眼中也盈著滿滿的笑意。

  這樣鮮活而靈動的女郎總是招人喜歡,就連班漪都多看了兩眼,又覺著重光帝興許是多慮了。

  這樣的樣貌,哪家兒郎能不動心呢?

  班氏算不得名門望族,所住的宅院攏共二三十間屋舍,但收拾得很是雅致。白牆黛瓦,青石鋪地,精心侍弄的草木恰到好處點綴其中,相得益彰。

  而在平湖另一側,是極為豪奢的一戶人家,遠遠看去院牆綿延,竟足足佔據了一整條街。

  班漪循著她的目光看去,適時講解道:「那是謝家。」

  謝家是真真正正的大族,蕭窈現在還記得,自己記他家族譜時眼花繚亂的痛苦,到現在也沒能背完。

  印象最深的,是後來聽六安提起的軼事。

  說是謝家那位三郎,也就是與崔循並稱「雙璧」的謝昭,是謝公當年流落在外的子嗣,後來才認祖歸宗。

  如今是名正言順了,但當初為著此事,生出的事端並不算少。

  謝夫人不悅,起初並不肯點頭應允。

  但時下風氣以貌取人,謝昭生得極為出眾,自幼天資聰穎、出口成章,又得松月居士青眼收為學生,帶在身邊指點教導。

  說是「芝蘭玉樹」,並不為過。

  最後謝翁親自發話,認下了他,此事才終於塵埃落定。

  早在來建鄴的路上,蕭窈就看過謝昭的畫像,知他相貌佳。但直至今日在渺煙亭偶遇,才知道,世上竟有生得這樣的好的人。

  像志怪故事中所描摹的精怪,單憑皮相,便能蠱惑人心。

  謝昭站在亭外,目光從她身上掠過,看向班漪:「不意夫人在此,昭冒昧了。」

  「無妨。」

  班漪不著痕跡地看了眼蕭窈,又看了眼謝昭,只覺這兩人若是湊到一處,倒也當真賞心悅目。

  她稍一猶豫,笑道:「此處叫我先佔了去,便請三公子喝盞茶吧,不至空來這一遭。」

  班漪雖未正經拜在松月居士門下,但曾破例受過他老人家教導,細論起來,也算得上是謝昭的師姐。

  謝昭便沒推辭,進了亭中。

  煮茶的水,說是取梅上積雪收攏起來,化成的雪水;而這茶,也是班家不外傳的手藝製成。

  蕭窈其實並沒喝出什麼不同,但沒好意思說,只捧著茶盞小口抿著,試圖品出點高深的滋味。

  她與謝昭打了個照面,彼此頷首一笑,便算是問候了。

  好在謝昭並沒問她的身份。

  班漪撥了撥紅泥小爐中的炭火,問道:「你那幅畫,如何了?」

  「如今天寒,顏料凝澀,近來又有旁的事情要忙,便收起來沒再動筆。」謝昭似是有些無奈,「只好等開春重來。」

  「聽聞聖上要你與崔少卿一道,重整學宮,的確是樁難事。」班漪了然,又開玩笑道,「不過有崔少卿在,你盡可將那些庶務都推給他,叫他為難去。」

  謝昭也笑了起來:「怕是不成。琢玉這兩日在忙王閔之事,不知何時了結。」

  班漪尚未開口,蕭窈已經咳了起來。

  她原本已經將此事拋之腦後了。

  畢竟崔循不知為何,彷佛沒在阿父那裡告她的狀,提心吊膽兩日,漸漸也就不再想了。

  哪知今日竟又聽人提起。

  班漪輕輕撫了撫她的背,等她順了氣,才問道:「你也知曉王家的事?」

  蕭窈點點頭,好奇道:「此事竟還沒結案嗎?」

  王家那樣大張旗鼓地押人回去審問,恨不得掘地三尺,竟至今沒找到凶手?

  那得……多丟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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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0-28 02:21:35 |只看該作者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八章

  蕭窈在宮中時,消息閉塞,許多事情無從得知。

  哪怕王閔之死在整個建鄴傳得沸沸揚揚,朝暉殿中,也不會有誰到她面前說這些。

  如今再提起此事,被壓下的疑惑又在心頭浮現。

  那日在扶風酒肆外,王閔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她面前,這樣的場景十天半月是忘不掉的。

  蕭窈還記得他脖頸上深可見骨的傷,是一刀致命。若非是有功夫在身,很難做到這樣乾淨俐落。

  她看向謝昭的目光中多了些期待,寄希望能從他這裡聽來些消息。

  謝昭微怔,但轉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斟酌著措辭,大略講了此事。

  那日在扶風酒肆的人,無論是酒肆的僕役,還是上門喝酒的客人,統統都被王家的衛兵給帶了回去。

  就連那日壓根不在酒肆的東家,也被找去審問。

  能在建鄴城中開起這樣大的酒肆,背後的東家也小有名頭,與尋常官吏頗有往來,平素有什麼事花些銀錢就擺平了。

  但偏偏這次出事的是王家郎君,誰都救不了他。

  可這小半月下來,所有涉事之人都審了不知多少回,有過於緊張而前後說辭不一的,更是被用刑拷打。

  卻依舊沒能找出真凶。

  王家郎君遇刺,當街橫死,本就是有損顏面的事,唯有盡快找出凶手處以極刑,才能以儆效尤。

  眼下多拖一日,街頭巷尾便要多議論一日。

  高門顯貴成了升斗小民的談資,王家丟不起這個人,卻又騎虎難下。

  「……王閔出事那日,琢玉曾從中帶走自家一位途經酒肆的族妹,這原也沒什麼,」謝昭頓了頓,似是對此頗為無語,「可偏偏一直未曾查明凶手,便問到了琢玉那裡。」

  蕭窈眼皮一跳,低頭喝茶,擋去了半張臉。

  班漪輕輕叩了叩石桌:「也是走投無路了。」

  誰也不會認為,崔氏女郎會與這樁命案有什麼干係,王家此舉,無非是想將崔循也拉進這樁事裡罷了。

  「你先問及此事,怎麼聽人講完,反倒不置一詞了?」班漪若有所思地打量蕭窈,總覺著她這安靜有些反常。

  蕭窈正想著崔循。

  不知王家人上門找他那位「族妹」時,崔循是怎麼應付的?聽謝昭的意思,他眼下在幫著查此事,也不知有沒有後悔那日幫她?

  但這些想法畢竟不能宣之於口,她眨了眨眼,無辜道:「我只是好奇,誰敢對王家郎君下這樣的毒手?不過還未查明凶手,個中原委,自然也就無從得知了。」

  這解釋還算說得過去,班漪也沒再問,轉而又同謝昭談起松月居士的身體近況。

  饒是蕭窈這樣不學無術的,也知曉這是舉世聞名的大儒。

  據說這位松月居士精通儒釋道三派,博聞廣識,門生更是遍布南北。

  元平年間,適逢他來建鄴,宣帝著人請他入宮相見,曾親自於御階下相迎,重視程度可見一斑。

  宣帝那時還曾想邀他入朝為官,只是被回絕了,說是不喜拘束。

  「如今重整學宮,還是得有鴻儒坐鎮,我也只能厚顏去請師父……」謝昭玩笑道,「若是他老人家依舊不願入建鄴,討個親筆題的匾額也好。」

  謝昭與他這位師父的關係顯然極好,言及時,既有作為學生的敬重,也透著幾分親厚。

  他容色本就生的好,這般眉眼含笑,倒真像是畫中走出來的謫仙人。

  蕭窈原是垂眸看著紅泥小爐中燒盡的碳灰,聽著聽著,目光就落在了他那張臉上。

  心思歪了一瞬,想,時下將他與崔循並稱「雙璧」,恐怕除了家世,看得便是形容舉止吧。

  兩人皆是一等一的相貌,但給人的感覺卻截然不同。

  謝昭像山林間的淙淙流淌的清溪,溫和、宜人,耐心而細緻,與他交談時極易心生如沐春風之感。

  崔循則不然。

  他像是高不可攀、巋然不動的山,又或是冰冷、堅硬的金石,哪怕臉上也帶著笑,卻依舊令人覺著疏離、不可親近。

  蕭窈不熟悉松月居士,更不了解學宮,便想著這種無聊的事情打發時間。

  班漪見她長久地看向謝昭,還以為是少女「知好色,慕少艾」,可細看,卻發現她的目光只是落在虛空之中,定定地出神。

  便為她添了盞茶,輕咳了聲。

  蕭窈回過神,與謝昭對視了眼,意識到自己此舉不妥,低了頭。

  班漪笑問:「我家的茶如何?」

  蕭窈道:「很好。」

  班漪逗她:「好在何處呢?」

  班氏的茶極好,曾有人出千金想買方子,卻被一口回絕。

  若是旁人有幸嘗了她家的茶,總是會引經據典稱讚一番,早年,還曾有人為此寫過詩賦,將名聲傳得更遠。

  「好在……」蕭窈想了想,樸實無華道,「初嘗像是微澀,回味卻又甘甜。」

  班漪便掩唇笑了起來:「不錯,實是如此。」

  蕭窈卻有些臉熱,小聲道:「其實是該說些風雅的,可我一時想不出來。」

  「雪水煮茶也好,家傳手藝也罷,最後不過都落在這茶水上。」班漪的笑容中不摻任何輕蔑或是嘲弄,不疾不徐道,「你嘗到什麼,便是什麼,在我看來並無高下之分。」

  說著,又看向謝昭:「潮生以為呢?」

  「女郎此語返璞歸真。」謝昭微微一笑。

  雖不清楚這是不是哄人的場面話,但蕭窈心中還是高興,畢竟漂亮話誰都愛聽。

  謝昭並未久坐,喝了盞茶的功夫,與班漪閒敘幾句,便告辭離去了。

  他身形高挑而清瘦,月白的寬袍廣袖隨風而動,清逸而出塵。

  蕭窈光明正大地多看了幾眼。

  班漪笑而不語。

  她並非那等迂腐之輩,更不會時時沖著蕭窈耳提面命,要她恪守規矩,多看一眼都是錯。

  畢竟重光帝請她來教導公主,無非就是為了將來的親事。

  若蕭窈今日當真看中了謝昭,也沒什麼不好,說不準就願意為此收斂鋒芒了呢?

  蕭窈喝了茶,又到班家蹭了頓飯,午後才要回宮的。

  如今各個士族,其實大都有自家養的廚子,也有不外傳的食譜,許多菜色哪怕宮中的廚子也趕不上。

  她就很喜歡班家那道櫻桃糕。

  班漪看出來了,便特地叫人裝了一盒,給她帶上。

  「等回到宮中,你與翠微分些嘗嘗。」蕭窈倚著迎枕,同青禾琢磨道,「不知這櫻桃醬是如何製成的,香甜可口,冬日難得能嘗到這樣的滋味……」

  話音未落,馬車忽而停了下來。

  青禾問:「怎麼了?」

  「公主,有人攔車……」

  隔著車廂,依舊能聽出六安的聲音透著些許慌亂,他在重光帝身邊伺候這麼久,尋常事本不該令他失態的。

  蕭窈正要推開車窗查看,卻只聽六安彷佛鬆了口氣:「是崔家的人。」

  有陌生的聲音響起:「我家郎君,請女郎移步。」

  崔氏的郎君,蕭窈攏共也就見過那麼一位,無需多想,便知道這是崔循的手筆。

  蕭窈眉尖微挑,倒沒怕,只是覺著稀奇。

  且不提崔循為何會知道她出了宮,途經此處。

  像他這樣恪守禮儀,絕不越雷池的人,按理說,是不該做出中途攔下公主這樣的事。

  但他還是做了。

  這就說明,崔循眼下必然是有麻煩事,不得不如此。

  蕭窈並沒因這橫生的麻煩不悅,吩咐六安,聽他們的意思駕車去了幽篁居。

  幽篁居裡的古琴動輒百金,尋常士族尚且難以負擔,尋常百姓更是不會踏足,故而格外清幽僻靜。

  登樓遠眺,可縱覽秦淮勝景。

  崔循偶爾會來此處,或是撫琴,又或者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看上半日。

  木製的樓梯上傳來輕快的腳步聲時,崔循覆上顫動不止的弦,琴聲戛然而止。

  蕭窈獨自登樓,再次見到了崔循。

  竹製的隔扇長窗大敞著,一旁的小爐上煮著茶,崔循坐在琴後,素白的衣擺委地,鋪散如曇花。

  蕭窈從未來過此處,望見長窗外的風景時,竟不由得一愣。

  但她也知道這不是繞過崔循去看風景的時候,在崔循面前幾步遠處停住了腳步,直截了當道:「少卿找我來,是為王閔之事?」

  不問候,不寒暄,就這樣直愣愣地開門見山。

  崔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也將「匆促行事,多有冒犯」這樣的話捨去,頷首道:「是。」

  「可那日我所見所聞,不是已經盡數告知於你了嗎?」蕭窈說完,自己也反應過來,驚詫道,「你們有懷疑的人,卻又拿不準,故而要我去辨認?」

  崔循又道:「是。」

  明明就在今日不久前,渺煙亭喝茶時,謝昭提到此事時說的還是並無進展,不曾想轉頭竟是如此。

  蕭窈神色復雜地看著他,一時說不出話。

  「煩請公主將宮中帶來的侍從留在此處,以掩人耳目,親自隨我走一遭。」崔循已經為她安排妥當,起身道,「有勞了。」

  他的話乍一聽客客氣氣,實則並沒給她留拒絕的餘地。

  在蕭窈依舊猶豫不決時,崔循已經將備好的幕籬給了她,神色冷淡。

  蕭窈倒也能理解他的心情。

  畢竟這事原本跟崔循沒多大干係,也犯不著陪著王家一道折騰,只是那日撈她時一句「族妹」的托辭,愣是被牽扯其中。

  思及此,蕭窈接過幕籬,扣在了髮上。

  輕紗垂下,長至膝處,遮去了她大半身形。

  蕭窈亦步亦趨地跟在崔循身後,從幽篁居不起眼的側門離開,上了等候在那裡許久的馬車。

  車中是有些悶的,加之崔循早就看過她的相貌,蕭窈便沒什麼顧忌,撩起了輕紗。

  這是上回崔循撈她時的馬車。

  其中的陳設並沒多大變化,依舊是那張書案,也依舊對著不少書簡,只是原本那套青瓷茶具不見蹤影,換成了白玉的。

  蕭窈跽坐著,試探著開口道:「據說此事前些時日毫無進展,這兩日,凶手是如何查到的?」

  崔循並沒那個閒工夫親自過問此事,只是從廷尉那裡,調了個極擅審訊的小吏過去,叫王家人聽從他的意思,不必畫蛇添足。

  這小吏復姓淳于,名涂。

  是不起眼的沒落士族出身,家中窮困潦倒,幾經輾轉托了關係,求到了崔氏這裡,想要謀個官職。

  這樣的小事原不必崔循過問,只是那日湊巧聽他與人爭辯,反應敏捷思路明晰,便索性將他薦到了廷尉處。

  這兩年,倒也破過些案子。

  淳于涂並沒用刑,只是反復與那些人交談。

  據他所言,這些人不大可能參與其中,若是有這樣的謀劃,又豈會在事發之後留在那裡坐以待斃?

  但這麼多雙眼,總會看到些什麼,只是他們並沒意識到罷了。

  嚴刑拷打無用,只會令他們驚慌失措,情急之下杯弓蛇影,胡亂攀咬,只能細細問詢,剝繭抽絲。

  若王家起初便未曾橫插一手,移交給廷尉那邊處置,興許也不必拖上這麼些時日。

  但這些事情,崔循並沒提及,只言簡意賅道:「但凡行事,總會留下蛛絲馬跡。」

  蕭窈不滿於他這顯而易見的敷衍,又問:「那此人是為何要殺王閔呢?」

  淳于涂得崔循提拔才有今日,自然悉數告知於他。

  崔循卻沒答,抬眼看向蕭窈,一針見血道:「公主是不想指認那人?」

  他還清楚地記得,上回也是在這馬車上,蕭窈理所當然地認為此人殺王閔,是為尋仇,言辭間已有偏倚。

  蕭窈猝不及防地被道破心思,紅唇微動,卻又無言以對。

  「公主還是不要想這些,」崔循語氣平靜,又透著些不近人情的冷淡,「您只需看一眼,是或不是。」

  馬車走得是條僻靜的路,四下無人聲,只有車轍碾過青石的聲響。

  蕭窈沉默了好一會兒,倒是想起另一樁事,忽而道:「少卿未曾將扶風酒肆之事,告知我阿父。」

  若他如謝昭那般,是個極好說話的人,蕭窈倒不會為此驚訝。

  可崔循顯然不是。

  他今日越是冷淡疏離,越是凜然不可冒犯,蕭窈就越是奇怪。

  崔循眼都沒抬,算是默認了此事。

  蕭窈湊近了些,指尖輕輕點了點書案,又道:「少卿為何要幫我隱瞞呢?」

  不該離得這樣近的。

  車廂中是他慣用的冷香,如今彷佛混進絲絲縷縷的甜香,令他皺了皺眉,目光終於書案上的經書移到了蕭窈臉上。

  她今日上了妝,雪膚紅唇,漆黑的眼瞳一點不錯地看著他。

  崔循緩緩道:「這不正是公主所求嗎?」

  蕭窈點了點頭,耳飾微微顫動。

  她卻仍未挪開,反而笑了起來:「我有所求,少卿便肯應嗎?」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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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0-28 02:22:03 |只看該作者
卷一:欲買桂花同載酒 第九章

  崔循少有啞口無言的時候。

  但看著近在眼前的蕭窈,一時間,竟沒能答上來。

  為何不曾將公主出現在扶風酒肆之事告知重光帝?

  崔循那日自祈年殿離開時,也曾在心中問過自己。

  分明只要講清原委就夠了,重光帝究竟會如何處置此事,便是他們父女之間的事情。

  可鬼使神差地,他那時猶豫了,錯過最該回話的時候便不好再提及。

  最後只能將其歸為一時心軟——

  那日清晨,蕭窈在去祈年殿的路上撞上他時,看起來是有些狼狽可憐的;而後來殿外擦肩而過時,衣上帶著藥酒的味道,欲言又止的模樣,心思也不難猜。

  這其實不算什麼大事,只是不該發生在他身上。

  故而這兩日,王氏為了王閔之死找到他這裡,問及那位「族妹」時,崔循幾乎沒了耐性,只想盡快徹底了結這件事。

  在他看來,蕭窈要做的是去看一眼,點個頭,而後回宮規規矩矩當她的公主。

  而不是如現在這般。

  離得這樣近,像是非要從他口中問出些什麼才肯罷休。

  到最後,崔循也未曾回答,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目光中的不悅顯而易見。

  蕭窈這才終於坐直身子。

  但也不知是與崔循在一處的時間格外難熬,還是這條路當真有些長,她低頭數完了裙擺上繡了多少瓣花,依舊沒到該下車的時候。

  百無聊賴間,只能看向車中另一個會喘氣的活人。

  但崔循顯然是個喜靜不喜動的,惜字如金,專心致志地看奏疏,彷佛她不存在似的。

  謝昭提過,崔循近來在為重建學宮之事費神。

  他看起來確實忙碌,書案上堆著的文書比上次又多了不少。若是蕭窈來看,斷斷續續,怕是十天半月也未必能看完。

  蕭窈打量得不加掩飾,崔循很快就留意到,抬眼問:「何事?」

  蕭窈短暫沉默後,隨口找了個理由:「渴了。」

  崔循的視線在她嫣紅的唇上停留一瞬,隨即又垂了眼,倒了盞茶給她。

  早前在班大家那裡,蕭窈已經喝了不少茶。

  她也不大喜歡崔循這裡茶的滋味,總覺著似是有些苦,只沾了沾唇,漫不經心地看著手中的白玉盞。

  玉質極好,純淨瑩潤,一看便知價值不菲。

  她還記著,上回崔循用的是一套青瓷茶具,那瓷也燒得極好,祈年殿重光帝用的那套彷佛都比不上。

  結果才幾日的功夫,說換就換了。

  如崔氏這樣的世家大族,綿延幾百年,底蘊深厚,衰頹的皇室自然難以相提並論。

  就在蕭窈對著個杯子發愣時,馬車終於停下。

  蕭窈舒了口氣,正欲起身,卻被崔循給攔下。

  「幕籬。」

  蕭窈也只惜字如金地「哦」了聲,將先前翻上去的輕紗放下,遮去了大半身形。

  跟在崔循身側,她還是有所收斂。

  思及如今頂的是崔氏女郎的名頭,還是將腳步放緩了些,心中雖好奇,但也未曾多看。

  若非親眼所見,誰能想到王家竟還建有這樣的私牢呢?

  冰冷,潮濕,深處更是昏暗得幾乎不見光亮,隱約有痛苦的呻吟聲傳來。

  崔循也不曾來過此處,目光掃過,眸色晦暗。

  王家的僕役恭恭敬敬地將他引到了一間石室。

  淳于涂正在審人。

  他面前的桌案上放著一疊用以記口供的竹紙,蠅頭小楷寫得密密麻麻,間或夾雜著圈畫。

  而他對面,是個高而瘦的男子,一身黑衣,手腳扣著鎖鏈。

  「小人為何要謀害郎君?」男人聲音低啞,緩緩道,「郎君若在,小人每月都有粟米、銀錢可領,他出了事,誰都逃不脫罪責。」

  「石豐年,你有一個妹子。」

  「年初,王六郎看中了她,留她在房中侍奉。七月酒醉,失手殺了她。」

  淳于涂語調波瀾不驚,不摻任何情緒,寥寥幾句帶過了一條人命。

  「是啊……」石豐年竟笑了聲,「可郎君給了我家百貫錢,百石米,還有十匹絲絹,已經抵了此事。」

  「是他自以為抵了此事,」淳于涂用幾近枯乾的筆在口供上圈了一筆,冷靜道,「你還是恨他。上月初,你家中母親過世,便已經動了殺他的心思。」

  常人無法理解王閔的行事,誰會在害了身邊侍從的親眷後,依舊留他在自己身側伺候呢?

  給了銀錢米糧便能一筆勾銷嗎?

  淳于涂只能將其歸咎於輕狂而傲慢的愚蠢。

  石豐年沉默不語,淳于涂也不再執著於非要從他口中問出答案,起身向崔循見禮:「有勞長公子親自前來此地。」

  這樣陰暗不堪的地界,崔循站在此處,格格不入。

  「無妨。」崔循頷首問候,側身看向身側的蕭窈,「如何?」

  蕭窈的記性很不錯。

  早在還未踏入石室,只粗略一瞥時,心中就已經有了答案。

  只是在聽了幾句審問過程後,她心中原就算不上平衡的那桿秤,愈發有了偏倚。

  蕭窈本就不喜王閔,從那日長街之上,王閔的車馬壕奴濺了她半幅衣擺泥水開始,就已經對他有了成見。

  如今聽了審問,知曉此人是為了自家小妹報仇,就更不願指認了。

  畢竟她若是點了頭,此人就只有死路一條。

  在崔循的注視之下,蕭窈知道自己不宜再沉默下去,硬著頭皮道:「我……我那日驚慌失措,本就看得不真切……一定要說的話,此人與我那日所見,並不如何相似……」

  崔循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

  淳于涂卻是搖了搖頭,話音裡帶著些許無奈:「女郎不擅撒謊。」

  他在廷尉處這幾年,手中過的案子不知有多少,察言觀色的本事自是一流。哪怕隔著幕籬看不真切,單看這位交疊在一處緊握的雙手,聽她遲疑的語調,也不難猜到了。

  「我……」

  蕭窈本就心虛,猝不及防被戳穿,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好,下意識看向了崔循。

  崔循卻並未予以回應,只是向淳于涂道:「你心中既已明了,那便整理了卷宗交付王氏,餘下如何處理,便是他們自家的事情了。」

  淳于涂恭敬道:「是。」

  又向蕭窈道:「此人為王郎侍從,這些年為他辦事,手上也不是沒沾過血,算不得十分無辜。」

  「更何況,此案若是遲遲不結,那些牽連其中的無辜百姓又要如何是好?豈非平白要遭受更多的罪。」

  說了這麼些,實則皆是為了寬慰她。

  蕭窈心中明瞭,情緒雖低沉,卻還是悶悶地應了聲。

  崔循對此不置一詞,只提醒道:「該回去了。」

  無需他提,蕭窈在此處也已經留不下去,拂袖離去。

  她來時是亦步亦趨跟在崔循身後,走時,卻壓根沒等崔循,自己先出了門。

  這其實於禮不合。

  淳于涂沒料到崔氏還有這樣的不將長公子放在眼裡的女郎,嘴上沒說話,卻忍不住多看了眼崔循的反應。

  崔循只是怔了一瞬,那張清雋的臉看不出喜怒,鴉羽似的眼睫垂下,遮去了眸中的情緒。

  而後便也離開了。

  自王家回幽篁居的路上,蕭窈難得安靜下來,一言不發,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崔循在錯金青銅爐中添了些許香料。

  幽遠而沉靜的冷香漸漸沁出,驅散了私牢中那股陰潮的氣味。

  他依舊在看治書御史昨日遞上的,關於重建學宮事宜的擬定奏疏,可先前的思路打斷,沒能續上,看了半路也沒翻過一頁。

  馬車在幽篁居外停下時,蕭窈幾乎又是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崔循也不自覺地舒了口氣。

  他不喜蕭窈在側。

  無論說話還是安靜,都令人不自在。

  可車門才打開,便有一道清朗的聲音傳來,透著些意外之喜:「長兄今日怎會來此?」

  蕭窈反應過來時已經晚了,

  與此人打了個照面。

  這是個看起來未及弱冠的少年,著青衣,相貌與崔循似有那麼幾分相仿,只是眉眼間還帶著三分未曾褪去的青澀,目光澄澈。

  蕭窈出來得急,朔風迎面拂過,吹起幕籬輕紗。

  少年滿臉錯愕地呆愣在原地。

  白皙的面容竟漸漸紅了,尤其是耳垂,紅得厲害。

  蕭窈知曉面前這人是崔氏郎君,但這種情形下,也不知該問候什麼,便只不尷不尬地笑了笑。

  抬手扯下輕紗,快步進了幽篁居。

  少年的目光好似繫在了她身上,直到車夫輕咳著喚了聲「五郎」,注意力才被拉回來,看向車中神色冷淡的兄長。

  「長兄。」少年格外心虛,臉上的熱度猶未褪去。

  少年人的心動,來得猝不及防,藏也藏不住。

  崔循皺眉道:「你失儀了。」

  「是,」少年低了頭,卻又忍不住問,「長兄,這位女郎是……」

  「族妹」這種說辭,糊弄一下旁人還湊活,但崔韶這樣的自家人,又豈會不知?

  這也不是隨意找個托辭,就能敷衍過去的。

  畢竟蕭窈遲早會公開露面,年節將至,宴席頗多,興許過不了多久,兩人就會再見。

  更何況,崔翁本就有過結親的心思,自不會避諱。

  但崔循並不認同這樁親事。

  就這幾回的往來,他不認為,這位公主適合嫁入崔氏。

  崔循合上公文,平靜道:「你的書,念得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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