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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萬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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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梁羽生]武當一劍[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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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8 20:58:56 |只看該作者

第七回 萍水孽緣難自解 江湖俠骨恐無多 (4)

  牟一羽道:「其實我也不比你大了幾年,你不是叫我小師叔的嗎?」

  藍水靈道:「小師叔也還是師叔,如果你不喜歡我這樣叫你,我就去掉這個小字。」

  牟一羽笑道:「你現在是不悔師姐的掛名弟子,如果你請我的爹爹把你收為徒弟,你就變成我的師妹了。」

  藍水靈道:「這怎麼可以,不亂了輩份嗎?」

  牟一羽道:「規矩是掌門人定的,何況你也還未曾算是不悔師姐的正式弟子。只要你為本派立下大功,我的爹爹收你為徒,同門也就不敢有所非議了。」

  藍水靈笑道:「你可越說越是……」

  牟一羽道:「越是什麼?」

  藍水靈不敢說出「荒唐」二字,話到口邊,改道:「總之是異想天開。我不過是微不足道的掛名弟子。哪一位師兄師姐的功夫都比我強,我又有什麼本事可以為本派立功。師叔,你別逗我玩了,咱們還是回去吧。」

  牟一羽正容說道:「我不用你陪我回山,我只想求你做一件事情。」

  藍水靈吃一驚道:「我能做得到什麼事情,小師叔,你儘管吩咐好了。」

  牟一羽道:「這件事恐怕也只有你才做得到,嗯,這件事我應該怎樣說才好呢?……」

  藍水靈靜下來等待他去想好怎麼說,過了一會,車一羽道:「未說到正題之前,我先問你,你覺不覺得東方亮的劍法有點古怪?」

  藍水靈道:「是有點奇怪,那天的武當山上,我也曾見過他的劍法,好像和他剛才對付你的劍法大不相同?」

  牟一羽道:「不同是在何處?」

  藍水靈道:「他用的最後一招,好像和你使出來的劍法甚為相似。」

  牟一羽道:「豈只一招,他的劍法已是深得本門劍法的神髓!」

  藍水靈吃驚之下,衝口而出,說道:「怪不得他能夠打敗你。但,這卻怎麼可能呢?」

  牟一羽道:「本門劍法的奧妙,是決不能無師自通的,依我想,一定是有人私相授受。」

  藍水靈道:「他是本門仇敵,又是哪一位本門弟子會把劍法私自傳他?」

  牟一羽緩緩說道:「我懷疑是你的弟弟。」

  藍水大吃一驚,「弟弟怎會把本門劍法私自傳人?弟弟可要比我這個做姐姐的還要懂得多,我都知道不能相信那個人的鬼話,他怎麼會這樣糊塗?」

  牟一羽道:「你忘記了一個重要的事實,你的弟弟是在東方亮來挑戰的前一天,就已經離開武當山的,他並不知道東方亮是本門仇敵。

  「那也不見得就是他啊!你憑什麼說他的嫌疑最大?」

  「有人曾看見他們在一起。」

  藍水靈喃喃道:「我還不相信弟弟會做出這樣傻事!」口裡說不相信,卻顯然已是有點心虛了。

  牟一羽道:「沒有做當然最好,但也不能不預防萬一。」

  藍水靈沒了主意,問道:「那你說應該怎樣?」

  牟一羽道道:「東方亮這個人是很聰明的,依我猜想,嗯,你莫生氣,姑且假設令弟已經做出了糊塗的事情,東方亮憑著他的聰明,也已經探索到本門劍法的一些秘奧,但相信一定不是全部。所以他才要繼續騙你。」

  藍水靈一怔道:「這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他要利用你去找你的弟弟啊。」

  「那你相信他所說的,我的弟弟是在少林寺?」

  「我已說過,世間事往往有出乎情理之外的,因此也未必沒有這個可能。」

  「就算有這可能,但少林寺的規矩不許女子進內,難道他也不知?」

  「不許進去,但卻可以叫人傳話。姐姐找弟弟,別人不會思疑。」

  「為什麼他自己不進去找?」

  牟一羽道:「少林武當雖有心病,但也還是聲氣相通的名門正派,在關節上,兩派自然也還是要聯手的。東方亮大鬧武當山之事,發生在十日之前,少林豈有不知?諒那東方亮膽子再大,也不敢獨闖少林寺去找一個武當派的弟子。」

  藍水靈道:「那麼你是不是要我去知會弟弟……」

  牟一羽道:「叫他不要再上別人的當,這只是不得已的治標之法!」

  藍水靈道:「治本之法如何?」

  牟一羽一字一個字的緩緩說了出來:「把他殺掉!」

  藍水靈吃了一驚,呆了半晌,說道:「把他殺掉?」心想:「縱然他騙了弟弟,那也罪不至死呀!」

  牟一羽道:「你不敢下手?」

  藍水靈道:「我從來沒殺過人,我、我不知道,到了其時,我是否下得這個狠心。一定非得殺他不可?」

  牟一羽道:「任何一派弟子都該維護師門,師門榮譽,勝於一切。你懂嗎?」

  藍水靈茫然說道:「我懂。」

  單一羽道:「東方亮是秉承他的師祖、師父之命,立志要挫敗咱們武當派的,你知道嗎?」

  藍水靈道:「我知道。」

  牟一羽道:「那麼,本派的劍法落在他的手上,你說危不危險?」

  藍水靈道:「不過,他並未曾害過本派的弟子,他偷學了本派的劍法,也不見得就能盡敗本派高手。」

  牟一羽道:「到了本派弟子受他所害之時,那就遲了。他現在只不過從令弟的手中偷學到一點本派的劉法,我已經不是他的對手。如果再過三年五載,十年八年,那時他已精通本派劍法,但他的本門劍法,咱們卻摸不到底。到時候他是已知知彼,只怕我的爹爹也沒把握勝他了。何況他比我的爹爹年輕三十年。萬一……」

  他沒有說下去,藍水靈已懂他的意思,心裡想道:「是啊,無名真人一死,那就不敢說他不能盡敗本派高手了。」

  牟一羽繼續說道:「何況這個人心術不正,將來必定是個壞人。即使他不害本門弟了,他以本門劍法害其他的人,那也是本派所造的孽。」

  他並沒解釋何以見得東方亮「心術不正」,又何以「將來必定是個壞人。」但藍水靈的心中是早已認定東方亮是本派仇敵的,不知不覺之中也就接受了牟一羽的說法了。

  牟一羽續道:「還有他的武當劍法是從令弟手中得到的,若不趁早將他除掉,待到將來追究起來,令弟就要成為本派叛徒了。你願意見到你的弟弟身敗名裂麼?」

  牟一羽說到了他的弟弟的事,這可打動她了。她猛地一驚,心裡想到:「是啊,我可以不管師門榮辱,反正有那麼多師伯、師叔、師姐、師兄,維護師門也不在乎多我這麼一個微不足道的弟子。但弟弟的聲名我是必須顧全,我決不能讓他身敗名裂。那個東方亮既然是壞人,那就殺了他也無妨吧?」

  藍水靈道:「小師叔,我願意去做這件事。不過,我的本領和東方亮差得太遠,怎能殺得了他?」

  牟一羽道:「俗語有云,明槍容易躲,暗箭最難防,你和他同行,須得裝作逐漸的相信他,喜歡他,漸漸他不會提防你了,你不愁沒有機會下手的。」

  藍水靈道:「要我暗算他?」

  牟一羽道:「偷施暗算,本來不是名門正道弟子之所當為;但事有大小輕重之分,為了師門榮辱,為了令弟聲名。無須拘泥小節!你只要能夠將他殺掉,不管用什麼手段都可,你是為本派立功,沒人敢說你半句閒話。」

  藍水靈像從迷惘中醒來,點了點頭,說道:「我懂了。」其實她還不是真懂的。

  牟一羽大為滿意,說道:「好,那你就去吧,待你功成回來,我一定兌現我諾言;請爹爹收你做關門弟子。」

  藍水靈道:「我是為了弟弟做這件事,並非貪圖什麼。」

  車一羽微笑道:「我知道你是個好姑娘,但你不喜歡變成我的個師妹麼?你做了我的小師妹,咱們之間就更加可以無拘無束了。」

  藍水靈本來猶有重心,心裡一想:「這個小師叔為人不錯,要是沒了輩份的拘束,倒是可以和他做個朋友的。」說道:「這件事言之尚早,我也未必就會在路上碰見東方亮。

  牟一羽道  「你只要朝著少林寺的方向走去,我敢擔保你一定會碰上他。」當下把方向告訴了藍水靈,兩人就分手了。

  藍水靈獨行,不由得心亂如麻。一會兒想東方亮這個壞人是該殺掉,但一想到一個活生生的人要死在她的手下,她就好像看見一個血淋淋的人在她眼前倒下去似的,心中有說不出的害怕。

  她打了一個寒噤,心裡自己安慰自己:「小師叔又不是神仙,他怎知道我準會碰上那個東方亮?看來這只不過是他的希望而已。東方亮走得比我快,他已經走了多時,我一定不會碰上他的,不會碰上他的。」眼前的幻影忽然變了,不是東方亮鮮血淋淋的幻影。是小師叔師張似笑非笑的臉龐,小師叔好像對她說:「你這樣想,只不過是你不願意殺他,因此希望不要碰上他罷了!但你怎麼不想你的弟弟,此人不死,你的弟弟就會毀在他的手上!」

  小師叔的微笑好像變成了一股壓力,她也不知道為了「維護」弟弟的緣故,還是為了這股壓力的緣故,不知不覺又走快了一些。

  日影漸向西斜,她已經走過了剛才碰上東方亮的那個地方了。她暗自想道:「此去少林寺不知要走多少天,要是到了少林寺門前,我還沒碰上他的話.那我也可以回去向小師叔交差了。咦,我為什麼會想到交差這兩個字?」其實她是不想碰上東方亮的。

  可惜現實不如她的願望,就在她胡思亂想,惘惘前行的時候,忽然聽得有個人說道:「藍姑娘,我早知道你會回來的!

  出現在她面前的那個人,正是東方亮!

  藍水靈道:「我走我的,與你何干?你幹嘛在這裡擋道?」

  東方亮道:「你是不是要去少林寺?」

  藍水靈想起了小師叔的吩咐,聲色緩和了一些,但仍是冷冷說道:「去又怎樣?不去又怎樣?」

  東方亮道:「你若是要去少林寺,那可就和我有點相干了。」

  藍水靈道:「為什麼?」

  東方亮道:「第一,是我和你提到了少林寺,你才起這個念頭。第二,你的弟弟是我的朋友,我不放心你這個樣子,一個人到少林寺去。」

  藍水靈道:「什麼叫做這個樣子。」

  東方亮道:「不男不女的樣子!」

  他笑了一笑,繼續說道:「你扮男子,這次是頭一次吧。你想,連我都可以一眼看穿,你又怎能瞞得過那些經驗老到的和尚?少林寺的規矩是不許女子進去,要嘛你恢復女子裝束,只在寺門請知客僧通報!要嘛,你就只能躲在山上,等你的弟弟出為。嘿嘿,你不想鬧出笑話吧?」

  藍水靈道:「鬧笑話是我的事。」

  東方亮道:「少林寺是經常有江湖人物前往參拜的,江湖人又以好管閒事的居多,要是給他們看出你的破綻,那就不只是鬧笑這麼簡單了,只怕還會惹出更大的麻煩!」藍水靈賭氣道:「惹麻煩也是我的事!」

  東方亮道:「麻煩有大有小,倘若他們只把你當作怪物圍觀,那倒罷了,怕只怕碰上青蜂常五娘這樣的人,要把你捉去,那你怎麼辦?而且如果你碰上的那個『常五娘』的是個男的,豈不更加糟糕!」

  藍水靈初時呆了一呆,但她並不愚蠢。再想一想,就懂得『常五娘』也可以是個男的意思了。她不覺粉臉一紅,心裡這才有點發慌了。但仍是硬著頭皮說道:「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我死也好,活也好,與你都毫無相干!」

  東方亮道:「你這話就不對了,你是相信我才去少林寺的,怎有說與我無關?」

  藍水靈道:「別臭美啦,誰相信你?」

  東方亮笑道:「要是我不和你提起少林寺,你會去嗎?當然你是相信你的弟弟是在那兒了。」

  藍水靈哼了一聲,轉身便走。

  東方亮身形一晃,攔在她的面前。「藍姑娘,你幹嘛?」藍水靈佯嗔道:「應該是我問你幹嘛,我不去少林寺了,你也不許麼?」

  東方亮不聲不響,忽然撥劍出鞘,使了一招「白鶴亮翅」,跟著使了一招「如封似閉」,轉為「鐵鎖橫江」,把藍水看得「傻」了眼。

  東方亮道:「那日你們姐弟在展旗峰下五鏡湖邊拆招,結果令弟在白鶴亮翅這一招上面輸了給你,我說得對麼?」

  她當然不能說是「不對」因為對方連他們當日所用的招數都使了出來,而且一模一樣。東方亮那一招「白鶴亮翅」就是弟弟那天用的,原有的破綻也都保存。跟著那兩招「如封似閉」和「鐵鎖橫江」則是她當日用以破弟弟那招「白鶴亮翅」的。

  藍水靈道:「你在我面前演出這三招是什麼意思?」

  東方亮道:「沒什麼意思,只是向你證明我說的不是謊話。」頓了一頓,接著微笑道:「你看了這三招,大概也該相信我和今弟乃是好友了吧?」

  藍水靈呆了一呆,想起了牟一羽的教導:「你應該裝作逐漸相信他,喜歡他。」但現在她用不著「偽裝」,最少在這一件事情上,她已經可以相信東方亮說的話是真的了。弟弟如果不是把他當作好朋友,又怎地把姐弟之間拆招的詳情都告訴了他?

  但這件事情,不也正好是證實了弟弟是曾經把本派劍法私自傳給外人嗎?

  東方亮從她的眼神中也看得出,她是開始有點相信他了。笑了一笑,繼續說道:「我知道你有時候雖然妒忌弟弟,妒忌弟弟比你更多得父母的寵愛,但其實你也是和你父母一樣,十分寵愛你的弟弟的。我說得對吧?

  藍水靈睜大眼睛,說道:「弟弟把這些私事都告訴你嗎?」

  東方亮笑道:「你的弟弟是叫我做大哥呀。」

  藍水靈:「呸」了一聲,說道:「你想我也叫你做大哥嗎?我不知道你怎樣哄得我的弟弟這樣相信你,但要我叫你大哥,那可休想!」

  東方亮笑道:「你不要我做大哥,那沒關係,但你的弟弟,你總是要的吧?現在你已經知道我不是騙你了。為什麼還要回武當山呢?」

  藍水靈道:「好,我跟你去少林寺,不過……」低下頭看一看她穿的男子衣服。

  東方亮道:「在路上你還是扮作男子比較方便,我帶你走山路,那就可以多見樹木少見人了。」

  藍水靈道:「但到了少林寺又如何,你說我扮得不像的。」

  東方亮笑道:「我會教你怎樣才能扮得更像。到了少林寺,我幫你跟那些和尚打交道。你還有什麼問題嗎?」藍水靈道:「沒有了。」東方亮道:「好,那就走吧!」剛踏出第一步,東方亮就笑道:「男子的腳步應該跨得大些,晤。好了一些,但還是稍嫌生硬,嗯,有一些大小動作你也應當留意。」

  兩人並肩同行,東方亮從步法、舉止、教到神態等等方面應該注意的事情,藍水靈笑道:「想不到你這個人倒是很有耐心,而且還很和氣。」

  東方亮道:「你以為我應該像個青面僚牙會吃人的妖怪?」

  藍水靈道:「那天你在武當山上,繃著臉皮,死板板的,好像連笑都不會笑。」

  東方亮道:「這是因為我那天戴著一張人皮面具,想笑都笑不出來。這張人皮面具,後來已經給貴派的掌門戳破了。」

  藍水靈道:「你還有沒有這種人皮面具?」

  東方亮道:「你想要一張?」

  藍水靈道:「戴上人皮面具,就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這倒有趣得很,要是你有多的話,給我一張玩玩。」

  東方亮這:「戴在我的臉上,我們看起來或許覺得有趣,戴在你的臉上,就不怎麼有趣了。」

  藍水靈道:「為什麼?」

  東方亮道:「你這樣美貌的小姑娘,一下子變成了女殭屍,那還會有趣?不比我,我本來就長得醜陋。」

  藍水靈道:「我和你說正經的,你卻拿我來開玩笑。」但聽得他稱讚自己美貌,其辭若有憾焉,其心卻實喜之。

  東方亮道:「說正經的,戴上人皮面具,是很不舒服的。何況,人皮難得,製作人皮面具的巧匠更加難得,你就是不怕難受,也沒處尋求。」

  接著笑道:「其實一個人總是以本來面目示人的好,戴上了假面具,那就沒有什麼意思了。」

  藍水靈感覺此言似有深意,不覺一怔:「他不是說我吧?」笑道:「那你為什麼又戴?」「

  東方亮道:「我是逼不得已。那天我若不是冒充師父,貴派掌門焉肯給我賜招?」

  藍水靈道:「你只是想見識武當派的劍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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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18 20:59:15 |只看該作者

第七回 萍水孽緣難自解 江湖俠骨恐無多 (5)

  東方亮道:「好勝之心,當然也是有的。不過,倘若沒有競爭,恐怕也就沒有進步了。你說是嗎?」

  藍水靈點了點頭,說道:「你的話似乎也有點道理,只不過……」

  東方亮道:「不過什麼?」

  藍水靈本來想說:「不過偷學別派的劍法總是不好的。」但想到小師叔的吩咐:「你要逐漸使得他相信你,喜歡你。」這話就不方便說了,說道:「印證武功,彼此都有好處,不過,若是因此變成仇敵,那就不好了。」

  東方亮道:「這就要看雙方的氣量了。我是希望能夠和貴派弟子多交朋友的。」

  他說了這話,倒是不覺有點內疚於心:「其實我哪裡有我說的那麼高尚?」不過,也不能說他全是口不對心,對藍家兄妹,他確實是希望獲得他們的友誼的。

  他們走的是一條崎嶇山路,在藍水靈所學的武功之中,本來以輕功最好,但走了不到一個時辰,亦已是香汗淋漓了。

  「喂,你走得慢點好不好?」藍水靈叫道。

  東方亮笑道:「你想不想既可以省點氣氣,又可以跟得上我?」

  藍水氣道:「這敢情好,但我能夠這樣快就學得成輕功嗎?」

  東方亮道:「咱們試試看,你學過點穴的功夫沒有?」

  藍水靈道:「最近才開始跟師父學的,我拿弟弟來試,有時候靈,有時候不靈,手法都未純熟呢,更莫說成功了。」

  東方亮道:「人身三十道大穴的所在,你知道嗎?」

  藍水靈道:「知道。」

  東方亮道:「這就行了,我教你一種運行內息的法子,這種法子是不用靜坐的。你只要施展輕功的時候,想像你體中有股真氣,按照我的法子運行,把三十六道大穴分成三條線路,依著次序運行,那就可以跑得又快又省力了。」

  藍水靈半信半疑,說道:「我聽師父說,內功要練得有了相當火候,才能令得真氣凝聚的,現在我的體內是否有真氣,我都不知道呢。」

  東方亮道:「所以我要你只是想像有這麼一股真氣,你不必去管是否真的已經有了。」

  藍水靈心想試試又有何防,按照他的法子一試,一試之下只覺通體舒暢,疲勞若失,試了幾次之後,隱隱覺得那股真氣也好像若無若有了,原來東方亮從她輕功的造詣已可測知她的內功到了什麼火候,她的內功雖然還是淺薄得很,但只要運行得法,真氣還可以誘發出來的。他對武當派的內功心法已經略有所知,因人施教,見效甚速試了十幾次之後,藍水靈已是覺得好像有條無形的小蛇在穴道中遊走了。到了這個境界,果然並不怎麼費力,就跑得比前快了許多。

  她就練成一種功夫,興趣特別大,一路奔跑,不肯自休,不知不覺,已是入夜時分了。

  東方亮笑道:「天色已晚,你不累也該歇了。」

  藍水靈驀地省起說道:「今晚在哪裡歇宿?」

  東方亮道:「已經錯過了宿頭,這裡又是荒山野嶺,找不到人家,只好在樹林裡過一晚了。」藍水靈看林子裡黑黝黝的,心裡有點害怕,但若是沒人作伴,更加害怕,只好跟著他走入林中。

  到了密林深處,東方亮叫她幫忙拾了一堆枯枝,生起火來,說道:「野獸見了火光,就不敢走近。你不用害怕,等我去去就來。」藍水靈道:「你去哪裡?」

  東方亮道:「你是我的客人,我總不能讓客人餓著肚子呀。」

  藍水靈跑路的時候,由於要專心練輕功,還不覺得怎樣。一歇下來,又聽他這麼一說,登時就覺得肚子餓了。

  「你也不用客氣,隨便吃點乾糧也成。」藍水靈道。

  東方亮道:「乾糧我自己也吃得厭了,你這個嬌俏的小姑娘怎吃得慣。」

  藍水靈嗔道:「什麼嬌俏,我是個農家女兒,又不是千金小姐!」

  東方亮笑道:「要是千金小姐,我才不會請你呢。」一笑走了。

  松風如濤,火光搖曳不定。野獸雖然不敢走近火光,但遠處的嗚嗚猿啼之聲,卻是隱隱可聞。藍水靈想到要和一個陌生男子在林中過夜,不禁有點忐忑不安。但不知怎的,卻又盼望他早點回來。

  東方亮果然很快就回來了,提著兩隻山雞,笑道:「運氣還不算壞,我請你吃一道名道——叫化雞。」

  藍水靈道:「叫化雞也算名菜?」

  東方亮道:「做這烤雞的方法是叫化子傳開來的。名稱雖然不雅,味道卻是很不錯的。在杭州的天香樓,叫化雞是最出名的菜式呢。你莫以為我是信口開河。」

  他把山雞裹在一團泥之中,烤熟了剝開泥塊,羽毛盡脫,入口果然酥化甘香,藍水靈笑道:「這個法子倒是簡便,想不到你還有這麼一手。」

  東方亮道:「我是向叫化子偷師的,我是江湖浪子,他們把我當作同類。」

  藍水靈聽他說話風趣,不覺笑了起來,心裡想道:「這個人好像並沒有小師叔說得那樣壞呀!」

  「你的叫化雞弄得很好吃,我也向你學師了。」

  「你知不知道叫化雞是要偷來的滋味才特別好,你懂得怎樣去偷雞嗎?」

  「我沒試過。你一併教給我好了。」

  東方亮一本正經地說道:「這可不行,我怕你的小師叔說我帶壞了你。」

  藍水靈噗嗤一笑,說道:「我的小師叔的確是把你當作壞人的。要是我只是跟你學了偷雞的本領回去,恐怕他反而要讚你是好人了。」

  東方亮道:「啊呀,原來我在你的小師叔眼中,竟是壞得如此之不可收拾嗎?多謝你還肯跟我去少林寺。」

  藍水靈想起小師叔叫她可以不擇手段將東方亮暗殺的吩咐,不覺默然無語,心頭好像墜了鉛塊一樣般。

  東方亮吃得快,早已把一隻山雞吃完了,說道:「你慢慢吃。」拿了一束枯枝,點燃當作火把。

  藍水靈道:「你又要去哪裡?」

  東方亮道:「給你找住處呀。」

  他去了一會,回來說道:「你的運氣不錯,我找到了一個小小的山洞。剛好可以容身,山洞我也已經給找掃乾淨了。」

  藍水靈有點過意不去,說道:「何必這樣費神?」

  東方亮笑道:「天有不測之風雲,你莫瞧現在星月交輝,天空明淨,萬一下起雨來,可不是好玩的。總得有個地方給你遮雨。」

  那個山洞其實是兩塊擠在一起的大石中間的空隙,不過,形成的「山洞」雖然小,兩三個人還是可以容得下的。

  藍水靈道:「你呢?」話出了口,方始感覺不妥,難道可以邀他一起在這小小的山洞裡過夜不成?

  好在東方亮沒她那麼敏感,笑一笑說道:「我是露宿慣了的,我也不想多花功夫去找另外的山洞了。你安心睡吧,我在外面替你守夜。」待藍水靈進了山洞,他在洞外另外再生了一堆火,這才離開。

  樹林裡那堆火,火光已經黯淡下來,看來就快要熄滅了,東方亮並沒添上枯枝,夜幕已經降臨,微弱的火光閃耀在一片黑漆的森林中,東方亮背著火堆站立,背影隱約可見,藍水靈看著他站在那裡,許久,許久,動也不動,好像一尊石像。

  閃著火光的夜森林,令藍水靈頗有幾分「神秘」之感,而眼前這個人物,更是比黑夜的森森裡還更神秘。

  但她在有著「神秘」之感的同時,還有著另外一個感覺。

  一種安全的感覺,一種溫暖的感覺。「安全」與『溫暖」是合而為一的。

  洞口那堆火燒得正旺,洞中溫暖和春。但她不僅是身體感到溫暖,這暖暖的感覺是從心中生出來的。

  內心的感覺才是真實的感覺。日間她和小師叔分手的時候,陽光還是普照大地,但她心裡卻是感到難以名說的寒意。

  不知怎的,她在不知不覺之中,竟然把東方亮和小師叔聯想起來。

  不錯,牟一羽是要她暗殺東方亮的,但現在她想的卻並不是怎樣去進行暗殺,亦即是說她並不是因為這一件事情,才把這兩個人聯在一起。

  她只是將兩個人作了一簡單的對比。

  牟一羽和東方亮的年紀差不多,論相貌是牟一羽更加英俊。牟一羽是她的長輩,但她和牟一羽在一起的時候,卻並不是把他當作長輩的。牟一羽對他很親切,好像是把她當作小妹妹,她喜歡和這小師叔在一起。

  不過和這小師叔在一起的時候,她又好像在喜歡中有點恐懼。牟一羽對她是既有股吸引的力量,又有一股令她惶恐不安的「壓力」的。

  比較起來,她和東方亮在一起就覺得輕鬆多了。只不過相處一天,最初的那一點對他恐懼、戒備的心情,不知不覺就好像煙消雲散了。

  「為什麼會有這個感覺?……」

  一陣冷風吹來,火光搖曳不定。她突然打了一個寒噤,心裡自己責備自己:「我怎麼可以把他來和小師叔相比?小師叔是名門正派弟子,他是為了我和弟弟好的。這個人卻是本門仇敵,他是要害我的弟弟的!」

  藍水靈從狹窄的洞口望出,東方亮仍然像是石像般地站在那裡,他在想些什麼呢?

  當然她是不會知道他的心思的,她連自己的心思也還在捉摸不定呢。

  她的心從來沒有過這麼亂。一忽兒想道:「看來他可不像壞人,他會害我的弟弟嗎,說不定這只是小師叔的過慮吧?」一忽兒想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小師叔的見識比我高明得多,你怎可懷疑他的說法不確?」她的耳旁又好像響起小師叔冷冷的警告:「防患未然,他從今弟手中偷學了本派劍法,你怎能擔保他不用以為惡?到了令弟被他害得身敗名裂之時,你後悔已經遲!」

  忽然聽得隆隆的雷聲,把她從胡思亂想中驚醒過來。

  雷轟電閃,令她突然又想起了弟弟的義父不歧道長。她聽得弟弟說過,不歧是最怕打雷閃電的,一到了下雨天,他就常常會莫名其妙的亂發脾氣。

  「奇怪,不歧道長的武功那麼高,修養又那麼好,怎的卻會害怕雷電?」

  但更奇怪的卻是:「不歧道長對弟弟那麼疼愛,為何卻又把似是而非的劍法教給弟弟呢?這不是存心害他嗎?」

  想不到不歧道長都可能是要害她的弟弟的人,她還怎能相信這個僅僅和她相識的東方亮?

  「但弟弟的劍法既然學得不對,又怎能傳給東方亮以本門的上乘劍法呢?」她不覺對東方亮是和弟弟私相授受的說法也有點懷疑了,「說不定他是向外人偷學的呢?嗯,反正我要是去少林寺,待見了弟弟,就明白了。」

  閃電劃過長空,她的思潮起伏不定。變幻得比閃電還快。但閃電照明夜空,她想來想去,心中卻仍是黑漆一團。

  雷轟電閃,大雨跟著傾盆而降。洞口的那堆火熄滅了。

  電光閃過,隱約仍可見到東方亮的背影,他還是動也不動地站在雨中。

  藍水靈不覺失聲叫道:「東方大哥,下這麼大的雨。……」衝口而出之後,她方才霍然一省,她把東方亮叫作「大哥」竟是這樣自然。

  但「下這麼大的雨」又麼樣?她呆了呆,下面的話就不知該怎麼說了。

  東方亮道:「不錯,雨下得很大,你當心著涼。」

  藍水靈呆了一呆,這個人在狂風暴雨之下卻擔心自己著涼!

  「東方大哥,你……」藍水靈說不下去了。

  東方亮卻已知道她的心思。笑道:「日曬雨淋,我是慣了的,再大的雨,下個三天三夜,你也不用擔心我會淋壞身子。」

  藍水靈好生過意不去,但一想若是叫他找個地方避雨的話,最好的地方莫過於這個山洞了,這個山洞雖然勉強可以容得下兩個人,卻怎好意思跟他擠在一起?聽得他這麼說,只好任由他了。

  她心亂如麻,從雷轟電閃想到了弟弟的義父不歧道長,從不歧道長想到了小師叔,又從小師叔想到了這個在她目前的東方亮,她剛才不自覺地叫他做「大哥」的東方亮。

  「要是我把今晚的事說給小師叔聽,小師叔不知會不會改變自己的想法,承認他是一個好人?嗯,我怎能只是聽信小師叔的推測之辭,把一個好人殺掉?」

  她還想起了那些平日喜歡對她風言風語的小道士,東方亮的背影似乎顯得更加高大了,「比起那班油嘴滑舌臭道士,他簡直可以說得是正人君子了。但不歧道長何嘗不也是道貌岸然?嗯,東方大哥該不至於是像不歧道長那樣的偽君子吧?」

  大雨下個不停,她感到了寒意了。雨沒有打在她的身上,卻好像打在她的心頭,她越來感覺寒冷了。她瑟縮一隅,牙關也不覺格格作響。

  忽然電光閃過,她看見東方亮的身形移動了,他在傾盆大雨中正向這個山洞走來,電光一閃即逝,眼前黑漆一團,她的一顆心也好像沉下黑漆的深淵了。「他摸黑來做什麼?」剛在不久之前,她還擔心他沒有地方避雨,現在卻又害怕他是居心不軌了。

  東方亮在洞口停了下來,說道:「我知道你冷得難受,可惜無法生火,我也沒有多帶衣裳。」

  藍水靈更慌了,連忙說道:「我不冷,我不冷!」

  東方亮道:「反正你也睡不著覺了,咱們隨便聊聊,你知道奇經八脈麼?」

  奇怪,這個時候,他卻有興趣來和自己談論武學?「名稱是知道的。」藍水靈道。

  經絡學說是中國醫學的一個特色,其實並不神秘,簡單解釋,經絡是人體運行氣血的通路,其幹線叫『經』,分支叫『絡』,經與絡聯成一個縱橫交錯、溝通表裡上下,聯繫全身的聯絡網,經絡分正經、奇經兩類。正經有十二條,左右對稱,即手足三陰經(太陽、厥陰、小陰)和手足三陽經(陽明、少陽、太陽),合稱十二經脈,奇經有八條,即督脈、任脈、衝脈、帶脈、陰維脈、陽維脈。陰蹺脈和陽蹺脈,各有各的功能。這個學說不但在醫學上有實用價值,在內功的修煉方面,也可用作理論根據。

  藍水靈好像被老師老問的小學生,把奇經八脈的名稱背了出來。

  東方亮再問:「你知不知道每條經脈循行所行的穴道。以及那些穴道是在人體的哪個部位?」

  藍水靈伸了伸舌頭,笑著道:「師父是說過的,我哪記得這許多?」

  東方亮道:「奇經八脈之中,督脈稱為「陽經之海」,最關緊要,你知道嗎?」

  藍水靈有點不悅,說道:「督脈之所以稱為督脈,就是因為它有督導全身陽脈的功用,別的經脈我知之不詳,這條經脈的循行所經穴道,我大概還會記得。它是起於尾骨尖下方的長強穴,止於上齒齦處的齦交穴,對嗎?」

  東方亮道:「對。我教你一個御寒之法,你用我今日日間教你的運行內息之法,經章門、中脘、膻中、隔愈、陽陵、大杼、懸鐘、太淵諸穴,聚於丹田,再引導真氣在督脈循行一遍。如此反覆練功,必有奇效。你試試看。」說罷,他就走開,仍然回到原處。

  藍水靈練了幾遍,只覺渾身暖烘烘的,果然寒意全消。她喜不自勝,心裡想道:「東方大哥真是好老師,包教包用。我學會這門功夫,落雪也不怕了。」她哪知道,東方亮乃是已經知道她的內功深淺,因人施教的。他教的不但是「卸寒之法」,且是一種上乘的內功心法呢。

  藍水靈身子暖和,不知不覺就睡著了,一覺醒來,忽然聽得好像有人在和東方亮吵架,是一個女子的聲音:「你瞞著我出來,想不到我會找到你吧?」正是:

  相逢陌路非親故,李下瓜田惹人嫌。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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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幽谷寄情收義女 金盆洗手斥強梁 (1)

  東方亮道:「我是奉了師父之命到武當山去的。」

  那女子道:「這條路可不是到武當山去的啊!」

  東方亮道:「武當山我已經過了。」那女子道:「那為什麼還不回家?」漸漸有點聲厲了。

  東方亮道:「因為還有一點事情。」

  那女子道:「什麼別的事情,不可以對我說的嗎?」

  東方亮好像對她有點害怕,無可奈何,只好說道:「到少林寺去找一位朋友。」

  那女子冷笑道:「你哪裡來的少林寺朋友?我也從沒聽說過你的師父和少林寺有甚交情,那班自命是領袖武林的大和尚會把你這小子放在眼內?

  東方亮道:「我這位朋友不是少林派的弟子,他只是在少林寺作客的。」

  那女子道:「你這朋友是誰,他因何到少林寺作客?」東方亮道:「對不住,朋友的私事,我是從來不多問的。」言下之意,已是嫌那女子好管閒事了。

  那女子似乎沒想到他會反唇相譏,冷笑一聲,半晌說道:「昨晚你是一個人在這林子裡過夜麼?」

  東方亮道:「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那女子道:「這是什麼意思?」

  東方亮道:「我是有另一外一位朋友,昨晚也在這個樹林裡面。不過,並不是同一個地方。這個林子大得很呢。」那女子本來不知道他的「朋友」是男是女,但一聽他的話語隱隱似有「避嫌」之意,登時反而起了疑心了。她眼珠一轉,提高聲音道:「你這朋友是不敢見人的麼?把他叫出來,我想看看你交的豬朋狗友是什麼模樣。」

  藍水靈一聽,不覺心中有氣,立即走出山洞,朗聲說道:「我就是他的朋友,我不是豬,也不是狗,我瞧你呀,倒像是一隻母老虎!」那女子怒道:「好呀,你說我是母老虎,我就讓你嘗嘗我這母老虎的厲害!」身形一起,疾如一飛鳥,倏地就到了藍水靈面前,一掌向她摑去。

  東方亮喝道:「表妹,不可胡來!」

  藍水靈使出武當派功夫,一招「三環套月」,反扣她的手腕。那女子掌鋒一偏,手法快到極點,藍水靈只覺頭皮一涼,不但帽子給她拿了下來,髮髻的方巾也給她撕破了。

  那女子道:「哈,原來是個妞兒,東方亮,你怎麼說?」

  東方亮道:「表妹,你莫誤會……」

  剛說得半句,便給那個女子截斷:「什麼誤會?小狐狸精露出了尾巴,你才說誤會!」

  藍水靈怒道:「你怎麼一張嘴就罵人,我喜歡女扮男裝,你管得著嗎?」

  那女子喝道:「不許你多嘴!」中指一伸,點了藍水靈的穴道。

  東方亮道:「表妹,我和你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你難道還不明白我的為人,你若瞎起疑心,這就是對我的侮辱!」說罷衣袖一甩。

  他的衣服昨晚是給大雨濕透了的,此時尚未全干,衣袖一甩,濺出幾點水珠。

  那女子一看藍水靈的乾淨衣裳,頓時懂得了表哥這個「不落言詮」的解釋,但她既不甘心認錯,也不放心讓表哥和另外的女子同行同宿,當下一言不發,抓起了藍水靈就走。

  東方亮亢聲道:「表妹,你太胡鬧,你要將她怎樣?」

  那女子哼了一聲道:「看你急成這個樣子,難道在你的心目中,她比我更加重要麼?」

  東方亮道:「話不是這麼說,她是我的朋友,我就不許你傷害她!」

  那女子嘿嘿冷笑:「我還未動她一根毫髮呢,你這麼說,我倒是要——」

  東方亮深知表妹素來任性,連忙說道:「你若是傷了她,我……」

  那女子道:「你怎麼樣?」

  東方亮:「我永遠也不要再見到你!」說罷,心裡歎了口氣,對付這個任性的表妹,他能夠施展出來的最大的「阻嚇」也只能是如此了。

  那女子道:「我才不稀罕你呢!」但跟著卻就是「噗嗤」一笑,說道:「你別害怕,我只不過是幫你招呼朋友。我帶她回家去,將她當做貴客款待,你滿意了吧?」

  東方亮啼笑皆非,說道:「你怎知她願意做你的客人?」

  那女子道:「她不願意也得願意?你為什麼定要和她作伴?」

  東方亮道:「我是有事要和她一起去少林寺。」

  那女子聽了,不住冷笑。

  東方亮心中不悅,說道:「我講的都是真話,你笑什麼?」

  那女子道:「我聽得人說,少林寺像有個臭規矩,不許女人進去的,不知是真是假?」

  東方亮道:「這倒不假。不過……」但內裡因由,一時間怎能說得清楚,他也不願對表妹和盤托出,因此說到一半,就停止了。

  那女子卻不容他思索,便即冷笑說道:「諒這小丫頭也幫不了你什麼忙,你要去少林寺你自己去。」說罷,挾著藍水靈就走。

  東方亮道:「表妹,你太過不講理了!」

  那女子嘿嘿冷笑:「我已經對你特別客氣,你竟然還不知足。我假如是當真不講理的話,嘿嘿……」

  東方亮歎道:「好吧,算我怕了你,你要帶她走,也任由你。但你可別忘記,我說過的話,是從來算數的!」

  那女子笑道:「我記得,你放心吧。你幾時回來,我就幾時放她走,決不傷她一根毫髮!」

  藍水靈被她挾在脅下,不能動彈,只覺風聲呼呼,兩旁樹木迅速退後,就像騰雲駕霧一般,不由得對這女子也是暗暗佩服:「她挾著我跑路,居然也路得這樣快。我的輕功是曾得過師父誇獎的,但比起她來,可真是差得太遠。」

  不多一會,那個女子已經跑到山下。山下有輛騾車在等著她,駕車的是個老頭,對她躬身行禮,卻不說話。

  那女子抱著藍水靈坐上騾車,落下車簾,跟著解開她的穴道。

  「這老頭又聾又啞,你說什麼,他都不會知道。喂,我先問你,你叫什麼名字?」

  藍水靈賭氣不答。

  那女子道:「你還在生我的氣嗎?」拿出一條絲巾,幫藍水靈抹淨臉蛋,笑道:「好漂亮的小美人兒!」藍水靈自知打架打不過她,吵架也未必是她的對乎,索性動也不動,心裡想道:「不管你怎樣作弄我,我只當你是個死人。」

  那女子柔聲道:「我複姓西門,單名一個燕字。東方亮是我表哥,我有個環脾氣,從小就不喜歡表哥跟別的女孩子在一起的,剛才得罪了你,你別生氣。」

  這女子忽然變得溫柔起來,前後判若兩人。

  藍水靈本來是個秉性純良的女孩子,見這女子說話坦白,又向自己賠了禮,心中的氣,不覺消了幾分。

  「我在你的眼中不是像豬狗一般麼,怎敢當你的賠禮?」藍水靈道。

  西門燕笑道:「我罵了你,你也罵了我,我已經向你賠了禮,還不能扯直嗎?你倘若心中還是有氣,不妨再罵我幾聲母老虎。不過,我其實並沒有你所想的那樣凶,你和我相處下去,以後你就知道。現在你肯告訴我你的芳名了吧?」

  藍水靈道:「你已經把名說給我聽,我若不告訴你,那就是我佔你的便宜了。好吧,禮尚往來,我告訴你,我姓藍,叫水靈。」

  西門燕道:「藍水靈,嗯,你的名字很好啊!」

  藍水靈道:「有什麼好?」

  西門燕道:「你的一雙眼睛,水汪汪的,好看得很。叫做藍水靈,可不正是名如其人嗎。」

  女孩子總喜歡別人讚她美麗的,藍水靈道:「其實你也長得很美,你的表哥沒告訴你嗎?」

  西門燕道:「表哥是曾讚過我的。不過我當他只是要奉承我,所以我不大相信他說的是真。」

  藍不靈道:「現在是我說的,你總該相信了吧。不過……」西門燕忙道:「不過怎樣?」

  藍不靈道:「你在發脾氣的時候,就好像沒有現在這麼美了。我說的是真話。」西門燕道:「多謝你說真話。」藍水靈又道:「你的名字也很好啊!」

  西門燕道:「好在哪裡?

  藍水靈道:「你姓西門,他姓東方,一東一西,不正是一對嗎?」

  西門燕不覺笑了起來,說道:「一東一西,那豈不是永遠不能夠在一起了?」

  藍水靈道:「地方不會移動,人是會移動的。你在西邊,他就會從東邊走過來相會的。」

  西門燕笑道:「你這張小嘴兒倒很會說話。」

  藍水靈道:「姐姐,你放了我好不好?」

  西門燕道:「你還是想去少林寺?」

  藍水靈道:「不錯。但我不會跟你的表哥一起去了。」西門燕道:「你為什麼非去不可?」

  藍不靈道:「我的弟弟在那裡。」

  西門燕詫道:「你的弟弟是少林寺的和尚。」

  藍水靈道:「不,他是武當派的弟子。」

  「他的師父是誰?」

  「不歧道長。」

  西門燕似乎更加覺得奇怪了,說道:「不歧道長?他不就是前任掌門無相真人的關門弟子嗎?聽說他新近還升任了武當派的長老。」

  「你說得不錯。」

  「據我所知,無相真人好像只有兩個徒弟,大徒弟不戒,但尚未收徒的。」

  「不歧道長也只收發了的弟弟一個門徒。」

  「如此說來,令弟乃是無相真人唯一的嫡系徒孫了。」

  藍水靈甚為得意,說道:「他也是最得到師祖疼愛的徒孫。」

  「這就有點奇怪了,我曾聽人說過,武當派和少林派好像是一向有著心病的,令弟是武當派前任掌門的衣缽傳人,怎麼會跑到少林寺去?」

  「我也不知道啊。是你的表兄告訴我的。他和我的弟弟是新近交上朋友的。」

  「你呢?你和他又是幾時交上朋友的?」

  「我與令表兄不過是昨天始相識。」

  西門燕似笑非笑說道:「這樣說,你倒是很相信他的!」藍水靈不想與她多言,說道:「你問完沒有,可以讓我走了吧?」

  西門燕道:「你不願意做我的客人?」

  「不是不願意,但我想先找到我的弟弟。」

  「好,你有本領,你就去吧!」

  藍不靈不知她說的乃是「反話」,心想我又不是去找少林寺的和尚打架,走路的本領我全沒有嗎?於是揭開車簾,就跳下去。

  她腳末沾地,忽然微風颯然,腰身一緊,原來是西門燕已經把一條束腰的綢帶解下,隨手押出,把她捲了回來。藍水靈跌回原位,車廂鋪著錦墊,雖然不覺疼痛,心中也是有氣,

  「藍姑娘,你莫生氣,我是誠心請你做我的客人。」

  藍水靈哼了一聲,說道:「沒見過這樣請客的法子,只管自己喜歡,不問別人願不願意。」西門燕笑道:「你說對了,我就是這個壞脾氣改不掉,所以除非你有本領將我打敗,否則你就非做我的客人不可。」

  藍水靈道:「好了,好了,我認命了,碰上了你,算我倒霉。」

  西門燕道:「你知不知道,我對你已經是特別好了,要是換了別人,除了我的表哥之外,他不聽我的話,就會把他的雙腿打斷。」

  藍水靈道:「多謝你的好意!」「好意」二字,聲音重濁,顯然乃是「反話」。

  西門燕道:「其實你做我的客人也沒有什麼不好,第一,我不會虧待你,第二,我住的那個地方也很不錯,許多人想去都去不到。」藍水靈道:「就算你的地方是皇宮,我也一點都不稀罕。」西門燕道:「哦,你竟是這樣討厭我嗎?」藍水靈道:「不是討厭,只是不喜歡和你在一起。」

  西門燕眉一皺,忽地冷冷說道:「你只是喜歡跟我的表哥在一起嗎?」

  藍水靈存心氣她,說道:「你的表哥對我可比你對我好得多,我當然是喜歡跟他,不喜歡跟你了。」

  「哦,他對你怎樣好法?」

  「他對我又溫柔,又體貼,哪像你這樣凶。比如說昨晚吧,下那麼大的雨,他也不怕淋壞身子,站在雨中替我守夜。」

  西門燕本來還有一點疑心的,聽她這麼一說,疑心盡去,笑起來道:「不錯,不錯,我的表哥對你的確很好只可借你對他卻不怎麼好。」

  藍水靈心頭一跳,說道:「你怎麼知道我對他不好?」

  西門燕道:「表面看來,你是很信任他,其實卻是心裡對他猜疑。」

  藍水靈道:「何所見而云然?」

  西門燕道:「就因為我見到你這樣急於要去少林寺!」

  西門燕續道:「武當、少林雖有心病,但少林寺的那些大和尚是決計不會加害令弟的,你對這一點有沒懷疑?」藍水靈道:「我的小師叔也是這樣說的。」

  西門燕道:「你自己呢?」藍水靈道:「少林、武當都名是門正派,我當然信得過他們。」西門燕道:「那麼,你急於去少林寺,顯然就不是為了擔心令弟的安全了!那是為了什麼呢?」她自問自答:「這只能有一個解釋,因為在你的心裡覺得還是要提防東方亮這個人的,你是怕你的弟弟上了他的當!」這番說話,好比一針見血的刺中了藍水靈,令她啞口無言,心中暗是慚愧:「其實我豈只是對東方亮有所猜疑,我還想要暗殺呢。」

  西門燕忽地笑道:「你這個人好像不大有自己的主見,比較容易相信別人的說話,不知我說得對不對。」

  藍水靈道:「我的弟弟也曾這樣說過,恐怕我是真的有這毛病。咦,但你剛剛和我相識,你又是怎樣看出來的呢?」

  西門燕道:「因為你老是喜歡提別人的話,喂,你那位小師叔是誰?」

  藍水靈道:「是牟一羽。」

  西門燕道:「哦,牟一羽,我知道他的父親是中州大俠牟滄浪,年紀不大,但在江湖上有名氣卻已不小了,你覺得他這個人怎樣?」

  藍水靈道:「我和他並不熟悉。」

  西門燕道:「但總也有個比較吧,比如說你覺得是他好呢,還是東方亮好呢?」

  藍水靈道:「我不知道。」

  西門燕笑道:「你不是不知道,是不敢說,我猜在你的心裡是覺得東方亮更好的,雖然你對他不是有所思疑。不過,你又覺得你的小師叔出身名門正派,『應該』更加值得信任。」

  藍水靈給她說中「心事」、不禁又是佩服,又是吃驚,心想:「看她好像不通世故,不近人情,怎知她這對眼睛卻是厲害得很。」西門燕微微一笑,說道:「藍姑娘,我和你好像是有緣,忍不住要提醒你一句,雖然我也不熟悉牟一羽的為人,但你可得小心上他的當!」

  藍水靈道:「多謝你的關心,我已經不是三歲小孩,縱然見識不高,也沒那麼容易就上別人的當。」

  西門燕道:「如此說來,倒是我多嘴了。但你也莫以為我是想要離間你們,我有個脾氣,對我喜歡的人,我總是忍不住要把心裡的話說出來。」

  藍水靈笑道:「我也是這樣的脾氣,怎會怪你。」

  西門燕道:「多謝,你不惱我,我很開心。」

  藍水靈望著她,忽然笑起來。西門燕道:「你在笑什麼?」

  「笑你。」

  「我有什麼好笑——

  「你像是三月的天氣。」

  「三月的天氣?」

  「在我們武當山上,三月的天氣是最難捉摸的,忽晴忽雨,有時甚至東邊日出,西邊下雨,兩個山峰之間氣候也是不同。」

  西門燕道:「這有什麼稀奇,我們那裡也是如此。啊,我懂了,你是在說我陰晴不定,喜怒無常。嗯,你這比喻倒很新鮮,我的表哥只會直言責我,沒你說得這麼生動有趣。」說著,說著,她不覺也笑起來了。

  藍水靈胸無城府,別人對她不好,她很快就會忘記。不多一會,她和西門燕又是有說有笑,談得頗為投機了。

  天黑時分,到了一個小鎮,那聾啞僕人,帶引她們到一間客店投宿。

  那店主人和西門燕似乎相識,執禮甚恭,也不問她要幾間房,就自作主張的開了間房間,請她們進去。

  藍水靈關上房門,說道:「咦,他怎麼問也不問你一聲,就給你一間房間?」

  西門燕道:「這是我早就吩咐了的,我要他只準備一間上房,他當然不會多給。」

  藍水靈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他怎麼知道你願意跟我同住一間房,不會覺得不方便嗎?」

  西門燕噗嗤一笑,說道:「你以為他是老糊塗嗎,他才精明得很呢,你以為你瞞得過他的眼下,他早已看出你是個嬌滴滴的大姑娘了。」

  藍水靈尷尬一笑:「我還以為我扮得很像呢,昨天我學男子的說話和舉止,已學了一整天了。」

  西門燕道:「人貴自然,何必勉強自己受罪?你試試這套衣裳,要是可以將就的話,我看你還是恢復本面目的好。」

  藍水靈換了裝束,登時覺得舒服許多,笑道:「你說得不錯,我做男人的時候,就好似穿了不稱身的戲服做戲一般,有時雖然覺地有趣,但也總是好像受了束縛。早知去不成少林寺,我也用不著裝模作樣模仿男人了。」

  西門燕道:「你去不成少林寺,心裡是不是還在惱我?」

  藍水靈道:「說老實話,在路上的時候,我還是有點氣惱的,現在可是煙消雲散了。」

  西門燕道:「為什麼?」

  藍水靈道:「因為你對我越來越好。」

  西門燕道:「要是我忽然對你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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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20 21:21:09 |只看該作者

第八回 幽谷寄情收義女 金盆洗手斥強梁 (2)

  藍水靈笑道:「那我也不會怪你,因為我早就知道你是三月的天氣。」

  兩人談得甚是投機,吃過晚飯,不知不覺已是二更時分。西門燕道:「你先睡吧。」

  藍水靈道:「我還未覺服倦。」

  西門燕道:「我也不是就想睡覺,不過每天早晚我都要練功兩次,現在已經到了我要練功的時候。」

  藍水靈道:「你請便,不必理我。」

  西門燕忽道:「你想不想暗殺我?」

  藍水靈嚇了一跳,「難道她知道我曾經想過要暗殺她的表哥,特地用這話來試探我?」

  西門燕道:「你給我嚇得傻了,是嗎?」

  藍水靈道:「為什麼你會這樣問我?」

  西門燕道:「不為什麼。我自己倘若是吃了別的人虧,我是一定要報復的。所以你若對我報復的話,今晚就是一個大好的機會。」

  藍水靈生起氣來,說道:「你既然不敢相信我,我搬個房間好了。」

  西門燕笑道:「我若是不相信你,才不會對你說這樣的話呢!」

  藍水靈氣還未消,只見西門燕已是在床上盤膝而坐,閉上了眼睛了,藍水靈叫她兩聲,也沒見她答應。她本來想和她吵一架的,此時倒是不便打擾她了。

  她和衣躺在床上,想起這兩天的遭遇之奇,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房中燈火未熄,忽見西門燕呼吸之間,鼻孔隱隱有兩道白氣呼出。

  藍水靈好奇心大起,心裡想道:「她練的這門功夫倒是有趣,這兩道白氣呼出來又吸進去,像兩條白蛇一樣。」想摸它一摸,卻不敢。

  忽然她發現自己鼻端也好像有蜿蜒浮動的白氣,心裡不覺奇怪:「怎的來到我的鼻子底下了?」要知西門燕那兩道白氣是隨著她的呼吸伸縮的,呼吸之間,一直都是凝聚不散,不可能只是一絲絲若現的氣體吹到了她的面前來。

  正自心中納罕,胸口已是作悶,腦袋也在暈眩。幸虧她昨日學會了東方亮所授的吐納功夫,這門內功是隨時隨地可以練,無須靜坐的。自然而然的就生出反應,真氣在體內流轉,不過片刻,煩悶頓消。

  仔細察視,這才看得清楚,原來是若有若無的裊裊輕煙,從窗子的縫隙裡吹進來。扇形的窗子是早已關上的,看不到外邊的情景。

  藍水靈雖然缺乏經驗,也知是碰上了使用迷香的強盜了。看西門燕時,只見她仍然好似老僧人定,動也不動。鼻孔那兩道白氣則已不見。

  她第一個念頭是把西門燕搖醒,但西門燕不是睡著,而是練功,她又害怕干擾了西門燕的練功,對她身體可能有損。心裡想道:「我只不過有一點粗淺的內功,迷香已是迷不了我。她的內功當然比我深厚得多,料無妨礙。」再想起有一些江湖經驗的師兄們往日的談論,「靠迷香來行竊的強盜,在江湖上是被列為下三濫的小賊的,多半武功不高。」就更加不怕了,心想:「西門燕可能是根本就不把這些小賊放在眼內,我且靜觀其變,看他們怎樣?」當下悄悄的躲在床底。她是猶有童心的小姑娘,想看看西門燕怎樣戲弄那些小賊。過了一會,忽聽得窗子軋軋聲響,出現了一道較大的裂縫,有顆小石子從裂縫裡擲進來。

  藍水靈心道:「這想必就是投石問路的手段了。」賊人不知屋內的人睡著沒有。往往先拋一顆石子進來試探,這是藍水靈早就聽人說的,今晚親眼見到了。

  西門燕仍然好像毫無知覺,連眼睛也沒張開。

  開始聽得外面有人說話了,「可以進去了吧?」「再試一試!」這次是一枚銅錢飛了進來,「卜』的一聲,正打著西門燕的額頭。

  西門燕連眼睛也沒睜開,看來已是熟睡如泥的模樣。

  藍水靈這才暗暗吃驚,「以她的脾氣,如果她還有知覺的話,豈能忍受別人欺侮?嗯,莫非她當真已是中了迷香了。」

  「你們聽見沒有,錢鏢已經打著她了,她叫也叫不出來,你們還沒有膽量進?」門外那人說道。

  「恐防有詐,依我看還是等老大來了再動手的好。」第二個說道。

  「什麼有詐?這丫頭是驕橫慣了的,她肯平白吃這個虧?」

  「我總覺得有點不妥,你想想她是誰的女兒,怎能這樣容易就著了咱們的道兒。」

  「哼,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什麼是其二?」

  「每天晚上,到了這個時候,她要練一種功夫,(夥伴插問:什麼功夫?)什麼功夫,我就不知道了,總之她在練這種功夫的時候,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

  「如此說來,那不是迷香也用不著?」

  「那卻不能這樣說,多加幾分小心,總是好的。」

  「但若要小心從事的話,等老大來了,豈不是更保險?」

  「這點險都不敢冒,你不怕給老大罵咱們是窩囊廢嗎?再說,老大雖然說要來,但卻不知是什麼時候再來。」

  「他好像說過,天亮之前,必定趕到的。」

  「之前?」那人冷笑道:「這一段時間也是可長可短的呀。要是他過了五更,你也一直等到五更?你沒聽過夜長夢多這句老話?」

  他的夥伴似乎給他說服了,道:「好,那就劈開窗子吧!」

  藍水靈聽了這兩人的對話,方始恍然大悟:「怪不得她說,我若是要暗殺她的話,這可是個大好機會。原來她真的是失了知覺,並非和我開玩笑的。聽這兩個人的口氣,似乎對她甚熟悉,為什麼要來害她呢?」

  無暇容她思索,外面這個人已經在用力劈開窗子了。

  藍水靈粗中有細知道對方還有後援,自己也未必有把握打退這兩個人,就在窗門將被劈開之際,躲入了床底下。

  那兩人打開窗子,跳入房中。

  「嘖嘖,這女娃兒可真漂亮,真是有如海棠春睡,我見猶憐!」那高個子道。

  身材矮瘦的那個「噗嗤」笑道:「想不到你居然還會掉文。」

  那高個子道:「你以為我只是老粗麼,我也懂得惜玉憐香的。」

  那矮子道:「喂,你可不能胡來呀!這女娃兒咱們可是要拿回獻給莊主的!」

  那高個子道:「只香個嘴兒,沒關係吧。只要你不說,莊主又怎能知道。」

  藍水靈躲在床底,看見一雙腿已經走到床邊,雙腿半彎,看來他是正在彎下腰準備偷吻西門燕了。

  藍水靈心道:「我可不能讓這小賊欺侮西門姐姐。」她的長劍放在床上,但身上還有一柄短刀,就斫那人的大腿。

  可是她是從未斫過人的,心裡不禁有點害怕,想道:「要是斬斷他的一條腿,那多可怖,而且他只是動了邪念而已,不該受此重創吧?」

  那高個子彎下腰,剛剛伸出雙臂要抱西門燕,做夢也想不到床底下有人向自己偷襲,說時遲,那時快,藍水靈已是反轉刀背,在他有膝蓋重重一擊。

  那人雖然免了斷腿之災,但這重重一擊,也已把他的膝蓋骨打碎了。那人痛徹心肺,倒縱出去,大叫「有鬼!」藍水靈在地上打個滾,立即從床底下鑽出來。

  矮的那個可沉著得多,笑道:「老二,別慌,搗鬼的不是小丫頭!」藍水靈一鑽出來,他立即就用大擒拿手來抓她。

  本來若是只論武功,這兩個人不過是江湖上二三流的角色,藍水靈不會輸給他們的。但她從無對敵經驗,看那人毛茸茸的大手抓來,心裡一慌,短刀又使不慣,不過幾招,便給這矮子將她的短刀奪去了。

  藍水靈側身一閃,在枕頭底下把她用的那柄青鋼劍抽了出來,喝道:「快給我滾,你若不滾,可體怪我不客氣了!」

  那矮子哈哈大笑:「很好,你這就和我一起滾吧!」

  藍水靈一怔道:「我只是叫你滾呀!」

  那矮子笑道:「你聽不懂我的意思嗎?你的年輕雖然小一點,也還長得標緻,我是捨不得你呀!」

  藍水靈這才知道他是存心調戲自己,罵道:「我好心叫你滾,你竟敢對我說些混帳話!看劍!」

  那人剛才只不過數招,就奪了她的短刀,哪裡把她放在眼內,笑道:「很好,我就看你怎樣對我不客氣吧!」

  藍水靈心頭火起,出手就不留情了,房間裡有一張大床,還有桌椅雜物,剩下的地方有限,藍水靈身法比對手輕靈,所學的武當劍法又能隨屈就伸,不管是空曠之地或是在斗室之中,都能施展自如。那矮子沒想到她的本領「突然」高明了這許多,這次輪到他不過幾招就著了藍水靈一劍了。

  那高個子敷上了金創藥,劇痛已減,大怒說道:「這小丫頭讓給我!」這句話剛說出口,就見夥伴跳出來,他吃了一驚,問道:「你怎麼啦?」

  那矮子是左臂給劍鋒劃開一道傷口,好在只是皮肉之傷,但吃驚卻已不小,說道:「這小丫頭還有兩下子,不可輕敵!」

  那高個了冷笑道:「一個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料也成不了什麼氣候!」口裡是這麼說,可也著實不敢輕敵,他提著一根小花槍,站在房門外,先不踏進房,只用小花槍來戳藍水靈。

  小花槍也比藍水靈青鋼劍長得多,藍水靈格了兩下,只覺虎口疼痛,青鋼劍幾乎掌握不牢,不禁後悔:「早知如此,我應該把他的狗腿斬斷。」

  高個子可不念她剛才的「慈悲」,小花槍暴風雨般的亂插亂戳,冷笑說道:「你這小丫頭竟敢暗算於我,我不要你的性命,也得挑斷你的筋!」

  藍水靈猛地省起:「師父常說,本門劍法的要旨是以柔克剛,我怎樣地忘了?」

  她的太極劍法沒有練成,但已練成了師父所教的一套劍法,是不悔師太採用太極劍法的劍理,特地為俗家女弟子所創的「柔雲劍法」。這是因為一來武當派規矩,太極劍法不輕易傳給俗家弟子,二來也因為太極劍法甚為奧妙,悟性稍差,就很難練成的原故。不過,這套柔雲劍法雖然不及太極劍法的奧妙精奇,以柔克剛的作用都是相同的。

  高個子殺得性起,狠狠地猛戳一槍,藍水靈的青鋼劍在他的槍桿上輕輕一搭,高個子收不住勢,倏地就衝了進來,「卜通」一聲,倒在藍水靈面前。

  藍水靈笑道:「我可不要你磕頭賠禮。」高個子倒下之時,槍桿正壓在他受傷的膝蓋上,藍水靈一腳就踩下去。

  這一腳踩下去,把高個子的膝蓋骨都踩碎了,痛得他死去活來。藍水靈心中不忍,將他踢出門外,冷笑說道:「叫你滾你不滾,這不是自討苦吃嗎?」

  那矮子只是左臂受了輕傷,並無大礙,說道:「我倒還想再討苦吃。」他比高個子冷靜得多,雖然輸了一場,但卻摸到了藍水靈武功的深淺。這一次他不是空手對敵,而是同時使用兩種兵器了。

  他右手揮舞一柄流星錘,輕傷的左手則舉著一面鐵牌。流星錘把鏈索放盡,可達一丈開外,比小花槍長得多了。一陣揮舞,把房間裡得雜物打得稀爛,就只沒碰著大床。流星錘是重兵器,藍水靈的柔雲劍法練得還未到家,可不能像剛才對付高個子那樣,用借力打力的功夫來對付他了。

  那矮子把藍水靈逼得再也守不住門戶,一步步向後退,幾乎貼近牆壁了,他這才舉著盾牌,向前推進。在攻拒進退之間,藍水靈也曾用過迅捷無比的武當派七十二手連環套命劍法,乘暇襲敵,但都被他的盾牌擋住,傷他不得眼看只有讓他闖進來了。

  藍水靈人急計生,忽然把房間裡的燈火吹滅,冷冷說道:「你進來!」

  這一下那矮子倒是不敢輕進了,他已知道藍水靈的身法比他輕靈,劍法又迅如閃電,在黑暗中自是容易她暗算。若然揮舞流星錘,亂打一通,又怕傷及在床上打坐的西門燕。西門燕是他的主人要活擒的。

  那矮子躊躇不前,藍水靈躲在屋角,防他流星錘打來,也是不敢再露聲息。僵持了一會,忽然又聽得有人聲了。

  這個人是從外面來的,那矮子見他來到,又是歡喜,又是羞慚,說道:「韓大哥,我們正盼著你呢。你來了、這就好了。」

  那個被叫做「韓大哥」的人哼了一聲,說道:「我只道你們早已得手了,怎的還在門外徘徊?這是怎麼回事?」

  那矮子道:「有點棘手,老二受了傷。」

  「韓大哥」道:「那人不會騙我們的,西門燕怎能打傷老二?她的人呢,是不是已經跑了?」

  那矮子道:「她還在房間裡。但是打傷老二的,是一個和她同房住的女娃兒。」

  「韓大哥」道:「我知道有一個女娃兒作伴,但這娃兒的武功甚為平庸,你們怎的連只懂得幾手三腳貓功夫的黃毛丫頭也對付不了?」

  藍水靈頗覺奇怪,「這個人剛剛來到,又怎麼知道我是三腳貓功夫,哼,你這兩個把弟的功夫比我都還不如,諒你也好不到哪裡去。我是三腳貓,你的把弟是獨腳貓,你也不見得就是四腳貓!」人總是喜歡聽好好話不喜歡聽壞話的,藍水靈也不例外,幸而馬上就有一句「好話」讓她聽見了。

  「大哥,那女娃兒的劍法很不錯啊,好像是武當派的。」

  那「韓大哥」道:「我知道,那丫頭不過是武當派未入門的弟子,人未入門,劍法只能算是未入流!」

  藍水靈剛剛聽了一句「好話」,又被那個「大哥」把她說成是「未入流」,心裡很不高興,但也更加奇怪了,「怎的他好像什麼都知道。」

  那兩個人也很不高興,要知藍水靈若是「未入流」的話,他們敗在藍水靈手下,那又是什麼,只能說是膿包了。

  「韓大哥」見他們不說話,哼了聲,說道:「你們等著瞧吧!」一面說一面把隨身攜帶的火折亮了起來。接著說道:「在這火折熄滅之前,我就要把那小丫頭揪出來!如果我辦不到的話,我就不是你們的大哥!」

  他一手拿著火折,另外一隻手卻是空的,就這樣大搖大擺地踏入房間。

  藍水靈貼在房門遮掩著的牆角,心中很不服氣被人如此小覷,那「韓大哥」一踏進來,她唰的就是一劍刺將出去,她用的是連環劍法,迅捷無比,但不知怎的,一招三式,全落了空。

  「韓大哥」火折一晃,空著的手就來壓她的劍,這擒拿手法果然厲害,藍水靈只覺勁內襲來,劍法施展不開,手腕幾乎給他抓住。

  藍水靈一個移形易位,劍鋒稍偏,「嗤」的一聲,把他的火折子削去了一小半,但仍然沒刺著他,火折也沒熄滅。

  「韓大哥」已經用了三招大擒手法,尚未能夠將抓她住,火折反而被削,也是不禁有點驚詫:「怪不得他們吃了這小丫頭的虧。」為瞭解嘲,冷笑說道:「我的所料不差,你這幾招劍法果然是僅得皮毛。你小心吧,下一招我不再讓你了。」這話其實是掩飾自己不能一擊得手的遁辭,並非說給藍水靈聽的。

  藍水靈見他只用一隻手就把自己逼得施展不開,心裡著實有點害怕,但她是不肯吃虧的,硬著頭皮回罵:「不識羞,你幾時讓了我了?你自己小心吧,這一劍我就不只是削你的火折子。」她學別的人吹牛倒是學得很快,沒有刺著人家,卻說成只是想削人家的火折子。

  「韓大哥」是說過在火折熄滅之前,就要把她揪出去的,現在試了幾招,情知若是只用單手的話,即使可以活擒這小丫頭,少說恐怕也得十招開外,而且難保火折不滅。他不敢托大,為了維持自己的面子,唯有將那半截火折拋開。

  不過他這一拋,卻是拋得恰到好處,火折碰著放在床頭小几上的一盞油燈,剛好將油點燃,餘下的火折卻在桌面燃燒,火光就減弱了。這樣一來,光源可由油燈補足,火折燃燒的速度則慢了許多。他大有把握在火折熄滅之前活擒藍水靈了。

  藍水靈也「狠」了心腸,把她新近偷學成的一招「白鶴亮翅」使了出來。

  這一招「白鶴亮翅」她在武當山的時候,已經跟弟弟拆過,前幾天在東方亮和牟一羽交手之時,雙方都也使過這招,她在旁觀戰,得益更大。

  藍水靈飛身斜削,「韓大哥」駢指點她的眼睛,右臂一圈,五指微屈,成鷹抓擒拿之狀,抓她脈門。前者乃是虛招,目地在迷亂她的眼神,後者方是是實招,逼使她的兵刃非脫手不可。這是他最得意的擒拿的手法,即使武功與他相若的人,也難招架。他使出來對付一個武功比他弱得的「小丫頭」,自是以為百無一失。

  雙方動作都快,只聽得「噹」的一聲,藍水靈的劍果然脫手,但卻並不是到了那「韓大哥」的手中,而是斜飛出去,插在床上。西門燕是在床上盤膝而坐的,這把青鋼劍就剛好插在她的面前。劍鋒上鮮紅的血珠一點點滴下來。

  原來「韓大哥」本來是要把她的劍奪過來的,但她這招「白鶴亮翅」的威力卻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結果是藍水靈的劍雖然脫手,但他的兩根指頭也給劍削斷了。

  藍水靈尚未知道他已給自己斷了手指,只道他是要把自己的劍奪過去傷害西門燕,急忙叫道:「是我和你打架,你可不能傷及旁人!」不料她這麼叫喊,反而提醒了那「韓大哥」了。

  要知那姓韓的已經斷了手指,倘若這把劍重新回到藍水靈手中,再打下去,他就未必有把握取勝。再者,時間一拖長,西門燕也就隨時有可能醒來。

  那「韓大哥」霍然一省,立即採取行動,行動的計劃是:既搶劍,又搶人。先把藍水靈那把劍搶在手中,再趁著西門燕尚未醒來的時候,將她抓作人質。那時自是不用害怕這小丫頭反擊了。「何況這小丫頭失去了兵刃。用不著我出手,老三已是足以對付得了她。」

  算盤打得很如意,只可惜發生了一點小小的「意外」,令得他的全盤計劃,都成泡影。

  說是「意外」,其實也是他應該想到的,那就是西門燕練功所需的時間。

  正當他要撥起插在西門燕面前那把劍的時候,西門燕行功已畢,眼睛張開了。

  西門燕眼一張開,突然看見男人站在床前,大吃一驚,小姐脾氣登時發作,辟辟啪啪,正手兩記,反手兩記,打了那「韓大哥」四記清脆的耳光!喝道:「哪來的臭男人,給我滾出去!」

  那姓韓的能夠用單掌來對付藍水靈的劍,但對這四記耳光一記都躲不開,藍水靈在旁看得呆了。

  這四記耳光還真打得不輕,那「韓大哥」半邊面孔墳腫,門牙打掉,口噴鮮血,不叫他滾,他也是非滾不可了。

  那個被踩碎了膝蓋骨的高個子,用小花槍當作枴杖,剛剛站了起來,見他們的「大哥」跌跌撞撞地跑出來,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問道:「大哥,你怎麼啦——

  「韓大哥」哪裡還有工夫和他細說,總算還沒忘記要照料把弟的義務,疊聲叫道:「時候過了,快跑,快跑!」

  「時候過了」,這是什麼意思?藍水靈聽不懂,西門燕可是明白的。

  西門燕作了深呼吸,問藍水靈道:「房間裡好像有迷香氣味,是不是那臭賊放的?」

  藍水靈道:「是他的兩個同黨放的。」

  「他們來作什麼?」

  「聽他們說,好像是要來捉你的!」

  西門燕已經料到幾分,此際,一從藍水靈口中得到證實,不禁勃然大怒,隨手就把插在面前的那把劍拔了起來,喝道:「臭賊,還想跑麼!」

  斥罵聲中,長劍化作銀虹飛出。

  那「韓大哥」跑在前頭,矮子緊跟他的背後。只聽得一聲慘呼,那柄長劍從矮子的後心插入,前心飛出,餘勢迄末稍衰,那「韓大哥」已經跑到外面那個院子的盡頭,剛剛縱身躍起,一隻腳已經踏上牆頭,那柄繼續向前飛去的長劍,又插入他的後心,竟然將他釘在牆上。

  被藍水靈踩碎膝蓋骨的那高個子,正自以小花槍當作枴杖一跛一拐的逃命,見老大老三都被殺了,嚇得魂飛魄散,他情知要跑也跑不了,只好轉過身來,跪在地上,哀哀求告:「是小的瞎、瞎了眼睛,請小姐高抬貴手!」

  西門燕下了床,腳尖碰著藍水靈那柄剛才矮子打落的短刀,她腳尖一挑,又把短刀拿到手中,冷冷說道:「目盲可恕,心盲難饒。你要我高抬貴手,我就如你所願吧!」短刀飛出,血光迸現,這一刀又是不差分寸的插入了那高個子的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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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幽谷寄情收義女 金盆洗手斥強梁 (3)

  藍水靈在旁驚得呆了,心裡想道:「這高個子已經跪地求饒,你不殺他,他也是變殘廢的了,又何必這樣殘忍?」

  西門燕好似知道她的心思,說道:「你是怪我心狠手辣嗎?但你想想,如果不是及時醒覺,他們又怎樣對待咱們?不錯,他們或者不會殺你,但你活著受他們的侮辱,恐怕比他們要你的命更加難受吧?」

  藍水靈想起那個高個子淫邪的眼睛,不覺打了一個寒噤。心中雖然仍是不以西門燕的殘忍為然,但卻也不敢反駁她了。

  「他們好像是你的熟人,你為何不盤問他們,然後再加處置?」藍水靈道。

  西門燕道:「你怎麼知道他們是我的熟人?」

  「我是從他們的口氣中猜測的,他們知道你的姓名,又知道你每天晚上在這個時候練內功,一練內功,就好像老僧入定,對外間的一切毫無知覺了。」

  「這一點我也覺得奇怪,不過我好像從沒見過這些人,待會兒再看看,你先換衣服吧。」

  藍水靈先後和這三個人都打了一場,早已打得披頭散髮,衣服也染上血污。西門燕給她一套新衣,讓她更換。

  西門燕一面等她換衣,一面說道:「他們用的是雞鳴五鼓返魂香,雖然不算特別,在江湖上通常所用的各種迷香之中。也算得很厲害的一種了,你居然沒有昏迷,倒是難得。」

  「要是我在昨天晚是碰上,那就一定非昏迷不可了。」

  「為什麼?」

  「說起來也是我的幸運,前天晚上,東方大哥怕我抵禦不了荒山雨夜的寒冷,傳授了我一點運功的法門,剛才我就是用這種法門抵禦迷香的。」

  「怪不得你口口聲聲稱讚他,果然是對你很好。不過他傳授的還只是一些粗淺的內功。」

  藍水靈上吃了一驚,說道:「粗淺的內功已經有這樣奇妙的效果,如果是上乘的內功,那還了得?西門姐姐,你練的內功和東方大哥一樣的麼?」

  西門燕道:「大同小異。」

  藍水靈道:「那不是比我們武當派的內功還要強麼?」

  西門燕道:「我不懂武當派的內功,但我知道武當派的內功是被武林中人奉為正宗的。你說的未必對。依我猜想,東方大哥固然可算明師,但明師之所以能夠教出你這樣的高徒,那是因為他亦已懂得了武當派內功的奧妙之故。」

  藍水靈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西門燕道:「這次多虧了你,我會報答你的。待有空的時候,你把在武當山已經學過的功夫以及東方哥傳給你的練功法門,仔細和我說,我會繼續教給你一些比較上乘的功夫。」

  藍水靈道:「剛才那種情形,咱們乃是患難與共,我並不只是幫你抵禦賊人的。我也不要你的報答。」

  西門燕道:「我也並不是為了報答你呀,你已經知道我一練功就會失了知覺的,要是以後還碰上這等事,你練好功夫,也可保護我呀。」

  藍水靈好奇心起,問道:「我練粗淺內功,可以抵禦迷香,你練的上乘內功,反而失了知覺,那麼練這上乘的內功又有什麼好處——

  西門燕笑道:「失掉知覺不過是暫時的,過後好處多著呢。比如我吧,我就是在這趟練功之後,才有那麼深厚的內力,可以一劍飛出,便連殺兩人的。」

  藍水靈道:「我只想學抵禦敵人的本領,可不想殺人。」

  西門燕道:「傻丫頭,學好了本領,殺不殺人,隨你的便。但假如你的本領學得差,你不想殺人,別人卻要殺你,那怎麼辦?

  藍水靈點了點頭道:「你說的有理。」

  西門燕道:「那麼你肯跟我學武了吧?」

  藍水靈想了一想,說道:「你教我,我就學,不過,我可不能叫你做師父。因為……」

  西門燕笑道:「誰要你做徒弟啊?我知道你是已經另外有師父的。」

  藍水靈道:「還未正式拜師的。她只肯認我做記名弟子。」

  西門燕道:「我比你大不了幾歲,你若是願意的話,咱們可以姐妹相稱。」

  藍水靈喜道:「只要你不嫌我高攀,那敢情好。」說了這話,如有所思,雙眼望著西門燕。

  西門燕道:「你還有什麼問題?」

  藍水靈道:「凡是練到上乘內功,都會失掉知覺的嗎?我也曾見過師父練功,雖然她不喜歡別人打亂,但別人說些什麼,她還是聽得見的。她的年紀比你大得多,難道她的內功,還不及你的那麼「上乘』?」

  西門燕笑道:「武學之道,貴在妙悟,內功的高下,也不在於年紀的大小的。不過,你莫誤會,不是說你師父的內功造詣比不上我,內功也有各種各樣法門,有些內功,練到了高深境界可以具備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定力,但卻仍然會有知覺的。」

  藍水靈道:「那麼是哪一種內功較為高明呢?」

  西門燕道:「名師各法,功力有深淺,法門難比較。」

  藍水靈還是不很明白,但卻是不便再絮絮不休地問下去了。

  她哪知道,西門燕的這個解釋,雖然並非胡說,但卻是說得不盡不實的。那是因為西門燕像東方亮一樣,也是藏著私心的,原來她練的這門內功,乃是正邪合一的內功,見效很快,卻伏有禍根,練到最高境界之時,偶一不慎,就會發生走火入魔的危險,她要藍水靈把學過的功夫仔細說給她聽,目的就是想要懂得武當派內功的入門途徑,雖然只是入門途徑,對她也有好處。

  說話之間,藍水靈已經換好衣裳,西門燕道:「咱們出去看看。」

  第一個倒在地上的屍體是那高個子,他面部朝天,喉嚨插著藍水靈那把短刀。外面有月光,雖然不很明亮,也看得見割開他的喉嚨的那個血洞。藍水靈嚇得心卜卜地跳,轉過頭不敢觀看。

  西門燕卻看得很仔細,她拔出短刀,抹乾血跡,還給藍水靈,說道:「這人我不認識。」

  第二個屍體是那矮子的,長劍從他後心插入,前心飛出。他是俯臥於地的,背心裂開的窟窿更大,鮮血還在汩汩流出,藍水靈掩著臉孔,更加不敢看了。

  西門燕把他翻轉過來,看了一看,說道:「也是不認識的。」

  第三個是那「韓大哥」,他是被長劍釘在牆頭的。藍水靈想要作嘔,說道:「別把他的屍體弄下來,我怕!」

  西門燕道:「這人我不用仔細辨認了,在房間裡我已經看得清楚。」她解下腰帶,一個「黃鵲衝霄」,身形拔起,腰帶捲著插在他身上的那把長劍,輕輕一拉,就把長劍捲了過來。

  她把長劍交回藍水靈,說道:「你的長短兵刃都給我弄污了.真是不好意思。」

  藍水靈道:「我就要嘔吐了,快點離開這血腥這地吧。」

  兩廠工燕道:「我第一次殺人的時候,心裡也是很害怕的。不過,漸漸就習慣了。傻丫頭,虧你還要學人行走江湖呢,見死人也害怕!」

  藍水靈道:「這種習慣,我寧可沒有。」匆匆走出院子,說道:「奇怪!這些人你一個都不認識,他們好像知道你的底細。——

  西門燕忽道:「是了!」

  藍水靈道:「什麼是了?」

  西門燕道:「還有一件更奇怪的事,你想到沒有?」

  藍水靈道:「你告訴我吧,我懶得去想。」

  西門燕搖了搖頭,說道:「你若是日後還要行走江湖,就得多動腦筋,懶得去想是不成的!」

  藍水靈想了一想,說道:「這幾個賊人鬧得天翻地覆,店主人為何到現在還未見出來?」

  西門燕道:「對了,這件事情不是更奇怪嗎?」

  藍水靈道:「會不會是他給賊人殺了?」

  西門燕道:「我想不會,因為他的武功雖然不算高明,但總要比那三個臭賊高明一些。」

  藍水靈道:「那為什麼在你已經殺了賊人之後,他還不出來看你呢?你和他不是本來相識的嗎?」

  西門燕道:「是呀,所以我才覺得更加奇怪,還有,店子裡的客人不止咱們兩個,但其他的客人也都不見。嗯,咱們別胡猜了,還是去看看吧。」

  她亮起火折子,推開店主的房間,床上的被窩還是暖的,店主人卻不見了。這間小客店總共也不過六七個房間,她索性—一推開房門去看,一個客人都沒有。

  最後到了她那個聾啞僕人住的房間,西門燕道:「如果我料得不錯的話,這老奴才也該早就跑了。」不料,這次推開房門,卻赫然看見那個老僕在內。

  但可惜並不是活人,是死人!老僕人倒臥地上,身上滿是鮮血,地上也流著鮮血。

  地上還有血寫的兩個字:「魯川」,歪歪斜斜,「魯」字寫得很大,「川」只有三直劃,字體又瘦又小,還不到「魯」字所佔面積的一半。

  西門燕吁了口氣,說道:「終於找到線索了。」

  藍水靈道:「在哪裡?」

  西門燕道:「就在你面前,所以我說你若行走東湖,膽小是絕對不行的。比如這個線索吧,你不敢看又怎能發現?」

  藍水靈道:「你說的是這「魯川」二字?」

  西門燕道:「不是魯川,是魯順,大概因為魯字的筆劃太多,他寫了這個『魯』字,已是沒有足夠的時間讓他寫完那個『順』字了,只寫了一小半,就嚥氣啦。」

  藍水靈道:「你怎麼知道是順字?」

  西門燕道:「魯順就是這間客店的主人。他在臨死之前寫下這個名字,目的是在告訴我,殺害他的兇手,乃是魯順。」說至此處歎了口氣,道:「我猜錯了,初時我還懷疑是他串通了那伙賊人來害我呢。因為他是知道我每晚在這個時候練功。但我沒想到魯順也知道。」

  藍水靈道:「他是你家老僕,何以你首先懷疑他呢?」

  西門燕道:「他的聾啞並不是天生的,是我的爹爹將他刺聾,又將他藥啞的!」

  藍水靈「啊呀」一聲,說不出話來。

  西門燕道:「你是不是覺得我的爹爹太過殘忍?其實爹爹對他已是特別仁慈了。」

  藍水靈道:「他犯了什麼罪?」

  西門燕道:「也沒什麼罪,只不過他以前是和我的爹爹作對的。凡是和我爹爹作對人的人。沒有幾個能逃出性命,他落在我爹爹手中,仍得不死,這是少有的例外。」

  藍水靈道:「令尊怎的有這許多仇家?」

  西門燕道:「你是想問我的爹爹是幹什麼的嗎?」

  藍水靈雖然沒有行走江湖的經驗,也曾聽得師兄、師姐們說過江湖避忌,打聽別人家世、來歷、行蹤等等,對一般人來說甚屬平常,對江湖人物來說,卻是屬於避忌一類。說道:「我只不過好奇,隨便問問。你若是不願意說,那就算了。」

  西門燕道:「你我已經姐妹相稱,說給你聽,也是無妨,我爹的行業是在七十二行之外的特別行業,他是強盜的祖宗。」

  藍水靈道:「強盜的祖宗?」想不通這是一種什麼行業。

  西門燕道:「明白告訴你吧,他是坐地分贓的強盜頭子。從不出手行劫,自有強盜把銀子給他送來,還要口口聲聲叫他做老祖宗,怕他不接納呢?」

  藍水靈吃驚不小,「這,我豈不是上了賊船了?」

  西門燕繼續說道:「那聾啞老頭,本來也是在黑道上有點名氣的強盜,他和另外一幫強盜有一次圍攻我的爹爹,爹爹把其他的人全都殺了,只留下他,至於因何緣故,我也不大清楚。他變成聾啞,卻得回一條性命,他感謝我爹爹的不殺之恩,從此就成了我家的忠僕。」

  藍水靈默然不語,西門燕似乎知道她的心思,說道:「你不用害怕,自從我爹去世之後,我們家就在深山隱居,早已不做強盜了。」

  藍水靈道:「令尊已經去世?」

  西門燕道:「他去世那年,我才不過三歲,聽說他是死在異鄉,連屍骨也不知理在何處。」

  藍水靈又是「啊呀」一聲,不知說些什麼好。

  西門燕笑道:「你是不是後悔交上了我這個強盜的女兒?」

  藍水靈道:「父親是父親,女兒是女兒,何況令尊又早已死了。」

  西門燕道:「做強盜的人也並非都是壞人的,將來你見得多了,就會明白。」

  藍水靈心裡想道:「像你爹爹這樣濫殺,我就不相信他能是好人。」當然這些話她是不會說出來的。

  她沒有說話,西門燕卻忽然笑了起來,藍水靈莫名其妙,「你笑什麼?」

  西門燕道:「我看得出你是不以為然。若在平時,你若是在我的面前表示看不起強盜,說不定我已經將你殺了。但今晚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又怎能殺你?」

  藍水靈道:「我只是因為那些強要來欺侮我,我才力抗他們的。我的原意並非保護你,所以你用不著報答我。」

  西門燕笑道:「你是在說謊。我一醒來的時候,就瞧見你那驚急的模樣,你是為我擔驚,你以為我瞧不出——

  當時藍水靈的確是在為她擔驚,被她說穿,只好歎口氣道:「燕姐,如果今後你還是不改變你這態度,我倒寧願你現在把我殺了好。」

  「什麼態度?」

  「不准別在你面前表示瞧不起強盜的態度。」

  西門燕道:「好咱們各讓一步,以後若是有人對我那樣,我不殺他,只不過多少還是要令他吃點虧的。你到了我的家裡,可也別要在我的面前罵強盜。」

  藍水火直:「令堂不是強盜,我又何必要在她的面前無端去罵強盜。」

  西門燕笑道:「你說老實話,倘若你早就知道我是強盜的女兒,你會不會先想一想,捨命去保護一個強盜的女兒,值不值得呢?」

  藍水靈道:「我不懂什麼大道理,我只是求心之所安,如果剛才我為求活,讓那些強盜欺侮你,我這一生都不能饒恕我自己。」

  西門燕呆了片刻,道:「你說得很好。我也老實告訴你吧。我並不是為了報恩不殺你的,我只是覺得和你投緣,我也不如是何緣故,越來越喜歡你了。」

  藍水靈道:「多謝。嗯,不知不覺,天已亮了。」

  西門燕道:「你會不會騎馬?」

  藍水靈道:「我爹倒是有一匹瘦馬,但只是用來拉車的,我有時也騎著它玩,不過來來去去,都是在山坡菜地上溜圈子,從沒有在大路上跑過。」

  「你爹是幹什麼的?」

  「我爹是在武當山上種菜的。」

  「你長得這樣秀氣,要是你不說,誰都會當你是讀書人家的小姐。」

  藍水靈心裡不舒服,冷冷說道:「種菜人家的女兒,本來應該是粗手粗腳笨丫頭的,是麼?」

  西門燕笑道:「你別多心,我真的只是想稱讚你的秀麗,怪只怪我不會說話。」

  藍水靈見她道歉,反而不好意思。說道:「不是我小心眼兒,有些人是看不起斬柴種菜的人的,我有幾個師姐就是這樣。」

  西門燕道:「我倒是羨慕種菜的人家呢,日出而作,日人而息,無憂無慮,有什麼不好?比做強盜的就強多了。比如我吧,我爹早已死了,便我這個做強盜的女兒,還是時常會碰上意想不到的麻煩。」

  藍水靈心裡想道:「如果我的爹娘真是像她說的那樣無憂無慮就好了。」原來她曾經有過好幾次,在無意中碰見爹娘又總是說她胡思亂思,不肯承認。直到最近,她開始發覺弟弟的「來歷」可疑,這才想到爹娘的心事可能是和弟弟有關。但這些事情當然是不便和西門燕說了。

  西門燕道:「嗯,越說越遠了,還是言歸正傳吧,你不會騎馬也不打緊,我來教你,很快就能學會的。咱們走吧。」

  「韓大哥」和那一高一矮的強盜都留下坐騎,西門燕道:「騎馬可要比坐車痛快的多,難得這三匹坐騎都是非比尋常的駿馬,三匹馬輪流替換,咱們可以縮短許多天行程。」

  第一天她和藍水靈合乘一騎,把著她的手,教她怎樣操縱坐騎,第二天就各乘一騎了,這三匹馬都是久經訓練的,沒人騎的那匹馬也不會跑開,緊緊跟在後面。西門燕專挑少人行走的捷徑,藍水靈也不知經過的是些什麼地方,只是感覺天氣越來越冷,人煙越來越少,心知是從南方走到了北方。

  走了半個月光景,到了一座高山腳下,西門燕舒了口氣,說道:「回到老家啦。」

  藍水靈仰望高山,只見白雪皚皚,覆蓋山坡,再往高處望,山腰已是雲氣瀰漫,山峰則好像在雲海中飄浮的桅桿,若隱若現,看不見全貌了。

  藍水靈咋舌道:「這麼高!你們就住在這座山上?」

  西門燕道:「不錯,我家就是在那白雲深鎖的山峰,不過.你也不用驚怕,我們並不是住天峰頂,這半個月來,你的內功進步很快.相信你可以上得去的。要是你當真走不動的話,我還可以背你。」

  她跳下馬背,笑道:「人上得去,馬可難行。我不想累壞這幾匹坐騎了。」

  藍水靈跟著下馬,笑道:「燕姐,你若是凡事能夠替別人設想,好像你現在對這幾匹坐騎一樣,那就好了。」

  西門燕道:「人和馬怎能想比,馬會讓人乘坐,又會幫人拉車。別說養熟的家畜了,即使山上的野獸,你不惹它,它也不會存心害你的。只有人才是最喜歡殘害同類。」

  藍水靈笑道:「你也比我大不了幾歲,怎的這麼多牢騷。我不相信人就有你說得那樣壞,壞人不是沒有,但總是好人更多吧。」

  西門燕似是有甚心事,微喟說道:「你能夠這樣想,這是你的福氣。」

  藍水靈跟她上山,越上越高,氣候也越來她冷。山風凜冽,當真是刺骨生寒。幸虧藍水靈這半個月來練東方亮所傳的內功,又得西門燕詳加指點,她練的這種內功是最易見效的,此時所具的功力,已是相當於別人苦練三年了。雖然感覺寒冷,也還可以抵受。

  走到中午時分,藍水靈手足已是凍得僵硬,走一步路都要費很大氣力,不禁苦笑道:「我恐怕上不去了。但我又不好意思要你背我。怎麼辦呢?還是歇一會,生個火烤暖身子再走。」

  西門燕笑道:「你已經比我預料的走得遠了許多,要是你未曾來到這裡,就冷僵了,那我非背你不可。到了這裡,就不用我背了。再走半里路的氣力你總有還吧?」

  藍水靈道:「再走半里又如何?」

  西門燕道:「過了這個山坳,就會好起來的。你信不信?我不騙你,奇跡馬上就會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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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幽谷寄情收義女 金盆洗手斥強梁 (4)

  藍水靈半信半疑,加快腳步,走過山坳,果然一過了山坳感覺便即不同。吹來的風是暖和的,呼吸的空氣也像含著水份,滋潤她乾枯的喉嚨。陡然一亮,她看到「奇跡」了,是「奇跡」,也是奇景。

  她看見的是高山上噴泉,噴泉正在風中噴發。灼熱的泉水變成一團團蒸汽衝上天空,在風中擴散開來,在陽光照射之下,形成七彩繽紛的「花朵」。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美麗的「花朵」,走過了山坳,就好像跨過了冬天的門檻,一下子跌進春天的懷抱了。

  西門燕道:「山上這樣的噴泉多著呢,泉水熱得可以煮熟雪雞。你要不要試試,我去捉一隻雪雞來將它煮熟。不過這種噴的泉水是含有硫磺的,吃起來有一種怪味。」

  藍水靈呼吸著新鮮、溫潤的空氣,精神為之一爽,說道:「噴泉旁邊的野果可以吃嗎?」

  西門燕道:「可以,這是野生的櫻桃。甜稍微帶點酸澀的味道,吃了特別提神。」

  藍水靈抓了一把放入口中,說道:「滋味還真不錯呢。我現在一點也不累了,咱們還是走吧,別多費功夫去抓雪雞了。」

  西門燕道:「雪雞滿山亂跑,捉一隻也不費勁。」

  藍水靈道:「何必呢,我又不餓。雪雞如此可愛,只為好玩而吃了它,也未免太殺風景。」

  西門燕笑道:「我忘記了你是心地慈悲的好姑娘了。我家離這已經不遠,回到家裡,不怕沒有好東西吃,這就走吧。」

  西門燕走在前頭帶路,走過彎彎曲曲的山道,進入一個彎月形的山谷中,谷中綠草如茵,雜花生樹,別有洞天。只見幾間房屋倚山修建,有紅牆圍繞,嚴然富貴人家。

  藍水靈歎道:「這裡像世外桃源一般,你們可真會享福。」

  西門燕道:「就是靜了一點,我們一家總共只有四個人,我和母親之外,還有兩個丫鬟。」

  說話之間,已經有一個丫環出來迎接,打量了一下藍水靈,笑道:「小姐,你從哪裡找來這麼一個伶俐好看的小妹子,我們可添了一個伴了。」原來她以為藍水靈是新來的丫頭。

  西門燕道:「小妹子不是你們叫的,她是我的小妹子,你們該叫她二姑娘。」

  那丫環滿面通紅,連忙賠禮說道:「二姑娘,你莫見怪,我不知道!」

  藍水靈道:「我一點也不介意,你不必理會小姐的話,儘管和我姐妹相稱。」

  西門燕淡淡說道:「你怎麼一到我家,就教我的丫頭造反了?」臉上這種無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也不知她是認真還是說笑。

  那丫頭只道藍水靈說的乃是「反話」,越發惶恐。跪下來道:「我們做下人的怎敢如此不分尊卑,我說錯了話,求二姑娘饒恕。」

  藍水靈不待她雙膝著地,已將她拉起來,微微一笑,說道:「我是種菜人家的女兒,論身份,還比不上富貴人家的丫頭,有什麼尊卑好分?」

  西門燕眉頭一皺,說道:「這丫頭名叫紅綃,你高興就叫她的名字吧,別在稱呼上糾纏不清了。」

  藍水靈甚不喜歡西門燕的小姐脾氣,但想這是她的家,在她的丫頭面前,也不便和她抬槓,便不作聲了。

  西門燕道:「紫玉呢?」

  紅綃道:「有幾個客人來拜訪老夫人,她給客人倒茶去了。」

  西門燕詫道:「咱們這裡從來沒有外人來的,怎的……」話猶未了,只見一個穿紫色衣裳的丫環,已經從內堂走出來。

  紅綃道:「剛說曹操,曹操就到。紫玉,小姐剛回來就問你呢。」

  西門燕道:「那些客人是什麼人?」

  紫玉道:「我不知道,從來沒有見過的。一共三人,一個是和尚,一個道士……」

  西門燕笑道:「有尼姑沒?」

  紫玉一本正經回答:「沒有,第三個頭戴方巾的,看模樣像個秀才。老夫人叫我放下菜盤,就說用不著我伺候了。」她是在提醒小姐要待客人走了才進去。

  西門燕好奇心起,說道:「待我進去瞧瞧。水靈妹妹你也來喲。」

  藍水靈也是不大懂得世故的,跟著她就走。紫玉想要攔阻,卻也不敢,紅綃悄悄對她使了個眼色,示意叫她莫要多事。

  西門燕踏入裡面的小院,便聽得母親的聲音說道:「我早說過,江湖上紛爭是從不插手的。你們休再囉唆。」似乎帶點怒氣。

  西門燕也還有點分寸,聽母親似乎正在生氣,就停下腳步了。

  她躲在院子的假山石後,只見三個客人之中的那個道士站在了起來,說道:「這糾紛並不是我們挑起來的,說來是西門山主當年未曾了結的一樁事情呢。」

  西門燕的母親冷冷說道:「這麼說,你們是要我夫債妻償了?」

  那道土連忙躬腰說道:「不敢。我們只是想請老夫人破例一次。」

  西門燕的母親道:「既然是他的末了之事,你們就該去求他,不該來求我!」

  那和尚也站了起來,說道:「可惜西門山主已經不在人世了,否則他看在我們幾十年效忠他的份上,相信他一定會替我們出頭的。」誰也聽得出來。他的話中已是帶有憤懣之意。西門燕聽了,不禁也在心裡想道:「媽媽也真是的,爹爹已經死了,卻叫他們去求爹爹。這不擺明是嘲弄他們嗎?」

  心念未已,只聽得「篤」的一聲,她的母親把茶杯在桌上一頓,說道:「著呀,你也知道我的丈夫已經死了,那麼請問我和你們還有什麼關係?他是強盜頭子,我可不是強盜頭子!在他生前,我從來沒管過他的事情,在他死後,我當然更加不管!言盡於此,送客!」

  說到「送客」二字,衣袖一揮,那股袖風把三個客人的茶杯都捲了起來,一齊落在茶盤上。這三杯茶客人都沒喝過,杯中還是滿滿的,被她的袖風捲起,放下,茶水竟沒濺出一點。把三個客人都看得呆了,心裡俱是想道:「這份精純的內功,只怕西門山主也未必能夠。」

  老夫人口中說是送客,但習慣是「端茶送客」的,即主人端起茶杯,客人就該知趣告退了。但客人未走,就把客人面前的茶杯「收」起來,這卻是那裡都沒這個習慣的,分明是「逐客」的表示了。

  三個客人都是心懷怨忿,心想你雖然不是強盜頭子,但你在這裡享受神仙般的歲月,難道不是從我們以前給你丈夫的「孝敬」之中得來的?不過,他們見了西門夫人炫露的這手功夫,卻是誰也不敢多說半句閒話了。

  西門燕悄悄說道:「你在這裡等我一會兒。」那三個客人一走,她就進去,笑道:「媽。哪裡來的這些客人,好像惹你生氣了,是嗎?」

  西門夫人道:「這幾個人都是你爹爹的舊屬,我才不會為他們生氣呢,只不過是討厭他們的囉唆罷。嗯,別提他們了,你找到了表哥沒有?」

  西門燕道:「找到了。」

  西門夫人道:「他的人呢,為何不和你一起來?是不是他先要回去見他的師父?」說話的口氣,似乎不大高興。

  西門燕笑道:「媽,你別呷他師父的醋,他還沒有回來呢。」

  西門夫人道:「哦,他又去哪裡了?」

  西門燕道:「好像聽說是去少林寺。」

  西門夫人一怔道:「他去少林寺做什麼?」

  西門燕不想多說,道:「我不知道,表哥做的事情常常是古里古怪的,我知道他脾氣,他不肯說,我也不便多問了。不過,表哥雖然沒有跟我回來,我卻給你帶了一位女兒回來啦。」

  西門夫人面色一沉,似乎頗有點驚異,「你胡說什麼,我只有你這個女兒,哪還有別的女兒?」心裡暗想道:「難道她是在外間聽到了有關我的閒話?」

  西門燕不知就裡,卻不覺笑起來道:「媽,你這樣聰明,還猜不到嗎。我是給你收了一個乾女兒啊。」

  西門夫人鬆了口氣,說道:「哦,原來是你有了一個結拜姐妹。」

  西門燕道:「不錯,她姓藍,名水靈,一對大眼睛,水汪汪的,又好看,又聰明,你見了她,包你歡喜。」

  西門夫人卻似乎不感興趣,淡淡說道:「你還說你的表哥古怪,你鬧的花樣之多,我看也不在你的表哥之下。」

  西門燕道:「她就在外面,我叫她來見你,好嗎?」西門夫人不置可否,西門燕便揚聲叫道:「靈妹,媽媽好想見你,你快來呀!」

  藍水靈在外面已經聽見她們母女的對話,進來叫了一聲「伯母」,說道:「令千金是和我鬧著玩的,我可不敢高攀。」

  西門燕道:「媽,我可不是鬧著玩的。她曾經救過我性命呢!」

  西門夫人吃了一驚,臉上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氣,說道:「她曾經救過你的性命?這是怎麼回事?」

  西門燕把「這怎麼一回事」說給母親知道,西門夫人得知原委,這才重露出笑容。

  西門燕道:「媽,這三個人什麼來歷?」

  西門夫人道:「籃姑娘,你把這三個和你動手的經過說給我聽,最好記得他們所用的招式。」

  藍水靈道:「我只知道本門武功,招式也只限於劍法。他們用的是什麼招式,我可說不上來。不過當時怎麼打的,我還記得一些,那高個子用的是一桿短槍,那矮子用流星錘。那個他們叫做『韓大哥』的人卻是什麼兵器都沒有,只用一雙肉掌就把我逼的喘不過氣。她一面說一面比劃,說得倒是頗為仔細。

  西門夫人聽了,閉目沉思,過了一會,說道:「那高、矮二人的武功還未入流,我無法判斷他們的門派。那姓韓的卻有點門道,他用的大擒拿手法是大開大闔,喜歡抓上三路的穴道,對嗎?」

  藍水靈道:「不錯。——

  西門夫人道:「這就對了。他這路大擒拿手法是斷魂谷主韓翔的手法。嗯,他也姓韓,說不定就是韓翔的子侄輩。」

  西門燕道:「這斷魂谷主韓翔是何等人物?」

  西門夫人道:「是你爹爹當年未曾得有機會除掉他的漏網仇家之一,也是剛才那三個客人把要對付的黑道人物之一。」

  西門燕道:「他派了人來害死咱們的那個聾啞老僕人,還幾乎把我擄去。好,你替我殺掉他吧。」

  西門夫人道:「他在黑道中也算得是個人物,不過還值不得我出手。這樣吧,待你的表哥回來,我叫他替你出這口氣就是。」

  「只是出一口氣嗎?」

  「出氣是可大可小的,你要出的是『小氣』還是『大氣』?」

  西門燕道:「小氣如何?大氣如何?」

  西門夫人道:「你要出小氣,就只廢掉他的武功;要出大氣,就把他的斷魂谷裡上下人等全都殺掉,一個不留!」

  藍水靈聽她好像「輕描淡寫」的說來,說的竟然不知和多少人性命有關的事情,不禁心頭大駭。

  西門燕笑道:「我這個妹妹心地慈悲,看在她的份上,我就只出小氣吧。」

  西門夫人回過頭來,說道:「藍姑娘,你能夠和那個姓韓的幾乎打成平手,武功也很不錯了。你是哪派的?」

  藍水靈道:「我,我……」

  西門夫人淡淡說道:「你若是不方便說,那也不必勉強。」

  藍水靈面上一紅,說道:「不是這個意思……」

  西門夫人正自不悅,心想:「燕兒不知是哪裡交上的這個野丫頭,看她扭扭捏捏的神氣,莫非是路道不正?」

  心念末已,西門燕在笑道:「這有什麼好害羞的,我替你說吧。媽,我這妹子可是出身名門正派的呢,她是武當派不悔師太的弟子。」

  西門夫人道:「啊,原來是武當派的,怪不得你年紀這麼小,就可以和斷魂谷的人打成平手了。」

  西門燕暗自想道:「媽一聽說她是武當派的,態度就登時改了。看來媽也有點勢利。」

  藍水靈道:「我其實只是武當派的掛名弟子,還未正式拜師的。那姓韓的我其實也打不過他……」

  西門夫人道:「咱們都是自己人,你不必客氣了。你還末是武當派的正式弟子,那就更加好了。」

  藍水靈不禁為之一愕,她不懂這句話什麼意思。

  西門夫人滿面笑容,說道:「武林中有條規矩,若是改學別派武功,必定要得原來師父同意,否則就會給加上背叛師門的罪名。創立武當派的張真人,胸襟豁達,門戶之見據說倒是不深,不過他的後代弟子是否都能夠如他那樣,卻是難說。但掛名弟子則是不在此限。所以,……」

  她話還沒說完,西門燕已知母親的用意了,便即笑道:「媽,原來你是想收靈妹做徒弟嗎?」

  西門夫人笑道:「藍姑娘,你救了我女兒的性命,我無以為報,不知你可願意做我的乾女兒?我以父母的身份傳授你的武功,不必加上師徒名義,那也算得是名正言順的。」

  藍水靈道:「伯母,這……」

  西門夫人一怔道:「你不願意麼?」

  藍水靈道:「我只怕高攀不起。」

  西門夫人哈哈笑道:「好,你若不嫌委屈,就做我的小女兒吧。這伯母二字,可不能再叫了。」

  藍水靈是無可無不可的,聽她這樣說,不便再推辭了,便跪下來行母女之禮,叫一聲「乾娘」。

  西門夫人道:「有件事情,我本來想問燕兒的,但這件事,我想你或者會知道得更加清楚。」

  藍水靈道:「乾娘可是想要知道東方亮上武當山比劍的結果?」

  西門夫人道:「正是。想必你亦已知道他是我的姨甥了。」

  藍水靈道:「燕姐已經告訴我了。東方大哥的劍法非常好,武當派幾位高手,都曾敗在他的手下。」

  西門夫人道:「那麼後來是誰將他打敗的?」

  西門燕道:「咦,媽媽你怎麼知道表哥後來還是給人打敗?」

  西門夫人微笑道:「武當派享譽二百餘年,與少林派並稱武林中的泰山北斗,豈是浪得虛名可比?你的表哥武功雖然不錯,畢竟修為尚淺,以他這點修為,倘若就能盡敗武當高手,武當派也不成其為武當派了。」

  藍水靈聽得西門夫人稱讚武當派,心中甚為高興,說道:「乾娘所料不差,最後一場他是敗了。不過他是雖敗猶榮,因為在劍法上能夠勝過他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武當派的現任掌門人無名真人。」

  西門夫人怔了怔,說道:「無名真人是誰,怎的我從來沒有聽人說過?他以『無』字排行,那應該是和無相真人同一輩份的師兄弟了,但據我所知,無相真人的師兄弟之中,只有一個無色道人的劍法最好。」

  藍水靈道:「他本來是俗家弟子,在東方哥上武當山那天才出家的。」

  西門夫人道:「他的俗家名字叫什麼?」

  藍水靈道:「好像叫牟滄……」

  一個「浪」字未曾說得出來,西門夫人已是說道:「啊,原來就是人稱中州大俠的牟滄浪!其實你不說我也應該想像到是他了。當今之世,除了他恐怕也沒有第二個人能夠贏我的姨甥。」驚喜之情,不知不覺現於辭色。

  西門燕道:「媽,你原來早已知道牟滄浪這個人的嗎?我卻好像沒聽你說過。」

  西門夫人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我和你爹還未結婚呢。那時我和你的爹爹是好朋友。」

  西門燕的父親是在她三歲那年死在異鄉的,當然不可能跟女兒說過這件事情。西門燕心想道:「媽媽想必是怕會勾引起她的傷心,所以不願和我談爹爹的往事。」

  西門夫人道:「聽說牟滄浪有個兒子,在江湖上亦已有點名聲,是嗎?」

  藍水靈道:「不錯,他的名字叫牟一羽。那天他也是在武當山的。」

  西門夫人道:「牟一羽?嗯.你和他熟不熟識?」

  西門燕笑道:「她本來是和牟一羽一路同行的。你說熟不熟識?」

  西門夫人大感興趣,笑道:「原來你們是經常在一起的嗎?」

  藍水靈面上一紅,說道:「我不過是個掛名弟子,在武當山的時候,和他說話的機會都沒有。這次是在路上和他相遇的。同行也沒多久,就碰上了東方大哥了。」

  西門夫人吃一了驚,問道:「他們有沒有打起來?」

  藍水靈不願詳言,輕描淡寫說道:「好像比了幾招劍法。」

  西門夫人道:「是誰勝了?」

  西門燕搶著回答:「當然是表哥勝了。」

  西門夫人道:「哦,當時你也在場嗎?」

  西門燕道:「我雖然不在場,但後來我見到了表哥,不就知道了?」

  西門夫人道:「我倒不相信你的表哥就這樣輕易能夠贏得了牟一羽。

  藍水靈道:「是真的。他們同時使出一招太極劍法的白鶴亮翅,牟師叔這一招劍法卻比不上東方大哥用的那樣神妙。」

  西門夫人道:「東方亮也會太極劍法?」

  藍水靈道:「是呀,我也不知道他從哪裡學來的。」其實她是知道的,只是不願意說出來而已。

  西門燕道:「傻妹子,我都猜想得到,你在場的卻不知道?我這表哥聰明之極,他既然曾經上過武當山挑戰,武當派劍法的奧妙就瞞不過他了。」

  西門夫人道:「你總喜歡誇讚你的表哥,依我看呀,他不過是機緣湊巧罷了。也說不定根本就是牟一羽故意讓他。」

  西門燕道:「牟一羽為什麼在故意讓他?」

  西門夫人道:「他的父親已經贏了你的表哥,他忠厚為懷,自是不願再削你表哥的面子。」

  西門燕道:「咦,你怎知道他是忠厚為懷?」

  西門夫人道:「我雖然沒見過他,但有其父必有其子,他的父親號稱中州大俠,這大俠的名頭豈胡亂得來?大俠不但只憑武功換取的,能夠稱為大俠,自必是以仁義為先,仁義為先,心地也自然是忠厚的了。」

  西門燕道:「哦,原來你是這樣推論的。」

  西門夫人道:「這樣的據理推論,又有什麼不對?」

  西門燕笑道:「對,很對。」

  西門夫人道:「晤,你笑的怎麼有點古怪,我看你是在心裡說我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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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20 21:23:12 |只看該作者

第八回 幽谷寄情收義女 金盆洗手斥強梁 (5)

  西門燕笑道:「媽,這次你猜錯了。我只是覺得好笑而已。」

  西門夫人道:「有什麼好笑?」

  西門燕道:「我想起一句老話,丈八高的燭台,只照見別人,照不見自己。」

  西門夫人道:「你是說我?」

  西門燕笑道:「是呀。媽,你平時也是喜歡誇讚表哥的,今天卻忽然幫起外人來了。幫外人不打緊,還要把我也訓了頓。」

  西門夫人笑道:「牟一羽是你妹子的師叔,也不能說是外人呀。好啦,別打岔了,我還有正經事要對你的妹子說呢。」回過頭來問藍水靈:「後來怎樣?」

  藍水靈正自盤算應該告訴她多少,西門燕已是又在「打岔」了:「表哥打贏了牟一羽,我這妹子後來就跟表哥走了。」

  西門夫人怔了怔,不覺睜大了眼睛。

  西門燕笑道:「媽別吃驚。你以為她是被表哥搶走的麼?」

  西門夫人佯嗔說道:「誰說我這樣想我只不過是想知道原因罷了。」

  西門燕道:「當然另有原因的。她的弟弟在少林寺,恰好表哥也要去少林寺?」

  西門燕道:「媽,待表哥回來,你問他好了。她的弟弟在少林寺,這件事情,是表哥告訴她的,什麼原因,表哥可沒有說,很可能是連她也不知道。」

  西門夫人道:「那她後來又怎麼跟了你走呢?」

  西門燕笑道:「這倒是我將她搶過來的了。我對她說,少林寺是不許女子進去的,不如你等待我表哥替你打聽消息吧。就這樣,我就把她請來咱們的家裡來了。」

  西門夫人聽得女兒「搶」字,不覺皺起眉頭,她是知道女兒的脾氣,心裡想道:「是不是燕兒看出了什麼跡象,害怕她的表哥移情別戀呢?」但這個問題卻不方便去問女兒,更加不好去問藍水靈的。

  西門夫人若有所思,忽地問道:「靈兒,你覺得牟一羽這個人怎樣?」

  藍水靈杏臉飛霞,吶吶說道:「我、我不知道。我只不過和他同行了一段路程。」

  西門夫人笑道:「你自己的感覺,總可以說得出來吧?比如說,你是覺得他討厭呢?還是覺得和他在一起就開心呢?」

  藍水靈的臉更加紅了,低聲說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西門燕噗嗤一笑,說道:「你不好意思說,我替你說。媽,我和她一認識,她就在我的面前把她的小師叔讚不絕口,令得我都不高興呢!」

  西門夫人道:「她讚她的小師叔,你為什麼要不高興?」

  西門燕道:「她把她的小師叔說得比我的表哥還好,我當然不高興了。」

  西門夫人哈哈笑道:「在你的心中,你的表哥是樣樣都好。在她心中,她的小師叔就好比是你心中的表哥一樣,那又有什麼好妒忌的?」

  西門燕笑道:「我也並不是覺得表哥樣樣都好,你常常為了練武,不肯陪我玩,我就覺得不好。嗯,剛才的話我還沒說完,這小妹子不但白天讚她的小師叔,晚上在睡夢裡也是念念不忘她的小師叔呢!」

  西門夫人笑道:「別人在睡夢裡想什麼,你又能知道?」

  西門燕道:「我和她同榻而眠,常常聽得她在夢中叫她的小師叔,我還能不知?」

  藍水靈天真未鑿,不知她是開玩笑的話,半信半疑,說道:「不會真是的吧?媽媽曾經告訴我,我的弟弟有時或者會說夢話,我卻是從來不說夢話的。」

  西門燕笑得打跌,說道:「小姑娘不會說夢話,但情竇初開就會說夢話了。干真萬確,我不騙你!」

  藍水靈這才驀然省悟,說道:「哦,原來你是特地編出來取笑我的,我不依你!」

  西門夫人笑道:「別鬧了。靈兒,我還想問你一事,你那小師叔相貌如何,可像他的父親?」

  西門燕不覺又笑了起來,說道:「媽,你連人家的相貌都關心到了,你是想招干女婿了吧?不過牟一羽是她的師叔,輩份可有點不對。」

  西門夫人道:「你別胡鬧,我要聽你的妹妹說。」

  西門夫人說話的神氣倒不像是開玩笑,而是真的想要知道有關牟一羽的種種事情,包括他的相貌。

  兒子多是像父親的,但西門夫人還是特別要提出來,問牟一羽可是長得像他父親。她問得這樣細緻,若是換了別人,只怕多少會感到有點奇怪,但藍水靈一片天真,心裡卻是毫無猜疑,暗自想道:「西門夫人和牟滄浪是老朋友,幾十年不見,如今知道老朋友有了個出類拔萃的兒女,自是不免分外關心了。嗯,牟滄浪年少的時候,想必是長得很英俊,故而她有此一問。」

  她想了一想,說道:「我也說不出,似乎有點像、又似乎不大像。」

  西門夫人眉頭一皺,說道:「怎的在像與不像之上要加上『似乎』二字呢?你說得清楚一點,是哪些地方不像。」

  藍水靈道:「我沒有怎樣留心觀察,不過我覺得牟師叔那雙眼睛,比較像他的父親,他們在看人的時候,眼神好像好像會震懾別人似的。我當然沒有給牟師叔的父親這樣看過、這是東方大哥和我說的。他說他與幸滄浪交手的時候,就有這樣感覺。」

  西門夫人似笑非笑說道:「你觀察得很細心。還有呢?」心裡想道:「這小妮子倒是說得一點不錯,我第一次接觸到牟滄浪的目光的時候,就幾乎忍不住一種顫慄的感覺。」

  藍水靈道:「除了眼睛之外,鼻子和臉型都不很像,倒是有點像另一個人……」最後一句似乎是她驀地想起來的,她頓了頓,沒說下去,臉上卻似乎有點古怪的表情。

  西門夫人道:「像另一個人?是誰?」

  藍水靈笑道:「有幾分像燕姐。」

  西門燕嗔道:「胡說,他怎會像我?」

  藍水靈道:「我不騙你,真的是越看越像。」

  西門燕笑道:「他若長得像我,那就不敢恭維了。長得像女人的男人,那還有什麼英雄氣概可言?」

  藍水靈道:「英雄氣概也不能只看表面的。」

  西門燕笑道:「他也說得不錯,漢初三傑人之一的張良,貌似女子,但他卻敢行刺秦皇。嗯,這叫做情人眼裡出西施,不,是情人眼裡出潘安!」

  藍水靈道:「情人眼裡出潘安,你應該留著和表哥說。」

  西門夫人卻忽然默不作聲,對她們的笑鬧,好像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她的眼前幻出牟滄浪的影子,是少年時候的牟滄浪。那時人家都說他們是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牟滄浪傾倒於她的美貌她也抗拒不了牟滄浪那對眼睛的魅力。她還記得牟滄浪有一次和她說過這樣的一句話,他說他希望有個長得像她這樣的女兒。她懂得這句話的意思是繞個彎兒向她未婚,但她假裝不懂,說道:「你也是個美男子,還怕養不出漂亮的女兒?」當時牟滄浪的家裡正在準備替他提親,對方是個名門閨秀,相貌娟好,但還不是以美貌著名。因此她故意不說「你是美男子,不愁沒美人相配」的話。牟滄浪知道她婉言相拒,歎口氣道:「和別人相比,我或許不算醜陋,但在你的面前,我只能自慚形穢了。嗯,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但我這個心願則是永也不會放棄的。你、你可肯發點慈悲……」她滿面飛紅,沒有聽完他的話就跑了。

  「可惜小燕不是他的女兒,但倘若牟一羽長得當真像我,他也可以得安慰了。」西門夫人聽了藍水靈的話,心想。

  西門燕開始注意到母親的神情,問道:「媽,你要想什麼心事?」

  西門夫人一驚說道:「我沒想什麼呀!」

  西門燕笑道:「好,你在騙我,你這樣呆呆的看著妹子,我知道你一定是在想……」

  西門夫人微微一笑,順著她的口氣說道:「你這鬼精靈,難你猜中了,不錯,媽是在想著一樁心事。」回過頭來問藍水靈:「牟一羽今年幾歲?」

  藍水靈道:「我不知道,大概是二十多歲吧。」其實牟一羽的年紀,西門夫人是早已知道的。

  她似笑非笑地望著藍水靈道:「你知道他訂了親沒有?」

  藍水靈低下了頭,說道:「不知道。」

  西門燕笑道:「媽,你這樣能問出來?」

  西門夫人笑道:「誰說問不出來,她說不知道,那就是牟一羽末定親了。」

  西門燕好像和母親說雙簧似的,假裝不懂,問道:「為什麼?」

  西門夫人道:「你想想,牟一羽年少英雄,又是武當派新掌門人的獨生兒子,他上了武當山,一眾同門,還有不紛紛談論他的嗎?」

  西門燕問道:「乾妹子,是不是這樣?」

  藍水靈道:「男弟子我不知道,和我相熟的幾位師組的確是在那幾天都談論他。」

  西門燕道:「談論些什麼?」

  盜水靈道:「談論他的武功啦,相貌啦,在江湖上闖出萬兒的經過啦,等等。不過,他們可從末談過他是否已經定親。」

  西門燕道:「你這幾位師姐平素也是愛管閒事的吧?」

  藍水靈道:「不錯,其中一個還是出名的包打聽呢。」

  西門燕微笑道:「媽,你說得對了。」

  西門夫人道:「總算你還不是太笨。」

  藍水靈一片天真,雖然有點害羞,卻還是問道:「那幾位師姐根本就沒有談過他的婚姻之事,你們又怎麼知道他是尚未定親?」

  西門燕笑道:「你那幾位師姐都是愛管閒事的,如果牟一羽已經定親,她們焉有不說出來之理?」

  藍水靈道:「或者她們也不知道呢?」

  兩門燕道:「中州大俠牟滄浪豈是無名之輩,如果他已替兒子定親,女家自必也門當戶對了,江湖上豈有還不傳開之理?你那幾位好管閒事的師姐都打聽不到這方面的事情,那就是說明事實了。」接著笑道:「媽,原來你的心事就是要為妹子做媒。」

  西門夫人的「心事」其實並非這樁,但她卻默認下來,笑道:「你已經有了人家,我當然為你的妹子多操一點心事了。靈兒只不過是武當的掛名弟子,現在她做了我的乾女兒,輩分上就可以和牟一羽平了。」

  藍水靈道:「媽,我剛來你就和姐開我的玩笑,我可不依!」

  西門夫人道:「你的婚姻大事,我怎會拿來開玩笑呢?不過,你年紀還小,我和牟滄浪又有三十年未見,我雖然有此心願,也還是等待將來再說吧。」

  西門燕撒嬌道:「媽真偏心。」

  西門夫人道:「我怎麼偏心了。」

  西門燕道:「妹妹一來,你就把你心目中認為是最好的男子預定給她作丈夫了。」

  西門夫人笑道:「你還要和她爭奪牟一羽嗎?」

  西門燕道:「媽,你說到哪裡去了?我只是不平你這樣疼她而已。」

  西門夫人笑道:「是呀,你心目中最好的男子是表哥,你還愁表哥不娶你嗎?好吧,你既然這樣說,待你的表哥一回來,我就給你們定親好了。」

  西門夫人初時本來一半是開玩笑的,但想想若當真能夠把藍水靈許配給牟一羽的話,這也很好。藍水靈天真活潑,她一見就很喜歡。這種心情,就好像做母親的人見了人家的好姑娘就想討來做媳婦一樣。

  西門燕更希望能夠成為事實,因為她雖然相信東方亮不會移情別戀,但若是藍水靈有了夫家,她就連半點顧慮都沒有了,

  母女都有同樣的心思,也都有同樣想法,牟一羽是名家之子,若要使得藍水靈能夠做他的妻子,必須將她調教成人材出眾,配得上牟一羽才行。相貌方面,藍水靈和牟一羽是相配的,便武功方面差得太遠。因此第二天開始,她們母女果然真的是齊心合力傳授藍水靈武功了。

  但有件事情,卻令得她們心裡有點不安,不知不覺之間,藍水靈來到她們家裡已經有三個月了,但東方亮還未見回來。她們本來預期他在一個月左右就回來的。

  藍水靈卻是既盼望東方亮回來,又害怕他回來。尤其當她想到是曾經答應過牟一羽,要不惜用任例手段去殺害東方亮的時候。「牟一羽究竟是怎樣一個人?」這是西門夫人問過她的問題,而這也正是最困擾她的問題。儘管她對牟一羽頗有好感,便這個小師叔卻實在是超出了她所能理解的範圍。

  不過最令她掛念的人還是弟弟,弟弟怎麼樣了?他真的是在少林寺?東方亮見到了他沒有?他又知不知道師傅教給他的太極劍法是假的了?這一連串問題,都是她想要得到答案的。因此,她雖然有點害怕東方亮回來,但還是希望東方亮早日回來,因為只有從東方亮那兒,她才能夠知道有關弟弟的消息。

  她沒有忘記牟一羽對她的警告:「倘若不把東方亮殺掉,他會害得你弟弟身敗名裂的!」她不相信東方亮是壞人,但東方亮曾上武當山挑戰,武當派上下人等都把他當作公敵的,不管她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弟弟和本門公敵往來,的確是有可能害得他身敗名裂。

  但弟弟倘若是回到武當山呢?那危險豈不更大!弟弟有那麼一個居心叵測的義父,怎麼令她擔憂?她本來要把這個危險告訴弟弟,如今被困在西門燕家中,唯有希望東方亮回來了。

  西門一家和她都在盼東方亮回來,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有個人「回來」了,但回來的卻不是東方亮。是那天被西門夫人趕走的三個客人之中的一個。

  「是誰?」西門夫人問那個進來的向她通的丫鬟。

  紫玉說道:「是那個秀才模樣的人!」

  西門夫人哼了一聲,說道:「這個人外號陰間秀才,名叫陸志誠,性格和名字卻剛好相反。我最討厭他了。我已經說過不許他們再來的了,他居然還敢回來求見!你替我將轟他出去!」

  紫玉道:「稟老夫人,我也知道他是曾經被你趕走的,我本來是不准他進門的,但,不過……」

  「不過什麼?」

  「他說,他有表少爺的消息要來稟告夫人!」

  回來的雖然不是東方亮,但卻有了他的消息了!

  西門燕喜出望外,連忙說道:「那還不趕快喚他進來!」

  西門夫人道:「還未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呢,你就喜歡成這個樣兒。」

  陸志誠一進來,西門燕就迫不及待地問道:「聽說你知道我的表哥的消息?」

  陸志誠對西門夫人請過了安,這才慢條斯理說道:「是啊,倘若我不是為了這樁事情,又怎敢再來打擾老夫人。」

  西門燕道:「那你快點說啊,他在哪兒?」

  陸志誠道:「令表兄到了斷魂谷去了。」

  西門燕不覺一愕,說道:「他會去斷魂谷?這消息是誰告訴你的?」

  陸志誠道:「是我親眼見到。」

  西門夫人道:「燕兒,別打岔。陸先生,你慢慢說,你怎樣見到他的?」

  陸志誠道:「夫人明鑒,我們和斷魂谷結了仇,彼此自是難免都要打聽對方的動靜。那日我在斷魂谷口埋伏,看今甥走來,我也覺得奇怪,因此我就不惜冒著被人發現的危險,拋下一顆石子,引他上山。」

  西門燕忍不住問道:「如此說來,你是曾經和他交談的了?」

  陸志誠道:「不錯。我問他:你知不知道斷魂谷主韓翔當年曾經和你的姨父結下一段樑子,你的姨父本要殺他的,只不過他的運氣好,才得僥倖成為漏網之魚。」

  西門燕道:「他怎樣說?」

  陸志誠道:「他說這是上一輩的事情,而且已經事隔多年,他不想替上一輩的人算舊帳了。」

  西門夫人道:「晤,這也未嘗沒有一點道理。當年的事情,本來就是我的丈夫霸道一些,他們只是不肯聽從號令而已,犯不著要把他們趕盡殺絕的。」

  西門燕道:「媽,你怎麼反而幫起外人來了。這個韓翔,不僅是過去曾經得罪爹爹,而且……」

  西門夫人打斷她的話道:「我知道,他們現在又得罪了你爹爹的舊部,但我說的舊帳,我不想管了,新帳呢,那就要看以後怎樣了,暫時我還不想插手。」

  西門燕雖然任性,但卻是七竅玲瓏的聰明人,母親一點她就省悟了,心想:不錯,我本身的事情,何必要說給這個傢伙知道。韓翔的手下雖然曾經想來綁架我,但也都給我殺了,如果表哥當真是和韓翔有交情的話,看在表哥的份上,饒了他也無所謂。

  陸志誠聽得西門夫人說的那句「新帳要看以後怎樣再說」的話,心中卻是多了一點指望,便即說道:「老夫人寬大為懷,陸某本來不敢多嘴,只不過韓翔未必能像老夫人這樣不記宿仇,假如他有異心,表少爺送上門去,豈不是自投羅網?」

  西門燕給他說得又擔驚了,說:「這顧慮也有理呀,那你怎麼不勸勸他?」

  西門夫人則道:「是呀,自投羅網當然是件蠢事,但我知道我這姨甥是從不做蠢事的。因此我覺得很奇怪,按說他與韓翔是不可能有甚交情的,怎的他會跑到斷魂谷去呢?」弦外之音,她根本就懷疑陸志誠所說的話。

  陸志誠裝作聽不懂,做了一個莫名其妙的表情,便對西門燕道:「不是我不想勸他,只是我和令表兄也談不上有多大的交情,是以不敢交淺言深。我只能繞個彎兒,勸他回到你的身邊。」

  這一說可正對了西門燕的心意,忙道:「你怎樣勸他?」

  陸志誠道:「請姑娘原諒,我用你的名義撒了個謊。」

  西門燕道:「哦,撒了個謊?」

  陸志誠道:「我說我剛剛從你們這裡回來,見你,你和我說起表哥,說是因久未回來,所以令你非常掛念。我還說,你托我捎話給他,如果碰上他的話,叫他記得和你的約會。其實那天我並沒有見到你,只聽令堂說,好像你已經出外去了,還沒有回來呢。我也不知道你們究竟有沒有約會,要是說錯了,你別見怪。」

  西門燕笑起來道:「怪不得你的外號叫陰間秀才,果然有點鬼門道。這次你的謊話可剛好說對了,我確是和他有約會的。我也是剛好在你上次來我家這天回來的,表哥會算出我的行程的,所以我相信表哥會相信你這半直半假的謊話。」

  西門夫人冷冷說道:「我可是不容易相信別人的說話的。」

  陸志誠道:「不知有什麼地方令老夫人見疑?」

  西門夫人道:「我也並不是懷疑你膽敢對我說謊,不過你總得拿出一點憑據來,才能令我相信。」

  西門燕問道:「表哥有沒有口信託人捎回來給我?」

  陸志誠道:「有呀。他說叫你不可把天鵝蛋放在一個籃子裡。」

  西門夫人聽得莫名其妙,西門燕已是喜形於色,叫起來道:「好,他沒騙我們,他的確是見過表哥!」

  原來在她們家的後山,有個小湖,常有天鵝在湖邊產卵。西門燕小時候喜歡到那湖邊去看天鵝,而且十分喜歡吃天鵝蛋。常常自己去檢天鵝蛋回來,不要丫鬟代勞,當作是件樂事。

  有一次她撿了一籃天鵝蛋回來。碰上了表哥,表哥說:「你總是喜歡貪多,籃子都幾乎裝滿了,提防跌倒,分一半到我這個籃子來吧。」她不高興表哥責備她,那年她有十二歲了,開始練習輕功,以為表哥看不起她,便道:「我喜歡的東西多多益善,難得今天撿一籃天鵝蛋,你卻來掃我的興。我喜歡的東西我就要拿在手中,哪怕你並不是想要我的。我也不喜歡分給你,不用你管,跌跤是我的事。」

  哪知她說了這話,當真就跌了一跤,滿籃子的一天鵝蛋都打破了。

  表哥笑道:「你看是不是呢,所以還是不要貪心的好。還有,做人也該謙虛一些,不要太自滿了。」

  她登時發起小姐脾氣,說道:「好呀,在你的眼中,我滿身都是缺點,你不要理我好了!」

  表哥並沒有不理會她,倒是她因此不理表哥,一連三天不和表哥說話。直等到表哥向她賄罪,方始和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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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20 21:23:47 |只看該作者

第八回 幽谷寄情收義女 金盆洗手斥強梁 (6)

  這是第一次和表哥吵嘴,所以特別記得牢,尤其是表哥說的「不要把天鵝蛋放在一個籃子裡」那一句話。

  但表哥托這個姓陸的把這句話帶回來,卻是什麼意思呢?除了可作憑信之外,還有沒有別的意思在內?但歡喜多過思疑,只要得到表哥的消息,她也不想胡猜了。

  「後來呢,你們還有沒有聽到他消息?」西門燕問道。

  陸志誠道:「通往斷魂谷的只有一條路,我們是日夜有人監視的,過了七天,還未見令表兄出來。」

  西門夫人不覺也皺眉了,說道:「東方亮跑到斷魂谷已經是莫名其妙了,他有什麼道理在那裡住上七天。」

  西門燕急道:「媽,這樣說來,恐怕表哥是被困在斷魂谷了。」

  西門夫人若有所思,沒回答女兒。陸志誠續道:「我也是這樣想。俗語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以東方少爺的本事,明刀明槍,韓翔自是奈何不了他,但若用上了好像斷魂香之類的藥物,那就難說了。」斷魂香是斷魂谷特產的一種藥草製煉的,是江湖上最厲害的一種迷香。

  西門燕越發吃驚,驚惶的眼睛望著母親。西門夫人仍然不理會她,只問陸志誠道:「後來呢?」

  陸志誠續道:「還有一件古怪的事情,我們是有一個人在斷魂谷臥底的,那人說東方少爺那天來到斷魂谷,他是知道的。但後來幾天,就一直沒有見過東方少爺露面了。他在斷魂谷的身份是假的,不敢到谷主住的地方打探。」

  西門燕越聽越是吃驚,忍不住叫道:「媽,你可得拿個主意啊!」

  西門夫人道:「我自有主意,你急什麼?諒那韓翔也不敢害你表哥。」

  陸志誠道:「害死東方少爺,韓翔或者不是敢。不過,他曾經得罪過西門先生,他又不知道老夫人已經無意算他舊帳,他怕老夫人要對付他,因此就把東方少爺拿來當作人質,這可是說不定啊!」

  西門燕道:「媽,咱們可不能受人要挾,你設法把表哥救出來吧。」她想起斷魂谷主曾經派人要綁架她,話說就動了真氣,哼了一聲道:「那韓翔如此膽大妄為,依我說,咱們即使不把他的斷魂谷踏平,也得搜它一搜!」

  這正是陸志誠所求,如今由西門燕說了出米,正合他的心意。

  他滿肚密圖,作出一副「靜待好音」的模樣。

  不料西門夫人卻道:「我說過的話是從不更改的!」

  陸志誠一怔,說道:「不過,這次是令姨甥落在別人的手中呀!」

  西門夫人不理會他,繼續說道:「韓翔也不值得我出手,我早說過,不理你們這筆糊塗帳的。」說罷,端起茶杯。

  西門燕大急,叫道:「媽——」

  西門夫人板著面,說道:「紫玉,替我送客!」

  陸志誠苦笑道:「多謝老夫人賜見,算我多事,我以後也不敢再來麻煩老夫人了,用不著客氣,我自己會走。」

  陸志誠走後,西門燕道:「媽,我當真不理表哥嗎?」

  西門夫人道:「你沒聽見我剛才所說的話?」

  西門燕道:「媽,表哥乃是至親,姨媽也曾托你照顧他的,你竟忍心見死不救——

  西門夫人道:「也不見得他就會死啊!」

  西門燕急得淚都掉了下來,說道:「但他被困斷魂谷,也不知何年何月才出得來,那不等於活死人一樣?好吧,媽,你不肯救表哥,女兒不如也死了的好!」

  西門夫人笑道:「瞧你急成這個樣子,誰說我不理你的表哥呀?你想想,我不是對你說過我自有主意的嗎,你又不問問我主意?」

  西門燕破涕為笑,說道:「媽,原來你是逗我玩的,那你幾時動身?明天咱們就去斷魂谷好不好?」

  西門夫人道:「我沒有說過要去斷魂谷!」

  西門燕道:「你不去,誰救表哥?」

  西門夫人道:「我不能自貶身份,去跟韓翔動手。不過,我並不是不准許別人去跟他動手。甚至別人要把他的斷魂谷殺個寸草不留,我也不會阻攔。」

  西門燕道:「媽,你是要我去麼?我倒是想把斷魂谷殺個寸草不留的,就恐怕沒有這個本事。」

  西門夫人笑了一笑,回過頭對藍水靈道:「靈兒,這三個月來,你的武功也進展得不慢啊!」

  藍水靈道:「我也覺得似乎有點進步,這都是乾娘教導之功。」

  西門夫人道:「你想不想下去試一試你的功夫?」

  西門燕迫不及待,搶先說道:「好,你的意思是叫靈妹做我幫手?靈妹的武功是已經大勝從前,不過就只我們兩個人,恐怕還不夠吧?」

  西門夫人道:「你急什麼,我自有安排。」

  「靈兒,我不是要你去斷魂谷,但我知道你本來是想去少林寺的,是嗎?」

  藍水靈道:「是呀,我的弟弟在那裡,我當然想去找他。但只不知他現在還在不在少林寺?」

  西門夫人道:「好,那你就去少林寺打聽一下吧。順便陪你的姐姐去,好有個伴兒,」

  西門燕道:「我雲少林寺幹什麼?」

  西門夫人道:「少林寺有個名叫慧可的和尚是我的朋友。你把這個戒指拿去當作信物,求見這位慧可大師,他會幫你把表哥救出來的。少林寺雖然不許年輕姑娘進內。但你請人通報,讓慧可出來,相信是做得到的。」

  西門燕道:「這位慧可大師是達摩院的長老還是哪堂的堂主?」她只道這個慧可大師既然是母親的朋友,那自必是大有身份無疑。

  西門夫人微微一笑,說道:「他什麼都不是,他只是少林寺中的一個燒火和尚。」

  西門燕征了一怔,說道:「什麼,只是個燒火和尚?」

  西門夫人笑道:「你只須他能夠幫你把你的表哥找出來,你管他是達摩院的長老還是燒火和尚?」

  西門燕雖然不知慧可是何等樣人,但對母親則有信心,接過指環,說道:「媽,我相信你不會騙我,就只怕這位慧可大師要守少林寺的清規,不敢妄開殺戒,」

  西門夫人道:「他是外地來掛單的燒火和尚,並非出身少林門下。而且陸志誠的話到底有幾分可靠,我也不敢斷定呢。總而言之,姑不論你的表哥是否在斷魂谷,這位慧可大師都有本事把你的表哥送到你面前就是。你又何必管他用什麼方法,開不開殺戒呢?」

  西門燕滿心歡喜,「媽,你也不用擔心我胡亂殺人,這次我是和乾妹子同行,不會濫開殺戒的。」

  西門夫人面問藍水靈,「你討厭殺人?如果是碰上了一個想要害你,或者是想要害你親人的人呢?」

  這一問正刺著她的心病,她呆了一呆,說道:「我不知道,但即使那人該死,最好也是別要讓我動手,我,我膽子小,不敢殺人。」

  西門燕笑道:「那天晚上,韓翔的人來捉我們,她險些喪命,還怪責我殺了那些人呢。」

  西門大人道:「靈兒,事情到了自己的頭上,有時是不能不殺人的。比如我剛才舉的那個例子,別人怎能替你殺人呢?」

  西門燕道:「是呀,你不殺人,人就殺你,我也是這樣和她說的,所以必須練好武功。」

  西門夫人道:「靈兒,你心地很好,將來會有福氣。我說的那些江湖上兇殺的事情,說不定你一生也不會碰上。」

  藍水靈吁了口氣,說道:「但願如此。」

  西門夫人道:「不過,練好武功,以備不時之需,那也是要的。對啦,說起武功,我好像沒見你練過太極劍法?」

  藍水靈道:「我會的那幾招是弟弟教我的,根本派不上用場的、所以沒練。」

  西門夫人道:「太極劍法是武當派武學精華的所聚,多少懂得一些也是好的。你在我這裡練了三個月功,將就也過得去了。明天,你們就要下山了,在你離開之前,我教你最一招吧。」她從女兒手中接過一把青鋼劍,說道:「瞧清楚了!」

  西門夫人使了一招劍法,登時令得藍水靈驚詫不已。

  原來她這一招是武當派太極劍法中的「白鶴亮翅」,而且和牟一羽使的一模一樣,只不過那可以意會而不可言傳的「劍意」,比牟一羽更加圓熟!

  西門夫人用正常的速度使了一招,又把動作放慢,使了一招,藍水靈看得更加清楚了。

  藍水靈咦了聲,說道:「乾娘,原來你也懂武當劍法?」

  西門夫人微笑不答,西門燕道:「媽媽和牟滄浪是早在三十年前就相識的,她見過牟滄浪的武當劍法,有什麼稀奇?」西門夫人不置可否,似是對女兒的話默認。

  藍水靈佩服之極,心裡想道:「她們這一家人真是聰明,東方大哥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乾娘對三十年前見過的劍法,如今也還能0使得這樣好!」她心中有疑問,不覺就說了出來:「乾娘,我也曾見過東方大哥使這一招,為何和你使的卻不一樣?」

  西門夫人道:「你以為他的那招白鶴亮翅是我教的麼?」

  藍水靈本是一廂情願希望這是事實的,這樣她就可否定牟一羽的說法,說東方亮是從弟弟的手中偷學的了。聽了西門夫人的反問,頗為失望。

  西門夭人道:「我也不知他是從哪裡學來的,不過聽你初來那天聽說,他用的這招似乎比牟一羽還更高明.是嗎?」

  西門燕搶著說道:「是呀,表哥就是在這一招上打敗牟一羽的。記得那天我也曾和你說過,你卻不信,一定要說是牟一羽故意讓表哥的。」

  西門夫人道:「靈兒,你能夠把東方亮使的那招白鶴亮翅重演出來嗎?」

  藍水靈道:「他那一招變化奇幻,我使不出來,只能說個大概。」

  西門夫人聽了她的所說.亦是有點疑惑,說道:「晤,似乎是有點創意。但也不見的比牟一羽原來的這一招更高明。」

  西門燕驀地想起,媽媽這一招是跟牟滄浪學的,和牟一羽使的這招相同。那可不能太過「貶低」牟一羽劍法了,便道:「媽,這想必是牟一羽學的還未到家,把以才會敗給表哥。」

  西門夫人道:「我這一招,在微細的地方,也稍為多了一點變化,靈兒,你用心聽我講解。」她不但對劍法的變化講得仔細,對如何運用武當派的的內功心法來使這一招,根據藍水靈現有的基礎,也作了能夠令她理解的指導。

  教了這招之後,西門夫人忽地問道:「靈兒,你到過少林寺之後,是不是還要回武當山去?」

  藍水靈道:「我不知道。找到了弟弟再說。」

  西門夫人道:「聽說武當派在為無相真人舉行安葬儀式,日期已經定了,好像是在下個月的二十七日。」

  無我相真人下葬的日期,在藍水靈離開武當山的時候,尚未聽說已定下的。她不覺有點奇怪,問道:「乾娘,你怎麼知道?」

  西門夫人道:「武當派已有訃文送給各大門派,這件事已是天下知聞。」

  她答是答了,但藍水靈還是疑團未解。心想:「訃文並未送來這裡,外人除了陸志誠之個,這個月也沒人來過,是誰告訴乾娘的呢?」心念末已,西門夫人已經移轉話題,她也不便盤根問底了。

  西門夫人接著說道:「還有五十多天,你回去是可以趕得上的,你的弟弟是無相真人最疼愛的徒孫,料想他是一定要回去的吧?」

  藍水靈道:「就不知弟弟是否還在少林寺,說不定他也有可能到別的地方去了。據我所知,他是領受師祖的遺命下山的,所以我不知師祖除了要地去見少林寺的慧可和尚之外,是不是還有別的事情要他去做?」

  西門夫人道:「即使你找不到弟弟,你自己也要回去的吧?」顯然她是希望藍水靈回武當山一趟。

  西門燕道:「媽,依我說,靈妹子還是不要回武當山的好,我可捨不得她呢。」

  西門夫人笑道:「傻孩子,她不會再來的嗎?再說她的爹娘都在武當山,你也應讓她回去省親啊。」

  藍水靈的心裡是不想弟弟回武當山的,但說到她自己頭上。她卻是不能不為西門夫人的話怦然心動了,是啊。她離家已有三個月了,又怎能不想念自己的爹娘呢。

  於是她點了點頭,說道:「多謝十娘體貼,我是要回家一趟的。」

  西門夫人道:「好,那麼我請你替我做件事情。」

  藍水靈道:「請乾娘吩咐。就只怕我這點本領,能夠替乾娘做得了什麼事呢?」

  西門夫人笑道:「你做不到的事情,我當然不會叫你去做。」

  說罷,回過頭來,對女兒道:「我給你當作信物的那個指環,你只須給慧可大師看一看就行,不必交給他。」

  西門燕笑道:「媽,你的女兒不會這樣笨的。我當然知道,這個指環只不過是拿來證明我是你的女兒罷了,我怎麼把這樣寶貴的指環送給一個燒火和尚?」

  西門夫人笑道:「我要你收回,並不是為了指環的寶貴,而是要你交給你的妹子。」

  藍水靈詫道:「給我做什麼?」

  西門夫人道:「也是給你做信物的。」

  藍水靈道:「乾娘要我去見何人?」

  西門夫人道:「見你們的新掌門人。」

  藍水靈笑道:「我正在想,回到了武當山。要不要向掌門人稟報?論理,我是應該稟報掌門人的,但我只是個掛名弟子,恐怕沒有資格求見掌門,現在有了乾娘的吩咐,我可以名正言順求見了。」

  西門夫人道:「但你不必先把我的招牌打出來,我交代你的話你要見了他再說。」

  藍水靈道:「女兒懂得。」

  西門夫人道:「你可以告訴他,這幾個月你是在我這裡,而且已經認了我作乾娘,他見了這指環,就不會懷疑你說的了。嗯,你還可以把我教給你的這招白鶴亮翅演給他看,如果他問起你在這裡做了些什麼事的話。」

  藍水靈料想還有下文,問道:「然後呢?」

  西門夫人道:「然的,你把我的口信捎給他。第一、祝賀他當了武當派的新掌門。第二、你說,我想見一見他的兒子。他新任掌門,我不敢要他陪同兒子遠來此地,只叫牟一羽和你一起來就行了。」

  藍水靈面上一紅,說道:「我想回家多住幾天,不一定能夠和小師叔來的。」

  西門燕笑道:「媽,你好心急想見干女婿啊!乾妹子了,媽要替你撮合良緣,你可莫錯過這個好機會。」

  她哪知道,母親要見牟一羽,並不僅僅只是為了藍水靈的原故。

  藍水靈紅著臉道:「乾娘,你聽聽燕姐扯到哪裡去了?」

  西門夫人微笑道:「燕兒,你的妹子面嫩,你和她說笑,也該適可而止了。不過,說正經的,江湖兒女,也無須太過避忌男女之嫌。如果你是為爹娘要留你在家中多住一些日子,我不勉強;如果你只是為了避嫌,不願和你的小師叔一起回來,那卻是大可中不必如此的。」

  藍水靈道:「乾娘還有什麼吩咐嗎?」心裡想道:「聽乾娘的意思,她最希望的是見到小師叔,至於我什麼時候回來,倒是無關緊要了。」

  西門夫人道:「你們早早就要動身,早點歇吧。我也沒有什麼別的事情要囑咐你們了,啊,對,只有那個戒指最關緊要,你們可得小心在意,千萬不要掉了。」

  西門燕道:「媽,你放心吧,我不會失掉你的定貝的。」

  西門夫人道:「你是笑我過份緊張吧?須知我寶貝的不是這個戒指。」

  西門燕道:「我知道,是因為這個戒指可以作為兩重信物。」心裡卻是有點奇怪的感覺,她的母親平時的說話是絕不囉唆的,但對這個戒指卻一再叮囑,儘管她在口頭上掩飾,但內心的緊張,卻是令她這個做女兒的也感覺到了。

  她當然不會知道這個戒指乃是另有來歷,並非僅僅因為她的母親在三十年前,戴過這個戒指,而她的兩個朋友——慧可和尚和牟滄浪都認得這個戒指,才把它拿來當作信物的。

  西門夫人在女兒走了之後,忽然想起了自己在女兒的這個年紀,不覺呆呆出神,歎了口氣,心裡想道:「滄浪見了這個戒指,不知有什麼感想?」時光倒流,她回到到三十年前了。

  這個戒指,就是在三十年前牟滄浪送給她的。

  那時他們已經是心心相印,彼此都以為終身配偶是「非君莫屬」的了。但牟滄浪的家裡,正在準備替他定親。他的父母看中的兒媳婦是他的表妹。而她的家人也不喜歡牟滄浪,認為牟滄浪家世雖好,但風流倜儻,在「拍花惹柳」這方面的「名聲」卻不大好,恐非良配。

  那時她寄寓在杭州一個親戚這裡,牟滄浪恰好也是作客杭州,他們幾乎每隔三兩天就要見上一次面。

  但也合上一句老話: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儘管他們兩情繾綣,難捨難分,終於還是到了不能不分手的一日。

  也不知他的家裡是否聽到了什麼風聲,封封家書,催他回去,最後甚至嚴限日期,再不回去,老父就要不認他做兒子了。

  這枚戒指就是牟滄浪在回家的前夕送給她的。

  戒指通常是被用來當作訂婚的信物,但可惜牟滄浪送給她的這一枚卻並不是訂婚戒指。

  「情比金堅猶未足,要如玉石放光芒!」這是牟滄浪給她戴上戒指之時所說的話。這枚戒指是比黃金有硬度更高的寶石。

  「不管未來變化如何,我對你的情總是像這寶石戒指一樣,永遠也不會磨損。你耐心等我回來吧,現在我雖未能向你求婚,一回來我就可以補行求婚了。」牟滄浪這樣說。她也相信他的求婚是遲早的事。因而毫不躊躇就戴上他的戒指。

  誰知牟滄浪一去不回,如今這枚戒指的光芒雖然未減,當年的那一段情卻是早被塵封了。

  牟滄浪沒有回來向她求婚,不過,第一個向她求婚的人也還不是她後來的丈夫。是另外一個少年,這個少年,也就是後來那個做了和尚的慧可。

  慧可是牟滄浪的好朋友,和牟滄浪一樣,都是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她對慧可的求婚,什麼話也沒說,只是豎起了戴著這枚鑽戒的手指。

  她不知道慧可的出家是否因為情場失意,但慧可離開時說的那幾句話,她也是同樣的永遠沒有忘記。

  「我沒有寶石送給你,我對你的情意也是永遠不會變的,不管你嫁給何人,我並不奢望從你這裡得到什麼,但我可以把比寶石更貴重的東西送給你,那就是我的性命,如果你需要的話!」

  三十年前事,一一到心頭。但究竟是誰對誰錯?誰的感情更真,西門夫人也只能是感到一片茫然了。正是: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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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遍灑虛空無障礙 妙參禪理出重關 (1)

她實在不能想像,像慧可這樣心高氣傲的人,居然會隱姓埋呂,跑到少林寺去做一個燒火和尚!

  「如果這都是為了我的緣故,我真是又多了一重罪孽了。」

  「時光一晃三十年,當年他願意為我赴湯蹈火,但如今他已是決意跳出紅塵的出家人了。這枚戒指還可以將他重新拉回俗世嗎?」

  答案是肯定的,她相信慧可縱然已經勘破色空,見了這枚戒洽,也還是會遵守當年的諾言的。

  「唉,我其實很不應該再去攪亂地的禪心,但除了他,還有誰能夠幫我的忙?」

  慧可是對她的前半生經歷知道得最多的人,也是她最可信託的朋友。對這位老朋友,她有著一份難以名說的愧怍心請。

  三十年事屈指堪驚,她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不知不覺,但見殘星明滅,第一線曙光已經透入簾櫳了。

  第二天一早,西門燕和藍水靈便即下山。西門夫人目送她們的背影遠去之後,方始回過頭來,抹乾剛才不願意給她們看的淚水。

  這兩個女孩子也是心事重重,不過比較來說,還是西門燕好一些,她只是為表哥的可能在斷魂谷中被困擔心而已,但她相信母親的朋友一定可以幫得了她的忙的。藍水靈的心情可複雜得多。有機會可以找得到弟弟,她當然興奮,但東方亮和牟一羽這兩個人,卻是她想見又怕見的人。她這心上的結,可是誰也不能幫她解開的了,

  她們仍然騎著當日她們從韓翔手下奪來的那兩匹坐騎,藍水靈現在的騎術,已經是差不多和西門燕一樣熟練了。

  走了七八天,氣候漸暖和,路上見到的行人也逐漸多起來了。

  這天她們正在山路馳驅,忽聽得有金鐵交鳴之聲從樹林裡傳出來,一聽就知道是有人在林中廝殺。

  西門燕道:「咦,這些人不知是什麼路道,打得好像很激烈呢?晤,好像是兩個人打一個人,你信不信?要不要去看一看?」西門燕的經驗當然比藍水靈豐富得多,此時忍不住對她賣弄自己在這方面的見識。

  藍水靈道:「咱們自己有事在身,何必去理會人家的閒事。」

  話猶未了,廝殺雙方對罵的聲音也聽得見了。

  「我不過是少林寺一個挑水和尚,和江湖朋友從無來往,自問決不至於和你們結有什麼梁子,你們一定是認錯人了!」聲音充滿惶惑和驚急。

  另一個聲音冷笑道:「我們沒找錯人,你也用不著拿出少林寺的招牌來嚇我們。莫說你不是在少林寺受戒的和尚,即使你是正牌的少林寺僧人,我們也不怕你!」

  又一個人哈哈笑道:「少林寺的武功原來也不見得怎樣高明,你死在荒山野嶺,來頭再大,也沒人替你伸冤,你只好自歎命苦吧!」

  那少林僧人大叫道:「冤有頭,債有主,你們因何定要殺我,可以告訴我嗎?」

  那兩個人齊聲說道:「對不起,我們只知是奉命追殺你的。你命中要注定做個糊塗鬼,可怪不得我們!」

  跟著一聲刺耳的尖叫,好像是有人受傷了,

  藍水靈聽見被追殺的是少林寺出來的僧人,心頭已是不由得陡然一震,此時聽得有人受傷呼叫,當然是更加吃驚了。

  西門燕反而作出好整以暇的模樣笑了:「你聽聽,受傷的好像正是那個少林僧人呢,咱們管不管這個閒事?」

  藍水靈沒有回答,她已經撥轉馬頭,跑入林子去了。

  只見果然是和西門燕說的那樣,兩條大漢夾攻一個僧人。

  這兩條大漢,一個用鐵打的齊眉根,一個則只憑一雙肉掌進招。

  那用齊眉棍的也還罷了,那個只憑肉掌對敵的傢伙卻是厲害非常,雙掌飛舞,按拍擒拿每一招出手,都是攻向那少林僧人的要害。

  那少林僧人把一根禪杖使開,虎虎風生,沙飛石走,威勢亦其駭人,但以一致二,形勢卻是顯然不利,他的禪杖可以盪開齊眉棍,但對那個只憑肉掌欺身進逼的漢子,他的禪杖是長兵器,卻是甚難遮攔,險招頻見。

  藍水靈不覺吃了一驚,「這不正是斷魂谷的大擒拿手法嗎?」

  她們來得正是時候,西門燕一出手,就打跑那兩條大漢。不過,她的坐騎也被對手的飛刀所傷,不能再用了。

  西門燕和藍水靈亦無暇去追趕他手了,那少林僧人倒在地上,已是奄奄一息,救人要緊,只好讓那人逃跑。

  西門燕經驗較豐,一看這少林僧人傷得如此之重,不覺皺起眉頭。心想救是救不活的了,只能望他多活片刻吧,當下出指封了他傷口周圍的穴道。這是封穴止血之法,可以令他不至於因為失血太多而加速死亡。

  藍水靈卻不知如何是好,眼睛望著他,就好像是給嚇傻了一般。但她的眼神,她的臉色,卻是都表現出她比西門燕更加關心那個少林僧人。

  那少林僧人也是有點古怪,忽地說道:「姑娘,你的眼睛真好看。唉,恐怕,沒這麼巧吧,你們也剛好是兩個年輕的姑娘!」

  在這個生死關頭,他居然還有心情欣賞藍水靈的美目!

  但更加吸引西門燕注意的還是他後面的那一句話,西門燕忙問道:「你說的是什麼巧事?」

  那少林僧人道:「我是受人之托,要到一遙遠的地方,給兩位年輕的姑娘送信的。」

  西門燕道:「什麼地方?」

  「念青唐古拉山的聖女峰,峰上的百花谷!」

  這個地方可正是西門燕的家所在之處!

  西門燕又喜又驚,忙道:「那兩位姑娘叫什麼名字?」

  「一位叫藍水靈一位叫西門燕啊!」

  當這僧人說到她們名字的時候,他們都是失聲叫了起來:「我就是藍水靈啊」「我就是西門燕啊!」

  那僧有似是喜出望外,精神也好了一些,喃喃說道:「真想不到天下竟有這樣的巧事!」

  西門燕道:「是誰托你給我們送信的?信呢?」她只道必定是她的表哥東方亮無疑。

  哪知道僧人卻道:「是我的師父,帶的是口信,他也只是替人傳話!」

  西門燕道:「你的師父是哪位上人?」「上人」是對「高僧」的尊稱,嚴格來說,少林寺的和尚,也只是主持和達摩院的幾個長老才當得起這個稱呼的。不過西門燕用這個稱呼,當然沒這麼講究,只是當作尋常的客套用語而已。

  那僧人道:「我只不過是少林寺的挑水和尚,哪裡配作什麼上人的徒弟,我的師父在寺中的地位和我一樣,他是燒火和尚。」

  藍水靈道:「啊,燒火和尚!那麼令師的法號,想必是上慧下可了——

  那僧人道:「不錯,我的師父正是慧可。姑娘,你怎麼知道?」

  西門燕道:「令師是有大本領的人,少林寺那些飯桶和尚雖然不知道他,我們卻是早就聽人說過他的大名的了。」

  那僧人聽得這兩個姑娘早就知道他師父的「大名」,驚奇之中頗感欣悅,「哦」,原來我的師父當真是個大有來歷的人嗎?其實我還不能算是他的正式弟了,只不過是蒙他平日抽空教我幾手功夫而已,唉,只歎我學藝不精……」

  西門燕頗不耐煩聽他的自怨自艾,說道:「那兩個人在江湖上也是頗有名氣的人物呢,你以一敵二,居然沒死,也是很不容易了。不過咱們恐怕沒有功夫細談了,還是請你說說這是怎麼回事吧?」她一面說話,一面以右掌貼著他的背心,把真氣輸進他的體內。她內功指雖然還談不上「深厚」二字,令那少林僧人苟延殘喘卻還做得到的。

  那僧人一時間好像也不知道從何說起,問道:「姑娘,你最想知道的是什麼?」

  西門燕道:「你剛才說,令師也是受人所托,才叫你來給我們傳話的。那個托今師口信的人是誰?」

  那僧人道:「我也不知是不是那個少年,師父在那天見過那個少年之後,離開少林寺之前,對我說那些話的。」

  西門燕道:「那少年是不是二十來歲年紀,復娃東方,單名一個亮字?」

  那僧人道:「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過他好像只有十五六歲。」

  藍水靈道:「啊,那一定是我的弟弟了。那天,只是他一個人進少林寺嗎?」那僧人道:「他有個朋友在寺外等他,不過,我也是店來才聽得人家說的,聽說因為他是武當派的弟子,達摩院首座親自出去,問了他幾句話,才讓他進來的。至於為什麼不讓他的朋友進來,那我就不知道了。」

  西門燕鬆了口氣:「這個少年自必是水靈的弟弟無疑,他的那個朋友,料想也一定是我的表哥了。」她無暇多問,說道:「好,那麼請把那個人經由令師轉托你給我們帶來的口信說給我們知道吧。」

  那僧人道:「姑娘是……」他雖然聽過他們自報姓名,但他已經有點迷糊,要記的事情又太多,恐怕記錯,故此再問一遍,

  西門燕道:「我是西門燕。」

  那僧人道:「這個口信要我告訴你,你的表哥另外有事,要到別的地方,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家,叫你不要等他。天鵝的蛋,倘若你要放在另一個籃子,他也不會怪你。」

  西門燕眉頭一皺,問道:「還有別的話嗎?」

  那僧人道:「有。你的表哥要你好好待客,但客人要走,你也不能強留!」

  西門燕苦笑道:「靈妹,我的表哥對你倒是頗為關心呢,他生怕我欺負你呢!」

  藍水靈道:「這幾句話並不是由東方亮直接告訴慧可大師的。說不定是我的弟弟假傳『聖旨』。」

  西門燕道:「但若不是表哥把這件事告訴你的弟弟,你的弟弟也不會知道。」

  藍水靈點了點頭,想道:「如此看來,京弟和東方大哥的交情的確是不比尋常了。怪不得小師叔會有猜疑。」心中一則似喜,一則似懼。

  那僧人道:「藍姑娘,給你的口信則似乎是令弟所托的了。」

  藍水靈道:「他怎樣說?」

  那僧人道:「令弟叫你不必懼怕,要回家盡可回家。還說他感激爹娘特別疼他,要你替他侍奉爹娘,他恐怕要等到可以回去的時候才能回去。」

  西門燕道:「咦,你的弟弟對自己父母的說話怎的也這樣客氣?」

  藍水靈心裡也是惶惑不安:「莫非弟弟已經知道他自己的身世之隱?」她回過頭來,問那僧人:「他有沒有說他去了什麼地方?」

  那僧人道:「令弟和慧可師父說話的時候,我並不在場,他有沒有說,我不知道。師父托我替他稍的口信,卻是沒有說的。」

  藍水靈問道:「他們是一起離開少林寺的嗎?」

  那僧人道:「不是。今弟離開了大約半個時辰,我的師父才離開。因為他雖然是個掛單和尚,也得稟明瞭管香積廚的和尚,方能離開。」

  西門燕道:「那麼你呢?你是不是和師父一起離開——

  那僧人道:「也不是。因為、因為……在我辭工的時候,還有一位協管戒律院的大和尚要我去問話,這,這,這可……」說至此處,他已經是有點上氣不接下氣了。西門燕心思靈敏,猜想他要說的大概是「這可說來話長」之類的話。

  西門燕也不耐煩聽他細說原因,趕忙問道:「在寺門外等待的那個少年,是不是和他們一起走的——

  那僧人道:「我,我怎麼知道。」

  西門燕道:「你有沒有聽別人說。」

  那僧人道:「我沒想起要問這件事。我不知道。」

  西門燕最相知道的是關於她的表哥的消息,聽得他這樣說,便道:「多謝你告訴我這許多事情,我沒什麼要問的了。」貼著僧人的手掌亦已鬆開。

  她的手掌一鬆開,僧人更加支持不住,面色變得好像死灰,藍水靈忙道:「你叫什麼名字?可有什麼未了之事要我們替你辦麼?」

  那僧人道:「我是個無父母的孤兒,無名無姓,來去也無牽掛,你們想起我的時候,就稱我做挑水和尚好了。」

  藍水靈含淚道:「你捨己為人,你的恩德我們永遠也不會忘記!」

  那僧人似是迴光返照,含笑說道:「我本來是個庸庸碌碌的人,如今最少在江湖上亦已有人知道我這個挑水和尚了。我、我死而無憾。」脫罷,含笑而逝。

  藍水靈眼中含淚,對這僧人的屍體磕了個頭。西門燕卻是呆呆的站在一旁,並沒隨她行禮。

  藍水靈有點不滿,說道:「燕姐,你在想些什麼?」

  西門燕道:「我是在想,我若碰到了生死關頭,是不是能夠像他這般灑脫?唉,別說生死關頭了,只怕小小一個籃子的天鵝蛋我都捨不得丟開。佛經說要斷執著才能證真如,看來我是決計不能成為佛門弟子了。」

  藍水靈不知她是另有感觸,說道:「我不懂佛經,這位大和尚在少林寺職司挑水,恐怕也未必讀過什麼佛經,但他的所作所為,卻是無愧高僧稱號。依我看來,一個人只要像他這樣行為誠樸,心地善良,不必出家,也可以沾上佛性。」

  西門燕合什笑道:「善哉,善哉,你這番話倒是妙悟禪機呢。記不得是哪位高僧說過的了,凡人皆有佛性,怕只怕你墜入紅塵之後,不能摒除貪嗔諸念,心中染上塵垢而已。不過,道理易懂,要我學他模樣,卻是做不來的。」

  藍水靈道:「這位大和尚是為了給咱們送信而死的,咱們也不能空談什麼禪機佛理,總得為他做點事情,才得心安。」

  西門燕道:「你要為他做什麼事?」

  藍水靈道:「將他的屍骨帶回去給他師父。」

  西門燕道:「你沒有聽他說麼,他師父都已經離開少林寺了,咱們哪裡去找?」藍水靈霍然一省,說道:「那怎麼辦?乾娘本來要咱們去少林寺找慧可大師的,誰知慧可就是他的師父,咱們還要不要去少林寺打聽一下他的消息呢?」

  西門燕道:「慧可和尚的行蹤連他的徒弟都沒告訴,又怎會告訴別人?他在少林寺也不過是個燒火和尚,別人不會看重他的。依我看,看是去斷魂谷打聽吧。那個陸志誠說我的表哥在斷魂谷。那天和你的弟弟去少林寺的也有我的表哥,說不定他們都是到了斷魂谷去了。」藍水靈道:「倘若他們都去了斷魂谷,為何斷魂谷又要派人來追殺這個慧可的徒弟呢?」

  西門燕道:「我也不知其中曲折,但正因如此,這件事不管真相如何,都是和斷魂谷有關的了。你說對嗎?」

  藍水靈拿不定主意,半晌道:「姐姐說的是。」

  西門燕道:「但咱們沒有慧可來作保鏢,這次前往斷魂谷,風險可就大得多了。妹妹,倘若你不願意冒這個險,我也不勉強你。」

  藍水靈當日本來是被逼跟西門燕回家的,但這幾個月來,西門燕待她確是情如姐妹,因此雖然覺得意氣與她不大相投,也是不忍令她失望了。便道:「咱們已經義結金蘭,倘若只能有福同享,不能有禍同當,那還算得是什麼姐妹?何況我的武功也是乾娘教的呢。不管我的弟弟是否跟了東方大哥去斷魂谷我都和你作伴!」

  西門燕「激將」成功,笑道:「想不到事情就有這麼湊巧,你的弟弟跑到少林寺去,要找的人竟然也是慧可和尚。慧可和尚叫徒弟來給咱們信,剛好又和咱們碰上了。」

  藍水靈沒有說話,心中但感一片迷茫。慧可是西門夫人的老朋友,這是她已經知道了的。但這個燒火和尚和弟弟又有什麼關係,怎的弟弟也要去找他呢?不錯,她可以猜想得到這是出於無相真人的遺命,但無相真人自知元壽已盡,卻不要自己最疼愛的徒孫待隨在側,而寧願打破門戶之見,叫徒孫拜會少林寺的一個燒火和尚,這不是更顯得奇怪了嗎?唯一的解釋,只能是慧可和尚必定和弟弟人些什麼關係了,但無相真人卻又從何得知?

  種種疑團,百思莫解,「只能等待見到弟弟時才會明白了。」藍水靈心想。

  藍水靈可不知道,她的弟弟雖然見到慧可,種種疑團,也還未能一一揭開的。

  那日他與無色長老分手之後,即便兼程趕路,前往嵩山。嵩山是太室、少室兩山的總稱,兩山對峙,中間相隔約十餘里,在少室北麓的五乳峰,便是少林寺所在地了,少林寺大名鼎鼎,踏入河南境內,真是婦孺皆知。藍玉京找人問路,易如反掌,這一天終於來到了嵩山。他一早登山,朝陽初出的時候,已經看得見少林寺了。

  但見石塔如林,少林寺就兀立在塔林這中。除了石塔之外,還有一多,是古柏多。藍玉京見一株老柏,蒼翠夭矯,樹身大可兩人合抱,藍玉京沒見過老柏,不禁看多兩眼,發現樹下有一塊石碑,式樣古拙,碑上長滿苔蘚,藍玉京好奇心起,走過去拂拭蒼苔,讀那碑文:「唐僧曇宗,住河南少林寺,精通武藝。武德四年,太宗進為秦王,奉命王世充,曇宗等十三人。參加戰陣,以威猛善戰,克敵致勝。太宗封曇宗為大將軍,其餘不願為者,各紫羅袈裟一襲。」「武德」是唐太祖李淵的年號。「太宗」即是李世民,少林僧人曇宗等十三人助李世民打敗王世充一事,是少林寺歷史性的大事,因此後人立碑為記。

  藍玉京心裡想道:「本派創派祖師張真人據說曾經幫過燕王的忙,後來燕王做了皇帝,不但把祖師封真人,而且把武當山的地位置於五嶽之上。但張真人究竟幫過燕王什麼忙,卻未見有明文記載,也有人說是燕王為了要拉攏張真人,才那樣做的,但即使是真,也沒有少林寺僧人在唐朝所立的功勞之大。」想到武林的門派,也要仰伏帝皇之力才能發揚光大,不覺為之興歎。

  他正自胡思亂想,卻不知什麼時候,忽然有個人來到他的身旁。是個年紀三十多歲的虯髯漢子。這虯髯漢子說道:「你這個娃娃來做什麼?」

  藍玉京道:「我是去少林寺的。」

  那漢子道:「你來到這裡,我當然知道你是要去少林寺的。我是問你,因何去少林寺?」

  藍玉京當然不願意告訴一個陌生人,但想這個人很可能就是從小林寺出來的,要是拒不作答,也不在好。便道:「我想拜訪一個和尚。」

  虯髯漢子道:「少林的和尚我認得不少,你要找的那個名叫什麼」?

  藍玉京道:「我要找的是個燒火和尚。你不會認識的。」

  那漢子哼了一聲,說道:「那燒火和尚是不是法號慧可?」

  藍玉京吃了一驚道:「你和他相熟?」

  那漢子道:「我都不配見他,你憑什麼資格要去見他?」

  「憑什麼資格」,藍玉京當然更加不想告訴他了。「我也自知不配見他,只是受人所托,姑且一試而已。」藍玉京道。

  「何人托你?」那漢子竟然是一副要打破沙鍋問到底的神氣。

  藍玉京忍不住發問:「你又是什麼人?憑什麼要我說給你聽?」

  那漢子冷冷一笑,道:「你要去試一試,你先和我試一試吧!」藍玉京還未弄清楚他的意思,他已是倏地一抓向藍玉京抓下來了。

  幸虧藍玉京閃得快,喝道:「你幹麼出手傷人?」

  那漢子道:「你不是問我憑什麼要你說嗎?就憑我這大擒拿手!你先和我試試,要是能夠打得過我,你才可以去試一試求見那個燒火和尚!」他口中說話,手底卻是絲毫不緩,說話之間,已是閃電般地連發三招而且一招比一招厲害,最後一招,竟然抓向藍玉京肩上的琵琶骨。

  藍玉京豈能容他毀了武功,只得盡力抵擋,雙掌相交,蓬的一聲,藍玉京倒退兩步,那漢子的身形也晃了一晃。

  那漢子哼了一聲道:「小娃娃倒是有點硬份,但也還不配踏入少林寺。」雙掌盤旋飛舞,攻得越發急了。

  藍玉京精於劍法,拳腳的功夫卻是並不高明,但在那人急攻之下,他根本無暇拔劍,即使有餘暇拔劍,他也不想用寶劍對付手無寸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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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遍灑虛空無障礙 妙參禪理出重關 (2)

  哪知這個漢子口裡說是「試」他武功,出手卻招招狠辣,只要給他抓著一下,只怕就有筋斷骨折之災,藍玉京終於抵擋不住了,「嗤」的一聲,衣裳被他撕破一幅。百忙中把太極劍法化為掌法,一招野馬分鬃,斜切那人左肩。

  藍玉京並不指望這一招可以打敗對方,但求可以稍稍阻擋對方攻熱勢而已。不料他這一招剛出,就聽得那人大叫一聲,好像站立都站不穩了,一個踉蹌,骨碌碌的就從山坡上滾了下去。山坡陡峭,藍玉京驚魂未定,跑到山邊看時,已是看不見那個人了。

  峭壁下,幽谷望不見底。藍玉京打了一個寒噤,心裡想道:「奇怪,我這一掌好像還沒打著他,怎的他就會失足跌下幽谷去了?但願他不要因此喪命才好,否則我的罪孽可真大了。」

  但想到那個人的大擒手法,招招狠辣,倘若他不是「失足」跌下幽谷,只怕自己不死也得重傷,思之猶有餘悸。

  但當真是「失足」嗎?

  藍玉京自出娘胎,只曾和東方亮比過劍法,但那只是拆招而已,對敵的經驗,他可說是絲毫沒有的。不過,雖然如此,他多少總還有點知已知彼的粗淺見識,那人的武功比他高得多,決不是他那一招野馬分鬃能打敗的,但既然不是他那一招的威力,一個武功高強的人、又怎會無端失足?

  一輪紅日,早已從雲海中鑽了出來,林中景物,看得清清楚楚,連飛鳥也沒看見,哪裡有別人的影子?

  藍玉京百思莫得其解,只好繼續前行,還未走到少林寺的門前就有一個黑臉僧人迎上來了。

  「小哥兒,你家大人呢?」黑臉一見他就這樣問。

  藍玉京不大高興這個僧人把他當作必須跟隨大人的孩子看待,答道:「我家大人遠在千里之外,我是一個人來的。」

  那黑臉僧道:「哦,那也許是我聽錯了。你一個小孩子,千里迢迢,跑來這裡做什麼?」原來他是輪值看守山的僧人,隱隱聽得柏林裡好像有人打架,故此跑出來看。

  藍玉京答道:「我是想來求見貴寺的一位大師!」

  那黑臉僧人眉頭一皺,說道:「你是想學武功,想得入迷了吧?我們少林寺的和尚,一不會胡亂收徒,二也沒有那麼閒功夫去指點別人練武。」這類的事情,在少林寺是屢見為鮮的。

  藍玉京道:「第一,我並不是來拜師;第二,我也並不想找人指點,我是有事求見貴寺的一位大師的。」

  黑面僧人道:「你想見哪位大師,達摩院的還是羅漢堂的?」口氣中顯然已是帶點嘲諷意味。

  藍玉京一本正經答道:「這大師,法號慧可。」

  黑臉僧人露出詫異的神色,說道:「慧可?少林寺可並沒有一個名叫做慧可的和尚。」

  「誰人要找慧可?」說到這裡,剛好就有一個黃面僧人出來。

  黑臉僧道:「是這位小哥。」

  黃面僧道:「奇怪,慧可來了這裡三十年,從來沒有找過他的,今天竟然接連有人找他。小哥,幸虧你碰上我,」

  黑面僧大為奇怪,說道:「當真有個叫做慧可的和尚,而且已經來了三十年?」

  黃瞼僧臉僧道:「實不相瞞,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有這個人的。不過,是不是這小哥要找的人,我可還得問問。喂,你要找的這位慧可大師在少林寺是幹什麼的?」

  藍玉京道:「我想他大概不會是在達摩院或羅漢堂執事的老和尚,據我所知,他是在貴寺職司燒火的。」

  黑臉僧一怔,「什麼,燒火和尚?」

  黃臉僧笑道:「你莫看輕這個燒火和尚,他的架子還大得很呢,約莫兩個時辰之前,有個人來找他,央求我給他通報,也沒問是什麼人,就要我把那人趕開。」原來這個黃臉僧是昨晚下半夜輪值守山門的,天剛亮,那個人就來了。那時正是他換班的時候。但這個黑臉僧卻還未來(看守山門的也不只一個人,通常是兩個人。這兩個人也並非同時換班)。

  黑臉僧哈哈大笑,說道:「怪不得我不知道,原來是個燒火和尚。」要知少林寺的大小和尚,包括雜役在內,有一千多人,黑臉僧哪裡會注意到一個燒火和尚。

  藍玉京道:「燒火和尚又有什麼好笑?」

  黑臉僧道:「小哥,你誤會了。我們並不是世俗之見,看輕燒火和尚,只是燒火和尚,卻有人稱他為大師,那可真是奇聞了!我還是第一次聽見呢。」說罷,不覺又哈哈大笑。

  藍玉京道:「一點也不好笑,我的師祖就是稱慧可為大師的。」

  黃臉僧道:「你是哪一派的?你的師祖是誰?」

  藍玉京道:「我是武當派的,我的師祖是無相真人!」

  兩個僧人都是不禁吃了一驚,同聲說道:「無相真人?你說的是武當派的掌門?」

  藍玉京道:「現在的掌門人已經不是他老人家了。」

  這兩個人方才想起,無相真人正是最近去世的,前兩天少林寺剛接到消息。黑臉僧道:「當真是無相真人叫你來找慧可的嗎?」

  藍玉京道:「我為什麼要騙你們——

  黑臉僧道:「他是哪一天叫你下山的?」

  藍玉京說了那個日子,黑臉僧屈指一算,說道:「那不正是無相真人去世的前一天嗎——

  藍玉京道:「不錯,我是在路上知道師祖升天的消息的。」

  黑臉僧人冷笑道:「他在臨終前夕,多少事情需要交代,卻要你來找少林寺的一個燒火和尚?」

  藍玉京道:「信不信由你。若不是師祖告訴我,我還在武當山,又怎知你們少林寺有個名叫慧可的燒火和尚?」

  黃臉僧冷笑道:「你知不知道,武當派的祖師張三豐是從我們少林寺逃出去的,二百年來,武當派的道家弟子,從來沒有人敢上少林寺,俗家弟子,也只有一個牟獨逸來過。」

  藍玉京道:「知道。」

  黑臉僧道:「你若說無相真人叫你來謁見本寺主詩,我還勉強可以相信幾分,哼,哼,他會要你來拜會我們的一個燒火和尚?」

  藍玉京道:「你要怎樣才相信?」黑臉僧道:「死無對證,不過武功是可以作證的。」

  藍玉京道:「你的意思是要試我懂不懂武當派的功夫?」

  黑臉僧道:「不錯,我不但是要試你懂不懂,你必須抵擋得我十招,我才能夠用信你是無相真人的徒孫!」

  藍玉京道:「可以。但無需限定十招.一百招也行!」

  黑臉僧道:「好呀,你這個娃兒口氣倒大。我告訴你,我出招是不會手下留情的,打傷了你,你可別怨!」

  藍玉京道:「我若打傷了你,請你別見怪。」

  黑臉僧人氣得雙眼翻白,喝邊:「狂妄小子,拔劍吧!」

  那黃臉僧人是他師兄,知道他脾氣暴躁,怕他當真打傷了一個乳具未干的少年,受方丈責罰還在其次,傳出去對少林寺的名聲也是有損,忙道:「師弟,別要和一個無知少年一般見識,讓我隨便試他兩紹就行了。」

  他是名列羅漢堂的十八名大弟子之一,不想多耗時候,一出手就是小擒拿手法。名為「小擒拿」,可比那個虯髯漢子的「大擒拿」更為厲害,只聽得「嗤」的一聲,藍玉京的袖子被他撕破。

  藍玉京默念劍訣:「太極圓轉,無使斷缺,意在劍先,綿綿不絕。任它如泰山壓頂,我只當清風拂面。」眼睛也不一眨,手中的青鋼劍已是接連劃了三個圈圈。黃臉僧找不到他的破綻,怎敢手指插入他的劍圈之中。

  黑臉僧叫道:「師兄,這小子只怕是有人在背後指使,存心來要咱們少林寺的好看的,你可不能手下留情了!」

  藍玉京的劍術之精,大大出乎這黃臉僧人的意料之外,他聽了師弟的話,不覺心中一動,「師弟雖然是個莽漢,但這話倒是說得有幾分見地。這小子看來不過十五六歲。劍法就這樣了得,說不定他當真是無相真人的徒孫,武當派那些老道士指使他來試探咱們少林派的武功的。他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子,那些老道諒我們不敢傷他的性命,但我們這裡的頭面人物,若是有一兩個輸給他,少林派從此就更加要給武當壓得抬不起頭了!」

  黃臉僧人有了這個疑心,登時就出手不再留情。雖然未必要取藍玉京的性命,但把藍玉京打成殘廢則不在所惜了。

  他一聲大吼,飛身撲擊,掌力把藍玉京的劍圈盪開,藍玉京斜身飄閃,一招「金針度劫」劍尖反挑黃臉僧的脈門,這一個變化的奇詭,又是大出黃臉僧的意料之外,他不知藍玉京的太極劍法乃是另有「創意」的,不禁心中噴咕:「奇怪,這小子的劍法好像是太極劍法,但卻又像並非一樣。」他的經驗、武功都在藍玉京之上,雖然摸不透藍玉京的底細,也不至於為他所乘,當下雙掌斜擊,已拍中藍玉京的劍身,藍玉京閃身躍避,虎口已是隱隱發麻。

  藍玉京「哎喲」一聲叫起來道:「好大的氣力!」黃臉僧人不禁臉上發燒,暗暗叫了一聲「慚愧」,心裡想道:「我名列十八羅漢之中,在招數上竟然勝不過一個少年,好在沒有外人在旁,否則可真是給人笑話了。」

  那黑臉僧見藍玉京居然能夠抵擋師兄的大力金剛掌,不禁也是暗暗詫異,說道:「素聞武當派最擅長的功夫是借力打力,你這小子自稱是無相真人的徒孫,卻連這點門道都不懂,嘿嘿,看來你定是假冒無疑!」

  其實藍玉京何嘗不懂以柔克剛的道理,他五歲開始學武,十一年來,不知學過多少借力打力的手法。但道理易懂,手法也不難學,最難的是運用之妙,存於一心,否則臨敵之際,千變萬化,差之毫釐,便會謬之千里。還有一點,功力如果相差太遠,縱然運用妙,那也未必能夠以柔克剛。

  那黑臉僧當然也懂得這個道理,不過,他是故意這樣說的,一來是為替師兄解嘲,二來他亦已看出了師兄不願打傷這個少年,因此他就故意先把這個少年認定了不是武當派的弟子,萬一將來鬧出糾紛,也可以有理由辯解。

  哪知他這麼一說,卻也提醒了藍玉京。藍玉京這半個月來,對師祖給他的內心法,已經領悟不少,只是未有機會嘗試運用,欠缺經驗而已。

  這剎那間,內功心法所提的訣竅從他心中流過:「從有到無,無中生有。心無沾,流水行雲。任彼金剛猛撲,四兩可撥千斤!」訣竅一念,登時心竅也開。

  說時遲,那時快,黃臉僧人又是猛的一掌劈來,藍玉京倒持寶劍,以劍柄迎上,輕輕一撥,只聽得「喀喇」一聲,三丈開外的一棵大樹,一株粗如兒臂的樹枝被黃臉僧人的劈空掌力打斷,不過,藍玉京雖然能夠把他的掌力牽引出去,轉了方向,打斷樹枝,他本人還是不能不晃了幾晃,退了一二步,方始穩得住身形。這是因為他只能把對方的力道撥開八成之故。

  但這麼一來,卻是令得這個僧人的黃臉成了紅臉了。

  要知借力打力,雖然不能硬碰,但假如藍玉京剛才是用劍尖牽引,這個黃臉僧人雖然不至遭受斷臂之厄,皮肉之傷卻是難免的了。

  也不知是否由於心而生「暗」,在那枝樹枝被他劈空掌力折斷之時,他似乎隱隱所得構林裡有人發出一聲冷笑,聲音飄忽,似有如無,還沒有枝葉搖吵的聲音清楚,究竟是笑聲還是風聲?或者根本只是他的幻覺,在他心裡,只能是個迷了。

  他思疑不定,為了挽回面子,一聲冷笑,說道:「好小子,我讓你見識見識我的空手入白刃功夫,我不用內力,也能打敗你,免得給你說我以大欺小。」

  聲出招發,五指如鉤,向藍玉京抓下。但卻並沒有斯身進迫,甚至和藍玉京的劍尖,也總是合持著三五寸的距離。

  空手人白刃的目的,是要奪對方的兵刃的,沒有接觸。又怎能達到這個目的呢?

  原來他用的是少林寺七十二種絕技之一的龍抓手功夫。出手如電。每一招都虛實相生,變化莫測。只要對方的防禦稍有疏失,立即可以由虛變實,抓住對方的要穴道。但在無機可乘的時候,他這種飄忽不定的掌力,對方要借力也無從借起。他說不用內力也是假的,只是換上了陰柔的小天星掌力,沒有掌風而已。不過,龍抓手的功夫並非倚仗內力傷人,則是真的。

  藍玉京的太極劍法本來不輸於他龍爪手功夫,但黃臉僧人的龍爪手這門功夫已經練了二十年,藍玉京的太極劍法還是最近練的,雖然他的悟性甚高,而且還有「創意」,但究竟不及對方的造詣之深。

  黃臉僧人改變打法,繞身游鬥,移步換形,瞬息百變,對藍玉京的威脅,登時大增,漸漸,藍玉京的劍法已是被他克了。

  黑臉僧人在旁觀戰,看得眉飛色舞,不停的給師兄喝彩,「妙啊,妙啊!」都不知叫了多少聲了。可是他每叫一聲「妙啊」黃臉僧人的眉就不覺一皺,臉色也越來越難看了。

  藍玉京並沒有數他出了幾招,但他自己心中有數,已是過百招了。他曾誇口要在十招之內打敗藍玉京的,現在已是十倍於十招之數,師弟的喝彩聲豈不是等於對他的嘲笑麼?雖然黑臉僧人是絕對沒有這個意思的。

  黃臉僧人一咬牙根,心裡想道:「我若是抓不著這小子,顏臉何存?」無明火起,登時使出殺手絕招,即使誤傷藍玉京的性命,也是在所不顧了。

  他把小天星掌力用在龍爪手上,一伸一縮,這一抓,抓出去的力道令得藍玉京像被漩渦卷吸一般,雖然不至跌倒,腳步已是踉蹌,不知不覺,身形傾側。

  黃臉僧人立即閃電出招,招數也是非常奇妙,藍玉京身形不穩,不論如何閃避,都非中招不可。若然閃避不當,琵琶骨就要給對方抓裂閃避得宜,手中的劍最少也要給方奪去。

  就在這間不容髮之際,藍玉京忽地聽得好像有人在他身邊叫道:「白鶴亮翅,玄鳥劃砂!」藍玉京不假思索的就把這兩招使了出來!

  白鶴亮翅是要身形掠起的,他腳下踉蹌,正好趁勢躍起,但玄鳥劃砂則是反手向後轉個圈削出的,黃臉僧是在正面攻他,他身了懸空,使這一招,那豈不是變成了無的放矢,如何夠能防禦。

  不過,藍玉京根本就沒去想這層道理,因為他已聽出了那個聲音是誰的了,是一個他最信服的人。

  只聽得「嗤」的一聲,黃臉僧人的僧袍被劃開了一道七寸多長的裂縫,胸口也感到了森森的劍氣,這一驚非同小可,趕忙斜躍出數丈開外。

  原來在那個指點藍玉京之際,早已算準了黃臉僧人的後著,黃臉僧人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在那剎那之間,移形易位,轉到藍玉京後側發招,這一來就等於是送上去湊合藍玉京的「玄烏劃砂」了。更妙的是,那人還算準了藍玉京在使了一招「白鶴亮翅」之後,第二招的力道配合上兩者之間的距離,「玄鳥劃砂」就只能劃破對方的僧袍,而不至於傷及性命。

  那黑臉僧人見師兄僧袍破裂,急切間也不知是否受傷,他的脾氣素來暴躁,一聲大喝:「好小子你敢傷我師兄!」掄起方便鏟,就朝藍玉京雙腳鏟來。

  方便鏟是重兵器,這黑臉僧人又是專練外功的,雙臂之力,足有千斤。他不是鏟向藍玉京的上三路,已經是手下留情了。不過這一鏟朝著藍玉京雙足鏟來,藍玉京即使能夠保全命,雙足也是要和身體分家的了。

  藍玉京當然不甘殘廢,「任他泰山壓頂,我只當清風拂面」,自然而然就使出了剛剛妙悟的「四兩撥千斤」的功夫。

  黑臉僧人的功造詣遠遠不及師兄,藍玉京用四兩撥千斤來對付那黃臉僧人,收效不大;對付這黑臉僧人卻是立即見功。

  「四兩撥千斤」不怕對方力大,對方的氣力越大,所受的反出也越大,只聽得「噹」的一聲巨響,震耳欲聾,黑臉僧人的方便鏟陡然被撥轉方向,哪裡還能掌握得牢,不但方便鏟脫手、飛出,他的虎口亦迸裂!

  這幾下雷轟電閃般的攻拒,不過轉眼功夫,便即分勝負。藍玉京茫然四顧,那兩個僧人則如鬥敗的公雞,氣沮神傷。

  突然,藍玉京眼睛發亮,那兩個僧人也抬起頭來了。場中突然多了幾個人。

  「東方大哥,果然是你!」藍玉京失聲叫道。

  他眼中只看見東方亮,還沒注意到同一時間出現的另外兩個人。

  這兩個都是六旬開外的老和尚,而且是身份大不尋常的老和尚。

  一個是少林寺達摩院的首座本無大師。

  另一個竟是少林寺的方丈痛禪上人!

  這兩個僧人怎麼也想不到本寺的主持竟然會親自出來,而且還加上達摩院的首座

  本無大師面挾寒霜,說道:「圓通,你身為羅漢堂僧人,怎能妄動無明,用本寺的絕技對付一個還成年的小施主?」

  那黃臉僧人道:「弟子知罪,不過,請首座明鑒,這位小施主卻是捏造謊言,假冒武當派的弟子,來挑起糾紛的。他背後一定有人指使,請先查明他的來歷。」

  本無大師喝道:「住嘴!人家來意早已說得明明白白,只是你胡亂猜疑,你還不向這位小施主賠罪」

  黃臉僧人駭然說道:「這小、小施主當真是武當派的弟子麼?」他見本寺方文和達摩院的首座長老對藍玉京都甚為客氣,「小子」兩字不敢說了。

  本無大師似乎有意考他的見識,說道:「你憑什麼懷疑他不是武當派的弟子?」

  黃臉僧人道:「他的劍法倒有幾分像是武當的太極劍法,其實似是而非。依弟子看來,恐怕不是張三豐的摘系傳人吧?」

  本無大師沒有立即回答他,卻對方丈說道:「師兄,你對各派的劍理比我懂得多,不知我有沒有看錯。」

  痛禪上人道:「不錯,這位小施主的劍法雖然和現今流傳的太極劍法似乎並不一樣,但任何劍法,只求形似,便落下乘。這位小施主的太極劍法已是到了神似的境界!」

  本無大師欣然說道:「師兄說的深合我心。小施主,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你的劍法是無相真人親授吧?」

  藍玉京的劍法本來是跟義父學的。但劍訣卻是師祖所傳。義父教他的太極法似是而非,他從劍訣自己悟出來的劍法才是真的。不過,他的「參悟」也有東方亮的「指點」在內,而且是在不斷修正義父所教的劍法的過程中參悟的,他的義父也不能說沒有一份功勞。

  他不知怎樣說才好,遲疑半晌,只能如此說道:「可以這樣說。」

  這是模稜兩可的說話,本無大師聽了,眉頭一皺,心裡想道:「莫非還有別情?」但對別派的弟子,他卻是不便盤問了。

  痛禪上人喟然歎道:「怪不得武當派的名頭近年壓過了少林,撇開別的不談,武當的人材就非咱們少林可比。無相真人的一個小徒孫可以和咱們羅漢堂的大弟子抗手!」

  黃臉僧人惶然說道:「弟子無能,願領方丈處分!」

  痛禪上人道:「少林武當本屬一家,你輸給無相真人的徒孫,也不算丟臉。我只不過是感興歎,並非怪你本領不濟。我要說的是,你卻的確是對這位小施主有失禮之處,即使你打贏了,你也必須向他賠罪!」

  黃臉僧人滿臉羞漸,須知打贏了賠罪倒沒有什麼難堪,如今卻是打輸了還要向人家賠罪,但主持有命,怎敢不遵,只好對藍玉京賠禮:「小施主,請恕小僧有眼無珠,不識你是武當高徒,多有失禮。」

  藍玉京連忙還禮,說道:「不敢當。其實……」他想說的話未曾說來,已經有人替他說了。

  那黑臉僧人性子最急,見方丈稱讚藍玉京,把他的師兄貶低,不禁大不服氣,剛聽將藍玉京說出「不敢當」這三個字,他就搶著說下去,說道:「這小施主不過是得到別人的指點,才不至於落敗罷了。否則他怎打得過圓通師兄?」

  藍玉京道:「是呀,我本來不是這位大和尚的對手。」

  本無大師道:「圓業,你知不知道你何經以學藝不能精進的原因嗎?就因為你不能虛心,你試想想,如果剛才在你和這位小施主動手的時候,我若在旁指點你兩招,你是不是就憑我的略加指點便可獲勝——

  黑臉僧人剛才一出招便給藍玉京打敗的,他知道這是被對方以柔克剛之故,他的內功不行,空有一身氣力,那就的確是縱有名師指點,也打不過對方的。

  不過,他仍是不能服氣,說道:「我承認我的本領比不過這位小施主,不過,這位小施主說的話恐怕也不能盡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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