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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萬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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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梁羽生]武當一劍[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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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20 21:57:0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回 獨處墓園懷舊侶 驚聞密室揭私情 (3)

  那漢子張開嘴巴,像是想要說了,卻忽然雙眼翻白,倒臥地上,動也不能動了。

  老武師不由吃了一驚,連忙將他拉起來,伸手探他鼻息。忽聽得人叫道:「不可,不可!」

  老武師怔了一怔,問道:「什麼不可?」話猶未了,忽地好似患了虐疾似的,打了個顫,「咕降」一聲,倒在地上。

  與此同進,那人已是飛跑過來,口中也正在說道:「不可觸摸他的身體,他身上中了劇毒!」但可惜已是變成了遲一步的警告了。

  那人把一顆藥丸納入老武師的口中,凝視處刻,說道:「還好我來得不算太遲,他雖然沾上毒,還有得救。但這個漢子……」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搖了搖頭。

  別人也無須他說下去了,這老武師只是觸摸那漢子的身體,就已中毒昏迷,那漢子當然是必死無疑了。頓時就有好幾個人同聲問道:「泉先生,你是大行家,這漢子中的是什麼毒,如此厲害?」

  原來這個人名叫泉如鏡,是個對藥物學深有研究的名家。說到使毒功夫,四川唐家是天下第一家,陝西穆家是第二家,甘肅泉家是第三家。這個泉如鏡就正是甘肅泉家的人。他的使毒功夫雖然遠不及四川唐家,也不及陝西穆家,但解毒的功夫據說卻在穆家之上。

  泉如鏡俯身察視那瘦長漢子,雖然他力持鎮定;但臉上的神色已是掩蓋不住內心的驚恐。「這、這是四川——獨門的毒藥。」「四川」之下頓了一頓,顯然他是不敢說出「唐門」二字,到了口邊,改作「獨門」。

  此時已是有人砍下樹木,做了一副擔架。泉如鏡戴上鹿皮手套,把那老武師提起來放在擔架上。老武師嘴唇開閡,牟一羽道:「他說什麼?」泉如鏡道:「他好像是說,那漢子的眉心有個針。」那老下師費了好大氣力,才說得出這句細如蚊叫的說話,又昏迷過去了。他的四個朋友將他抬回紫霄宮。

  牟一羽心頭一震,遊目四顧,並沒發現現喬裝打扮的常五娘混在人叢之中,這才稍稍放心。心知這是常五娘所為,他雖然想不通常五娘因何要殺人滅口,但以常五娘的機靈,他卻是可以料想得到常五娘暗算一得手就已偷偷溜走了。

  這樁意外的事件來得太過突然,場中的騷動自是不在話下。眾人都擁過來,七嘴八舌說話。當然也就不免有人問道:「牟公子,你怎麼知道這人是奸細?」

  牟一羽不作聲,卻忽地撕下一幅衣裳,裹著右掌,一個「掌刀」,向那漢子的面上劈下。那人的臉也本來似是有幾分浮腫的,牟一羽掌過如刀,頓時把那人的臉也「削平」了。奇怪的是,沒有血流出來,被削下來的只是一團塊狀的東西,迅速碎成片片,簌簌而落。原來這個漢子乃是用麵粉和漿堆腫面門的,雖然還未算得是上乘的易容術,也可算得是相當巧妙的化裝術了。剛才本來有許多人對他的相貌覺得有點「特別」的,「特別」之處在於,他的身軀瘦長,臉型卻是服厚寬闊,身型臉型殊不相稱。如今牟一羽一個掌刀,令他露出廬山真面,眾人方始恍然大悟。

  陝北武師米千鐘道:「看這人的指法倒似乎有點像是從連家筆法變化出來的,但據我所知,連家筆法是從不外傳的,連家的子弟我都認識,卻並無此人。」他能夠看出這瘦長漢子的指法,也算是十分難得了。

  牟一羽心道:「這個何須你告訴我。」不過在禮貌上當然還是向那人多謝他所提供的線索。「如此說來,只好等待他日再向連家的人請教了。」

  有人說道:「剛才那個少年呢?咦,怎麼忽然不見了?牟公子你不如找他回來問問吧,他和這漢子打架,說不定會知道他的來歷。」

  原來西門燕趁著眾人鬧哄哄的時候,也是早已溜之大吉了。

  西門燕的改容易貌之術比那瘦長漢子高明得多,但她所用的劍術可還是瞞不過牟一羽的眼睛的,牟一羽剛才之所以不惜在眾人面前,偏袒那個「小子」,也正就是因為他已經看得出那個「小子」必定是西門燕無疑。他正自擔心西門燕在被這些來自各方的客人盤問之下,很可能鬧出事來。如今見她已經不在場中,這才放下了另一塊心上的石頭。

  不過西門燕雖然已經走了,這樁事情還是未能告一段落。陝北武師米千鐘說道:「依我看,最緊要還是找出那個偷施暗算的人,不錯,他毒殺的乃是奸徒,但她的用心卻是殺人滅口,你們說對嗎?」在場中的客人中以他的資格最老,眾人當然都是異口同聲地說個「對」字了。

  米千鐘得意洋洋,繼續說道:「如果我判斷不差,他既然是想殺人滅口,那就必定是和這奸徒有關的人。泉先生,你仔細看看在那奸徒的眉心是不是有個小小的針孔?」這個針孔是剛才那個觸及瘦長漢子身體的老武師發現的,他沾上劇毒,但在昏迷之前卻還沒忘記要把這個發現告訴眾人。如今米千種重提此事,實是含有責備泉如鏡對這一重大的線索太過疏忽的意思在內。因為別的人也還罷了,但泉如鏡可是天下第三的擅於使毒的世家。

  他哪知道泉如鏡礙著唐家的關係,卻是實在不願查根問底。

  泉如鏡心中盤算,「如果吸出來的果然是唐門的毒針,我是佯作不知呢?還是直說出來好呢?」要知以他身份,若是佯作不和,未免太失面子,別人也未必會相信他,但若直說出來,那可就要得罪唐家了。唐家的毒暗器大下第一,他只是在毒藥這方面可占天下第三,他是惹不起唐家的。

  不過,他雖然仍在躊躇未決,那塊磁石卻是不能不拿起來的。

  在眾人注視之下,他把那塊貼著瘦長漢子眉心的磁石拿起來。

  這剎那間,他的心裡當真是如有十五個吊桶,七上八落,但拿起來一看,卻反而鬆了口氣了。

  磁石上沒有粘著任何東西,一根針雖然細小,但總還是看得見的。

  泉如鏡鬆了口氣,說道:「奇怪,怎的吸不出來?」旁邊有人道:「說不定這不是針刺的傷口,是在比武之時,給那小子的指甲刺傷的。」西門燕的確蓄著長指甲,而用指甲傷人雖然罕見卻也並非絕不可能。

  泉如鏡吸不出毒針,心裡也在奇怪:「這是誰做的手腳?」他冷眼旁觀,見眾人議論紛紛,只有牟一羽嘴角掛著一絲冷笑,不與眾人搭訕。他心裡明白幾分,不過他也是以為是牟一羽顧忌四川唐家,卻不知牟一羽是要保護青蜂常五娘。

  你道因何吸不出毒針?原米是牟一羽剛才以「常刀」剝掉瘦長漢子臉上的化裝之時,早已運上小天星掌力,把那枚射人瘦長漢子眉心的青蜂針吸了出來,而且立即毀掉了。

  但也並非沒有人起疑。不悔師大就已經疑心到是常五娘的青蜂針了。

  他是曾經受過青烽針的毒害的。當她一聽到有人在那「奸徒」的眉心發現針孔之時,就已經起了疑心了。

  不悔平生愛恨分明,性剛氣傲,疑心一起,不假思索,就跳出去。

  「我過去看看,你等我回來再說。」

  「師父,我先回家打個轉,好嗎?」原來藍水靈昨日回來,由於天色已晚,她是在師父的道現住宿,尚未曾回到家中的。

  不悔師太急於去看明白,而且在「看個明白」之後,此事恐怕也不是一時三刻可了(如果發現的確是常五娘所為的話),徒弟要求先回去見見爹娘,也是應當。便道:「也好。但你自個兒回去,可得小心點。」

  為了避免碰上弟弟的義父不岐,藍水靈選擇另一條路下山。紫霄峰與展旗峰相連,雙峰並峙,紫霄宮建在紫霄峰上,那展放峰就像是整個紫霄宮一座屏風。此峰石色如鐵,石勢奔驟躍動,好像一面迎風招展的大旗,展旗峰因此得名。它的地形比紫霄峰更為險峰,向來極少人行。藍水靈選擇的這一條路就是從紫霄宮的南方繞過,而從展旗峰的北面下山。

  一路行來,只見溪回澗轉,石障夾流,景色清幽之極。但藍水靈的一顆心卻是思潮起伏,難以表止,正當她沿著峭壁下的磴道曲折前行之際,忽聽得一個清脆有若銀鈴的聲音說道:「靈妹子,你沒想到在這裡碰上我吧?我已經在這裡等你多時了。」

  出現在她面前的可不正是剛才那個「小子」。

  但這個「小子」雖未恢復本來面目,卻已是恢復本來的女聲了。她沒有看錯人,果然是西門燕,而且西門燕這樣說,也好像早已料準了她要從這條路下山。

  藍水靈定了定神,說道:「你跑來武當山做什麼?」

  「來找你呀!」

  「你別和我開玩笑了。你和我開玩笑不打緊,但我要告訴你,在武當上,可是不能由你的性子鬧著玩的,要是鬧出事來……」

  西門燕格格一笑,打斷她的話道:「我已經鬧出事了,也沒什麼大不了。不過,我和你可不是開玩笑的,誰叫你肯跟我回我的家,我只好來找你了。」

  「唉,我真是拿你沒辦法,你到底想要怎樣?」

  「剛剛見面,你就要趕我走麼?多說幾句行不行?」

  「好,那你有話快說!」

  「你的弟弟回來沒有?」

  「我也在正盼他回來呢,嗯,你不是想要找他吧?」

  「哦,他還沒有回來嗎?不過,如無意外,最遲在後天中午之前,他也應該回到這裡了。」

  「你怎麼知道?」

  「慢慢再和你說。信不信由你,我真的是想要找他。」西門燕一向是喜歡說笑的,但說這兩句話的神情,倒是甚為誠懇。用不著深於世故,既然是天真無邪的藍水靈也看得出來。

  藍水靈恍然大悟,笑道:「我明白了。」

  西門燕道:「你明白什麼?」

  藍水靈道:「你找我是假的,找我的弟弟也是假的。他真正要尋找的人,是你的表哥!」

  西門燕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笑道:「你幾時學會了猜測別人的心事?」

  藍水靈道:「我不是猜的,我是親耳聽見的。」

  西門燕一怔道:「聽見?」

  藍水靈道:「不僅聽見,還看了見呢。那天你要逼我跟你回去,牟一羽替我出頭,當時我雖然走開,但你們所說的話,我在山坳那邊是聽得見的,牟一羽對你說,你如果要找東方亮的話,就該跟他一起同去遼東。你問他怎知東方亮在遼東,他說,他並不知東方亮的消息,但卻知道我弟弟已往遼東。他說,什麼地方有我的弟弟出現,東方亮多半也會跟著到來。我沒聽錯吧?」

  西門燕道:「沒聽錯。」

  藍水靈道:「你最初本來是和牟一羽打架的,後來聽了他這番話,就乖乖地跟他走了。我沒看錯吧?」

  西門燕佯嗔道:「你這小鬼頭,我還以為你是個老實姑娘呢,原來也會背地偷聽別人說話。」

  藍水靈道:「我不是有意偷聽你們的,但燕姐,你可別相信牟一羽另外的話。」

  西門燕道:「什麼另外的話?」

  藍水靈道:「他和你說的我沒聽,但我猜想也猜想得到,他和你說的些那另外的話是什麼。」

  西門燕七竅玲瓏,一扣便懂,不覺歎了口氣,說道:「你這小師叔的疑心確是大了些,我可是和你一樣,決不相信東方亮是為了要偷學你們的武當劍法才和你的弟弟結交的。」

  藍水靈道:「多謝。」

  西門燕似笑非笑地說道:「咦,我信得過我的表哥不是壞人,幹嘛要你多謝。」

  藍水靈滿面通紅,說道:「你扯到哪裡去了,我是為我的弟弟……」

  西門燕這才笑道:「別緊張,我是逗你玩的。說老實話,初時我見表哥對你那樣好,的確是有點妒忌。但如今我已知道表哥乃是愛屋及烏,你的弟弟是他的好朋友,他當然要保護你,而且不單如此,我還知道你已經有了心上人,我還有什麼理由喝你的乾醋?」

  她倒是說得「坦白」,卻令得藍水靈更加臉紅,一直紅到耳根,嗔道:「你又來胡說八道了,我哪有什麼心上人?」

  西門燕笑道:「哦,那或者我應該掉轉來說,他不是你的心上人,你是他的心上人。喂,你是不是因為輩份的關係,有所顧忌,其實……」

  藍水靈心緒不定:「閒話少說,你快走吧!」

  西門燕道:「好吧,請你帶路。」

  藍水靈道:「什麼,你要我送你下山?」

  西門燕道:「誰說我要你送我下山?我問你,你去哪裡?」

  藍水靈道:「我有哪裡好去,當然是回家了。」

  西門燕道:「著呀,我就是要跟你回家!」

  藍水靈吃一驚道:「你是認真的還是開玩笑的?」

  西門燕道:「當然是認真的。」

  藍水靈吃一驚道:「這怎麼可以?」

  西門燕道:「有什麼不可以?你怕有人見你帶了一個『男子』回家,會在背後說你的閒話嗎?但事不離實,我一到你的家中,就會恢復本來面目的,只要你的爹娘明白,那也不必理會別人閒話,何況這條路僻靜之極,也未必會碰上閒人。」

  藍水靈給她說得啼笑皆非,頓足說道:「你應當明白,我不是這個意思!」

  西門燕道:「你是怕爹娘不喜歡?」

  藍水靈道:「我是怕你留在山上惹禍!」

  西門燕道:「你怕我惹禍,那你就更非收留我不可了。否則,你叫我到哪裡去找容身之地?」

  藍水靈歎道:「你真是個拗小姐,你一定要等到找著了你表哥才走麼?牟一羽的話未必可靠,莫說我的弟弟還未回來,就算他已經回來,東方大哥也未必就會跟著他來的。」

  西門燕道:「那麼最少也得等到見了你的弟弟才走。就只兩天,你都不肯讓我在你的家中住下嗎?好妹子,你在我的家裡住了一個月,現在我只求你在你家住兩天!」

  藍水靈啼笑皆非,心裡想道:「那可是你把我強行擄去的,並不是我自己願意。」但雖說是被強迫,她在西門燕家裡住的這一個月,卻是獲益不少,這話可就不便說出來了。

  「燕姐,我不是不歡迎你,若在平時,你大駕光臨,我是求之不得。」

  「你是怕我連累你?不錯,我剛才是已經鬧出了事,但我是幫牟一羽揭發的奸徒,即使他的父親、貴派的掌門知道我是何人,諒也不會責怪到你的頭上。我答應不生事就是了,你還怕我連累什麼?」

  藍水靈嘴巴說不過她,心地本來又很純厚,只好歎口氣道:「我不是怕你連累我,我只是為你著想。」西門燕插口道:「我只問你答不答應?」「唉,你真是我的冤家,好吧,縱然我不敢高攀做的姐妹,禮尚往來,我也該……」

  西門燕喜道:「好,你知道禮尚往來,那就不必說下去了。好妹子,其實我還有話要和你說呢,你留我在家中居住,包管你的爹娘也會高興。你想不想知道……」

  藍水靈道:「你喜歡說就說。」西門燕道:「你呢?」藍水靈道:「我不喜歡聽也得聽!」西門燕大笑起來。

  藍水靈道:「有什麼好笑?」

  西門燕道:「一點不錯,我的脾氣是你不想我也不要說的。你和我相處不過一個多月,就摸著我的脾氣,可也真算難得。不過,我這次說的,包管是你想要聽的。」

  藍水靈道:「那就別賣關子了。有話快說,有、有——」驀地想起「有屁快放」可不是女兒家應該宣之於口的,不由得紅了臉蛋把「有話快說」重複一遍。

  西門燕倒不介意,笑道:「你別臭我,我說的是正經事兒,你不是想要知道你弟弟的消息麼,我告訴你,我不但在遼東見過他,他還曾經救過我的性命呢?」

  藍水靈道:「真的?」

  西門燕道:「不過,此事說來話長,待今晚咱們一起睡覺的時候我再和你說吧。」

  這條山路雖然僻靜,盜水靈仍然有點不放心,便道:「也好,我正是怕你口沒遮攔,說個不休萬一給人聽見了,你的身份就要洩漏了。有話還是在家裡說保險一些。」

  但西門燕雖然沒說下去,走了一會,卻忍不住又笑起來。原來她是想起了那次在烏鯊鎮附近的那個山頭,她中了常五娘的毒煙,耿玉京救他的情景。耿玉京是在打聽常五娘之後,把她抱入山洞,再用天山雪蓮炮製的碧靈丹救她的。「我裝作昏迷,突然開聲說話,把他羞得臉紅過耳。嘿,嘿不知他現在還是不是這樣害羞,但我不忍再取笑他。」驀地又想:「如果那次換了是表哥抱我,不知我會怎樣?」想至此處,不覺笑容頓斂,變成沉思了。

  藍水靈道:「發神經病麼,一會兒發笑,一會兒發愁!」她雖然熟悉西門燕的脾氣,可還摸不透她的少女情懷。

  「拿來給我看看,是不是青蜂針?」不悔師太一到平台,就向牟一羽這樣發問。

  牟一羽道:「哪來的青蜂針?連普通的梅花針都沒有。這人眉心的小孔,恐怕是指甲刺穿的。」

  不悔師太道:「真的?」

  泉如鏡道:「是真的。我用磁石去吸,什麼也吸不出來。」

  不悔走近那具屍體,仔細一看,說道:「不對!我受過青蜂針傷,知道是怎麼個樣子。這是針孔,決不是指甲刺傷!」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卻望著牟一羽。

  牟一羽道:「但泉先生已經試過了。要是有毒針的話,磁石一定可以吸得出來。你要不要再試一遍?」

  不悔半信半疑,說道:「或許是那枚毒針,深嵌頭骨之內,所以吸不出來。但不論如何,真相總是應該查明的!」說話的口氣,特別強調「真相」二字。

  牟一羽道:「這個……」

  不悔凝視他道:「敢情你有什麼顧忌?」

  牟一羽道:「並不是有什麼顧忌,但倘若當真如你所說,要想弄明真相,那可就百得把頭顱劈開不可了,這個……」

  忽聽得有人說道:「這種殘忍的手段,不是咱們出家人所當為的。」

  說話的這個道士乃是已故的首席長老無極道人的首徒,道號不波。前任掌門無相人去世之後,有兩個「不」字輩的弟子升任長老,一個是不岐,另一個就是他。他是聽得平台上的喧鬧聲,剛從紫霄宮走出來的。

  牟一羽道:「大師兄說得不錯。這人雖然曾經是想要謀害我的奸徒,我也覺得不該用這等殘忍的手段毀壞的他屍體。何況即使把他的頭顱劈開,也未必能夠尋找得到一枚細小的毒針。莫不成還要把他的每塊頭骨都……」

  話猶未了,忽聽得有三個人差不多在同一時候叫起來道:「不對!」「好像不對!」「咦,真的是好像不對!」說「不對」的是泉如鏡,說「好像不對」的是不波長老,「咦」的一聲則是出自不悔師太之口。

  原來在那具死屍的臉部,漸漸現出一層黑色,待眾人圍攏來看之時,整個臉龐都已變得漆黑如墨了。

  泉如鏡道:「要是中了青蜂針的話,臉上應該現出一層青色。」

  不悔師太是曾受其害人,當時她是身上中了青蜂針,臉上籠罩的那層青氣也要過了十多天才能去淨。見此形狀,她當然是無話可說了。

  牟一羽心道:「想不到這姓泉的在這個節骨眼上竟幫我的忙。」他只道是泉如鏡做的手腳,暗暗對他感激。卻不知泉如鏡心中的疑惑比他更甚。

  屍體臉上變色的原因當然是中毒,而且毒性必須比青蜂針更為厲害,才能夠將青色的變為黑色。令得泉如鏡驚疑的是,非但不是他下的毒,下的是什麼毒他都看不出來。

  還有更加令他吃驚的是,在眾目睽睽之下,這人出手下毒,居然無人察覺,包括他自己在內。如此詭秘迅速的手法,他自視也是不如遠甚!

  泉如鏡本身已經是下毒的大行家,但也正是因此,他此際心中的驚恐。實是比任何人都甚。

  「這是何人所為?難道……」

  心念未已,陡聽得不波喝道:「你是何人?」大喝聲中,飛身向一個相貌清瘦的客人撲去。和他一起飛身撲過去的還有一個不悔師太。不悔也在喝道:「好徒給我現形!」

  三個人的動作都是快到極點,只有一晃眼,那陌生的客人已是到了與展旗峰相連的石樑上,和這座平台相隔有數百步之遙了。不悔首先追到,拂塵一展,千絲萬縷,向那人的面門罩下。緊跟著是不波的長劍刺向那人背心。先後相差不過半步,不波的劍比不悔的拂塵較長,後發先至;碧瑩瑩的劍尖眼年就要刺在那人身上。

  由於那陌生客人身法太快,許多人連他的「面貌」都末看得清楚。牟一羽則是看得清楚了的。憑他的眼光,一看就知那人戴著人皮面具,身材相貌也都是經過了巧妙的化裝。

  昨天和他一起上山的常五娘是喬裝男子的,如今這個客人雖然不是昨天那個常五娘的模樣,高矮肥瘦卻是差不多。牟一羽雖然看清楚了那人的面貌,這剎那間,他的心頭也是狂跳不休。生怕這個客人乃是常五娘的另一個「化身」。

  不波和不悔都是像牟一羽這樣,看出了這陌生客人乃是以「假面」出現,心有所疑,卻還不敢確定。不波懷疑他是東方亮,不悔懷疑「他」是青蜂常五娘。不悔本來不是以輕功見長,也正因為有此懷疑,是以用盡精力飛奔,在這短距離內,比不波搶快了半步。

  她的本領居武當派女弟子之首,這一招「千絲萬縷」乃是從連環奪命劍法中的「亂披風」一招變化出來,那人若是給她的拂塵罩住,整塊臉皮都要給一條條的撕開;不波是武當派三名內的劍術高手,這一劍更為厲害,只要內力一透劍尖,那人背心恐怕就要出現一個透明的窟窿!

  牟一羽的一顆心嚇得幾乎要從口腔裡跳出來,但就在這剎那間,事情卻已有了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變化。

  那人只是張開嘴巴一吹,就把罩到他的塵毛吹得隨風四散;吹氣的同進,反手一彈,只聽得錚的一聲,又把刺到他背心的那把長劍彈開了。這一彈,拿捏時候之準確,當真可說是妙到毫巔!

  不悔、不波都是武當派的第二代弟子中的有數高手,尤其不波,不但劍術精妙,內功的造詣也很不弱。而這兩位武當高手,竟然禁不起那人的一吹一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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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獨處墓園懷舊侶 驚聞密室揭私情 (4)

  出奇的還不只此,不悔的腳步,似乎也踏不穩,踉踉蹌蹌的連退了七八步,方始能夠穩住身形,不波雖然沒給震退,但也晃了幾晃,跟著又是「噹」的一聲,長劍脫手墜地。

  眾人大驚之下,紛紛跑去搶救。但不知怎的,跑在前面那幾個人,忽然覺得身子酸麻,雙腳不聽使喚,「撲通」「撲通」的接二連三倒在地上。後面的人失聲驚呼,不約而同的止了腳步,那個陌生的客人早已跑得連影子出不見了。

  泉如鏡是大行家,一看便知,說道:「這次總算沒有看錯,那人撒出的是酥骨散,酥骨散若是混在茶水裡給人喝下,最少恐怕也得三天才能恢復氣力,但只是吸進風中飄來的香氣,卻是無妨,休息半個時辰就會好的。」

  不悔跟著也過來了,她與不波同聲說道:「不是!」

  牟一羽道:「不是什麼?」

  不悔道:「不是那個妖婦,這人的使毒手法雖然在那妖婦這上,手段卻是不如那妖婦的毒辣。」

  不波則說得更簡單:「不是東方亮,東方亮沒有如此功力!」

  那麼究竟是誰呢?牟一羽和好些人都想到了,但誰也不敢說出那個名字。

  牟一羽鬆了口氣,說道:「不是那妖婦便好。」

  不悔哼一聲道:「這個人只怕比那妖婦更難對付。」

  不波苦笑道:「不管這人是誰,他總算已是手下留情,否則我恐怕已經粉身碎骨了。」他這話倒是不假,那人的功力確實在他之上,當時他們是在石樑搏鬥,那人若是趁他吸入酥骨散的迷香之際,只要運動一推,他已渾身無力,如何能夠抵擋?

  牟一羽道:「依我看,還是不要追究此人是誰的好!」

  不悔道:「這卻為何?」

  牟一羽道:「師姐,如果你們懷疑的真是事實,這個人的出現或者反而可以替咱們武當派消除一個隱患。」他雖然沒有明言,但不悔、不波都是明白他的意思的。這人之所以手下留情,目的當然是不想和武當派結怨。因些,如果常五娘當真如不悔聽懷疑的已經來到了武當山,這個人跟著來到,自必是要找常五娘回去了。

  牟一羽道:「聽說你那記名弟子已經回來了?」

  不悔道:「水靈本來已經跟我來的,只因剛才發生的這件意外事情,我叫她回家去了。嗯,你的消息倒是靈通得很呀,這樣一件小事,你都注意到了。」

  牟一羽笑而不答,只道:「好,咱們現在是該回到紫霄宮了。」

  藍水靈無可奈何,只好把西門燕帶回家裡。她的父母見她帶一個「男子」回來,初時大為驚詫,待到她稟明原委,這才轉為驚喜。藍靠山道:「姑娘,你放心住下吧。我這裡除了不岐道長偶然會來之外,觀中的道士是不會來的。只不這……」

  西門燕道:「不過什麼?」

  藍靠山道:「我想請你改回女裝,因為我還有一些種菜的朋友,要是他們來串門子,恐怕……」

  西門燕笑道:「我懂。一個男子怎能和你的女兒同住一間房間?」

  藍水靈道:「別開玩笑。說正經的,我們這間石屋是孤零零的獨處一角的,附近並無人家。來串門子的菜農不是沒有,但也很少的。只不過你可要安份點兒,別到處亂走。」

  西門燕道:「我知道了。見了你的弟弟我就走。」藍水靈的父母不覺發出會心微笑,似乎想說什麼,卻不敢說。西門燕知道他們誤會,也不說破。

  這晚她們同床夜話,西門燕把遼東碰上耿玉京的事情說給藍水靈聽,聽得藍水靈又是歡喜,又是驚奇。

  「啊,他的劍法當真已經練得那麼厲害?」

  「他不但劍法精妙,內功的造詣也比我深厚不知多少呢。那次我被常五娘的迷香所困,就是全靠他趕走那個妖婦,救了我的。他根本就不用口含碧靈丹,吸了迷香,一點事也沒有。」

  藍水靈驚異不已,說道:「他在下山之前的幾天,曾和我在展旗峰下練習劍法,他給我喂招,他還輸了一招給我呢。只不過八個月功夫,怎的他就能如此突飛猛進?」

  西門燕道:「聽說他得了無相真人所傳的劍訣,下山之後,想必又曾有奇遇。」

  藍水靈道:「這也罷了,有樁事情,我卻怎樣也想不通。那妖妖婦五娘和我的弟弟可說是風馬牛不相及,為何那妖婦三番兩次與他為難。」

  西門燕道:「也不算怎麼為難,那妖婦好像是要你的弟弟做乾兒子。」

  藍水靈道:「是呀,這就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了。她第一次來到我家要把我的弟弟擄走的時候,我的弟弟是從未下武當山的。她怎麼知道我的弟弟,又如何那樣不擇手優的要做他的乾娘?」

  西門燕笑道:「常五娘最喜歡長得俊的少年,或者她是看上你的弟弟呢?」

  藍水靈碑道:「胡說八道,我的弟弟才不過是十六七歲的大孩子呢?」

  西門燕忽道:「你不覺得你的弟弟行事有點古怪?」

  這正說中了藍水靈的心事,藍水靈的心卜通一跳,說道:「我正想問你,你可知道他跑遼東是為何因?」

  西門燕道:「我不知道,我只知他曾在烏鯊鎮打探過一個人。」

  藍水靈道:「什麼人?」

  西門燕道:「聽說是武當派的俗家弟子名叫耿京士。大約二十年前曾在烏鯊鎮居住。」

  藍水靈道:「耿京士,這名字我好像聽人說過似的。」

  西門燕道:「聽說耿京士是已故的兩湖大俠何其武的弟子。」

  藍水靈不由得一片迷茫,「何其武不是不岐道長的俗家師父嗎?如此說來,那姓耿的人與弟弟的義父乃是師兄弟了。怪不得他對弟弟那樣好。但在傳授劍法這件事情上,他為何又要騙我的弟弟呢?」

  想至此處,心中忽然升起一個念頭:「難道我的弟弟當是別人的私生子,怪不他的相貌和我完全兩樣!」但這個念頭可是「不該」有的,她心中自責:「我曾經罵過弟弟不應相信別人的胡言的,我怎麼可以也這樣想!」

  西門燕道:「你在想什麼?我也想聽聽你的呀。」

  藍水靈道:「我是想聽你在遼東的經歷,那些事情又新奇又有趣。至於我的事和麼,沒有好說的,那天和你分手之後,我就回山,一路平安。」

  西門燕道:「好,那我地說一件驚險事情你聽,有個蒙面人……」

  她話猶未了,忽見藍水靈打了一個呵欠。

  西門燕心裡不大高興,不知怎的,她也不由自己地打起了哈欠來。

  她是曾經有過中迷香的經驗,頓時醒悟,但是已經在不知不覺吸入迷香了。

  「快運功御毒!」她只能夠在藍水靈耳邊小聲地說了這麼一句,腦袋已是重甸甸地垂了下來,想要睡覺了。

  好在她得內功頗有造詣,當下意守丹田,讓真氣在體內流轉,這才好了一些。但所謂「好一些」,也不過是還能勉強睜開眼睛,驅開睡魔,不至於不省人事罷了。但卻連動一根小指頭的氣力都已消失,當然也不能說話了。

  藍水靈也是像她一樣,眼睛還能夠張開,卻動也不能動。

  西門燕暗暗佩服,「她只不過是武當派一個未入流的弟子,居然也能支持得住!」殊不知藍水靈的內功還並非得自不悔師太的傳授,而是從東方亮那裡學來的練功法門。只因她心無旁騖,不似西門燕的常有雜念,因此雖然只是練了大半年,卻幾乎比得上西門燕了。

  她們雖未至於昏迷,但也正是因為還有知覺,她們經歷了有生以來從來未有的恐懼!

  但要來的終於還是來了。她們開始聽見了外面說話的聲音。

  第一個說話的是藍水靈的父親藍靠山。

  「道長深夜到來,不知,不知……」藍靠山的聲音充滿詫異。

  藍水靈聽見父親的聲音,倒是稍稍寬心。父親並未中毒。心想:「和爹爹相熟的道長只有一個,難道這個人竟然是……」

  心念末已,那個人已在開始說話,果然如她所料,正是她的弟弟的義父不岐。

  「我只是要問你一件事情,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已經把京兒的來歷告訴了他?」

  不岐的聲音有點甕塞,好像是患了重傷風似的。但藍水靈仍然可以聽得出是他的聲音。

  「沒、沒有呀!」藍靠山顫聲說道。

  「沒有?那他怎麼知道要跑到遼東找尋生身父母?」

  聽至此處,藍水靈不覺心頭一震。弟弟果然是另有來歷,並非她的同胞!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麼?是不知道這件事情呢,是不知道他是何人所生?」

  「他因何下山,根本沒告訴我,我也不知他是去了哪兒!」

  不岐一聲冷笑,說道:「如此說來,你是知道他是誰人的兒子了?」

  「道,道長,你忘記了嗎?當時你把這孩子交給我,曾叫我不要問這孩子的來歷,你只說是你好朋友的兒子。」

  「我不告訴你,你不會自己知道嗎?我問你,你敢說你不知道這孩子的父母是誰?」

  「這個,這個……」藍靠山是老實人,既不敢謊語,可又不敢直說出來。

  不岐聲音越發冷峻:「你知道他的父親是誰,當然你也應該知道他的父親是我殺的了!」

  藍水靈若是還有一點氣力,一定會嚇得跳起來。此際,她雖然不能動彈,但一顆心好像給嚇得要跳出腔子了。」

  「我不知道,那天我整天在家裡,沒、沒……」

  不岐又冷笑道:「但誰也知道耿京士和何玉燕那天曾在盤龍山出現,後來就失蹤了。何玉燕挺著個大肚子走路,也是路人皆見的。我不相信你會蠢到不知道猜疑!」

  「我、我知、知道這件事情,但,但我從沒想到殺人的兇手是你!」藍靠山說的可是真話。

  「我,我相信你是真話,我現在親口告訴你了。」臉上好似鋪著一層霜,說話也冷冰冰的,令人不寒而慄。

  藍靠山倒也不算太過糊塗,連忙說道:「道長,你說是說了,我只當沒有聽見。」他見不岐沒有答話,又再加上兩句:「道長,你放心。你今晚說的話,我決不會向別人洩漏。」

  不岐冷笑道:「你現在說的這句話,我可就不敢輕易相信你了!」

  藍靠山道:「那你要怎樣才能相信?」

  不岐道:「除非這樣……」

  藍水靈在臥房裡凝神細聽,他們說的每一句話她都聽得清清楚楚,但卻看不見他們在外面的動作。不岐說的「這樣」,是怎麼個「這樣」呢?

  但也無須她費神猜測了,謎底馬上揭開!

  只聽得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呼,跟著是她的母親從後堂衝出來的腳步聲,她的母親似乎呆了一呆,靜默片刻,陡地尖叫道:「道長,你,你,你把我的當家……」

  尖叫忽然中斷,隨之而來的又是一聲慘呼,不岐跟著說道:「大嫂,對不住,我只能夠這樣,因為只有死人才不會說話!」

  用不著親眼看見,藍水靈也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了,這剎那間,她給嚇得呆了。靈魂好像脫離了軀殼,飄飄蕩蕩地出了臥房,看見父母倒在血泊之中。叫不出來,哭也哭不出來。是做夢嗎?唉,但願這只是一個惡夢。

  腳步聲又再響起,不岐沒有走入她的房間,但卻是離開了她的家了。

  說也奇怪,恐懼到了極點,倒好像不知道害怕了。她的腦子裡變成一片空,連思想活動都停止了。一切靜止。此時此際外面要是有一根針跌在地上,恐怕她都會聽得見響。

  她聽得有個熟悉的女人聲音從屋外傳來:「都了結了?」

  這不是常五娘的聲音嗎?雖然聲音略帶抄啞,但她還是聽得出來的。

  「你還問呢,都是為了你的原故,我才迫不得已下此毒手。唉,說實在話,藍靠山幫過我的大忙,要不是為了你,我實在是捨不得殺他的!」

  「哼,全是為了我麼?」

  不岐好像是和她一面走一面說話:「不錯,我是怕京兒知道真相。但倘若不是我已經下了決心,要和你永遠在一起……」下面的話聽不見了。

  「靈妹子,現在還不是悲傷的時候,你快點定下心神,重新做吐納功夫,咱們現在尚未曾脫困呢!」西門燕似乎已經恢復了一兩分氣力,在她耳邊低聲說道。

  藍水靈被這一場意外的事變擾亂了心神,又退到原來境界,連移動一根小指頭都沒氣力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又聽得有了人聲。

  藍玉京回來了。

  由於心中存著許多疑慮,他是特地在晚上回來的。

  他已經到過金陵,找到了郭璞,並且揭開了自己的身世之謎。

  郭璞和他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如今,在他將近家門的時候,當時的情景又—一在他腦海之中重現。

  他夜探郭家,郭璞由於自己的身份特殊,一見來的是陌生人,不容他開口,就要將他擒下。

  但也不過三十招,兩人便不約而同地收劍。

  郭璞歎口氣道:「聽說武當派劍法最高的是無色道人,可惜我沒會過。看你的年紀,你應該是他的晚輩,但你的劍法,已經是在我之上。唉,我連一個武當派的小弟子都比不過,怎談得上和武當派的高手爭勝。啊,我知道你是誰了。」

  藍玉京道:「你知道我是誰,我也知道你是誰,雖然我從來沒見過你!」

  那人道:「你知道我是誰?」

  藍玉京道:「我知道你是七星劍客的兒子,有個滿洲人的名字叫霍卜托,漢名則是郭璞。」

  那人被他說破來歷,按說是應該驚異的,但他卻好像早在意料之中,只是問道:「你找我做什麼?」

  一時之間,藍玉京倒不知從何說起了。

  郭璞微笑道:「我有一位姓耿的朋友,和你一樣,是武當派的弟子。不過,那已經是十八年前的事了。你今年恐怕還未到十八歲吧?」

  藍玉京心頭卜卜地跳,茫然說道:「是嗎?」

  郭璞說道:「我這位朋友名叫耿京士,是兩湖大俠何其武的第二個徒弟,在二十年前,他是和牟滄浪並駕齊名的武當派俗家弟子。只不過他的運氣可沒有牟滄浪好。牟滄浪如今已經成為貴派的新掌門人,何其武卻早在十八年前死了,而且聽說還是死得不明不白的,你知道這件事麼?」

  藍玉京道:「本門何大俠的名字我當然是聽人說過的,但卻沒有誰告訴我他是怎麼死的。你這樣說,莫非你有所知……」

  郭璞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和你說說他這位姓耿的弟子的一些事情。」

  他望了藍玉京一眼,見他一派茫然的神氣,不覺暗自歎了口氣,繼續說道:「何其武有兩個徒弟,一個女兒,女兒芳名玉燕。耿京土排行當中,在他上面,有個姓戈的師兄,在他下面,就是這位芳名玉燕的小師妹。你聽過這三個人的名字麼?」

  藍玉京遲疑半晌,說道:「聽過,但也只是知道他們的名字罷了。」

  郭璞道:「是什麼時候才聽到別人說起他們的?」

  藍玉家道:「是在我下山之後,不過是半年多一點吧。」

  郭璞道:「你不僅只是知道他們的名字吧?你請慧可大師帶你到烏鯊鎮,是為了什麼?」

  藍玉京道:「不錯,我還知道耿京士和何玉燕曾經在烏鯊鎮住過將近一年。是到了烏鯊鎮方始知道的。在此之前,我只知道他們曾經到過關外,卻不知確實的地點。有人指點我,要找到七星劍客,才有希望打聽他們當年的事,但我沒機會見到七星劍客,所以……」

  郭璞道:「後來你知道七星劍客是我的爹爹,所以只能找我了。」說罷,哈哈一笑接下去道:「不錯,你找到了我,是找對了人了。我知道耿京士的事情,比我的爹爹知道得更多。」

  「他和師妹在烏鯊鎮隱姓埋名,以打魚維生。沒人知道他們的來歷。除了我之外,他們也沒有別的朋友。」

  「且慢!」藍玉京喘著氣問道:「他們既然是名門正派的弟子,為何要跑到關外一個偏僻的漁村躲藏?」

  「他們是私奔的,正因為那位何姑娘是兩湖大俠的女兒,在關內到處都有她父親的相識,他們只能跑到關外藏身。」

  藍玉京似乎想不到是這個答案,不覺一怔,「私奔?」

  郭璞微笑道:「你不懂什麼叫做私奔嗎?一般夫婦,都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婚的。私奔就是私自結為夫婦,既無父母之命,亦無媒妁之言。」

  藍玉京道:「我不是不懂什麼叫做私奔,我只是不懂他們因何卻要私奔?」

  郭璞道:「因為那位何姑娘,自幼就由父親作主,許配給了她的大師兄了。但她喜歡的卻是二師兄。」

  藍玉京鬆了口氣,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在他心底深處,藏著一個恐懼。恐俱耿京士之所以跑到關外,乃是私通滿洲。他剛才不敢向郭璞發問,明知郭璞是唯一可以揭開他的身世之謎的人,也不敢發問,也正就是這個原因。

  不過,他雖然放下了心上的一塊石頭,卻又添上了另一塊石頭了。「耿京士的大師兄不就是我現在的義父嗎?」

  郭璞繼續說道:「當時我的身份是金鼎和那間魚行的買手,在烏鯊鎮上,只有我知道耿京土的來歷,也只有耿京士才知道我的真正身份,何玉燕都不知道的。所以認真說來,我和他們夫婦都是相識,但真正的朋友還只是耿京士一人。」

  「他們夫婦在烏鯊鎮住了將近一年,就回去了。你知道是為了什麼嗎?」

  藍玉京有點奇怪,說道:「我怎能知道?還是請你告訴我吧!」

  郭璞道:「因為耿夫人懷了孕,無人照料,她想回家生產。同時由於米已成炊,她想當可以獲得她爹爹原諒。唉,但想不到從此一別,我就再也見不著他們了。」

  藍玉京心頭劇跳,連忙問道:「那孩子生下來沒有,是男的還是女的?」

  郭璞道:「聽說是個男的!」

  藍玉京顫聲道:「男的?」

  郭璞道:「我在京師等了許久,沒見他到來,曾托人打聽他們的消息,消息說,有人曾經看見一對年輕的男女,在盤龍山的山路上經過,看情形是兩夫婦,那女的挺著大肚皮,像是懷孕已經足了月的孕婦,根據這個消息,這對年輕夫婦不用說就是耿京士和何玉燕了。」

  藍玉京急忙問道:「後來怎樣?」不覺聲音都變了。

  郭璞道:「何玉燕和她的丈夫並沒回到家裡,就在那一天過後失蹤了。但也幸虧她沒有回到家中……」

  藍玉京道:「為什麼?」

  郭璞道:「因為她的家裡正在發生一樁慘劇,她的父親兩湖大俠何其武莫名其妙的離奇暴斃!」

  藍玉京「啊」了一聲,心頭抽搐,說不出話。

  郭璞繼續說道:「這是發生在他們失蹤之前一天的事情,在他們失蹤之後,還有個小小的新聞,雖然是沒人注意的小新聞,但似乎也該讓你知道。」

  藍玉京心頭卜卜地跳,已經猜中了幾分。果然便聽得郭璞往下說道:「盤龍山中有個姓藍的獵戶,忽然添了一個男嬰。他的老婆剛在半個月前生了一個女孩,這個男嬰當然不是他的親生兒子,卻不知是從哪裡來的。沒幾天,這個姓藍的獵戶,也不知搬到什麼地方去了。嗯,知道的只是,這個孩子如果活到現在,應該是剛好滿了十七歲了。」

  藍玉京嘶啞著聲音叫道:「這個孩子,這個孩子……」話說不出來,眼淚掉下來了!

  郭璞一字一句地說道:「你還不明白嗎?這個孩子就是你!你的生身之父是耿京士,你的生身之母是何玉燕!」

  這個答案雖然是藍玉京早就猜想到的,但從郭璞口中得到證實,熱淚仍不禁滾滾而下。

  郭璞道:「現在你也該明白了吧,我為什麼要暗中保護你?在你踏出關外的時候,我已經得到探子的密報,說是和少林寺慧可大師同行的那個少年,面貌很像當年的耿京士。我就知道你是誰了。你是我的故人之子,我當然要盡我的能力保護你平安。」

  藍玉京恍然大悟,「原來那封信是你寫的。」

  郭璞道:「哪封信?」

  藍玉京道:「寫給金鼎和的那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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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獨處墓園懷舊侶 驚聞密室揭私情 (5)

  郭璞道:「哦,原來這件事你也知道了。那麼,你想必亦已知道我寫的那封信對你並無惡意吧?」

  那封信是叫金鼎和不可與藍玉京為難的。藍玉京道:「多謝你暗中保護我。」

  郭璞道:「我知道金鼎和並沒有照我的話做,他還是暗中加害於你。」

  藍玉京道:「雖然如此,我還是要領你的情,但我不懂,你究竟是什麼身份?」

  郭璞道:「你以為呢?」

  藍玉京遲疑不答。

  郭璞哈哈一笑,「我替你說吧。你不敢回答,是因為你認定了我是滿洲奸細。」

  藍玉京搖了搖頭,「不,如果你是滿洲奸細,你就不會暗中保護我,剛才在三十招過後,我的氣力已經不加,如果你懷疑我已經知道你是滿洲好細,你又確實是的話,在第三十一招你就可以刺著我的六處穴道,你卻比我早片刻收劍,所以我真不明白……」

  郭璞道:「我的身份是從不對人說的,但對你可是例外,我不只一重身份,我有三重身份,第一重身份是滿洲可汗努爾哈赤的親信;第二重身份是明朝的官兒,奉努爾哈赤之命來金陵臥底。」

  藍玉京顯然相信他不會滿洲奸細,但聽得他這麼說,也不禁吃了一驚,要知所謂「臥底」,即是奸細所為,連忙問道:「第三重呢?」

  郭璞道:「這重身份,我也不知該怎麼說。我之所以情願為滿洲來金陵臥底,那是因為只有如此,我方能獲得最秘密的情報,那就是大明朝野有哪些人私通滿洲。」用現代術語來說,即是「雙重間謀」。

  郭璞續道:「但我這樣做,卻不是奉誰之命,家父當年受命於遼東經略熊廷弼,熊廷弼要御外禍,必須清除內奸。因此,說得明白些,即是我這個『假滿洲纖細』所做的事,卻正是要知道誰是真的滿洲好細。唉,結果……」

  「結果怎樣。」

  「連我也想不到有那麼多出名的人會受滿洲收買!」

  藍玉京心中一動,不覺問道:「做滿洲奸細的都是在朝為官的吧?」

  郭璞道:「不一定。比如,據我所知,在武人這一方面,就既有御林軍的軍官,也有武林中人。甚至……」說到這裡,停下來了。

  藍玉京道:「甚至在我們武當派中也有奸細,是嗎?」他很聰明,從郭璞欲說還休的情形就猜想到他沒有說出的話,但他畢竟還是「少不更事」,這其實是不該問的。

  郭璞說道:「我不能斷定,只有嫌疑是尚未能作實的。」

  藍玉京道:「那些你已經知道確實是奸細的呢,有沒有揭發……」

  郭璞苦笑道:「向誰揭發?熊廷弼都早已被奸臣害死了。向朝廷揭發時,私通滿洲的不少是炙手可熱的大官,我做的只是不大不小的官兒,搬得動他們?何況我只要稍露風聲,我這雙重身份也就不能維持下去了。」

  藍玉京道:「那你幹下去還有什麼意思?」

  郭璞道:「也不能說沒有什麼意思。例如若知道武林中有哪個是大奸細的話,俠義道上就可以除奸。」

  藍玉京一時熱血沸騰,問了一些他不該問的話,此時方始想到「切身」之事,說道:「你剛才說,你從來沒對別人吐露過這個秘密,唯有對我例外,為何對我例外?」

  郭璞道:「因為你的爹娘可能就是因為受我連累,遭了不幸!」

  藍玉京急忙問道:「是誰害了他們的?」

  郭璞道:「我只是聽到他們失蹤的消息,這麼多年他們不再露面,是以恐怕、恐怕他們已是凶多吉少。」

  藍玉京存著一線希望,說道:「不管我的爹娘是否已遭不幸,我總要查個水落石出,希望、希望……」

  郭璞道:「我勸你還是別要查究下去了。因為,即使能夠查個水落石出,他們果然,果然是遭了不幸的話.你也怪不得誰人,要怪只能怪我!」

  藍玉京道:「為什麼?」

  郭璞道:「這你還不明白?未必是好人才要害他,連你最初也懷疑我是滿洲奸細,耿京士和我是好朋友,俠義道上除非不知道這件事情,知道了這件事情,還能不懷疑他也是好細麼?」

  藍玉京心情激動已極,亢聲說道:「那我就更加非查個明白不可,我不能讓我的父親聲名受污!郭伯伯,你一定是知道了一些什麼,請你告訴我!」

  郭璞道:「你一定要知逍?」藍玉京斬釘截鐵的只說了一個字「是!」

  郭璞歎口氣道:「其實我並不知道什麼,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話,恐怕只有去問一個人……」

  藍玉京道:「誰?」

  郭璞道:「何其武的大弟子戈振軍!何其武被害那晚,他不在何家,第二天才有人看見他從盤龍山上回來的!」

  藍玉京顫聲道:「你,你是說……」

  郭璞道:「我並沒有說耿京士與何玉燕是被戈振軍所害,但那天他們夫婦二人也正是踏上了盤龍山之後失蹤的,計算時間,他們應該在山上碰見了他們的大師兄!」

  藍玉京道:「他知道我爹在關外和你結交?」

  郭璞道:「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但我有一封親筆寫的信藏在他的身上,這封信據我所知,已經是落在別人的手上了。」

  那個「別人」是誰,雖然不能說是無關緊要,但卻並非關係最大的事。因為即使不是戈振軍,按照郭璞所說的情形來看,那封信多半也是他從耿京土的身上搜去,然後交給了那個「別人」的(這是正常的推理,不過,事實則並非這樣。)

  唉,這個戈振軍不正是就是他的義父,現在已經是身為武當派長老的不岐?藍玉京只能希望爹娘之死與義父無關了。

  由於心中存著許多疑慮,他是特地在晚上回來的。

  雖然離開不到一年,時間並不算長,但這是他第一次離家,如今回到家門,仍是止不住心中興奮。

  奇怪,為什麼敲門沒有人應?

  「爹爹、媽媽,我回來了!」他在叫「爹爹,媽媽」之時,心中雖然不免有點異樣感覺,但他的感情還是像從前一樣真摯。俗話說親娘不及養娘恩,他是藍靠山夫婦養大的,道:「雖然已經知道他們不是自己的親生父母,但心裡卻只有對他們更加感激。

  還是沒有應聲。

  「他們不會不在家的,難道他們是睡得太沉,啊,或者竟是病了?」藍玉京驚疑不定,只好自己推門,門是虛掩的,一推便開。

  一踏進家中,就聞到一股血腥氣味!

  藍玉京擦燃火石,點起油燈,只見藍靠山夫婦倒在地上,滿身的鮮血還在汩汩流出!

  這剎那間,他也驚得呆了!

  他砰的一拳打塌了飯桌,瘋狂地叫道:「爹爹,媽媽!你們不能死!誰是兇手,你們告訴我,告訴我!」

  當然沒有人告訴他,拳頭擊桌所起的疼痛之感令他清醒了一些,忽然他聽到了微弱的叫聲了。

  「弟弟,弟弟!」

  「小京子,小京子!」

  他踏進姐姐的臥房,這才發現藍水靈是和西門燕同在一起。

  藍玉京一看便知他們是中了迷香之毒,但他聽得西門燕剛才叫他「小京子」的聲音比較響亮,料想她中毒較輕,此時他已無暇過問西門燕何以會睡在他的家中,便即朝著她問道:「誰是兇手!」

  西門燕嘴唇開闔,似乎想說,卻並未說出來。藍水靈道:「是、是……」聲音細如蚊叫,接連說了兩個「是」字,便像有氣沒力了。但耿玉京亦已注意到了她的臉上那副驚惶已極的神情。

  藍玉食心急如焚,一把將姐姐拉起來,手掌貼著她的背心.將真氣輸入她的體內,問道:「是常五娘這妖婦?」

  藍水靈好像費了很大的氣力,終於說出來了:「是,是,是你的義父!」

  藍玉京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喝道:「你,你說什麼?」

  藍水靈道:「我雖沒親眼看見,卻決計不會聽錯,確實是那賊道不岐!」

  藍玉京欲哭無淚,雙眼好像要噴出火來,他呆了一呆,突然掏出兩顆藥丸,塞入她們口中,使即轉身外奔。

  藍水靈叫道:「弟弟,你……」

  藍玉京道:「我沒工夫等你們了,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要去問個明白,問個明白!」

  要問個什麼,他雖然沒有明白說出,藍水靈亦已懂得他的意思,他是要問,因何不岐對他情如父子,卻又要害他的爹娘?但耿玉京說的這兩句話,「前言」與「後語」卻是不大「合拍」的,藍水靈一時間可就沒有想到了。

  藍玉京給她們嚥下的藥丸乃是慧可大師留給他的兩顆小還丹。小還丹是少林寺的靈藥,功能固本培原,雖不是唐家迷香的對症解藥,也有助於她們的復原。過不到喝一盞茶時刻,她們已是能夠坐了起來,說話也好像平常一樣了。

  「你的弟弟真是可憐,但若換了是我,只怕我的心情也是像他一樣矛盾!」西門燕忽然歎了口氣,說道。

  藍水靈死了雙親,心中充滿仇恨,想法自是和西門燕不同,瞪著眼睛問道:「還有什麼矛盾?你沒聽得他自己也說父仇不共戴天嗎?他縱然另有父母,他在我家長大,我的爹娘也就是他的爹娘!」

  西門燕道:「但他也說,他還要去問個明白呢!」

  藍水靈道:「你的意思是他對我說的話仍有懷疑?」

  西門燕道:「不僅是這個意思。」

  藍水靈道:「那麼,你是擔心他念著師徒之情,父子之義,即使明知他的義父是殺害爹娘的兇手,也不忍心報復麼?」

  西門燕道:「他不是不相信,而是『不願意』相信,這其間有點分別。」

  藍水靈道:「那又怎樣?」

  西門燕道:「所以他才要問個明白,希望你所下的那個結論,不是事實。」

  藍水靈道:「殺我爹娘的兇手就是他的義父,這是咱們所見所聞的『事實』,難道還能有別的『事實』不成?」

  西門燕道:「你別忘了,咱們只有『所聞』並無『所見』!」

  藍水靈道:「我的爹爹和那賊道說的話你也聽見的,還用得著咱們親眼看見嗎?」

  西門燕道:「不錯,我的確是還有一點懷疑。」

  藍水靈道:「疑心什麼?」

  西門燕沒有馬上回答她的話,她好像陷入沉思默想之中,過了好一會子,方始說道:「你剛才問我,我是不是擔心你的弟弟不忍下手?現在我可以答覆你,我不是擔心,而是疑心,因為我想到了剛才發生的一些事情確實是有許多不能解釋之處!」

  藍水靈道:「好,那你說來聽聽!」

  西門燕一說,頓時就令她呆了。

  正當西門燕提出她的「疑點」的時候,那個疑凶不岐則正在繞室彷徨。

  日間他為了避免常五娘的糾纏,迫於無奈,曾約她在晚上到墓園相見。

  月影西斜,已是三更的分。

  「這麼晚了還不見來,大概是不會來了!」他實在不願意再見到常五娘,但她今晚不來,明晚會來;即使明晚後晚都不會來,禍患仍然存在!

  「唉,要來的總是要來的!倒不如一了百了吧!」

  正當他心潮起伏,片刻間轉了幾個念頭之際,忽聽得一聲嬌笑:「對不起,要你等久了!」

  不錯,要來的終是要來的,常五娘出現在他的面前了!

  不岐道:「五娘,你聽我說……」

  他是想盡最後一次努力,勸她離開。倘若她還要糾纏下去,那就唯有不顧一切與她作個了斷了。

  但常五娘卻不肯聽他說,而是自顧自地搶著說道:「不能再等了,快走,快走!」

  不岐道:「你自己走!」

  常五娘忽地做了一個極其奇怪的表情,好像是對他非常關心,又好似帶著一點冷嘲的味道,湊近他的臉說道:「你錯了,這次是你非走不可!」

  不岐想要把她推開,但轉念一想,尚未到翻臉的時候,只好暫且忍住,問道:「為什麼?」

  常五娘故意似笑非笑地說道:「你真糊塗,咱們已經做出了那件不該做的事情,還能不走嗎?」

  不岐誤會她的意思,板臉說道:「正經點兒!」

  常五娘道:「我說的是正經事呀,你知不知道,那小子已經回來了!」

  不岐道:「你說的是哪個小子?」

  常五娘道:「當然是那個你又要疼他,又要怕他的小子了,這小子與你仇深似海,你想想,除非他不知真相,否則他還能不趕回來向你尋仇?」

  這話說中了不岐的心病,這幾天他翻來覆去思想的也正是這個問題。他曾經想過要向義子懺悔,坦白招供;也曾經想過利用義子對他的感情,編造謊言,繼續欺騙下去;甚至曾經想過,迫不得已之時,寧可犧牲別人,也不甘受身敗名裂之辱!一會兒這個念頭佔上風,一會兒那個念頭佔上風,直到此時此刻,他仍然是躊躇未決的。

  常五娘道:「大丈夫當機立斷,趁那小子未到,此時不走,尚待何時?」

  不岐仍在躊躇,但已給常五娘拉著他跑了兩步。

  就在此際,忽聽得一個顫抖的聲音喝道:「不岐,你還想走嗎?」聲音雖然顫抖,卻是冷峻非常!

  又一個要來的終於來了,不岐心頭一震,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出現在他的面前的,可不正是他的義子耿玉京!

  「京兒,你……」他是看著耿玉京出世的,唉,他的「京兒」竟然直呼其名!

  「你還叫我京兒,我什麼都知道了!」耿玉京咬著牙根說道。

  不岐歎道:「我也知道這一天總要來的,但沒想到來得這樣快!京,京兒,——你想要怎樣?」

  耿玉京道:「你也知道是做了虧心事?」

  不岐道:「不錯!這件事情,我後悔已經莫及,不過……」

  耿五京喝道:「沒什麼不過的了,我只問你,你為何殺我爹娘?」

  不岐面色灰白,顫聲說道:「那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我不知該怎麼說才好……」

  他只道耿玉京說的「爹娘」,乃是指自己的生身父母,因此一開口就拉到了「十八年前」。他哪知道,這麼一說,卻不啻是「不打自招』了。

  耿玉京經過了這次的遼東之行後,從各方面打聽到的當年情事,早已有此懷疑,但現在從不岐口中親自說出來,亦即是證實了不岐就是害死他親生父母的兇手,這一強烈的震撼,仍是足以令得他悲憤欲狂!

  「哼,你不知道怎樣說才好!你是不是還想花言巧語騙我?我告訴你,我不是三歲小孩了,你說也好,不說也好,我定要你難逃公道!」耿王京的眼睛好像要噴出火來,語氣卻是極其冷峻。

  常五娘忽地說道:「振軍,你不知道怎麼說,我替你說吧,很簡單,只八個字: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不岐歎口氣道:「不錯,當年這件事情,我的確是存有私心。但其間也確實是有許多誤會之處!」

  耿玉京忍無可忍,陡地喝道:「你殺了我的養父、養母,難逆也是誤會?」

  不岐大吃一驚,失聲叫道:「你,你說什麼?」

  耿玉京喝道:「你還想抵賴?念在你教養之恩、你自行了斷吧!否則,你休怪我……」他已經在手握劍柄了。

  常五娘突然把手一揚,一蓬毒針射出,喝道:「振軍,事已如此,你不殺他,他就殺你!你還不快下殺手!」

  耿玉京早有準備,常五娘射來的青蜂針被他的劍光絞得成為一片粉末,他拔劍飛身,出招攻敵,一氣呵成,使的正是不岐教給他的那一招「白鶴亮翅」。

  他故意用義父教給他的似是而非的一招太極劍法,目的正是要看對方反應如何。

  在這生死存亡的剎那間,不岐見他使出此招,不禁喜出望外,心道:「好在我留下這一手!」不假思索,立即就還了一招真正的太極劍法的「白鶴亮翅」。

  這一招劍勢斜飛,形如白鶴亮,因而得名。但耿玉京「斜飛」的幅度較大,姿勢好看,實戰之時,卻是露出一個老大空門。

  說時遲,那時快,不岐的劍尖已是攻入耿王京的空門,只要用力向前一挺,就可以插進他的胸膛了。這剎那間,不岐心頭一跳,「我怎麼可以再傷害這個孩子?」當下,連忙收了幾分力道,劍尖輕輕斜挑,只想點著他的穴道,將他制服再算。

  哪知他的心念動得快,耿玉京動得更快。耿玉京敢於使用「假招」,當然是已經有了應變的把握的,一見不岐的劍已經攻入他的空門,當然是不敢一假到底,而是立即使出真實的本領了。

  不岐的劍法還未到收發隨心境界,只聽得「噹」的一聲,他的長劍已是被削為兩段!

  但在這剎那間,耿玉京亦已是禁不住心頭一動,起了一點懷疑。義父的功力如何,他是心中有數的,縱然劍法比不上自己,也決不至於給他削斷兵刃,「難道他還會對我手下留情?」

  可惜還有一個青蜂常五娘在旁,卻是容不得他仔細推敲了,常五娘打出了三枚透骨針,跟著是鴛鴦刀向他猛斫。常五娘的雙刀一長一短,平時與人交手,本來是以長刀護身,短刀攻敵的,此時她恃著有不岐呼應,雙刀齊揮,全采攻勢。

  耿玉京打落了兩枚透骨針,第三枚則是貼著他的肩頭擦過,被他用柔勁化解了暗器的力道,這才滑過一旁落下的,由於他一來心情不定二來又要應付常五娘的五毒暗器,險些被常五娘的短刀斫著,只聽得聲如裂帛,他的衣袖被削去了一大片、

  常五娘身如水蛇遊走,退到不岐身旁,突然把一團東西塞入不岐掌心,叫道:「不必害怕,咱們聯手鬥這小子,但你切不可再有不忍之心!」

  她塞到不岐手中的那團東西乃是一把捲起來的軟劍,她是早已料到有此一著,預先替不岐準備的。

  耿玉京聽得常五娘提醒不岐「不可再有不忍之心!」頓時亦是想到:「不對,縱然剛才那招他對我有手下留情之意,無論如何,他也是害我的爹娘,害死我的養父養母之人!」心念一轉,劍招如電,一口氣攻出十八招,以梅花間竹之勢,最初三招攻向不岐,接著三招攻常五娘,十八招形成三個循環,片刻之間,不岐和常五娘都受了他三次狂攻,由於他的劍法快到極點,有間歇也等如沒有間歇,不岐與常五娘都是應接不暇。

  劇鬥中耿玉京一招「大漠孤煙」,劍直如矢,明晃晃的劍尖一下子就指到了不岐的咽喉。不岐避無可避,歎口氣道:「冤孽!冤孽!」閉目待死,但不知怎的,只覺那冰冷的劍鋒,似乎貼著他的頸項擦過,竟沒疼痛的感覺,不岐嚇出一身冷汗,倒躍開去。

  耿玉京心裡也是歎了口氣,暗自想道:「他是我的殺父仇人,我怎能還念著他的恩情?罷、罷、罷,且先殺了這妖婦再算!」

  耿玉京戰略一變,把七分攻勢指向常五娘,不過數招就把她殺得手忙腳亂。他正要施展殺手,忽覺膝蓋的「環跳穴」一麻,劍尖滑過一旁,這一個變化倒是耿玉京始料之所不及,他從感覺得知,觸著他的膝蓋的似乎是一粒細小的砂石,卻不知是真的砂石還是某一種形如砂石的暗器,他只知道這暗器乃是常五娘臨危所發,心中也是不禁一驚:「想不到這妖婦的暗器功夫還在我的估計之上,也不知她是怎樣發出來的,我竟然絲毫也沒察覺。」

  常五娘死裡逃生,她雖然並沒察覺有暗器從窗外飛來,但從耿玉京臉上的神情,卻也感覺有異。她心頭一動,忽地喝道:「我知道你躲在外面!哼,你縱然不想見我,也不該借刀殺人!你以為你讓我給這小子殺了,你就保得住秘密麼,我告訴你,我早已……」

  她這麼一說,令得耿玉京和不岐都以為她說的那個「你」是指唐二先生。耿玉京心道:「莫非當真是那姓唐的老傢伙躲在外面,怪不得剛才那顆暗器的手段如此高明!」

  但不岐在剎時間的驚喜過後,卻是起了疑心,常五娘說話的口氣不像是「應該」這樣對唐二先生說的,什麼「借刀殺人」云云,更不可解。而且常五娘所說的「秘密」如果是指唐二先生和她的關係的話,這個「秘密」亦早已不成其為秘密了,江湖上誰個不知哪個不曉常五娘是他的情婦?除了這個「秘密」,唐二先生還能有什麼「秘密」可以讓她捏為把柄?

  不過,這只是不岐所起的懷疑,耿玉京可是沒想得這麼周密。他恐防常五娘外有強援,也恐防常五娘的暗器功夫當真是在他估計之上,一驚過後,攻得越發加緊,劍招凌厲非常!他要令得常五娘無法騰出手來,即使外面有暗器飛來,也打不進他的劍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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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獨處墓園懷舊侶 驚聞密室揭私情 (6)

  常五娘在他快劍狠攻之下,險象環生,她要說的當然是不能說下去了。外面也沒什麼動靜。

  不岐暗自想道:「要是唐二先生在外面,他早就應該進來了,看來五娘剛才的胡言亂語,只不過是想嚇嚇京兒而已,但虛聲恫嚇,卻是可一而不可再的,唉,即使唐仲山真的到來,我也難免一死。」心中一片絕望,陡然萌了死志。

  耿玉京也是和他一樣心思,只道常五娘乃是虛聲恫嚇,便即冷笑說道:「妖婦,你惡貫滿盈,沒人能救你了!」力貫劍尖,劍招如電,立下殺手!

  只聽得噹的一聲,常五娘護身的長刀已被削為兩段,耿玉京那明晃晃的劍尖,已指到了她的胸膛。

  不岐奮不顧身,軟劍抖得筆直,倏地捲住了耿玉京的劍鋒。耿玉京一招「雲麾三舞」,內力所到,不岐的軟劍被戴斷了一段,耿王京的劍斜刺過去,在他的右肩劃開一道傷口。

  不岐面色蒼白,喝道:「京兒,你要我的性命,我給你就是,但你可得讓我說兩句話!」耿玉京默不作聲,手中的劍雖然仍是指著他,劍尖卻已在他的喉頭之處退縮兩寸。

  常五娘倒好像沒有他這樣害怕,而且忽地笑了起來,說道:「振軍,到底是你對我好。和你死在一起,死也值得了。好,咱們就和這小子同歸於盡吧!」

  說到「同歸於盡」這四個字的時候,她胸膛一挺,外衣倏地繃開,立即以迅捷無倫的手法,摘下了內衣的三粒鈕扣。

  這三料鈕扣作古銅色,看來好像是金屬製成的鈕扣,但不岐卻知道這是一種最為霸道的暗器,名叫「雷火彈」。內藏威力極大的炸藥,三枚「雷火彈」倘若一齊爆炸,多好武功,也會被炸得血肉模糊!

  但此時耿玉京是和他們面對面的站立的,「雷火彈」一爆炸,當然不會只是炸死耿玉京,而是一定如常五娘所說那樣,同歸於盡!

  耿玉京可不知道這是唐門最霸道的暗器,見她解開衣裳,莫名其妙,便即斥道:「無恥妖婦,死在臨頭,還耍什麼花樣?」

  常五娘一聲冷笑,正要把「雷火彈」扔出去,忽覺手腕一緊,事情有了出乎她意料的變化!

  不岐出其不意,突然把她手中的三枚雷火彈搶了過去。她只知防避敵人,那想得到情人也會向她偷襲?她呆了一呆,「你幹什麼?」心想莫非他是因為被義子所迫,怨毒於心,想要親手把耿玉京炸死,反正是同歸於盡,那也無所謂了。

  又一個想不到的是,不岐並沒有把雷火彈扔出去,而是把它藏入懷中,雷火彈的炸藥藏在金屬的硬殼內,需要強力碰撞才能引爆,若不是使勁擲出去,那就只能用指力的擠壓將它爆破,如今藏在懷中。別人可就不易令它爆炸了。

  常五娘驚疑不定,說道:「事已如此,你還捨不得死麼?」

  不岐道:「要死也得問個明白!」

  耿玉京尚未知道剛才的危險,不岐是從鬼門關上走了回來,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們。

  不岐道:「你的養父養母當真是已經死了?是中毒還是被殺?」

  耿玉京怒火重燃,喝道:「你們聯手做的事情,還要抵賴?」

  不岐道:「如此說來,是中毒在前,被殺在後了?」

  耿玉京握劍的手指微微顫抖,顯出他心情的激憤,喝道:「這話應該是我問你們!」要知他是在養父養母雙亡之後才回到家中的,跟著就發現姐姐和西門燕中了迷香,不岐這麼一問,他也以為養父養母是中毒在前,被害在後了。不岐和他的養父有二十年交情,不便當面下手,是以要令他們在失去知覺之後方下毒手,那也是合乎「常情」的。

  但不岐聽得他這樣說,卻以為當時的真相確是如此,這剎那間,他那灰白的臉上又好像鋪上一層青霜,陡地衝著常五娘喝道:「藍靠山夫婦是你殺的!」

  常五娘叫道:「不是我,但我知道也不是你!」

  不岐道:「那是誰?」

  常五娘道:「我不知道!」她心中是猜疑一個人的,但她卻還存著萬一的希望,不敢把那人的名字說出來。

  不岐冷笑道:「當然不是我,但你可是抵賴不了!」

  常五娘雙眼翻白,臉上也突然出現憤怒的神情!

  她忽地哈哈大笑三聲,說道:「戈振軍,你想讓我一個人頂缸!嘿嘿,耿玉京,你聽著,我招供了,你說得不錯,你的養父養母是我和你的師父聯手殺的!」她只道不岐是要將她出賣以求苟活,大為憤激之下,索性就把不岐扳在一起。

  不岐喝道:「好個毒婦!」舉起手中的半截斷劍,陡地就向常五娘的胸口插下!

  這個變化已是耿玉京始料之所不及,但隨著而來的變化更加令他意想不到!

  就在這間不容髮之際,忽聽得「叮」的一聲,窗外飛來的一顆石子將不岐的斷劍打落了。

  而且與打落斷劍的同時,另一枚石子把房中唯一的油燈打滅。房間裡頓時變得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

  耿玉京早有提防,連忙貼著牆角,舞劍防身,只要暗器不是向他打來,他也顧不得去理會不岐和常五娘了。

  黑暗中緊接著又是勁風呼響,一條長繩從窗口伸進來倏地把常五娘捲起,將她拉出去了!

  這一連串出乎意外的變化不過是瞬息間事,待到他們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外面已是什麼聲響都聽不見了。耿玉京猜想這個搶救了常五娘的人一定是唐仲山無疑,唐仲山的暗器功夫他是領教過的,何況他們是在暗處,他自是只好權衡輕重,「暫且便宜那個妖婦」了。要知在他的心目之中,常五娘再可惡畢竟也還只是「幫兇」,主凶還是不岐的。

  他屏息呼吸,過了片刻,黑暗中只聽得不岐開始說道:「京兒,你相信我,你的養父養母不是我殺的!」

  耿王京道:「我的親生父母呢?」

  不岐歎道:「不錯,你的生父是我殺的,你的生母雖然不是我親手所殺,也是因我而死。這些年來,我日裡夜裡,都為了當年誤殺他們一事而後悔萬分!」

  耿玉京冷笑道:「誤殺?你已經騙了我這麼多年,還要再用花言巧語騙我!」

  不岐澀聲說道:「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的,我也的確是因一念之私,鑄下大錯,所以我什麼都不想解釋了,你不是想要我自行了斷麼,剛才我就是想在殺了那毒婦之後自行了斷的,可惜未能如願。」

  耿玉京冷冷說道:「那妖婦我自會找她算帳,可她走了,還有你呢!」

  不岐澀聲說道:「京兒,我會如你所願的,不過,在臨死之前,我還有個請求。」

  耿王京道:「你說吧,只要我做得到。」

  不岐道:「請你點上油燈,讓我再看你一眼!」

  耿玉京只道他有什麼未了之事要他代辦,沒想到他的「請求」竟然只是要多看他一眼。

  恩怨交織,這剎那間他的心情動盪已極,連手指都不自覺的顫抖不休,他接連擦了三次火石,方能點著油燈。

  不岐凝視著他雇然說道:「好,你已經長大成人,武功亦已遠在我上,無需我再照你了。京兒,多謝你成全我,當年你的母親將你交託給我,我總算不負她的所托,如今我是可以把這副擔子卸下來了!」

  他幾乎是一字一淚,把這番話說完。他舉起手中的斷劍,緩緩的向自己心窩插了。

  耿玉京站在他的旁邊,呆若木雞,但心中卻是波翻浪湧!

  不岐的生死可說已是繫於他的一念之間,對這個殺父仇人,同時又是對他有教養之恩的義父,是讓他繼續活下去呢?還是讓他立即就死在自己的眼前?

  常五娘被那人用長繩捲走,那人氣力很大,握著繩子的一端,將她倒吊起來,仍然健步如飛。

  常五娘忍不住叫道:「牟滄浪,我知道是你。你折磨得我還嫌不夠嗎?快放開我!」

  她一直未曾看見那個人的臉孔,為何就敢斷定是卑滄浪呢?

  當然這是有原因的。

  牟一羽曾經答應她,設法讓她見到他的父親,武當派的現任掌門無名真人,亦即是她從前的情人牟滄浪。

  她和牟一羽約會的地點就是在藍靠山屋後的那片松林。

  約會的時間是在三更,她卻在二更一過就在那裡等候了。

  這個約會有兩個可能,或者是牟一羽獨自跑來把消息帶給她;但也有可能是牟滄浪到來與她幽會。

  誰知她碰上的卻是一件絕對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的事情!

  她聽見了不岐的聲音,這還不算奇怪,更奇怪的是,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她聽見「自己」在問著不岐:「事情都已了結了麼?」不岐歎口氣道:「這件事情我本來是不想做的,唉,這都是為了你的原故。」跟著她又聽得「自己」反唇相譏:「哼,為了我的原故,你倒說得風涼活兒。難道你不害怕那小子回來,得知真相?」

  她聽見兩個人的聲音,看見的只是一條黑影從藍靠山家裡出來,跑入松林。

  她嚇得停了呼吸,伏在亂草叢中,動也不敢一動,好在那個人並沒發現她,從她藏身之處距離不遠的地方跑過去了。

  那個人一會兒模仿不岐的聲音,一會兒模信她的聲音,連說話的口氣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是不岐和常五娘似的。

  那個人裝作是兩個人低聲說話,不一會兒,聲音就聽不見了。影子當然也不見了。

  常五娘伏在亂草叢中,動也不敢一動,當然也不敢去看那人是誰。

  不過,用不著眼睛去看,只是用心去想,也想得到那人是誰了。那個人說的是什麼一回事情,她只聽了一半,亦已瞭然於胸了。

  和她約會的人是牟一羽,這個人倘若不是牟一羽,就一定是他的父親牟滄浪,但牟一羽輕功沒這麼好,也不可能模仿她的口氣模仿得惟妙惟肖,她敢斷定,定是牟滄浪無疑了。

  「沒想到牟滄浪的手段比我還更毒辣,他竟然冒充不岐去殺了藍靠山夫婦!」

  但牟滄報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她是個老江湖,而且本身就慣於做邪惡的事,她以己之心去度牟滄浪之心,「道理」也就不難想個明白了。

  「他為了擺脫我,為了保全自己的聲譽,不惜使這借刀殺人之計!」

  「我和不岐有過私情,想必他亦是早已知道了,這借刀殺人之計,也正是可收一石兩鳥之效!」

  「藍靠山夫婦被不岐和我所害,他就可以名正言順殺了我們!不但是他,任何武當弟子也可以殺掉我們!」

  只有一個問題她還未想得通透的是,牟滄浪剛才那番故意冒充他們身份說話是說給誰聽?

  她不知藍水靈和西門燕睡在家中,自作聰明,「莫非是另有巡夜的武當弟子可能就在附近?」但在那條影子消失之後,卻還未看見有人走入藍家,可她卻是不能再等下去了。

  因為她想到的是,牟滄浪既然定下借刀殺人之計,而他又已知道自己三更時分必定會來到這裡的。那麼在他回轉紫霄宮加以佈置之後,必定還會再來,那時一見面就可以不讓她有說話的機會,就把她殺了,然後再去誅殺不岐。

  她的推理倒是相當周密的,牟滄浪要裝作不知道這件事情,所以要先回到紫霄宮,然後由他預先佈置好的武當弟子(說不定就是牟一羽)向他報告發現藍家的血案,他這才立即趕來,時間當然也是早已算準的了。

  二更已過,三更就快到來,她不能束手待斃,只能冒著風險,趕快去找不岐。她自忖在武當山鬧出這件事情之後,唐仲山即使還肯要她,恐怕也應付不了武當派的壓力,而她亦已無顏重投他的懷抱。她左思右想,得不到牟滄浪,得回一個戈振軍也好。

  又一個她沒想到的是,她前腳剛走,耿玉京後腳就踏入家門。而且在她到了墓園,剛剛要和不岐出走之時,耿玉京亦已來到。在那千鈞一髮之際,牟滄根還肯出手救她!

  她本來一直是從壞處著想的,突然「絕處逢生」,令她不覺又從「好處」著想了:「原來牟滄浪對我還是餘情末了,他的借刀殺人只不過是要殺不岐而已。」

  荊棘刺傷她的皮肉,她忍不住叫道:「牟滄浪,我知道是你,你折磨得我還嫌不夠嗎?快放開我!」

  牟滄浪並沒聽她的話,反而將她拖著走了,地上有的是尖利的石子,這一下,可更加令她疼痛難當了。

  「牟滄浪,你好狠!你殺了我吧!」

  牟滄浪仍沒回答。

  罵他沒用,只好改為哀求:「滄浪,你應該知道,我愛的只是你,你不要我,我才和戈振軍假意要好的,你既然借耿玉京之手殺了他,你的恨意也該平了。何必還要折磨我呢?饒了我吧!」

  說話之際,那人已將她拖入松林的一片平坦的地上,那人突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解開常五娘的捆縛,冷冷說道:「賤人,你看看我是誰?」

  瞪著眼睛看她的並不是牟滄浪,是唐仲山!她先前所作的「推理」完全錯了!但這也怪不得她,唐仲山是個要面子的人,她怎也想不到唐仲山會不顧一切,跑到武當山來追蹤他的?

  「好啊,『我的心裡只有一個你!』可惜我卻不是你心裡盼望他來的牟滄浪,這恐怕要令你大為失望了吧?」唐仲山冷冷說道:「我的心裡只有一個你」這句話他是模仿常五娘的口氣說的,聲音、語氣都是模仿的惟妙惟肖。

  「賤人,你還有何話可說?」唐仲山解開她的捆縛,把她摔在地上。

  常五娘的確是無話可說,但她還是最後的武器:眼淚和撒嬌。

  她突然哭喊起來,滾到唐仲山身邊,抱住他的雙腳。「老爺,我對不住你,你把我殺了吧!」

  唐仲山舉起手掌,待要向她腦門拍下,但月光下只見她哭得有如梨花帶雨,卻令他怎生下得了手?

  「哼,殺了你,這不是反而便宜了你這個賤人!」他的語氣雖然嚴厲,常五娘已經聽得出有轉機了。

  「老爺,我令你生氣,實是萬死不足以贖其罪。老爺,我但憑你的處置,你要我死也好,留住我天天將我折磨也好,我都甘受無辭!」常五娘抱著他的腿,粉臉兒也貼上去了。

  唐仲山心時歎了口氣,把常五娘拉了起來,臉上仍是冷冰冰地說道:「你這賤人令我生氣,牟滄浪更加令我生氣!他明明知道你是我的人,竟然還敢和你勾搭,我不會放過他的!」

  常五娘哭道:「老爺,我是受了他的勾引,但我也有過錯,你要殺就殺我吧,可別去和牟滄浪爭鬥!」

  唐仲山道:「哦,你還要替他求情了」

  常五娘道:「老爺子,我是為了你!我知道你的本領比牟滄浪高,但如今咱們都是在他的武當山上!我惹你生氣已是死有餘辜,萬一再連累老爺你、你——我就是死一百次也不能贖罪!」

  她倒是打著如意算盤的,如果唐仲山被她激得去和牟滄浪火並她可就正是得其所栽了。如果唐仲山不敢去,她料想唐仲山也會感激她的「關心」。

  其實唐仲山雖然動了真氣,但牟滄浪的武功在他之上,他還是有自知之明的,他縱然要向牟滄浪報復,可還不至於那樣魯莽。

  他抬頭看看月亮,忽道:「你和牟一羽的約會是在什麼時候?」

  常五娘怔了一怔,說道:「是三更時分。」

  月亮剛到天心,正是三更時分。

  唐仲山一聲冷笑,轉過身又再走向藍靠山屋後的那片松林。

  他的嘴角噙著冷笑,兩道眉毛倒豎起來,目光好像冰霜一樣,令得以歹毒妖邪著名的青蜂常五娘也不禁為之心悸.

  他走回藍家去要做什麼?藍家的情形又怎麼樣了?

  藍水靈和西門燕已經能夠動彈,氣力正在慢慢恢復,藍水靈遭遇了有生以來所從未有的震驚,但在巨大的震驚過後,她也知道現在必須是重新恢復冷靜的時候了。

  西門燕忽道:「不對!」

  藍水靈道:「什麼不對!」

  西門燕道:「兩個人都不對!」

  「怎樣不對?」

  「首先是聲音不對,常五娘的聲音含糊不清,不岐的聲音好似患了重傷風塞住了鼻子。」

  「常五娘是在遠處說話,聽得不夠清楚那也不足為奇。」

  「不岐的聲音變了樣你又怎樣解釋?」

  「或者他真的是患了傷風呢?」

  「今天天氣怎樣?」

  藍水靈怔了一怔,說道:「你問這個是什麼意思?今天一直是晴天,當然可以說是很好。」

  「著呀,那你今天早上是曾經和不岐說過話的,那時他患了傷風沒有?天氣沒有變壞,他又是個練武的人,怎能忽然患了傷風?」

  藍水靈開始有點疑心了,不過仍然說道:「但我的爹爹總不至於認錯人吧?何況他和我爹說的那些事情,也足以確證他的身份!」

  「不能確證!有個老大的破綻你都沒想到嗎?」

  「什麼破綻?」

  「你試想想,如果當真是不岐和常五娘的話,他們為何留了咱們不殺?」

  「不錯,那妖婦是以心狠手辣著名,但不岐到底是武當派長老的身份,他或者以為咱們是已經昏迷過去了。」

  「如果那個人當真是不岐,他行兇的目的是為了殺人滅口的話,他就一定要斬革除根,豈能留下後患?哼,表面正派的人,一旦做起壞事來,手段才更歹毒呢!他對你的爹娘都下得毒手,還會憐借你嗎?」

  藍水靈怒火重燃,心中充滿悲憤,同時也充滿惶惑。

  藍水靈心中充滿惶惑,說道:「那他是為了什麼?」

  西門燕道:「就正是為了要讓咱們聽得見他的說話.知道他是誰人?」

  藍水靈道:「我還是不懂,何以……」

  西門燕道:「這還不懂,有了你的指證,誰人還敢懷疑不岐不是兇手!」

  藍水靈道:「哦,他是想移禍東吳,陷害不岐道長!」

  西門燕道:「不錯,你總算明白了。」

  藍水靈歎道:「如此說來,我倒是錯怪了不岐道長了。」

  西門燕道:「不岐也不見得是個好人,只不過沒有那個人說的那樣壞罷了,你也沒有完全怪錯了他。」

  藍水靈道:「那也不該讓他受這樣大的冤枉吧?」

  西門燕道:「你是不是想去阻止你的弟弟殺他?」

  藍水靈道:「我的爹娘已經慘遭殺害,不能再連累無辜了。我若不去阻止,弟弟就恐怕要後悔一生!」

  西門燕道:「你跑得動嗎?就算跑得動,現在去也已經遲了,何況還有那個人在暗中監視咱們,他能夠讓你去通風報信嗎?」

  藍水靈的功夫比西門燕淺得多,此時的確是只能勉強行走,聞言不覺嗒然若喪,恨恨說道:「那人是誰,如此狠毒?」

  話猶未了,忽聽得「乓」的一聲,房門被人撞開,有個人闖了進來,叫道:「我知道他是誰了!」這個人闖進藍水靈的臥房,剛說得一句話,就倒在地上。

  藍水靈定睛一看,嚇得不禁「啊呀」一聲叫了起來。

  唐仲山把常五娘拖入藍家屋後的松林,突然點了她的啞穴。他蹲下半身,靠著一棵大樹,卻把常五娘拉在他的身前擋著他。她像是將她當作一面擋箭牌似的。

  常互娘嚇得心頭卜卜地跳:「這老不死的,不知道他要把我怎樣?」

  心念末已,抬頭看時,月亮已到中天,一條黑影,開始在這片松林中出現了。

  來的正是牟一羽,他的時間倒是拿捏得很準,不早也不遲。

  時間拿捏得很準,但他的心情可是亂得可以,有始料不及的恐懼,也有意想不到的驚喜。

  不過,無論如何,他心上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下地了。他的父親雖有過錯,卻沒有他所想的那樣壞。正是:

  金非足赤誰無過,家變當年不忍提。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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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應笑我亂揮寶劍 問何人會解連環 (1)

他雖然只有二十多歲,但對父親的感情,卻已經有了幾個變化。小時候他把父親當作完美的化身,是他崇拜的偶像,後來,他知道父親在外面另有個「野女人」,母親受盡委屈,受盡冷落,但卻總是把苦痛藏在心裡,沒有跟他說過父親半句不是,終於得了心病,鬱鬱而死。他為母親感到不值,對父親的感情也就因而變了。漸漸他又發現他的父親在其他方面的品行也並不如他想像那樣的完美,甚至簡直可以說是言行不符的偽君子,他就更加把父親當作壞人了。由於常五娘曾經和他的父親有過一段不清不楚的關係,而常五娘是幾乎可以斷定和他本門的幾宗血案有關的,他甚至曾經懷疑過父親就是在幕後包庇常五娘的人。縱然不是主謀,也是有關的了。

  這次常五娘要求和他的父親相會,他也曾經設身處地,為父親著想,倘若要保全武當派掌門人的聲譽,最好的辦法莫過於設個陷階,把常五娘殺了,但結果卻是頗出他的意料之外。

  不錯,當他的父親知道此事的時候,最初的反應的確是面色陰暗不定,顯露出他內心的憤怒和不安。父親把茶几的一角捏得碎成片片,問他道:「你相信這妖婦的話?」他口不對心地說道:「我當然不會相信,但這妖婦言之鑿鑿,還說爹爹有把柄捏在她的手裡,她才有恃無恐的。我不相信,但只怕別人……」說到這裡,只聽得「卡嚓」一聲,父親一個「手刀」把茶几的角削下,說道:「你不相信,別人也不會相信!」他就試探道:「爹爹若有把握,那就不如……」作了一個橫刀劈斫的手勢。但在他作這個手勢的時候,父親卻搖了搖頭。

  過了好一會子,父親忽地歎了口氣,「我想知道,在你的心目中,爸爸是怎和樣一個人?」他不敢立即回答,父親已是往下說道:「你不必瞞我,我對不起你的母親,我知道你怎樣想的,但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過了今晚,我會慢慢告訴你的。」他感到厭惡,說道:「我不想知道。」父親說道:「這事關係你太大,你不想知道,我也要告訴你。不過,今晚你得替我做一件事情。」他問:「爹爹,你是已經下了決心,要……」父親截斷他的話道:「不,我並不要殺她。她是有該死之處,但不該由我殺她。這,這件事我也有過錯的。你替我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去打發她吧。」父親對他面授機宜,並且把一件東交給了他。

  他對父親和常五娘這段孽緣,本來是一想起就要作嘔的,這次他迫於無奈,把常五娘帶上山來,心中一直忐忑不安,但此際由他代表父親去見父親的情婦,他卻非但沒有尷尬之感,心情反而輕鬆了,因為現在他才可以說是真正認識他的父親,父親並不是頭上戴著光圈的「聖者」,但卻是個有血有肉的人,是他可以理解的人。父親願意幫忙常五娘的這件事情,他也認為是屬於合情合理的。

  他步入林中,一發現常五娘,就迫不及待地說道:「五娘,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常五娘被點啞穴,做聲不得,心中卜卜地跳。「什麼好消息呢?難道牟滄浪已經願意要我了?但這樣的話,卻怎能由兒子來說?」

  為什麼常五娘不說話?牟一羽開始感覺到似乎有點不對了。

  他怔了一怔,話只說到一半就停下來,不過,他語音剛剛停止,就聽得常五娘佯嗔說道:「小猴兒,你的老子又沒來,有什麼好消息呀?」聲音稍為沙啞些,但語氣卻是常五娘平時罵他的語氣。

  牟一羽哈哈一笑,「五娘,你這樣聰明也猜不到嗎?好,告訴你吧,爹爹說可以讓你得償心願.他、他……」

  話猶未了,忽聽得「常五娘」哼了一聲,牟一羽只覺膝蓋一麻,突然一條長繩揮過來,將他攔腰捲著,他那麼好的武功竟然閃躲不開。

  唐仲山妒火如焚。把牟一羽捲過來,根本就不讓他有說話的機會,反手一握他的下巴,令得他的嘴巴張開,一顆藥丸就塞了進去。牟一羽看不見他的臉,被他拖住飛跑,經過藍家,便即被拋了進去。

  「我知道他是誰了。」牟一羽說了這句話,就摔倒地上了。

  他當然不知道藍水靈剛剛和西門燕說到那個兇手是誰,藍水靈也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一回事。

  「他是誰?」藍水靈問道。

  「啊,牟大哥,你怎麼了?」西門燕也在同時叫道。

  牟一羽不覺有意外的歡喜,心道:「畢竟還是燕妹關心我,」但嘴裡卻在答覆藍水靈:「是唐仲山!」

  西門燕大驚失色,連忙將他抱起來,顫聲問道:「大哥,你,你是中了唐門的毒嗎?」

  忽聽得刺耳的笑聲,在外面說話的可不正就是天下第一使毒高手的唐二先生!

  「西門家的小妞兒,你放心,你的大哥死不了的,我給他吃的是仙丹,不是毒藥,只會令他快活得好似神仙!嘿,嘿,你不相信,是嗎?好,那我也可以讓你和他一樣嘗嘗這種做神仙的滋味!」

  牟一羽叫道:「唐二先生,你惱很家父,害我也就夠了,可莫加害西門姑娘!」

  唐仲山哪會聽他的話,只聽得「乓」的一聲,臥室的窗門已是給他的掌力震得洞開。

  首先是一條長繩飛了進來,迅如閃電的把藍水靈捲了去。

  西門燕抱著牟一羽,還來不及呼叫,跟著又是「彭」的一聲,是彈丸爆裂的聲音,這間小小的臥房登時充滿煙霧。

  唐仲山陰惻惻地冷笑道:「牟一羽,你很機靈,一向也很會對我的喜歡,可惜誰叫你是牟滄浪的獨生兒子呢?嘿、嘿!父債子還,天公地道。子女都是一樣!」

  前面的話容易明白,只最後這句,卻是令得連常五娘都要想了好一會子,方始會意,饒她早已習慣干歹毒的行為,也不禁為之震慄。

  藍水靈叫道:「放開我,放開我,我從來不認識你!」

  唐仲山道:「你不認識我,我可認識,我知道你和耿玉京雖然不是同胞姐弟,但也是如同姐弟一般。」一面說話,一面點了藍水靈的啞穴。但跟著卻把常五娘的啞穴解了。

  「看在耿玉京的份上,可不能讓這女娃兒受苦,你背著她走吧。」唐仲山道。

  常五娘道:「老爺子,這不是給咱們添上麻煩嗎?」

  唐仲山道:「不錯,是會多一點麻煩,但多這一點麻煩,對你卻是甚有好處呢!要是碰上那小子的話,縱然我對你照顧不周,你也不用擔心那小子一劍將你刺殺。」其實常五娘並非不懂他的用意,只不過想聽他親口說出來,才能更加安心。「啊,他畢竟還是要保護我的。」

  常五娘好奇心起,又再問道:「老爺子,你剛才用的是什麼暗器?」

  「你以為是什麼暗器?」

  「我不知道。但看來好像不是雷火彈。」

  唐仲山甚為得意,掀須笑道:「這不是暗器,是迷幻藥。你聽過這個名稱嗎?」

  常五娘道:「迷幻藥是什麼?」

  唐仲山道:「迷幻藥就是能令人神智迷糊,產生幻覺的一種藥物。配製迷幻藥的主要藥材名叫大麻,產於喜馬拉雅山北面一個名叫尼泊爾的小國。嘿、嘿,我可是得之不易呢,彈丸裡藏的是迷幻藥,我只不過加上硫磺,令它爆裂即能燃燒而已。我給牟一羽吞服的那顆藥丸也是迷幻藥,讓他直接吞服,效力更大。」

  常五娘吃了一驚,「如此說來,眼下了迷幻藥,豈非就會迷失本性?」

  唐仲山哈哈大笑,「一點不錯,我就是要他們迷失本性,迷失了本性,什麼事情都能做得出來!」

  牟一羽好像泡在溫泉之中,身子軟綿綿的,每一根神經都好似鬆弛下來、但一股熱力卻從丹田升起。

  西門燕還在抱著他,忽地暱聲說道:「牟大哥,我越看你越覺得你像媽媽,怪不得媽媽那樣喜歡你。你知不知道,媽媽是當年武林中的第一美人。牟大哥,你也真長得俊俏。」

  牟一羽還有幾分清醒,聽她提到自己像她的母親,不覺霍然一省,連忙將她推開,喝道:「西門姑娘,你醒醒!」

  西門燕道:「你叫我做什麼,咱們不是已經結拜了的嗎?你是我的好哥哥,我是你的好妹妹。」

  牟一羽道:「好,那你就該聽我的話,快點跑出這間房子!」他雖然功力較深,比起西門燕稍為清醒一些,但也已經開始有了幾分「迷幻」了。他可沒有想到,他自己都沒有氣力跑出去,西門燕如何能夠?

  西門燕道:「我要陪住你,你幹麼要趕我走?呀,你瞧見沒有?那許許多多花朵,紫色的,黃色的,紅色的,橙色的,青色的,還有藍色的,七彩繽紛,真美,真美!咱們是已經到了神仙的洞府了吧?」

  牟一羽不覺睜大了眼睛,叫道:「啊,我瞧見了,真奇妙!」但他的心頭畢竟還有一點清醒,忽地覺得「不對」,急忙一咬舌頭,叫道:「那是幻相,你快點咬自己舌頭!」

  西門燕媚眼如絲,嬌聲說道:「咬舌頭,很痛,我不幹!大哥,你不是說過你很喜歡我的嗎?你可別捉弄我!」

  牟一羽急道:「我不是捉弄你,你聽我說……」可怎樣向她解說呢?稍一拖延,迷幻藥的藥力在他身上已經擴散,發作得更重了。饒他內功的根基深厚,漸漸亦已無法保持定力。

  西門燕湊近來道:「咬舌頭有什麼滋味,大哥,你親親我吧!」

  牟一羽喝道:「胡說!走開!」使勁推她。只是全身軟綿綿的,竟然推之不動了。

  西門燕哭道:「東方大哥不肯親近我。你也不肯親我一親。我生得像醜八怪嗎?」

  牽一羽用力再咬舌頭,說道:「別哭,別哭!我答應你,一定給你把東方亮找來!」

  西門燕道:「我不要東方亮了,他並不是真心喜歡我的,我知道,大哥,你一路保護我,你才是真正疼愛我的。我知道!」

  牟一羽叫道:「別這樣,你,你……」「誤會」這兩個字還未說得出來,西門燕已是像依人小鳥一樣,偎倚著他。

  西門燕忽地唱起小調:「飄、飄、飄,我像在雲裡飄!啊,好舒服啊!啊,天鵝蛋不可放在一個籃子裡,這是東方亮說的,你懂不懂!」

  牟一羽道:「我不懂。」

  西門燕道:「你不懂。我懂了。咦,你為什麼用這樣的眼睛看我,我真的長得很醜嗎?」突然又哭起來了。

  牟一羽見她哭得似梨花帶雨,定力再也無法保持,不知不覺摟著了她,說道:「別哭,別哭!你長得很美,我疼你!」

  西門燕道:「那你親親我吧,你親我,我就相信你!好,你不肯親我?我親你!」突然把櫻桃小嘴印在他的臉上。

  牟一羽是直接吞服了迷幻藥的,被她櫻唇一印,定力登時崩潰,不覺也把嘴唇印在她的臉上。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忽然有個人走進房間。

  辟啪辟啪兩記清脆的耳光,打他們耳光的正是西門夫人。

  「你們怎可這樣?」西門夫人喝道。

  西門燕睜大佈滿紅絲的眼睛,忽地罵道:「你這妖婦,你背人偷漢,我都不理會你,我跟什麼人要好,與你有什麼相干?」

  西門夫人怔了一怔,喝道:「燕兒,你胡說什麼?你看清楚,看我是誰?」

  西門燕怪聲喝道:「飄、飄、飄,我在雲裡飄!我是神仙,你是女妖!」

  西門地人畢竟是老於江湖經驗的大行家,看出他們是著了「道兒」,心道:「好在他們還沒做出醜事。」茶几上有一壺早已涼了的茶,西門夫人含了一口茶朝女兒臉上一噴,跟著出掌按在她胸口的膻中穴上。對牟一羽也是如法炮製。

  她以上乘的內功心法替他們約束體中流竄的真氣,過了半住香時刻,牟一羽汗出如雨,目光已轉柔和,並且令人感覺到他是在表示謝意了。西門夫人知道他的理智已經恢復,當下移開按在他胸口的手掌,讓他自行運動。

  她無須兼顧之後,全力救治女兒,過了不多一會,西門燕只覺遍體生涼,倒是比牟一羽更早一些清醒過來了。

  西門燕恢復清醒之後,不覺吃了一驚,說道:「媽,這是怎麼回事?」

  西門夫人道:「我正要問你是怎麼回事?」

  西門燕苦苦思索,西門夫人提醒她道:「你曾經痛罵一個妖婦,你仔細想想,在你昏迷之前,是不是曾經碰上……」

  西門燕霍然一省,說道:「不錯,我記起了,是那妖婦青蜂常五娘,但我並沒有碰上她,唉,這是怎麼回事?啊,我記起來了,是牟大哥將她引來的。」

  西門夫人詫道:「他怎會把妖婦引來害你也害自己?」

  西門燕道:「喂,喂,牟大哥,我好像聽得你對妖婦說,說是你的爹爹可以讓她得償心願,我沒聽錯吧——原來她只記得起一半,另一半牟一羽踏進屋子之後的事,卻還是記憶模糊。

  牟一羽自行運動,神智業已完全恢復,睜開眼睛說道:「你沒聽錯,不過出手害咱們的卻不是她。」

  西門夫人驚疑不定,問道:「是誰?」

  牟一羽道:「是唐仲山,他迫我吞上藥丸,燕妹也吸了他這藥丸燃燒的迷香。我好像還隱隱聽得他對那妖婦說是什麼迷幻藥!」

  西門夫人不覺臉上變色了!

  西門燕道:「那老匹夫無端加害於我,媽,你可要替我報仇。」

  西門夫人苦笑道:「唐門暗器,天下無雙。你惹上了他,但求他不來找咱們的麻煩,已是好了。」

  西門燕道:「我根本沒有惹他,是他無緣無故的欺負我們。媽,你知不知道,藍家妹子的爹娘已經被他殺害,藍家妹子也給她擄去了,難道咱們就這樣放過了他?」

  西門夫人道:「你的藍家妹子是武當門徒,此事用不著我來替她出頭,你乖乖聽話,跟我回去。」

  西門燕詫道:「媽,你不是要來參加無相真人的葬禮的嗎?好不容易來到武當山,怎麼又要回去?」

  西門夫人道:「我現在決定改變主意了。」

  西門燕憤然道:「媽,你當真這樣害怕那老賊?」

  西門夫人苦笑不言。其實,她雖然是顧忌唐家的暗器厲害,但這還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她實是另有難言之隱的。

  牟一羽忽道:「報仇之事,以後再說。燕妹,你是不是想知道那句話的意思?」

  西門燕已經記不起來了,「哪一句話?」

  「我對常五娘說的那句話。」

  「你說你爹可以讓她得償心願,是嗎?話說得這樣明白,用不著你來解釋,我也懂得它的意思,嘿嘿,想不到你的爹爹道貌岸然,卻是個風流種子,和這個妖婦居然也有……」

  西門夫人斥道:「女兒家怎可這樣口沒遮攔?」

  牟一羽道:「燕妹,你誤會了,不是這個意思!」

  西門夫人柳眉微蹩,不覺搶在女兒的前頭,冷冷問道:「那是什麼意思?」

  牟一羽道:「家父的意思是可以幫她解除束縛,讓她可以毫無顧慮的避開唐二先生,自由自在的,另覓如意郎君,這才是常五娘最想要的。」

  西門夫人道:「常五娘雖然臭名昭彰,但她這大半生被唐仲山當作玩物,也是怪可憐的,只是唐仲山肯放手嗎?」

  牟一羽道:「爹爹叫我把這錦盒交給她,說是盒中有可以挾制唐二先生的秘密。唐二先生知道有把柄在她手上,不放人也得放人。」

  西門燕道:「依我看那妖婦是自甘作賤,實在是值不得你的爹爹可憐。」

  牟一羽道:「我也是這個心思,所以……」

  「所以什麼?」

  「所以我不想給她了。」

  西門夫人冷冷說道:「那不是枉費了你爹的一番心意?」

  牟一羽道:「反正她亦已跟隨唐仲山走了,我就是想給她也不能夠。」

  西門燕道:「我看她倒不像是被迫的,她是心甘情願重投那個老傢伙的懷抱。」

  西門夫人道:「燕兒,別說得這樣刻薄!」表面好似責備女兒,但落在牟一羽眼中,卻是可以從她的神情看出她內心的快意。

  牟一羽道:「燕妹,這個錦盒不如給了你吧。」

  西門燕道:「我要它做什麼?」忽地醒悟,笑道:「你是讓我有個法寶可以對付那位唐二先生。」

  牟一羽道:「爹爹說盒中藏有克制唐仲山的秘密,我想不必定要在常五娘手裡才有用。」

  西門燕好奇心起,說道:「我倒不是為了害怕那個老賊,但不知究竟是什麼秘密,看看也好。」

  打開錦盒,盒中只有一條黃色的手絹,手絹上並無字跡。

  西門燕道:「咦!秘密在哪裡?」

  西門夫人接過手絹,在鼻端一聞,彷彿如有所悟,說道:「不管它是否藏有什麼秘密,暫且擱在我這兒吧。」原來她雖然不是精於藥物學的大行家,但也通曉一二。從手絹上殘留的藥水氣味,她已是可以斷定手絹上必有文字,不過,那是用隱形墨水寫的,通過一定的方法(水浸或者火燎)才能令字跡顯露出來。

  「羽兒,你爹既然是發下善心,要助常五娘脫離苦海,咱們也就應該幫他完成心願。不過,你爹身為掌門,他是決不可能踏遍江湖去找尋常五娘的了,讓我替他完成這個心願或許容易一些。」西門夫人繼續說道。說罷,忽地似笑非笑地望著牟一羽道:「道是無情卻有情!剛才燕兒說你爹爹是個多情種子,倒也不算說錯。」

  牟一羽疑團塞胸,不覺撫著臉頰,眼光與西門夫人相對,像是想說什麼,卻又不敢開口似的。

  西門燕的臉上也是還有一點火辣辣的感覺,說道:「牟大哥,你是怪我媽剛才打你耳光嗎?那是……」

  牟一羽道:「我知道那是乾娘為了要令咱們清醒。」

  西門燕道:「那你在想什麼?」

  牟一羽道:「沒什麼,乾娘對我太好了。」

  西門燕道:「你現在才知道麼?去年我在路上碰見你,回家告訴媽,那時媽根本還沒過你的,已經非常關心你了。」說至此處,不由得也起了疑心:「是啊,媽為什麼對他這樣好?」

  牟一羽剛才從西門夫人的語氣之中,已是感覺得到她對自己的父親,似乎是有著一種特殊的情感,此時不由得又想起了她打自己的耳光之時,所說的那句話:「你們怎可這樣!」

  不錯,他現在已是完全清醒了,他也羞愧於自己在昏迷之時所做的事,他是不該和西門燕親熱的。但「不該」和「不可」仍有區分,無論如何,西門夫人說的這一句話是令他有了更深一層的懷疑了。

  西門夫人避開他的目光:「羽兒,你莫胡思亂想,回去代我向你爹爹問好。」

  西門燕道:「媽,咱們這就要走了麼?」

  西門夫人道:「不錯,你瞧,天就快要亮了。」

  牟一羽忽地叫道:「乾娘!」

  西門夫人道:「什麼事?」

  牟一羽道:「我只想問你一句話。」

  西門夫人心頭一震,但強自抑制,聲調仍是和平時一樣:「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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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應笑我亂揮寶劍 問何人會解連環 (2)

  幸一羽道:「你是我的什麼人?」

  西門夫人本來早就有了幾分預感,預感他要問的是什麼了,但此時親耳聽見這句話從他口中說了出來,她仍是不由自己的身軀顫抖,臉上變色。

  這句話對西門燕來說,更是突如其來,難以索解,這剎那間,她不覺也和母親一樣,呆若木雞了。

  就在此時,他們忽地聽得外面好像有人輕輕歎氣。

  西門夫人顫聲喝道:「誰?」

  那個人已經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牟一羽失聲叫道:「爹爹!」

  西門燕大吃一驚,同時叫出聲來:「你,你是武當派掌門?」

  只有西門夫人仍然好像呆了一樣,沒有說話。

  牟滄浪苦笑道:「在你的媽媽跟前,我不是什麼掌門,也不是什麼真人,只能是牟滄浪!」他說的話,西門燕不懂,西門夫人可是懂的。

  「滄浪,你來做什麼?」

  牟滄浪歎口氣道:「明珠,事到如今,咱們是不應再瞞下去了,羽兒,你過來!」

  牟一羽道:「爹,你,你要我做什麼?」心中懷著莫名的恐懼,不覺聲音都變了樣。

  牟滄浪緩緩說道:「我要你過來叩見親娘!」

  牟一羽呆了一呆,著地叫起來道:「你說什麼?我的娘親早已死了!」

  牟滄浪道:「不,你的娘並沒有死,她,她才是……」

  牟一羽叫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好像喝醉了酒似的搖搖晃晃,腳步都站不穩了。

  西門夫人忍不住心底的辛酸,伸出手來扶穩了他,說道:「羽兒,我們沒有騙你,我,我不是你的乾娘,我是你的親娘!」

  牟滄浪道:「羽兒,你原諒我,我本來早就應該讓你知道的,但你必須相信我,我說的都是真的!」

  牟一羽看也不看他的父親,只是說道:「我不要聽,我不要聽!」

  其實他心裡是早已相信的,只是不願意相信而已,要知自從他懂得人事那天開始,他就是把繼母當作親娘的。他根本就不知道另外還有一個母親,他缺乏的不是母愛,反而倒是父愛,他曾經為母親遭受父親的冷落而感不平,他永遠也不能忘記母親臨終時候哀怨。不久之前,他還是把眼前這位西門夫人當作氣死他母親的仇人,甚至幾乎想要殺死她的。但現在驀地由父親口說了出來,這個氣死他「母親」的女人,才是他真正的母親!

  此際,他已經知道了這是事實,但在感情上他卻接受不了。

  西門夫人心中一陣酸痛,不知怎樣和他說才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

  西門燕呆了片刻,忽地也叫起來道:「媽,這是真的嗎?」聲音充滿惶惑與氣憤,變得比牟一羽的聲音還更難聽。

  要知她雖然沒有自己父親,但卻是自小就崇拜父親的。她不能容忍父親有個不忠實的妻子,也不能容忍母親欺騙了她這麼多年。

  西門夫人道:「燕兒,我是做錯了事,但我沒有對不起你的父親,我和羽兒的父親相好在先,你的父親是知道的!」

  「我不要聽!」西門燕忽地也像牟一羽剛才那樣地叫起來,而且掩著臉跑了!

  西門夫人面色慘白,叫道:「燕兒!」語音未落,牟一羽跟著也跑了出去。

  牟滄浪道:「羽兒,是我做錯了事,你要埋怨也只能埋怨我!」

  牟一羽畢竟是年齡較長,也比較懂事,他的心情雖然是非常紊亂,卻未至於像西門燕那樣並無回答。

  「爹,娘——你們讓我靜靜想一想。我先去找燕妹回來!」

  牟滄浪吁了口氣,微笑說道:「明珠,你聽見了麼?他已經叫你做娘了。」

  但在西門夫人聽來,牟一羽叫她那一聲「娘」可是叫得甚為勉強。而且她比牟滄浪更多一重精神負擔,她的女兒顯然是不肯諒解。

  她頹然坐下,說道:「我實在是不該來的!」

  牟滄浪道:「別這麼想,他們只是一時激動,過後就會好的。」

  西門夫人道:「但願如此,不過,滄浪,我也該走了。」

  牟滄浪道:「讓他們兄妹先談談,別過早干擾他們。」

  西門夫人道:「那你先回去吧,待會兒我自己去找燕兒。我不打算參加無相真人的葬禮了。」

  牟滄浪道:「明珠,讓我多看你一會,我虧負了許多人,但最對不起的還是你,明珠,我在想,我是不是還可以彌補我的過失……」

  西門夫人淒然一笑,打斷他的話道:「現在還說這些做什麼,你已經做了武當派的掌門了!」

  牟滄浪心道:「我可以不做掌門!」但此事牽連甚大,可不是他一個人能夠決定的,他無可奈何地望著舊日的愛侶,這句話卻是只能藏在心中,不敢宣之於口了。

  西門夫人道:「滄浪,還有大事等著你去辦呢,你進來的時候,沒看見藍靠山夫妻死在外面嗎?」

  牟滄浪霍然一省,說道:「你可知道他們是誰殺的?」

  西門夫人道:「是唐仲山下的辣手,但據燕兒剛才對我所說,他卻好像是故意布下疑陣,嫁禍給藍玉京的義父不歧。」

  牟滄浪所受的感情衝擊雖然還沒過去,但聽了這話,也是不禁吃了一驚。

  「你來的時候有沒有見著藍玉京?」

  「沒有,但我知道他已經回來,你問他作甚?」

  牟滄浪道:「我從紫霄峰下來的時候,看見一條黑影奔向墓園,好像是藍玉京的模樣。」須知他是因為放心不下兒子才跟著來的,是以他當時雖然心有所疑,但卻無暇查問。

  西門夫人也不禁吃了一驚,「墓園?」

  「準備給無相真人安葬的墓園,不歧這幾個月一直都住在那裡。」

  西門夫人道:「那一定是他了。啊呀,不妙!唐仲山的手段真是太狠毒了,這孩子,這孩子……」

  用不著她把話說完,牟滄浪已是知道事情的嚴重!

  唐仲山是要不歧被他的義子親手所殺,用這樣的手段來洩愛寵被奪的心頭之憤,豈不是要比自己親自下手「痛快」得多?

  儘管他對西門夫人依依不捨,也不能不離開她了。

  他對不歧並無好感,卻也不忍見他喪命,不僅因為他被人嫁禍,其中還有別的原因,他飛快地趕往墓園,怕只怕已經趕不及了。

  不歧舉起手中的斷劍,緩緩的向著自己的心窩插下。

  這剎那間,耿玉京的心頭當真是亂成一片!

  對這個殺父的仇人,同時又是對他有教養之思的義父,是讓他繼續活下去,還是讓他立即死在自己的面前?

  不歧的劍已經插進心窩,血光在他的面前進現!

  耿玉京突然撲上前去,把不歧手中的斷劍奪了下來。

  傷口不算太深,但不歧已是倒在血泊之中,說不出話,只是一雙眼睛還未閉上,而且是睜得大大地看著他。

  忽地似有飄飄浮浮的聲音送入他的耳朵:「玉京,你的養父養母不是他殺的!」

  「是誰在和我說話?」莫說他此際心亂如麻,即使還能保持幾分清醒,他也決計料想不到,是掌門人親自趕來,未曾踏入墓園,便即向他傳聲。

  對於藍靠山夫婦之死,不歧也曾否認他是兇手,但從這個人的口中說出來,耿玉京卻是不能不多相信幾分了。

  這人火速趕來,人還未到,便即傳聲入密,焦急之情,可以想見。

  是以耿玉京雖然聽不出是何人聲音,亦是不禁心頭一震了。「莫非我真是錯怪了義父?」此念一起,他對不歧的仇恨之心,不覺又再減少幾分。

  要知他自出娘胎,父母便即雙亡,他是從來沒有見過親生父母的,他要替父母報仇,不過是基於傳統的道德觀念,這種感情,摻雜有「責任感」在內的感情,還不能算是十分強烈的。

  自他有生以來,對他最好的兩個人,一個是養父藍靠山,一個是義父而兼師父的不歧,他和這兩個人的感情才是實實在在的,好像有一條無形的紐帶在連繫著的。

  他自己或許從未想過分析自己的感情,但他之所以要不歧「自行了斷」,給自己的親生父母報仇恐怕還在其次,給藍靠山夫婦報仇才是最重要的。而最最令他傷心欲絕的事情也正就是因為他的義父殺了他的養父母。

  現在他聽見了牟滄浪的傳聲,以斬釘截鐵的語氣證實他的義父不是兇手,在他心頭上這個最大的結已是不啻迎刃而解!

  他奪下不歧手中的斷劍,澀聲說道:「不錯,我的親生父母已經死了,養父養母已經死了,不管怎樣,我也不能讓義父死了!」

  這話他其實是說給自己聽的,但,躺在血泊中的不歧尚未昏迷,當然也是聽見的了。

  不歧慘白面上好像綻出一絲笑意,但一雙眼睛卻在慢慢閉上。

  耿玉京吃道:「義父,你,你不能死!」

  就在此時,只覺微風颯然,燭光搖曳,武當派的掌門人已經出現在他的面前。

  耿玉京又喜又驚,失聲說道:「掌門人,原來是你!」

  無名真人(牟滄浪)無暇回答,立即出指封了不歧的相應穴道。他用的是「封穴止血」的方法,流血登時止了。

  「還好,傷得不算太重,性命大概還可以保得住的。」無名真人吁了口氣,說道。

  耿玉京鬆了口氣,但心上的疑團卻是難以解開。

  無名真人似乎看透他的心思,說道:「你不必問我怎麼知道此事,我只問你,信不信我的話?」

  耿玉京道:「多謝掌門真人棒喝,弟子沒有鑄成大錯,弟子愧侮還來不及,怎敢起疑?但弟子也並非膽敢逼死義父,其中實在另有難言之隱……」

  「既是難言之隱,那就不必對我說了。」

  「掌門真人到過弟子家裡?」

  「不錯,我已經知道害死你養父養母的是川西唐二先生。你的姐姐也給他擄走了。」

  耿玉京又驚又恐,道:「又是這個老賊!」

  無名真人道:「你快點去救姐姐,你的義父交給我好了。」

  意外的事件接踵而來,耿玉京當然只好暫且放下義父,趕緊去追蹤唐二先生了。

  無名真人給不歧封穴止血,跟著以本身真氣輸人他的體內,但卻發覺他似有抗拒吸納之意,只是任由外來的真氣循著經脈的線路遊走,並不著意導入丹田,如此一來,無名真人的努力自是只能事倍功半了。

  無名真人不覺皺了眉頭,須知對方若是消失了求生的意志,縱有扁鵲重生,華倫再世,也是只能令他苟延殘喘而已。

  不歧緩緩張開眼睛,說道:「弟子死有餘辜,請掌門人莫再為我耗費真氣。」

  無名真人道:「你是為了誤殺耿京士而內疚麼?此事我早已知道,我不是說你沒過錯,但主凶並不是你。」

  不歧歎息:「也不能說是完全誤會,當時我下此辣手,實也存有私心。」

  說也奇怪,他原來是不想死的,但在得到藍玉京的寬恕之後,卻不知怎的,反而覺得無顏再見義子了,他自知縱使能夠保全性命,也是等同廢人,何況還要永遠負咎、那又何必留戀人間?

  無名真人心道:「心病還須心藥醫,倘若不下重藥,恐怕是難以令他重起求生之願了。」

  「你就只想對耿京土夫妻之死負責麼?你忘記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人,更重大的案子?」

  不歧登時呆了,喘著氣道:「掌門真人,你,你是說……」

  不歧蒼白的臉上,不覺起了痙攣,訥訥說道:「你,你是說我的俗家師父?」

  「不錯,我要問你的就是你的俗家師父兩湖大俠何其武是怎樣死的?」

  「我,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我不在家。回來的時候,師父已經被人害死了。」

  「死狀如何?」

  「好像是被本門的掌力震斃的。」

  「那天晚上你去了哪裡?」

  「掌門問起,不敢隱瞞,我是聽得耿師弟回來的消息,出去打探的,那天晚上,我住在盤龍山腳何家一位親戚家裡,那人如今還在,可以為我作證。」

  無名真人道:「因此,你懷疑是耿京士所為,第二天就帶了老家人何亮上盤龍山攔阻他?」

  不歧道:「當時我確是誤信謠言,以為耿京士已經做了滿洲奸細,又只道是陰差陽錯,那天晚上,正值我出去打探他的消息的時候,他恰好就在我回來之前,回到家中,下了毒手。」

  無名真人道:「但他不是和你的師妹一起從關外回來的嗎?你的師妹可正是你俗家師父的獨生愛女!」言下之意,當然是說,他怎能有如此不近情理的懷疑了。

  不歧的臉上,白裡泛紅,說道:「那天晚上,他曾經離開師妹兩個時辰,這是我盤問他們的時候,師妹對我說的,當時師妹雖然是對我有所解釋(無名真人插口道:解釋你不必詳述,你只說你相信不相信),但我不相信。」

  無名真人道:「那麼現在呢?」

  不歧神情沮喪,低聲說道:「去年我去了一趟遼東,多少也聽到一點耿師弟當年在遼東之事,看來是錯疑他了。」

  無名真人道:「但你可從沒有向你的師父無相真人為耿京士辯白,哪怕只是說有可能冤枉了他!」

  不歧捶胸道:「是,是我該死,我存有私心。」

  無名真人道:「你已經自知懺悔,這一層我就不追究你了。但當年你咬定是耿京士大逆試師,除了因為誤信他是滿洲好細的謠言之外,是不是還有別的原因?」

  不歧道:「這,這個……」好像是在猜度掌門的用意,想說又不敢說似的。

  無名真人道:「聽說你的俗家師父遇害之時,曾經驚叫道:「是,是你!有這事麼?」

  不歧睜大了眼睛,目光充滿恐懼,半晌說道:「那天晚上只有何亮在家,他說師父說的那句話是他親耳聽見的,我也不知是真是假!」

  無名真人道:「一句話?」

  不歧道:「認真說來,只有半句,師父罵的是:你,你這畜生……只說到一半,師父就氣絕了。」

  無名真人點了點頭,說道:「這半句話比我從別人口中聽來的多了兩個字。那就更加怪不得別人疑心了。」

  「怪不得」什麼,已是無須不歧畫蛇添足了。通常來說,老武師罵的「畜生」,不是兒子,就一定是徒弟,兩湖大俠何其武沒有兒子,那麼,他所罵的「畜生」不是他的徒弟還能是誰?

  其實何亮轉述的話,還不僅只這半句,但不歧恐怕越說得多,自己的嫌疑越大,卻是不敢和盤托出了。

  無名真人凝視著他,說道:「你就是因為這半句話懷疑你的師弟?」

  不歧道:「何亮說他曾看見那人的背影,好,好像是耿師弟的。」

  無名真人道:「但從現在已知的各種事實看來,已是可以下個判斷,九成不是你的師弟!」

  不歧汗流俠背,喘氣說道:「掌門,你懷疑是我?」

  無名真人不說話,寒冰似的目光盯著他。

  不歧嘶叫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掌門真人,你,你……」

  無名真人改變了目光,柔聲說道:「我相信你!」

  不歧吁了口氣,冷汗濕透衣裳,好像虛脫一般。

  無名真人繼續說道:「但只我相信你,還是不夠的,必須在破了此案之後,你才能脫嫌疑。」

  不歧道:「是,我知道。」

  無名真人道:「所以你千萬不能死掉,否則,你若死了,永洗不清!」

  不歧道:「掌門教訓的是,弟子即使變成殘廢,也要活著。」雖然由於體力不支,本來似乎還想說些什麼的已經說不出米,而且闔上了眼睛,但無名真人輸入他體中的真氣,卻已能夠順利的納入他的丹田了。

  無名真人看著他進入夢鄉,雖然放下了心上的一塊石頭,卻也不由得在心中苦笑了。

  十八年前,武當派幾位重要人物相繼被人晴算死亡,其中有首席長老無極道人,有兩湖大俠何其武,還有和何其武同一輩份的丁雲鶴,在三個受害者中,論地位當然是以無極長老最高,但只就案於本身而論,卻以何其武被害一案最關緊要。因為從種種跡象看來,已是可以得出結論,何其武乃是敵方所要謀害的主要目標,其他兩人,則只是因為適逢其會,被捲入漩禍,這才身遭橫禍的。要是能夠破此一案,其他兩件案子當可迎刃而解。

  能夠暗算這三位武當高手的人,當然非同小可!

  在這幾件案子發生之後,當時的武當掌門無相真人就曾經暗中知會這位師弟,當時還是俗家弟子的牟滄浪,叫他幫忙偵查的。

  如今已經過了十八年,當年的中州大俠牟危浪已經變成了武當派的新掌門無名真人了,他可還未斷定這個兇手是誰。

  不過,有一件事情他是已經知道了的,何家那個老家人何亮的腦蓋骨中嵌有一枚常五娘的青蜂針,這是他的兒子牽一羽告訴他的。

  而且早在他的兒子告訴他這個事實之前,他已經懷疑常五娘是和此案有關的了。

  因為,何其武被害身亡之前說的那兩個字,就是某一次當他和常五娘飲酒作樂之時,常五娘透露出來的。

  當時他也曾追問過常五娘,可常五娘道:「你以為我有本事殺得了何其武以及無極道長嗎?你既然知道不是我,那麼我不願意說的你就不必追問了!」常五娘的脾氣是他也無法奈何的,何況他自己也有許多顧忌,自是只好放開常五娘,另行尋找線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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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20 22:03:58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回 應笑我亂揮寶劍 問何人會解連環 (3)

  現在他從不歧的口中,對當時何其武被害的情形,已是知道得比較詳細一些,十八年來,他對此案的構想也就開始現出了輪廓。

  「兇手就是唐二先生?」但隨即想道:「唐二先生只能說是懂武當派的武功,按說他還不能以本門掌力擊斃何其武。」苦思之際,忽地想起了另一個人來,不覺吃了一驚!「難道那個人就是,就是……」他不敢再想下去了。若非萬不得已,他是不願意和那個人作對的。

  避難就易,他只把注意的焦點又再回到唐二先生身上。

  唐二先生縱然與那幾件案子無關,最少也可從他的身上找到一條線索,因為他和常五娘有異乎尋常的關係,常五娘能夠知道的秘密,他不會不知。甚至更有可能,常五娘那次在酒後洩漏的消息,就是從他那裡得來的。而且,何況唐二先生還是剛剛殺害了藍靠山夫妻的兇手。

  不錯,藍靠山夫妻是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但無論如何也是在武當山上遇害的。自己身為武當派的掌門,難道就任由他行兇之後,揚長而去。

  但要對付唐二先生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且還無可避免的要牽涉到常五娘。如果弄糟了的話,那就要成為聳動武林的醜聞了!

  是讓唐二先生和常五娘離開武當山呢,還是趁早親自出馬,將他們截回來呢?

  無名真人躊躇莫決,看著已經入睡的不歧,只能苦笑了。

  他怎也料想不到,無須他自己出手,此際,已是有人攔住了唐二先生了。

  唐仲山正在從展旗峰下山。常五娘背著藍水靈走在他的前頭。

  展旗峰石色如鐵,山勢奔驟躍動,幾乎整座山峰都是黑黝黝,光禿禿的,他們選擇在這裡下山,有個好處,一眼就可以看出有無埋伏,雖然形勢比別處險峻,但這可難不倒他們。

  常五娘有唐仲山保護,又有藍水靈作為人質,她更是無須恐懼了。

  展旗峰有塊岩石,形如慪僂的道人,俯視一個藥爐,那狀似藥爐的石頭顏色卻是黑中泛紅。好事者給他取了個名字,名為「老君煉丹」,是武當山名勝之一。

  常五娘從「老君」的腳下走過,根本沒想到要加以戒備,不料那「老君」突然活動起來了。

  一個黑衣道土扮作「老君」模樣,倏地從峭壁躍下,撲向常五娘。

  常五娘也真夠機伶,雖然毫無防備,卻立即猜到了那道人的用意,是要搶她的人質藍水靈。

  常五娘急忙一個轉身,把藍水靈朝那道人迎上去,冷笑道:「你要不要這女娃的性命?」

  誰知那道人竟似不顧藍水靈的死活,她話猶未了,道人已是一掌打在藍水靈身上。

  常五娘只道可以挾人質為護符,哪想得到「護符」反而變成了敵方用來打擊她的工具,陡然間她只覺腦上如受鐵錘,說時遲,那時快,她手中的人質已是被那黑衣道上搶了過去!

  不但人質被奪,她自身亦似風中之燭,搖搖欲墜。

  這一下突如其來的變化,非但是大出常五娘的意外,唐二先生亦是始料之所不及。

  但他畢竟是個在武學與經驗方面都極其豐富的大行家,應變奇速,常五娘未曾倒下,他立即一掌未向她的背心。

  常五娘定了身形,過了半晌,方始緩緩倒下。雖然她終於不免倒下,唐二先生卻是鬆了口氣,如釋重負了。

  原來那黑衣道士用的乃是上乘武學中的隔物傳功,打在藍水靈身上,受力的卻是常五娘。唐仲山跟著發的那一掌,則是用來抵消對方的掌力的,這樣的打法,等於是借用常五娘的身體來比拚內力,常五娘雖然倖免於難,但也禁受不起兩大高手的內力震盪,終於暈倒了。但也幸虧唐仲山發掌及時,否則她只怕已是性命不保,如今雖然暈倒,卻並沒受到內傷。

  唐仲山應變奇速,在一掌擊向常五娘的同時,諸般暗器亦已向那黑衣道土打去。

  雙方動作都快,黑衣道士把藍水靈摔向後方,把手一揚,手中的一塊鵝卵形的石頭已是被他捏成無數小塊,以「天女散花」的手法飛出。

  只聽得叮噹之聲不絕於耳,唐仲山的暗器十九被他打落。只有兩顆彈丸走著不規則的弧線,避開了石子的撞擊,打到了那道土的身前。

  那道土揮袖一捲,兩顆彈丸好像粘著他的衣袖一般,但卻滴溜溜地轉。

  唐仲山初時面露喜色,但不過片刻,面色就立即變了。只見兩顆彈丸停止轉動,道士一抖袖子,彈丸滑入他的袖管裡了。

  霹靂彈都奈何不了那個道士,當然,再發任何暗器亦是無濟於事了唯有憑武功決勝負了。

  黑衣道士掌勢斜劃了一道弧形,把唐仲山的掌力牽引過一邊。唐仲山似乎早就料到他這手法,掌勢突然有如空際轉身,從絕不可能變化之處變化出來,「啪」的一聲響,雙掌相交。

  唐仲山是唐家近百年來最傑出的人物,暗器固然是天下第一,內功亦足以與當世的任何高手比肩,不料內力逼過去,卻是好像被引入重門疊戶一般,雖不至於似泥牛入海,一去無蹤,但每過一重門戶,威力就打了一個折扣。

  唐仲山驚疑不定,「武當派的內功似乎不是這樣的,但他用的又分明是太極拳的以柔克剛之法。晤,不對,他用的並非是純粹的柔勁,他是半途出家的武當道士!」原來在那道士所用的,粘柔勁之中,隱隱仍有點兒「稜角」,而武當派的內功心法,則是講究「圓轉如意」的,那道士的內功既然如此深湛,就不該仍有「稜角」。

  唐仲山驀然一省,叫道:「我知道你是誰,你,你是……」

  黑衣道士忽然一聲冷笑,收了掌力。

  武學中最難的收發隨心,尤其是在和敵人全力搏鬥的時候,一收一發必須拿捏得恰到好處,而且收比發更難。

  他們兩人正在相持不下,黑衣道士突然收了掌力,實在是冒著極大的危險,對方的功力即使是稍遜一籌,也可趁此時機,乘虛攻撲,反敗為勝,但反過來說,這也可以用作以退為進,出其不意,攻其無備的手段。

  唐仲山一來是因為剛剛認出了這道土是誰,二來也是壓根兒沒想到對方敢在這個時候撤了掌力,他的身體驟然失了重心,登時身不由己的向前衝出幾步。

  在這瞬間,只要那黑衣道土在他背後加上一掌,只怕他不死也得重傷。

  唐仲山穩住身形,愕然回顧。那黑衣道土還是站在原來的地方。不過,他雖然知道黑衣道士無意傷他,但餘悸猶存,一時間卻是不知怎樣說下去了。

  黑衣道土緩緩說道:「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我知道你的比你知道我的更多!」

  唐仲山剛才說的「我知道你」,意思當然是指我知道你是誰,但黑衣道土所說的「知道」,則顯然不是指人,而是指事,所指的事,當然也不是普通的事,而是自己不想給別人知道的隱私。

  唐仲山畢竟是老狐狸,立即便道:「好,那麼你不說我也不說!」

  黑衣道士道:「不,該說的就說,不該說的就不要說!」

  唐仲山道:「這個我懂,只不過這女娃兒……」眼睛望向躺在地上的藍水靈。

  黑衣道上道:「你放心,天上打雷她也聽不見。」

  唐仲山此時早已定下心神,當然亦已看得出來,黑衣道士把藍水靈摔出去的時候,不但是用了巧勁,令她毫無傷,而且是已經點上了她的昏睡穴的。

  唐仲山道:「你是為這女娃兒而來?」

  黑衣道土道:「我是專程在這裡等候你的,不過,這女娃兒是我一個小友的姐姐,既然在這裡碰上了,就當作是我向你討個順水人情吧。」

  唐仲山道:「好,這女娃兒我可以交給你,但你可不能與我為難!」須知武當山上有本事與他「為難」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無名真人,另一個就是這黑衣道土,只須黑衣道士肯讓他和常五娘下山,那也無須再用藍水靈作為人質了。

  黑衣道士道:「禮尚往來,這個順水人情我也是樂意做的,但你好像忘記了我剛剛說過的一句話。」

  「什麼?」

  「我是在這裡專程等候你的!倘若只為這女娃兒,還不值得我專程恭候吧?」

  「這麼說你是另有文章!好,那你劃出道兒來吧!」

  黑衣道士道:「你放心,我不是要與你為難,但也只能是答應不與你為難。」

  加上了一句,意思就大不相同了,唐仲山吃了一驚,說道:「你的意思是……」

  黑衣道士道:「你單獨下山,我不但不會跟你為難,還會幫你的忙,但常五娘可得留下!大家老朋友了,我不瞞你,我是要借你的五娘一用!」

  唐仲山氣得雙眼翻白,沉聲說道:「還說老朋友呢,你知不知道,我是為了她才上武當山的,你居然敢要借她去用?」

  黑衣道士似笑非笑說道:「你莫心邪,我只是要借她去對付另一個人;絕對不是要佔她的便宜,而且,一待無相真人的葬禮過後,我就會讓她回到你的身邊保證她毫髮無損卜」

  唐仲山大怒,衝口而出:「原來你是要用她來要挾牟滄浪!」

  黑衣道士悠然說道:「彼此心照不宣就好,何必要說出來!」

  若是換了別人,唐仲山不把他撕成兩片才怪,但這個黑衣道士,卻是他的剋星之一,他縱然是胸中充滿憤怒,也不敢立即翻臉。

  黑衣道士續道:「其實我也是為了你的好。你試想想,要是我們不能將牟滄浪收服,對你會有什麼結果?先算算舊帳,只說你剛剛做過的一件事吧,你害死了藍靠山夫妻,他早已知道了!」

  唐仲山道:「他會為一個種菜的人唐仲山和我算帳嗎?再說,我的武功或者比不上他,但也要比過方知!」

  黑衣道土微笑道:「這個菜農可是有個大有來頭的養子的,你當然明白,我說的是耿玉京!」

  唐仲山氣呼呼道:「那以又怎樣?一個黃口小兒,我還怕他!」

  黑衣道士道:「不錯,他目前的武功是勝不了你,但你要勝他,只怕也不容易。」故意歇了一歇,這才緩緩說道:「你不肯把五娘借給我,我也不勉強你,我也只能自己置身事外,任由牟滄浪和耿玉京與你為難了。」

  唐仲山是老狐狸,怎會聽不出這是話中有話,吃一驚道:「是不是你已經約好了他們來此。」

  黑衣道土道:「何須我約,那小子已經來到了太子坡了。」太子坡和他們所在之處隔著一個山坳,那黑衣道士由於練過二十年的坐禪功夫,聽覺異於尋常,卻是已經聽見聲息了。

  唐仲山是天下第一暗器名家,聽覺之佳也不遜於那黑衣道士,凝神一聽,果然也聽見了。黑衣道士在他耳邊道:「大丈夫當機立斷,何況吃小虧可佔大便宜!」

  唐仲山面色凝寒,一言不發,絕塵而去!

  由於展旗峰是下山捷徑,耿玉京也就選擇了從這個方向追蹤。

  那黑衣道士剛把常五娘藏好,耿王京就來到了。眼前的景解令他又喜又驚!

  他是為了姐姐被擄出來追蹤敵人的,是否追得上敵人,追得上敵人又是否能夠把姐姐搶救回來,在他都是毫無把握。

  沒想到未下展旗峰,就在這裡發現他的姐姐,「守護」在他姐姐身旁的那個黑衣道士一看見他,就咿咿啞啞的迎著他跑來。

  他看見姐姐躺在地上,雖然是吃了一驚,但看見了這黑衣道士,卻像看見了親人一樣歡喜!

  黑衣道士只有一個,但耿玉京「認識」的黑衣道士和唐仲山認識的黑衣道士卻是不一樣。

  耿玉京根本就不知道這個黑衣道土是能夠說話的,他只知道這個黑衣道士是曾服侍過他的師祖幾十年的那個聾啞道人。

  聾啞道人可說是他的師祖無相真人的忠僕,同時,也是十分愛護他的人。

  他已經習慣了和這聾啞道人用手勢交談,甚至只看他的「口型」也可以猜到他是在「說」什麼。

  「是你把那妖婦打跑,把我的姐姐救下來的?」他打著手勢問道。

  聾啞道人指指藍水靈,做了個點穴手勢,跟著指指自己,又搖了搖頭。

  意思是說,藍水靈並沒受傷,只是被人點了穴道,不過他卻無法解開。

  耿玉京人放下了一半心,便即上前察看。

  聾啞道人用的是重手法點穴,莫說耿玉京不懂他的獨門點穴手法,即使懂得,由於功力不足,也是無法解開,他只道是唐仲山所為,哪想得到卻是這個一向愛護他的聾啞道人點了他姐姐的穴道。

  穴道若是被封閉太久,縱然最後能夠解開,對身體也是頗有傷害。是以他雖然本來還有一些事情要「問」那聾啞道人的,亦已無暇再問了。

  他背起姐姐,重新翻過展旗峰,奔回無相真人的墓園。

  他是想請掌門人為他的姐姐解穴。另一方面,他也是記掛著他的義父,雖說他的義父已經有掌門人親自出手施救,性命可保無憂,但他畢竟還是放心不下。

  無名真人看著已經熟睡的不歧,心潮起伏不定。

  十八年前,兩湖大俠何其武被害的那宗無頭公案,他已經從不歧的口中,得到了更多的線索,把新的線索和已知的事實印證,他的思路也逐漸明朗了。

  但也正是因此,令他忐忑不安。因為案情的發展可能牽涉到一個他不願意見到的人,他打了一個寒噤,心裡想道:「如果我所懷疑果然是真,那可是太笑話了,遠在大邊,近在眼前,我竟然還不知道是他!」不過說是「笑話」,卻非笑話,因為這個人是比唐二先生更難對付的人。

  他的心裡還有一個疑團未能破解,他不想立即去找這個人,想去先找唐二先生弄個明白。但他又不願意再去招惹常五娘,常五娘是和唐二先生一起走的,他已經知道。

  正當他躊躇未決之際,忽地察覺屋頂有衣襟帶風之聲,那夜行人的輕功竟是不同凡響。

  他是當世數一數二的武學大行家,只聽那衣襟帶風之聲,就可猜得著那的輕功路數,即使不是百分之百的準確,也可說是八九不離十的。

  「難道是明珠去而復來?」他不禁心頭一熱,又喜又驚了。

  心念未已,那人已是有如一葉飛墜,落在他的面前,大出他的意外。

  來的人並不是西門夫人,是東方亮。

  東方亮比他還更吃驚,呆了一呆,說道:「牟掌門,沒想到在這裡見著你!」

  無名真人冷冷說道:「我也沒想到在這裡見著你!但我是武當派的掌門,我用不著向你解釋,你必須向我解釋I」

  東方亮道:「我是來找我的姨母和表妹的,我知道他們已經來到了武當山。」

  無名真人道:「這裡是準備安葬我的無相師兄的墓園,看守墓園的是我派長老不歧無相真人」

  東方亮道:「我知道,但我並不認為我是走錯了地方。」

  「道理何在?」

  「不歧道長的徒弟藍玉京是我的朋友,我想先找到他,請他幫忙找我姨母。」

  無名真人道:「你不說此事也還罷了,說起此事,我倒要問你,你想方設法和藍玉京結交,是安著什麼心腸?」

  東方亮道:「意氣相投就成朋友,難道你以為我想害他?」

  無名真人道:「說得好聽,你當我不知道嗎?你不是想要害他,也是想要騙他.騙他的武當劍法!」

  東方亮道:「我不否認,我是曾經與他切磋劍法,但說到武當劍法,我倒是從你這裡學來的,雖然不是你直接傳授,也可說得是你的『再傳弟子』吧?」

  無名真人面挾寒霜,說道:「你別以為知道我的一些私隱,就拿來要挾我,你上次上山胡鬧,我饒了你,這次可饒你不得了!」

  東方亮從他陰森的目光中看得出殺機,不由得心中一動,想道:「若然只因為我偷上武當山,他看在我姨母的份上,不至於要下毒手。莫非韓翔說的那件事是真的,他就是害死我姨父的疑凶,但連我的姨母都末知道!」

  無名真人緩緩舉掌,等他求饒,再作打算,不料東方亮並不求饒,竟然衝口而出,說道:「牟滄浪,我知道你早就想要殺我!上次只不過是因為我公開挑戰,你自恃身份,才故未寬容罷了。現在你已經找到了藉口,還不下手,更待何時?」

  他這麼一催,無名真人反而把手掌放下來,說道:「你因何以為我早就想要殺你?」

  東方亮沒有回答,卻把目光射向不歧。

  無名真人思疑不定,說道:「原來你要找的不是他的徒弟,是他本人!」

  東方亮道:「你害怕了麼?」

  無名真人道:「你以為他的第一個師父是我害死的嗎?哼,豈有此理!」

  東方亮道:「兩湖大俠何其武與你齊名,他的武功雖不如你,卻是真正的俠義道。你處心積慮要做武當派的掌門,自是容他不得。」

  無名真人道:「這是你自己的猜測還是別人對你如此說的?」

  東方亮道:「你想騙我說出來,我才不會上你的當。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你有沒有做過那件案子,總會有人知道的。」

  無名真人道:「我告訴你,何其武不是我害的,信不信由你,但我倒要問你,即使這件案子是我所為,和你也沒關係,何以你卻認定我早就想要殺你?」

  東方亮淡淡說道:「你做過的壞事,恐怕也不只此一樁吧?」

  無名真人道:「哦,你還聽到什麼有關我的讕言?」

  東方亮冷笑道:「我不說出來,或者你還未必敢下毒手,一說出來,我還能有命在麼?」

  無名真人冷笑道:「那你錯了,你說不說都是一樣?」

  東方亮道:「總之是要殺我?」

  無名真人道:「或者殺你,或者不殺你,總之我已經有了主意,你說也好,不說也好,都不能改變我的主意!哼,你不是早已認定我要殺你的麼?」前半段的口氣模稜兩可,但最後一句,卻又似乎是想殺他的成份居多了。

  東方亮見他目露凶光,心中暗暗吃驚,急忙退了一步,說道:「不錯,正因為我早就料到你要殺我,這次上武當山之前,我已經把我所知道秘密寫了出來,密封交給表妹保管,我一死她就會拆開看的。除非你會得把西門燕也都殺了,否則我還是勸你三思而後行。」其實這只是東方亮的虛聲恫嚇,他雖然懷疑牟滄浪殺害他的姨父,二來此事牽連太大,而且關係到他的姨母的隱私,他可還是末敢告訴西門燕的。

  但此際,當他從多方面進行試探之後,他對牟滄浪的懷疑雖然還是未能證實,但最少又已深了幾分。

  他感覺得到,牟滄浪並非說說而已,牟滄浪確實是已經對他動了殺機!他自小闖蕩江湖,已經積下多年經驗,別人的言語未必靠得住,他的「感覺」則是往往靠得住的。牟滄浪並沒有非要把他殺掉不可的理由,除非他的懷疑乃是事實。

  現在他只能寄望於最後的「虛聲恫嚇」了。

  饒是牟滄浪城府甚深,聽得他說已經把「秘密」交在西門燕手裡,也是不禁為之變色!

  但他的「失常」也不過片刻間事,轉瞬便既恢復如常,冷冷說道:「東方亮,這次你又錯了!你知不知道我生平從不受人挾制!」言下之意,我本來不一定殺你的,現在則是非殺不可了。

  東方亮當然聽得懂他的意思,而且早有準備!他倏地倒退幾步,退步,拔劍,進招,幾個動作,一氣呵成!

  但無名真人空手進招,卻是後發先至,以指代劍,倏地就點到了東方亮的眉心。

  在間不容髮之際,東方亮霍的一個鳳點頭,劍鋒劃出弧形,反截敵腕。

  這是兩敗俱傷的打法,無名真人若是全力施為,本來還可取他性命,但以無名真人的身份,豈能被他所傷?

  轉瞬過了十數招,無名真人每一指點出,嗤嗤有聲,好像無形的劍氣滿空飛舞!在東方亮的眼中,無名真人的指頭就是劍鋒,看著刺向他的要害,劍勢縱橫,神妙莫測!他的手中空有一把寶劍,卻是給無名真人逼得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

  不過,從無名真人的眼中看來,又是另一回事。

  東方亮固然吃驚,無名真人的吃驚比他更甚!

  上一次東方亮上山挑戰,無名真人(當時還是中州大俠牟滄浪)只用了三招,就把他打得一敗塗地,而現在則早已超過十招了。

  原來東方亮與耿王京經過了兩番練劍之後,對武當劍法的領悟,雖然不若耿玉京之深,但亦已得了個中三昧,隨意揮灑,悉依劍理,看似無招,實是有招。

  無名真人本來是在劍學方面的傑出之士,論到對太極劍法的運用,他未必輸於東方亮,甚至,還可能是他較勝一籌,但只要對方的變化,有若干可以勝過他的地方,已是足以令他吃驚了。

  片刻間無名真人心裡已是轉好幾個念頭,是殺他呢,還是不殺他呢?

  「不出十年,恐怕這小子的劍法就會在我之上,不趁早除他,總是後患!」

  「不,不能這樣!誤會縱難消除,也不能因為害怕他的報復就毀了他。我身為武當派掌門,豈能沒有一點容人之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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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5-20 22:04:46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回 應笑我亂揮寶劍 問何人會解連環 (4)

  正反兩面的思想在他心中交戰,但當他想到自己的掌門身份之時,卻又不禁悚然的一驚了:「我怎麼這樣糊徐,忘記了師兄要我挑的擔子?」

  須知從東方亮師祖玄貞子這一代開始,就是立心要與武當派爭勝的,他繼承無相真人遺志接任掌門,也就有責任維持本派的威名不墜!

  「職責倏關,縱然不取他的性命,也得廢掉他的武功!」

  東方亮好像知道他的心思似的,嘴角掛著冷笑。這冷笑突然促成了他心底的自慚。「說什麼職責攸關,你是妒忌他的劍法比你高明!你是害怕天下第一劍客的名頭被人搶去!」

  正當他躊躇未決之際,東方亮背著他的姐姐,已經走到墓園,就要踏進園門了。耿玉京的輕功不算太好,背著一個人,腳步當然比較平時重了一些,無名真人是何等人物,縱然心神不能專注,仍然可以耳聽八方,迅即就察覺了。

  耿玉京亦已隱隱聽得園中似有「異聲」。

  無名真人喝道:「是誰?」

  耿玉京聽見他的聲音,寬下心答道:「掌門真人,是我!」

  無名真人袍袖一揮,把東方亮逼退,說道:「你快走吧,別讓我在武當山上再見到你!」他是用傳音入密的功夫送入東方亮耳朵的,別說耿玉京還在園外,即使是在他的身旁也不會聽見。

  東方亮也不願意在這個時候見到耿玉京,借他這一卷之力,穿出後窗,翻過牆頭,走了。

  「你的義父正在熟睡,小聲點兒,進來吧!」

  無名真人看見他背著姐姐進來,不覺也是有點詫異,說道:「你怎的這樣快就把你的姐姐救回來了?」

  耿玉京道:「是聾啞師伯從那妖婦青蜂常五娘的手中搶回來的。」

  無名真人吃了一驚:「聾啞師伯?」

  耿玉京道:「就是那個曾經在師祖生前服侍了他幾十年的聾啞道人。」

  無名真人道:「我知道,只不知道他的武功這樣好。」

  耿玉京道:「姐姐似乎是被那姓唐的老賊點了穴道,弟子無法解開,請掌門人慈悲,幫她解穴。」

  無名真人道:「好,你放她下來,讓我試試。」

  他察視片刻,臉上似乎顯出一點詫異的神色,跟著施展隔空解穴的功夫,在藍水靈相應的穴道上虛點一點,藍水靈毫無反應,他那詫異的神情更加顯露了。

  「你怎麼知道是唐仲山點的穴?」無名真人問道。

  耿玉京道:「他是和那妖婦一起逃走的,我的姐姐被點的穴道,聾啞師伯都解不開,相信不會是那妖婦所為的吧,掌門真人,你以為……」

  無名真人道:「不像是四川唐家的點穴功夫,你姐姐是被人用重手法點了隱穴的。」

  「隱穴」是隱藏於臟腑之中的穴道,耿玉京曾聽得無名真人說過。點隱穴必須有上乘的內功相輔,是最難練的一種點穴功夫。耿玉京可就連一知半解都談不上了。

  耿玉京不禁也是一驚:「難道那妖婦還另外約有高手同來,掌門真人,那我的姐姐……」

  無名真人道:「我也猜不到是誰所為,不過你可以放心,那人點隱穴的功夫還難不倒我,只是需要較長一點時間罷了。」真實,他早已知道點穴的人是誰,不過不想對耿玉京說出來而已。

  無名真人以掌心貼著藍水靈背脊的大椎穴,大椎穴是經脈匯聚的樞紐之一,無名真人以真氣輸入,為她打通被封的隱穴,過了一會,只見藍水靈額頭摘下汗珠,臉色漸漸紅潤,終於睜開了眼睛。

  藍水靈看見了站在她面前的弟弟,跟著也看見了掌門真人和睡在床上的不歧。

  「我怎麼會在這兒,這、這裡……」藍水靈問道。

  耿玉京道:「是我將你背來這裡,請掌門人為你解穴的。事情的經過慢慢我會告訴你的,你還不多謝掌門真人!」

  無名真人道:「先說緊要的,把那聾啞道人救你的情形告訴我。」

  藍水靈好像一片茫然的模樣。無名真人道:「不用急,仔細想想。」

  藍水靈道:「我不是想不起,只是有點奇怪。」

  無名真人走:「什麼奇怪?」

  藍水靈道:「那妖婦把我當作盾牌,聾啞師伯好像是一掌打在我的身上,但我一點也不覺得疼痛,後來就不省人事了。」

  耿玉京道:「啊.這是隔物傳功!」他知道聾啞道人武功很高,可還沒有想到高到這個程度。

  藍水靈說了幾句話,不覺氣喘吁吁。

  無名真人道:「你練過道家的吐納功夫嗎?」

  藍水靈點了點頭,無名真人道:「那你在這裡打坐吧。用小周天吐納之法,大約過了一個時辰,你的氣力就可恢復了。」跟著對耿玉京道:「你的義父已經過了危險期,性命是可以無憂了。不過,他還要人守護,你來得正好,這守護之責,我就交給你了。」交代完畢,便即走出墓園,直奔展旗峰。

  展旗峰老君石的後面,有個山洞,要推開封洞的石頭才能發現,這個山洞是只有聾啞道人才知道的,常五娘就是被他藏在這個山洞裡面。

  此際他已經把一切都佈置好了,仍然貌作悠閒地站在老君石前。

  他知道無名真人一定會來,但也等得開始有點兒焦急了。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無名真人終於來到了他的面前。

  「二哥,你是真人不露相,請恕小弟有眼無珠,特來向你賠禮!」無名真人一揖到地,說道。

  「不敢當,我只能是東方曉、西門牧他們的二哥,你是掌門真人,這樣稱呼,我可擔當不起!」「聾啞道人」還了一揖,說道。

  在兩人作揖之際,無名真人的身形晃了一晃,「聾啞道人」那件藍布道袍卻似被風吹過的湖面,起了波紋,兩人暗中較量,無名真人的內功比較精純,「聾啞道人」的內功則比較霸道,可說是各有千秋,但表面看來,則是無名真人稍遜一籌了。

  「聾啞道人」冷冷說道:「我殺不了你,你也殺不了我,是不是還要再試?」

  無名真人道:「小弟並無此意,二哥請莫我疑。」

  「聾啞道人」道:「如此說來,你較考我的武功,只是為了證實我的身份?」

  無名真人坦然說道:「不錯,不過『較考』二字言重了!我只是有一事未明,想向二哥請教。」

  「聾啞道人」淡淡說道:「我現在的身份是在觀中執賤役的道士,請掌門人吩咐!」

  無名真人道:「當年我加盟在後,無緣得與二哥結識,二哥既然見外,小弟也不敢妄自高攀。好,咱們不必在稱謂上糾纏了,你年紀比我長,我就長你一聲道兄吧。晦聞道兄,請問你在武當山上躲了三十多年,裝聾作啞,所為何來?」

  原來這個「聾啞道人」乃是當年「小五義」中的老二,俗家名字叫做王晦聞。「小五義」的老大是七星劍客郭東來,老二是他,老三是東方亮的父親東方曉,老四是西門燕的父親西門牧,老五是後來在少林寺出家的那個燒火和尚慧可。五個人中,王晦聞雖然排行第二,年紀卻是以他最大。最先「失蹤」的也是他。在他失蹤之後,無名真人(當年的牟滄浪)才與其他四人結交的。

  王晦聞哈哈一笑:「我來了武當幾十年,從來沒個正式名字,多謝掌門人贈我一個道號。」

  無名真人道:「那也不過還你本來面目而已。」他語帶雙關,王晦聞如何聽不懂。

  「天地萬物,變化不居。只有眼前的方是真實,何須再問本來?」王晦聞說道。說的好像「偈語」,其實則是與無名真人剛才說的針鋒相對。

  無名真人道:「如此說來,你是不願答覆我那個問題了?」

  王晦聞道:「我有沒有問你因何要做武當派的掌門?」

  無名真人道:「好,那我就問眼前之事,你裝聾作啞幾十年,今天才露出真相。你冒著給人識破的危險,想來不至於只是為了要救藍水靈這樣簡單吧?」

  王晦聞道:「不錯,我為的就是要將你引來。」

  無名真人道:「我現在已經來了!請說吧。」

  王晦聞道:「牟滄浪,我要你做一件事!」他不尊稱「掌門真人」,改喚俗家名字,而且用的字眼是「要」而不是「求」,語氣顯得咄咄逼人。

  無名真人冷冷說道:「那要看是什麼事情!」

  王晦聞道:「當然是你應該做的!」

  無名真人哼了一聲,「應該與否,由我決定,但你不妨說來聽聽。」

  王晦聞道:「後天是無相真人下葬的日子,到時將有各大門派的掌門或其代表以及各方的成名人物前來參加葬禮,朝廷也會派來使者,給繼任掌門人冊封,對嗎?」

  無名真人道:「不錯。」

  王晦聞道:「所以,你現在還不能稱為『真人』,我只能叫你的俗家名字,而且,我還要對你說,以後你也只能被稱為『無名道人』,不再是什麼無名真人!」

  無名真人心頭一震,說道:「你的意思是我不配做武當派的掌門?」原來武當派的道士,是只有掌門人才能稱為「真人」的,「真人」的街頭也必須由朝廷冊封,才能算是「正式」的封號。

  王晦聞道:「我不是說你不配,但配也好,不配也好,總之你都不能繼任掌門!」說到這裡,聲音提高:「牟滄浪,你聽著,我要你在葬禮完畢之後,接受冊封之前,當著天下英雄面前,把掌門人的位子讓給無量長老!」

  無名真人道:「掌門人的位子不是可以私相授受的!」

  王晦聞道:「我知道,是無相真人臨終之前傳給你的。但一日典禮未曾舉行,就還可以更改。只要你說得有理,別人就只會稱讚你能謙讓。無量長老是年紀最長的武當派道家弟子,難道你不覺得他比你更有資格當這掌門?」

  無名真人道:「你現在說的這番話我早已對無相師兄說過了。」

  王晦聞道:「我知道,無相真人當時要你接任的理由,是因為你年紀較輕,他恐怕無量長老不勝繁劇,其實無量年紀雖老,還是可以應付得來的,不過他當時不和你爭罷了。」

  無名真人道:「是不是他現在想做這掌門人了?」

  王晦聞道:「你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這只是我的意思,而且,我還有下文!」

  無名真人道:「好,我洗耳恭聽。」

  王晦聞道:「無量長老也只是暫時做這掌門,他做了一個時候,自會再把掌門之位讓給無相真人唯一的弟子不歧。這番話,他也會在接任掌門之時對天下英雄講個清楚。」換言之,無量長老任掌門也只是「過渡性質」而已。

  無名真人聽罷他這番言語,已是心中雪亮:「原來這一切都是他和無量的安排,但不歧卻未必曾參與他們的密謀,不過,若是他們所謀得遂,不歧也只能是他們手中的傀儡而已。」

  王晦聞似乎知道他的心思,繼續說道:「如此安排,也是照顧無相真人的面子。不歧是他唯一的弟子,年紀比你更輕,不過他目前資望未足,是以要無量長老暫攝幾年,說老實話,牟滄浪,你以俗家弟子來做掌門,是不合傳統規矩的,只能算是無相真人一種『破格』的安排。如果你照我說的去做,自動讓位,不但理由充足,同時也能表示你的謙虛!」

  不僅咄咄逼人,連讓位的「理由」,他都替無名真人想好了。

  無名真人淡淡說道:「多謝你替我想得周到,但要是我不答應呢?」

  王晦聞道:「我並不勉強你,但要是你不答應,到時就會有一位和你的關係極不尋常的人出現在你的面前了!」

  無名真人心頭一震,喝道:「誰?」

  王晦聞道:「你這是明知故問,還有誰人,當然是青蜂常五娘!到時,她會在無相真的墓前,對所有參加葬禮的客人,說出你和她的親密關係,嘿、嘿,武當派的掌門人居然會跟江湖上臭名昭彰的常五娘也有一手,一定會成為聳動武林的大新聞!」

  無名真人一聲冷笑,傲然說道:「牟某生平從不受人威脅,你揭露我,我也可以揭露你!」

  王晦聞哈哈一笑,說道:「你揭露我什麼,頂多說我裝聾作啞,混入你們武當派吧?我隨時可以編幾十個理由解釋此事,或者說是避仇,或者說是為了仰慕無相真人,自願來服侍他,即使你指責我的目的是來偷學武功,我也可以給你來個死無對證。」他服侍無相真人幾十年,假如他說他的武當派武功完全出於無相真人所授,別人的確是難以懷疑。

  王晦聞皮笑肉不笑地繼續說道:「你和青蜂常五娘勾搭,恐怕還不僅是私情這樣簡單呢。據我知,何家老家人何亮的頭骨中,有一塊是嵌有常五娘的青蜂針的。這塊頭骨,令郎本來已經藏起來的,但可惜他收藏之處,給我的一位朋友知道,現在亦已經是到了我的手上了!」

  意思十分明顯,如果無名真人仍然不肯就範,他就要栽誣他和兩湖大俠何其武被害一案也是有關的了。

  饒是無名真人慣經風浪,心頭亦已不禁震慄了!

  王晦聞沉聲說道:「大丈夫一言而決,這樁交易,你到底做是不做?」

  無名真人道:「你還沒有說拿什麼來和我交換呢。」

  王晦聞道:「只要你肯如我所言,到了無名真人下葬那天,讓出掌門人的位子,我也可以依照你的意思去處置常五娘。」

  無名真人默不作聲,似乎在考慮他的提議。

  王晦聞繼續說道:「話不妨說得更明白些,好令你安心,你如果想她活呢,我就偷偷將她放走,包管別人不會知道你們的秘密。如果你想她死呢,我也可以替你代勞,而且我還可以讓唐二先生知道是我幹的,他要報復,也不會報到你的頭上。」

  他這提議,對無名真人來說,的確很有誘惑的力量,無名真人似乎有點意動了。

  「要我讓位也不難,不過,我要知道一件事情。」

  「好,那你說吧,你要知道什麼?」

  「無極長老是不是你害死的?」

  王晦聞沒想到他竟敢單刀直入,當面迫供,倒是不覺呆了一呆,說道:「你因何有此猜疑?」

  無名真人冷冷說道:「無極長老、丁雲鶴、何其武,都是被本門的掌力震斃的,丁、何二人暫且不說,無極長老的內功造詣,可是僅次於前任掌門無名真人的。除了你,還有誰人能以本門的武功置他於死?」

  王晦聞皮笑肉不笑地打了個哈哈,說道:「你好像忘記了一件事情!」

  無名真人道:「我忘記了什麼?」

  王晦聞道:「我自從來到武當山,就一直服侍無相真人,三十多年,從未下山!」

  無名真人道:「只要你找到個好的藉口,得到無相真人允許的話,你偷偷離山數日,大概也不會引起別人留意。」

  王晦聞道:「不錯,我是個微不足道的聾啞道人,平日做的只是烹茶、掃地之類工夫,少我一個也沒人留意。但如果你的說法成立,那不是無相真人和我串通了嗎?」

  無名真人道:「我是說你騙過了無相真人!」

  王晦聞道:「死無對證!如果你這樣指控我,我可以說這都是你憑空想出來的!」

  無名真人「這麼說你是承認了?」一

  王晦聞道:「承認什麼?」

  「承認你是殺害無極長老、何其武、丁雲鶴的兇手!」

  「這是你說的,不是我說的。」

  無名真人道:「如果不是,你為何不敢直截了當的否認?」

  王晦聞道:「現在是你所求於我的多,我所求於你的少。我不高興答覆你,就不答覆你!」

  無名真人給他氣得啼笑皆非,誰也知道讓出掌門和保守私人秘密,兩者的輕重是不能相比的。這句話其實應該顛倒過來說才是。不過,對於當事人來說,卻又是另一回事了。

  王晦聞冷笑道:「牟滄浪,你若不想身敗名裂,我就勸你別要節外生枝了!」

  無名真人心中轉了好幾個念頭,還未得出主意,忽發隱隱聽得遠處似有驚呼之聲,而且這個聲音好像就是他的兒子牟一羽的。

  無名真人本已經想到要用「援兵之計」,於是立即說道:「你說的是後天的事情,我也無須現在就答覆你!對不住,我有事情,要先走了。」

  王晦聞讓他拂袖而去,並不阻攔,卻用傳音入密的功夫冷冷說道:「諒你也不敢不依,我還要告訴你,你若不乖乖聽話,連你的寶貝兒子也不能保全!」

  牟一羽在展旗峰北面的淵默亭追上了西門燕。

  「沒想到咱們真的是一母所生的同胞。」牟一羽強笑說道。

  西門燕卻忍不住伏在他的懷中哭了出來:「沒想到媽媽也會騙我,你叫我還能相信誰呢,做人真是沒有意思!」

  牟一羽輕撫她的秀髮,說道:「別這樣想。我多了一個妹妹,心裡很高興,難道你不喜歡有我這麼一個哥哥嗎?」

  西門燕道:「我不是說你不好,但我爹爹是好人,你的爹爹是壞人!他不該引誘……」

  牟一羽苦笑道:「話也不能這樣說,他們是早就……」看見西門燕的面色不對,「相好」二字可是不便說出來了。

  西門燕道:「我沒見過爹爹,但我知道他是位大英雄。我也不知道他是怎樣死的。哼,說不定就是給、給……氣死的!」

  牟一羽道:「燕妹,你這只是猜測之辭。我的娘親可是真的給你的……氣死的,可我又能怪誰?」

  西門燕不覺一怔,瞪眼說道:「什麼你的我的,媽媽疼你比疼我更多,你怎的這樣不知好歹,還要罵她是壞女人嗎?」

  原來牟一羽自幼就把養母當成生母,他知道自己的親生母只不過是最近的事,習慣成自然,不知不覺之間,他又把繼母說成「娘親」了,他說「我的娘親才是真的給你的(母親)氣死的」這.句話,本來針對西門燕說她的父親是給他的父親氣死而言,一時間可沒想到他的母親也正就是西門燕的母親。

  牟一羽啞然失笑,半晌說道:「我這只是想替你解開心頭的結。須知咱們的命運都是一樣。我是說錯了話,但你也該明白,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了吧。否則你也不會這樣駁斥我了。」

  西門燕剛剛還在埋怨母親不應騙她,但到了牟一羽為繼母感到不值之時,她又不禁為母親辯護了。此時,她被牟一羽點破,亦是不禁心中自笑。半晌,黯然說道:「你說得不錯,上一輩已經做了的事情,對也好,錯也好,咱們即使受了牽累,可又能怪誰?」

  牟一羽聽她這樣說法,知道她口裡雖然說「不能怪誰」,心頭的結卻是未曾解開的。

  果然西門燕接著便道:「但我現在亦已明白,世間上許多事情都是假的。連至親至愛的人對你說過的話都是一樣。做人也實在沒有什麼意思。」

  牟一羽道:「每個人都有某些私事是不便對第三者說的,包括自己的子女在內,媽媽並不是要騙你,只是她認為不讓你知道比讓你知道更好罷了。無論如何,她對你的感情還是真的!」

  西門燕道:「我相信。不過,我說的也不僅只是媽媽。」

  牟一羽道:「你是說東方亮?」

  西門燕小嘴兒一撅:「別提他了!」

  牟一羽道:「依我看來,他還是喜歡你的。」

  西門燕道:「哼,他喜歡的是藍水靈!我知道,他這次跑來武當山,為的就是藍水靈!他不會跟我回家的了,我也不會再稀罕他了!」

  牟一羽也想不通東方亮因何要冒險再上武當山,但為了安慰妹妹,裝作不以為意地笑道:「他不回家,難道還能留在武當山嗎,你別胡思亂想好嗎,我替你將他找來,讓你和他當面說個清楚。」

  西門燕道:「你到哪裡找他?」

  牟一羽道:「你瞧,是誰來了?」

  就在此時,西門燕聽見了輕輕的一聲歎息。

  對西門燕來說,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她想要尋找的人,好像從地下鑽出來似的,突然就出現在她的面前。

  但她的心情已是和初上山的時候不同了,她呆呆地望著東方亮,一時間不知說什麼話好,東方亮也是輕輕歎息,並無言語。

  牟一羽哼了一聲,說道:「東方亮,我若不是看在妹子份上,真要好好教訓教訓你這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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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應笑我亂揮寶劍 問何人會解連環 (5)

  東方亮怔了一怔說道:「誰是你妹子的事?」他雖然早有猜疑,但從牟一羽口中得到證實,還是禁不住心頭一震,暗自想道:「原來『謠言』竟是真的,如今只不知別的謠言是真是假了。」

  西門燕面上一紅,說道:「表哥,你知道我的事情是從來不瞞你的。回到家裡,我再慢慢和你說。」

  東方亮道:「回家?」

  牟一羽道:「難道你還想留在武當山嗎?」

  東方亮道:「你說得不錯,從今之後,我也不會再上武當山了。走,我當然是要走的。不過……」

  牟一羽道:「既然要走,還有什麼不過?」

  西門燕道:「不要勉強他,我知道他是不肯和我一起走!」

  東方亮苦笑道:「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應該回去哪兒。」

  西門燕道:「你不知道,我知道。你是想和藍水靈一起走,她現在父母雙亡,正需要你……」

  東方亮截斷她的話道:「你錯了,她還有親人,並不需要我的照顧,我也並不是為了她上武當山的!」

  西門燕道:「你不是很喜歡她的嗎?」

  東方亮苦笑道:「你總是喜歡胡猜亂想。我不妨老實告訴你,如果我喜歡她,反而是害了她了。」

  為什麼「喜歡她反是害她」?西門燕不懂。但她聽得表哥這樣回答,已經是心滿意足了。因為即使表哥還是「喜歡」藍水靈,他也不會跟藍水靈一起了。

  但表哥的神情又為何如此淒苦?

  西門燕不想深究原因,但卻是情不自禁的有點兒「憐憫」他了。

  「表哥,你在外面過得不快活,咱們一起回百花谷吧。」

  東方亮終於緩緩地吐出一句話來:「也好,反正我回哪裡都是一樣。」

  西門燕正自歡喜,不料東方亮的語音未落,忽聽得一個冷峻的聲音說道:「不一樣!」

  一個年約五十開外,披著黑色斗篷,臉上木然毫無表情的漢子,突然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東方亮吃了一驚,叫道:「師父!」

  西門燕知道表哥有個號稱『創聖」的師父,但卻沒有見過,她是小姐脾氣,一聽此人說話,似乎有不許徒弟跟她回家的意思,不覺就發了脾氣,說道:「你說的不一樣是什麼意思?」

  那漢子對她毫不理睬,她像根本沒聽見她說話似的,目光從徒弟的身上移到牟一羽身上。

  牟一羽倒是不敢怠慢,施了一禮,說道:「前輩敢情就是劍聖向天明?」

  向天明冷冷說道:「論劍術,我未必勝過令尊。『劍聖』二字,我不敢當。但不出十年,總會有一個人可以成為劍聖的!」回過頭來對東方亮說道:「你可還記得,你在拜我為師之時,曾答應過我什麼?」

  東方亮道:「我答應要為師門爭氣,練成功天下第一劍客!」

  向天明哼了一聲,說道:「那你現在尚未練成,豈可半途而廢?——

  牟一羽這才知道,他期望的未來「劍聖」原來就是他的徒弟東方亮。

  東方亮道:「那時我是初生之犢不畏虎,如今我對自己都已失了信心。」

  向天明道:「你又輸了一次給牟滄浪?但總比上次好一點吧?」

  東方亮苦笑道:「這次不是輸得更慘,但卻輸得更加慚愧。知己知彼都沒有用。」

  牟一羽當然懂得他所說的「知己知彼」的意思,「原來他向藍玉京騙取本門創法,果然就是為了要對付我的爹爹。好在他還知自量,不似他的師父那麼狂妄無知。」

  向天明哼了一聲,說道:「只輸了兩次,就心灰意冷了麼?」

  東方亮道:「不單是因為輸給牟滄浪的緣故,我不是那塊料子……」

  他本來是想說,即使贏得了牟滄浪,也還是做不成天下第一劍客的。因為耿玉京的天賦就比他更高,大家同樣再練十年,耿玉京的成就必定在他之上。但這只是他的「判斷」,他知道師父是不會相信的。是以遲遲疑疑沒說出來。

  向天明性子甚急,果然就切斷他的話道:「你是捨不得這小妞兒?哼,真是沒出息!為了這樣一個黃毛丫頭,就值得你放棄平生志願?」

  西門燕早就想要發作,登時罵了出來:「你莫以為你是我表哥的師父,就可以胡說八道!你自己不行,怎教得出好徒弟?表哥,我說,你不必要這個師父了,我叫媽媽悉心教你,一定教得比他更好!」

  向天明揮袖一拂,喝道:「別纏我的徒弟,他決不會娶你為妻!」西門燕被他的袖風一拂,不由自己的接連退出了六七步,險些跌倒。向天明拉著東方亮就走。

  西門燕並沒有受傷,但她的自尊心可是給傷透了。打從有生以來,她幾曾受過如此「侮辱」,禁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她哪知道,向天明倒也不是存心要侮辱她的。原來他要東方亮練的一門內功,是俗稱所謂「童子功」,結了婚就練不成的。練了他這門內功,配以上乘劍術,上佳資質,那是的確有希望可以成為天下第一劍客的。

  向天明拉著東方亮正在邁步,牟一羽已是趕了上來,喝道:「東方亮,你不是小孩子了,應該有自己的主意!向天明,這裡是武當山,不管東方亮是你的什麼人,你都得遵守武當山的規矩!」

  向天明哼了一聲,冷冷說道:「你有你的規矩,我有我的規矩!誰理會你武當派的什麼臭規矩?」

  不但動口,而且動手了!牟一羽追到他的背後,他立即就是反手一抓。

  牟一羽早有準備,出劍便戳他的掌心。這招他用的是連環奪命劍法中的「李廣射石」,弓腰、斜步、拔劍、出招,四個動作一氣呵成,又快又狠。滿擬在這樣的近距離之內,向天明即使避得開他的第一招「李廣射石」,也避不開他的第二招「白虹貫日」。前一招可以刺穿對方掌心的勞宮穴,後一招可以刺穿對方肩頭的琵琶骨。不管是勞宮穴或琵琶骨一被刺穿,多好的武功也要報廢。

  不料向天明的掌勢怪異之極,中指伸出,儼如鷹啄,「啄」向牟一羽脈門。牟一羽剛剛從「李廣射石」變為「白虹貫日」,陡然間只覺脈門一麻,劍尖雖然觸及對方身體,已是無力穿破對方衣裳,更莫說是「射石」「貫日」了。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得「噹」的一聲,牟一羽寶劍脫手,他的身子也被向天明抓住,舉起來了。

  東方亮大吃一驚,叫道:「師父……」話猶未了,向天明已是一個旋風急舞,把牟一羽摔了出去。

  向天明道:「你急什麼?」一把將正要搶上前去的東方亮拉住。

  眼看牟一羽就要被摔下展旗峰,忽見西門夫人衣裳飄飄,儼似御風而降。

  西門燕又喜又驚,連忙叫道:「媽媽,快,快救……」此時她也正在搶上前去,雖然已是明知趕不及救人。

  西門夫人叫東方亮來會她的女兒,她自己也是暗中跟著來的。她看牟一羽的飛墜之勢,自忖可以及時接住,便即說道:「不用擔心……」

  哪知牟一羽雖然是向著她的方向拋來,分明餘勢未盡,她算準了一定會拋到她的跟前,卻忽然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中途就跌下來了。

  不過,更加出乎她的意外的還在後頭。

  牟一羽的身體剛一著地,便彈起來,原來向天明用的乃是一股巧勁。看似跌勢甚急,著地之際,卻似被人輕輕人下一般。

  西門燕飛步跑上,把牟一羽扶穩,急忙問道:「你,你沒事吧?」

  牟一羽卻像呆了一般,沒有說話。

  西門燕只道他被點了穴道,叫道:「媽,你還不過來看看

  西門夫人面挾寒霜,她並沒有朝著牟一羽走來,卻向向天明那邊走去。

  西門燕莫名其妙,剛要再叫,這才聽得牟一羽吁了口氣,說道:「沒事!」

  原來他剛才是在想向天明的那一招掌法,好像是曾經見過似的,終於想了起來,這不是掌法,而是劍法,是東方亮第一次上武當山時,用過的一招劍法。那一招劍法如飛鷹迴旋,正是向天明這一門的八八六十四路飛鷹迴旋劍法的絕招之一。不過,向天明此際將劍法化為掌法,更加令人感到變化莫測而已。牟一羽暗自想道:「他這門劍法所用的陽剛之勁已臻化境,倘若又被他偷得了太極劍法的秘奧,剛柔兼濟,並臻化境的話,那就當真是可以稱雄天下了。」思念及此,不禁有點後悔,是不是應該把東方亮放走。

  「不可讓他將東方亮帶走!」牟一羽說道。

  西門燕不知他別有心思,也在叫道:「媽,他要強迫表哥跟他走呢,他,他還說……」

  西門夫人緩緩說道:「你們和他說的我都聽見了。」這句話說完,他也走到了向天明的面前了。

  「我知道你是亮兒的師父。晤,你的劍法,似乎也很不錯。但號稱劍聖,卻還不配!」

  向天明好像意殊不屑,微曬說道:「你懂得什麼?」

  西門夫人冷冷說道:「我是不懂什麼,我只懂得一件事,我的女兒說得不錯,與其由你來教我的姨甥,不如我自己來教。」

  向天明道:「你是不是要和我較量劍法?」

  西門夫人道:「不錯,你若勝得了我,我才可以讓你將東方亮帶走。」

  東方亮叫道:「姨媽……」

  西門夫人道:「你是要姨媽還是要師父?」

  東方亮不敢作聲了。

  西門夫人道:「好,姓向的,這就讓我看看你這劍聖的本領吧。請!」

  向天明冷冷說道:「我不能佔女流之輩的便宜!」

  西門夫人哼了一聲,隨手折下一根樹枝,冷冷說道:「你看不起女流之輩,我更看不起流得虛名的妄人!」樹枝刺出,嗤嗤有聲。

  她是把樹枝當作劍使,一抖手就是連環三招,疾刺向天明胸口的「璇璣」「玉衡」「天闕」三處大穴。向天明橫掌一劈,中食二指伸縮不定,看似點穴,其實卻是虛實莫測的劍法。

  樹枝在掌風震盪之下,有如銀蛇如掣,極得輕靈翔動之妙,向天明的掌力雖然極其剛猛,卻也掃不斷她的樹枝。

  一個以樹枝作劍,一個以肉掌作劍。雙方各展所長,轉瞬間鬥了三五十招,向天明陡地一聲長嘯,身形平地拔起,狀似饑鷹撲兔,掌勢斜削下來,西門夫人身似陀螺疾轉,樹劍劃出十幾個圈圈。西門燕看得驚心動魄,但也只是看得出雙方都使險招,還未看得出所以然來,倏然間,兩人就由合而分了。牟一羽失聲叫道:「可惜!」頓了一頓,接著讚道:「好劍法!」響天明冷笑道:「你這小子懂得什麼?」冷笑聲中,已是再度撲上,西門燕也不懂得哥哥說的「可惜」是什麼意思,但聽得他贊母親的劍法好,也就稍稍放心了。

  原來西門夫人剛才是以牟滄浪所授的太極劍法去化解對方的攻勢,向天明以掌作劍,使出的飛鷹迴旋劍法本來比用劍還更剛猛,但西門夫人的樹劍每劃一個圈圈,就消解對方一分勁力。最後一個「劍圈」,樹劍只要從圓變直,就可刺著對方眼睛的,但不知怎的,這一變未曾完成,兩人的身形就忽然分開了,西門夫人使的這路劍法,牟一羽也曾學過,心裡想道:「原來這路劍法是可以使得這樣快的!但何以媽媽不下殺手?」

  牟一羽不知,原來西門夫人最後劃的那個劍圈由於被對方的掌力帶動,她雖然消解了對方的幾分勁道,對方也令得她的樹劍圈子劃大了些,這一來她的招數就微嫌使得「老」了。倘若她還是要伸出樹劍去刺對方的眼珠的話,她的胸口先要給對方的「掌劍」削個正著。

  劇鬥中西門夫人的樹劍疾劃圈圈,向天明掌勢盤旋,腳尖尚未離地,身形已是有如飛鷹撲擊。眼看雙方都已在準備作最後的一擊了。

  東方亮心頭一震,忽地叫道:「你們不要打了,師父,我跟你走!」話一說完,轉身就跑。

  但就在這一瞬間,西門夫人的樹劍,已是刺到了向天明身上。

  只聽得爆豆似的一串聲響,樹劍斷為六截。向天明悶哼一聲,飛步追下山去。

  西門燕大吃一驚,撲上來道:「媽媽,你怎麼啦?」

  西門夫人道:「沒什麼。他吃的虧不比我小!」原來最後那招,向天明的衣裳也被她的樹劍刺穿了六個小孔,好在有東方亮的那兩句話搶著說在前頭,影響了他們決鬥的心情,否則西門夫人就不僅是樹劍寸斷,而是肋骨斷折了;向天明也不是衣裳穿孔,而是身上添了六個透明的窟窿了。

  西門燕放下心上一塊石頭,但另一塊石頭卻又取而代之,說道:「媽,但表哥已經給他拉走了。」

  遠處隱隱聽得向天明的聲音說道:「你不走也可以,誰說咱們就不能留在武當山上?」東方亮的聲音跟著道:「不,師父,還是走的好!」

  他們這兩句隨著山風飄來,只有西門夫人聽得分明,牟一羽已是聽得不大清楚,西門燕則是完全聽不見了。

  西門夫人歎了口氣,說道:「羽兒,他是不想跟你的爹爹為難了。燕兒,他要跟師父走,那也只好由他去吧!」

  牟一羽心亂如麻,怔怔地望著西門夫人,西門夫人柔聲說道:「羽兒,原諒我,我不能和你一起,我必須走了。你的爹爹比我更需要你,未來他要應付許許多多艱難的事情,我幫不了他的忙,只能倚靠你了。」話說完,她就攜著女兒走了。

  母親的影子看不見了,耳邊還似留著她的幽幽輕歎。牟一羽突然感到內疚於心,禁不住叫道:「媽媽,我錯怪了你。這並不是你的罪過!」自從他知道西門夫人是他的生母以來,他從來沒有叫過她「媽媽」。這是他第一次發自內心的呼喚娘親,但可惜西門夫人已是聽不見了。

  牟一羽正自一片茫然,忽聽父親的聲音說道:「羽兒,別難過。人生的一切離合悲歡,都是緣份。」父親已經出現在他的面前。

  「爹爹,原來你早已來了。」

  「你媽媽和你說的話,我都已聽見了。羽兒,你肯……」

  「爹爹,正如你說的那樣,離合悲歡,都是緣份,你用不著求任何人原諒。我的兩個媽媽都很好,我也不會抱怨誰人。」

  無名真人道:「聽見你這樣說,我很喜歡。當年的我,比你還要任性;但你卻比當年的我懂事得多。」

  牟一羽道:「但媽媽以為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我卻是十分慚愧。」

  無名真人道:「我知道你給向天明摔了一跤,小小的挫折,算不了什麼。」

  「原來你早在媽媽和他交手之前已經來了,那你為何……」

  「我是特地來看他的劍法的,到了必要的時候,當然我會出手,沒有這個必要,我就想一窺全豹了。」

  牟一羽道:「那麼,你看他的劍法怎樣?」

  無名真人半晌說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句話是一點也不錯的。」

  牟一羽吃了一驚說道:「向天明的劍法難道還能勝過你不成?」

  無名真人道:「現在不能,將來難說。我說的『人外有人』的『人』,不是指他。」

  牟一羽道:「你是說十年之後的東方亮?」

  無名真人道:「也不一定就是東方亮。不過,東方亮倘若肯聽他的師父的話,回去再苦練十年,他的劍法也的確是可以勝過我的。」

  牟一羽道:「飛鷹迴旋劍法倘能揉合太極劍法之長,不錯,確是可以另闢蹊徑。但縱然如此,也未必就能勝得過爹爹。最少,在劍法的精純方面,他就不能和爹爹相比。」

  無名真人苦笑道:「再過十年,你以為我還能保持現狀?」

  牟一羽道:「但東方亮是燕妹的表哥,他也未必肯聽命於他的師父,與爹爹作對到底。」

  無名真人道:「天下第一劍客的名頭是很能引誘人的,何況你沒有聽見向天明對他說的話嗎,他是要徒弟終身不娶。」原來他是知道向天明那種練功的法門的,只是不便和兒子說出來罷了。

  牟一羽歎道:「媽媽以為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我真的十分慚愧。

  無名真人道:「你留在我的身邊,已經是給了我最大的支持了,我也不想你在十年之後,勝得過東方亮。」現在你不懂,將來你會懂的,天下第一劍客,其實是可為而不可為!」

  牟一羽的確是似懂非懂,但卻跳起來道:「爹爹,你還沒有老得必定需要一根枴杖,我也不願只是做父親的枴杖!」

  無名真人緩緩說道:「你有志氣,我很高興。但即使過了十年,東方亮練成劍法,他也絕對壓不倒咱們武當派,一定有人勝過他的!」

  季一羽道:「你是藍玉京?」

  幸一羽道:「不錯,依我看用不了十年,他的劍法就可以成為天下第一。」

  牟一羽道:「他的劍法是無相真人傳他的要訣的吧?」

  無名真人眉頭一皺,說道:「我懂得你的意思,但要練成功天下第一劍客,必須機緣加上天賦,單靠劍訣不成。你不要想法去套他的劍訣,或逼他交出來了。」

  牟一羽面上一紅,說道:「我的確是曾存有私心,爹爹既然不願孩兒那樣做,孩兒自當遵命。」

  無名真人心道:「其實,我也何嘗不是有過私心?」於是說道:「好了,天就快要亮了。今天的客人一定來得更多,早點回去歇一歇吧。」

  牟一羽道:「是,好在向天明已經走了,不怕他在明天的葬禮中搗亂。」

  無名真人只能心中苦笑了:「你哪知道,我的真正敵人可還不是向天明!」正是:

  外賊何如心賊險,應悟魔高道更高。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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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與今群雄驚詭變 武當一劍靈鋒芒 (1)

回到紫霄宮,已是將近天亮時分,無名真人自知難以熟睡,便在靜室打坐。

  他練的是玄門正宗內功心法,平日只要盤膝一坐,便可進入人我兩忘之境,此際他心緒不寧,非但未能進入「禪定」境界,反而諸般幻相,紛至沓來,忽而好像置身於雲水之間,與殷明珠(西門夫人)泛舟湖上,忽而好像醉臥於碧紗帳裡,看常五娘紅袖添香。突然渾身浴血的西門牧和暴跳如雷的唐二先生都撲向他,而百媚千嬌的常五娘也突然化作了猙獰的女鬼。……好在他靈根未斷,聽到道觀的晨鐘敲響,悚然一驚,終於還是能夠從幻境中解脫出來。做起吐納功夫,心情這才漸漸恢復寧靜。

  朝廷派來冊封掌門真人的欽使已經來到了武當山。牟滄浪聞報,立即出來迎接。

  正欽使上前說道:「牟兄,認得我嗎?我是特地向皇上討這個差使,來恭駕你當上掌門的啊!」

  無名真人道:「原來是褚兄,沒想到一別十年,卻在這裡相見。聽說褚兄早已在京中得意,當上了御林軍的副統領了,我也應該向褚兄補賀啊?」

  正欽使哈哈一笑,說道:「牟兄,你還是像從前一樣灑脫。不過,你現在身為掌門,我也應該改個稱呼了,趙副使,你上來見過掌門真人吧。」

  那「趙副使」道:「掌門真人,我和你雖是初會,但和你的公子卻是剛在不久之前在金陵見過面的。」

  原來正飲使名褚千石,乃是御林軍副統領,趙副使名叫趙太康,也是御林軍中的高級軍官。

  無名真人道:「小兒在金陵多蒙趙大人照顧。不過,大人你的記性似乎不大好!」

  趙太康道:「掌門真人指的是哪一樁?」

  無名真人道:「五年前貧道五十賤辰,你似乎曾經來過舍下。」

  趙太康微笑道:「沒想到掌門真人居然會知道這件事情,真是令我受寵若驚了。不過,那次我是隨眾祝壽,自始至終都未有機會與真人交談,還未算得是正式相識吧?」原來當無名真人還是中州大俠牟滄浪的時候,由於他交遊廣闊,他做五十大壽那天,各方前來駕壽的賓客不知多少,駕客每一個都認識他,他卻是未必都認識每個駕客的。這個趙太康當時尚未在御林軍任職,在江湖上也沒什麼名氣,牟滄浪的確是不認識他的。不過,牟一羽從金陵回來,說起了這個趙太康,而且這個趙太康前來祝壽,又正是牟一羽代表父親招待他的,牟滄浪開始知道這件事情。

  無名真人是武學的大行家,一看趙太康目蘊精光,兩邊太陽穴微微墳起,便知他是個內家高手。心中暗自責備自己:「怎的我當時竟沒注意到此人?」同時也是不覺起了一點思疑:「他與我素沒交情,何以當年來給我祝壽?若說他想藉此結交名人,他卻又是自甘沉默。」一個念頭,驀地從心中升起:「莫非他這次前來,也是另有目的?」

  欽使親臨紫霄宮拜會掌門,表示朝廷對武當派的尊重,但也不過例行公事而已。寒暄已畢,無名真人叫兒子代他送客。

  出了紫霄宮,趙太康忽道:「聽說公子昨天抓住了一個偷上武當山的人?」這件事發生在紫霄宮前,許多人都在場的,牟一羽自是不能隱瞞,說道:「不錯,是有這件事。但我卻不知此人是誰。」

  趙太康道:「我倒知道。這人名叫連橫,是四筆點八脈連家子侄。聽說他當場受了暗算而亡,不知公子已查明是哪種暗器了嗎?」

  牟一羽情知瞞不過他,說道:「有人懷疑是常五娘的青蜂針,其實不是。」

  趙太康道:「何以知道不是?」

  牟一羽道:「中了青蜂針的毒,臉上呈現青色,連橫死時,臉色卻是黑的。」

  趙太康道:「有沒有在他的身上取出暗器?」

  牟一羽道:「沒有,一枚小小的毒針。也不知射入他的身體哪個部份,要是用到解剖屍體的手段,似乎又嫌太過殘忍了。不過在場的有一位對毒藥極有研究的泉老先生,認為連橫中的不是青蜂針,就是根據他的判斷。」

  趙太康道:「你說的這位老先生,敢情就是有天下第三使毒高手之稱的泉如鏡?」「天下第三」和「極有研究」之間,當然還是頗有距離的。

  牟一羽心頭一凜,但也不便修改剛才所說的話,只好說道:「不錯。趙大人是否覺得他的所見有不到之處。」

  趙太康不置可否,半晌說道:「連橫的屍體呢,可否讓我看看?」

  牟一羽道:「已經埋葬了。不過,趙大人要看,也不困難,埋葬之處,就在前面山崗,只是薄葬。」要知他雖然有所顧忌,不想別人發掘連的死因。但欽使提出要求,他又怎能拒絕。

  武當弟子當然不會給連橫築墳,掩蓋棺木的不過是鬆散的浮士,趙、牟二人合力,很快就扒開了,趙太康揭起棺蓋,說道:「我的所料果然不差,你看!」

  不必他來提醒,牟一羽亦已注意到了。只見連橫的臉上一片濛濛的青色,雖然顏色不是十分明顯,但經過了一日一夜,青色末褪,可知中毒之深。

  牟一羽只好說道:「如此看來,似乎真的是青蜂針了。趙大人,你、你是怎樣料到的?」

  趙太康沒有正面回答,卻道:「如此看來,不但常五娘曾經來過,唐先生也曾經來過!」

  牟一羽情知他說的是實,但卻不能不敵意問道:「趙大人何所見而云然?」

  趙太康道:「只有唐二先生有那種可以在瞬息之間改變中毒膚色的藥粉,而且在下藥之際,要令那麼多人毫無知覺,恐怕也只有他才有這個手段!」

  牟一羽見他變了面色,不由得心中一動,使即故意說道:「誰也知道常五娘是唐二先生的外室,他替這妖婦掩飾,那也不足為奇。」

  趙太康道:「恐怕不只是掩飾這樣簡單。」

  牟一羽道:「那麼依趙大人之見……」

  趙太康道:「殺人滅口!」

  牟一羽吃一驚道:「殺人滅口?」

  趙太康道:「看來唐二先生和常五娘都是不願那個連橫落在你們的手中的,他們用的手段雖然不同,但同樣都是恐怕連橫洩漏和他們有關的秘密。」但他所猜想的是什麼「秘密」。可沒有說出來。牟一羽自也不敢多問。

  牟一羽回轉紫霄宮,把此事告訴父親。

  無名真人道:「羽兒,你到過遼東,你知道有個黑鯊幫嗎?」

  牟一羽道:「聽說黑鯊幫是販賣私監的,本來是在江南,後來在江南站不住腳,幫主羅江峰跑到遼東,重建此幫。爹爹,你因何問起黑鯊幫?」

  無名真人道:「那個連橫,正是羅江峰的副手,你想他們能在遼東建幫,要是背後沒有靠山,做得到嗎?」

  牟一羽道:「你是說他們和滿洲人有關係?」

  無名真人道:「這點是不用懷疑了,我懷疑的,唐二先生有什麼把柄在他手上,怕他洩漏秘密,要殺之滅口。」

  牟一羽大吃一驚,「如此說來,莫非唐二先生,常五娘、連橫他們三人都是一丘之貉?」「

  無名真人不置可否,說道:「好了,我要靜坐一會,你去墓園替我慰問不歧吧。他昨晚受的傷很重.你順便帶兩顆九天瓊玉丸給他。」

  牟一羽覺得父親的言辭似乎有點閃爍,不覺又是驚疑,心裡想道:「莫非爹爹還有一些什麼瞞著我麼?」

  他應了一聲,跟著問道:「爹爹還有什麼吩咐?」

  無名真人道:「沒什麼了。啊,對,你出去的時候,叫他們把玄通喚來見我。」玄通是在清虛觀中管理雜工的道人。

  牟一羽沒有猜錯,他的父親的確是有件事情瞞著他。自從那聾啞道人露出本來面目之後,無名真人就已知道牟一羽在遼東所遇那個蒙面人一定是他無疑了。但唐二先生在昨晚又是給他打跑的,不知聾啞道人究竟是友是敵?

  另外還有一件事情,無名真人也想不通,那聾啞道人怎能離開武當山一個多月而沒人發覺?

  墓園的靈房中,內進那間房間,現在就只剩耿玉京和他的義父不歧了。他的姐姐藍水靈在天亮時候已經回家。

  不歧好像是發夢囈,忽地叫道:「不是我,不是我。」呼吸急促,額上都露出青筋。

  耿玉京掌壓他的風府穴,助他調勻氣息,不歧醒過來了。

  他一張開眼睛,看見耿玉京坐在他的身旁,好像忘了耿玉京本來就是一直守護著他的,似醒非醒的又在叫道:「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耿玉京輕輕搖了搖他說道:「義父,我當然相信你,昨晚我已經相信。姐姐也都和我說了,殺害我的養父母是那唐二先生,不是你!」

  不歧道:「京兒,你,你說什麼?」

  耿玉京道:「你不是兇手,我已經知道了!」

  不歧道:「什麼,你都知道了麼?」

  耿玉京心中酸痛,「義父,怎的你連昨晚的事情都忘記了麼?不錯,最初我懷疑你是殺我養父母的兇手,但後來不是都說清楚了麼?」

  不歧道:「我說的不是昨晚之事!」

  耿玉京默然說道:「你誤殺我爹爹的事情,如今我也不怪你了,別提它吧!」

  不歧道:「我說的也不是這一件事情2」

  耿玉京不覺一怔,問道:「那你要說的是什麼事情?」

  不歧深深吸了口氣,說道:「我說的是你的外公,亦即是我的師父兩湖大俠何其武被害的那件案子!」

  耿玉京知道這件案子關係極大,「啊」了一聲,不敢插話。

  不歧道:「這件案子,連掌門真人都曾懷疑我是兇手!」

  耿王京道:「不,我知道掌門真人的用意,他是恐防你自尋短見,因此要著落在你的身上把那兇手找出來!」

  不歧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跟著說道:「我知道,但說老實話,我對掌門真人也不敢十分相信,我只能相信你!」

  耿王京道:「好,那你對我說吧!」

  不歧道:「掌門人問我當年的真相,有件事情,我是瞞住他的,師父被害那天晚上,其實我曾經回過家裡!」

  耿玉京「啊」了一聲,但隨即說道:「義父,你見到什麼?我仍然相信你不是兇手!」

  不歧面露笑容,說道:「多謝你。」於是說出那天晚上他的所見所聞。

  「我回到家裡的時候,正是那兇手逃出來的時候。師父臨終之前罵的那聲:「畜牲』!我也聽見了。」

  耿玉京心頭顫慄,「畜牲」二字,通常只是父親罵兒子,或者師父罵徒弟的啊!那個兇手是誰?既然不是義父,難道,難道

  不歧似乎知道他的心思,說道:「怪不得師父要罵畜牲,那個逃出來的兇手,他的面貌簡直和我一模一樣!而且他的背影又和你的父親有幾分相似!」

  耿玉京呆住了,過了一會,方始出得聲:「有這等事!」

  說到此處,不歧臉上現出非常痛苦的神情,捶胸說道:「我真該死,師父對我恩重如山,我卻不敢挺身和殺害師父的兇手搏鬥,當時我竟然給嚇得躲在暗處,甚至連大氣兒都不敢出,生怕給那兇手發現。」

  耿玉京道:「那個兇手的武功比你高出許多,當時如果你露面的話,只怕也是白饒一條性命。」

  不歧說道:「我不僅貪生怕死,還是個卑鄙小人,在這樣重要的關頭,我還只是為了本身的利害打算。」

  耿王京正想勸他不要太過自責,不歧已在繼續說道:「兇手身法快極,轉瞬已是越牆而去,我聽得老家人何亮的腳步聲跑進師父臥房,此時我本來應該進去的,可我還是未敢露面。因為我恐怕師父已是傷重垂危,他把那個兇手當作是我,倘然再見到我的話,一個可能是立即給我氣死,一個可能是見面就罵,容不得我辨明,萬一他就死了,我的嫌疑豈非更是跳到黃河都洗不清。」

  耿玉京這才知道他剛才的自責乃是指這一件事,心中也是覺得義父私心太重,甚不應該。

  不歧苦笑道:「京兒,我把最見不得人的心事都對你說了吧。即使你因此殺我,我也甘死無辭!我一向妒忌你的父親,尤其在他搶了師妹之後,我更是很他人骨。當時,或許就是由於我的偏疑,我的確是有幾分懷疑那個兇手就是你的父親,也『希望』那個兇手當真就是你的父親!」

  耿玉京隱隱感到幾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味道。當下說道:「事情都已經過了這麼多年,當時不管你是有心之錯,或無心之錯,總之,知錯就好,我一出世就蒙你教養之恩,我總還是把你當作義父的,不過……」

  不妓收斂了嘴角掛著的笑意,連忙問道:「不過什麼?」

  耿玉京道:「不過,懷疑也總得有幾分事實做根據的,我想知道你因何懷疑我的父親。」

  不歧道:「你不說我也要告訴你的,你知道那晚我因何趕回家嗎?」

  跟著自問自答:「因為我剛剛聽到一個消息,說是你的父親已經做了滿洲奸細,已經從關外回來,明天就會回到家裡,因此我要趕回來告訴你的外公。」

  耿玉京道:「你這消息從何而來?」

  不歧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紅,顯得甚為尷尬,終於還是說了出來:

  「是常五娘告訴我的,我和她有了不應該有的關係。我知道她行為不端,但也知道她交遊廣闊,消息靈通,我、我這就抱了寧可信其有,不敢信其無的態度,啊,剛才我說到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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