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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一 黑色裂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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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02:07:1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衛鞅入秦


【第一節】

  離開韓國時,玄奇在洧水岸邊的太室山峽谷中放出了一隻信鴿。黑色的鴿子長鳴一聲,振
翼疾飛,箭一般衝上一線藍天,向南飛去。
  百里老人笑問:「你們總院又盯上申不害了,對麼?」
  玄奇肅然道:「凡以殺戮為政者,在外弟子都要即刻急報,以便查實遏制。」
  「老頭子呵,那裡有事就到那裡,也管得忒寬了些。」百里老人嘆息一聲。
  「大父啊,你給孫兒找了個好老師,如何又不贊同老師的信念?」
  百里老人悠然道:「你師大義高風,然以暴易暴,終非良策啊。」
  「對付暴政,除了誅殺,難道大父還有更高明的辦法?」玄奇認真問。
  老人搖搖頭:「沒有。天下事原本也難啊。」
  玄奇笑道:「那就別想了。大父,我們該分道了。」
  百里老人恍然笑道:「呵,已經到歧路口了。好,孫兒去魏國,爺爺去齊國。」
  玄奇揚著馬鞭笑道:「辦完事,我就來找大父,也見見那個孫臏。」
  「好,爺爺在臨淄等你。」說完,揚鞭縱馬而去。
  玄奇望著爺爺的背影消失,才打馬一鞭,直向東北方的茅津渡而來。匆匆過河,便飛馬直
奔安邑。她到安邑城的目的,是暗中探聽魏國近期有無侵吞別國的謀劃,然後最快的報告總院
,以便幫助弱國制訂周密的防禦方略。這是她的公事。還有一件私事,就是大父委託她暗中瞭
解衛鞅入秦有無困難阻力,如果需要,她應該暗中全力幫助。這兩件事對於玄奇來說,都很重
要。前一件,是她們團體的信念所在,責無旁貸。後一件,則是她作為秦人後裔的情意所繫。
更何況,一想到能夠為「他」的召賢暗中盡一分力量,她心中就有一股暖流湧動,情不自禁的
臉上發熱。為了行動方便,她仍然是在外遊歷的一貫裝束,一領本色布袍,一頂六寸竹冠,快
馬短劍,簡樸利落。如此男裝士子,反倒襯得她愈顯丰神英姿,引得道邊少女常常住足凝望。
  安邑城南門內緊靠城牆的一條小街上,有一家簡樸的客棧,門額上一塊長方形青石刻著兩
個大字––莫谷。尋常時日裡,這家客棧既不挑出燈籠,也不打開店門,更不像安邑城大多數
客棧那樣講究,門口總是肅然站立著一個或兩個僕人,似乎對有沒有客人來住根本不在意。再
加上所在偏僻,商旅遊客難以發現,門庭竟是異乎尋常的冷清。如此客棧若在別國,也許會讓
人覺得怪異反而引起注意。然而在安邑城這樣人慾橫流魚龍混雜的風華都會,人們注目的是王
室,是貴族,是名士,是巨商大賈,市井底層的任何怪誕詭秘都會變得平庸無奇,絲毫沒有人
願意多看你兩眼。譬如這莫谷客棧,沒有誰能打聽得到,甚至沒有人知道它是何時開在這裡的。
  傍晚時分,玄奇入城,來到了這清淨的客棧門口,在厚厚的木門上拍了三掌。
  木門無聲的開了。黑黝黝的門廳裡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行廣無私。」
  「厚施不德。」玄奇拱手肅然回答。
  「欲生,欲富,欲治?」
  「欲治。」
  蒼老的聲音消失了。門廳裡走出一個黑衣小童,接過玄奇手中馬韁,拉馬從側門進入偏院
。玄奇從容步入庭院,亮了一下手中的一張刻有「子」字的竹板,影壁前的一個白髮老人便領
她來到北面的三間正房。頃刻之間,便有小童點上燭燈,打來熱水。房間裡陳設極為簡樸,方
磚鋪地,一榻一几。老人拱手道:「子門師兄請淨面濯足,一刻後用飯。」說完便拉上門退了
出去。玄奇擦了把臉,便從寬寬的牛皮腰帶上解下一個小皮袋,那裡面全是女兒家必須的用品
,她抽出一把小木梳,放開長髮仔細梳理了一番。然後將洗過臉的熱水倒入另一個木盆,將疲
勞的雙腳浸泡了片刻。這時小童用木盤將飯捧了進來,一陶罐牛肉燉蔓菁,兩個黑麵餅,半杯
鹽水。她們團體的簡樸刻苦是天下聞名的,即或像她這樣的高位弟子,出外公幹也只能吃飽,
絕不許有絲毫的奢華浪費。玄奇剛剛吃完,用半杯鹽水嗽了嗽口,小童便進門收拾,幾乎就像
掐好了時刻一般。
  一個布衣中年人走進,「稟報子門師兄,我等探得魏國將有大的滅國之戰,然則尚不知進
兵何國?要否報回總院,請師兄定奪。」
  玄奇思忖有頃,點頭道:「知道了。容我權衡後再做定奪。」
  中年人退出後,玄奇想了想,決意先到洞香春看看安邑的動靜。
  洞香春依舊是熱鬧奢靡,處處都在高談闊論。玄奇在幾個主要廳室都分別逗留了一會兒,
竟是沒有發現那個中庶子衛鞅。但在這個傳聞的海洋裡,她卻聽到了一種出乎意料的議論:中
庶子衛鞅竟做了一家大商的總事,忘恩負義,欺世盜名,是一個十足的小人!玄奇感到驚訝,
又感到氣憤。洞香春的議論不會是空穴來風,若果真如此,大父豈非大大看錯了人?向「他」
的薦賢豈非也成了無的放矢?衛鞅若果真是見利忘義的假名士,那一定是個大奸大惡之徒。她
們團體有兩個「必殺」信條:暴政必殺,奸惡必殺。衛鞅這種已被各種圈子確認為高才名士,
而又被他自己的作為證明是小人者,謂之欺世盜名,若放任自流,必成披著名士外衣的大奸大
惡之徒。她們團體對這種人和對待暴君酷吏一樣,知之必殺。
  玄奇在茶廳獨自品飲,默默思忖,決意今夜先辦另一件大事,衛鞅之事留待明日查實再說
。想到這裡,她丟下一個金餅,離開了洞香春向天街而來。
  近日,上將軍府前戒備森嚴,除了持有令箭的軍中將吏,尋常官吏根本不許進入。當玄奇
走到府門車馬場時,帶劍的護軍頭領便遠遠高聲呵斥:「不許近前!作速離開!」玄奇沒有停
步,昂然走到頭領面前一拱手,「我是上將軍師弟,千里來尋,相煩通稟。」頭領疑惑道:「
上將軍師弟?以何憑據通稟?」玄奇從腰間寬帶上摸出一物遞過,「請報上將軍自然知曉。」
頭領接過,卻是一根拭摸得光滑發亮的白骨,中間刻有幾個小洞,驚訝道:「這般怪異之物,
我卻如何通稟?給你,速速離開!」
  玄奇接過白骨冷笑道:「你卻不要後悔。」說著便將白骨橫起到嘴邊吹動,乍然一股激越
清亮的樂音破空而出,直上天中,竟是比軍中號角更有一番響遏行雲的魅力,轉而低沉婉轉嗚
咽淒厲,使人頓時生出一陣酸楚。府門護軍一時聽得愣怔,竟不知如何是好。此時大門內一陣
匆匆腳步,上將軍府的總管家老遙遙拱手高聲道:「上將軍請貴客進府相見––!」
  玄奇撇下愣怔莫名的頭領,從容進入上將軍府。
  龐涓剛剛在軍務廳和親信將領議完大事,便聽見府門特異的骨笛聲。這種樂音他在山中聽
了二十年,熟悉極了,縱然是萬馬軍中,他也能捕捉到只有骨笛才有的那種破空之聲。老師派
人來找他了,是誰?為何要找他?正沉思間,一個布衣少年在階下拱手笑道:「龐師兄別來無
恙?」
  龐涓淡淡道:「你的骨笛吹得很好。我沒見過你,談何別來無恙?」
  布衣少年笑道:「師兄修學時,我尚是小童,在老師洞中侍奉,師兄自然不識我。我卻識
得師兄也。」
  龐涓恍然,拱手笑道:「如此請入座。我門規矩,同門間不相通連,你可知否?」
  布衣少年點點頭,「那是你等修習大學問的大弟子的規矩。我等雜務,兼修些許本領,可
以例外呢。我已經年滿十八,在山中做了十三年雜務,老師特許我兼修一點兵學,卻是沒有工
夫指點,特命我來向大師兄求教。請大師兄代師教我。」
  龐涓心中大感欣慰。代師教習是一種極為難得的榮耀,老師委託於他,是對他的極大信任
和器重,自然也包含了對他的遠大希望。他立即命僕人給小師弟上了茶,熱情笑道:「小師弟
要兼修兵學,通達實戰軍務也就罷了,兵書韜略並戰陣之法,日後從容研習就是。恰好我在年
內要打一場大仗,你跟在軍中,自然便長了學問。」
  「大仗?卻不知師兄攻打何國?楚國?齊國?」布衣少年一臉的疑惑稚氣。
  龐涓哈哈大笑著搖頭道,「我要打的,是韓國。知道麼?韓國近來有個申不害在變法強軍
,再有幾年,韓國就強大了。目下打韓國,正是最佳時機。」
  「哪?我該如何熟悉軍務?跟著上將軍?」
  龐涓搖頭笑道:「不。戰前戰中,我都沒有時間指點你。我給你指定一個能幹的軍務司馬
,你給他做屬吏,先走一遍軍務。打完仗我再給你解析指點,如何?」
  「好。」少年道:「如此則不誤師兄大事。我明日便可來拜見老師。」
  龐涓擺擺手道:「稍等兩日。這位軍務司馬是個幹才,原在公叔丞相府做中庶子,他已經
答應做我的軍務司馬,我明天就要押他來任事。等他安於職事了,你再隨他修習不遲。」
  布衣少年笑道:「當官還要押來,豈非咄咄怪事?」
  龐涓冷冷一笑:「你久在山中,豈知人世複雜?此人假托受聘於一家大商,意在逃脫我的
掌握,我豈能被此等小伎倆蒙蔽?」
  「師兄洞察人世,小師弟又長見識了。」
  「你有此悟性,甚好。今日到此,三日後你再來吧。」龐涓一副師長口吻。
  布衣少年拱手道別,飄然而去。
  玄奇到得大街,心中很是高興。她利用鬼谷子大師送給爺爺的骨笛和對鬼門規矩的瞭解,
從龐涓口中片刻便搞清了兩個疑團。按照規矩,龐涓不會問她的姓名和住所,因為那骨笛和骨
笛樂音是任何人也偽造不來的。對龐涓的欺騙,玄奇絲毫沒有歉意。因為龐涓自做了魏國上將
軍,便四處殺伐,早已經列為她們團體的必殺對象,只是因為他戒備森嚴常在軍中一時無從得
手罷了。她們設在安邑城的莫谷客棧,有一半原因就是對準龐涓的。目下的困惑是,韓國已經
有暴政變法的跡象,魏國又要發動攻打韓國的不義之戰,是兩惡相鬥?還是幫助韓國抵禦災難
?玄奇一下子想不清楚。
  回到莫谷客棧,玄奇決意將警報先送回總院,讓老師和總院鉅子判定如何處置。她寫好密
簡,捆紮停當,裝進銅管用蠟印封好,喚來客棧掌事的微子,吩咐他快馬兼程直送神農大山總
院。這「微子」,是團體最底層頭目的稱謂,相對於團體最高層的「鉅子」,中間尚有「大子
」「中子」「分子」幾層。在外人員不管地位多高,只要住在團體所設的據點內,向上傳遞消
息和就地採取行動,就必須通過各層掌事的「子」來完成。而這些「子」及其所轄學生弟子,
絕對不得過問傳遞內容和行動目標,只許忠實的快速傳遞和達到行動目標。
  莫谷微子接過玄奇的密件銅管,立即行動。此時本已三更,尋常人等自然出不得這高峻的
城堡。然則他們這「客棧」在城牆根的小街上已經秘密經營多年,早已做好在任何情況下出城
的準備。只見客棧大門無聲滑開,三名黑衣漢子站在門廳,在黑暗中用勁力極大的弩弓「颼颼
颼」射出一串短箭,城牆上的風燈立即熄滅。一個黑衣漢子便迅疾衝過門前小街來到城牆下,
用特製的手鑿與腳刺靈敏快速的攀上城頭。剎那之間,城頭傳來一聲貓頭鷹鳴叫,莫谷客棧的
大門便無聲的關閉了。這說明,那個信使已經縋城而出,騎上城外接應的快馬走了。
  玄奇自然知道,這一切都不會有任何障礙。目下她在想另外一件事,衛鞅的真相究竟如何
?不查明真相,不可能決定是暗中幫助還是示以懲罰。洞香春傳聞肯定事出有因,然則龐涓為
何又堅決不信?明日強押衛鞅,若衛鞅被抓到上將軍府,又當如何?看龐涓那陰冷的笑容,諒
來衛鞅若不屈服定是凶多吉少。衛鞅若真是個見利忘義的小人,為何又要拒絕做軍務司馬?對
於一個布衣士子,相當於中大夫的官職難道還抵不上一個商家總事?況且這是魏國的軍務司馬
,官俸比其他國家高出幾倍,再說也還有建功立業一伸志向的機會。既然如此,他為何要逃官
而就商?啊!對了––玄奇心中猛然一道閃亮,翻身坐起,決定即刻出城。
  玄奇喚來莫谷微子,簡約的向他說明了獨自行動的原因,約定了明日接應的方法,便牽馬
出了客棧向城門而來。她有龐涓給的出入上將軍府的令牌,此時便做了最好的用場。懵懵懂懂
的守門軍士看見上將軍府的令牌,便忙不迭開了小城門讓她出城。出得城來,打馬一鞭,便向
靈山十巫峰的公叔痤陵園疾馳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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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02:07:4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節】

  將近四更時分,公叔陵園一片漆黑,惟有衛鞅的石屋亮著燈光。
  衛鞅在仔細琢磨申不害在韓國頒布的十道新法。這是白雪昨天送來的,他已經看了十多遍
,反覆思慮,感慨良多。應該說,戰國初期魏國的李悝變法、楚國的吳起變法,是戰國爭雄的
第一輪變法。那麼,目下申不害在韓國的變法,與已經在醞釀之中的齊國變法,將成為戰國第
二輪變法的開端。從申不害頒布的法令內容看,這第二輪變法開始的氣勢遠遠比李悝、吳起變
法猛烈得多,而這也恰恰符合了申不害激烈偏執的性情。這使衛鞅感到了鼓舞,也感到了緊迫
。光陰如白駒過隙,變法圖強的大勢已經是時不我待,自己卻還羈留在風華腐敗的魏國不能脫
身,實在令人心急如焚。申不害對齊國稷下學宮的士子們公開宣示,要和法家名士慎到推崇的
衛鞅較量變法,看誰是真正的法家大道?對此衛鞅雖一笑了之,但內心卻是極不平靜的。一則
,他生具高傲的性格,從來崇尚真正的實力較量,目下有如此一個激烈偏執的鬥士和自己挑戰
,豈能不雄心陡起?二則,他已經積累了極為豐富的法治學問,以他的天賦,對各國的法令典
籍無不倒背如流,更不說自己不斷的揣摩沉思,已經寫出了十篇《治國法書》,若公諸於世,
一朝成名是輕而易舉的。然則衛鞅的心志決不僅僅在青燈黃卷的著書立說,他要將自己的思慮
變成一個活生生的強大國家!十年磨劍,霍霍待試,枕戈待旦,躍躍難平。他甚至常常聽到自
己內心像臨陣戰馬一般的嘶鳴。
  利劍鑄成,何堪埋沒?
  前幾日,白雪為他謀劃了一個脫身方略:由白氏商家出面聘他為總事,然後將這個消息散
佈出去,如果龐涓不在意,就立即離魏;如果龐涓阻攔,就買通魏國上層瓦解龐涓。這個辦法
雖然好,但代價卻是衛鞅在魏國名譽掃地。戰國時候,雖然商人的地位比春秋時期有了很大改
觀,但一個名士在未建功業的時候棄官從商,又中途離開盡孝守陵的大禮所在,必然被世人視
為見利忘義的小人,在魏國失去立足之地。這樣做的實際後果是,衛鞅再也沒有了任何退路,
如果在秦國失敗,等於一生的為政壯志就此化為雲煙,再也沒有那個國家衛鞅收留他了。想到
了吳起因「小人」惡名帶來的諸多後患,確實頗費躊躇。
  戰國初期,有人推薦吳起做魯國大將。但魯國的舊貴族卻因為吳起的妻子是「異邦女」而
堅決阻撓。吳起妻子聽到後愧疚萬分,憤然剖腹自殺。舊貴族們便又說吳起為了求得將軍職位
殘殺了妻子,是個喪盡人倫的小人。就為了這「殺妻求將」的傳聞,吳起連投三國,都被拒絕
。若非魏文侯獨具慧眼,力排眾議,這顆璀璨的將星也許永遠沒有升起的機會。
  整整想了兩天,衛鞅還是同意了。他喜歡挑戰,甚至還喜歡背水一戰,那樣可以使他義無
返顧的走下去,無須回頭張望。吳起遇到了魏文侯,安知他衛鞅就不會遇到一個英明的秦公?
如果潮流命運注定要他失敗,縱然是譽滿天下,他也依然會失敗,孔子不是最好的詮釋麼?如
果潮流命運需要他的成功,雖萬千詆毀,也不會掩蓋他的光彩。他去秦國為了何事?為了變法
。而變法是天下大勢所趨。為了在天下大勢中做一番不朽功業,暫時被世人詆毀又有何妨?儘
管這只是一種希望,而且還渺渺茫茫遠遠沒有開始。惟其如此,他覺得更有刺激。是的,這是
一場人生博戲,他押下的綵頭是名士的聲譽,而他期望獲得的卻是煌煌功業。如果得不到後者
,那麼前者也將被全部淹沒,他將成為一個一無所有與一無是處的赤條條流浪者!如果得到了
後者,那麼押下的綵頭照樣可以收回,他將成為光耀汗青的勝利者。
  如此的人生博戲,一生能遇到幾次?此時不博,更待何時?
  想透了,想定了,衛鞅就靜下心來揣摩申不害的法令。白雪和梅姑向他繪聲繪色的學說關
於他的「小人」傳聞時,他竟然開懷大笑。他已經心無旁鶩,一心只在靜靜的捕捉龐涓的動作。
  萬籟無聲,惟有山風送來涑水河谷的陣陣蛙鳴。突然,衛鞅一陣警覺,好像聽到了隱隱逼
近的急促腳步聲。他聽力極好,仔細辨別,不禁迅速站起,拉開木門疾步而出。剛走到門前的
大松樹下,就看見兩個人影倏忽飄來。
  「小妹麼?」衛鞅低聲急問,他想肯定是有了緊急事情。
  白雪看見衛鞅,未及與他說話,便喘息著低聲吩咐道:「梅姑,進去收拾一下。」待梅姑
輕步進屋,方才輕聲說:「事態緊急,馬上就走,詳情回頭再講。」說話間,梅姑已經拎著一
個包袱走出。衛鞅急道:「哎,我的書!」白雪急道:「有辦法,回頭取,先走人。」說著拉起
衛鞅的手便向後山走去。
  這條山道衛鞅很熟悉,他每天清晨都要從這條小道登山。白雪也和衛鞅在這條小道上漫步
徜徉過幾次,自然也熟悉了。衛鞅見從後山走,便想到肯定陵園大門已經走不通了。否則,白
雪早已買通了那十餘個守門軍士,進出是極為方便的。思忖間已經來到小山頂松林中。白雪回
頭一指道:「你看。」
  衛鞅回頭,只見山下陵園中飄進一片火把,急速的聚攏在守陵石屋前。
  隱約可見有人推門進屋,出來高聲喊:「沒有人,只有一信。」一人粗聲答道:「帶回去覆
命,走!」此時卻見又一支火把急速飄到,一個尖銳脆亮的聲音喊道:「慢走!衛鞅何在?」
粗聲者喝問:「你是何人?」脆亮聲音道:「我乃公叔丞相府掌書,夫人有急事召他。」粗聲者
答道:「衛鞅不在,你愛等就等吧。走!」脆亮聲音喝道:「慢!將衛鞅的信留下。」粗聲者哈
哈大笑道:「今日公叔府有何火頭?走!」
  馬蹄發動間,突見一片火把全部熄滅,黑暗中傳來灰灰馬嘶與人聲怪叫。那一支火把卻依
然亮著,只聽脆亮聲音笑道:「這樣的信還不給我看。給你,拿回去向龐涓覆命吧。」粗聲者
大叫,「哎喲,好疼好酸。你,你好大膽子!」脆亮聲音留下一陣笑聲,一支火把便倏忽飄走
了。
  梅姑低聲驚歎,「好功夫!」
  衛鞅一直在靜靜觀察,默默思索,搖頭點頭。
  白雪道:「我們走吧,到地方再說話不遲。」
  三人下到山後,松林中已經有三匹駿馬在悄無聲息的等待。三人分別上馬,白雪一抖馬韁
,當先馳出領路。衛鞅居中,梅姑斷後,三騎向西北飛馳。
  涑水河谷不闊不深不險不峻,有山有水有林有獸,河谷山原密林覆蓋起伏舒展,是安邑貴
族傳統的狩獵地帶。河谷離安邑城不遠不近,便有酷愛狩獵的貴族在河谷中蓋起了狩獵別居,
守候在別居中消夏遊獵。久而久之,倣傚者日多,河谷中便星星點點佈滿了貴族別居。喜好品
評的安邑人,便將是否在涑水河谷擁有一座狩獵別居做了老貴族的標誌。否則,你就是富可敵
國,也只是一個欠缺風雅的暴發戶。白氏一門三代大商巨賈,白圭又做過魏國丞相,自然在這
裡有一座狩獵別居。涑水河谷的最特殊處在於,這裡永遠都有人住,卻永遠沒有任何官府管轄
。春夏秋冬,白晝黑夜,任何時候都可能有激烈的馬蹄聲和裝束怪異的人物進入谷中,誰也不
會感到奇怪,誰也不會前來盤查。
  五更時分,三騎駿馬飛馳入谷,直奔河谷深處的山腰密林。
  半山腰平台上亮起了三支火把,照亮了通往平台的四尺小道。飛馳而來的三騎駿馬順著小
道直上平台。三位騎者下馬,便有手執火把的兩個僕人接過馬韁,另一個僕人舉著火把在前領
道,向林中房屋而來。
  火把照耀下,衛鞅看見這是一座建造得極為堅固的山莊。門廳全部用山石砌成,兩扇巨大
的石門竟然是兩塊整石。門額正中鑲嵌著兩個斗大的銅字––白莊。近兩丈高的山石牆壁依著
山勢逶迤起伏,竟像一道小長城一般。手執火把的僕人向門上機關一摁,巨大厚重的石門便隆
隆滑開。進得門來,庭院竟頗為寬闊,三排房屋擺成了馬蹄形。正北面南的是一排六開間正屋
,東側是五開間的廚房與僕人住房,西側顯然是獵犬和獵具房。整個院中沒有一棵樹,只有南
邊牆下幾個高高的鐵架,衛鞅想那肯定是宰剝獵物晾曬獸皮用的。
  白雪笑道:「若非事出突然,我還來不了這裡呢。」
  「看來你不是個好獵手。」衛鞅笑了。
  梅姑問僕人,「準備好了麼?」
  僕人躬身回答:「全部就緒,獵犬也已經關好。請小姐進正房歇息。」
  梅姑道:「小姐、先生,請進吧。」說著當先走上台階,推開房門,燈光明亮的正廳竟是
非常整潔精雅。白雪衛鞅褪下布靴,坐在几前厚厚的紅色地氈上,都是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梅
姑上好茶,拿來一張羊皮大圖和一串鑰匙,笑道:「小姐,這是我在家老那裡要來的山莊圖。
房子不少呢,我先去看看道兒,拾掇拾掇。」白雪道:「去吧。」梅姑便推門進了裡間。
  白雪呷了一口茶笑道:「三更時分,家老緊急告我,說上將軍府掌書透露,龐涓明日要強
逼你做軍務司馬,不做便即刻斬首。我突然心血來潮,覺得危險,便立即出城。沒想到龐涓的
人馬就在後邊,更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後邊還有一個詭秘人物。」
  衛鞅點頭沉吟,「龐涓提前出動,說明他懷疑身邊什麼人了。後邊那個詭秘人物,我卻猜
不出來路。然則可以斷言,絕不是公叔府的掌書。」
  「看此人作為,不像對你有惡意。」
  衛鞅笑道:「不著急,遲早會知道的。」
  兩人商議完明日的行動謀劃,已經是五更天了。白雪道:「你先歇息吧,不要急著起來,
左右是晝伏夜出了。我和梅姑再合計準備一下。」說完正好梅姑進來道:「先生的寢室在東屋
第二進,已經預備好了。」白雪道:「那就帶他過去吧。」梅姑便開了正廳左手的小門,領著
衛鞅穿過一進起居室,來到寢室,指著一道紫色屏風道:「屏風後是熱水,請先生沐浴後安歇
。」衛鞅道:「多謝姑娘。你去忙吧。」梅姑笑道:「有事就摁榻旁這個銅鈕,我即刻便來。」
便拉上門出去了。衛鞅便脫掉衣服,在屏風後的大木桶中熱水沐浴了一番,頓覺渾身輕鬆,剛
一上榻便沉沉入睡。
  次日近午,衛鞅方才醒來,睜開眼睛,卻看見白雪笑盈盈站在榻前,手中捧著一套新衣服
道:「這是為你趕製的,試穿一下,看合適否?」衛鞅笑道:「還是舊的吧,我穿不來新衣。」
白雪笑道:「要做商家總事了,能老是布衣麼?」衛鞅道:「好吧,嘗嘗商人的滋味。」白雪道
:「穿好了出來我看。」笑著走了出去。
  衛鞅穿好衣服來到正廳,梅姑連聲驚歎,「呀呀呀,先生天人一般了!」白雪微笑著點頭
道:「可惜只是商家總事,委屈了點兒。」梅姑嚷道:「總事哪行?先生是個大丞相!」衛鞅大
笑,「大丞相,可不知曉哪國有啊?」白雪笑道:「秦國不是有大良造麼?」梅姑嚷道:「對,
就做大良造!」衛鞅揶揄笑道:「好,梅姑此話叫言卜,就做大良造!」三人笑談間,僕人已
經捧來飯菜,卻是一鼎野羊蘿蔔羹,一盤餅,一爵酒。衛鞅道:「你們不用飯?」白雪笑了,
「我們起得早,用過了,你自己用吧,我陪你。」衛鞅先飲了那爵酒,覺得那酒入口略冰,清
涼沁脾,令人頓感精神,不由讚歎,「清涼甘醇,好酒!再來一爵。」梅姑便再斟滿了一爵笑
道:「三爵為限,不能再飲。」衛鞅道:「卻是為何?」白雪笑道:「這是消暑法酒,性極涼,
飯前不宜多飲。」衛鞅驚訝笑道:「法酒?好名字,我卻沒聽過。」白雪道:「這種酒的釀造極
講究,法度甚嚴,是以人稱法酒。」衛鞅又飲了一爵,不禁笑問:「卻是如何嚴法?」白雪道
:「其一,只能春天三月三這天釀製。其二,用春酒麴三斤三兩,用深井水三斗三升,用黍米
三斗三升。其三,酒麴之糟糠不得讓狗豬羊雞鼠偷食,水須至清至淨,米須淘得潔白光亮,否
則酒變黑色。其四,每次只許釀三甕,然後於中夜三更三點入地窖,藏至次年三月三方可開封
。其五,酒甕飲至一半,再加黍米三升三合,不許注水加曲,三日後酒甕復滿。竟夏飲之,不
能窮盡,所謂神異也。」
  衛鞅飲了第三爵,感慨笑道:「依法治酒,酒亦神異,況乎人也?」再看那盤餅,卻是一
面金黃,一面雪白,夾來咬了一口,竟是酥香鬆脆綿軟筋甜,無比可口,不由又是讚歎,「此
餅肥美香甜得緊,也有講究麼?」白雪笑道:「這是梅姑的絕活兒,讓她給你說吧。」梅姑咯
咯笑道:「小姐誇我也,實則小姐做得比我還好呢。這叫髓餅。用上好的牛骨髓與蜂蜜合麵,
圓成厚五分、徑六寸的麵餅,放於胡餅爐中半個時辰,不得翻動。這髓餅烤成,經久不壞不變
,食之強志輕身呢。」衛鞅爽朗大笑,「看來啊,我要變成神仙了。」
  午後,白雪陪著衛鞅在山頂漫步一回。眺望山腰河谷星星點點的行獵別居,又看山外揮汗
耕耘的赤膊農夫,衛鞅良久沉思,默默不語。白雪便和他說了一會兒晚上的事情,倆人便回到
了白莊。
  暮色降臨,一騎黑馬馳出河谷。在谷口樹林中,騎者換乘一輛車廂像小房子一樣的藍色輜
車,直奔安邑城而去。
  掌燈時分,丞相府所在的天街車流如梭。藍色輜車一直駛到丞相府門前方才停下。丞相府
的新主人目下是公子卬,公叔痤家人已經搬到魏惠王另賜的官宅去了。丞相府易主以來,比往
昔是更加的熱鬧繁忙,整日間車水馬龍達官貴人絡繹不絕。奇怪的是,今晚丞相府門前卻很是
幽靜,偌大車馬場空蕩蕩的竟沒有一車一騎。藍色輜車剛在車馬場停下,府門護軍頭領便向內
高聲報號:「白門總事先生到––!」報聲落點,便見丞相府家老碎步跑出,來到車前深深一
躬道:「小老兒代丞相迎接貴客,請先生安坐。」說著便跨上輜車,請馭手坐到一邊,親自駕
車從正門馳入。家老是丞相府總管,對尋常高官都是淡漠之極,今日卻是慇勤有加,邊趕車邊
回頭笑道:「先生頭面大得很哪,丞相今夜謝客閉門,專門等候先生呢。」車中傳出矜持的笑
聲,卻沒有說話。頃刻間,輜車駛到相府深處一片小樹林旁停下,家老下車拱手笑道:「請先
生下車。」車中人走出,從容向林中木屋走去。家老忙不迭領道,卻被車中一個布衣少年叫住
,遞給他一個皮袋子笑道:「多謝家老照應。這是總事先生的些須答謝。」家老接過精緻考究
的皮袋子,知道這是白門特製的錢袋,沉甸甸的足有十多個金餅。家老心中高興,連忙道謝,
回身碎步跑著去追總事。
  林中木屋燈火通明,遙遙可見廊柱下一人,紅衣高冠大袖博帶,分明便是公子卬。他看見
道中來人,大笑迎出:「鞅兄,別來無恙啊?」
  衛鞅拱手笑道:「公子榮升丞相,可喜可賀。」
  「噫!士別三日,真當刮目相看。鞅兄真道的步入風華富貴鄉了啊。」公子卬拉著衛鞅在
廊燈下左右打量,發覺素來簡樸高潔的衛鞅今日竟是錦衣玉冠,氣度華貴,竟是換了個人一般。
  「丞相何須驚奇,衛鞅棄學從商,脫離正道,也是入道隨俗,慚愧慚愧。」
  「鞅兄何出此言?大商巨賈乃當今風雲人物,誰敢小視?我就最喜和商賈來往了。來來來
,請到內廳敘話。」公子卬拉起衛鞅的手,笑著走進正廳。
  廳中酒菜已經上好,公子卬熱情讓道:「鞅兄請入坐貴客尊位。」衛鞅一看座次擺法,便
明白公子卬已經不再將他當作官場中人對待,而當作民間客友對待了。戰國時期,儘管禮制已
經不再煩瑣迂腐,但尊卑座次還是極為講究的。但凡官場中人,包括名士交遊,客人尊位必是
座北面南,主人則在對面或東側相陪。若是非官場之客人,則客人尊位必是座西面東,主人座
東面西相陪。今日座席面東,自然是非官場禮節。兩種坐法,後一種自然比前一種低了一個規
格,但後一種卻不太拘泥,尋常師生朋友間飲宴待客,均是如此坐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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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鞅微笑入座。僕人上來酒具,卻不是爵,而是觶。古禮之中,酒具比座次講究更大。所
謂爵位,即是酒具的等次。舉凡大宴,最尊貴者用爵,盛酒一合;次等用觶,盛酒兩合;三等
用觚,盛酒三合;四等用角,盛酒四合;五等用杯,盛酒五合。也就是說,地位越是尊貴,酒
具的容量就越小。各種酒具中又有材質、形制、精粗、銘文等諸多區別,即或是王室犒賞群臣
的數百人大宴,繁多的酒具也會將每個人的身份等次絲毫不差的表現出來,絕不會出現尊卑混
淆。上酒的大容器也有區別,三等以上用大尊,三等以下用大壺。春秋末期,這種煩瑣酒禮大
大的簡化淡化,酒具的使用也變得隨意起來。孔子大為感慨,曾惋惜長嘆:「觚不觚!觚哉!
」觚已經不是觚了,觚啊!雖則如此,但在上層官場,酒具的尊卑講究還是存在的。官吏聚宴
,尋常全部用各種爵。民間聚宴,便全部用觶或觚。上酒容器則完全隨意。今日公子卬用觶,
再次表明對衛鞅的接待是民間友人,而不再將他當作名士小吏。
  衛鞅笑道:「丞相通權達變,鞅自愧不如啊。」
  「要說通權達變,那是你衛鞅。當今名士,誰能棄官從商?衛鞅也。」
  「衛鞅困窘,不得已做稻粱謀,已成天下笑柄,丞相勿得謬獎。」
  公子卬發現,素來冷峻傲岸的衛鞅一朝富貴,竟變得柔順了謙卑了,似乎對他這個位極人
臣的王室貴族已經有了敬畏之心。公子卬大為欣慰舒暢,既往對衛鞅才氣的欽佩和人品的景仰
在頃刻之間蕩然無存。他舉觶笑道:「衛鞅啊,來,為了你的富貴前程,先乾一觶!」舉觶一
飲而盡。
  衛鞅恭敬笑道:「為了丞相功業興隆,乾!」也是一飲而盡。
  「衛鞅啊,白門家老請我為你在上將軍處開脫,此事可是難辦呢。龐涓要打大仗,正需要
軍務司馬,他如何肯放你走?再說,你原先慷慨應允,守陵期滿後任事,我也在當場。此話教
我如何去說?」公子卬一副為難的樣子。
  衛鞅笑道:「丞相放得我一條財路,衛鞅自有報答。」
  「噢?此話怎講?」公子卬高深莫測的微笑著。
  「白門有言,願以洞香春十年之利金報答丞相。」
  「十年有幾多?」
  「大約三百萬金,頂一個韓國府庫吧。」
  公子卬沉吟道:「衛鞅啊,白門用如此天價買你,卻是為何?你修習學問尚可,經商為賈
難道也是箇中高手?一旦失手,白門無報,此事豈非大大麻煩?要知曉,白氏一門,和王室可
是千絲萬縷啊。」
  衛鞅笑道:「丞相勿憂。衛鞅對陶朱公范蠡的《計然》十策,早已經揣摩精熟,對商道頗
有心得。不瞞丞相,衛鞅已經牛刀小試,為白門做成了一筆近十萬金的大買賣。否則,以白門
這樣的天下巨商,如何能讓衛鞅做總事?又如何肯如此費力的為我周旋?」
  公子卬悠然點頭,「鞅兄如此幹才,此事尚可為也。」
  「還有,衛鞅每年奉送丞相五千金,以做酒資。」
  「好!富貴不忘舊交,果然是聰敏豪爽,啊!」公子卬哈哈大笑,卻突然壓低聲音問道:
「鞅兄,見過白門女主否?」
  衛鞅搖搖頭,「我只和白門家老共謀商事。」
  公子卬沉吟笑道:「白圭的獨生女,可是名動安邑的神秘麗人,卻是誰都沒有見過。我想
請你疏通一件大事,不知可否?」
  「不知何事使丞相犯難?」
  「這樣的,」公子卬起身走到衛鞅身旁坐下,低聲道:「魏王一直沒有立狐姬做王后,皆
因狐姬風情太盛,艷事太過,有累魏王清名。白門乃天下望族,白圭女兒才貌雙絕,若能使此
女做了魏王王后,何愁你做不了上卿?屆時你我同朝,又何愁對付不了一個龐涓?鞅兄意下如
何?」
  衛鞅淡淡一笑,「只是,我能做甚事?」
  「好說。鞅兄只要將我意詳明達於白女,約定我與白女一見,萬事皆妥。」
  「丞相竟能使白女成為王后?」衛鞅大是驚訝。
  公子卬大笑,「後邊的事,鞅兄就不用管了。對付官場,兄不如我也。」
  「只是,」衛鞅沉吟道:「我還不能正式在白門任事呢。」
  「此事鞅兄盡可放心,我明日即刻辦理。」公子卬爽快明朗。
  離開丞相府,衛鞅回到涑水河谷,已經是三更尾四更頭了。他對等候的白雪沒有詳細講述
公子卬的叵測居心,他要等到公子卬有了明確結果再說。
  此日午時,公子卬醒來梳洗,覺得精神煥發舒暢極了。用午餐時,掌書和家老分別向他稟
報了早晨的內外事務,他指點了幾件事,又對午後要來的幾撥官吏要辦的幾件事做了定奪,一
天的公事便大體了結。所餘的時間,便是他用來斡旋活動的時間。公子卬做官,有他獨到的辦
法,這便是「少做事,多走動」的六字訣。世間大凡喜歡實幹做事的人,總是官運艱澀。原因
只有一個,要做事就要出錯,一出錯就要遭攻擊,攻擊多了便必然下台。公子卬對「少做事」
又有獨到方式––多議事,少做事,多做虛事,少做實事。作為丞相,凡事皆可參與議論,凡
是皆不可親自做,成則有決策之功,敗則有推諉之辭。這是「多議少做」。但只要為官,永遠
不做事亦不可能。這就要盡量多做那些易見功勞而難查錯漏的虛事,譬如接見使臣、祭奠天地
、撫恤將士、救濟災民、編修國史、宮室監造、出使友邦、巡視吏治、主持國宴、遴選嬪妃、
贊立王后等等等等。對於那些易查罪責而難見功效的實事,非萬不得已,則堅決不做。譬如修
築堤防、領兵出征、整肅吏治、制訂法令、查究彈劾、出使敵國、決定和戰、督導耕耘、剿滅
盜賊、審理案件等等等等。
  公子卬的大事只有一件,就是鞏固地位,提高聲望。要做到這一點,就要殫精竭慮的活動
––對上斡旋,對下周旋,對官言禮,對士言義。僅以兩端而論,公子卬就做得極有成效。對
魏王,他是極盡投其所好,而又做得雅致有趣。魏王晚睡晚起,他也晚睡晚起,縱有軍國急務
,也絕不在魏王睡覺的時候去打擾。魏王精於玩樂享受,對珠寶鑒賞、狩獵遊覽、宮室建造、
音律品評、美酒美食、美女美色、猛犬珍禽等等等等,都有高深造詣。公子卬也便刻刻努力,
一樣不拉,成了魏王最高雅的玩伴。縱是魏王和狐姬裸體膩戲之時,他也能微笑著坐在三尺之
外細加評點,使魏王大為感慨,稱讚公子卬為「無拘細行,真名士也!」也使魏王和他成了無
話不談無密不謀的君臣莫逆。對於學問名士,公子卬則是「義」字當先,謙恭豪爽,不惜降尊
紆貴的結交。五年前,他對多才冷傲的衛鞅就稱兄道弟,傳為安邑佳話,獲得了「賢明好義」
的一片聲譽。
  公子卬來到王城寢宮時,魏惠王正在湖畔對著大梁新都的王城建造圖入神。湖中飄蕩的小
舟上不時傳來狐姬和侍女們的嬉笑嚷鬧,也沒有使魏王抬起頭來。
  「王兄呵,又在為國嘔心了,節勞吧。」公子卬搖著一把大扇,給魏惠王送去一縷清風。
  「啊,王弟,你來得正好。」魏惠王手指敲著攤開在玉几上的大圖,「你看,大梁王城有
如此大一片水面,卻空蕩蕩沒個可看可玩處。我想在湖心造一座可浮游漂動的寢宮,這湖面方
能物盡其用。」
  「好!王兄真道的奇思妙想,戰國獨此一家。即刻動工,我來監造!」
  魏惠王皺皺眉頭,「你可知曉,浮宮要幾多金?」
  「百萬之數吧。」
  「百萬?大梁工師已經算過,三百萬金呢。府庫存金,除去龐涓的軍費、官吏俸金和新都
建造費用,只有一百萬金了,如何能夠?」
  公子卬爽朗大笑:「天意天意!偏巧我給王兄帶來一筆重金,浮宮可造也。」
  「你?你何能如此多金?」魏惠王驚訝的盯住了這位丞相。
  「王兄知曉白圭否?」
  「笑談,白圭如何不知?」
  「白圭死後,其獨生女兒掌業,欲尋覓一位總攬商事的幹才。王兄知曉否?」
  「不知。」魏惠王搖搖頭。
  「王兄知曉衛鞅此人否?」
  「衛鞅?何許人也?不知。」
  「老公叔臨終前舉薦的丞相,王兄也忘記了?」
  魏惠王哈哈大笑道:「啊啊,那個中庶子嘛。白門請他做總事麼?」
  「王兄果然高明。正是此人。」
  「此人與兩百萬金何干?」
  「王兄不知,上將軍龐涓急需衛鞅做他的軍務司馬,衛鞅原已答應,難以脫身從商。白門
便請我出面與龐涓講情,許以十年內兩百萬利金。小弟一片愚忠,不敢私吞,獻於王室,豈非
王兄有了浮宮?」
  魏惠王高興得拊掌大笑,「好好好!王弟忠誠謀國,真正難得。」卻突然沉吟,「十年?
遠水解得近渴?」
  公子卬微笑道:「王兄貴為國君,自不通賤商之道。此事可教衛鞅周轉,浮宮用金先行從
府庫支付,衛鞅每年補入庫金即可,何勞王兄擔憂?」
  「好主意!」魏惠王笑道:「這衛鞅又沒打過仗,不通軍旅,做何軍務司馬?從商也算是
人盡其才了,就讓他去吧。上將軍用人不當,另當別論。」
  「哪?上將軍的軍務司馬如何辦?」
  「哪有何難?本王從王族子弟中派出兩個,讓他們也磨練磨練,學學戰陣生涯,不要整日
無所事事嘛。」
  「我王思慮深遠,用人得當,臣即刻去上將軍府辦理此事。」
  公子卬出得王城,立即驅車前往上將軍府。見到龐涓,他簡約的轉達了王命,尤其具體轉
述了魏王對龐涓「用人不當」的評點。龐涓臉如寒霜,正想開口,公子卬卻拱手告辭,揚長而
去。出得上將軍府,公子卬立即派人將消息送到白門,而後逍遙登車。他在車中大笑不止,覺
得這幾件大事處置得妙極順極,直是一舉三得。了結了長期以來欠衛鞅的情分,還從衛鞅處得
到了極大好處;解了魏王浮宮急難,顯示了極大的忠心,還落到了多餘的一百萬金;壓制了龐
涓的氣勢,挖了龐涓的牆角,還給龐涓軍中摻進了自己的王室子弟。在這三大好處之外,公子
卬還保留了最大的一個果子,就是將白氏女與魏王聯姻的秘密謀劃。此事若成,公子卬將權傾
朝野,一來不愁封侯分地,二來不愁重臣依附,何亞於在魏國做第二國王?如此多的鴻運好事
,公子卬如何不大喜若狂?但是,他絕不會將這種鴻運告訴任何人,也不會在任何人面前露出
自己大喜過望的心情。在夫人家人親友同僚面前,公子卬始終是憂國憂民豪俠仗義的王族英才
,豈能如此有失體統?
  龐涓卻是胸口脹痛,憂氣難消。丟了一個衛鞅,來了兩個飯袋,還落了個用人不當,真道
是莫名其妙!尋常時日,魏王從來不給軍中隨意派員,也不過問軍中的具體軍務,算是放得很
開的君王了。一個衛鞅,弄得一切都變了樣兒,真正是豈有此理?龐涓想進宮,又覺得為一個
軍務司馬和國君理論,傷了和氣就是因小失大。退回兩個王族飯袋吧,飯袋還沒開始做事,又
有點兒不夠容人之嫌。和公子卬理論吧,他轉達的是王命,盡可以推得一乾二淨只和你打哈哈
。想來想去,龐涓覺得自己吃了個啞巴虧,不宜說,不宜動,只有悶在肚子裡讓胸口脹痛。龐
涓長吁一聲,暗暗咬牙,決意滅了韓國後再來消磨這些小人。
  此時天色將晚,一個人細瘦的身影輕步走進了上將軍書房。
  龐涓沒有回頭便怒喝一聲,「出去!誰也不見。」
  細瘦身影輕聲笑道:「大師兄,和誰生氣啊?」
  龐涓回頭,卻見幽暗中站著那個布衣小師弟,不禁覺得自己失態,回身釋然笑道:「小師
弟呵,師兄正在思慮一個陣法,見笑見笑。坐吧。」
  布衣少年入座,拱手認真道:「大師兄,小師弟前來修習,那位軍務司馬到任否?」
  龐涓嘆息一聲,「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那個軍務司馬出外訪友,卻在夜行時不
幸摔死在山澗之中,真乃令人傷痛也。」
  布衣少年大驚,臉上陣青陣白,卻硬是以袖塞口,沒有叫出聲來。有頃,顫聲問道:「夜
行?哪一天?」
  「三日之前吧。」龐涓悠然一歎。
  布衣少年眼中湧出兩行熱淚,拚命忍住哽咽之聲。龐涓不悅道:「素不相識,何須如此女
兒態?」布衣少年拱手道:「小弟失去修習之師,命運多乖,安得不痛心?」龐涓正色道:「代
師教你的是我龐涓,他人安得算修習之師?」布衣少年含淚道:「大師兄有所不知,臨下山師
傅預卜,言我命中只有一師,此人若死,我須即刻回山,否則將短壽夭亡。大師兄,告辭了。
」龐涓素來對老師這種神秘兮兮的東西不感興趣,聽此一言,頓感晦氣,冷臉拂袖,「你走吧
。」
  突然,門外家老高聲報號:「白門總事晉見上將軍––!」
  話音落點,錦衣玉冠風采照人的衛鞅已經步入正廳,在書房外深深一躬高聲道:「白門總
事衛鞅,參見上將軍。」抬起頭時,卻與布衣少年驚訝的目光正巧相遇,電光石火間,兩人眼
睛均是一亮,卻又同時岔開了視線,平靜如常。
  龐涓懊惱莫名,冷冷道:「你來何幹?」
  「稟報上將軍,衛鞅特來赴約,任職軍務司馬。」衛鞅神態謙恭。
  「本上將軍的軍務司馬已經死了,新的也有了,卻要你這商人做甚?」
  「稟報上將軍,白門有言,不敢開罪上將軍,若上將軍留任在下,白門即刻與在下解約。
在下期望在上將軍麾下建功立業。請上將軍明察。」
  龐涓氣得臉色發青,戟指衛鞅,低聲喝道:「你這個言而無信反覆無常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的小人,我永遠不會用你!給我送客。」
  門外家老高聲道:「送客––」
  衛鞅一臉沮喪,拱手道:「上將軍但有用人之時,衛鞅召之即來。告辭。」轉身唯唯而去
。龐涓轉身,布衣少年卻也不見了蹤跡,氣得高聲喝令,「關上府門,今日不見客!」
  「關閉府門––!」隨著一聲長長的傳喝,沉重的上將軍府門隆隆關閉。
  此刻,衛鞅已經打馬出城。這時他在魏國已經成了官吏士子皆曰不可交的小人,人人避之
惟恐不及,沒有人再暗算他,也沒有人再威脅他,無須輜車掩蓋,無須躲避行藏。一騎快馬,
大道疾馳,山風送爽,不禁仰天大笑。
  「敢問先生,笑從何來?」一個清亮而略顯嘶啞的聲音冷冷發問。
  衛鞅一驚,勒馬觀望––此時月上梢頭,照得道邊山野間林木蔥鬱朦朧,他卻是發現不了
聲音發自何處?衛鞅靜靜神,沉聲問道:「閣下何人?請顯身答話。」
  「不涉利害,先生無須問我是誰?」
  「難道閣下就為了這一句話麼?」
  「我要正告先生,危邦不可久留,須得即刻決定行止。」
  衛鞅大笑道:「我已無人理睬,何須聳人聽聞?」
  「非也。先生三日內必有新的糾葛,若不趁早離魏,再想離開將永遠不能了。」
  衛鞅驚出了一身冷汗,恭敬拱手道:「何方高人?鞅不勝感謝。」
  「既非高人,先生亦無須感謝。我就在你右手山頭,只是不宜相見罷了。先生請回吧。告
辭了。」
  衛鞅向數丈之外的右手小山頭看去,只見樹影微動,遙聞一陣馬蹄聲遠去,四野又是一片
沉寂。衛鞅猛然想到方才在龐涓書房見到的布衣少年,難道是他?不會啊,那個布衣少年分明
是洞香春遇到的神秘老人的孫兒,他既在龐涓府中,必和龐涓大有淵源,如何又能幫我?方纔
他也顯然明白不宜在那裡和我表示認識,可見他和龐涓又有一定距離。有淵源,有距離,可能
是何種人呢?再說,一個少年,如何能有如此奇異技能?是的,不可能。然則是誰?衛鞅又想
到了公叔陵園那個單身騎士驚心動魄的搏擊絕技,對,極有可能是他。然則他又是誰呢?衛鞅
已經問過,公叔府已經交出了所有文職小吏,沒有一個掌書。那人自稱公叔府掌書,顯然是假
托。哪麼他的真實身份呢?他為何關注自己的行止安危呢?莫非是老師派出的使者?不會,絕
不會。老師在他下山時與他言明,不許說出老師名字來歷,自己的人生功過善惡,均由自己承
擔。老師是嚴厲的,也是明哲的,絕不會心血來潮的派出一個人幫助自己。一時間,衛鞅倒是
理不清這團亂麻了,於是也就不再想它,打馬一鞭,飛馳涑水河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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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太陽還沒有升起,大河兩岸的遼闊山原錦緞般燦爛。
  大河從漠漠雲中南下,一瀉千里的沖到桃林高地,過蒲阪,越函谷,包砥柱,吞三門,便
在廣袤的山原間鋪開,浩浩蕩蕩向東而去。大河在南下東折的初段,鬼斧神工般開闢出種種險
峻奇觀。這「河包砥柱,三門而過」便是大河東折處最為不可思議的神奇造化。砥柱本是一片
孤山,當道矗立,阻攔大河東去。大禹治水,舉凡山陵當水者,皆鑿通水道。河阻砥柱山,大
禹便從兩邊破山通河。中央主峰孤立水中,河水分流,包山而過,山在水中猶如通天一柱,人
皆稱為砥柱山。所謂的中流砥柱,便從此成為一個不朽的典故。大河從砥柱兩邊分流,中央砥
柱與兩邊的山峰便如大河的三道大門,時人呼之為三門。
  這砥柱以西函谷以東,卻是大河在漫長歲月中沖積成的莽莽荒原。一眼望去,兩岸葦草茫
茫,杳無人煙,惟有一座古樸雄峻的石亭在葦草間時隱時現。石亭下不遠處是一個小小渡口,
兩隻木舟橫在當作碼頭的大石旁,一群水鳥在舟中盤旋啁啾。葦草間可見紅白兩騎,走馬而來
,遙指渡口,相互講說著什麼。漸行漸近,卻正是衛鞅與白雪。
  昨夜,衛鞅回到涑水河谷,白雪與梅姑正在整理他需要帶走的書簡,連同從陵園取回的一
箱和白雪家藏的法令典籍,總共裝了滿滿兩大箱。見衛鞅回來,她們便收妥書箱,收拾晚餐。
飯後,衛鞅對白雪講了去龐涓府的經過,白雪不禁笑得流出淚來。梅姑在旁邊高興得直嚷:「
該!氣死這個小心眼兒。」高興一陣,衛鞅便講了自己回來路上遇見的奇異告誡以及自己對此
人身份的種種猜測。白雪很警覺,沉思一陣,提出今夜便即刻離魏。衛鞅本想為白雪安排一番
,遲走兩日,然白雪卻再三堅持,便也贊同了。一個時辰內,三人收拾好所有必備用品,梅姑
留在後面從商路運送書簡並準備船隻。衛鞅和白雪仔細選擇了西行道路,四更將盡時便飛馬出
谷,直奔選定的渡口而來。紅日將升時分,荒涼的古渡已遙遙在望。
  這個渡口叫做茅津古渡,雖然荒涼破敗,卻是西入函谷關的最近渡口。
  茅津渡處在橐水入河的交叉處。春秋早期,這裡叫茅戎邑,是戎狄部族的一支––茅戎的
遊牧區域。後來戎狄部族在中原如洪水氾濫,齊桓公便九次聯合諸侯,合力驅逐從四面八方侵
入中原的戎狄部族。幾次血戰,茅戎部族的殘餘人口也被趕出了中原。這塊水草豐茂卻不適宜
耕種的土地,從此便淪落為荒蕪的草灘河谷。茅戎人開闢的渡口也變成了荒野古渡。有酷愛古
跡的士子們感念齊桓公的驅戎大功,便在茅戎邑的古城堡廢墟上建了一座茅亭,以做憑弔懷古
之念物。茅津渡南岸數十里便是函谷天險。西入函谷關,半日便可到達秦國目下的控制疆域。
  看看已到茅亭,白雪笑道:「千里送君,終須一別呢。最後這段路,我們走走吧。」
  「對,應該走走了。」衛鞅笑著下馬,向白雪伸出一隻手。
  白雪搭著衛鞅的手跳下馬來。此時夏日噴薄而出,朝陽照得白雪臉上細汗津津。衛鞅從懷
中掏出一方白色汗巾遞過來,「小妹,擦擦汗。」白雪明亮的眼睛深情的望著衛鞅,臉上飛起
一片紅暈,睫毛斂起嬌聲道:「你來擦也。」衛鞅看看白雪近不盈尺的秀美面龐,慢慢伸出顫
抖的手,在她寬闊潔白的額頭與上輕輕沾拭。白雪微微瞇著雙目,身體卻是輕輕一抖,依偎在
了衛鞅肩頭。一種生平從未體驗過的奇異感受,如驚雷閃電般從衛鞅周身掠過,他猛然丟開馬
韁,伸開雙臂將她緊緊抱在懷裡,嘴唇不由自主的貼上了白雪滾燙的面頰與顫抖的雙唇。白雪
低低的一聲呻吟,軟軟的倒在深深的葦草中。
  兩馬交頸嘶鳴,茫茫的葦草綠浪淹沒了牠們的主人。
  良久,兩人從葦草長波中浮了起來。白雪眺望著朝霞照耀下的滔滔大河,「真想化作大河
之水,伴君西去。」
  衛鞅攬著白雪的肩膀:「我,多想留下,永遠與你相擁相伴。」
  「出息了你?這是真話麼?」白雪噗的笑了。
  衛鞅大笑一陣,「要我真是個商人,做你的白門總事多好?」
  「真是個商人,我要你何來?」白雪咯咯笑了。
  「一介布衣,竟有美人如斯。看來呵,造物還算公平。」衛鞅誇張的作出一副陶醉的樣子
,逗得白雪大笑起來。
  笑了一陣,衛鞅正色道:「小妹,我還得告你一件大事。」白雪驚訝道:「大事?我不知曉
?」衛鞅點頭,「這件事頗為麻煩,因我沒想好妥善對策,所以沒對你講。公子卬有不良之心
,意欲將你納為魏王王后,還是想讓我從中與你溝通呢。」白雪長吁一口氣,笑道:「你這不
溝通了麼?」衛鞅哈哈大笑,「你卻意下如何?」白雪輕輕啐了一口,明朗笑道:「你就放心
去吧。我還以為何等大事呢,嚇得人心跳。」衛鞅道:「昨夜那人,說三日內有糾葛,我想定
是公子卬要逼我扯出你來。你得謹慎應對呢。」白雪笑道:「你不走,我豈能不出來?你走了
,我又何須出來?找我不見,這件事不就湮沒了?白雪不想見誰,誰也就永遠休想找到她。是
麼?」衛鞅笑道:「是啊,天火無焰,豈有尋常蹤跡?」白雪臉一紅低聲笑道:「只有你,解了
我的秘密。」衛鞅揶揄笑道:「其實啊,我倒是真心喜歡那個布衣小弟呢。」白雪嬌嗔道:「喲
,那就讓他跟你得了。」
  說話間已是日上三竿,晨風搖動葦草,一艘小船向渡口悠悠漂來,梅姑在船上遙遙招手。
  「梅姑來得好快,我們走吧。」衛鞅不捨的嘆息一聲。
  「等會兒吧。」白雪叮囑道:「櫟陽那家客棧的執事是老父的門客,實則是一位風塵隱俠
。事有眉目之前,你就住在那裡不要離開,他會幫你的。我在那裡存儲了萬金之數備你急需,
不要吝嗇噢。」
  衛鞅一怔,「萬金?你呀,如果秦國也要用錢活動,我就馬上離開。」
  「離開?到哪兒去?」
  「和你泛舟湖海,與范蠡西施一般,永遠不涉政事。」
  白雪悠然一歎,「君有此言,白雪足矣。古人云,冬有雷電,夏有霜雪,然則寒暑之勢不
易,所謂小變不足以妨大節。只要心正,金錢未必不能用於官場。君之內性,強毅剛烈,嫉惡
如仇,初入秦國,萬莫以官場瑕疵萌生退意啊。」
  衛鞅又一次感到了深深的震撼。這個女子似乎生來就是他的紅顏知己。她對他心靈的溝壑
波瀾是那樣的洞察入微,又對他精神性格的細小傷痕是那樣的細心呵護。在公叔陵園中第一次
現出女兒身,她就使他的孤傲冷峻與偏執自尊土崩瓦解,使他受到前所未有的心靈震撼。如果
說,那還是純粹的情感天地,女兒家有天然的細心與深刻的話,今日卻是為政之道,是衛鞅傲
視天下的最強之處。這個妙齡女兒卻提出了如此飽含人世滄桑的勸戒,恰到好處的撫摩到了他
內心的弱點––堅剛有餘而柔韌不足,冷靜自省而海納百川之胸懷尚有不足處。平心而論,衛
鞅也知道自己還需要錘煉,然則生平第一次被人點出缺陷,愧疚之心油然而生。他向白雪深深
一躬,坦誠真摯的說:「小妹一言,照我肺腑,使我頓生驚悟。此後當惕厲自省,深以為戒。」
  「喲,」白雪扶住他含笑嗔道:「那是老父的話,記住可也,忒般認真?」
  衛鞅慨然一歎,「知我醫我者,惟小妹一人耳,安得不敬?」
  「不要敬,要愛。」白雪低眉柔聲。
  「禮恆敬之,心恆愛之。」衛鞅雙手輕撫白雪雙肩。
  白雪眼含熱淚,輕輕偎在衛鞅懷中低聲吟誦道,「綢繆束薪,大河在天。今日何日?見此
良人。何堪所思,何堪所憶?子兮子兮,君在遠山。」
  河中小船已在渡口大石邊泊定。梅姑沒有催他們,卻對著大河流水唱起悠長的歌兒,「青
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歌聲在河面飄蕩,水鳥在她身邊盤旋伴舞。
  衛鞅笑道:「梅姑相思了?走吧。」
  「莫急。」白雪從腰間摘下那柄精緻的細劍,圍在衛鞅腰間,一搭劍柄劍尖的銅扣,「叮
」的一聲振音,衛鞅腰間便多了一條珵亮的腰帶。白雪笑道:「這是老父留給我的素女劍,細
薄柔韌之極,去鞘可做腰帶,鋒銳可斷金玉。她在你腰間,就是我抱著你也。」
  衛鞅猛然抱住白雪,深深一吻,轉身大步而去。
  晨風習習,大河在金色的陽光下連天而去,一隻小舟向南岸起伏飄逝。衛鞅站在船頭向岸
上遙遙招手,白馬在船尾向故土昂首嘶鳴。北岸渡口,佇立凝望的白雪,化成了葦草綠浪中的
一點猩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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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02:07:5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節】

  進入函谷關,到華山的魏國軍營,快馬只有半日路程。
  衛鞅所乘白馬,是他在公叔府做中庶子時的尋常坐騎,這段路竟走了整整兩天。也並非白
馬腳力太弱,實在是衛鞅並不急於進入櫟陽。衛鞅想好好看看秦國,順便查勘一番秦國的風土
人情。畢竟,這個被魏國封鎖在函谷關以西的戰國,對他是遙遠而陌生的。確切的說,所聞甚
多,卻從來沒有踏上這片神秘的土地。這對他這個多有遊歷的士子,不能不說是一種缺憾。
  衛鞅的祖國,是大河中段最肥沃地帶的衛國。那個諸侯國雖然不大,卻是殷商後裔的封國
,商賈發達,民生殷實,民風開化。他的祖上,本是商王朝中興國王盤庚時期的王族諸侯,因
為是一等的「公」爵諸侯,所以便用「公孫」做了姓氏。商王國都遷到朝歌後,公孫氏部族在
與西部戎狄大戰時慘敗,從此一蹶不振,便日漸沉淪了。到了商末紂王時,公孫氏已經只是紂
王殿中的一個下大夫了。周武王伐紂,公孫大夫戰死孟津,公孫氏部族便鳥獸散了。到了周成
王時,攝政的周公為了安撫殷商舊部,便將殷商王族的後裔封在與舊都朝歌隔河相望的濮陽,
做了諸侯國,定名衛國,意為守望祖先的舊地。那時候,星散四海的殷商後裔,便紛紛回到了
衛國安居樂業。公孫氏餘部二十餘家,也從東海岸邊遷回了故土。此後的數百年太平歲月,衛
國人的殷商情結已被消磨淨盡了。除了衛國的執政貴族,庶民的舊有族系和姓氏,在融合交往
中已經遠遠脫離了祖先的痕跡。公孫氏一族由於淪落為尋常商賈,自感愧對「公孫」這一王族
姓氏,便隨俗而動,和許多衛國人一樣改姓了衛。
  衛鞅的曾祖父叫衛嗣,人稱「文商」,就是專門採集竹材製成竹簡,賣給官府和士人的文
路商賈。這種生意利金不高,卻較為穩定,便也慢慢富了起來。祖父衛桓,進一步擴展,已經
是佔領十個諸侯國竹簡市場的大商人了。父親衛赫,勤勞忠厚,生意道機變本領卻是平平。惟
有一長,便是在深山採竹和義賣竹簡中,結交了許多高人名士與風塵隱者。後來,衛赫便對讀
書士子一律贈送上好的竹簡,不收分文。衛氏竹簡原本已經創出了名望,天下呼為「衛簡」。
卻不想由於衛赫的低價義賣與長相贈送,出多進少財源衰落,六個作坊竟賠掉了五個。衛赫便
索性賣掉了最後一個作坊,娶了一個隱士的女兒做妻,閉門做了讀書人。衛赫四十歲上,衛夫
人生下一子,隱士外祖為其取名「鞅」,意為馬頸下堅韌的皮革。老人的寓意是深遠的,可能
想讓小外孫成為籠住衛氏家族的馬頸革,也可能期盼小外孫像馬頸革一樣堅韌,甚至可能期盼
他成為馴服烈馬的勇士。可是不管怎樣期盼深遠,老外祖和美麗的母親都在他三歲時死在了一
場瘟疫之中。孤獨的衛赫鬱鬱成疾,自感不久於人世,便將四歲的小兒子託付給一個隱居深山
的高人,撒手西去了。
  深山隱士一諾千金,將小衛鞅帶進了莽莽蒼蒼的王屋山,親自撫育教養。衛鞅四歲識字,
五歲練劍,八歲讀書作文,十二歲修習法家之學,十三歲開始隨老師周遊天下,走遍了列國名
山大川。十六歲時,老師將他秘密送到魏國丞相公叔痤府中實際修習政務。五年中,他借為公
叔痤收集法令典籍,又一次重新踏勘了中原列國,對各國的民生民治有了切實的瞭解與揣摩。
應該說,在二十一歲的年齡上,有如此豐富閱歷的士人是極為罕見的。
  遺憾的是,衛鞅卻從來沒有來過秦國。
  在衛鞅成長的年代,東方列國對秦國是列為蠻夷之邦,剔除在中原文明之外的。這種蔑視
,甚至遠遠超過了對另一個蠻夷之邦楚國的蔑視。這裡的根源在於,秦部族長期與西方戎狄雜
居,僅憑武勇之力成為大諸侯,所謂根基野蠻。但凡士人官吏相聚,總要大談秦國的種種落後
愚昧與野蠻。民風是「三代同居,男女同屋;寒食惡飲,好逸惡勞」;民治是「悍勇好鬥,不
通禮法」;民智則更是「鈍蠻憨愚,不知詩書」。即或是對享有盛名的秦穆公,也有「人殉酷
烈,濫用蠻夷」的惡名相加。在東方士人眼裡,秦國是一片野蠻恐怖的土地,除了打仗,萬萬
不要踏上那塊惡土。在這種流播久遠的議論傳聞年復一年的瀰漫東方的情勢下,極少有士人批
量流入秦國。數百年來,除了老子和個別墨家弟子踏進過秦國外,「秦國無士」一直是天下共
識。在這種陳陳相因的共識中,衛鞅的老師和衛鞅也都未能免俗。他們甚至在另一個「蠻夷之
邦」的楚國遊歷了半年,卻從來沒有想到過去秦國。若非那個神秘老人的啟迪和那卷振聾發聵
的求賢令,衛鞅真不知曉此生會不會來到秦國?
  正因為陌生而神秘,衛鞅才決意尋訪而進。他期望在進入櫟陽之前,對這個在東方士人眼
中面目猙獰的國家,有個大約的品評。
  一進函谷關,便是河西地帶。戰國時代,一提「河西」二字,人們想到的便是魏國秦國間
的長期拉鋸連綿殺伐。「河西」便是黃河成南北走向這一段的西岸地帶,南部大體上包括了桃
林高地、崤山區域,直到華山,東西三百餘里;中部大體包括洛水中下游流域以及石門、少梁
、蒲阪等要塞地區;北部大體包括了雕陰、高奴、膚施,直到更北邊的雲中。這就是戰國人所
說的河西之地。黃河西岸這塊遼闊的土地,縱橫千餘里,在秦穆公時代都是秦國的領土。後來
日漸被魏趙韓三國蠶食。尤其是魏文侯時期的兩個名將––吳起和樂羊,對秦國和其他諸侯展
開大戰七十六次,戰勝六十四次,戰平十二次,使魏國疆域大大擴展,其中奪過來最大的一塊
便是秦國的河西之地。那時候,正是秦國簡、厲、躁、出四代國公當政,是秦國最為混亂軟弱
的時期,根本沒有能力與新興的強大魏國對抗。衛鞅對這一塊已經被魏國佔領三十餘年的區域
,大體上還算熟悉。魏國對原本屬於老秦國的這塊河西之地,並沒有實行相應的變法,井田制
、隸農制依舊保留著。也沒有封給任何功臣作為封地,確切的說,沒有一個重臣願意被封到這
裡。魏國的辦法是,將河西之地劃分為十六縣,由王室派出縣令直接管轄,賦稅通歸王室;對
河西之民課以重稅與頻繁徭役,卻不許他們當兵。魏國信不過這個「蠻夷之邦」的子民,只將
他們當作耕夫和牛馬看待,而不願意讓他們成為光榮的騎士。河西之民和魏國本土民眾的富裕
日子相差甚遠,只是在溫飽線上苦苦掙扎而已。
  在衛鞅看來,這是對待新領土最為愚蠢的方法,是逼迫河西庶民離心離德的苛政。他曾經
幾次向公叔痤上書,建議魏國對河西之地實行「輕稅寬役,許民入伍」的「化心寬政」。公叔
痤大為讚賞,卻就是無法取得魏王與魏國上層的認同。魏王說,這是祖制,輕易不能觸動,看
看老臣世族們如何?老貴族們則說,秦人蠻賤,只配做苦役,豈能以王道待之?
  衛鞅沒有在河西地帶耽延,進了函谷關便打馬向西,直到看見華山才緩轡而行。
  他選擇了渭水北岸的官道作為西行路徑,要看看秦國的腹心地帶究竟如何?這條路說是官
道,實則是一條僅能錯開車輛的坑坑窪窪的黃土路。僅此一端,便可見秦國確實貧窮。衛鞅邊
走邊看,又成了當年的遊學士子。遇到道邊農舍便走進去討口水,和主人寒暄片刻。天黑時分
,便在一家農舍歇了,和主人直說到三更。次日清晨,衛鞅和主人同時起來,殷殷作別,又上
路西行。
  走馬半日,已是渭水平原地帶。但見渭水河面寬闊清波滾滾,兩岸卻是白茫茫一望無際的
鹽鹼荒灘,灘中野草灌木若斷若續,恍如雪原中的片片綠洲。偶有大風吹過,便蕩起漫天白色
塵霧,撲面而來,呼嘯而過,一片荒涼,一片沉寂。直到鹽鹼灘外的靠山原處,方露出點點民
居與縷縷炊煙。衛鞅不禁心生感慨,為這塊肥美土地的荒蕪貧瘠深深嘆息。注目凝望,卻看見
前方不遠處一群農夫在淘溝,夏日的陽光曬得他們黝黑的身上汗水晶晶發亮。衛鞅便將白馬拴
在道邊樹上,拿下皮袋走了過去。
  農夫們默默勞作,誰也沒有抬頭看他。
  「敢問諸位父老,這裡是什麼地方?」衛鞅恭敬的拱手相問。
  一個中年男子抬起頭,在強烈的陽光下瞇起雙眼,用腰帶上拴著的一塊髒污的大布擦擦汗
水,打量著他喘息道:「回大人,這裡是白村,屬驪邑管。」
  「父老們,夏日炎炎,在樹下歇息片刻吧。」
  中年人道:「也好,大人說了,就歇息片刻吧。」話音落點,溝中的十幾個農夫帶泥帶水
的爬上來,癱坐在樹旁地上喘息擦汗。
  衛鞅舉舉手中皮袋笑道:「我是遊學布衣,不是大人。來,喝一碗清涼米酒。」說著便將
樹下農夫們飲水的一摞陶碗擺開,逐次注滿了米酒,笑道:「莫得客氣,來,一起乾。」雙手
向那個中年人遞過一碗,「請吧。」
  中年人惶恐的接過,憨厚的笑笑,「先生請酒,大家就喝吧。」
  農夫們紛紛端起碗來,齊聲道:「多謝先生。」一飲而盡。
  衛鞅也飲盡一碗,笑問:「敢問父老,你等這是合夥耕田麼?」
  中年人又是憨厚的一笑,「先生遊學,有所不知。我等八家是一井,今日是合耕公田的日
子。官府指派,淘這條水溝,我等便來淘了。」
  「這兒沒有耕地,水溝有何用處?」
  「先生你看,」中年人一指白茫茫灘地,「這渭水兩岸的鹽鹼灘,忒煞怪了,光長草,不
長糧。那灘地上的汪汪清水,可是又鹹又苦,不能吃,也不能灌田,害死人哩。淘幾條毛溝毛
渠,苦鹹水慢慢從溝渠中流走,灘上便會生出幾塊薄田。你看,那幾塊長莊稼的都是。」
  衛鞅一看,幾塊一兩畝大的田中,搖曳著低矮弱小的大麥,不禁問道:「一畝地能打幾斗
?」
  「幾斗?能收回種子,就託天之福了。」一個老人高聲插話。
  「哪還種它?加上人力,豈不大大折本?」衛鞅頗有疑惑。
  中年人嘆息道:「新君下令墾荒,想多收點兒糧食。可他哪兒知道,這鹼灘不生五穀啊?」
  衛鞅看看農夫們,除了這個中年人,其餘幾乎全是兩鬢班白的老人,不禁問:「這位大哥
,我看儘是老人耕田,丁壯田力呢?」
  「你說後生呀,都當兵了。」中年人淡漠回答。
  「你是井正,沒有當兵,對麼?」
  「對,一井留一壯。咳,還不如當兵戰死,一了百了。」
  「這位大哥,這裡為何叫白村?和這白灘地有關麼?」
  一個老人面色漲紅,粗聲大氣道:「白灘地?扯!我白村是功臣兒孫呢。」
  衛鞅連忙拱手笑道:「在下無知,請老伯包涵。可是穆公時大將白乙丙?」
  中年人微笑點頭:「白氏一族,祖居郿縣。獻公東遷櫟陽,把西邊的老秦人遷了許多到東
邊,白氏遷了一半,老根還在郿縣呢。」
  「白村距魏國大軍如此近,你們怕不怕?」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怕個甚來?」中年人憨厚的淡淡一笑,起身道:「不敢說了,活
計要緊呢。」
  衛鞅向農夫們深深一躬:「諸位父老,多有叨擾,就此別過。」農夫們拱拱手,紛紛跳下
了水溝,蹚泥踩水的又幹了起來。
  衛鞅站在溝邊,默默看了許久,兩眼卻不由濕潤了。他突然生出一種願望––盡快到櫟陽
去,不能再耽延了。
  白馬放開四蹄奔馳,走走歇歇,暮色降臨時終於到了櫟陽。殘留的晚霞映照著黑色的城堡
,沉重悠揚的閉城號角已經吹了兩遍,吊橋兩邊的鐵索已經匡啷啷放下,未入城的歸耕農夫們
也加快了腳步。衛鞅遠遠打量了一陣這雄峻怪異的黑色城堡,終於在第三遍號角之前走馬入城
了。
  進得城來,衛鞅便牽馬步行。櫟陽城很小,大約只有魏國一個中等縣城的樣子。也不用問
路,衛鞅便憑著一路上農人對櫟陽的點滴介紹,轉悠了僅有的四條街道。這四條街都很短很窄
,交織成「井」字形,秦國國府便在這「井」字的最上方口內,也就是最北邊。在國府右手的
南北街上,衛鞅沒費力氣便撞到了白雪說的那家客棧。
  這條小街上只有五六家店舖和兩三家作坊,都是低矮的青磚房。這家客棧雖然也是青磚房
屋,但卻比其他店舖高出一大截。門廳用青石砌成,門口蹲著兩隻石牛。廊下高懸兩隻斗大的
白絲風燈,「渭風」兩字遠遠可見。門廳內迎面一道高大的影壁,擋住了庭院內的景象。聽沿
路老秦人說,這家客棧的大門從來不關閉,門廳下則永遠站著一個面無表情的黑衣侍者。目下
看來,果然如此。要在安邑,這家客棧只能算個末流小店,供小商販們下榻而已。然則在這裡
,在這條街上,它卻顯赫突出,猶如鶴立雞群一般。衛鞅打量一番,覺得住在這裡似乎太過招
搖,急切間卻又無處可去,想想先住下再說,確實不合適,過幾日再搬出不遲。
  衛鞅牽馬來到門前。燈籠下的黑衣侍者向他一瞄,臉上便露出驚喜的笑容,抱拳一拱手,
便伸手接過馬韁,又伸手示意衛鞅自己進去,他要牽馬從邊門進後院的馬廄。一通比劃,竟是
一句話也沒有,可意思卻是絲毫無差。衛鞅微微一笑,知道此人是個啞巴,便將馬韁交到他手
,自己進了院內。
  繞過影壁,便見兩排客房夾著深深的庭院,整潔異常,只是房間都黑著燈,顯然沒有客人
。衛鞅正在打量,一個年輕侍者走過來問:「敢問先生,可是從安邑來?」衛鞅點點頭。侍者
恭敬道:「我家主人已經等候先生多日,請隨我來。」便領衛鞅穿過客房庭院,來到最後邊的
小院。婆娑燈影下,可見這小院子方磚鋪地,中有兩棵大槐樹,幽靜整潔。侍者走到中間亮著
燈的一間屋前高聲道:「先生,安邑先生到了。」房內主人朗聲笑道:「貴客來臨,有失遠迎了
。」隨著話音,人已掀簾而出向衛鞅拱手施禮,「先生請進,侯嬴等候多日了。」衛鞅便也拱
手笑道:「煩勞費心,衛鞅謝過了。」侯嬴笑道:「莫得客氣,請進屋內敘談。」又對侍者吩咐
,「即刻準備肥羊燉,酒菜搬到屋裡來,我與先生接風洗塵。」侍者答應一聲,快步去了。
  主人侯嬴的正屋是三開間兩進,外間是一個小客廳,樸實得看不出任何特點,與客棧門面
以及客房庭院的高雅古樸迥然相異。侯嬴則是那種說不準年齡的中年男子,鬚髮黑中間白,舉
止談吐皆剛健清朗。侯嬴稍稍打量了衛鞅一眼,拱手笑道:「一見先生,方知白姑娘慧眼不虛
也。來,請坐。」衛鞅坐進木几前,侯嬴親自沏了茶水送到衛鞅面前,衛鞅歉意笑道:「匆匆
來秦。多有叨擾了。」侯嬴爽朗大笑,「鞅兄卻莫要見外。我原是白圭大人弟子,做過幾日相
府曹官。後因母親過世,我回到故鄉大梁守喪,便沒有再回安邑相府。後來大人臥病,我重回
安邑,不想大人卻已經去了。我也便離開魏國,到秦國開了這家小店。十多年了,我竟是一直
未與白姑娘見過面呢。不想上月她竟星夜而來,我都不認識了。我在安邑時,白姑娘才四五歲
,這麼高一點兒。光陰如白駒過隙,一晃啊,人就老去了。能為你等後進盡綿薄之力,我委實
高興啊。」衛鞅見侯嬴以朋友口吻稱他為「鞅兄」,又主動講述自己經歷,心知便是個胸無塊
壘的俠士,便也不再客套,笑道:「侯兄棄官經商,卻為何選在秦國?」侯嬴搖頭苦笑,「一
言難盡,日後細講吧。」
  這時,侍者在門外道:「先生,酒菜齊備了。」
  「拿進來吧。」侯嬴打起了布簾。
  兩名侍者托盤提藍而入,將酒菜擺上長大的木案,卻是簡單實惠,一派秦地習俗。中間一
個大陶盆,盛著一整隻熱氣蒸騰湯汁鮮亮的燉肥羊腿。旁邊四大碗素菜,分別是綠葵、藿菜、
鮮韭、一盤無名野菜。另有兩隻小銅碗,卻盛著紅亮的米醋和黃亮的卵蒜泥。邊上一個大木盤
,擺著一摞熱騰騰的白麵餅。酒器卻是大大的陶杯。
  侯嬴笑道:「秦人無華,大盆大碗,鞅兄莫嫌粗簡。」
  衛鞅內心卻是大感欣慰,彷彿嗅到了山中與老師一起過的那段粗獷簡樸的生活。他和老師
一起種菜,務葵割韭摘藿挑蒜,至今記憶猶新。看到面前簡樸的餐具和鮮綠的青菜,頓感一陣
清新,不由慨然道:「秦風真本色,羞殺世間珍饈也。」
  侯嬴大笑道:「好!看來鞅兄也是個秦人種子。來,先乾一杯,為兄洗塵。」
  衛鞅端起造型憨撲的陶杯,笑道:「好!乾一杯。」倆人碰杯,便一飲而盡。
  「酒力如何?」侯嬴笑問。
  衛鞅輕哈一氣,嘖嘖驚歎,「這是秦酒?竟如此凜冽?」
  「然也。正是秦國鳳酒,酒力勝過趙酒多矣。」
  「衛鞅正好烈酒,尋常以趙酒為上品,不想秦國竟有此等好酒!」
  「人云,酒為民性之表。秦國有如此烈酒,可見秦人之凜然風骨也。」
  衛鞅一笑,「看侯兄模樣,很是喜歡秦國了?」
  侯嬴笑著指指大陶盆道:「鞅兄,來一塊燉肥羊,將米醋和卵蒜泥調和,蘸食大嚼,味美
無比。試試?上手,筷子不濟事的。」
  衛鞅按照叮囑,如法炮製,兩手撕扯開一大塊帶骨肥肉,吞下熱騰騰一口,竟是肥嫩濃香
!不禁食慾大振,一陣撕扯,竟吃得兩腮糊滿湯汁,額頭涔涔冒汗。侯嬴遞過一方汗巾,衛鞅
擦拭一番,悠然讚歎,「本色本味,痛快之極!割不正不食,孔夫子遇到此等本色,要氣歪了
嘴呢。」
  侯嬴見衛鞅毫無做作,大感對勁兒,不禁大笑,「孔夫子豈有此等口福?鞅兄你看,這四
盤素菜都是秦人做法,開水中一燙,油鹽醋蒜一拌,更是本色本味了。這盤野菜,秦人叫苦菜
,是生在麥田裡的野草菜。秦人多貧苦,這是尋常民戶的常菜。嘗嘗?」
  衛鞅對葵、韭、藿這三種常見蔬菜很是熟悉。正在尋思這野菜名目,聽見侯嬴指點,即刻
便夾了一筷入口。但覺一股泥土味兒中滲出嫩脆清香的野草苦澀,細嚼下嚥,舌間猶苦,嘆息
道:「富家佐餐,可為美味。若做常菜,真是苦菜也。」
  侯嬴大是精神,笑道:「鞅兄,來,喝起。你方才問我是否喜歡上了秦國?實言相告,我
的確喜歡秦國。這個國家很窮,但窮得硬正。民風樸實厚重,買東西言不二價。雖不知詩書,
不通風華,但卻極有古風。住在秦國,窮人富人都很坦然。我在秦國開店,還是異國人,卻從
未遇到過兵士強人的勒索敲詐,也不用向官府賄賂,只要你每年繳了稅,就萬事皆無。打仗也
不騷擾我。你說,舒心不舒心?你從安邑來,魏國是個甚味道?來,喝起!你看,我說話也帶
了秦音。秦人了不得,可惜太窮了。秦人有一句老話,知道不?」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衛鞅一字一字念出。
  「著!」侯嬴一拍木案,「就是這句。來,喝起!鞅兄,你說秦國如此窮困,打了幾十年
仗還硬硬的撐在這兒,憑甚?還不就憑著老秦人扭成一股勁兒的牛脾氣?你說,這樣的國家,
要有了魏國那樣的財富,了得麼?來,喝起!」
  衛鞅跟著侯嬴一次又一次喝起,面色已是通紅冒汗,心中卻是痛快舒暢,笑道:「侯兄以
為,秦國不好處在哪裡呢?」
  侯嬴拍拍頭,思忖笑道:「真想不出來呢。還是一個字,窮,太窮。」
  「不覺得缺人才麼?」
  「著!就是缺人才。我如何連這麼大事都忘記了?不缺人才,發求賢令做甚?」
  「侯兄可知,求賢令發出後,來了多少士子?」
  「聽說是一百多,我這客棧還住過二三十個。前日國府闢了一座招賢館,他們都搬過去了
。依我看,這些人做派先不行。住在我這兒的那些人,天天嚷著給他們做魏國菜、齊國菜,私
下罵秦國太窮,連個飲酒歌舞處也沒有。前日搬到招賢館的只有十三個,其餘大半都跑了。來
,喝起!鞅兄,別小看這個窮字,窮土不扎根啊。能在這天一黑便滿城黑的窮櫟陽待下來,談
何容易?」
  濃烈悠長的秦酒伴著侃侃夜話,使衛鞅到櫟陽的第一夜便深深醉倒了。他看見了老師,看
見了白雪,看見了公子卬和龐涓,還看見了渭水兩岸漫天的白塵白霧,看見了生草不生糧的荒
涼鹼灘,看見了遍地湧動著的赤身裸體的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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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02:08:0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節】

  景監起來得很早。城頭的五更刁斗打完,他便在朦朧曙光中練劍了。
  久在軍中作戰,他歷來沒有睡懶覺的惡習。目下雖說做了內史,依舊是勤奮謹慎。梳洗以
後,他便坐在小書房看一卷簡冊,時而在簡冊上用刻字小刀劃個記號。這是進入秦國的列國士
子名冊,他要對每個人的基本情況有個大約的瞭解,以備國君隨時問及。求賢令發佈之後,一
直是他在具體管這件事。按照秦國傳統,日常的官吏安置由上大夫甘龍管轄。這次大規模求賢
在秦國是史無前例,孝公便派景監做甘龍副手,專門管轄求賢的諸種事務。甘龍對向列國求賢
本來就很冷漠,讓景監介入人事他更是頗有微詞,對求賢之事便很少過問。有幾次景監登門商
議招賢館選址和來秦士子的俸金事宜,都被甘龍岔開話題,要麼就是一句「內史少年英銳,就
相機而斷吧。」景監碰了軟釘子,卻從來不對國君奏報,只是兢兢業業的化解一個又一個難題
,總算沒有使求賢大計半途而廢。在他謹慎周到的操持下,陸續來秦的二百多名山東士子,總
算留下來了一百餘人。其餘一小半,都是忍受不了秦國的種種窮困,回頭走了。剩下的這些人
也還算不得穩定,這一點最教景監頭疼。士人們讀書習兵,為的就是個功業富貴。論做官,到
得秦國就是做了大夫,也不如魏國一個小吏富裕豐華。論治學,齊國稷下學宮給士子的待遇比
秦國好過百倍。在這種積貧積弱的情勢下,有士子入秦,已經是破天荒了。至於來了又走,也
是無可奈何的事兒,只有盡心盡力的留幾個算幾個了。
  景監連看了兩遍花名簡冊,也沒有發現他心中的那個名字。真奇怪,百里老人捎來書簡,
分明說此人已經入秦,卻為何還沒有到?他一想到在安邑洞香春對弈的白衣士子,就有一種油
然而生的衝動和敬慕。此人若能入秦,定可大有作為。可是,他為何不見呢?莫非也是來了又
走了?心念及此,景監心裡頓時感到空落落的。想想還是先做眼下的事吧,那種可遇不可求的
事兒想也沒用。他起身離座,收拾好簡冊,準備到招賢館等候秦孝公。今日,國君要到招賢館
看望入秦士子,還要宣佈對士子們任用的辦法,是最要緊的日子了。
  秦國招賢館在南門內城牆邊的一條小街上。
  這裡原來是一座舊兵器庫。實在沒有現成的庭院房屋,景監便找櫟陽令子岸和衛尉車英商
議,將舊兵器般出,騰出了這座帶有庭院的府庫,經過緊急修葺,尚算過得去。大門前,臨時
趕起來一座石牌坊,門額正中是老石工白駝刻的四個大字––正國求賢。庭院內圍成方框的四
排青磚大房,分割成一百多間小屋,入秦士子人各一間。景監親自督辦招賢館士子們的飲食,
保證了招賢館士子每日三餐皆有肉食和白麵烤餅。這在當時的櫟陽,已經是超豪華的生活了。
因為在秦國,連七十歲的老人也不能做到日有一肉,即或國君秦孝公,也至多是三日一肉食,
而入秦士子卻是餐餐有肉,談何容易?僅此一點,已經在櫟陽城大為轟動。國人們每日聞著招
賢館飄出來的肉香,每個人都對自己的兒子講這樣的話:「看見了麼?想天天吃肉,就得有本
事進招賢館。」聽見竟有士子逃走,櫟陽庶民氣得牙根發癢,紛紛大罵:「鳥!全攆跑算了!
」「吃了個肚兒圓還跑,忒沒良心!」「沒了了他們有甚打緊?老秦國照樣打勝仗!」罵歸罵
,氣歸氣,櫟陽老秦人終究還是非常敬重這些士子。但凡在城中遇到招賢館的長衫士子,憨厚
的秦人莫不垂手讓道,在店舖買雜物,店主更是將價錢壓得奉送一般。引得招賢館士子們無不
感慨,每日聚餐時大談秦人的憨樸厚道。
  景監來到招賢館,正是太陽初升的卯時。吏員們已經在庭院中擺佈好了國君會見士子們的
漏天場子。院中鋪了兩百張蘆席,每席一張木几。正前方中央位置擺了兩張較長大的木案,虛
位以待。
  卯時首刻,招賢館掌事撞響了那口古鐘,三響之後,士子們陸陸續續走出小屋,到蘆席前
就座。這時,一個白衣士子從偏門走進,坐到了最後排的中間,頭上纏了一條寬寬的白布巾,
顯得面目不清。他便是衛鞅。昨晚雖然大醉,但他喜愛烈酒的習慣和非同尋常的酒量,卻使他
經受住了來得猛去得快的秦鳳酒的衝擊,一覺醒來倒是分外清醒。他不想按照神秘老人的書簡
先找景監,卻很想先到招賢館看看再說。他和景監下過棋,怕他萬一認出自己,便包了一塊頭
巾不聲不響的坐在議論紛紛的士子中間,倒真是沒人注意到他。
  士子們哄哄嗡嗡的,不是交談相互見聞,便是對秦國新君做種種猜測。山東列國對秦國新
君傳聞頗多,乃至大相逕庭。士子們入秦,許多人最感興趣的,竟是一睹這位敢在求賢令中數
落自己祖先的奇異國君,其中不乏見了這位奇異君主便要離開秦國者。可是,這位發出求賢令
的國君一個多月來竟始終沒有來招賢館,許多士子熬不住,罵著「求賢不敬賢」一類的話,便
陸續走了。今日,這位國君終於要露面了,士子們的興奮是顯然的,猜測也是千奇百怪的。
  這時,招賢館掌事高聲報號:「秦國國君駕到––!」
  景監前導,秦孝公嬴渠梁從容走到中央案前。他一身黑色布衣,腰間勒一條寬寬的牛皮板
帶,頭戴一頂六寸黑玉冠,腳下是一雙尋常布靴,面色黝黑卻沒有留鬍鬚,眼睛細長,嘴唇闊
厚,中等個頭,一副典型的秦人相貌。如果不是在招賢館而是在街市山野,誰也不會將他認做
七大戰國之一的秦國君主,只當他是一個尋常布衣而已。場中士子們頓時一片嘆息議論,顯然
是感到了失望。在大多數士子們的想像中,秦國雖窮,但卻是剽悍善戰的蠻勇之邦,若是秦孝
公生得膀大腰圓紅髮碧眼面目猙獰,他們倒是毫不足怪,甚至會嘖嘖讚賞。今日一見,卻是如
此的平庸無奇,沒有一點兒逼人的英雄氣概,如何不令人沮喪?這種失望的議論嘆息,是誰都
感覺得到的。奇怪的是,秦孝公卻是沒有絲毫的窘迫難堪,鎮靜自若的站在那裡,不笑不嗔,
竟是面無表情一般。
  景監拱手高聲道:「諸位先生,國公親臨招賢館,向先生們昭明任賢用能之國策,以定諸
位去向。」又向秦孝公拱手道:「君上請入座。」
  秦孝公擺擺手,沒有坐入大案,卻是肅然站立,凝重開口:「諸位賢士不避艱險,跋涉入
秦,嬴渠梁與秦國臣民深為敬佩,謹向諸位賢士深表謝意。」說完向場中深深一躬。若在其他
大國,士子們一定會感動呼應。但在秦國,他們似乎很自然的忘記了這一點,認為在窮鄉僻壤
受到如此禮遇是天經地義的。而且,這是虛禮,關鍵是看他後面講些什麼。毫無反應的寂靜中
,只聽秦孝公繼續講道:「秦國僻處西土,積貧積弱,是以求賢圖強。諸位入秦,當是胸中所
學未展,平生抱負未達。秦國需要諸位治國圖強,諸位也需要秦國一展大才。秦國將成為諸位
一展才學的山河大場,諸位也將成為秦國的再造功臣。如此天地機遇,須當諸君與嬴渠梁共同
珍惜––」
  一位中年士子不耐,霍然站起拱手道:「吾乃齊國稷下士子。秦公莫要虛言,我等是做事
來的,請即刻確認職掌,各司其職,治理秦國。莫得誤了時光。」
  如此公然要官,確實為不遜之言。士子們雖說心中著急,也感到此人過於桀驁不馴竟是大
為失禮。卻不知這位國君如何發作?一時間全場緊張,竟是默然無聲。
  秦孝公卻是微微一笑,不緊不慢道:「先生之言有理。依列國慣例,士達則任職。然秦國
與列國素少來往,山東士子對秦國也所知甚少,匆促任職,難展其能。國府對諸位的才能所長
,知之不詳,亦難以確任職掌。嬴渠梁之意,請各位帶國府令牌,遍訪秦國三月,而後各出治
秦之策。國府視各位策論所長,而後確任職掌。諸位以為如何?」
  話音落點,士子們感到大是新鮮驚奇,又是哄哄議論聲四起。這些山東士子們能來秦國,
自感已經是降尊紆貴了,內心企及著來到秦國便能立即做個高官,雖然窮些,好賴也是士子正
途。不想這位國君非但不立即任官授爵,還要讓士子們先到窮鄉僻壤跑三個月。招賢求士,豈
有此理?終於,還是方纔的稷下紅衣士子不耐,站起來拱手高聲道:「秦公此言差矣。秦國無
士,天下共知。我等犯難歷險而來,公卻如此煩瑣不堪,惜官吝爵,天下有如此待賢之道乎?
」辭色鋒利,引起一片讚歎附和。
  秦孝公朗聲大笑,踱步悠然道:「惜官吝爵,人君大患。濫官濫爵,國之大患。今秦國欲
求治國大才,共享秦國可也,何惜區區官爵權祿?然各位誰是大才?誰是中才小才?誰長於治
國?誰勝於軍旅?誰堪廟堂?誰可縣治?豈能混沌間以寥寥數語定之?嬴渠梁對天明心,三月
之後,各位若有任職不當者,盡可鳴鼓見我!」一席話慷慨明朗,擲地有聲,全場靜了下來。
  稷下士子紅衣大袖一擺,臉上露出輕蔑的微笑,「此等做法,聞所未聞。秦國之官,不做
也罷!我等去也。」向秦孝公一拱手便走。同時有二十多個人站起附和,「君非信人,我等去
韓國吧。」
  「諸位且慢。」秦孝公在士子們身後招手。
  士子們回身,眼中重新流露出希望。秦孝公平靜的一拱手,「諸位入秦不易,修業成才更
不易。景監內史,發給每位先生五十金,資其前往他國。」又回身對場中士子們道:「列位,
三月之後,若有不堪秦國貧弱艱難者,國府贈百金,車馬禮送回鄉,以使賢士不虛秦國之行。
願留秦國者,當與國人共渡艱險,共享富強。」
  全場默然肅然中,原先欲走的八九人又回到場中坐下,其餘人終於拂袖而去了。
  座中一個布衣士子站起高聲問道:「在下王軾,請問秦公,士子所學不一,公欲以何種學
說為治秦根本?」
  「入秦士子,各有所學。至於以何家為本?嬴渠梁所學甚淺,尚無定策。然則有一條可明
白告知諸位,秦國求實不求虛,無論何家治秦,必須使秦國富有強大。能使秦國富強者,那家
都行。」
  「好!」士子們終於一起認可了這最結實最無學派偏見的一條,喊起好來。
  午後,士子們又聚在一起紛紛議論,交流的結果,又走了三十多個。招賢館可可的剩下了
九十九名士子。景監一邊不斷的發出返金,一邊感慨的連連嘆息。這些金錢是國君硬從宮室府
庫擠出來的,不送這些人,還可增加一點留下人的訪秦衣食零用。發給這些離開的士子,等於
白扔了四五百金。對於步履惟艱的秦國,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啊。打理完這些事,又和留下的
士子們盤桓了半日,景監才回到府中。這時,已經是掌燈時分了。
  景監的父母和哥哥,都在在跟隨秦獻公大戰時雙雙陣亡。原先的舊宅也早早被他變賣了。
那時候,他決意報仇血恨馬革裹屍,哪裡能讓一院房子拖累?不想人事無常,他卻竟然做了內
史,要住在櫟陽城裡了。秦國慣例,舊族子弟做官不封賜宅第,加之此事由甘龍上大夫管轄,
自然是不可能對他這個「新貴」做特例處置。景監倒是常見國君,無話不談,惟獨對自己的私
宅絕口不提。他咬牙變賣了父親留下的一副上好的牛皮盔甲,加上原有的幾百刀幣,買下了偏
僻小巷裡這座小小庭院。兩排房,共六間。景監剛剛二十二歲,雖然還沒有來得及娶妻,家中
卻有一個十三歲的養女。這個女孩兒是他在軍中一個生死朋友的獨生女兒。老友是個千夫長,
正當盛年時卻慘烈戰死。老友的妻子在埋葬丈夫的時候,向景監三拜叩頭,將女兒推進景監懷
裡,竟跳進墓坑剖腹自殺了。景監含著眼淚將這個小女孩兒領回家認做了義女。小女聰慧伶俐
,將家中收拾得井井有條,景監便也沒有再僱傭僕人。
  聽見門響,小女兒碎步跑來開門,笑道:「耶,回來這麼早啊。」
  景監笑著拍拍小女:「小令狐,叫爹,給你好吃的。」
  小令狐頑皮的一笑:「不叫,你才多大?好吃的留給你自己吧。」拉著他胳膊親熱的進了
景監住的正房。景監無可奈何的笑了,「好好好,給你吧。哎,別急,讀書了沒有?」小令狐
做個鬼臉兒笑道:「讀了讀了,都背過了呢。啊,肉餅耶!」跳起來便抱住了景監。景監笑問
:「你卻給我吃什麼呢?」小令狐頑皮的一笑,「別急,就來。」便無聲的飄到廚屋,頃刻間
又飄了回來,木几上便有了一盆香噴噴綠瑩瑩的藿菜羹和一盤麵餅,另有一個小木盤,盤中放
著切開成兩半的一個肉餅。景監板著臉道:「肉餅是給你的,拿過去吃了。」小令狐嬌嗔道:「
不,你不吃我不吃。以為我不知曉,自家挨餓,整天給我吃好的。」亮晶晶的雙眼中竟是溢滿
了淚水。景監笑道:「你個小東西,知道甚?爹是大人,你是小兒,能比麼?你要不吃完它,
我今日也不吃飯了。」說著,認真的放下筷子就要站起來。小令狐著急道:「哎哎,一會兒涼
了不好吃了。我吃我吃,不行麼?」說著便捧起肉餅細嚼慢嚥起來。景監吃完了晚飯,她竟是
還有大半個肉餅捧在手裡。景監正要訓斥,卻聽見「嗒嗒嗒」的敲門聲。小令狐跳起來就要去
開門。景監道:「坐下,天晚了,我去。」
  櫟陽不比安邑,天一黑就滿城靜寂,官府吏員也極少晚上走動。這時候會有誰登門呢?國
君急召?為何卻沒有馬蹄聲?景監思忖間走到門口,隔門問道:「何人敲門?」
  「故人來訪,無須擔憂。」門外聲音頗為耳熟,景監卻一下子想不起來。待他拉開木門,
月光下卻站著一個微微含笑的白衣人,似曾相識。景監打量端詳有頃,驚喜的高聲笑道:「中
庶子衛––鞅?快哉快哉!」白衣人笑道:「安邑手談,櫟陽重逢,確是快哉。」景監拉住衛
鞅的手,「鞅兄真乃天外來客,想殺我也。來來來,屋裡坐。寒舍狹小,實在慚愧,這裡這裡
。小令狐,上茶!」偏房一聲答應,小令狐笑盈盈飄來,「先生,請用茶。」景監笑道:「鞅
兄,這是我的義女,叫令狐麗元。小令狐,這是爹的神交摯友,快快見禮。」小令狐紅著臉做
禮道:「見過先生。」景監笑道:「去收拾酒菜來,爹與先生接風洗塵。」小令狐嫣然一笑道,
「你們先說話,片刻就來。」便輕捷的跑了出去。
  「鞅兄啊,你來了就好,我明日即刻向國君稟報。」
  衛鞅擺擺手笑道:「內史不知,我今日也在招賢館呢,一切都明白。」
  景監大是驚訝,「如何?你先去了招賢館?不先來會我?」
  「國家求賢,招賢館是公道,內史舉薦是私道。先公後私,入政大道也。」
  景監欽佩的一拱手,「鞅兄人正心正,景監佩服。國君宣示的做法,是因了對士子們才具
不清楚。兄之大才,景監已經領教,當由景監擔保引薦,無須耽延時日。」
  衛鞅笑道:「鞅初入秦國,得遇內史一片熱誠,先行謝過。」
  景監連連搖手,「哪裡話來?為國舉賢,職責所在,鞅兄何必拘泥俗禮?」
  衛鞅正容道:「實言相告,鞅也曾想過請內史直接引見於國君。然則今日招賢館所見所聞
,領略了秦公之氣度胸襟,此念頓消。秦公思慮深遠,透徹堅實,不為士人浮躁虛榮所動,提
出的試賢奇策,令人心折。求賢令出自此公,絕非虛妄之筆。鞅雖學有所長,然對秦國民治尚
無深徹瞭解,若依秦公之法,訪秦三月而後對策,自顯各人才具之高下。如此大道,鞅若刻意
迴避,豈是名士本色?」
  「如此說來,鞅兄準備訪秦了?」景監終是有些困惑。
  衛鞅點點頭,「我自己原本也有此意,恰遇秦公如此明斷,豈能錯失良機?」
  「鞅兄以為深入山野,乃士人之良機?」
  衛鞅看著景監驚訝的神色,不禁哈哈大笑,「難道內史以為是壞事麼?」
  景監不禁大為感慨,嘆息一聲道:「我是說,招賢館士子們卻無人做如此想啊。他們大都
以為多此一舉,甚至認為是折磨賢士。秦公苦心,惟君一人體察也,豈非是知音難求?神交難
遇?」
  此時,小令狐用一個大木盤上來了酒菜。卻是一陶盆蔓箐燉羊肉,一盤鮮韭,一盤青蘿蔔
,一盤野苦菜。小令狐擺好酒菜笑道:「請先生慢用。」便笑著走了出去。衛鞅笑道:「小女年
幼聰慧,真乃罕見。」景監苦笑,「亡友孤女,我疏於督導,不知禮數,鞅兄鑒諒。」衛鞅大
笑,「本色本性為天質,何苦拘泥禮數?我看啊,此女將成內史絕佳助手。」景監略顯窘迫的
笑道:「鞅兄笑談。此事一言難盡,容後細說。來,我們乾一杯!」
  衛鞅舉杯飲盡,便去夾那苦菜。景監笑著阻止,「鞅兄啊,那是野苦菜,你吃不下的。來
,燉羊肉。」衛鞅笑道:「我已經嘗過一次,苦中自有後味無窮。」說著便吃下一筷,又大飲
一杯,慨然笑道:「吾愛秦國,惟有兩宗耳。」景監笑問:「哪兩宗?」衛鞅笑答:「苦菜烈酒
,盡皆本色。」景監大笑,舉杯一飲,「秦國別無所有,惟此兩樣,取之不盡。」衛鞅笑道:
「惟其如此,衛鞅可為秦人,是麼?」景監慨然高聲,「然!為鞅兄之苦菜烈酒,乾!」兩人
大笑碰杯,一飲而盡。
  衛鞅連飲,滿面紅光,「鞅有一請,內史助我。」
  「鞅兄請講,景監當全力相助。」
  「三月之內,不要對秦公言及衛鞅。」
  景監驚訝,「卻是為何?」
  「三月後,秦公若對衛鞅不滿,尚請內史保我與秦公連見三次,可否?」
  景監更是困惑莫名:「鞅兄何出此言?以鞅兄大才,秦公何以不滿?一次便可任職,此後
同殿為臣,何故三次?」
  衛鞅微笑搖頭,「君若信鞅,便當為之,君若不信,亦可不為。個中因由,日後自當詳告
,此時卻不便說明。此乃衛鞅拜會內史之故也。」
  景監沉吟有頃道:「好!景監當勉力為君斡旋。」
  衛鞅起身,鄭重一躬,「君子重然諾,內史信人也。衛鞅告辭,三月後再會。」
  「且慢。」景監舉起大陶杯,「鞅兄當辛苦三月,景監以此杯為君餞行。」
  「好!」衛鞅朗聲大笑,「衛鞅若負苦菜烈酒,無顏見君。乾!」
  兩人不約而同的伸手相握,舉杯相碰,慨然飲盡。
  第二天清晨卯時,衛鞅來到招賢館。士子們還在各自的小屋裡收拾衣物零碎,有富裕者來
時還帶有隨身貴重之物,吵吵嚷嚷的要求招賢館掌事找地方保管,也有人站在院中商議該到哪
裡去?有人說:「我看只到縣府走走就行了,難道真到窮鄉僻壤不成?」有人立即應和,「對
,反正秦公說是隨意走訪不做定規嘛。」又有人道:「沒有車馬,僅這翻山越嶺就累死人,能
到縣府就謝天謝地了。」更有一個士子揚著手中短劍道:「荒山野嶺,遇到刺客盜賊如何辦?
治民在官嘛,看民有何用?」吵吵嚷嚷,竟是莫衷一是。發放錢物的書吏案几前還是冷冷清清
,沒有一個人開始。
  衛鞅向院中掃了一眼,徑直走到書吏案前遞過刻名木牌。書吏恭敬熱情的笑道:「先生稍
等。」便翻開花名簡冊瀏覽,竟是沒有找到衛鞅的名字,正在詫異間,景監來到案前吩咐,「
這位先生昨夜剛到,尚未住進招賢館,給先生辦理吧。」書吏點頭答應,便給衛鞅發放了一應
物事。那是四樣東西:一張手掌大的通行令牌,裝在一隻皮袋裡的一千枚秦國鐵錢,一雙結實
的皮靴,一支騎士用的短劍。衛鞅久有孤身遊歷的經驗,早已是一身布衣,利落的收拾好東西
,當場換上皮靴,便走出了招賢館。景監默默望著他的背影,久久佇立在院中。
  衛鞅這次沒有騎馬。他知道,馬雖可以代步,但在窮困的山鄉,一則是快不了多少,二則
是草料負擔難以解決。布衣徒步對於他來說,本來就不是新鮮事,而且踏勘的又是一個準備長
期扎根的國家,興奮而愉快,絲毫沒有苦不堪言的沮喪情緒。他也沒有在招賢館士子中尋覓同
伴,他相信這麼多士子中肯定也有刻苦勤奮之人,不會全然是浮躁虛榮之士。即或如此,他仍
然願意孤身而行。在他看來,深刻的思慮是孤獨的審視所產生的,大行賴獨斷,不賴眾議。深
訪山野,嘖嘖眾議只會關注行止妨礙心神,而無助於明澈的思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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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鞅首先向西。入秦以前,他仔細研讀了能找到的一切有關秦國的典籍,對早秦部族的坎
坷足跡有了深刻印象,知道偏僻的西陲正是秦國的根本,秦國的根基在西方,在涇渭上游的河
谷地帶。當年秦部族東進勤王,就是從隴西的河谷地帶秘密開進的。秦人本是一個古老的東方
部族,從商代開始,奉命西遷,成為殷商王朝抵禦西部戎狄的主要力量。殷商滅亡後,秦部族
作為先朝遺族被輕視遺忘。秦部族回遷無力,便在西部邊陲的戎狄海洋裡浴血奮戰,奪得了涇
渭河谷半農半牧。周穆王時代,秦部族出了個馴服烈馬且有駕車絕技的造父,秦部族方得在西
周王朝初露端倪。周孝王時期,秦部族為周室牧養戰馬有功,被封了一個不夠諸侯等級、只有
三十里地的「附庸」小邦,頭角終於露了出來。三代之後,戎狄屢犯中原,秦部族重新被起用
,首領秦仲被封為周天子的大夫,率領秦部族抗擊戎狄,秦部族鋒芒再現。卻不幸秦仲戰死,
戎狄退卻,秦部族再次被遺忘。
  數十年後,周幽王失政,戎狄大舉佔領鎬京,殺死幽王,焚燒鎬京,周王朝面臨滅頂之災
。太子宜臼也就是後來的周平王,再次想起了戎狄剋星秦部族。於是冒險西進,親自求援。首
領秦襄親率五萬剽悍善戰的騎兵東進,一戰將戎狄擊潰驅逐,又全力護送周平王東遷洛陽。秦
部族對周王朝的再造大功,終於使它成為繼承全部周室王畿的大諸侯國。像這樣脫離中原文明
,在西部邊陲獨自發展數百年,即或是當今最強大的魏國,也未必能夠做到。惟其如此,秦國
的封閉,秦國的孤立,秦國的窮困,秦國屢敗於東方而沒有滅亡的原因,應該都可以在西部找
到蹤跡。
  衛鞅正是想到秦國西部老根上,看看能否找到別人熟視無睹的東西?
  依舊是邊走邊問,風餐露宿,整整十天,才走過了秦國舊都雍城,走到了數百年前秦部族
被封為「附庸」的山間盆地。這裡再向西走三五十里,便是兩山夾峙的陳倉險道,也是當年秦
穆公對付戎狄的咽喉要塞。
  衛鞅走到陳倉口山巔的時候,正是夕陽將落的時分。茫茫群山的溝溝壑壑均被染成了金色
,溝中可見民居點點,炊煙裊裊,山嶺石面裸露,一條小河從溝中流過,兩岸亂石灘依稀可見
。其時正是夏日,山野溝壑竟是難得看到幾株綠樹,充滿眼中的不是青白的山石,便是莽蒼蒼
的黃土。山溝中時有「哞––哞––」的牛叫聲迴盪,使山嶺溝壑倍顯空曠寂涼。衛鞅站在嶺
上遙望,不由沉重的嘆息一聲。這是他走遍列國,所見到的最為荒涼貧瘠的地方。應當說,這
還是老秦人最早的根基之一,肯定還不是最窮困的地方,也就是說,秦國還有更多的窮山惡水
,更多的不毛之地。腹心地帶的渭水平川他已經大體看過了,那是一種富庶的貧瘠。那麼這裡
已經是真正的窮困了,可是竟然還有比這裡更為窮困的地方,秦國可真是滿目荒涼的窮極之邦
啊!這樣的國家,要變成滿山蒼翠遍野良田遍地牛羊民富國強的強盛之邦,無異於癡人說夢。
沒有翻天覆地的大志向大動作,休談秦國富強啊。
  暮色降臨,衛鞅沿著石塊夾雜著土塊的荊棘小道走下溝來。
  這是一個很小的村落,大約有二三十戶人家。山頂還有晚霞,溝中卻已經是暮靄沉沉了,
可是村中竟然沒有一家顯出燈光。衛鞅走到一座稍微整潔的小院落前,發現粗大的柴門半掩著
,黃泥巴糊成的門額上掛著一個破舊的木牌,隱隱可見「村正」兩個大字。衛鞅敲敲柴門上的
木幫,拱手高聲問:「村正在家麼?」話音落點,一隻大黑狗兇猛的撲了出來,汪汪吼叫。
  「黑兒,住了!」黑屋裡傳出一聲蒼老的呵斥,黑狗立即釘在門邊深出長舌呼呼喘息。黑
屋門「吱呀」一聲開了,走出一個身形佝僂的老人,邊走邊咳邊嘶聲問:「誰?」衛鞅拱手笑
道:「村正老伯,我是遊學士子,迷了路,想投宿一晚,行麼?」老人拉開柴門,上下打量著
衛鞅,「黑燈瞎火,能進溝?」衛鞅笑道:「老伯呀,我是不小心滾下溝的,不是從河邊大路
進溝的。」老人點頭道:「噢,像,像,手腳都有血珠子。來,先進來。黑兒,臥去!」
  衛鞅走進院子。大黑狗悄悄的臥在了黑屋門口。老人高聲道:「婆子,出來見客。碎小子
,去叫人,籠火迎客!」黑屋裡連應兩聲,先鑽出來一個光屁股男孩向衛鞅躬了一躬腰,尖聲
笑道:「遠客哩,好!」便蹦出門去了。後邊又跟出來一個身著黑布短衣褲的女人,向衛鞅貓
腰一躬笑道:「客好?」衛鞅拱手笑答:「主家好。」女人道:「同好同好。客坐。碎女子,茶
。」
  雖是最粗樸的山野應酬,卻也是禮數不缺,看來老村正畢竟見過一些世面。衛鞅拱手一禮
笑道:「多謝村正關照。」老人給衛鞅搬過一個木墩,「坐。」衛鞅便坐了下來。老人道:「哪
國人?」衛鞅道:「陳國,太遠了。」老人點頭,「陳國?還好,老秦跟陳國沒開過仗。沒人
罵。」這時一個頗豐滿的女孩子光著腳丫,穿著一身補丁摞補丁說不清顏色的短衫褲,捧來一
個碩大的陶壺和瓦盆,將瓦盆放在衛鞅腳前,將大陶壺噗嚕嚕倒滿瓦盆,低聲笑道:「涼茶。
客喝。」衛鞅確實是渴極,端起瓦盆,頓覺一種濃濃的土腥味兒夾著乾樹葉的味兒撲鼻而來,
他還是咕咚咚牛飲而盡了,用衣袖沾沾嘴巴笑道:「多謝。」老人嘿嘿笑道:「碎女子整的涼茶
誰都愛哩。今黑兒就她陪你。」衛鞅一下沒聽清字音,以為老人誇讚女兒,便也笑道:「多謝
村正,小女勤勞聰敏,定能嫁個好人家。」老人高興的笑道:「碎女子,客誇你哩。」女孩嬌
嗔道:「聽著了。客也好哩。」老人笑道:「同好同好,碎女子福氣哩。」
  「火籠好了––!」門外傳來男孩的尖叫。
  老人起身:「走,老秦人有客必迎,熱鬧哩。婆子,女子,都走。」
  山腳下的打麥場中然起了一堆篝火,火上吊烤著一隻野羊。山村孩童們興奮的從山坡上搬
來囤積的枯樹枝丟進火裡,篝火熊熊燒著,將半個村子都照得亮了起來。偏僻的窮山溝經年累
月沒有客人,一旦有客,就是全村的大喜之日!無論冬夏,山民們都會燃起篝火舉行迎客禮。
這是老秦人與戎狄雜居數百年形成的古樸習俗。衛鞅在東方列國遊歷的時候,從來沒有見過主
人如此古道熱腸的歡迎來客。他很感動,也很高興,能見到全村人,對他就是最有價值的地方
。雖然是七月夏日,山溝河谷卻絲毫不顯炎熱。村人們在火堆旁邊圍成了一個大圈子,每人面
前都擺著一個粗陶碗,男女相雜的坐著。衛鞅坐在老村正和一個白髮老人的中間,算做迎客禮
的尊位。老村正那黑胖胖的女兒高興的坐在衛鞅身邊。時當月半,天中一輪明月,地上一堆篝
火,恍惚間衛鞅彷彿回到了遠古祖先的歲月。
  「上苦酒––」衛鞅身旁的白髮老人嘶啞的發令。老人是「族老」,在族中最有權威,即
或是官府委任的村正,在族中大事上也得聽他的。
  一個瘸腿光膀子的中年男人,提著一個陶罐向每人面前的陶碗裡倒滿紅紅的汁液。由於瘸
,他一步一閃,一閃一點,便是一碗,極有節奏,煞是利落,引起村人們一片讚歎。頃刻之間
,男女老少面前的粗黑陶碗便都滿了。佝僂的老村正舉起陶碗向衛鞅一晃,又轉對村人,嘶聲
道:「貴客遠來,苦酒,乾––」便咕咚咚喝下。衛鞅雖不知苦酒為何酒,但對飲酒卻有著本
能的喜好,從來是客隨主便,見村正飲下,便也舉碗道一聲,「多謝族老村正,多謝父老兄弟
。」一氣飲盡。剛一入口,便覺得酸嗆刺鼻直衝頭頂,若非他定力極好,便可能要吐了出來。
強飲而下,但見村人們嘖嘖擦嘴,交口讚歎,「好苦酒!」「夠酸!」「這是村中最後一罈了
,藏了八年,能不好?」
  族老笑問:「遠客,本族苦酒如何啊?」
  衛鞅笑道:「提神!很酸很嗆,很像醋。」
  村人們一齊哈哈大笑。族老正色道:「醋,酒母生,五穀化,不列為酒,老秦人叫做苦酒
。遠客不知?」
  衛鞅恍然大悟,拱手笑道:「多謝教誨。」
  老村正笑道:「人家魏國,做苦酒用的都是五穀。老秦窮哩,收些爛掉的山果汁水,藏在
山窖裡,兩三年後便成苦酒了。這幾年天旱,山果也沒得長,苦酒也沒得做了。這是最後一罈
,八年了,捨不得哩。」
  衛鞅聽得酸楚,感動的拱手道:「素不相識,受此大恩,何以回報?」
  「回報?」族老哈哈大笑,「遠客入老秦,便是一家人!若求回報,算得老秦?」
  驀然,衛鞅在火光下看見族老半裸的胳膊上有一塊很大的傷疤,再聽老人談吐不凡,恭敬
問道:「敢問老伯,從過軍?」
  族老悠然笑道:「老秦男丁,誰沒當過兵?你問他們。」
  倒酒瘸子高聲道:「族老當過千夫長哩,斬首六十二,本事大哩!」
  衛鞅肅然起敬,「族老,為何解甲歸田了?」
  瘸子喊道:「丟了一條腿,打不了仗咧,還有啥!」
  衛鞅低頭一看,族老坐在石頭上盤著的分明只有一條腿,破舊的布褲有個大洞,鮮紅的大
腿根在火光下忽隱忽現。衛鞅心如潮湧,顫聲問:「官府沒有封賞?」
  村正粗重的嘆息了一聲,冷冷一笑,「封賞?連從軍時自己的馬和盔甲,都沒得拿回來。
光身子一人被抬回來,沒婆子,沒兒子,老可憐去了。」
  一個老婦人竟是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我的兒呀,你回來吧––」
  瘸子尖聲喊道:「老嬸子,哭個啥?挺住!給你客說,我山河村百十口人,五十來個男人
當兵打過仗,活著的都是半截人,你看!」瘸子猛然拉開自己的褲子,兩腿上赫然露出十幾個
黑洞,「這是中了埋伏,挨箭射的!再看他們。」
  男子們默默的脫去破舊的衣衫,火光照耀下,黝黑粗糙的身體上各種肉紅色的傷疤閃著奇
異的驚心動魄的亮光!村人們掩面哭泣,唏噓不止。
  族老高聲呵斥,「都抬起頭來!哭個甚?這是迎客麼?」
  村人們中止了哭聲,抽抽嗒嗒的拭淚抬頭。
  衛鞅已經是熱淚盈眶,默默拭去,啞聲問道:「斬首立功,不能任官,連個爵位也不給?」
  族老嘆息道:「好遠客哩,普天下爵位都是貴族的。我等黔首賤民,縱然斬首立功,也只
配回家耕田賣苦。能在回來時領上千把個鐵錢,泥土糊間房子,就託天之福了,還想爵位?客
從外邦來,天下可有一國給賤民爵位的?」
  衛鞅默默搖頭,無言以對。
  村正笑道:「說這些做甚?客又不懂。老歌,上肉吧。」
  族老點點頭,高聲道:「咥肉––!」
  瘸子高興的跳起來蹦到篝火前,拿出一把短劍,極其利落的將烤野羊割成許多大小一樣的
肉塊。兩個赤腳男孩子飛跑著專門往每人面前送肉。惟有衛鞅面前的是一塊肥大的羊腿。肉塊
分定,一位一直默默無言的紅衣老人站起,從腰間抽出一支木劍,肅然指劃一圈,高聲念誦起
來,「七月流火,天賜我肉,人各均等,合族興盛––咥肉!」村人們歡笑一聲,各自抓起面
前的肉塊。村正和族老向衛鞅一拱手,「客請。咥!」
  衛鞅知道,秦人將吃叫做「咥」。這是極古的一個字,本來發源於周部族。《周易》的《
履卦》就有「履虎尾,不咥人,亨。」的卦辭。《詩經‧衛風》也有「咥其笑矣。」的歌詞。
老秦部族與周部族同源,又繼承了周部族的西土根基,周部族特殊的語言自然也就在秦人中保
留了下來。周部族東遷洛陽後,悠悠數百年,大受中原風習的滲透影響,反倒是丟失了許多古
老的語言風習。這個「咥」字,便成了秦人獨有的方言!被東方士子譏笑為「蠻實土話」。衛
鞅卻覺得這個「咥」字比吃字更有勁力,口至食物便是「咥」,多直接!「吃」字呢,繞一大
圈,要乞求才能到口,多憋氣?所以他到秦國後,很快便學會了這個「咥」字,一坐到案前,
拿起筷子說一聲「咥!」便立即開吃。幾次惹得侯嬴哈哈大笑。
  此刻,衛鞅也笑著拱手道:「多謝。咥!」便在歡笑聲中和村人們一起啃起了烤羊肉。衛
鞅撕下一半羊腿,遞給身旁的村正女兒道:「給你吧,我咥不了的。」女兒粲然一笑,便拿過
來放在手邊。
  瘸子尖聲喊道:「來,山唱一支––!」
  便有山民吹起嗚嗚咽咽的陶塤,村民們一齊用木筷敲打著陶碗唱了起來:
  七月流火 過我山陵
  女兒耕織 男兒作兵
  有功無賞 有田無耕
  有荒無救 有年無成
  悠悠上天 忘我蒼生
  陶塤嗚咽,粗重悠揚的歌聲飄蕩在夏夜的山風裡,飄得很遠,很遠。
  回到老村正家裡,看天上月亮,已經是三更將盡了。老村正只有一間兩開間的磚泥屋,顯
然無處留客。衛鞅對風餐露宿有過錘煉,堅持要睡在院子裡。可老村正夫婦無論如何不答應,
說山風要受涼,硬是要他睡在靠近窗戶的牆下。這個位置和老村正夫婦一家僅僅隔了一道半尺
高的土坎兒,老村正說,那裡是專門留宿貴客的,冬暖夏涼哩。衛鞅雖說不怕清苦,也抱定了
隨遇而安的主意,但對這男女老少同屋而眠,的確是難以接受。然這些山民樸實憨厚,絲毫不
以客人見外,如果拒絕,那是大不敬的。想來想去找不到托詞,衛鞅只好在窗下和衣而臥,連
日奔波疲勞,竟也呼呼睡去了。
  酣夢之中,老秦人們在呼嘯衝殺,驟然間屍橫遍野,傷兵們淒慘哭嚎,躺在山村荒野中無
人過問,一頭怪獸不斷的吞噬傷兵,一個美極的女子長衣飄飄,將怪獸一劍殺死,卻是白雪!
她緊緊抱住自己,解開了自己的衣服,雙手在他身上輕輕的撫摩,她真大膽,竟然––衛鞅在
奇異的感受中霍然坐起,揉揉眼睛,定神一看,只見村正女兒赤身裸體的趴在自己腿上蠕動著
,豐滿的肉體在暗夜中發出幽幽的白光。衛鞅驚出了一身冷汗,雙手推開光滑的肉體,低聲道
:「小妹妹,不能,不能這樣。」山村少女噗哧一笑,「怕甚?爹讓陪你的,你不要我,我沒
臉見人哩。」衛鞅想了想道:「我想小解,跟我到外邊院子裡可好?」少女笑道:「想尿哩,走
。」說著光身子披了件衣服,拉起衛鞅到了院中。
  殘月西沉,院中一片朦朧月色。衛鞅笑道:「小妹妹,來片蓆子陪我說會兒話,好麼?」
少女高興道:「好哩,想咋就咋。」便拉來一片破席,讓衛鞅坐下,自己便偎在他旁邊。衛鞅
脫下長衫親切的說:「小妹妹,穿上這件衣服再說話,冷哩。」少女笑笑,穿上長衫包住了自
己,又趴在衛鞅腿上。衛鞅笑道:「小妹妹,多大了?」
  「十三。客多大?」
  衛鞅笑道:「老哩,三十六了。有婆家麼?」
  「沒。村裡沒有後生,只有老半截人。」
  「小妹妹,陪過別的客人麼?」
  「沒。娘說,我還沒破身哩。」
  衛鞅長長的嘆息一聲,「小妹妹,想找個好後生麼?」
  「想。」少女明亮的眼睛湧出了淚水。
  衛鞅含淚笑道:「小妹妹,叫我一聲大哥,大哥幫你。」
  「大,哥––」少女抱住了衛鞅,卻是一聲哽咽。
  衛鞅不斷找各種話題,終於和這個十三歲的山村少女說到了天亮。
  清晨,老村正夫婦高興的給衛鞅做了最好吃的野菜疙瘩,連連說碎女子沒有陪好客。衛鞅
百感交集,吃完野菜疙瘩,站起來肅然拱手道:「老伯,我乃四海遊學的士子,要錢沒用,我
想給你留下九百鐵錢,再蓋間房子吧。請老伯萬勿推託。」說著便拿出錢袋捧到老村正面前。
  「啥?這叫啥事麼!不成!」老村正一聽,面紅耳赤,高聲回絕,顯然有受到欺侮的感覺
。衛鞅無奈,只好收起錢袋,嘆息道:「老伯,村裡沒有年輕後生,我想將小妹妹認做義妹,
帶她到櫟陽一個朋友那裡做份兒生計,不知老伯意下如何?」老村正驚訝的睜大眼睛喊道:「
碎女子,過來!昨晚沒陪客?」少女垂頭低聲道:「陪了。」村正道:「睡了沒?」少女擦著眼
淚搖搖頭。老村正搖頭嘆氣,「咳,不中用的東西!婆子,你說。」老婦人擦著眼淚道:「客
是好人哩,叫碎女子跟他去吧。」老村正便揮揮手道:「去吧去吧,在村裡也是見不得人哩。
」老婦人擦淚道:「碎女子,快給客磕頭,叫大哥,快!」少女笑道:「娘,昨晚叫過了。」便
跪倒在衛鞅面前叩頭。衛鞅連忙扶起,「小妹妹,不用了,跟大哥走吧。」老村正揮手道:「
村人還沒起哩,快走吧。」老婦人道:「走,我送客,送碎女子。」
  衛鞅向老村正深深一躬,「老伯,村人始終無人問我姓名。在下實言相告,我叫衛鞅,前
往櫟陽修學。如果你想小妹了,就到櫟陽渭風客棧來找我。」
  「記下了,走吧。」老村正抹抹眼淚,背過身去了。
  太陽還沒有爬上山巔,山溝裡尚是濛濛發亮。衛鞅牽著山女的手走出了溝口,老婦人在身
後遙遙招手。
  「大哥,我還沒出過溝哩。」
  「跟大哥走吧,長大了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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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02:08:3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櫟陽潮生


【第一節】

  九月底,衛鞅回到了櫟陽。
  他從山河村出來後,沒有因為身邊帶著一個小女孩而終止踏勘訪秦。這個山村女孩結實敏
捷,走路爬山從來不喊累,又是一口老秦土話,倒是給衛鞅與山民攀談帶來許多方便。衛鞅給
他取了個直白易記的名字,叫陳河丫,意為陳倉河谷的丫頭,好讓她永遠記得自己的故鄉。衛
鞅平日叫她河丫,漫漫途中,便給她講述她感到新鮮好奇的所見所聞,倒也帶來些須快樂。帶
著這個小河丫,衛鞅趟過渭水,翻過南山,在商於山地尋訪了一月。尤其對和楚國接壤的武關
、嶢關做了一番仔細踏勘。走出商於山地,從南山中部的子午谷險道北上,到達藍田原,徑直
北上穿過渭水平川,又沿洛水北上,遍訪了已經成為魏國土地的河西之地。九月初,秋風微寒
,衛鞅方從雕陰向西南而來,到達秦國的另一塊根基之地––涇水河谷。一月之內,沿涇水河
谷向東南進入渭水平川,終在黃葉飄落的時候進了櫟陽。
  這時的衛鞅,已經是黑瘦高挑鬍鬚連鬢破衣爛衫,加上身後跟著一個瘦骨伶仃的小女孩,
任誰也認不出這是三個月以前丰姿卓然的名士衛鞅。在櫟陽城門,軍士攔住盤查,說秦國不准
山東難民流入,呵斥他即刻回去。衛鞅默默拿出通行令牌,軍士反覆端詳令牌背面的小字「持
此令牌者 招賢館士子衛鞅」,驚愕無話,跑步去向衛尉車英稟報。車英疾步來到南門,審視
令牌,上下打量一番衛鞅,肅然躬身道:「先生受苦了。來人,護送先生回招賢館。」衛鞅笑
道:「多謝將軍。我還有點私事辦理。」便逕自拉著瘦骨伶仃的河丫走了。
  侯嬴見到衛鞅,驚訝得半天說不上話來。一番忙碌,竟是親自操持,沐浴,修面,換衣,
接風,倆人又是羊肉烈酒的暢談起來。侯嬴告訴衛鞅,招賢館士子們早就三三兩兩的回來了,
沒回來的聽說也住在縣府查書,聽說只有一個叫王軾的走了十個縣,已經在櫟陽傳開了,都說
秦公準備重用他呢。衛鞅倒是沒在意,只是說了許多見聞感慨,尤其詳細說了在陳倉山河村的
經歷,請侯嬴收留河丫。侯嬴感慨萬端,一口應允。倆人直說到四更,侯嬴再三敦促衛鞅歇息
,衛鞅方才作罷,回到房間,竟是衣服也沒脫便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正午,衛鞅方才醒來。匆匆用過午飯,他便埋頭整理沿途刻記的竹簡,將所記諸般
數字與各種結論,分項清謄到三十多張羊皮紙上,縫成一冊。在公叔府做了五年中庶子,衛鞅
對整理簡冊是嫻熟精到的。做完這件最重要的事情,衛鞅便馳馬出城,來到了城南櫟水入渭的
河口。他需要冷靜的想想,如何對秦公陳述自己的政見和治秦之策。
  為山九仞,功虧一簣者多矣。面見國君是最重要的一步,慎之,慎之。
  秦公求賢的誠意,衛鞅是不懷疑的。然則誠意不能等同於治國方略的選擇。自古以來,人
們對治理國家提出了千百種主張,大而言之,形成傳統共識的便有王道治國、道家治國、儒家
治國、墨家治國、法家治國幾種主流。其中的王道治國是經過兩千多年歷史延續的成規定制,
其最為成功的範例便是西周禮制。這種王道禮制,的確曾經使天下康寧一片興盛,而且儒家道
家至今還在不遺餘力的為這種王道張目禮讚。春秋戰國以來,王道禮制雖然已經大為衰落,但
許多國君為了表示自己仁義,仍然堅持說自己奉行王道。那麼秦公呢,能說秦公就一定不讚賞
王道麼?似乎還沒有證據這樣論斷。而且,秦穆公時期的百里奚正是操的王道之學,那時秦國
確實強盛一時,穆公也稱了霸,老秦人至今還引為驕傲。秦公《求賢令》也申明嚮往穆公時的
強盛,信誓旦旦的要恢復穆公霸業。據此推測,秦公如果接受王道治國,似乎也有理由。
  那麼道家呢?老子在秦獻公時期西行入秦,這也是秦人的一大驕傲。更重要的是,秦獻公
的確曾想用老子為丞相治國,只不過老子本人堅辭不受罷了。秦獻公是目下秦公嬴渠梁的父君
,也是繼穆公之後最有作為的一位秦國君主。秦公在《求賢令》中數落了幾代祖先,但對父君
秦獻公卻是推崇有加的。他會拒絕父親曾經很讚賞的道家麼?也很難說。至少沒有充分的證據
說明秦公厭惡道家。再說,來櫟陽後,衛鞅還聽侯嬴講過,秦公曾想請百里奚之後裔治秦,而
那位老人據說是操道家之學的。
  至於儒家和墨家,衛鞅相信秦公不會選擇。在諸子百家中,儒家最蔑視秦國,秦人也最厭
惡儒家。儒家士子不入秦,幾乎是天下皆知。儒家的仁政、禮制、恢復井田制等根本主張,秦
國也和列國一樣嗤之以鼻。秦公不會看中儒家,至少有兩個事實根據。其一,上大夫甘龍就是
東方甘國的名儒,權力在嬴渠梁即位後卻日漸萎縮。其二,秦國《求賢令》發出後,曾秘密要
求在各國活動的密使,盡可能少的使儒家士子入秦。墨家呢?雖然是天下最簡樸最勤奮最巧思
最主張正義且最有實際戰鬥力的團體學派,但墨家的「息兵」和「兼愛非攻」兩點為政主張,
在任何一個戰國都是行不通的。如果秦公要選墨家,可說最容易,因為墨家曾經在一段時間裡
以秦國南部大山為學派總院,和秦國大有淵源。
  那麼對法家呢?法家是戰國變法的火炬。凡欲強國者必先變法,已經成為戰國名士明君的
熱點話題。然則推行法家之學的根本前提,是國君的決心徹底與否?法行半途,不如不行。楚
國的半途變法造成的不倫不類,正是最為慘痛的前車之鑒。秦公熟悉法家麼?不熟悉。秦公喜
歡法家麼?不清楚。秦公能以法家為唯一的治國之道麼?更不清楚。衛鞅清醒的知道,推行王
道禮制,未必需要國君與主政大臣同心同德,只要國君不阻撓即可。而推行法制,則必須要國
君支持,而且要堅定不移的支持,君臣始終要同心同德,否則,法令難以統一,變法難見成效
。列國變法的道路,無一不鋪滿了鮮血。韓國申不害尚只是整肅吏治,已經是血雨腥風了,更
何況天翻地覆的徹底變法?像秦國這樣的赤貧國家,非強力法制無以拯救,法制推行如排山倒
海,激起的回力亦是天搖地動,沒有同心同德力挽狂瀾的君臣相知,變法者自己就會被混亂的
動盪無情的吞噬,談何強國大志?
  如何試探?衛鞅一時想不清楚,但有一點很清楚,那就是不能急躁。
  秋風清涼,衛鞅耳邊響起一個蒼老曠遠的聲音,「計國事者,當審權量。說人主者,當審
君情。謀慮情慾,必出於此。士雖有聖智,非揣摩細究,真情無所索之。此,謀之本也,說之
法也。錯其人,勿與語。此,名士擇君之道。慎之,慎之。」
  這是老師精研歷代名士的成功與失敗後歸納的《說君》。當初講解時,衛鞅似懂非懂,惟
強記在心而已。十年之後,當自己歷經坎坷曲折而面臨艱難抉擇的時刻,這段警語卻油然浮上
心頭,使他頓時清涼醒悟––即或有聖者智慧,也當審視君情;要索得君主內心的真正選擇,
就必須揣摩細究反覆試探;「錯其人,勿與語」,若國君不是自己所持主張的當說之人,就不
要對他陳述自己的真實想法,這是名士選擇君主的根本點。那麼,自己該當如何試探秦公的真
正抉擇呢?
  太陽落山了,衛鞅打馬入城,來到內史景監的小院。
  景監對衛鞅一直刻刻在心,多少次,景監都差點兒要對孝公講出來,想到對衛鞅的承諾,
竟硬是生生憋了回去。三個月來,各縣不斷派人報來士子們在縣府的作為––共下秦地的九十
九個士子,竟是八十多個滯留縣府。他們都有各種各樣的合理合法的理由,蹲在縣府,搜集瀏
覽所能見到的各種書簡,思謀撰寫自己的治秦對策。只有十餘個士子到雍城附近的山村裡看了
看,回到縣府便叫苦不迭,聲稱不給肉吃便要回櫟陽招賢館吃飽了再來。令景監感到欣慰的是
,有個叫王軾的齊國士子,獨身一人跑遍了秦中十縣,雖然都在縣府周圍,但畢竟是深入民間
鄉野了,實在是鳳毛麟角。當景監將王軾的情況稟報給國君時,孝公也很是高興,笑著對他說
:「這位先生頗有吃苦之心,回來再看看吧,若才學見識也可,就給他重任了。」景監實在忍
不住,冒出來一句,「君上,定然還有出類拔萃者在後。」孝公大笑,「在後?在哪裡?景監
啊,我看也就是王軾了。該來的都來了,不來的永遠也不會來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上天
不讓秦國強大,求賢令也就如此而已了。」在孝公的笑聲中,景監分明看到了他眼中閃亮的淚
光。景監感到揪心,可就是不敢再往下說,萬一衛鞅––他不敢望下想,也不願望下想,憋在
心裡又著急,只有三天兩頭向各縣催問士子們動向,反覆叮囑不許漏掉一人。奇怪的是,始終
沒有任何一個縣報來衛鞅這個名字,更別說動靜了。
  看看進入九月,風涼葉落,衛鞅還是泥牛入海,景監的心竟是越來越涼了。他一百個不願
意將衛鞅想成小人,不願意想到他逃回了魏國。可是,他能到哪裡去呢?深訪山野,也不能一
個縣府都不去啊?出事了?跌入深谷了?恰恰遇上盜匪了?景監更是不信。他知道,衛鞅這種
上品名士都是文武兼修的,尋常山險與匪賊也未必奈何得了他。且秦國雖窮,盜匪卻是極少,
丁壯都當了兵,誰去做盜匪?想來想去,還是不得不想到衛鞅逃回了魏國。景監每每在深夜長
長的嘆息,想到原本一個身負絕世才華的名士,卻是如此一個不重然諾不講信義的小人,景監
的心就陣陣做疼。他無法在心中將衛鞅留下的堅實形象撕成碎片,又無法不相信這泥牛入海的
唯一可能。對他這個久在軍中的秦人騎士來說,男子漢之間的情義比生命還重要。衛鞅是他生
平結交的第一個名士,他敬佩他,本能的相信他,甚至對他不說明理由的要求也無端的接受了
。在他心目中,「大義」為士子之根本,不義不節,無恥之尤!一個可敬可親的名士摯友,在
他心中泯滅了,他感到如同自己的生命結束了,自己要垮了,世上再也沒有激動人心閃現光華
的高風亮節了!傷心欲絕,便覺得招賢館求賢真是無聊之極,於是也不去管它,天天關在屋中
大喝悶酒。嚇得小令狐只是悄悄流淚,夜裡也不敢睡覺,死死守在房門外挨凍。
  今天是九月底,三個月的最後一天,景監特別心酸,天黑時分便已經醉倒。
  小令狐坐在正房外的台階上默默流淚。她想,他一定是在官府受了極大的委屈,她要看好
他,絕不能讓他像媽媽一樣剖腹自殺。否則,她將失去最後一個依靠,成為流浪女,成為官奴
。小令狐不斷敲打自己的頭,怕迷迷糊糊睡著了聽不見屋裡的動靜。
  猛然,小令狐聽見一陣馬蹄聲,又聽見有節奏的敲門聲,「嗒,嗒,嗒」。
  小令狐輕手輕腳的走到門後,從門縫中向外張望,只見一個人白衣白馬,似乎像是上次來
客的身影!不對,那個人白皙風采,如何此人乾瘦黝黑?聽聽聲音?對,聲音不會變。想到這
裡,聰明絕頂的小令狐低聲問:「誰人敲門?」
  「小令狐麼?我呀,忘記了麼?」門外傳來熟悉親切的聲音。
  小令狐打開門。衛鞅將馬栓在門外石樁上,走進來蹲身撫摩著小令狐頭髮道:「小妹,我
三月前來過,記得?」
  小令狐「哇––」的一聲,撲在衛鞅肩膀上哭了。
  衛鞅一驚,「怎麼了?內史呢?」
  小令狐拉著衛鞅的手,推開正屋的門,一股濃烈的酒氣撲鼻而來!景監歪倒在黑糊糊的屋
子裡呢喃自語,「衛鞅,你,你,騙了我。小人,騙了我!你,為何如此啊?你––」小令狐
哽咽道:「他天天如此,嚇死我了。」
  衛鞅尋思片刻,吩咐小令狐找來一支粗大的蠟燭點亮。他舉著蠟燭走到景監身邊蹲下,扶
起景監高聲道:「內史,看看我是何人?」
  景監睜開朦朧的雙眼:「你?你是誰?君上派來的?」
  「我是衛鞅!內史再看看。」
  景監聽到「衛鞅」二字,頓時一驚,睜大眼睛,「你?你是,衛鞅?」又揉揉眼睛,「不
對,乾瘦黝黑,有,衛鞅風采?」
  「景兄,衛鞅跋涉三月,走遍秦國,安得不黑不瘦?」衛鞅慷慨高聲。
  像是一聲驚雷,景監內心的朦朧陰雲頓被炸開,霍然站立,目光炯炯的盯著衛鞅顫聲道:
「鞅兄,果然是你麼?你,回來了?」
  「對,衛鞅回來了,整整三月,沒有騙你!」
  景監仰天大笑,欣喜若狂,滿身齷齪酒意一掃而去,張開雙臂,竟和衛鞅緊緊的抱在了一
起。小令狐看見倆人竟像孩童一般,高興得咯咯直笑。
  「小令狐,拿酒來!」景監興奮得高喊。
  衛鞅笑道:「還酒啊?醉得人都不認了。」
  「如何不酒?方纔,那是醉死,死醉!再酒,那是醉生,生醉!」
  衛鞅大笑:「好!苦菜烈酒,就醉生!」
  小令狐登登登跑進廚屋,端來兩隻陶碗笑道:「先喝下去,我再拿。」
  倆人接過陶碗「噹」的一碰,各自咕咚咚飲下,卻又同聲大笑。衛鞅道:「好苦酒。」景
監道:「酸得爽利!真酒呢?」
  小令狐咯咯笑道:「沒酒了。嚇得我將酒都倒了。我來煮茶。」
  衛鞅笑道:「小令狐好聰敏,以酒醒酒。此刻正當飲茶。」
  「還有飯,你們倆都沒吃飯呢?等等就來。」小令狐飛快的鑽進了廚屋。
  景監興起,將草蓆木几搬到了院中。倆人在明朗的秋月下高談闊論感慨百出,率性講起了
秦人土語,時而大笑,時而嘆息,時而興奮,時而感傷,竟是直到明月暗淡,東方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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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秦孝公黎明即起,練劍片刻,便埋首書房開始讀書。
  三個月以來,他對求賢令頒刻後的功效產生了很大懷疑。原想東方列國士子們只要進入秦
國,一定會被他的誠意感動,會和他同心同德的治秦強秦。他不曾想到,注目於功業的士人竟
也會有如此多的世俗要求,怕苦怕窮怕累。從心裡講,作為一個國君,他何嘗不想和齊威王一
樣搞個學宮將這些士子們養起來,需要他們的時候請他們謀劃,不需要的時候便讓他們自由自
在的切磋學問,以彰國家文華。可是秦國太窮,哪裡有財力做這些錦上添花的事兒?在一個窮
弱的戰國,該做的能做的他都做了,甚至不能做的他也勉力做了,誠心誠意,披肝瀝膽。
  可是他看到的回應卻是淡漠的。他從士子們的舉止眼光中讀到了輕蔑,讀到了嘲笑,讀到
了他們自感降尊紆貴的虛榮和自大。這正是他最不能容忍的。他可以坦然接受任何人對秦國的
指責評點甚或是惡意咒罵,但絕然不能接受對秦國的蔑視和嘲笑。六國卑秦,不屑與之會盟,
他視為莫大國恥,書刻血碑以示永誌不忘。他想不到的是,連求官做事的士子們竟然也對秦國
顯出一種滿不在乎的輕蔑與嘲笑。當他確定無疑的感受到這一點時,他的心又一次被深深刺傷
。為何如此?為何這些將依靠秦國建功立業,要靠秦國給予官職爵位的士人也敢蔑視秦國,蔑
視秦國君主?冥思苦想中他恍然大悟,這些士子們將他們自己看作了拯救秦國的恩人,他們將
給秦國帶來富強,是以有理由蔑視呈現在他們面前的窮困愚昧。果然如此,也就罷了,嬴渠梁
的胸懷夠寬闊,對大才賢士的狂傲不羈完全可一笑了之。然則隨著士子們的訪秦作為,他又一
次感到了失望。這些人只在縣府打轉兒,能找到強秦國策?是大才造世的作為麼?聊以自慰的
,還有一個王軾差強人意,招賢一事不至於難以收拾。名士難求,高人難遇,看來扭轉乾坤的
磐磐大才真是可遇不可求。說到底,秦國強大還得靠自己。
  嬴渠梁決意自己謀劃強秦之道,他相信自己的學力不算很差,刻苦修習,縱然不是大才,
也是中才,絕然不會讓秦國在自己手裡繼續衰落。一個月前,他將書房擴大了三倍,開始讓長
史公孫賈給他搜集簡冊典籍,將宮室所能找到的一切務實書籍全部搬到了自己的新書房。從此
,他每天夜讀兩個時辰,早起一個時辰,練劍之後準點讀書到卯時,再處理國務。卯時之前,
他不見任何人。天天如此,今日亦如此。
  黑伯在書房門口輕聲稟報:「君上,內史景監求見。」
  「讓他卯時後再來。」
  「內史說,有緊急事體。」
  秦孝公無奈的丟開簡冊,「請內史進來吧。」
  景監走進書房,只看見沉沉簡冊高高低低環繞成巨大的書山,卻不見國君身影,驚訝得不
知說什麼好。他有一個多月沒有到國君書房了,不想變化竟如此之大?他不禁高聲道:「君上
,景監參見。」
  秦孝公從書山中繞出來,手中還拿著一卷竹簡,「景監呵,如此高興?」
  「君上,好事,大好事。」
  「究竟何事?孩童一般。」秦孝公頗為不悅。
  「君上,茲事體大,容臣徐徐道來。」景監雖笑,臉上卻冒出了細汗。
  「徐徐道來?」孝公不禁一笑,「你也成老儒了?好,就徐徐道來吧,坐。」
  景監長噓一聲,從出使魏國遇衛鞅講起,講到衛鞅入秦,講到招賢館衛鞅暗察國君,講到
衛鞅訪秦的艱苦認真和細緻,對衛鞅的才能大加褒揚。
  秦孝公很平靜的聽完景監敘說,淡淡笑道:「內史是說,衛鞅是個大才?」
  「是。君上,衛鞅入秦,求賢令終有正果。」
  秦孝公笑道:「莫給求賢令找正果,自古求賢不遇者多矣。內史究竟何意?」
  「臣請君上,許衛鞅面陳長策。」
  秦孝公點頭道:「當然。士子如此苦訪,可見一片赤誠,有無長策,皆須敬之。就明日吧
,政事堂大禮待之。」
  景監激動得顫聲道:「臣,謝過君上!」
  「又非待你大禮,謝從何來?」秦孝公一笑,又一歎,「景監呵,求賢之道,長矣遠矣。
人有精誠,上天不負。縱無大才,秦國也不會滅亡的。」
  景監從國府出來,立即趕赴招賢館,派出一名書吏給渭風客棧的衛鞅送去一信,叮囑他務
須精心準備一舉成功。然後又找到王軾等十餘名士子,請他們做好面見君上的準備。最後又安
排了其餘士子們撰寫治秦對策的竹簡、筆墨、刻刀等一應瑣務,方才回家呼呼大睡,安心給明
日準備精神。
  次日清晨卯時三刻,櫟陽城門剛剛染上秋日的金色,四名甲士便護衛著一輛牛拉軺車,匡
啷匡啷的駛到了渭風客棧門前。景監從車前跳下,肅立門前高聲報號,「內史景監,迎接衛鞅
先生入宮––!」話音落點,一名隨行書吏捧著刻有景監官位名號的木牌恭敬進入客棧。片刻
之後,衛鞅在侯嬴陪同下出門,互道禮節,景監便請衛鞅上車,自己親自駕車,向國府匡啷匡
啷駛來。
  短短的路程,景監沒有問話,衛鞅也沒有說話。
  國府門前,已經升任國府衛尉的車英全副戎裝,肅立迎候。見牛車到來,高聲宣示道:「
奉國君令,賢士軺車直入國府––!」長劍一舉,兩列甲士嘩然閃開,景監駕著牛車匡啷匡啷
駛進了國府庭院,直到政事堂院中停下。
  秦孝公和甘龍、嬴虔、公孫賈、杜摯幾名重臣,已經在政事堂前等候。見牛車駛到,秦孝
公大步上前,親自來扶衛鞅下車。衛鞅拱手道:「多勞君上。」也沒有推辭,便搭著孝公的胳
膊下了車。旁邊的甘龍深深皺起了眉頭。
  衛鞅下車,向秦孝公拱手見禮,「在下衛鞅,參見君上。」
  秦孝公扶住笑道:「先生辛苦了。請––」便扶著衛鞅走上六級台階,走進政事堂大廳,
一直扶衛鞅到君主旁邊最尊貴的位置坐下。一行大臣隨後坐定,內侍上茶後退出,大廳一片肅
然。
  秦孝公肅然拱手道:「先生入秦,苦訪三月,踏遍秦國荒僻山川,堪為賢士楷模。今日朝
會,特請先生一抒治秦長策。」說著便站起身來,轉向衛鞅深深一躬,「請先生教我。」衛鞅
座中坦然拱手道:「不敢言教,但抒己見耳。」秦孝公坐回旁邊長案前,又恭敬拱手道:「先生
請不吝賜教。」
  衛鞅環視四坐,終於將目光注視著秦孝公,不慌不忙開講:「天下萬物,凡有所事,必有
所學。治國之道,為諸學之首,源遠流長,博大精深。自黃帝以降,歷經三皇五帝而夏商周,
治國之道雖有變化,然終以王道治國為主流。周室東遷以來,禮崩樂壞,天下紛擾,高岸為谷
,深谷為陵,諸侯僭越,瓦釜雷鳴,王室衰落,列國崛起。惟其如此,治國之學亦成眾家爭勝
之勢,終於莫衷一是。然細細查究,終無超越王道治國之境界者。」
  聽到這一通辭藻華麗而不著邊際的開場白,景監迷糊起來,不明白衛鞅要如何了結這場隆
重的殿對?難道他胸中所學就是這些老生常談?衛鞅啊衛鞅,我如何老是摸不透你?機會給你
了,你沒真才實學,怨得誰喲?景監再抬頭看看場中,甘龍與公孫賈、杜摯頻頻點頭,面露笑
容。而嬴虔、子岸與後來的衛尉車英三個將領,似乎直打瞌睡。惟有國君秦孝公平靜如常面無
表情,只有景監知道,這是國君對最討厭最無奈的人和事才有的一種冷漠和蔑視。
  「敢問先生,何謂王道治國啊?」秦孝公淡淡的問道。
  「所謂王道者,乃德政化民,德服四邦,德昭海內,德息兵禍,以無形大德服人心,而使
天下安寧之道也。何謂德?德者,政之魂魄也。對庶民如同親生骨肉,對鄰邦如同兄弟手足,
對罪犯如同親朋友人。如此則四海賓服,天下化一也。」衛鞅語言鬆緩,面色莊重,儼然一副
講述高深玄妙之大道的神色。
  秦孝公閉目養神,似睡非睡。三個將軍卻是實在在的睡著了,粗莽的子岸竟撤起了沉重的
鼾聲。秦孝公竟然如同沒聽見一般。惟有甘龍頗感興趣,插進來問道:「先生以為,秦國當如
何行王道之治?」
  衛鞅從容道:「王道以德為本。秦國行王道,當如魯國,行仁政,息兵戈,力行井田,赦
免罪犯。」
  秦孝公霍然睜開眼睛,打斷話頭道:「先生,今日到此為止吧。後有閒暇,再聽先生高論
。內史,送先生。」說完,逕自撇下一堂大臣揚長而去。甘龍想喚回國君,卻欲言又止,向衛
鞅拱手做禮,便匆匆而去。三位將軍也伸著懶腰,打著哈欠揉揉眼睛逕自走了。公孫賈和杜摯
也跟著甘龍走了。空蕩蕩的政事堂,只剩下肅然沉思的衛鞅。
  景監尷尬得無地自容,再也無心和衛鞅說話,苦笑著拱手道:「先生,請吧。」
  牛車匡啷匡啷的又駛出了國府。到得渭風客棧門前,衛鞅剛一下車,景監便對牛脊梁狠抽
一鞭,「加!」的一聲,匡啷啷走了。
  衛鞅看著景監的背影,搖頭微笑著走進渭風客棧。
  回到家,景監喪氣得直想打自己耳光。這叫什麼事兒?如何能弄成這樣?要知道他學的就
是這些鳥玩意兒,費那麼大勁兒吃撐了?算了算了,不想了,明日還有正事哩,吃完飯睡覺!
景監高聲道:「小令狐,飯來,快點!」
  「來了來了。」小令狐捧著木盤頑皮笑道:「喲,一陰一晴的,又咋了?」
  「小孩子家少問。只對你說,今後那個人再來,就說我不在。」
  「哪個人呀?」
  「昨晚那個人!知道麼?就是他!吃飯。」
  小令狐捂著嘴巴不敢笑,嘟囔道:「那人很好麼,你們稱兄道弟的。」
  「好甚?草包!飯袋!豬頭!磚頭!」景監氣得連連亂罵。
  從來沒見過景監如此孩童般失態,小令狐咯咯大笑得噴出飯來。
  景監臉一板,卻禁不住也「噗」的一笑,「氣死我也。」
  「嗒,嗒,嗒」,響起熟悉的敲門聲。
  小令狐做個鬼臉,「開不?一定是那塊磚頭。」
  「懂個甚?我還要問他呢,開去。」
  「說人家是塊磚頭,還問個啥?」小令狐嘟囔著走了出去。
  「吱呀」一聲門響,衛鞅笑道:「小妹呀,內史罵我了麼?」
  小令狐向衛鞅做個鬼臉,指指正房悄聲道:「正罵呢,小心。」
  衛鞅笑著走進正房,坐在景監對面:「景兄,我特來領罵。」
  景監丟下碗筷,「啪!」的一拍木几,顫聲道:「衛鞅啊衛鞅,國君念你辛苦,我景監慕
你才華,誰想你竟是個草包,飯袋,豬頭,磚頭!說出忒般沒力氣的話來?分明是亡國之道,
還說甚治秦長策?那魯國氣息奄奄,是秦國學的麼?你呀你,我看也就只能下兩盤棋。說到正
事,哼,磚頭一塊,一塊磚頭!」
  衛鞅不禁哈哈大笑,前仰後合,逗得小令狐也咯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笑甚?難道你很高明麼?」
  大笑一陣,衛鞅回過神來認真問,「內史大人,你說我衛鞅千里迢迢,就是為了給秦國講
這亡國之道來了?」
  景監一怔,「既然不是,為何忒般沒力氣?」
  「記得訪秦之前,你答應我的請求麼?」
  景監默然點頭,眼睛盯住衛鞅。
  衛鞅坦然相對,「景兄,請為我再次約見秦公,我知道該說什麼。」
  景監嘆息一聲:「好吧,君子一諾,就再信你一次。」
  正在此時,門外一陣急驟的馬蹄聲傳來,接著便是「啪啪啪」的拍門聲。小令狐急急開門
,一個書吏衝進門來高聲道:「內史大人,招賢館士子們鬧起來了!」
  「所為何事?」景監急問。
  「尚不清楚,只是有三五十人吵著要走。」
  景監道:「鞅兄,我去了,回頭再說。」
  衛鞅笑道:「你去忙吧,我也走了。」便和景監一起出門回了客棧。
  招賢館裡一片混亂。士子們將掌事圍在中間,吵吵嚷嚷要見國君,否則今夜就離開秦國。
掌事連連向士子們做拱,高聲道:「諸位先生,不要急,不要急,已經派吏員去請內史大人了
。」一個士子高聲怒斥:「內史徇私,找他何用?要見國君!」「對,要見國君!」士子們嚷
成一片。景監趕到時,滿庭院正亂得不可收拾。景監站上一塊石頭高聲道:「諸位先生,我是
內史景監。有何不平,請對我說。」
  一個紅衣士子高聲道:「請問內史,一個腐儒能見君面陳,我等何被冷落?」
  「內史徇私,舉賢無公心,我等要面見君上!」
  「王道之說,竟也大禮相待,這是何人薦舉?」
  「國君不聽此等亡國之道,只有內史徇私舞弊,舉莠棄良!」
  「請問內史,衛鞅用多少金錢買通了大人?」
  「我等實言相告,今夜不見君上,即刻就走!」
  「對,求賢令說得好,實則是虛情假意,蒙騙天下!」
  景監已經明白,這完全是因為衛鞅今日的失敗激起的事端。這些士子們原本就是個個自命
不凡,訪秦回來後更是躊躇滿志的熬夜撰寫,等待一朝面君陳策。後來聽說,有個不住在招賢
館的魏國士子竟然捷足先登,被軺車接進了國府。士子們就議論紛紛,說秦國只瞅著魏國士子
,瞧不起別國賢士。一時間,「魏國士子有何了得?」的憤然議論瀰漫了招賢館。然則景監已
經分頭排定了國君對策的次序,也已經分別向士子們說明。所以不滿歸不滿,倒也沒出亂子。
誰知午後有消息傳出,說那個魏國士子是個腐儒朽木,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講了一通不著邊
際的大話,國君憤然拂袖而去。這一下卻猶如火上澆油,士子們不約而同的將舉薦腐儒的罪責
看在了景監身上,越想越不滿,便聚相計議,以離開秦國相要挾,提出當夜面見君上。
  景監心下明白,向場中拱手高聲道:「諸位先生,景監是否徇私枉賢?可以存疑。衛鞅是
否有才?可以後觀。諸位請見君上,景監即刻進宮稟明。君上勤政敬賢,定然不會怠慢諸位先
生。請諸位立即準備對策。」
  士子們想不到這個很有實權的內史竟如此爽快,一時間倒是全場沉默。依許多士子的想法
揣測,這個實權內史一定被衛鞅收買了;此等佞臣,不給他金錢,休想過他的關口,和山東六
國一樣!今日向他提出面見國君,他定然拒絕,然後便鬧到國府,扳倒這個黑心內史!但卻沒
有想到他竟然一口答應去請國君,卻也奇了。有些沒有對策或有他情者,竟是忐忑不安起來,
原本準備藉故離開已經將包袱提在手裡的人,也頓時尷尬起來。
  景監走下大石,對掌事吩咐,「好生侍奉先生們,今夜對策之前,那位先生也不能走。收
拾庭院,準備迎候國君。」說完,上馬出了招賢館。
  一刻之後,秦孝公便走馬而來。他正在書房用功,接到景監急報也感意外,稍加思忖,感
到這倒未嘗不是一個好機會,便向黑伯吩咐了幾件事,和景監一起從容來到招賢館。
  招賢館庭院中已經佈置好露天坐席。秋月當空,再加上幾十盞碩大的風燈,偌大庭院倒也
是明亮異常。士子們已經在各自坐席上就位,一片肅然安靜中透出幾分緊張。景監吩咐在前方
中央國君長案的兩側再加了六張木案。剛剛加好,甘龍、嬴虔、公孫賈、杜摯、子岸、車英六
位大臣便相繼來到入座。場面如此隆重,顯然大出士子們意料,肅然靜場中有人緊張得不斷輕
輕咳嗽。這時,景監看見衛鞅也來了,坐在最後的燈影裡。
  秦孝公莊重開口道:「諸位賢士訪秦辛苦,嬴渠梁先行謝過。秦國求賢,未分良莠前,一
體待之。今夜以衛鞅陳策之同等大禮,傾聽諸位先生的治秦國策,請諸位先生不吝賜教。上有
青天明月,下有國士民心,嬴渠梁是否屈才枉賢?神人共鑒。」
  景監向場中拱手道:「敢請諸位賢士,先行報出策論名目,以為應對次序。」
  士子們相互觀察,眼神探詢,竊竊私語,竟是無人先報。
  終於一人站起,布衣長衫,黑面長鬚,高聲道:「我乃陳國士子王軾,訪秦十縣,深感秦
國吏治弊端,呈上我的《治秦吏制策》。」書吏接過,恭敬的擺在秦孝公案前。孝公肅然拱手
道:「多謝先生,嬴渠梁當擇日聆聽高論。」
  一陣騷動,有人站起高聲道:「訪秦有得,呈上我之《秦縣記》。」
  「吾推崇墨家,呈上《兼愛治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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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呈上《無為治秦》。」
  「呈上《百里奚王道治秦》。」
  「呈上《中興井田論》。」
  「呈上《地力之教未盡論》。」
  「我是《更張刑治論》。」
  一卷又一卷的報出呈上,秦孝公的案前已經堆起了高高一摞。大約在五十多卷時,秦孝公
感覺還沒有聽到一個振聾發聵的題目,場中卻突然靜了下來。
  景監笑問:「如何?其餘先生?」
  經常忿忿然的紅衣士子霍然站起,手扶長劍,高聲道:「我是稷下士子田常,不知秦公對
非秦策論可否容得?」自報稷下學宮的赫赫名號與「田」字顯貴姓氏,又兼腰繫長劍神態倨傲
,非但使甘龍等幾位大臣一臉不悅,就是場中士子,也是側目而視。秦孝公卻是精神一振,微
笑答:「良藥苦口,良臣言悖。如何不容非秦之言?」
  「好!這是我田常的《惡政十陳》,秦公願聽否?」
  名目一報,場中一片嘩然,甘龍等早已經是面色陰沉。面對秦國君臣和天下士子,公然指
斥秦國為「惡政」,等閒之人豈能容得?
  秦孝公卻拱手笑道:「請先生徐徐道來,嬴渠梁洗耳恭聽。」
  紅衣士子田常展開長卷,亢聲道:「秦之惡政有十:其一,窮兵黷武;其二,姑息戎狄;
其三,君道乖張;其四,吏治暗昧;其五,貶斥私學;其六,田制混亂;其七,不崇孝道;其
八,蹂躪民生;其九,崇武貶文;其十,不開風化。大要如此,請秦公思之。」
  這《惡政十陳》,幾乎將秦國的政情治情悉數羅列,刻薄如君道乖張、蹂躪民生、不崇孝
道、不開風化,使座中大臣無不憤然作色。嬴虔、子岸、車英三人同時緊緊握住了劍柄。田常
卻是坦然微笑,站立場中,似乎在等候著秦國君臣的雷霆怒火。坐在最後燈影裡的衛鞅禁不住
手心出汗,擔心秦孝公按捺不住。他看透此人苦心,定是要在秦國以「不畏暴政」的驚人行動
成名於天下。若秦公發作,田常肯定更加激烈,這是「死士」一派的傳統,他們不會屈服於任
何刀叢劍樹。
  這時再看秦孝公,卻是肅然站起,向田常深深一躬,「先生所言,嬴渠梁雖感痛心疾首,
然則實情大體不差,嬴渠梁當謹記先生教誨,刷新秦國,矢志不逾。」
  又是大出意料,士子們不禁拍掌高喊:「好––!」「秦公雅量!」
  十幾個士子紛紛站起,呈上手中卷冊,高報:「我的《窮秦錄》。」
  「我的《苛政猛於虎》。」
  「我之《入秦三論––兵窮野》。」
  「我也有對,《櫟陽死論》。」
  紛紛嚷嚷,竟然全是抨擊秦國的簡冊,一卷一卷,堆滿了一張長案。秦孝公肅然立於攻秦
簡冊前,一卷卷飛快瀏覽,竟是悚然動容。他回身對田常等人拱手道:「公等骨鯁之士,請留
秦國,以正朝野視聽。」
  田常哈哈大笑,「秦公欲以我等為官乎?我等痛斥秦國,秦公不記狂狷荒唐已知足矣,豈
能留秦自討無趣?」非秦士子們紛紛應和,「多謝秦公!」「我等當離開秦國也。」「秦公胸
襟似海,容當後報!」
  秦孝公站上長案,向士子們拱手一周,慨然高聲道:「公等對秦國百年以來之諸種弊端,
皆做通徹評點,切中時弊。嬴渠梁以為,非秦者可敬,卑秦者可惡。諸位既敢公然非秦,亦當
有膽略治秦,精誠之心,何自覺無趣?請諸公留秦,十日內確認職守。公等以為如何?」又是
深深一躬。
  抨擊秦政的士子們低下了頭,難堪的沉默。突然,田常面色脹紅,嗆啷拔出長劍走到秦孝
公面前!座中子岸一聲怒吼,「大膽!」長劍一揮,遠處幾名甲士跑步上來圍住了田常。秦孝
公勃然變色,大喝一聲,「下去!」轉對田常拱手道:「先生鑒諒,有話請講。」田常向秦孝
公深深一躬,激昂高聲道:「田常身為稷下名士,非但做《惡政十陳》,且鼓動同人離開秦國
。然則秦公非但不以為忤,反以國士待我。人云,君以國士待我,我當以國士報之。田常當以
熱血,昭秦公之明!」話音方落,長劍倒轉,洞穿腹中,一股熱血直噴三丈之外!
  「先生––!」秦孝公大驚,撲到田常身上。
  田常拉住秦孝公的手笑道:「以公之胸襟,圖霸小矣,當,王天下。」說完,頹然後仰,
撒手而去。
  變起倉促,所有的士子們都感到震驚,圍在田常的屍體周圍默然垂首。
  秦孝公抱起田常遺體,安放到自己的長案上,眼中含淚,對景監肅然道:「先生國士,以
上大夫之禮葬之。」
  滿場士子們莊重一躬,「謝過秦公高義!」
  秦孝公向士子們拱手做禮,坦誠真摯而又不勝惋惜,「田常先生去了,諸位勿以先生之慷
慨激烈有所難為。願留則留,願去則去。留則同舟共濟,去則好自為之。秦國窮困,沒有高車
駟馬送別諸君,遠道者贈匹馬,近道者牛車相送,每位先生贈送百金,以為杯水車薪之助。」
  一個中年士子感動哽咽,「我等離秦還鄉,皆因與秦地風習水土不合,其中亦有不堪艱難
困苦者。是以我等沒有對策可呈,然絕無他意,尚請秦公詳察。」
  秦孝公不禁大笑,「周遊列國,士子風尚,入秦去秦,尋常得緊。十年後請諸位重遊秦國
,若秦國貧弱如故,嬴渠梁當負荊請罪於天下。」
  「好––!」一片激昂,喊聲掌聲響徹招賢館。
  當南門箭樓上響起五更刁斗時,招賢館方才恢復了平靜。
  第二天早晨,景監送走了三十多名東方士子,又將留下的士子們的各種事務安排妥貼,才
來到國府晉見秦孝公。時當正午,秦孝公正在書房外間用飯,立即吩咐黑伯給景監送來一份午
飯––一鼎蘿蔔燉黃豆,一盤黑麵烤餅。看看國君面前也是同樣,景監不禁眼眶濕潤起來。孝
公笑道:「有何可看的?咥吧。」一句秦人土語,景監笑了起來,埋頭便吃,淚水卻滴到了熱
氣蒸騰的鼎中。匆匆用完,黑伯收拾擦拭了書案,默默去了。孝公笑道:「秋陽正好,院中走
走吧。」景監便隨孝公來到庭院,正是秋高氣爽的時節,院中落葉沙沙,陽光暖和得令人心醉
。漫步徜徉,景監竟是不說話。孝公笑道:「景監啊,你匆匆而來,就是要跟我曬太陽麼?」
景監囁嚅道:「君上,招賢館士子們,如何安置?」孝公大笑,「如何安置?昨夜不是說了?
至於何人何職,還得計議一番嘛。內史著急了?」景監忙道:「不急不急。」孝公道:「不急?
哪你來何事啊?」景監臉色脹紅,卻是說不出話來。秦孝公看著景監窘迫,不禁哈哈大笑,「
說吧,不怪你就是。」景監吭吭哧哧道:「上次,衛鞅之事,臣,委實不安。」
  「有何不安哪?」秦孝公淡漠問道。
  「衛鞅對策,實在迂腐。」
  「迂腐的又不是你,不安何來?」
  「只是,臣斥責衛鞅,說他給國君講述亡國之道。他回了一句,臣感意外。」
  「他如何回的?」
  「他說,我衛鞅千里迢迢,難道就是對秦公講述亡國之道來了?」
  秦孝公聞言,卻是默然良久,笑問:「內史還想如何?」
  「臣斗膽,請君上再,再次聽衛鞅一對。」
  「既然內史不死心,就再見一次吧。我看,明日正午吧,就這院中。」
  景監深深一躬:「謝君上。」心中頓感寬慰,舒心的笑道:「君上,臣告辭。」孝公叮囑道
:「見衛鞅的事不要太操心。田常的葬禮一定要辦好。」景監道:「臣明白。」便興沖沖走了。
到得招賢館,景監先仔細安排了田常葬禮的細節瑣務,確定了下葬日期,然後便向渭風客棧匆
匆而來。
  ***
  衛鞅在招賢館目睹了田常剖腹自殺,感慨萬端,回到客棧竟是無法入睡。
  他知道,招賢館波瀾皆由他的「失敗」對策引起,如果他第一次就顯出法家本色,肯定局
勢要好得多,但卻試探不出秦公的本心本色,自己往前走就會不塌實。第一次雖然「失敗」,
但卻切實感覺到了秦孝公絕然不會接受王道的明確堅定。更重要的是,由此引起的波瀾使秦孝
公在招賢館淋漓盡致的表現出發奮強秦的心志,直是始料未及。這種用語言所無法試探的內心
溝壑,在強烈的衝突面前竟是盡顯本色,無法壓抑,也無法掩飾。使衛鞅激動的,不僅僅是看
到了秦孝公忍辱負重決意強國的意志,而且看到了秦孝公在驟然事變面前穩如山嶽強毅果斷的
閃光。既然如此,要不要繼續試探?衛鞅凝思默想半日,心中終於明晰起來。
  這時,景監匆匆而來,高興的向衛鞅講了國君的應諾。衛鞅也很高興,請景監和侯嬴一起
飲酒。景監和侯嬴也是一見如故,三人直飲到二更時分方散。臨走時,景監反覆叮囑衛鞅,一
定要拿出真正的治國長策,否則他無法再面見國君。衛鞅帶著幾分酒意,慷慨應道:「內史勿
憂,衛鞅自有分寸。」景監也就放心去了。
  第二天正午,衛鞅早點兒吃完飯,特意先到招賢館等候景監用完飯,倆人一起向國府而來
。進得政事堂,恰恰秦孝公也是用餐方罷,正在庭院中漫步,見二人到來,便笑道:「嬴渠梁
正在恭候先生,這廂請。」來到政事堂後面的空闊庭院,只見樹下已經鋪好了一張大草蓆,案
几齊備,黑伯正在擺設茶具。顯然,秦孝公要在這露天庭院聽衛鞅第二次對策。秋日和煦,黃
葉沙沙,又逢午後最少來人的時刻,院中一片寂靜清幽,正是靜心交談的大好時光。
  秦孝公拱手笑道:「前次朝堂人多紛擾,先生未盡其興。今日嬴渠梁屏棄雜務,恭聽先生
高論,不知先生何以教我?」
  衛鞅從容不迫,「君上既然不喜王道,衛鞅以為可在秦國推行禮制。以禮治國,乃魯國大
儒孔丘創立的興邦大道,以禮制為體,以仁政為用,仁政理民,禮制化俗,使國家裡外同心,
達大同之最高境界。如此,則國力自然凝聚為一。」
  秦孝公卻不像頭次那樣一聽到底,他微笑插問道:「儒家主張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
其實就是要恢復到西周時的一千多個諸侯國去,先生以為可行麼?復井田、去賦稅,在方今戰
國也可行麼?」
  衛鞅辯駁道:「儒家行仁政禮制,不以成敗論美惡。不修仁政,雖成亦惡。修行仁政,雖
敗亦美。此乃殺身成仁、捨生取義之大理也。公當思之。」
  秦孝公冷冷笑道:「大爭之世,弱肉強食,正是實力較量之時,先生卻教我不以成敗論美
惡,不覺可笑麼?果真如此,秦國何用招賢?」
  景監在旁,沮喪之極,只是不好插話,便大惑不解的盯著衛鞅,臉上木呆呆的。衛鞅卻是
不急不躁,沒有絲毫的窘迫,竟是從容再道:「君上再容我一言。」
  秦孝公笑道:「無妨,嬴渠梁願洗耳恭聽。」
  「若君上痛惡仁政禮制,衛鞅以為,可行老子之大道之術。老聃乃千古奇才,他的道家之
學,絕非尋常所言的修身養性之學,而是一種深奧的邦國大學問。方今天下刀兵連綿,若能行
道家之學,則君上定成千古留名的聖君。」
  「敢問先生,道家治國,具體主張究竟何在?」
  「官府縮減,軍隊歸田,小國寡民,無為而治。此乃萬世之壯舉也。」
  「還有麼?」
  「道家精華,盡皆上述。其餘皆細枝末節也。」
  秦孝公哈哈大笑,「先生之學,何以儘教人成虛名而敗實事?這種學問,與宋襄公的仁義
道德如出一轍,有何新鮮?一國之君,聽任國亡民喪,卻去琢磨自己的虛名,一味的沽名釣譽
,這是為君之道麼?是治國之道麼?」說罷站起來一笑,「先生若有精神,就去做別的事兒吧
,治國一道,不談也罷。」大袖一揮,逕自而去。
  景監呆若木雞,難堪得不知何以自處。想追孝公,無顏以對,想說衛鞅,又覺無趣,只有
板著臉生自己的悶氣。突然,衛鞅卻仰天大笑,爽朗興奮之極。景監愕然,「你?莫非有病?
」衛鞅再次大笑,「內史呵,我是高興哪。」景監上下端詳,「你?高興?有何高興處?」衛
鞅向景監深深一躬,「請內史與我回客棧共飲,以賀半道之功。」景監心中有氣道:「好吧,
我看你衛鞅能搞出甚個名目?走,隨你。」
  衛鞅拉著景監欣然來到渭風客棧,侯嬴高興得立即擺上肥羊燉和苦菜烈酒。景監悶悶不樂
,衛鞅卻是滿面笑意。侯嬴疑惑的看著兩人,「一喜一憂,究竟如何?」景監搖頭嘆息道:「
他又說了一通忒沒力氣的話,君上拂袖而去。你說你高興個甚?不是有病麼?」侯嬴不禁笑了
起來,「先生原本賣藥,何以自己有病?」衛鞅大笑舉爵,「來,景兄,侯兄,我等先痛飲一
爵。」三人舉爵飲盡,景監低頭不語,侯嬴卻笑看衛鞅,等待他說話。衛鞅微笑道:「景兄莫
要沮喪,與君上今日一會,大功已成一半矣。」景監驀然抬頭,「大功?你有大功麼?」衛鞅
笑道:「景兄,你久在官場,但聞國君求賢而擇臣,可曾聞臣工亦求明而擇君?」景監驚訝道
:「你是說,你是在選擇明君?」衛鞅大笑道:「然也。景兄一語中的。」景監依然一臉困惑,
「用亡國之道選擇明君?」衛鞅悠然道:「景兄曾扮東方大商進入魏國,想來對商道尚通。請
問,今一人懷有絕世珍品,當如何尋找識貨之買主?」
  景監毫不遲疑,「自當示珍品於買主,對其真實介紹,如實開價。」
  「要是買主不識貨呢?」
  「繼續等候,或另外尋覓識貨買主。」
  「整日懷抱珍奇,沿街叫賣?」
  「難道還有更好的辦法不成?」景監似有不服。
  「我有一法,景兄姑妄聽之。」衛鞅頗為神秘的一笑,「大凡稀世珍奇,絕不可輕易示人
。首要大計,在於選擇目光如炬的識貨之人,此所謂貨賣識家也。試探買家之上乘法則,先示
劣貨而後出珍奇,如此則百不差一。景兄以為如何?」衛鞅的口吻,完全是一個老謀深算的商
人。
  景監還在回味之中,喃喃自語,「先示劣貨而後出珍奇?先示劣貨?」
  侯嬴笑道:「不識劣貨,豈能識得絕世珍奇?鞅兄如此精於商計,佩服。」
  「鞅為殷商之後,略通一二,聊做類比,二位見笑。」
  景監猛然拍案,高聲道:「好!君擇臣以才,臣擇君以明,不識貨,焉得為明?鞅兄高見
,景監茅塞頓開!」
  侯嬴道:「哪?往前的路,該如何走法?」
  「這要看內史了,景兄對衛鞅還有信心否?」
  景監大飲一爵,長吁一聲,「我就硬起頭皮,再來一次。」又猛然醒悟,「哎,先說好,
這次是劣貨?還是珍奇?」衛鞅和侯嬴同聲大笑,景監也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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