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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一 黑色裂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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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02:11:43 |只看該作者
  公孫賈大為惶恐,伏地叩頭不止,「太子休出孟浪之言,臣等委實吃罪不起。老太師風燭
殘年,臣亦久欲逃遁山林,豈敢過問朝局?」
  誰知嬴駟更加氣惱,小臉兒通紅,尖聲叫道:「豈有此理?秦國難道成了危邦不可居麼?
誰將國家攪成了如此模樣?骨鯁之臣都要走!誰?說呀!怕甚來––」卻突然打住,眼睛直勾
勾的望著門口。
  嬴虔一臉寒霜走了進來,冷冷道:「駟兒,身為太子,對大臣不敬,成何體統?」
  嬴駟和所有的公室子弟一樣,素來害怕這位威猛莊重的伯父,況且他又是太子左傅,管教
自己名正言順。臉上一紅,聲勢頓時萎縮,期期艾艾道:「駟兒,見,見過伯父。沒,沒說甚
––」
  「國事有官稱。不是伯父,我是左太子傅,來檢視你的學業。」嬴虔冷冰冰打斷嬴駟,將
「左太子傅」幾個字咬得又重又響。
  甘龍正在淚眼朦朧,一時竟有些茫然。雖然他是資深老臣,但對霹靂猛將嬴虔卻素來敬而
遠之,實則是敬畏三分,況且今日又在太子府,嬴虔分明便是正主兒;自己身為太師,對太子
講書本也無可厚非,但講出局外,總有些不妥。雖則甘龍內心忐忑不安,但畢竟是久經滄海,
漫不經心的哽咽著:「左傅鑒諒,都因老夫感念穆公,有所失態。太子勸慰,原是體恤老臣,
莫要責怪太子才是。」
  嬴駟感激的望了甘龍一眼,覺得這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師很有氣度。
  公孫賈原本難堪困窘之極,但在嬴駟甘龍的一遮一擋之後已經冷靜下來,他抹著眼淚拱手
道:「公孫賈參見左傅。太子有過,公孫賈有責,願受懲治。」
  嬴虔卻大咧咧一笑,「你個公孫賈,我是悶得發慌來轉轉。老太師講書,如何不告我一聲
,讓我這粗憨也長點兒學問?」
  「左傅笑談了,不是稟報你了麼?左傅還讓我贈送老太師趙酒呢。」
  嬴虔一怔,卻哈哈大笑,「糊塗糊塗。那好也,從今日開始,每次我也來聽,左右閒著無
事,何如長點兒見識?老太師,繼續講吧。」
  甘龍拱手道:「已經兩個時辰了。老臣年邁,不堪支撐也。」
  嬴虔又是一陣大笑,「老太師能講書兩個時辰,老當益壯,可喜可賀呢。我呀,最怕說話
,半柱香也撐不得,非啞了喉嚨不可。」
  公孫賈笑道:「老太師委實勞頓,下次講書,我當專程請左傅監講。」
  嬴虔臉色一沉,「監講?你疑心老太師,會用邪說蠱惑太子?大膽!」
  公孫賈想不到丟給嬴虔的燙手山藥,竟如此快捷利落的回到了自己手上,忙不迭擠出一臉
笑容,連連拱手,「豈敢豈敢?有罪有罪。老太師鑒諒!左傅鑒諒!」
  甘龍皺著眉頭冷笑道:「公孫賈,學著點兒。左傅,老夫告辭了。」佝僂著腰身,一副老
態龍鍾的樣子咳嗽著出了門。嬴駟恨狠瞪了公孫賈一眼,連忙趕上去扶著甘龍出門上車。
  「右傅大人,何時講書,不要忘了我,記住了?」嬴虔笑得森然。
  「公孫賈但憑左傅大人定奪!」公孫賈滿臉堆笑,雙腿卻簌簌發抖。
  ***
  剛剛掌燈,吏員便抬進滿蕩蕩兩案公文。衛鞅在書案前坐定,便準備開始批點。正欲提筆
,景監匆匆走進,將太子府的事詳細說了一遍,衛鞅禁不住大笑,卻是什麼話也沒說。景監知
道衛鞅規矩,說完便立即忙著打理公事去了。剛剛批得幾卷,衛鞅突然覺得面前有個身影!不
自覺間,手中鐵筆短劍般飛出!隨即抬頭,卻見侯嬴握著鐵筆微笑著站在面前。「呀,是侯兄
。」衛鞅吁了一口氣,「嚇我一跳呢。來,請坐。」
  侯嬴笑道:「我看你這鐵筆不錯,鵝翎中竟有箭頭,可謂綿裡藏針啊。」
  「侯兄有眼光,此乃鐵筆鵝翎劍,老師贈我的,不想第一次就用錯了。」
  侯嬴坐到對面,「鞅兄,我聽說城裡有過刺客,特來看看。荊南失蹤,你可要加意小心。
」衛鞅點頭,隨即深鎖眉頭:「侯兄,你說天下哪個學派,能與墨家劍士抗衡?」
  侯嬴一怔,搖頭笑道:「如何?你想求援?」
  「哪裡話來,一夜之間,墨家劍士竟然被一個來歷不明的門派趕走了。」
  「有此等事體?這批劍士斷的厲害。」侯嬴驚訝。
  「他們顯然是想幫我,豈不知幫了一個大大的倒忙。」
  侯嬴臉色微變,「如何?幫了倒忙?願聞其詳。」
  「咳,」衛鞅嘆息一聲,「也難怪。他們如何能明瞭這政道奧妙?為政治民,許多事情是
不能大白於天下的,這便是所謂國家機密了。權臣執政,永遠都會有政敵必欲除之而後快的。
政敵之仇殺,可防可治,不可告民。原因何在?這民情如海,有風必有浪,浪急則國家傾覆。
政敵之行若大白於天下,反治刁民便會與之通連呼應,使民心不穩,國策難行。墨家乃近百年
來震懾天下的正正之旗,在民在官,皆可振聾發聵。墨家對我變法之偏見,本屬誤解,必能消
除。今墨家劍士在櫟陽被襲擊驅逐,加之一場大火,使朝野皆知墨家認定秦國變法乃暴政虐民
,流言便會不脛而走,如此長了誰的志氣?滅了何人威風?變法正在爬坡之時,庶民方醒未醒
。經此一舉,民心惶惑,無從辯識。墨家之誤解便會更深一層,豈非要大費周折?侯兄思之,
這是否幫了一個倒忙?」衛鞅說得緩慢沉重,憂心忡忡。
  侯嬴聽著聽著,額頭竟然滲出晶晶汗珠,大是惶惑不安,突兀自語,「如何便沒想到這一
層?」又警覺醒悟,笑道:「鞅兄勿憂。敢與墨家對陣者,必非尋常之輩。我之愚見,解鈴還
須繫鈴者,也許他們會自己補禍的。」
  衛鞅感慨一嘆,「雖則幫了倒忙,然則衛鞅有此無名知音,也足可自慰了。知我變法者,
唯此人也!又何求補禍?」
  侯嬴也是一嘆,眼神中流露出一種感動,「鞅兄,侯嬴告辭。」
  送走侯嬴,衛鞅竟是無心披閱公文,便在庭院中踱步,仰望天中明月,卻是心潮起伏。不
知白雪可曾平安回到了魏國?墨家會不會找她的麻煩?君上在西部巡視,如何還沒有消息?車
英找到君上了沒有?墨家倉促退去,下一步可能如何?和墨家的這場敵對誤會如何化解澄清?
有沒有必要親自去一趟墨家總院––亂紛紛想來,竟是一時沒有頭緒。但無論如何行動,都要
等君上回來再說,櫟陽不能沒有鎮國之主,君上與衛鞅,必須有一人守在櫟陽。還是君上鎮國
合適,畢竟是衛鞅對山中生活與學派門戶熟悉許多,絕不能讓君上去冒險。對,正是如此。變
法已開,沒有我衛鞅,君上可以繼續推行變法。沒有了君上,我衛鞅在秦國豈能站穩腳跟?想
著想著,衛鞅清晰起來,覺得應該乘窩冬季節化解墨家誤會,給來年春天推進變法清除道路。
山地縱然費時,三個月時間,長途跋涉一次也算夠了––
  突然,馬蹄聲急如驟雨,在靜夜長街竟如驚雷滾過!仔細一聽,正向左庶長府而來。衛鞅
心頭一震,大步匆匆向府門走來。
  馬隊正在左庶長府門前收住,車英滾鞍下馬,「衛尉車英,參見左庶長!」
  衛鞅心頭一沉,「車英,君上何在?」
  「稟報左庶長,君上執意孤身赴險,到神農大山找老墨子論理去了––左庶長!」
  衛鞅心頭轟的一聲大跳,面色驟然蒼白,搖搖晃晃的便要栽倒。車英一個箭步衝上,扶住
衛鞅。此時景監已經趕到,立即和車英扶著衛鞅回到寢室。當太醫被急如星火般喚來時,衛鞅
已經從臥榻翻身坐起,揮手吩咐所有人退下,唯留景監車英在房中。衛鞅走下臥榻,雙腿猶自
發軟,強自扶著劍架道:「車英,詳情如何?仔細說來。」
  衛鞅的震驚昏厥,使景監、車英乃至左庶長府的所有吏員都深深震撼。這個在他們看來是
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卓越人物,聞君急難竟是如此急火攻心,可見其對君上、對秦國的耿耿
赤心!戰國之世,風雷激盪,惟有肝膽相照才能殺出一條生存之路。惟其如此,人們對大忠的
渴望和崇尚達到了極致。一個人可以才能平平,但只要有耿耿忠誠的德行,就會受到人們的讚
許、景仰和追隨。才華橫溢而不忠不義,則為天下所不齒。忠於家國,忠於君父,忠於功業,
忠於友誼,忠於愛情,忠於知音,忠於學派,忠於信念––無盡的忠誠在殘酷激烈的大爭之世
磨礪出眩目的光華,數不清的忠臣烈士,留下了天地為之變色的故事。無論何時,無論何地,
人們對忠誠的景仰都不會稍減,都會為之感動不已。衛鞅醒來的時候,屋中所有的眼睛都含著
淚水。他們的淚水凝結了對衛鞅的崇敬,也凝結了對老秦國的忠誠。況且,衛鞅是山東士子,
是外國人,他對秦國的忠誠更容易激起這些老秦人的情感波瀾。
  衛鞅卻似乎什麼也沒有看見,只是緊緊盯著車英。
  車英臉上汗水和著淚水,擦拭一把,便從頭講述了追趕國君、國君遇險、國君決意進山和
自己被嚴令返回櫟陽的詳細經過。重述秦孝公「秦國不能沒有衛鞅,衛鞅是秦國新生的希望」
這段原話時,衛鞅的淚水奪眶而出,一頭栽倒在榻上!半個時辰後,衛鞅醒了過來。他終於平
靜了,喝下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湯,精力也恢復了過來。思忖有頃,他對景監簡略的交代了
必須在晚上完成的公務,便匆匆出門了。
  時近四更,櫟陽街市已經沉寂。衛鞅來到渭風客棧門口,只見漆黑一片,往日掛燈籠處掛
上了一個隱約可見的大木牌。衛鞅繞到偏門,也是大門上鎖。稍一打量,街中確實無人,衛鞅
便站上門前石墩,輕輕一縱,便躍上牆頭。看看院中無人,聽聽又是靜悄悄一片,衛鞅手搭牆
頭,無聲的落到院中。
  衛鞅相信侯嬴會在客棧留下一個可靠的聯絡信使,如今一看,竟是完全的按照他的要求撤
出了櫟陽。此刻,衛鞅真希望侯嬴能有所保留,否則,他的這條應急之策就要落空!面臨危難
的國君就沒有奇士後援。衛鞅此來,是想請侯嬴出山援助秦公的。他瞭解侯嬴,知道他是一個
罕見的風塵隱俠。但他從來沒有說破這一點,一則是沒有必要,二則是作為法家名士,衛鞅對
「亂法遊俠」歷來不贊成也不相交。假如不是白雪,侯嬴也不是商家,衛鞅即或相識也不會有
交誼。時也勢也。在這種精兵猛將無以著力的特殊時刻和特殊對手面前,需要的又恰恰是這種
獨往獨來具有超凡個人行動本領的遊俠人物!俠士們常說,「法以治國,俠以補世。」衛鞅對
此從來視為笑談,不想今日竟真要自己請遊俠「補世」了,不禁感慨中來,第一次感到天下之
大,竟然真有法制威力所不能到達的死角。甚至於自己現下的行動,和遊俠又有何不同呢?心
念及此,不禁啞然失笑。
  猛然,衛鞅聽到了輕微的鼾聲––有人!在侯嬴住的那排大屋中。
  衛鞅輕步來到門前,想了想,「啪啪啪」敲門。
  「誰?」一個粗重的聲音帶有明顯的警覺,衛鞅聽見他已經到了門後。
  「你家主人在麼?我是老國來的朋友。」
  「安邑來的麼?等等。」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大漢搓著睡眼朦朧的臉,使勁搖搖頭,才
看清眼前來人,「哎呀,你從安邑剛來?晚了。事情早完了。」
  「侯大哥呢?」
  「我也不知道。我光管看家。」
  「看家幾個人?」
  「就我和河丫,兩個。」
  「河丫?可是陳河丫?」
  「啊,對!不對!你如何識得河丫?」粗憨的問話顯然有些醋意。
  「河丫住哪裡?我要找她說話。」
  「好,跟我來吧。這兒了。河丫,有人找!」
  「哎––,來了––」白雪住過的小院裡傳來一聲長長的答應,就聽見一溜碎步聲拉開門
,「誰找我?噢––,大哥!」河丫一下子抱住了衛鞅。
  「啊,是大哥呀。稀客稀客,快進去,院裡涼呢。我去煮茶!」大漢一下子熱心起來,一
溜小跑去了。
  衛鞅拍著河丫肩膀笑道:「河丫,白姐姐呢?」
  「還說呢,她們都走了,不帶我。本來我都要回老家去了,可聽黑柱子說,有人要殺那個
甚?噢,姓衛的左庶長,變法可能不穩當,我就沒走。來,大哥,進去坐。你從哪兒來呀?我
給你弄飯吃––」河丫高興的語無倫次。
  衛鞅笑笑,「河丫,我不餓。你別急著說話,我要問你兩句話。」
  「問吧問吧,問甚我都高興呢––」
  「侯大哥去了哪裡?」
  「不曉得嘛。他今晚回來,急忙拿了幾件東西,又走了。」
  「店裡有事,如何找他?」
  「哎呀,他就不讓我和黑柱子找他,說櫟陽不會有事,吃喝給我倆留得夠夠的,有事他也
會知道,不要我們操心。我們就管狗、豬、馬和收拾房子。」
  「白姐姐呢?在魏國還好麼?」
  「呵?魏國?白姐姐沒去魏國啊?」
  「如何?」衛鞅一驚,「你聽誰說的?」
  「黑柱子呀。他送白姐姐上路的。」
  衛鞅沉默了。白雪沒有回魏國,侯嬴沒有回客棧,她們去了哪裡呢?墨家已經離開櫟陽,
侯嬴本不該再走,今晚從他那裡離開匆匆回店匆匆離開,肯定有什麼緊急事情,短時間也不可
能回來,一時間也無法找到。想想便拍拍河丫肩膀道:「河丫,天氣暖和了就回去。聽大哥話
,秦國變法穩當得很,你家的土地也穩當得很。回去採桑種田過日子,過兩年找個婆家,生個
胖小子不好麼?」
  河丫抹著眼淚:「大哥是世上頂好人,河丫聽大哥的。大哥,我把黑柱子帶回去,行麼?」
  「行啊。侯大哥一准答應,秦國人丁少,官府也一准入籍呢。」
  河丫高興得拍手,「黑柱子,快來呀,大哥說你能跟我走了!」
  大漢正在碎步跑來,手中捧著一個銅盤,憨聲笑道:「哎!好勒!侯掌事回來就走,啊。
大哥,黑柱子謝你了。河丫整天念叨你呢。」
  衛鞅笑道:「河丫,我不喝,也不吃。我有急事,要走了。黑柱子,你倆好好過,勤耕勤
織,多繳五穀,掙個爵位,我去看你們!」
  「哎,聽大哥的,一定不給大哥丟臉!」黑柱子使勁點頭。
  「好。我走了。」
  「哎,大哥!跑了一路,不吃不喝便走啊?」河丫急得要哭了。
  衛鞅回頭招招手:「下次在你們家吃好的。」便匆匆而去。回到府中,已經五更。衛鞅輾
轉難眠,站在廊下任寒風吹拂。白雪沒有回魏國,侯嬴沒有在客棧,她們去了哪裡呢?莫非乘
機遊歷天下去了?不會。若遊歷山水,侯嬴何須行色匆匆?昨晚見我時何能不說?若有荊南在
,還可以派出去頂替侯嬴,而今荊南失蹤,這樣的人物何處可找?想來想去,竟是束手無策,
生平第一次遇到了無法解決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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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雖是冬天,神農大山依然是莽莽蒼蒼無邊無際的綠色。
  懸崖絕壁上有一條蜿蜒的棧道,棧道上有兩個身影在緩緩行進。這便是剛剛踏進這片神秘
大山的秦孝公嬴渠梁和墨家弟子玄奇。孝公走得小心翼翼,玄奇在後邊不斷叮囑。邊走邊看,
孝公對山中奇絕的風光大為感慨。亙古以來,這廣袤的森林便人跡罕至,大山中古木參天,不
知來源的溪流飛瀑時時如空谷雷鳴,撒下漫天雨絲。放眼看去,奇峰嵯峨,一線藍天在絕壁夾
峙的大峽谷中時隱時現,深深的谷底竟鑲嵌著明鏡一般的湖泊!山風掠過,林海濤聲便瀰漫了
整個天地之間,一切聲音都消融在這山神的吼嘯之中。風息山空,鳥叫獸鳴便似近在咫尺,卻
是看不見一隻飛禽一個走獸。一種博大無邊的虛空,一種無可形容的清幽,一種亙古潔身的純
淨,一種吞噬一切的恐怖,都使這片大山充滿了迷迷濛濛而又驚心動魄的肅穆。
  「如此大山,便是對墨家的最好註釋,天人合一。」秦孝公終於找到了感受。
  玄奇卻在四面張望,低聲道:「再向前,你就不能說話了。我來應對。」
  秦孝公點點頭,退到玄奇身後,「偏是墨家有這些講究,身居天塹,竟也如此用心。」
  玄奇笑道:「我的國君,天下欲生滅墨家者,可是大有人在啊。」
  「就是楚國、魏國嘛。莫非還有?」
  「你不算一個麼?」
  孝公大笑,玄奇「噓」了一聲道:「看前邊,那是第一道關,黑卡。」
  一座突兀的山巖凌空伸出,猶如山體長出了巨大的胳膊一般,高高懸罩在棧道前方,幾乎
與對面山體的絕壁相連成空中石橋。山巖成奇特的青黑色,凌空伸出的部分竟然光禿禿寸草不
生,裸露的岩石在幽暗的峽谷森森然隱隱有光,顯得怪異非常。秦孝公驚訝端詳間,一支響箭
呼嘯著從岩石胳膊的根部斜斜的飛向天空,在一線藍天中勁直而上,後面拖著一股青煙,煞是
好看。
  「好功夫!」秦孝公不禁輕聲讚歎。
  玄奇擺擺手低聲道:「跟我走,別說話。」便踏著棧道輕鬆前行,竟是如履平地一般。孝
公走這樣的棧道遠不如玄奇熟練,踩得腳下木板嘎吱嘎吱直響。兩人彎過一道突出的山體,進
入一片凹陷山體時,再看那青黑色的凌空巨石,竟似懸在頭頂一般。玄奇腳下輕輕一跺,示意
孝公停步。
  「何為一?」凌空巨石中傳來深厚緩慢的話音。
  玄奇右臂劃一個大圓,悠然答道:「一為圓。一中同長也。」
  「何為二?」
  玄奇雙手大交叉平伸,「兩物相異,為二。」
  「兩物相異,何能一道?」
  玄奇雙臂併攏前伸,「相異不相左,是為一道。」
  凌空巨石中伸出一面飄帶般的長長小白旗,左右擺動,「黑卡,過––」
  玄奇又輕輕一跺腳,孝公便移動腳步。剛剛穿過凌空飛架的巨石,孝公便聽見身後又是一
聲尖嘯,一支響箭拖著一股黃煙飛上天空,卻不知又是何種信號?孝公回頭想看看巨石中的暗
哨位置,卻發現凌空巨石上橫刻著四個大字––非攻樂土!奇怪,這字如何刻在裡面?仔細一
想,恍然大悟,外面進山之人只能看到山水自然,只有出山的墨家弟子和經過認可驗證的友人
,才能在荒絕恐怖中看到人的標記,給冷清孤獨的旅途留下一抹溫暖。思想間已經轉過一道山
灣,一道瀑布匹練般從對面絕壁穿空直下,飛珠濺玉,隱隱轟鳴,分外壯美。
  孝公伸手指指瀑布,又指指嘴巴,比比劃劃做驚歎狀,如啞語一般。
  玄奇大笑,「可以說話了!你還真聽話呢。」
  秦孝公凝視瀑布,「多美啊。墨家苦行,卻盡享山水之精華,也是大樂了。」
  玄奇扶住他肩膀笑道,「好麼?不做國君了,我們做隱士如何?」
  孝公拍拍她的手,「好啊,等秦國強大了,只要我還活著,一定找座大山。」
  「別騙我了。秦國強大了,你又想統一天下呢,能想到我?」
  孝公大笑,「那真是慾壑難填了。」又感慨一歎,「不過小妹,也許真有那麼一天的。我
倒不想做盡天下大事,我只想秦國在我手裡強大起來。」
  「我的國君,我知道。」玄奇親暱的將頭伏在孝公胸前指指點點,「那時候如果我也活著
,我一定會去找你,將你偷走。宮中會大吃一驚,呀!沒有國君了!」玄奇繪聲繪色,兩人快
樂的大笑起來。
  說話間,倆人在棧道繼續前行。山體岩石不知從何處開始竟然全部變成了白色,奇絕險峻
,棧道在峭壁間宛如細線。正行間但見一柱白巖沖天而立,依稀便是一口刺天長劍。這支「長
劍」在山腰憑空生出,在高空鳥瞰棧道,顯然是控制棧道的絕佳制高點。白巖劍尖,一物似石
,帶著哨音勁射而上!又有一物似流星趕月般後發先至,直擊前面一物,兩物相擊,一聲大響
,山鳴谷應間,一團紅煙淡淡散開,宛如開在藍天上的一朵花兒。
  秦孝公似乎忘記了身處險境,看得驚歎不已,玄奇跺腳,他才靜了下來。
  「二人入園,欲竊桃李乎?」聲音彷彿從雲端飛來,飄渺而清晰。
  玄奇向天遙遙拱手,「二人同來,去天之惡。」
  「天,何所惡?」玄奇短劍前伸,「天惡不義,天正不義。」
  「順天之意何為?」
  玄奇雙手做環抱狀:「兼愛非攻。」
  玄奇話音落點,遙見白巖頂尖伸出一面黑色小旗向山中一蕩:「白卡,過––」
  腳步匆匆,二人走得三里之遙,便見白巖褪成了灰色山石,棧道也走到了盡頭。接下來是
一條羊腸小道伸向前面的山腰。孝公長長的吁了一口氣,「前面還有黃卡紅卡麼?」玄奇咯咯
笑道:「沒有了。翻過這個山頭,你就能看見總院了。」孝公揶揄笑道:「老墨子真是古怪,拿
墨家經書做暗語,打定主意不和外人交往?」玄奇笑道:「站著說話不腰疼。這也是逼出來的
。墨家樹敵甚多,且都是以國為敵。各國斥候收買遊俠,經常費盡心機要打進墨家,防備不嚴
,墨家焉能長期生存?這暗語非但全是墨家經典,而且三天一換。不精通《墨子》,寸步難行
,棧道上到處都有截殺機關。等閒一支大軍也攻不進來呢。」
  孝公喟然一歎,「老墨子威加諸侯,可謂天下學霸矣!」
  玄奇笑道:「也許這就是強者本色。人強則驕,國強則霸,學強則橫。老孟子罵遍天下,
還不是自恃顯學?你將來也一樣,秦國強了,你不霸道?」
  孝公笑了,「霸道?但願來得及。」
  「你,不怕麼?」玄奇明亮的眼睛盯著秦孝公。
  「怕甚?」孝公驚訝。
  「翻過山就到總院了。墨家素來講究誅暴不問心,此去實在吉凶難料––」
  孝公坦然笑道:「小妹,你比我更危險。帶我進山,你已經是墨家叛逆,我更擔心你有不
測之禍呢。」
  「大哥!」玄奇脫口而出,猛然抱住孝公,「我不怕。能和你生死與共,此生足矣。」
  孝公攬著玄奇顫抖的肩膀,眼前浮現出那個多雪三月五玄莊門外的誓言,輕聲念道:「不
移,不易,不離,不棄。」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玄奇一臉滿足的笑容。
  峽谷中漸漸幽暗。倆人快步走出羊腸小道時,眼前卻豁然開朗––四面奇峰夾著一片綠森
森的谷地,夕陽正掛在西邊山尖,山峰林海一片金黃。正北面最大山峰的半山腰處,遙遙可見
一片金碧輝煌的屋頂巍然矗立,滿山綠樹中露出斷斷續續的灰色石牆。一座箭樓佇立在灰牆南
段,雖然比不上城池箭樓的規模,但建在這荒絕險峻的大山之中,卻顯得分外雄峻。
  突然,一聲淒厲的長嚎響徹山谷,似哭非哭,充滿絕望與憤怒。二人同時一驚,疾步衝上
高處山頭,舉目四顧,不禁失色––只見箭樓外的一片空地上,一個黑衣大漢被粗壯的鐵索拴
在一塊大石柱上,手中握一柄鐵耒在挖地。石柱旁邊,一隻穿著紅褂子的大黑猴子拿著一支長
長的籐條,不斷抽打黑衣壯漢。黑大漢不顧抽打,只是拄著鐵耒遙望山外,不斷的淒厲長嚎!
  「堂堂墨家,如何這般慘無人道?」秦孝公面色陰沉。
  玄奇驚訝道:「難道有了叛逆不成?別急,等他們回去了再走。」
  城堡前一陣人聲喧鬧,一群黑衣白衣的墨家弟子肩扛手提著鐵耒、鐵鏟、大鋸,從東邊山
道上走下。另一群少年男女則挎著竹籃,拿著藥鋤,從西邊山道上走下。將近城堡箭樓,東邊
弟子中有人高喊:「誰唱支歌兒消消乏了?」
  「大師兄,禽滑釐!唱––」西邊的少年弟子們雀躍歡呼起來。
  只聽人群中一人高聲笑道:「還是,鄧陵子唱吧。」
  「不!兩個師兄都要唱––!」少年弟子們笑著叫著。
  「唱吧,平日裡難得聽到兩位歌聲,讓小弟妹們高興高興吧。」東邊有個渾厚的聲音為少
年子弟幫陣,引來一片歡呼。
  只聽一聲咳嗽,渾厚悠長的歌聲便響徹山谷:
  立德立言須立身
  生逢亂世要正心
  刀兵四起說利害
  人慾橫流莫沉淪
  一片和聲在山谷中迴盪,「人慾橫流莫沉淪,莫沉淪––」
  又有蒼涼激越的歌聲接唱道:
  生民苦兮––
  人世憂患何太急
  饑者不得食兮
  寒者不得衣
  亂者不得治兮
  勞者不得息
  征夫無家園兮
  妻兒失暖席
  鰥寡無所依兮
  道邊人悲啼
  念我生民苦兮
  義士舞干戚
  悲愴激越的童聲唱和著,「念我生民苦兮,義士舞干戚––」悠悠歌聲,飄向深邃無垠的
大山林海,與隱隱林濤溶成一體,彷彿天地都在嗚咽悲戚。
  「這是,墨家的《憂患歌》?」秦孝公淚光瑩然。
  玄奇默默點頭,一聲沉重的嘆息,「這《憂患歌》,平日裡是不許唱的。」
  突然,淒厲的長嚎又一次劃破山谷,在《憂患歌》悲涼的餘音中顯得怪誕恐怖。黑衣壯漢
向墨家弟子弟群手舞足蹈比比劃劃,卻是無人理會。弟子們卻也頓時沒有了歡歌笑語,默默的
走進了箭樓下的門洞。紅褂猴子也蹦蹦跳跳的解開鐵索,用籐條趕著黑衣大漢走進了城堡。
  玄奇看看孝公,眼中閃出一片關切,低聲道:「走吧。」
  秦孝公微笑,「這兒是你的家,不用怕,走呵。」
  太陽已經落山了,大峽谷中一片暮黑。秦孝公看清了城堡外的那片空地是新開墾的一片鬆
土,便想到那個黑衣大漢已經被鐵索和猴子押了許久了,不禁輕輕的一聲嘆息。箭樓下,兩名
持劍弟子攔住玄奇,「請出示門牌。」
  玄奇從懷中摸出一方黑色石牌遞過。持劍弟子一看,拱手道:「師兄受罰出山,回山須得
鉅子手令。」
  玄奇道:「我有意外大事,須得與這位先生立即見到鉅子。請即刻通稟老師。」
  「請稍候。」持劍弟子匆匆而去。
  片刻之後,大門內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禽滑釐和鄧陵子帶著幾名持劍弟子匆匆趕來。禽滑
釐打量著玄奇二人,淡淡笑道:「玄奇師妹,回山報捷麼?」
  「稟報大師兄,玄奇有緊急大事。此處不宜細講。」
  鄧陵子冷冷問道:「這位何人?豈能擅入墨家總院?」
  秦孝公坦然拱手笑道:「我乃秦國國君嬴渠梁,特來拜會墨家鉅子。」
  話音落點,禽滑釐、鄧陵子驟然變色。門洞眾弟子更是怒目相向,立即快步仗劍圍住了秦
孝公,齊喝一聲:「狂妄暴君,格殺勿論!」
  玄奇擋在孝公身前,厲聲道:「大膽!沒有鉅子裁決,誰敢擅殺一國之君?」
  秦孝公推開玄奇,微微笑道:「墨家除暴,都是如此不問青紅皂白麼?」
  禽滑釐已經恢復鎮靜,威嚴命令道:「收劍回隊。鄧師弟,先將玄奇關押起來。」
  「且慢。」秦孝公正色道:「秦國是非,有我承擔。你們如果像對待黑大漢那樣,將她當
苦役奴隸,我絕不饒恕你們。」
  「如何?你要阻擋墨家執法?」鄧陵子冷笑。
  秦孝公果斷堅定,「玄奇乃秦國大功臣之後,不僅僅是墨家弟子。爾等敢虐待玄奇,我將
親率秦國勇士,剿滅墨家!」
  鄧陵子本來已經感到在秦國丟盡了臉面,此刻惱羞成怒,大喝一聲,「嬴渠梁!爾休得猖
狂!剿滅墨家?我鄧陵子先試試你的本領!」順手掠過身邊一個弟子的闊身短劍,大袖一拱:「
請吧,公平決鬥。」
  禽滑釐斷喝:「鄧陵子退下!」
  秦孝公大笑,「禽兄莫要阻攔,嬴渠梁正想領教墨家劍術呢。」其實在來路上孝公已經反
覆思忖了有可能在墨家遇到的各種危險和應對之策。他很清楚,墨家這種以天道正義自居且橫
行天下的學派團體,已經在百年之間形成了一種蔑視天下的霸氣,必要時在無傷大局的關節上
,必須讓他們明白天外有天,墨家不是萬能的,也不是所向無敵的至尊正義。劍術一道,本來
也是嬴渠梁的長項,他從十二歲就隨軍征戰,十六歲獲得秦國的黑鷹劍士甲冑,於萬馬軍中衝
鋒搏殺過不知幾多次。雖說步戰劍術與騎士格鬥不盡相同,且鄧陵子又是墨家四大弟子中劍術
修為最高的一個,一支奇異的吳鉤彎劍曾經震懾了天下多少邪惡?但秦孝公依然充滿了戰勝的
自信。再說,玄奇的安危,實際上也繫於秦國的實力和正斜,正斜之分要見到老墨子方能定奪
,實力則是目前必須讓對方知道的。因為誰都知道,一個居於戰國之列的大國,再窮再弱,以
傾國壯士對付一個學派還是綽綽有餘的。問題的關鍵,就是這個國家的國君有沒有決戰決勝的
氣質和發動這種剿滅的勇武。既然如此,豈能不慷慨應戰?
  眼見鄧陵子短劍在握,秦孝公笑道:「鄧陵子,請換你的吳鉤吧。」
  鄧陵子冷笑,「那要看你的本領,配不配用吳鉤啦?」
  秦孝公皺皺眉頭,原本黧黑的臉更黑了幾分,冷冷道:「那就看看吧。」向前三步,長劍
鏘然出鞘,「請吧。」
  「長劍先請吧。」鄧陵子此話,本意在嘲笑秦孝公的尊貴身份,同時也有意無意的提醒在
場同門,我在兵器上是讓他一籌的。戰國時代,普遍使用的乃是闊身短劍。長劍只是國君、統
帥和極少數著名劍士才有的。後來隨著精鐵冶煉工藝的提高和鐵產量的增加,到了秦末漢初,
三尺長劍才漸漸普遍起來。
  不想秦孝公聞得此話,微微一笑,回身道:「玄奇小妹,請借我短劍一用。」
  玄奇本來就急出了一頭細汗,此刻更是擔心,「短劍––」想想又將後面的話硬生生憋了
回去。玄奇也是久有閱歷的墨家才女,豈能不知決鬥不能分心的道理?她默默捧出了秦孝公贈
給他的一尺劍。她知道,那肯定是他用順了手的兵器。
  秦孝公短劍在手,竟是比鄧陵子的短劍還短了幾寸。他左手一順,短劍便從犀牛皮精製的
劍鞘中滑出,暮黑中一道閃亮––無疑是一把神兵利器!
  鄧陵子後悔自己多嘴,竟然變成了真正的平等決鬥。此刻要再說什麼未免顯得囉嗦,便不
再說話,短劍直刺,一道寒光便直逼孝公當胸而來。秦孝公眼光極是敏銳,一個滑步側身,人
便到了鄧陵子左側,短劍一撩,鄧陵子正在疾步轉身的時候,短劍已到他左邊肋下!鄧陵子本
來漫不經心,驟然間一身冷汗,大喝一聲,闊身短劍閃電般壓下,又順勢一個弧形橫掃。這是
吳鉤劍的連綿攻擊動作,守攻相連,凌厲異常。殊不料秦孝公在短劍上撩時步伐已經急速的向
左旋轉,鄧陵子的闊身短劍回防下擊時,他的一尺劍已經收回,輕靈的滑到了鄧陵子左側,非
但避開了正面的弧形劍光,且短劍又迅疾的刺向鄧陵子左腰!當此攻勢,鄧陵子已經清楚––
必須擺脫這種被動旋轉!他一個蹲身右跳,避開左刺,闊身短劍便在離地尺許高處劃開一個半
圓,身前一丈之內將沒有秦孝公的落腳之處。這是墨家的步戰絕技––低攻斬足!然則秦孝公
久在馬上征戰,對步卒低攻的反擊訓練有素,反應極為靈敏。鄧陵子縱躍蹲身時他已經凌空躍
起,短劍劃出,鄧陵子後背的布衣頓時一分為二!全場墨家子弟都「咦––!」的驚歎了一聲。
  鄧陵子回身,擲劍在地,「好!配得上我的吳鉤!」顯然想換了兵器再戰。
  禽滑釐正色道:「鄧師弟,成何體統?墨家是纏鬥之輩麼?」
  秦孝公拱手笑道:「久聞鄧陵子吳鉤天下無二,嬴渠梁僥倖一勝,尚請鑒諒。」說罷,將
短劍捧給玄奇,「小妹,多謝你了。」玄奇默默接過短劍,一種舒心的微笑洋溢在臉龐。
  鄧陵子臉色忽白忽紅,直恨自己輕敵大意,使墨家在這個暴君面前有失顏面,眼見秦孝公
談笑自若,越想越氣,竟然一跺腳揚長而去。
  禽滑釐彷彿沒有看見,依舊是平靜如常,「將玄奇押下去,待稟明鉅子再做處置。秦公請
隨我來。」大袖一揮,逕自向城堡深處走去。
  厚重的石門隆隆關閉,墨家城堡淹沒在神農大山的無邊黑暗中。
  小竹樓裡,老墨子正在對著一本《鬼谷子》出神,那是一本已經磨得很破舊的羊皮大書,
邊角發毛,書頁暗黃,惟有上面的字跡依舊清晰。風燈搖曳,一顆碩大的禿頭忽明忽暗,枯瘦
偉岸的身軀卻是一動不動。這是老墨子的習慣。每每遇到意外困惑,他都要竟日枯坐,讓思緒
在冥冥之中隨意遨遊。
  鄧陵子從櫟陽撤回,立即向老師稟明了遭受突然襲擊的經過。事隔三天,苦獲也在陳倉古
道失利。老墨子大為驚奇,天下何門敢於襲擊墨家?嬴渠梁在即將就擒之際,何以就偏偏有救
援趕到?不對。老墨子憑著他老辣的洞察,捕捉到一絲不尋常的氣息––這裡邊一定有個極為
高明的對手在策劃部署!否則,墨家在櫟陽一出手,何以就有了襲擊事件?而且手段極為高明
,既不和墨家正面交手,又堂而皇之的使墨家暴露無遺不得不退,同時又警覺到墨家的另一著
棋,立即派精騎追趕保護嬴渠梁,堪堪使嬴渠梁脫險。在突發事變面前能有如此連環動作,絕
非尋常之人所能辦到。在將近百年的周旋中,老墨子對列國諸侯和七大戰國的應變才能瞭如指
掌。這些王公將相中自然不乏傑出之輩,然面對這種和大軍征戰迥然有異的奇襲暗殺,他們大
多束手無策或遲鈍之極。墨家對暴政暴君和公然的不義戰爭,其所以能保持強大的威懾力,原
因正在於這種狂飆閃電式的突襲,使即或是強大的國家也防不勝防。老墨子蔑視天下,蔑視王
公將相,是有理由的,不僅僅因為他高舉著正義天道的旗幟,而且因為他從來沒有失算過,更
沒有失敗過。難道上天在秦國給他安插了一個真正的對手?需要他親自出山?心念及此,老墨
子豪氣頓生。多年來沉寂深山,並沒有泯滅他為天下而生、為天下而死的高遠情懷。假如強敵
崛起,他會毫不猶豫的挺身而出,率領弟子們剷除暴政。墨子自成為天下顯學立起墨家,從來
沒有因為懼怕犧牲與毀滅學派而向暴政酷吏屈服。
  三十年前,當楚國逞公輸般雲梯之威,大舉興兵妄圖吞滅宋國的危機時刻,墨子非但親率
三名弟子急如星火的趕到楚國郢都,與公輸般較量以說服楚王罷兵;而且做好了最壞的準備,
派出了全部三百名弟子趕往宋國幫助防禦。那一次如果楚國硬是出兵,整個墨家勢力肯定會和
宋國一起毀滅。老墨子對這一點很是透徹,既然挑起了天下重擔,既然立起了正義的旗幟,就
不能姑息生命而畏首畏尾。「赴火蹈刃,死不旋踵」––這是每一個人成為墨家子弟時的誓言
,也是老墨子畢生推崇的烈士精神。一身赴難,捨我其誰?在強大的暴政對手面前,老墨子從
來都是氣壯山河的。
  雖則如此,老墨子從來不鹵莽行事。沒有將對手揣摩透徹以前,他絕不會輕易出擊,況且
這第一次還兩路失利,豈能不引起他極大的注意?竟日思慮,他排除了鬼谷子親自出山的可能
。他瞭解鬼谷子,那個老頭兒從來不屑於與世人爭一日之短長,雄心勃勃的要埋頭教出一批扭
轉乾坤的弟子。那些弟子在出山以前,鬼谷子對他們百般珍惜,惟恐他們在成為棟樑之前有所
閃失,豈能讓這些彌足珍貴的未來大才涉險赴難?而弟子一旦出山,鬼谷子老頭兒就永遠撒手
,絕不過問你的勝敗榮辱。所以,沒有任何一條理由要鬼谷子去阻擊一場暗殺。「鬼谷子出山
」,簡直等於癡人說夢!那麼,襲擊之人自稱「我門」,會是那一門呢?以老墨子的滄桑閱歷
,竟然困惑莫名,莫非天下又冒出來一個秘密團體,以壓倒墨家為成名階梯?
  老墨子不禁啞然失笑,果真如此,此人豈非忒得小瞧墨家?
  「老師,禽滑釐師兄有要事求見。」隨侍弟子站在竹樓外。
  「進來吧。」老墨子依舊在風燈前沉思。
  禽滑釐匆匆走進,恭敬的躬身拱手,「稟報鉅子,玄奇回山,秦國暴君嬴渠梁一起來到。」
  「噢?」老墨子身形未動,卻已經回過身來正面對著禽滑釐,他顯然有些驚訝,兩道雪白
的長眉猛然一抖,「嬴渠梁,自己來了?一個人?」
  「是。一個人。對,還有玄奇。」
  老墨子沉默有頃,「如何安置了?」
  「鄧陵子並赴櫟陽弟子要誅殺嬴渠梁,弟子以為不妥,將他安置在客嶺暫住,十名虎門弟
子看護。如何處置,請鉅子示下。」
  「鄧陵子和嬴渠梁沒有比劍?」
  「比了。鄧陵子輕敵致敗。」
  「輕敵?你也如此看?」老墨子長長的白眉一挑,目光銳利的看著禽滑釐。
  「不。這是鄧陵子之言,弟子尚難以定論。」
  「玄奇呢?」
  「師妹擅自逃罰,弟子下令將她關在省身洞思過,而後請鉅子處置。」
  老墨子咳嗽一聲,「立即將玄奇帶來見我。一個時辰後,你們四個也來。」
  「弟子遵命。」禽滑釐做禮,迅速去了。
  老墨子看著禽滑釐的背影,輕輕嘆息一聲。禽滑釐是他的第一個弟子,數十年來追隨墨子
,為墨家立下了無數功勞,早已經成為名震天下的大師,也成為墨家自然形成的第二代鉅子。
然則老墨子對禽滑釐總有些隱隱不安。他已經是五十多歲了,但是對墨子永遠是畢恭畢敬惟命
是從,竟從來沒有爭辯。老墨子很清楚,禽滑釐的性格本色堅毅嚴厲,離開他辦事便極有主見
,且果斷獨裁。惟其如此,老墨子總感到禽滑釐在許多事情上未必贊同自己的決斷,但卻總是
毫不猶豫的服從執行。老墨子一生苦鬥,天性灑脫,他希望也喜歡弟子們令行禁止紀律嚴明,
也希望也喜歡弟子們無所顧忌的表現出本色,在有不同看法時和老師爭辯,經常說,「不爭不
辯,大道不顯。」他喜歡玄奇,就是喜歡這個女弟子的純真活潑和敢於求真的勇氣。她很少叫
墨子「鉅子」,幾乎從來都只叫「老師」,墨子竟然例外的從來不糾正她。還有苦獲那強牛一
般的固執爭辯,鄧陵子的偏執激烈,相里勤的寬厚失察,老墨子也從來不以為忤。而這些,禽
滑釐從來沒有,他在老墨子面前永遠是那麼謙恭服從,沒有絲毫的爭辯。老墨子感到禽滑釐和
幾個骨幹弟子之間,總有點兒隱隱約約的擰勁兒,禽滑釐卻從來不正面涉及,只是在諸如衣食
住行、健身比武等細節上有意無意的說「師弟師妹們年輕,讓他們盡興吧。」果真是年齡差異
麼?老墨子有時也真是吃不準。人心如海,博大汪洋,他老墨子就能看透一切麼?可身後墨家
的光大,靠的就是他們啊––
  每次想到這裡,老墨子就有一絲隱隱的不安。
  「老師––」玄奇站在竹樓門口哽咽。
  「進來吧。」老墨子淡淡笑道:「隻身擒回嬴渠梁,大功,何有眼淚?」
  「老師,他是自己要來的,弟子帶路而已。」
  「知道。」老墨子淡淡一笑,「玄奇啊,你以為嬴渠梁如何?」
  玄奇輕輕的走進來,垂手肅立,「老師,嬴渠梁,至少不是暴君––」
  老墨子爽朗大笑,「玄奇呵,一說嬴渠梁,你就咬住這一句話。口才哪裡去了?來,坐下
,仔細說說,嬴渠梁如何來的?」
  玄奇止不住又是淚水湧出,平靜下來,才對老師詳細敘述了陳倉谷的巧遇和來神農山的經
過。老墨子聽完,竟是久久沉默,直到玄奇離開,他也沒有說話。
  中夜時分,禽滑釐等來到,老墨子和四大弟子秘密商議了整整一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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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初冬的太陽照到這座深山城堡時,已經是辰時了,在平原上說就已經是半早晨了。由於墨
家城堡建在四面高峰的山腰地段,非但隱蔽,而且避風,但有陽光便是一片春意。此時正是萬
里無雲,冬日陽光灑滿山谷,整個城堡也就明亮起來了。
  但墨家總院卻瀰漫著一片肅殺森嚴。平日裡墨家子弟演武的小校場,全然變了模樣。校場
最深處搭了一座高高的石台,前垂粗糙的白布帳幔。石台前橫栽五塊高大的木牌,大書「墨家
論政台」五個大字。石台下,正面一張長案,肅然端坐著大袖高冠的禽滑釐。再前六尺,並列
三張長案,旁立木牌上大書「主辯席」,坐著相里勤、鄧陵子和苦獲三人。側置一案,木牌大
書「論敵席」,案前坐著面無表情的秦孝公。遙遙相對的一座簡易木柵欄中,站著似平靜又似
木然的的玄奇。這是墨家對失職子弟的最輕懲罰。再前方丈許之遙,是墨家黑白衣弟子四百六
十八人組成的方陣,全體抱劍跪坐,腰身筆挺,神色冰冷。方陣兩側,各有一個少年方隊五六
十人,也是抱劍跪坐,目光炯炯的盯著側座的暴君。校場東側豎著四塊大字木牌,寫著「敬天
明鬼」。西側豎著同樣四塊大字木牌,卻是「暴政必殺」。校場方陣的外圍,有兩面黑白大旗
獵獵做響。
  這就是震懾天下的墨家論政台!
  戰國之世,論戰之風乃時代潮流。舉凡名士名家,其信念主張非經論戰錘煉而不能立於世
間,更不能得以流傳。一種行為一種觀念,要為天下所接受,非經反覆論戰而不能確立。墨子
本人如同無數名士一樣,是從論戰中搏殺而出魚躍而起的。作為天下一面正義的旗幟,墨家自
然不能在大事上對天下沒有一個坦蕩的回答。墨家縱橫天下的數十年中,舉凡誅殺苛虐的暴君
,無不築起論政檯歷數其劣跡罪惡,且許其反覆爭辯,直到對方理屈詞窮而心悅誠服的引頸就
戮。縱有理屈詞窮而仍不認罪者,墨家也允許其尋找雄辯之士代為論戰,以使其死而無怨。這
是墨家的自信,也是天下所公認的坦蕩精神。如今秦國國君隻身上門,這番論戰便顯得尤其特
殊。
  一陣木梆聲敲起,急促而響亮,猶如馬蹄擊於石板。隨即便是一聲大鑼轟鳴,悠長的蕩滿
山谷。禽滑釐座中威嚴宣佈,「秦國暴君嬴渠梁,來我墨家欲伸國政,持論與我墨家所判相左
。今日對天論政,明是非,定生殺。嬴渠梁,爾可任意爭辯,墨家自有公心。」
  鄧陵子霍然站起,滿臉激奮,正欲開口––突然,一聲淒厲的長嚎從城堡深處傳出,竟是
山鳴谷應!秦孝公面色一沉,向鄧陵子一擺手,「且慢。請問,墨家素來以兼愛非攻教天下,
卻為何對人如奴隸般殘忍?嬴渠梁願聞正義之辭。」
  鄧陵子冷笑,「你可知他是何人?為何受墨家鎖鏈之刑麼?」
  「士可殺不可辱。無論何人,墨家都是自貶尊嚴。」
  方陣齊聲怒喝:「大膽妄言!當受懲治!」
  秦孝公微微一笑,「如此便是墨家論政台了?只聽恭維之辭也。」
  鄧陵子憤然道:「嬴渠梁,他就是酷吏衛鞅的貼身衛士、墨家之叛逆荊南!其人少年被人
割去舌頭,知武不知書,是為墨家門外弟子,下山之後,不行正道,卻做酷吏鷹犬。墨家誅殺
衛鞅,他非但不助力,反給衛鞅告警,又來總院為衛鞅說情。按墨家律條,叛逆當斬!我師鉅
子念他苦寒出身,罰做苦役,有何不當?爾嬴渠梁借題做章,休得為叛逆張目,為自己遮掩!」
  秦孝公豁然醒悟,離座起身,朗聲道:「鄧陵子差矣!既是衛鞅衛士,便是秦國之事。嬴
渠梁坎坷來此,正是為秦國澄清是非。若我秦國果真是暴政虐民,嬴渠梁願引頸就戮,絕不偷
生於天下,豈能連累荊壯士受此非人折磨?敢請墨家以兼愛為懷,開赦荊南壯士。秦國之事,
嬴渠梁以國君之身,一人承當。」
  全場安靜得鴉雀無聲。墨家子弟原本個個是熱血男兒,聽得秦孝公一席極有擔當的肺腑之
言,內心竟是暗暗欣賞。禽滑釐大袖一揮,「放了荊南,請他入座。」
  片刻之間,荊南被帶到方陣之前,卻是蓬頭垢面,長髮披散,直如野人一般。秦孝公神色
肅然的一拱到底,「荊南壯士忠心為國,請受嬴渠梁一拜。」
  荊南愣怔半日,嘴唇顫抖,突然撲地拜倒,大嚎一聲,淚如雨下。秦孝公含淚俯身,扶起
荊南坐到安置好的草蓆之上。滿場墨家子弟,面上都顯出難堪之色。
  鄧陵子已是滿面通紅,厲聲道:「嬴渠梁,秦國若非暴政,何故勾結遊俠襲擊墨家?放火
殺人,蠱惑民眾,嫁禍墨家,居心何其險惡?爾做何說?!」
  全場轟然:「居心險惡,爾做何說?!」
  秦孝公對此事本不知情,心中一怔,高聲道:「鄧陵子此言,當有確鑿證據。秦國作為尚
武之戰國,即或貧弱,也還有鐵甲騎士五萬,要襲擊墨家,何須勾結遊俠?此點尚請三思。」
  「強詞奪理!」方陣中前三排劍士唰的站起,他們都是隨鄧陵子赴櫟陽的「鐵工」,對火
攻襲擊恨得咬牙切齒,如今見暴君否認,自是氣憤難當。
  鄧陵子冷冷笑道:「嬴渠梁呵嬴渠梁,墨家所為,伸張正義,坦蕩光明,永遠不會有那種
無中生有的肖小陰謀勾當!然爾秦國,暴君權臣隱身於後,疲民遊俠鼓噪於前,混淆視聽,攪
亂局勢,嫁禍墨家,以求一逞!直至今日,尚以五萬鐵騎反證脅迫,用心何其險惡?此事不大
白於天下,談何政道是非?」「陰謀不明,不能論政!」三十名子弟憤然齊聲。
  秦孝公萬萬沒想到一場大事就要卡在這樣一個關節點上,墨家將火攻襲擊事件看成玷污墨
家的卑鄙手段,齷齪陰謀,必欲大白而後快。而他對此事確實不甚了了,方纔所講理由雖非脅
迫,倒也確實是「反證」。而此時的墨家,需要的恰恰是正面真相,卻教他如何說出?然這種
內心的急迫並沒有使秦孝公慌亂,他坦然高聲道:「嬴渠梁離開櫟陽在一月半之前,火攻襲擊
之事,豈能知道真相?此事容當後查,真相大白之日再論不遲,何須急切定論?」
  「狡辯!」鄧陵子戟指斥責,「此等大事,國君焉有不知之理?離開櫟陽,恰是逃避惡名
,自來墨家,又是刻意迷惑。此等大偽大奸,豈能在我墨家得逞?」
  「不許迴避!講!」方陣竟是全體怒喝,聲若雷鳴。
  秦孝公默然。一個死扣無解,誤會竟是越陷越深。墨家向來固執強橫,除非真相大白,否
則任何解釋都會被看作搪塞,而導致誤會更深。秦孝公心中一陣悲涼,他想,此刻唯一能做的
事,就是防止這種誤會演變為仇恨而不可收拾。沉默有頃,他在眾目睽睽之下緩緩站起––
  突然,空中一聲長呼:「火攻之人在此––!」
  聲音蒼老悠遠,在幽靜空曠的山谷中卻似鐘聲一般盪開。在雙方聚精會神之際,這悠悠呼
喚實在驚人。不待命令,墨家方陣唰的全體站起。鄧陵子三人霍然離座,長劍已各自在手。
  「何方人士,擅闖墨家?」禽滑釐的聲音渾厚威嚴。
  一陣笑聲,「墨家老友,休得驚恐。」
  聲音竟來自箭樓!眾人一看,箭樓屋脊上站著四個人,一個身穿翻毛白羊皮大氅的老人遙
遙拱手,「禽滑子別來無恙乎?」
  禽滑釐命令,「打開城門,放他們進來。」隨即也遙遙拱手,「百里子,非常時刻,恕不
遠迎。」木柵欄中的玄奇見秦孝公身陷困境,正在心亂如麻,突然醒悟,大叫一聲:「爺爺–
–!」便泣不成聲。秦孝公心中一陣驚喜,卻依舊面無表情的肅然跪坐。
  箭樓城門打開片刻,不速之客便來到小校場中。眾人目光齊齊聚在來人身上,驚訝得鴉雀
無聲––除了那個清瘦矍鑠的老人和一個鬚髮灰白的中年人,另外兩人竟是匪夷所思!一個一
身布衣頭束白巾的俊秀青年,另一個竟是眼珠子骨碌碌轉的頑皮少年。如此老少一幫,竟能襲
擊墨家劍士?
  老人拱手道:「吾等不速之客,只為明事而來,請禽滑子繼續。」
  禽滑釐大袖一揮:「方陣就坐。百里子,請入坐。」
  方陣落坐,小校場頓時回復肅然秩序。百里子坐在秦孝公外側六尺處,其餘三人肅然站立。
  禽滑釐拱手道:「百里子,玄奇在此,你––」
  百里老人打斷道:「公事不論私情。禽滑子儘管行事便了。」卻連玄奇看也不看。
  禽滑釐一招手,鄧陵子便霍然起身,直指四人,「爾等聲言襲擊了墨家。請問列位乃何方
高人?如何與暴君勾結,陷我墨家於不義?從實供認!」
  百里老人眉頭微皺,卻是安如泰山般坐著,彷彿沒有聽見鄧陵子尖銳的聲音。倒是鬚髮灰
白的中年人站起,拱手環視場中,「在下侯嬴,乃魏國白氏門下總管。這位是白圭大人的女公
子白雪,這位小哥是公子女僕梅姑。櫟陽火攻,襲擊墨家,乃我白門所為,與他人無關。」
  話音落點,全場無不驚訝。魏國白門,坐商兼政,非但商家勢力遍及列國,就是在各國官
場也多有故舊,影響力極大,通曉天下的墨家子弟誰人不知?然則眾人驚訝處尚不在此,而在
這白門勢力與墨家學派風馬牛不相及,卻為何與墨家為敵?一時間,竟是全場驚愕默然。
  來者正是百里老人與白雪侯嬴梅姑四人。那日晚上,侯嬴從左庶長府匆匆離去,對白雪轉
述了衛鞅的一席話,白雪深為震撼,大悔自己慮事不周見事不透。三人在山洞秘密計議,白雪
決議彌補過失,三人便反覆商討,謀劃出了一個周密計劃。天亮後,三匹快馬直奔安邑,經打
探得知百里老人在齊國,便又快馬馳騁,三日趕到臨淄。在稷下學宮找到百里老人後,一說秦
公與衛鞅面臨的危機,老人感慨萬端,立即與白雪三人上馬起程,趕赴神農大山。一路之上,
百里老人詳細講述了墨家的諸種規矩與應對辦法,又對白雪侯嬴的應對方略提出了許多補正。
幾經錘煉,進山時四人已經是胸有成算了。
  場中靜默之際,老練穩健的禽滑釐冷冷開口,「請問白家公子,白氏經商,墨家治學,井
河無犯,白氏何以對墨家有如此仇恨?」
  白雪拱手一禮,微笑道:「利害衝突,豈能井河無犯?秦國與魏國相鄰,秦國商市乃我白
門商家之最佳區域。從魏文侯至今,我白門在秦國經商已有三代,然均無起色。其中根本,便
是秦國貧窮,庶民購買力太弱,以致白門無以伸展。及至秦國變法,隸農除籍,井田廢除,土
地私有,民得買賣,加之激賞軍功,懲治疲惰,舉國一片生機勃勃。秦國無論官署庶民,財貨
需求大長,手頭買力驟增。當此之時,乃我商家牟利之千古良機也。奈何墨家不知世情,不明
潮流,竟視變法為暴政,視變法衛鞅為權臣酷吏,必欲殺之而後快。試想,衛鞅一死,秦國復
辟,商市必得萎縮,財貨必得大跌,我白門辛苦等候百年之良機又將失去。當此之際,禽子若
我,又當如何?」一番話娓娓道來,竟大出墨家預料。墨家明於治學,精於工理,通於兵戎,
勇於救世,卻惟獨對商家蔑視有加,對商市不屑一顧,對商情一無所知。舉凡行止,皆以大道
為準繩,何曾想到過商人這一塊?如今竟有一個大名赫赫的商政世家橫空飛來,大談商機牟利
之道,而且以此為利害衝突之根本,如何不教正氣凜然的墨家一頭霧水?公然否認這種利害麼
?大為不妥。戰國之世,大商家已經是縱橫天下的實力派人物,整個商人的地位已經不像春秋
時期那樣卑賤。天下著名學派即或心存蔑視,也已經不再刻薄的咒罵商人。墨家作為震懾天下
邪惡的顯學名門,豈能在公開論戰的場合,否認一個舉世皆知的大商家的利益所在?禽滑釐縱
橫天下,十年前已經是公認的諸子人物,豈能不明白其中的微妙與尷尬?所以一時間竟是不能
立即接話。
  鄧陵子身為被襲擊的當事人,心念只在細節之間,見禽滑釐愣怔,厲聲喝道:「休得逞商
人機巧!一個商人,何來數十名一流劍士包圍墨家?從實供認,你是何門鷹犬?受何人指派?」
  白雪冷笑,「請問足下,墨家乃一個學派,何來數百名劍士?方今戰國之世,舉凡豪族名
家,門客劍士數百上千者不知幾多,鄧陵子身為墨家四大支柱,難道一葉障目到如此閉塞?據
實而論,我白門多有生意,商旅迢迢,山高水遠,豈能沒有一流劍士數百名?」
  「既有劍士,何不堂堂正正較量?何故縱火鐵坊,嫁禍墨家?」
  「那是我白門不想與墨家殺人為仇,只想將墨家趕出櫟陽,故而不得已為之。至於縱火鐵
坊,給秦國帶來損失,白門自當謝罪賠償,與爾墨家卻無干係。」白雪氣靜神閒,說得鄧陵子
面紅氣喘,竟是無言以對。
  禽滑釐心知不能在這件事上再糾纏下去,便岔開話題問:「請問百里子,何時與商家結緣
?到此何干呵?」
  百里老人笑答:「禽滑子何出此言?老夫半生雲遊,深受你師兼愛牽累,逢人皆是友啊。
沒有老夫,他們如何進得這神農大山?另有一則,我師聞得墨家受阻,特捎書與我轉交你師,
共析疑義。」說著便從懷中摸出一個竹筒遞過。
  禽滑釐見是鬼谷子書信,連忙拱手做禮接過,「如此謝過百里子,禽滑釐當親自交於老師
。」隨即肅然正容道:「諸位既來,都是我墨家貴客,請參與墨家論政。方才插題,揭過不論
,繼續正題之爭。」
  主辯席一人站起,敦厚威猛,冷冷發問,「嬴渠梁,苦獲問你,何謂暴政?」這個苦獲,
即是陳倉道活擒秦孝公未遂的主將,又是在櫟陽秘密查詢秦國暴政的主持者,語氣顯得信心十
足。
  秦孝公:「政之為暴,殘苛庶民,濫施刑殺,橫徵暴斂也。」
  「好!渭水決刑,一次殺人七百餘,渭水為之血紅三日,可算濫施刑殺?」
  秦孝公慨然道:「亂世求治,不動刑殺,雖聖賢不能做到。事之癥結,在於殺了何種人?
如何殺之?秦人起於西陲,悍勇不知法制,私鬥成習,遊俠成風,疲民橫行鄉里,良民躬耕不
寧。輒逢夏灌,舉族械鬥,死傷遍野,渠路皆毀,大損耕作。當此之時,不殺械鬥之主謀、兇
犯及遊俠刁民,何能平息民憤安定秦國?墨家但知決刑七百,可知裹入仇殺械鬥者何止千萬?
其二,渭水決刑,乃依法刑殺。法令頒佈於前,疲民犯法於後,明知故犯,挑釁國法,豈能不
按律處決?墨家作為一個學派,尚有私刑加於弟子,秦國乃一國家,何能沒有法令刑殺?向聞
墨家行事周嚴,可否舉出不當殺之人?」
  聽嬴渠梁竟對墨家門規稱之為「私刑」,墨家弟子均怒目相向。苦獲更是嘴角抽搐,但他
畢竟大有定力,明知玄奇在押、荊南苦役都在目前,若糾纏此話題,只怕這位暴君求之不得。
便憤然反詰,「如何沒有?名士趙亢,殺之何罪?」
  「說!趙亢何罪?」方陣一聲怒吼。白雪侯嬴大皺眉頭。百里老人淡淡一笑。
  「趙亢乃秦國本土名士,我本寄予厚望,委以秦國第一縣令。誰想他懦弱瀆職,逃避治民
職責,致使郿縣大亂,波及全國。不殺趙亢,吏治何在?莫非名士做官,便可逃刑?抑或墨家
也和儒家一樣,認為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麼?」
  「嬴渠梁何其狡辯?趙亢反對者,乃衛鞅之害民田制!秦國自行變法,肆意毀田,逼民拆
遷,致使萬民流離失所,無家可歸,可是實情?」
  秦孝公揶揄笑道:「害民田制?衛鞅新法,廢除井田,開阡陌封疆,乃千古大變,雖李悝
吳起不能及也。墨家卻將開阡陌封疆說成肆意毀田,將取締散居說成逼民拆遷,將遷居新村說
成流離失所,將萬民擁戴的新田制竟然說成害民田制,何其荒誕不經也!足下既曾入秦,何以
只在櫟陽蜻蜓掠水,而不到秦國山野,傾聽農夫如何說法?」
  話音落點,未容苦獲開口,相里勤便站起來高聲接過話頭,「嬴渠梁,衛鞅新法,要焚燬
民間《詩》、《書》典籍,當作何說?」相里勤穩健細膩,他感到在大政主題上已經很難駁倒
嬴渠梁,便和禽滑釐低聲商議,突然改變策略。
  秦孝公微微一驚,墨家如何知曉第二批法令?他不及多想便道:「此乃尚未頒行之法令,
不當屬墨家論政之列。」
  相里勤冷笑,「正因其尚未頒行,墨家才須防患於未然。墨家論政,非但論既成事實,且
要論為政走勢。未頒法令,正是衛鞅暴政之要害,如何不論?莫非要等到衛鞅焚燒《詩》《書
》,毀滅典籍,坑殺文明做既成事實之日,墨家再來管麼?」禽滑釐接道:「治國原非一道,
姑且不論。然無論何道,皆應敬重累世文明。今衛鞅變法,竟要毀滅文明,此乃曠古未聞之舉
,雖桀紂而不敢為也。雖不殺人,為害更烈,實乃愚昧天下之狼子野心也。」他第一次正面開
口,嚴厲冷靜,立論堅實,墨家子弟為之一振,全場逼視秦孝公,看他如何做答。
  秦孝公已經敏銳的感覺到墨家策略的轉變與即將面臨的挑戰。收繳焚燒民間藏書的法令,
衛鞅早已經和他議定,要到秦國大勢穩定時再頒發推行,此前要郡縣文吏與民間讀書士子們事
先滲透溝通,方可不生動盪。今日墨家卻要在這裡將這道法令當作曠古暴行公然爭辯,這等於
將一道需要醞釀疏導而後方能頒行的法令硬生生大白於天下!秦孝公對墨家這種強橫霸道感到
憤慨,他冷冷一笑,「墨家以文明衛道士自居,全然不通為政之道,嬴渠梁夫復何言?」
  相里勤冷笑道:「嬴渠梁未免狂妄過甚!爾為國君,若能誅滅衛鞅,廢除焚書法令,尚可
救藥。否則,墨家將呼籲天下,共討秦國!」
  此言一出,全場氣氛驟然緊張。白雪熱血上湧,就要挺身理論。百里老人輕輕扯了一下她
的衣袖,白雪方才醒悟忍住。
  秦孝公哈哈大笑,「足下要我殺掉衛鞅麼?
  「此乃拯救文明、洗刷秦公之唯一途徑。」
  秦孝公笑容收斂,慨然一歎,「列位,嬴渠梁進山,本為崇敬墨家論政求真之精神而來。
不意嬴渠梁今日看到的,竟是徒有其表、以勢壓人的天下學霸––」
  「暴君大膽!」全場怒喝,直如雷鳴一般打斷了秦孝公。
  禽滑釐面色一沉,「何謂徒有其表?何謂以勢壓人?」
  秦孝公心知決戰時刻來臨,豪氣頓生,決意一吐為快,「昨日在城堡之外,嬴渠梁有幸聆
聽了墨家的《憂患歌》,令人為之下淚。多少年來,我秦國庶民正是寒者不得衣,饑者不得食
,亂者不得治,勞者不得息,鰥寡無所依,道邊人悲啼。惟其如此,秦國才需要變法改制,富
民強國。如今秦國力行變法,舉國振作,農人力耕,百工勤奮,商市通達,貧寒稍減,變法已
經初見成效。如此大功,捨衛鞅其誰?衛鞅一介書生,身懷救國救民之壯志,走遍秦國山野,
晝夜操勞不息,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方有今日秦國之氣象。此等才華,此等胸襟,此等
大善,此等大義,相比於墨家口頭高喊兼愛、胸中實無一策之迂闊,何異於天差地別?墨家自
命救世,卻只著力於斡旋上層,揚湯止沸;實則隱居深山,遠離庶民,於國於民,何曾有溫飽
之助?反之,卻對衛鞅這等真正救世之才橫加指責,肆意歪曲,必欲殺之而後快。如此偏執,
如此狹隘,如此名實相違,豈非徒有其表也!」
  如此激烈尖刻的直面抨擊,墨家子弟當真是聞所未聞。一時人人變色,個個激奮。鄧陵子
早已經怒火中燒,厲聲高喝:「墨家劍陣!誅殺暴君!」一個縱躍,彎月吳鉤已經閃亮出鞘,
逼到秦孝公面前。墨家方陣也平地拔起,將小校場圍成一個方框。
  鄧陵子一動,白雪已經輕疾起身,擋在秦孝公身前。侯嬴荊南梅姑三人也已經長劍在手,
護住秦孝公。木柵欄裡的玄奇一聲哭喊,飛身衝出,卻被相里勤率數十名墨家弟子團團圍住。
玄奇憤激難當,頓時昏死。
  秦孝公卻是鎮靜坦然,拱手微笑,「白公子,嬴渠梁謝過你等。此乃秦國之事,你等魏國
商家無須介入。」說著走出四人圈子,將長劍向地上一擲,正色對禽滑釐道:「嬴渠梁縱可一
戰,亦覺索然無味。今為秦國變法,雖死何憾?」
  「拿下嬴渠梁!就地正法!」鄧陵子一聲厲喝,墨家方陣四面聚攏。
  百里老人臉色驟變,長聲呼喊:「老墨子––,你真的死了麼––」
  突然,高台上的白布帳幔之中爆發出一陣長聲大笑。笑聲中,一位老人從台上輕躍而下,
禿頭白眉,布衣赤腳,寬大的粗布白袍隨風舞動,不是老墨子卻是何人?他大袖背後,徑直來
到秦孝公面前,一陣端詳,一陣大笑。秦孝公從容鎮靜,任老墨子端詳大笑。
  「好,秦公嬴渠梁無愧王者氣度,人間似乎要有新天地了。」老墨子又爽朗大笑。
  百里老人生氣道:「老墨子,你又搞何名堂?這是論政台麼?豈有此理?」
  老墨子晃晃發亮的禿頭,又一陣開心的大笑,「百里子呵,試玉要烈火,精鐵要千錘,你
鬼門豈曉得箇中奧秘?啊哈哈哈––」他顯然愉快之極。
  「嬴渠梁見過墨子前輩。」秦孝公深深一躬。
  老墨子略略拱手,「呵,老墨翟縱橫天下數十年,今日遇公,實堪欣慰。禽滑釐,撤掉論
政台,設論學宴席,與秦公並諸位貴客洗塵。」
  墨家弟子本來已經對秦孝公心生敬意,奈何不知真情又兼紀律森嚴,自然是令行禁止。聽
得老師話語,已經明白其中奧秘,早已不再緊張,如今見老師下令設論學宴席,頓時歡聲四起
,不待禽滑釐吩咐,便雀躍散去準備。
  玄奇醒來,高興的淚水在笑臉上湧流,她來到老墨子面前撲地拜倒,「老師,你老人家,
真好––」
  老墨子大笑著扶起玄奇,寬厚慈愛的拂去她身上的塵土,「玄奇啊,是你據理力爭,寧可
受罰而無怨無悔,才逼老師親臨論政台試探真偽的啊。老師相信你,然也得有個章法,是麼?
」「老師––」玄奇感動,淚水又湧了出來。
  冬日苦短,論學宴席在校場擺好,已經是月上半山了。
  墨家辦事,素來莊重簡潔。這論學宴席是接待天下名士的最高禮節。東側大牌換成了「修
學修身」,西側大牌換成了「躬行致用」。院中全數草蓆,墨家子弟席地而坐,圍成一個一個
的小圈子,每個圈中一盞風燈,兩個陶盆。無數個風燈圈子圍在四周,中間便是一張兩丈見方
的大草蓆,圍坐著老墨子、百里老人、秦孝公、白雪、侯嬴、梅姑並墨家四大弟子和玄奇。墨
家節用,最反對暴殄天物,所以這最高禮節的宴席上也沒有酒,只有各種奇異的葉子泡成的紅
茶綠茶。一席只有一盆肉,而且是帶著骨頭蒸煮的山豬肉。宴席結束後,所有的骨頭都要收回
大廚,重新蒸煮為骨頭菜湯,供值勤勞作弟子做晚湯用。雖是粗茶淡飯,庭院山風,但那種親
如一家的情誼與甘苦共嘗的精神,卻使墨家宴席的氣氛遠遠超出任何山珍海饈的豪門大宴。
  禽滑釐手捧陶碗站起,環視四周,「諸位貴客高朋、同門學人,秦公以不速之客闖入我墨
家總院,通過了墨家的論政大戰,實堪可賀!鉅子明令教誨:自今日開始,墨家與秦國誤解澄
清,言歸於好,墨家子弟要勤訪秦國變法,以富學問。來,為秦公高風亮節,為衛鞅變法初勝
,為諸位高朋遠來,共乾粗茶一碗!」
  「乾––!」全場轟然,大碗叮噹,笑聲一片。
  老墨子喟然一歎,「百里子啊,若非秦公此來,只怕我老夫要親自出山,大動干戈了。秦
公進山,乃墨家警鐘啊。終究是老了,我沒想到,天下竟出了秦公衛鞅君臣英才,為政論理竟
如此透徹精闢,老夫深感已成西山半月矣。」
  百里老人大笑一陣,「大哉!老墨子也。該隱則隱,何其明睿?」
  秦孝公謙恭拱手,「墨子前輩乃當世聖賢,我輩少時便仰慕如泰山北斗。今前輩雖老,然
墨家精神則永遠年輕,墨家情操將永世垂範。人生若此,前輩何憾之有?」
  老墨子大笑,「然也然也,朝聞道,夕死可矣。何憾之有?」
  「老師,這可是孔夫子的話喲。」玄奇笑道。
  老墨子詭秘的一笑,「孔夫子的許多話,可是不得不聽啊。」他晃動禿頭的滑稽神色,引
得眾人一場大笑。
  百里老人道:「老墨子玄機深遠,能以秦國變法為大道之聞,巍巍乎高哉!」
  老墨子微笑,「秦公,你可知衛鞅老師為何人?」
  秦孝公搖搖頭,「沒有問過,也沒有想過。」
  「百里子呢?曉得麼?也不曉得?」老墨子微笑搖頭。
  白雪忍不住問,「墨子前輩,莫非知道衛鞅師門?」
  「你問老夫?我呀,也不曉得!」老墨子縱聲大笑,充滿獨享天下秘密的快樂,笑罷很是
鄭重的問,「秦公信不信鬼神?」
  秦孝公沉默有頃,「信得三分吧。墨子前輩有敬天明鬼之說,可是真的相信?抑或為了告
誡惡人惡政?」
  墨子悠然道:「老夫與儒家相悖,一生崇信天道鬼神,而且常常感到鬼神就在我們周圍。
」說得周圍人不禁肅然顧盼。老墨子卻是慨然長嘆,「天道悠遠,人世蒼茫。幽冥萬物,人卻
識得幾多?若天無心志,人無靈魂,何來世間善惡報應?人間萬事,非但個人善惡恩怨有鬼神
明察,大如國家興亡,法令代謝,亦有天道感應鬼神明察。行善政者國家興旺,行惡政者國家
滅亡。此所謂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也。」
  秦孝公肅然拱手,「請教墨子前輩,對法家有何評判?」
  老墨子雪白的長眉一挑,「老夫對法家相知至深,其弊在求治太速。速者易苛,易入富國
窮民之途啊。天將興秦,惟願戒之。世道滄桑,當從容求治也。」
  時已月上東山,場中風燈熄滅,更顯月光皎潔。秦孝公默默沉思。老墨子對禽滑釐笑道:
「何不對秦公一舞《鬼歌》?」
  「《鬼歌》?」秦孝公與百里老人等盡皆驚訝。
  「此乃老夫新作,我當親自為諸位一歌。」
  「啪啪啪」禽滑釐連拍三掌,中間弟子散開,頓時空出一片大場。鄧陵子奏起古琴,苦獲
吹起嗚咽的陶塤。八名少年女弟子扮成山鬼模樣,從場外飄進場中,白色長衫,黑髮披散,對
月起舞,幽怨陰柔。老墨子站了起來,白衣大袖,禿頂閃亮,在一聲女鬼長哭中引吭而歌,渾
厚蒼啞的歌聲迴盪在城堡峽谷:
  鬼兮鬼兮生者魂魄兮
  飄忽形之外兮幽冥歎無極
  懲惡不能言兮空有悲啼
  揚善須待時兮日月太急
  鬼目如電察天地兮有誰暗室虧心
  明鬼明鬼兮天地萬物良知兮
  月夜之下一片和聲,「明鬼明鬼兮,天地萬物良知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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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三月陽春,秦國是大大的熱鬧了起來。
  白雪侯嬴已經在二月回到櫟陽,同來的還有「墨家四賢」之一的相里勤。他們帶回了秦孝
公的書信,相里勤還在櫟陽南市向秦人宣佈了墨家與秦國誤會澄清,重新修好的文告。消息傳
開,城鄉一片欣然。老秦人們便早早開始謀劃自家的日子了。啟耕大典之前,秦國城鄉已經忙
碌起來。驚蟄一過,鄉野農家便紛紛走出家門來到自己的地頭,整田春耕便悄悄的開始了。待
到太子代行啟耕大典後,縣吏們下鄉督耕,田疇裡早已經耕牛遍野,春歌互答,熱鬧非凡。城
裡的工匠商人門也不顧冰雪剛剛消融的泥濘,趕著牛車將農具鹽布諸種雜貨送到一個一個的新
村叫賣。這在過去,商人們想做也做不到。農家都分散住在溝渠阻擋的井田中,肩扛人挑,一
天也走不了幾家,如何做得買賣?而今農家遷出井田,聚居成村,牛車趕到村頭吆喝一陣,留
在家中的女人便紛紛出來或買或換,往往是一個時辰便做了往昔一個月的買賣!商人工匠們高
興,農家高興,竟是皆大歡喜,對新法令交口稱讚。
  不再是奴隸的昔日隸農們最是興奮,在他們聚居的村落,除了忙忙碌碌的春耕,還增添了
一個新內容,便是紛紛將家中壯丁送到縣府從軍!樸實憨厚的新自由民們覺得自己成了「國人
」,理當有「國人」的尊嚴與榮譽。在那時候,國人自由民的最大榮譽,便是家中有一個征戰
沙場的騎士。往昔的奴隸從軍,只能做步卒,不能做騎士,更沒有升為將領的可能。奴隸士兵
的最好結局便是老卒還鄉。如今,不再是奴隸的農人們舉村行動,由村正們率領,將青壯男子
竟是一隊一隊的送到縣令面前。秦國歷來多戰事,誰都知道,官府永遠需要騎士。一個春天,
這個風潮竟瀰漫開來,幾乎每個縣府門前每天都有青年在晚上被火把簇擁而來。
  各縣將消息飛馬報到櫟陽,衛鞅心中一動,便與景監車英商議,準備提前實現新軍訓練計
劃。方略議定,衛鞅下令:命車英為新軍主將,精心遴選一萬名青壯年從軍,同時將原先的五
萬騎兵精簡為兩萬,新老騎士混編,訓練成三萬真正能夠和六國抗衡的精銳鐵騎;原先的五萬
步兵,精簡為兩萬;裁汰的病員老弱一律還鄉務農,騎兵的老馬和輜重兵的老牛,一律分配給
送青壯入伍的村子充做耕畜。
  進入四月初,衛鞅將新軍訓練事宜已經安排妥當,就要專程拜會嬴虔,想商議一個對貴族
封地法令的變更方法。不想尚未成行,嬴虔已經上門來訪。
  「左庶長,你可是門庭若市了。我等了三天才瞅準了今日呢。」一落座,嬴虔便感慨連連。
  「左傅不知,我正欲前往拜會,不期自來,鞅實堪欣慰。」
  「要找我?真話?有事麼?」嬴虔半信半疑的大笑著。
  衛鞅一笑,「我有難題,請左傅一臂之力,豈敢有假?」
  「好,說吧,國事私事,嬴虔全幫。」
  「自是國事了。」衛鞅打開一卷竹簡,「這是廢除貴族封地的法令。我想對此法令略做修
正,將取締一切封地,改為取締除太子之外的世襲封地;同時,對以後的立功之士允許封地;
然則,封地無治權,封地賦稅也只保留三成。如此以來,國君激賞臣下立功便有了名目,公室
貴族亦可稍安。左傅以為如何?」
  「好!」嬴虔拍案大笑,「改得好!左庶長不愧思慮深遠之名士。櫟陽這些鳥貴族,無非
就是咬住取締太子封地,做自己的文章。如此一改,叫他們啞子吃黃連,妙!無功無封,有功
大封,給國君留下封賞餘地,實則治權在國,賦稅權也大部在國。好!嬴虔早想說,就怕那些
鳥貴族借我鼓噪。左庶長自改,釜底抽薪!」
  衛鞅搖搖頭,「左傅啊,法令貴在穩定。要修正,須得一個名頭。我豈能自改?」
  「啊,你怕壞了自家信譽?好,你說,如何改,我來出頭。」嬴虔大笑。
  「請左傅上書國君,由君上直接下詔修正。如此,則通達無阻。」
  嬴虔揶揄微笑,「左庶長啊左庶長,你平白將一個功勞讓給我,何苦來哉?」
  衛鞅大笑,「我嘛,要得是言出必行之信譽。失信於民,無異山崩也。」
  「好,各有所得。此話撂過,我也有一事。」
  「國事私事?」衛鞅笑著如法回敬。
  「今日嬴虔有何國事?私事。喜事。」嬴虔頗為神秘的一笑。
  衛鞅一怔,「何事之私,竟然勞動左傅?」
  嬴虔不禁開心大笑,「實言相告吧,太后相中你這個女婿了。瑩玉公主也很是敬佩你。太
后派我來向你提親,你孤身在秦,豈非天緣?」
  衛鞅大為驚訝,忙擺手道:「左傅差矣。我雖孤身,實已定親,不敢欺瞞太后。」
  嬴虔笑道:「你呀,莫要辭塞於我。你父母皆亡,列國漂泊,誰個做主為你定親?縱然識
得幾個安邑女子,也是名士風流,何能當真?啊哈哈哈––」
  「不。左傅,衛鞅是真情實言,絕非搪塞之辭。」
  嬴虔沉吟有頃道:「好了,這件事現下不說,容你思慮幾日。左庶長啊,瑩玉可是秦國公
主,你可要三思而行嘍––好吧,嬴虔告辭。」
  衛鞅愣怔半日,竟不知嬴虔是如何走的。
  當晚,衛鞅便來到渭風客棧看望白雪與侯嬴。侯嬴高興的整治了一案秦菜,三人痛飲,說
到墨家之行的種種驚險,說到老墨子的深邃神秘,說到秦公的大智大勇,竟是感慨不已。最後
說到櫟陽,說到客棧,說到小河丫已經帶著憨實的黑柱子走了,三人竟又是感慨唏噓,連旁邊
的梅姑也感動得直抹眼淚。衛鞅幾次想說嬴虔今日來訪提親之事,終於覺得這應當由自己拒絕
了事,沒必要大家擔心議論,便始終沒有說起。將近四更,三人才結束了小宴,白雪扶著已有
醉意的衛鞅回到了幽靜的小院子––嬴虔倒是快捷利索,第二天便派府中家老送來上書國君的
擬稿,請衛鞅過目並斧正。衛鞅稍做了兩處修改,便讓家老帶回。第三天,衛鞅便派出特急信
使將嬴虔的上書連同自己的長信,追送給繼續在隴西巡視的秦孝公。十天以後,特急信使帶回
秦孝公的詔書。衛鞅立即將國君詔書頒行郡縣朝野,並以左庶長府名義,一起頒行了對封地法
令的修正律條。一時間,櫟陽上層貴族彷彿被打了一悶棍,驚訝得無聲無息。
  只有少年太子嬴駟很是高興。現下,他又可以擁有一塊封地了!
  嬴駟對封地的嚮往,是從和白氏老族長來往開始的。基於少年心性,老族長每次到來都讓
嬴駟覺得新鮮親切,一則是那些鄉村禮物,或一張獸皮,或幾筐桑葚,或一隻白狐,或一隻黑
貓,都讓嬴駟愛不釋手。二則是老族長每次都能講一大堆鄉間趣事,使嬴駟知道了許多原本不
知道的東西。老族長上次來本已說好,今年秋收後請他去封地狩獵的。整日悶在櫟陽讀書,嬴
駟實在憋氣。公父像他這般年齡的時候已經上戰場了,可偏偏這幾年又沒打仗,他想上陣殺敵
也沒機會。所以,秋天狩獵就成了他心中期待已久的一個夢。誰能料到,恰恰在這時候衛鞅變
法,取締了封地,白氏老族長也被殺了。他真是想不通,對衛鞅一肚子憤懣,覺得這個左庶長
當真冷酷無情,管得忒寬!非但將公室封地一概取締,而且連誰給自己講書都要管。右傅公孫
賈請老太師甘龍講了幾次書,衛鞅就攛掇伯父公子虔來干涉,弄得右傅和老太師老大沒趣,真
真的豈有此理?他本來想將衛鞅召到太子府,狠狠斥責一頓。但不知為何,他對這個不苟言笑
永遠都穿著一身白衣老太師說起他總是搖頭的左庶長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畏懼。論脾性,伯父
嬴虔那才是火暴雷神,人見人怕,然嬴駟對伯父卻一點兒都不怕。這個衛鞅從來沒有對誰大發
雷霆過一次,和嬴駟甚至見面的次數都很少,嬴駟卻對他有一種說不清的疏遠和畏懼。正好公
父又不在櫟陽,嬴駟只得在宮中憋氣,也不敢亂說亂動,生怕這個誰都敢殺的衛鞅抓住他一個
什麼把柄,把他也給殺了––正在這忐忑不安的日子,忽然又恢復了太子封地,嬴駟簡直高興
得要跳起來!
  左傅嬴虔來宣讀左庶長令:太子封地恢復,賦稅三成,無治權;鑒於郿縣較遠,太子可在
驪山以西選擇半個縣作為封地。
  「不。我就要原來的郿縣白氏做封地。」嬴駟毫不猶豫。
  「郿縣白氏的土地只有三個鄉,可是少多了。」
  「我不要那麼多,又不是真的靠封地生活。」嬴駟說得很平淡。
  嬴虔沉吟,「駟兒,郿縣乃秦國老地老族,太師甘龍與右傅公孫賈的封地,也都在郿縣,
情勢複雜,你還是選擇驪山吧。」
  「那又如何?左庶長只說是郿縣太遠,又沒說別的,嬴駟不怕遠。」
  「好吧。畢竟不是大事,我替左庶長做主,就是郿縣白氏了。」
  「謝過左傅。」嬴駟高興的笑了。
  衛鞅接到嬴虔回報,本欲強制更正,思慮沉吟,終於批了一個「可」字。命令頒行,郿縣
令立即將恢復為太子封地的村正們召到縣府宣令,明確了治權和賦稅分繳的辦法。這些村子都
是孟西白三族,自然都是高興非常。一時間,他們又有了比尋常農戶,尤其比隸農除籍的新自
由民「貴氣」的特殊地位。
  修正封地的法令使甘龍感到意外震驚。他想不到,氣勢凌厲一往無前的衛鞅,竟然還有如
此柔韌的回望本領?秦國的情勢,不變法就是死路一條,變法是誰也不能反對的。甘龍作為治
國老臣,何嘗不知道其中利害。但由衛鞅這樣的人來變法,甘龍卻懷有深深的敵意。理由只有
一個,衛鞅在秦國執政變法,將秦國原有的元老重臣都逼到了尷尬死角––非但權力無形流失
,全部成為束之高閣的珍藏品,而且因提出糾正某些嚴酷法令,使世族大臣盡皆陷於守舊貴族
的不光彩境地。戰國之世,求變求新乃天下潮流,守舊復古遭天下唾棄。否則,以儒家孔子孟
子那樣的大家名士,何以竟能惶惶若喪家之犬?秦國世族本不守舊,但出了衛鞅這個人,秦國
世族竟是顯得迂腐不堪。秦國權力本來穩定均衡,出了衛鞅這個人,竟出現了動盪傾覆。衛鞅
就像生生別進秦國的一個巨大楔子,將廟堂框架擠得嘎吱嘎吱幾乎要爆裂開來,而被擠得最癟
的,是他甘龍!嬴虔雖然失掉了左庶長,但畢竟還是公族太子傅、上將軍,又是國君長兄,畢
竟還有幾分軍權。公孫賈和杜摯雖然失掉了實權,然畢竟進入了廟堂大臣之列。惟有自己這個
三世元老上大夫主政大臣,竟只落得了個太師名號!真令人齒冷。太師,這是個早已經被天下
遺忘了的上古名號,所謂「協理陰陽,貫通天人,安撫四邦」,在山東六國早已經嗤之以鼻,
無人理睬了。而今,他卻偏偏就成了這樣的老太師,甘龍如何不感到窩囊齷齪?
  雖然窩囊,雖然齷齪,外表上甘龍可是從容鎮靜,該做的照做,該說的照說,沒有一絲難
堪尷尬。譬如給太子講書,他就毫不避嫌。他內心非常清楚,和衛鞅的較量是漫長的,至少在
秦國沒有強大以前、在秦公對衛鞅沒有喪失信任以前,衛鞅很難被扳倒。然則他堅信一點,像
衛鞅這樣的能事權臣,遲早會出紕漏。每有紕漏而攻之,日積月累,衛鞅的根基將會被一點一
滴的蠶食。這是甘龍悟出來的「蠶攻」謀略,就是在悠悠歲月中埋下吞噬衛鞅的土壤,就像鯀
的「息壤」一樣無限增長,將衛鞅的變法洪水濾乾成自己的堤壩。鯀是大禹的父親,受天帝之
命到人間治水。天帝賜給了鯀一包神奇的土,名叫息壤,叮囑鯀在萬不得已時才能使用。來到
人間,鯀看到洪水滔滔彌天,無以立足,便立即撒出一把息壤。誰想這息壤神奇無比,竟是水
高它也高,不斷增高,終成大山一般將洪水圈了起來。鯀驚喜萬分,覺得這是治水的最好辦法
!便不斷的撒出息壤,將洪水堵在了數不清的山壩圈子裡。可是,隨著洪水增高,躲避在山嶺
山洞裡的人,也被淹死了無數!水是堵住了,人卻被困在所有的山上掙扎著。撒著撒著,息壤
突然沒有了––天帝震怒了,殺死了鯀,才有了後來的大禹治水。
  甘龍要使自己的「蠶攻」謀略變成神奇的「息壤」,與水競高,永不停息!
  這是一個宏大的目標,需要甘龍有悠長的生命,需要甘龍有敏銳的尋找縫隙的老辣眼光。
這兩點,甘龍都不愁。他出身貴族,謹嚴立身,素無惡習,更無暗疾,又從來沒有鞍馬勞頓,
主持國政也是輕鬆灑脫。年過六十,耳不聾,眼不花,齒不落,髮不脫,童顏鶴髮身輕體健,
自信在三十年內絕然死不了。至於洞察錯失抓住時機,那更是甘龍的深厚功夫。目下,他就思
謀著這個微妙的機會。
  太子封地在郿縣,甘龍與公孫賈的封地也在郿縣,而且是渠畔相連的土地。如此格局,一
定該有文章可做。老甘龍想的是,究竟一個人做這篇文章,還是拉上公孫賈一起做?思忖良久
,甘龍決定一個人做。公孫賈心機雖深,但肯定樂於合力整治衛鞅,要拉他,那是容易極了。
然則,多一個人就多一分風險,衛鞅絕非易與之輩,一旦讓他覺察,那必然是玉石俱焚。大謀
須得獨斷,獨斷才能出其不意,行之於世才有「天不容」的神秘口碑,也才能鼓動秦國世族以
「天命」「天道」要挾國君,迫使衛鞅倒台!
  但更重要的是,甘龍有一種內心確立的使命––在秦國撒播「倒鞅」種子者,必須是他,
絕不能是別人!只有這樣,在衛鞅倒台的那一天,他才會有真正的勝利感。
  晚上,甘龍喚來了自己的長子甘成,在書房擺起了一卷孔子的《春秋》,又擺上了一卷李
悝的《法經》,便娓娓開講。三更時分,甘龍終於拋開竹簡,講到了秦國,講到了目前,講到
了郿縣。
  父子二人愈談愈深,直到櫟陽城樓的刁斗終止,黎明的長號嗚嗚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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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轉眼之間,五月來臨。
  關中平川今年的麥子長勢特別好,家家農田都是金黃一片,麥浪連成了茫茫金波。先收大
麥,後收小麥,五月下旬便進入了顆粒入倉的最要緊時刻。恰逢連日晴朗,每個新村都陷在打
麥入倉的忙碌中。村頭共用的打麥場輪換不過來,農人們便在自家門前的小場院攤開麥子,用
最老式的連枷打麥了。一根長長的木棍,頂端固定一個裝有小轉軸的木板,一下一下用力揮舞
,那金燦燦的麥粒便從麥穗中蹦了出來!家家門前連枷揮舞,滿村響徹「啪通啪通」的打麥聲
,老秦國腹地充滿了豐收的喜慶。
  這時候,櫟陽城內有封地的幾家世族也忙碌起來,清掃糧倉,準備接納封地繳來的新麥。
本來已經取締了封地,貴族們的私家糧倉根本就沒有準備。一個月前突然宣佈恢復了封地,雖
然田畝大大縮小,賦稅率大大降低,治權也沒有了,但失而復得,世族們還是格外興奮,竟是
緊張得如同迎接什麼大典一般。太子府也一樣,嬴駟興奮的前後忙亂,親自監督騰出了三座最
大的泥倉,要接受封地的新麥子。過去封地繳糧,嬴駟一來年幼,二來習以為常,根本不去過
問。今年不一樣,嬴駟第一次眼見封地失而復得,而且與自己的努力有關,其興奮喜悅就好像
自己立功掙來的一般,竟是停止了講書習武,整日忙碌在整理府庫之中。十天之後,倉庫整理
就緒,嬴駟便滿懷激動的等待著新麥入倉。他已經安排好,先奉送給太后三車,然後賣掉一些
陳糧,給自己的衛隊添置精鐵馬具和上好弓箭,秋天好到封地去痛痛快快的狩獵一番!
  五月二十三,一隊牛車嘎嘎吱吱的到了太子府庫門前。
  太子府家老一身整肅,手持六尺餘長的竹節「驗桿」來到車隊前,「可是封地糧賦?」
  當先牛車上跳下一名中年漢子,謙卑躬身道:「郿縣白村,村正白亮,前來繳納糧賦,請
大人驗收。」
  家老冷笑道:「就是這些麼?還有甚物事孝敬太子了?」
  「回大人,小可新任村正,不知糧賦之外還有何納賦之物?請大人明示。」
  家老面色陰沉,知道這是顆生蘿蔔,氣哼哼道:「休得聒噪,打開驗糧!」
  村正白亮回頭,「打開口袋,檢驗糧賦。」
  二十幾輛牛車停在狹窄的小巷子裡,每輛車上跳下兩三個光膀子農夫站在車旁,準備驗收
後扛糧進庫,為首一車已經打開一袋搬到地上。
  「大人請驗收。」白亮指著解開繩子的口袋。
  家老黑著臉走過來,左手撥開袋口,右手的空心竹節「驗桿」噌的插下,直入口袋糧食三
四尺深,猛的抽出竿來,頓時帶起一陣塵土。家老臉色更黑,將驗桿傾倒,手掌中竟嘩啦啦攤
滿了沙石碎礫!
  「好啊,白村正,這種東西也叫糧賦?」家老笑得陰氣森森。
  村正白亮驚恐得回身大喊:「誰?誰搗得鬼?!快!全都打開!」
  農夫們慌了手腳,紛紛跳上車打開口袋,卻都傻子一般面色煞白––每個口袋裡竟都是沙
礫土石混著幾成麥子,髒得使人不堪入目!
  家老大喝一聲,「看住他們!」便飛步向太子府奔去。
  片刻之間,嬴駟匆匆趕來。他怒色滿面,「唰」的一劍將一個口袋從上到下通體劃開––
一陣塵土揚起,沙礫土石流淌撲濺!嬴駟的黑色繡金披風頓時一片髒污。村正白亮驚恐得欲哭
無淚,欲喊無聲,只是木木的盯著太子。嬴駟面色煞白口鼻抽搐,走到白亮面前,突然出劍。
白亮一聲慘叫,被洞穿的身體鮮血四濺!
  「村正––!」農夫們一擁圍上驚慌哭喊成一片。
  白亮掙扎喘息,「報,族長––有人,害,我––」便驟然死去。
  嬴駟團團亂轉著,看了一車又一車「新麥」,氣得渾身顫抖,尖聲叫喊:「將他綁在馬上
,去郿縣!」
  太子府騎隊早已經被家老招在府庫門外,聽得太子一聲令下,幾名騎士立即趕散農夫,撈
起白亮屍體捆綁在馬後。嬴駟上馬,長劍一揮,馬隊疾風驟雨般捲出街巷。
  這時,太子傅公孫賈飛馬趕到,遙遙高喊:「太子––,不能!快回來––」眼看馬隊絕
塵而去,急忙勒馬喊道:「家老,將牛車趕進府庫,人犯押起,不准任何人動!我去追趕太子
!」便打馬而去。
  正當午後,白村村頭的打麥場一片熱鬧忙碌。
  白氏一族的農耕術在老秦人中素負盛名,收穫大忙季節歷來是井井有條忙而不亂。老族長
白龍被殺後,年近七十的白丁老人做了族長。他為人寬厚持重,深得族人擁戴。老白丁率白氏
舉族盟誓,白氏一族永遠不做亂法之民,要憑勤耕勞苦掙回白氏一族的榮譽!他舉薦精於農事
的白亮做了村正,決意和原來是白氏隸農的幾個村子一爭高下。
  今年夏收是新法田制的第一個麥收,官府將對繳稅糧最多的農戶授予爵位,對收成最好的
村莊氏族則賜銅匾,族長村正皆授爵位。白氏一族上下發奮,從去年秋天下種開始便精耕細作
,冬天又冒著嚴寒,破例在窩冬時節澆灌了兩次麥田。五月一到,眼看白氏田野的麥子齊整整
金波翻滾,舉族大是欣慰,刑場帶給族人的屈辱似乎也被好年成的喜悅所淹沒。眼下進入打麥
時節,老白丁更是勤謹有加,每天都拉著一片蓆子坐在村頭場邊的大樹下看著打麥。公用麥場
是各家輪流,舉村幫忙,也就是全村人手一起上陣,幫著一家一家打場。雖然舉族融洽,也難
免會有些口角糾紛,老白丁坐在這裡,就是要即時化解,不耽擱打場功夫。但是,老白丁最要
緊的使命卻是觀天。農家一年辛苦,全在收打季節。這時偏偏陰晴無定,時有「白雨」突然襲
來,一場麥子便要泡進水裡。老白丁對夏日風雨的徵候特別敏銳,往往是萬里無雲的好天氣,
他卻扯開蒼老嘶啞的嗓子大吼一聲,「收場了––!」趕眾人急如風火的將攤開的麥子垛起,
白雨恰恰便唰唰而來茫茫一片!老白丁往大樹下一坐,人們心裡便塌實。
  現下午後,正是白雨多發時刻。老白丁仰頭望著北方天空,只見一片白雲疾疾飄來,眉頭
不禁微微皺起。猛然,一陣涼風吹過,老白丁嗅到了風中一絲特有的氣息,驟然起身,揮手大
喊:「收場了––!快––!」
  當場主人立即大喊一聲「收場!」場中男女便立即扔下連枷,男人緊張的操起木杈歸攏場
中麥草,女人利落的用掃帚木推清掃已經打出來的麥粒。堪堪將麥草垛好,麥粒苫蓋嚴實,北
方的那片白雲已經變成了厚厚的烏雲壓將過來,一陣雷聲,一道閃電,眼見銅錢大的雨點便裹
在風中啪啪打來,人們喊著笑著望大樹下跑去。
  突然,一個少年銳聲喊道:「快看!馬隊––!」
  話音落點,馬隊便在隆隆雷聲中捲進麥場,為首騎士高喝,「誰是族長?出來!」
  老白丁拄著桑木杖走到場中,「老夫白丁。敢問可是官府?到白村何事?」
  嬴駟尖聲喝道:「將那個村正押下來!你問他!」
  渾身血染的白亮被從馬上扔下!白村男女嘩的圍了上來。「白亮啊––!」一個女人一聲
慘叫,衝出人群,「誰!誰殺死了白亮?!」
  嬴駟沒有料到白亮竟然死了,微微一怔,迅即怒喝:「白村以沙石充賦,欺騙封主,罪有
應得!馬上將場中糧食全數運到太子府!否則殺無赦!」
  此時雷電交轟,白雨瓢潑般澆下。老白丁嘶聲大喊:「冤枉啊!白氏一族,百年封地,幾
時壞過糧賦?冤枉啊––」
  嬴駟被大雨一激,本就狼狽,又見老白丁大喊大叫,不禁惡氣頓生,大喊:「砍開糧囤!
看看真假!」衛隊立即躍馬揮劍,將苫蓋得嚴嚴實實的麥囤紛紛砍開,金黃的麥子頓時湧出,
瞬息間便被大雨沖走!
  白氏族人本是尚武大族,血氣方剛,此刻心頭出血,齊齊怒喝一聲,操起棍棒木杈連枷等
一擁而上,哭著喊著便向太子人馬瘋狂的撲來!
  嬴駟氣急敗壞,大喊:「殺!殺光––!」馬隊騎士短劍閃亮,幾個衝突,白氏族人的屍
體便擺滿了雨水泥濘的麥場。老族長白丁不及阻擋,眼見頃刻間血流成河,撲倒滾滾泥水中大
喊:「造孽啊––!上天––」便一頭栽倒。
  這時公孫賈飛馬趕到,一見場中情景,嚇得渾身篩糠一般,「太子,如何,如何闖下這般
大禍––」
  嬴駟尖聲叫喊:「我自擔承!與你何干?回馬!」韁繩一抖,坐下馬衝向官道,衛隊緊緊
隨後,竟向櫟陽飛馳而去了。公孫賈本想為太子善後,此刻卻是魂飛魄散,打馬自顧去了。
  「轟––轟––轟––!」白村撞響了村頭巨大的銅鐘。這是白氏一族舉族血戰的信號!
居住在周圍村莊的白氏族人冒著大雨,呼嘯而來。
  白雨驟然停止了。午後斜陽照在血流成河麥草狼籍的大場上,分外淒慘恐怖。數千白氏男
女聚在村頭,哭聲震天。老白丁跳上場邊石敦,一身泥水鮮血,白髮披散,憤怒得像一頭老獅
子,「白氏子孫們聽了,舉族披麻戴孝,到櫟陽交農!官府不還白氏一個公道,白氏便反出秦
國!」
  「交農––!報仇––!」「反出秦國––!」滿場仇恨的呼嘯吶喊聲震原野。
  就在白氏舉族出動的時候,孟族與西乞族也聞訊聚來。孟西白三族從來血肉相連,同仇敵
愾,今日白氏驟遭大難,孟西二族豈能袖手旁觀?兩個時辰之內,素有征戰傳統的孟西白三族
便聚集了兩萬多男女老幼,人人披麻戴孝,手持各種農具,抬起三十多具屍體,點起粗大的火
把,浩浩蕩蕩哭聲動地,黑壓壓向官道湧來。
  此刻,官道上三騎快馬正向東邊的櫟陽急馳。這是從新軍營地急急趕回的車英。時當暮黑
,他見如此聲勢的火把長龍和震天動地的哭喊,心知異常,忙勒馬官道,派一個騎士去打探情
況。片刻之後,騎士回報,車英大驚,低聲命令,「快!兼程櫟陽!」打馬一鞭,風馳電掣般
向東馳去。
  櫟陽城內,左庶長府一片緊張繁忙。
  按照衛鞅的大綱,景監領著全部屬吏夜以繼日的準備二次變法的新法令。衛鞅則在緊張籌
劃新軍訓練的裝備及糧草輜重的供應,還要加緊批示各地送來的緊急公文。最重要的,是衛鞅
同時在仔細謀劃秦國新都城的地址。櫟陽太靠近函谷關與魏國的華山軍營,且城堡過於狹小,
無法滿足蓬蓬勃勃發展的商市與百工作坊,城外也無險可守,遷都是必然的。這是一件大事,
衛鞅已經派出了三批堪輿之才對關中腹地仔細踏勘,反覆琢磨報回來的山水大圖,準備夏忙後
親自去確定地址。
  天氣悶熱,衛鞅埋頭書房,直到太陽西斜,還沒有顧上吃擺在偏案上的晌午飯。荊南幾次
推門進來,終於都是輕輕的拉上門走了出去,在廊下連連嘆息,希望有人來打斷一下,藉機好
讓左庶長吃飯。
  突然,一陣急驟的馬蹄聲傳來,一個人跌跌撞撞滿身泥水跑進來,「左庶長,左庶長,大
事不,不好!」
  荊南急忙搶步上前,將來人扶起,卻是太子傅公孫賈。衛鞅已經聞聲而起來到廊下,「太
子傅,何事如此狼狽?」
  「左庶長,太,太,太子––闖下大禍了!」公孫賈一下子癱在了地上。
  「荊南,給太子傅一碗水,靜靜神,慢說。」衛鞅異常鎮靜。公孫賈大喝幾口,喘息一陣
,將經過大略一說,衛鞅心頭一沉,「太子現在何處?」
  「不,不知道。反正,不會在太子府––」公孫賈猶自喘息。
  衛鞅心念一閃,「荊南,到公子虔府中有請太子,快!」
  「不用請。我給你帶來了。」嬴虔拉著太子走進門來,一臉怒氣。
  衛鞅神色肅然,「請問太子,白村殺人毀糧,可是實情?」
  嬴駟已經清醒,一身泥污,面色煞白,囁嚅道:「白村沙石充賦––」
  「糧賦有假,亦當由官府依法處置?太子豈有私刑國人之權?殺人多少?」
  嬴駟低聲道:「不,不清楚。二三十吧––」
  衛鞅心頭大震,勃然變色,「可惡!孟西白三族乃老秦根基,剛正尚武,今無端慘遭屠戮
,豈能罷休?國人動盪,大局亂矣!」
  嬴虔不以為然,揶揄笑道:「左庶長何其慌張?你的渭水決刑,不還殺了孟西白三族幾百
口麼?怕他何來?再說也都是秦國子民,若敢亂來,嬴虔在此。」
  衛鞅憤然道:「左傅何其大謬也!私刑殺人,豈能與依法刑殺相提並論?秦國若連老秦人
也肆意屠戮,無異於自毀根基,談何變法強國?」
  衛鞅的嚴厲辭色令嬴虔非常不快,他微微冷笑了一聲,看著衛鞅不說話。
  忽聞門外馬蹄聲疾,緊接著一聲高喊:「左庶長––!」隨著喊聲,一個人踉踉蹌蹌跑進
來。眾人看時,卻是郿縣新任縣令由之。他帶著哭聲撲地拜倒,「左庶長,大,大事不好。孟
西白三族,兩三萬人,來,來櫟陽,交農!白氏揚言,國府不給公道,他們,就,就反出秦國
呀!」
  由之的稟報不啻一聲驚雷,不獨衛鞅內心震驚,太子、嬴虔和公孫賈也臉色大變。
  「交農」是當時農人對官府的最強烈的抗議示威,就是將所有的農具都堆積到官署中,官
府不答應所請,便永遠不再耕耘!春秋戰國之世,那個國家若有一次「交農」發生,那就是這
個國家的最大恥辱,天下會視這個國家喪失了天心民心,便可以大起盟軍,任意討伐!這比一
兩次戰爭的失敗更能動搖國家根本。百年以來的變法歷史上,天下還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交農
」,今日秦國的老秦人卻要「交農」,如何能不引起深刻震撼?何況,還不僅僅是「交農」,
還要「反出秦國」!這對於素來穩定的秦國腹地老秦人來說,簡直是天崩地裂般的亂象。
  頃刻之間,衛鞅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意識到秦國變法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以孟西白三
族老秦人的執拗,不真正公平的處置濫殺事件,根本不可能平息他們的怒火,秦國就必然的要
出現大動盪,山東六國再一出兵,秦國如何不滅亡?那時,一切都將付之東流。然則,這件事
大大棘手處,在於是太子犯法。且不說太子只有十四歲,尚未加冠成年。更重要的,太子是國
家儲君,能殺掉太子平息民憤麼?而且,國君目下不在櫟陽,臣下如何能擅自處置太子?那麼
,如何舉措才能使怒潮平息呢?
  嬴虔見衛鞅沉吟思忖,拔劍憤然道:「左庶長不要怕。嬴虔只要兩千鐵騎守在櫟陽西門,
看誰敢反出秦國!」他想衛鞅雖則奇才,然畢竟書生,面對如此洶洶陣勢,必須由他這個身經
百戰的公室大臣來支撐局面。如果調兵權力還在自己手中,又何須和衛鞅商議,他早已經領兵
在半道攔截了。
  猛然,衛鞅微微一笑,「左傅稍安毋躁,請與太子、右傅先行到國事廳休憩片刻,容我調
兵妥當後再分頭行事。」
  「如此也好。我們走吧。」嬴虔便和六神無主的太子、驚恐不安的公孫賈去了國事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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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02:12:27 |只看該作者
  衛鞅面色一沉,向荊南做了個包圍手勢,荊南「咳!」的一聲,疾步而去。衛鞅轉身對匆
匆趕來的景監命令,「景監長史,立即下令櫟陽令王軾,調集兩千鐵騎一百輛兵車,在西門外
待命。」景監匆匆去了。
  又是馬蹄聲疾,車英飛步進門,「左庶長,郿縣民眾洶洶而來,大約還有三十里。披麻戴
孝,抬屍交農,情勢緊急!」
  衛鞅眼睛一亮,「車英,你來得正好。其餘事體回頭再說,目下立即趕到櫟陽府,憑兵符
與王軾一起率領鐵騎兵車,在櫟陽西門列成陣勢等候,不許與民眾衝突。」
  「遵命!」車英飛身上馬,馳向櫟陽官署。
  國事廳內,嬴虔看到院中有一隊公室禁軍甲士,心中一怔,似乎不經意的走到後窗向外端
詳,卻見樹影裡影影綽綽全是禁軍甲士,心下不禁怒氣頓生,冷笑道:「看來,衛鞅將我等拘
禁起來了。」
  公孫賈一直處在驚恐不安之中。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覺得這場突如其來的災禍大是神秘
難測。太子如何像瘋子一樣不可理喻?素負盛名的農耕望族白氏一族,如何竟能明目張膽的用
沙石充糧?太不可思議了!事情一出,他就認定衛鞅要拿他做替罪羊,因為他是太子傅,如何
能逃脫干係?如今見嬴虔一說,不禁臉色大變,「左傅啊,這,這如何是好?衛鞅可是六親不
認哪。」
  太子也盯著伯父,嘴唇顫抖著,「公父,公父,如何不回來?」
  嬴虔低聲喝道:「慌甚!公父不在櫟陽,才有你的小命。公父若在,你就是劍下之鬼。知
道麼?衛鞅不會動你的。」
  「哪哪哪,動誰?」太子上牙打著下牙。「還能有誰?」嬴虔冷笑,「公孫賈,準備丟官
吧。」
  公孫賈搖頭哭喪著臉,「不,不會––」
  「難道,你還指望陞官不成?」嬴虔的眼神充滿厭惡。
  「不不不,左,左傅,我是說,衛鞅肯定要殺我們!」公孫賈幾乎要哭出來。
  嬴虔哈哈大笑,「鳥!殺就殺,你他娘的,是個怕死鬼?啊哈哈哈––」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衛鞅匆匆走進。嬴虔大笑戛然而止,冷冷道:「左庶長大人,我等已
經是你的階下囚了。你一個人進來,不怕我殺了你麼?」長劍鏘然出鞘,閃電般刺到衛鞅咽喉!
  衛鞅看著頂住咽喉的劍尖,微微笑道:「公子虔,那我們就一起為秦國殉葬吧。」
  嬴虔收劍,「你說吧,如何處置?」
  衛鞅拱手肅然道:「兩位太子傅,太子濫殺,激起民變,秦國面臨治亂安危生死存亡之關
頭。衛鞅總領國事,決然依法平息民變。法令如山,兩位罪責難逃。衛鞅得罪了。來人,將嬴
虔、公孫賈押赴西門!」
  院中禁軍甲士昂昂進入。嬴虔憤然長嘆,擲劍於地,「鳥!來吧。」
  景監疾步走來,輕聲道:「太子請隨我來。」便將太子領了出去。
  夜色蒼茫。官道上哭聲動地,火把遍野,向櫟陽城西門呼嘯著捲來。
  西門外的空地上,一百輛兵車圍出一個巨大的馬蹄形場地,向西一面的官道敞開著。兵車
上的甲士持矛背弓高舉火把,兵車外圍是兩千鐵甲騎士,一手火把,一手長矛,惶惶不安的等
待著。
  火把海洋洶湧而來。當先一排巨大的火把下是幾百名白髮蒼蒼的老人,身前長龍般的白布
上,血寫著八個大字––民不畏死交農請命!老人身後,是難以記數的少年和女人,她們拉著
長長的挽紼,頓足長哭,哀聲遍野。少年女人身後,是分別用木板抬著三十多具屍體的青壯年
,每具屍體上都覆蓋著一片黑布,旁邊是一束用紅繩捆紮的麥穗和一抔裝在陶盆中的黃土。屍
體之後,是三位紅衣巫師。他們手中的木劍指向蒼茫夜空,長聲嘶喊著代代相傳的招魂古調,
「壯士歸來啊––,戀我禾穀––!魂魄何去啊––,臥我黃土––!」這是老秦人安葬戰死
沙場的勇士時招魂專用的詞調,今日孟西白三族巫師竟然用在了無辜死者的身上,竟是分外淒
厲壯烈。巫師之後,是浩浩蕩蕩扛著各式農具的男女老幼,他們不斷憤怒的高喊:「官府濫殺
,天理何存!」「交農請命,討回公道!」「秦不容民,反出秦國!」
  西門外兩千將士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壯烈淒慘的浩大場面,一時間人人悚然動容,竟是鴉雀
無聲,只有各種旗幟在風中啪啪抖動。畢竟,士兵們面對的不是戰場敵人,而是手無寸鐵的秦
國父老啊。這在老秦國的歷史上還是第一次。孟西白三族的從軍子弟極多,而且都是精銳騎士
與千夫長一類的低級將領,兩千騎士中就有一兩百孟西白子弟,他們已經激動慌亂得難以自制
,竟有幾名騎士猛然倒撞在馬下!鐵騎甲士的陣形頓時騷動起來。
  車英大吼一聲,「老秦子弟,忠於國法!亂軍者,殺無赦––!」
  鐵甲騎士終於穩定了下來。萬千民眾湧到城門外也停了下來,竟然沒有一個人叫喊,無邊
的火把映著無數憤怒的面孔,和對面官軍沉默的對峙著。
  車英高聲報號:「左庶長到––!」
  一輛牛拉軺車從城門洞光當光當的駛出,直到連環兵車的中央空隙停下來。
  軺車上挺身站立的衛鞅在火把海洋裡顯得肅穆莊嚴。他頭戴六寸白玉冠,身披秦孝公親賜
的黑絲繡金斗篷,懷抱著那把粗獷古樸的秦穆公金鞘鎮秦劍。就是在渭水第一次大刑殺時,衛
鞅也沒有抬出這些標誌特殊權力的信物。今天,他卻破例的全部使用了特殊權力的所有標誌,
包括那輛六尺車蓋的牛拉軺車。面對憤怒洶湧的老秦部族和真正上層的公族罪犯,他要借用這
些崇高的威權象徵,來增加他處置事件的威懾力和洶洶民眾對他的信服。當衛鞅在高高傘蓋下
看見瀰漫四野的萬千火把和憤怒沉默的茫茫人海時,不禁油然想起老子的曠世警語:「民不畏
死,奈何以死懼之!」面對這一觸即發的連綿火山,兩千鐵騎、百輛兵車和身後這座櫟陽城堡
顯得何其渺小?當此之時,非霹靂手段,無以力挽狂瀾。衛鞅啊衛鞅,今日考驗你的時刻到了
––
  軺車剛剛停穩,最前面的老人們便撲地跪倒,大片白髮蒼蒼的頭顱在火把下顫抖著。渾身
血跡泥水披麻戴孝的老白丁,將一方白布血書舉過頭頂,悲愴高喊:「左庶長大人––,為民
做主啊––!」身後人海舉起手中各式農具和火把齊聲嘶喊:「左庶長,為民做主啊––!」
那聲浪呼嘯著滾過原野,就像夏夜的轟轟悶雷。
  突然,一個女人哭喊一聲,將一把掃帚扔到兵車前,「男人們,交農啊––!」
  「交農啊––!」一聲無邊的怒吼,人們將帶來的所有農具拋進兵車空場,拋在一切可能
的空地上!片刻之間,櫟陽城門前和人海空隙中,便堆起了無數座農具小山。
  衛鞅斷然命令一聲,馭手便將軺車趕過農具小山,來到老人們面前。車英頓時緊張,手中
令旗一搖,便率領一個百人騎隊跟了上來。衛鞅回身厲聲喝道:「車英退下!」車英稍一沉吟
,便擺動令旗讓騎隊歸位,自己架著一輛兵車來到衛鞅身邊。衛鞅下車,深深一躬,接過老白
丁頭頂的血書,「老族長,衛鞅不公,天理難容!請父老兄弟姐妹們靜下來吧。」
  老白丁回身高喊:「莫要喊叫,聽左庶長處置––!」
  衛鞅回身跳上軺車,向面前人海深深一躬,「父老兄弟姐妹們,白氏一族乃秦國功臣大族
,百年以來,無數白氏子弟為秦國效命疆場,馬革裹屍者不知幾多?秦國農耕,白氏領先,乃
公室府庫之糧貨根本。初行新田制,白氏舉族勤耕,收成為秦國之首。當此之際,太子私刑濫
殺白氏三十四人,致使孟西白三族交農請命。秦國朝野,都在看國府如何處置太子犯法事件,
對麼––?」
  「對––!」全場雷鳴般回答。
  「衛鞅身為左庶長,我要告知秦國朝野臣民:秦國變法不會改變!新法要義:國無二律,
刑無二治,公族犯法,與庶民同罪。我手中這把穆公鎮秦劍,就是推行新法的天命神器。衛鞅
今日持穆公金劍,對違法人犯明正典刑!」衛鞅說完,向後一揮手,「長史宣讀書令。」
  景監走上車英的兵車,展開手中竹簡高聲宣讀:「秦國左庶長衛鞅令:太子犯法,與民同
罪。依據新法,尚未加冠之少年犯法,不加肉刑。太子乃十四歲少年,免去肉刑。然太子所為
,觸法太甚,違背天道,處罰如下:其一,太子須親為白村死者送葬;其二,白村送葬用度與
死者遺屬之撫恤,全數由太子府庫承擔;其三,奪太子封地,年俸減半;其四,太子頒行《罪
己書》,將其違法作為昭告朝野,明其痛改之心。此令。左庶長衛鞅。」
  人群相互觀望,似有緩和,卻仍然憤憤不平。老白丁伏地哭喊:「太子身為儲君,如此濫
施刁蠻,國體何在啊?!」
  衛鞅厲聲道:「將太子傅嬴虔、公孫賈,押上來!」
  兩隊士卒將兩輛囚車推到衛鞅軺車旁。囚車中嬴虔臉色鐵青,冷笑不止。公孫賈卻癱吊在
木籠中,尿水在衣褲上不斷滴答。
  衛鞅指著木籠高聲道:「父老兄弟姐妹們,他是太子左傅嬴虔,他是太子右傅公孫賈。太
子無教,太子傅難辭其咎!」
  景監立即高聲宣令,「太子左傅嬴虔,處劓刑,另奏國君罷官削爵!太子右傅公孫賈,處
黥刑,流隴西山地!」
  老人們唏噓站起,紛紛點頭,「公道難逃啊!」外圍的人群騷動起來,高喊:「割鼻子!
刺字!」「活該!」「報應!」「此等人做太子傅?殺了才好!」
  車英一揮令旗,「行刑––!」
  兩輛高大的囚車木籠打開,一名紅衣行刑手手持一柄雪亮的短刀,身後跟著一名手端盛水
銅盆的武士,大步來到嬴虔囚車前。嬴虔憤然長嘆一聲,咬牙閉目。在如同白晝般的火把照耀
下,萬千人眾竟是喘息可聞。雪亮的短刀冰涼的搭上了嬴虔英挺筆直的鼻梁––只聽一聲雄獅
般的怒嚎,嬴虔滿面鮮血,噴濺數尺之外!
  與此同時,公孫賈囚車前的行刑手,從碩大的木炭火盆中抽出一根燒紅的長條烙鐵,驟然
貼上公孫賈細嫩的面頰––尖銳淒厲的吼叫中一股人肉的焦臭隨風四散––萬千人眾無不悚然
動容,女人少年驚恐的蒙上了眼睛。
  刑吏高喊:「刑法完畢!驗明正身––!」
  衛鞅向民眾拱手高聲道:「依法行刑,還要依法賞賜!」
  景監高聲宣讀第三卷竹簡,「白氏族人勤耕守法,國府特賜銅匾一幅,以為國人楷模。白
村死者,皆以戰死記功,各賜爵一級,由長子、長女承襲。族長白丁,為民請命,亦賜爵一級
。白村糧賦,免去三年。」
  四名衛士抬著一幅「勤耕守法」的銅字大匾從軺車後走出。衛鞅走到老白丁面前,「老族
長,白村安葬死者之日,衛鞅當親自前來弔喪。」
  老白丁熱淚縱橫,撲地長拜,「左庶長啊,你是國人的再生父母哪––」霍然站起,高聲
嘶喊,「收農––!」人們也轟然大喊,「收農了––!」紛紛擁擠著從農具堆中抽回一件,
也不管是否自己的了。頃刻之間,十幾座農具小山便回到了農人們的肩上。滿場哭聲,滿場沸
騰,「新法萬歲!」「國府萬歲!」「左庶長萬歲!」的喊聲迴盪在櫟陽城外的廣闊原野上。
  人潮退去,櫟陽城漸漸的平息下來。衛鞅回到府中,已經是四更天了。
  景監、車英和王軾都沒有回家,一齊跟到左庶長府。衛鞅吩咐廚下搞來幾大盆涼苦菜、大
籠蒸餅以及熱騰騰的羊肉湯,四個人吃得滿頭大汗,才發現真正是餓極了。
  吃喝完畢,王軾拭著額頭汗水問:「左庶長,下著如何走法?」
  衛鞅笑道:「下著?自然是繼續二次變法了。」
  「不是。左庶長,我說的,是這背後的那隻黑手,如何揪法?」王軾忿忿道:「這是明擺
著的怪事!太子目睹沙石充糧,鐵的事實。白村沒有作弊,也是鐵的事實。這新麥納賦,究竟
在何處出了鬼?豈非大有蹊蹺?背後無人,豈能如此怪異?」
  景監接道:「對。且此人絕非等閒,幾乎要將新法整個掀翻了呢。」
  「更陰毒的是,給左庶長樹了死敵。太子、公子虔、公孫賈,牽扯著多少勢力?不將這個
藏匿黑手明正典刑,國無寧日!」車英也是一臉黑霜。
  衛鞅沉吟有頃,似乎不想延續這個話題,想想又笑道:「你們說得都對,看得也準。白村
與太子府中間,肯定有一段引線還埋在地下。然則,目下硬扯這根線,還不到時機。最大的危
險,是誘發混亂動盪,而使變法擱淺。此所謂鼠伏於器,投而忌之也。要推動變法,惟有後法
治人。只要變法無可阻擋,大局便可底定。諸位須得牢記,當此之際,陰謀,須得陽治。誰人
違法,便決然處置。但卻無須大動干戈,試圖一網打盡。」
  衛鞅意味深長的一笑,「水下的怪物,不會永遠不露出水面的。」
  三人會意的點頭,相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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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蒹葭蒼蒼


【第一節】

  七月流火,秦孝公終於回到了櫟陽。
  大半年之中,孝公在隴西郡與北地郡走遍了每個縣,還跑了許多零散的農耕區和遊牧區。
這兩個地區雖然土地遼闊,但卻很是荒涼偏遠。在秦部族還沒有成為諸侯國的時候,隴西和北
地就是他們的故鄉。那裡的許多河谷與草原都曾經是他們的生存本土,是被包圍在戎狄部族海
洋中的無數個孤島。成為佔據周人本土的大諸侯國之後,秦人舉族遷入成為戰爭廢墟的關中,
無數個孤島般的故鄉便被戎狄部族席捲吞沒了。直到秦穆公時期,秦國為了安定後方,全力西
進,使三十多個戎狄部落國臣服於秦國旗下,這兩個地區才成為秦國真正的領土。穆公之後百
餘年雖說時有叛亂,土地不斷縮小,民眾不斷減少,但最主要的河谷草原卻依然在秦國治下。
秦獻公時期,為了這塊後方根基不再被繼續肢解,便將這塊遼闊的地區劃做了兩個郡––隴西
郡和北地郡,專設官府,常駐軍隊,取代了原先依靠部族頭領治理的傳統辦法。
  秦孝公其所以堅持巡視這兩個邊陲地區,一是他從未到過這兩個郡,很需要有實際的踏勘
瞭解。最重要的是,這兩個郡雖然荒涼遼闊,但卻是秦國西部北部的屏障。隴西之外,是流動
無常的匈奴、西羌、諸胡與月氏部族等,他們的草原騎兵隨時都有可能閃電般的進攻隴西。北
地郡在目下更重要,北面的陰山草原有匈奴部族,東北面的雲中山地是虎視耽耽的趙國。東面
是秦國的河西地區,原本有漫長險峻的太行山與黃河天險,卻被魏國在三十年前逐步蠶食,河
西盡失,將北地郡壓縮到洛水流域以西。如此以來,魏國、趙國、中山國就都成了覬覦北地郡
的兇惡對手。
  秦孝公最想知道的是,這兩個鞭長莫及的地區變法成效如何?能不能在變法之後成為堅固
的西北屏障?半年巡視下來,尚算滿意。衛鞅的每道法令都及時的送到了郡署,由戎狄部族頭
領擔任的郡守也還算忠實的執行了變法法令,廢除了隸農制和牧奴制,河谷耕地和草原牧場也
都分給了農人牧民。兩郡的府庫都充實了許多,願意從軍的青壯年也大大增加。秦孝公當即頒
布了兩道詔令:第一道,兩個郡守各晉陞爵位兩級,從原來的第七級公大夫爵晉陞到第九級五
大夫爵。這在地方臣僚中可算是最高爵位了,因為衛鞅的左庶長爵位也才是第十級。兩個郡守
自然是感奮異常。第二道:兩郡庶民的賦稅減去三成;兩郡府庫所徵收的財貨十年內用作軍務
官俸,免繳國府賦稅。如此一來,兩郡的財政壓力大大減輕,郡守吏員庶民無不稱頌歡呼。兩
個郡守向國君慷慨激昂的立誓,決意建立兩郡騎兵,對各種侵擾堅決回擊,絕不使敵國再壓縮
秦國土地!
  隴西北地的夏天是宜人的,除了正午前後炎熱兩三個時辰外,早晚的山風河風涼爽乾燥,
沒有一點兒悶熱難當的感覺。雖則如此,秦孝公整日在山川奔馳,少有歇息,幾個月下來,竟
成了一個地道的西部漢子––黝黑發亮,精悍結實。一路東行,過了陳倉山便頓覺一陣漚熱,
身上立時汗津津的。秦孝公本想到玄奇的河谷莊園再去看看,卻知道在他離開墨家總院的同時
,玄奇也已經到齊國去了。孝公站在山頭上望了一陣,嘆息一聲,便回頭走了。走了一段,秦
孝公卻又回馬向河谷縱深馳去。
  到得小莊園外,孝公吩咐兩名衛士留在小河邊,獨自一人推開籬笆走了進去。院子裡兩株
桑樹綠葉正濃,樹下卻沒有養蠶的竹籮。小場院中堆著一個麥草垛,籬笆外的麥子顯然已經收
割打過。小屋的木門沒有上鎖,門上寫著兩行大字––入山採藥狩獵迷路之人,可進屋食宿。
孝公感慨的嘆息一聲,推開屋門,屋內幾樣簡單陳設都用布苫著,除了一層灰塵,還是那樣整
潔冷清,顯然還沒有人光顧過這個小小莊園。孝公四顧,拿下古琴上苫蓋的那塊白布翻了過來
,掏出懷中一碇乾墨,在布上用力寫下兩行大字,又將白布翻過來原樣苫蓋妥當,方才走出小
屋。他本想在這裡獨自住宿一夜,聽聽那山風松濤,看看那明亮孤獨的月亮,替她理一理莊園
桑樹,重溫一次那永遠烙在心頭的美麗的河谷之夜。
  但是,他又必須匆匆離開這裡。事情太多了。在隴西他已經大體知道了櫟陽發生的動盪。
風險關頭,他相信衛鞅的品格與能力。但風險之後的善後,應該由他這個國君來出面,不能再
糾纏衛鞅。正因為這一點,秦孝公才要冒著酷暑趕回關中。
  趕到櫟陽,已經是晚湯時分。秦孝公梳洗完畢,對黑伯叮囑幾句,便隻身出門了。
  匆匆來到嬴虔府前,秦孝公卻驚訝得愣怔了半天––大門已經用磚石封堵,黑漆漆沒有一
絲燈光,沒有一個人影!往日裡生機勃勃的公子虔府變得一片死寂。秦孝公端詳徘徊,終於來
到小小的偏門。奇怪的是,小偏門也關著,一個衛士也沒有,一盞燈籠也沒有。想了想,孝公
舉手敲門。
  偏門內一陣腳步,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公子不見客,請回吧。」
  「嬴渠梁到此,家老開門。」
  吱呀一聲,小門打開,家老涕淚縱橫的跪倒在地上,「君上!公子大冤哪––」
  秦孝公扶起家老,卻沒有說話,自顧向裡走去。整個庭院竟也是黑漆漆一片,沒有一個房
間有燈光。家老輕步搶前,將秦孝公領到後院小山下,向山頂的石亭上一指,低聲哽咽道:「
公子整日整夜的在那裡––」
  秦孝公揮揮手,示意家老離去,便獨自踏著石階走上石亭。
  碩大粗樸的石亭下,一個披散長髮的高大黑影背身站立。聽見身後熟悉的腳步聲,他身體
微微一陣顫抖,卻依然沒有回頭。秦孝公也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站在高大黑影的身後,深深
一聲嘆息。高大黑影一動不動的站著,沒有回身,也沒有說話,連一聲嘆息也沒有發出。
  兩個人默默地站著,足足有半個時辰,誰也沒有說話。
  「就刑護法,大哥有功。」秦孝公終於打破了沉默。
  高大的黑影依舊石像般的沉默。
  「公父遺囑,大哥記得否?」
  回答的還是沉默。
  「大哥歷來支持變法,歷來支持衛鞅。」
  依舊是死死的沉默。
  「放棄變法,殺掉衛鞅,我嬴氏一族重回西陲?」
  高大黑影身體一抖,聲音諳啞,「何須逼我?答應你,嬴虔不反對變法。」
  「然則仇恨衛鞅。」
  高大黑影嘶聲嘆息,不回頭,不說話。
  「大哥,許多人等你出面合力。」
  「無須多言,我不會和任何人交往。」黑影的聲音一陣顫抖,「嬴虔已經死了。」突然回
頭,臉上竟垂著一幅厚厚的黑紗,在朦朧夜色中透出幾分恐怖。
  秦孝公深深一躬,「大哥,保重。我會讓瑩玉經常來看你的––」
  「還有一句話。莫將瑩玉嫁給衛鞅!」
  秦孝公驚訝,「瑩玉嫁給衛鞅?從何說起?」
  嬴虔已經轉過身軀,不再說話了。
  秦孝公回到國府,心中很不是滋味兒。此時黑伯來報,說太子不敢來書房晉見,在太后寢
宮等著。秦孝公一怔,陰沉著臉來到後庭院太后住處。
  太子嬴駟一個多月來神思恍惚,驟然消瘦。聞得公父回來,更是驚恐。黑伯宣他在孝公書
房等候時,他忐忑不安的跑到國府後院,默默的流著眼淚跪在太后面前。太后長嘆一聲,「好
吧,你就在這兒等吧,但願你小子還,還有一條活命––」說完,太后唏噓著喚來瑩玉,在女
兒耳邊小聲叮囑了一陣。嬴駟嚇得六神無主,一直跪在太后的正廳竟是動也不動。
  來到後庭院,秦孝公吩咐黑伯守在寢宮門口不許任何人進來,便匆匆走了進去。進得正廳
,太后卻不在,只有嬴駟跪在廳中,瑩玉站在旁邊一幅認真監督的樣子。秦孝公胸中怒火驟然
竄起,大喝一聲,「逆子!」上前掄圓胳膊就是兩個巴掌,打得嬴駟嘴角頓時出血,面頰腫起
!又一腳將嬴駟揣翻,撈起一個陶瓶就要往嬴駟頭上砸去!
  「大哥––!」瑩玉哭喊著撲上來,雙手死死抓住孝公胳膊,陶瓶匡啷一聲掉在地上摔碎
。孝公猛然推開瑩玉,向劍架奔來,卻不見了劍架上的長劍,一怒之下,又抱起一個石墩就要
來砸嬴駟。瑩玉情急,緊緊抱住孝公尖聲哭喊:「駟兒快跑––!快啊!」
  嬴駟卻是咬著牙,不哭,不喊,不躲,不跑,反倒清醒了一般,默默的爬起跪在地上看著
狂怒的公父。一瞬間,秦孝公竟然一腳踢開瑩玉,順手撈過一個青銅燭台向嬴駟撲來!
  「渠梁!可也!」太后面如寒霜的擋在嬴駟身前。
  「母后––!」秦孝公嘶喊一聲,手中青銅燭台光啷砸在青磚地上,雙手捂臉,淚如泉湧
,渾身顫抖。
  白髮蒼蒼的太后默默的雙手扶住兒子,「渠梁––」竟也是泣不成聲。
  「母后,渠梁有負列祖,不孝––」孝公大袖裹住臉,使勁一抹如泉淚水,扶母親坐在石
墩上。瑩玉已經掙扎起來,收拾地上的凌亂東西,還不忘背過身向哥哥做個鬼臉。
  「渠梁啊,駟兒有大錯,罰他教他可也,不能傷殘其身呵。」太后拭淚唏噓。
  秦孝公已經平靜下來,冷冷道:「嬴駟,過來。」
  嬴駟默默的膝行而前,紅腫的臉上沒有眼淚,也沒有驚慌。
  「嬴駟,你身為國家儲君,私刑濫殺老秦望族三十餘人,幾使秦國傾覆,新法夭亡。戰國
天下,可曾有你如此太子?!如果不是衛鞅,而是我這個國君在櫟陽,不殺你這個逆子,何以
面對天下?何以面對為秦國流過無數鮮血的老秦人?」秦孝公粗重的喘息著,強壓胸中怒火,
冷冷道:「自今日起,廢去你太子爵位。給你一卷通國文書,你要以遊學士子身份,在秦國山
野遊歷謀生五年。看看秦國千里河山的變法,想想你的作為!你,好自為之吧。」秦孝公沉重
傷感,嘶啞的嘆息一聲。
  瑩玉驚訝,「大哥,駟兒還只有十四歲––讓我,陪他去吧。」
  嬴駟卻重重的叩了一個頭,「不,姑姑,嬴駟一個人。」說罷站起,向太后、父親與姑姑
深深一躬,頭也不回的走了。
  「駟兒––」太后喊著站起來,眼見嬴駟去了,搖頭拭淚,「又是個強種,咳!」
  「母后,讓他去吧。我像他那麼大,已經打了兩年仗了。」
  「都像你?」太后長長吁了一口氣,「總算過去了呵,那陣子我也提心吊膽的,和瑩玉通
宵合不上眼呢。說起來,還是衛鞅,泰山石敢當,不愧國家棟樑。你小妹還發了個誓呢––」
  「娘––」瑩玉滿臉通紅,「人家那是求上天庇護秦國嘛。」
  「噢?庇護秦國?」秦孝公恍然大悟,不禁揶揄的笑看妹妹。
  「瑩玉,你去給大哥收拾飯來,他一準兒沒吃。我和你大哥說說話。」
  「哎。」瑩玉笑著跑了出去。
  太后低聲笑道:「瑩玉立誓,衛鞅若平息動盪,她就嫁給衛鞅。」
  秦孝公驚訝的一怔,立即恍然,不禁高興得爽朗大笑,胸中的鬱悶煩惱竟是煙消雲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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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衛鞅有許多大事急於請秦孝公最後定奪,但卻沒有立即晉見。
  他突然產生了一個微妙的想法,應當給國君一點時間,讓其餘聲音先行上達,讓國君先聽
到對他的仇恨和怨憤,他自己似乎應當先看兩天。衛鞅為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感到驚訝,覺得
自己似乎有了一些不該有的東西。仔細回味,似乎又覺得有理。國君幾乎一年不在櫟陽,自己
單獨扛過了變法初期的巨大壓力,而且在平息最危險的動盪中懲罰了太子,刑治了兩位太子傅
。如果算上前面已經對他有怨恨的「孟西白」三將和老太師甘龍及太廟令杜摯,變法開始時的
所有貴族元老已經都變成了他的敵對勢力。最重要的,是失去了根基雄厚資望極深的嬴虔這個
盟友力量。以嬴虔品行,他可能不會反對變法。然則以嬴虔的個性和難以克服的貴族痼疾,他
也不會漠視個人仇恨。在嬴虔看來,他這個太子傅本來就是虛職,刑治公孫賈一人已經足以服
眾,將他牽連進去一同治罪,完全是衛鞅取悅民眾的手段。衛鞅也曾反覆問自己,那天不處置
嬴虔能不能平息動盪局面?以衛鞅的能力,再加上嬴虔的支持,應該說能。然則,不處置嬴虔
,能不能撫平孟西白三族老秦人徹底冰冷的心?能不能避免由此引發的諸多隱患?顯然不能。
處置嬴虔這個朝野赫赫的重臣,有利於一舉穩定國中大局,有利於消除隱患,有利於向國人宣
示無可阻擋的變法決心,且必然換來一段長期的穩定安寧。如此說來,嬴虔從直接事件的意義
上本來是可以開脫的,是衛鞅基於大局需要將他做了犧牲。
  這種權衡局勢而犧牲重臣的做法並非新鮮,然則都是國君的權力。一個儘管握有實權但爵
位畢竟只是左庶長的他,竟斷然將國君長兄、一位一等爵位的公族重臣處了劓刑,割了鼻子,
這在戰國變法權臣的歷史上絕無僅有!這樣做,國君當作何想?當國君身處異地遠離權力中樞
的時候,同意他臨機處置,這是稍微明智的君主都可以做到的。然則國君回到了國都,回到了
權力情境,還能否對他這種具有越權嫌疑的行為保持清醒判斷?衛鞅第一次感到了一絲迷茫。
  「君心無常,伴君如虎。」這句古老的典訓頑固的鑽進了衛鞅的心頭。
  雖然有一絲迷茫,但衛鞅依舊沉浸在準備第二次變法的繁重國務中。他有一個頑強的信念
––只要他不在二次變法之前倒下,他的人生就可以滿足!所以無論心中有何波瀾,他都沒有
一刻停止公務。前一個月,他已經通令各郡縣準備第二次變法,並將第二批法令的大要告知各
郡縣官署。目下,景監已經督促府中吏員辛勞月餘,將他反覆披閱增刪的第二批法令全部繕寫
刻簡完畢,單等國君定奪後頒行全國。
  「左庶長,國君已經回到櫟陽,當即刻將第二批法令送呈國君了。」景監指著長案上滿滿
噹噹的竹簡,提醒衛鞅。
  「莫急。」衛鞅笑道:「讓君上歇息兩日嘛。」
  「左庶長,你當先見君上,要使君上盡早知曉左庶長想法。」
  衛鞅微笑,「先入為主?夜長夢多?」
  景監苦笑,「哪裡話來?早見君上早開始嘛。否則,我先去見君上。」
  「不用。我已經自己來了。」一陣大笑,秦孝公信步進門。
  衛鞅霍然站起,「君上––臣,衛鞅參見。臣正欲入宮晉見,不意君上親臨。」
  「景監參見君上。」
  秦孝公笑道:「你們的事比我多,當然該我來。啊,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了。景監也成
大忙人了!再不泡棋桌了?」
  「君上宵衣旰食,左庶長晝夜操勞。景監何敢荒疏?」
  衛鞅感慨一歎,「君上辛苦,黑瘦多也。」
  「黑瘦?那是結實!」孝公笑著挽起袖口,露出黑黝黝的胳膊,「看,比你們瓷實多了!
」說著放下大袖,坐在景監搬來的石墩上,感慨道:「此次西行,看到了隴西北地兩郡有了起
色,我委實高興。這兩座屏障安穩,乃我秦國萬幸啊。左庶長,這正是變法的威力啊。」
  「君上,二次變法完成,秦國將有更大的變化!」景監興奮插話。
  「準備好了?」
  衛鞅:「君上,這是第二批法令。單等君上定奪頒行。」
  「左庶長先大要言之,若無不妥,即行頒發。」
  衛鞅指著案上的竹簡,「第一次變法,為秦國劃出了一個總框架,解決的是田制、激賞軍
功等當務之急。第二次變法,是要理順秦國之民生國計、權力範式、民風民俗等錯綜複雜的關
聯,猶如人體之根本調理。二次變法的大要目標有五:其一,秦國地廣人稀,土地荒蕪甚多。
而毗鄰的魏趙韓三國,則多有無地可耕之民。秦國要鼓勵三晉窮苦民眾來秦國定居,開拓致富
。此乃激賞移民之法令。」
  「好!有十萬戶遷入,秦國就成了第一流大國!」秦孝公拊掌大笑。
  「其二,秦國無統一治理全國的官署體制,封地自治、部族自治與國府直轄之郡縣同時並
存,導致民治混亂,國力分散。本次變法,要建立國府統一治理國家每一寸土地的權力範式。
具體而言,就是建立郡縣制,將國家權力分為國、郡、縣、鄉、亭、村六級。取締一切部族自
治與封地自治。如此秦國上下統屬,如臂使指,國力當大有增強。」
  「好!此乃天下一大創舉也。李悝、吳起、申不害,誰也沒想到。好!」
  「其三,秦國民俗蠻荒,大損秦人身體。舉家男女同居一室,三代四代不分家;西北部民
眾冬天寒食,多有惡疾;櫟陽國人粗樸髒亂,城內穢物如山,導致國人腹瀉多發,六國商賈亦
大是為難。凡此等等,非但弊端叢生,難以管制,且大不利於吸引山東流民定居。本次變法,
要強制民戶除夫婦之外,男女一律分室而居;男子年滿十七歲便可成婚,獨自立戶,不得與父
母同戶。還須強制取締寒食陋習與髒亂痼疾。如此清理,一來移風易俗,使民眾文明彰行。二
來使戶口增加,稅源擴充。」
  秦孝公沉吟道:「這件事較為麻煩瑣細––然則,還是要做。秦國應當傚法魏齊魯民俗,
使秦國甩脫西蠻稱號,文明起來呢。」
  景監笑了,「左庶長要不受河丫擾亂,安得對秦人陋習感同身受?」
  秦孝公與衛鞅同聲大笑起來。
  「說吧,其四呢?」孝公急迫問。
  「統一度量衡,杜絕商人欺詐與官吏傷農,並為吸引六國工商大量進入秦國做準備。官府
鑄造法定的斗、尺、秤,公開懸於各縣府,供工商民眾校準。丈量土地以六尺為步,百步一畝
,步過六尺者罰。如此可使農工商百業,公平競爭,百業興旺。」
  「好!其五?」
  「建立新軍制,統屬國君統率調遣。戎狄的部族軍兵和少數世族的私兵,一律取締遣散。
舊式戰車全部淘汰,新建一支神速快捷的輜重車隊。秦國軍隊之主力,則是以鐵甲騎兵和野戰
步卒為主的新軍。有三萬真正精良的鐵騎,兩萬勇猛善戰的步兵甲士,則秦國足以縱橫天下!」
  秦孝公不禁大笑,「景監,拿酒來!」
  景監高喊:「上酒––!」
  老僕人大盤捧來三爵一尊。秦孝公上前,親自掌尊,斟酒入爵,雙手捧起第一爵遞到衛鞅
手中。景監迅速將第二爵捧給孝公,自己端起一爵。
  秦孝公慷慨舉爵,「來,為秦國第二次變法,乾!」
  「叮噹」一聲,三爵相碰,三人一飲而盡。
  「君上。」衛鞅深深一躬,「臣請罪。」
  「請罪?左庶長何罪之有啊?」秦孝公驚訝。
  「臣擅自治罪於太子及太子傅,請君上處罰。」
  「處罰?」秦孝公喟然嘆息,「左庶長不必惶恐不安,這次動盪由嬴駟逆子引起,若非你
臨危不亂,執法如山,豈能如此迅速的安定老秦人之心?捫心自問,你是救了嬴駟逆子的一條
命。若我在櫟陽,面對洶洶國人,豈能不殺太子以謝天下?我已經削去太子封號,命嬴駟以士
子之身到山野磨練。他沒有了母親,我是想留他一條活命,也沒有再嚴厲追究。左庶長,你不
怪嬴渠梁枉法徇情吧?」
  「君上––太子畢竟年幼啊!若有閃失,何以為繼?」衛鞅哽咽拜倒,「臣請君上收回成
命。臣以為,臣之處罰合乎法度。」
  「左庶長,快快請起。」秦孝公扶起衛鞅,「生死有命,國運在天。只要我等順應民心潮
流,變法圖強,秦國豈能因沒有了一個嬴駟而後繼無人?公子虔的事,你也無須在心。嬴渠梁
不能做變法後盾,豈非妄為國君?」
  衛鞅感動沉默,熱淚縱橫。
  「左庶長,你忙吧。我還要去辦一件好事兒呢。」說完,頗為神秘的笑笑便走了。
  渭風客棧可是大大熱鬧了起來,不闊都不行了。
  不管白雪和侯嬴如何淡漠於這家客棧的經營,客棧都無可阻擋的興盛起來了。儘管山東六
國的上層對秦國變法依然嗤之以鼻,但雄心勃勃的富商大賈和著名工匠們可是見微知著,早早
嗅到了從函谷關西邊飄出的誘人的商市氣息。牛車馬隊從函谷關、大散關、武關和太行山的離
石要塞絡繹不絕的來到櫟陽。最多的是魏國商人和楚國商人,當然也包括了隴西之外和陰山漠
北迢迢而來的匈奴馬商。這些衣飾華貴揮金如土生怕不能顯示實力的富商大賈們,在還沒有吃
準秦國商情之前,都不可能建立自己的固定根基,自然要住在最氣派的客棧裡奔波生意。渭風
客棧是名滿天下的魏國白氏的老店,又是櫟陽最豪華的客棧,整潔清幽,酒菜自成一格,自然
成了富商大賈們趨之若鶩的名店。誰能將商根紮在渭風客棧,誰便能在同行面前將胸脯拍得啪
啪響,借酒高高一嗓子,「走!到渭風客棧,在下做東!」那種實力氣運的張揚,實在令擠不
進渭風客棧而在二三流小店落腳的商賈們牙根發癢。
  本來,白雪從墨家總院回來後與侯嬴商議,準備將渭風客棧改建為自己在秦國的莊院。她
想,和衛鞅婚期已經不遠,婚後常住這裡,將這裡真正變成自己的家。她不想住在衛鞅的府邸
後院做一個既招搖又不自由的貴夫人。住在這裡,出入自由,也能給衛鞅一個完完全全的家庭
情境,使他身心愉悅。除此而外,白雪還有更深遠的隱憂,就是要為衛鞅留一個堅實的出路。
她有一種預感,像衛鞅這種凌厲無匹的本色性格,隨時都有可能的不測風險。渭風客棧經營數
十年,隨時出走的機關秘道與對外界的秘密聯絡方式都極為可靠。住在這裡,她心中要塌實許
多。可就在這時候,侯嬴告訴她已經來不及了,六國商人早已經將客棧房子全部訂完了!
  白雪斷然決定,那怕加倍賠償,也要關閉渭風客棧。侯嬴當然是立即照辦,可沒有一家願
意接受賠償。侯嬴無法,就十倍的提高價格,想使那些商賈知難而退。誰知商人們看準了秦國
大市,都想在櫟陽立足,價格猛提,竟然引來商家一片讚歎,「白氏老店,值!提得像安邑洞
香春一樣才好,才是上流居所呢!」侯嬴哭笑不得,決意借助官府力量「查封」客棧。誰知櫟
陽令王軾早已經接到外國商賈們聯名上書,請求官府阻止白氏關閉,竟然振振有辭說,「櫟陽
沒有白氏老店,大商家何以立足?白氏關閉,商賈逃秦!」王軾連忙上報左庶長府。衛鞅只以
為白雪淡漠商事,怕婚後招來世人閒話,卻如何懂得白雪如此細密的心思?他自然從秦國需要
著眼,下令,「渭風客棧乃東方商賈入秦鼻祖,若有難處,官府鼎力協助,不得在此急需之際
停業關閉。」待侯嬴來求,衛鞅反倒講了一通祁黃羊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的故事,讓侯嬴
告訴白雪,不要擔心世人說白氏老店借助秦國左庶長之力牟利。侯嬴又是哭笑不得,將經過向
白雪細說一遍,白雪不禁揶揄笑歎,「世間多少人想發財不得,偏我白雪逃都逃不脫。世事弄
人,竟至於此!」
  於是,渭風客棧便只有無可奈何的紅火下去了。白雪只有將自己住的小院子重新整修了一
番,和客棧分開了事。
  渭風客棧雖則熱鬧非凡,侯嬴卻是很輕鬆。客棧執事人等都是從安邑洞香春帶來的老人,
經營如此一個小店,根本不用他親自料理。但凡逢十的日子,侯嬴只須清點帳房抬來的大箱金
銀與各國錢幣,然後趕車出城將錢貨藏在櫟水南岸的秘密山洞了事。今日侯嬴正在後院理事房
點箱,一個僕人匆匆來報,說左庶長府一個書吏求見。侯嬴想一定是衛鞅有事,頭也沒抬便說
:「快請進來。」
  片刻間僕人領進一人,此人身後還跟了一個白髮老人,老人不進屋,卻直直的站在門口。
  侯嬴抬頭一看,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渭風客棧財運發達,為先生賀喜了。」來人眼神示意侯嬴不要說破。
  侯嬴連忙吩咐抬走幾個木箱,關上門,撲地便拜,「不知秦公駕到,萬望恕罪。」
  秦孝公連忙扶起侯嬴,「久聞先生大名,只是未曾謀面。今日唐突,先生莫將我做國君待
。有事相煩先生呢。」
  「草民侯嬴,但憑差遣。」侯嬴又是深深一躬。
  秦孝公笑道:「先生如此,卻教我如何說話?」
  侯嬴拱手笑道:「如此請君上隨我到書房敘話。」說著推開房內一道小門,將秦孝公領到
自己的書房入坐,親自為秦孝公斟好茶,便坐在對面靜待下文。
  「今日唐突拜訪,想請先生周旋一事。嬴渠梁先行謝過。」
  「但請君上明示。」
  秦孝公沉吟道:「這是一件私事,並非國家政務。先生無論辦成與否,都與嬴渠梁排憂解
難了。」孝公略微頓了一下,接著慨然笑道:「太后相中了衛鞅,要將小妹瑩玉嫁給左庶長。
小妹亦很鍾情於衛鞅,發誓非衛鞅莫嫁。此事,先前已經由公子虔向左庶長提過,當時衛鞅沒
有贊同,婉言回絕了。我本當與左庶長面談,又恐他有難言之隱。公子虔服刑,一時無合適之
人提及此事。方才想到了先生,男女親事,朋友出面,總比官身去說要好。」
  侯嬴心中大為驚訝。但他作為旁人,卻不能推託這種依照民俗人人都必須熱心擔當的喜媒
角色,閃念間拱手笑道:「君上重託,侯嬴榮幸之至。只是在下素來沒有沒有與左庶長言及此
事,尚不知他有無定親或意中之人。」
  秦孝公釋然一笑,「先生姑且做一媒妁之言,聽天由命吧。小妹與我骨肉至親,我期望她
有美好和諧的愛。左庶長與我生死相扶,我也不想他有違心之舉。先生當解我一片苦心也。」
  「君上肺腑之言,侯嬴心感至深。」
  秦孝公沒有久留,大約半個時辰就告辭而去,且堅執不讓侯嬴相送。孝公一走,侯嬴可是
大大為難,不知是先給衛鞅說好,還是先給白雪說好,想來想去,還是走向了白雪的小院子。
  仲秋之夜,月明風清,白雪正在院中撫琴,優雅叮咚的琴聲使庭院中漫出一片幽靜祥和。
見侯嬴到來,白雪琴聲停止,高興的請侯嬴坐在對面石墩上說話。侯嬴深知白雪不是等閒小兒
女,略一沉吟,便將秦公來訪所託之事說了一遍。白雪靜靜的聽完,陷入深深的沉默之中。
  「侯兄,對鞅兄可曾說過?」白雪終於輕聲開口。
  「尚未說過。」
  「那就對鞅兄明說了吧。我也該好好想想––是的,得想想。」
  侯嬴默默的走了。背後又響起叮咚琴聲,卻讓人感到沉重窒塞。突然,「轟––!」的一
聲大響,夾雜著一聲激越尖銳的短促樂音,琴聲戛然而止!庭院陷入空谷一般深深的寂靜––
  侯嬴心頭不禁猛然一顫,他知道,那是琴弦斷了。
  衛鞅卻離開櫟陽,到鄉野郡縣巡視去了。
  第二批法令頒行後一個月,秦國便熱氣騰騰的進入了第二次變法。衛鞅乘著一輛兩馬軺車
,帶著一百名鐵甲騎士,馬不停蹄的巡視督導著每一個縣每一個郡。推行新軍制並訓練新軍、
建立郡縣制這兩件大事,主要靠各級官署,假以時日,不難做到。他要督導的是移民入秦、改
變民俗、統一度量衡三則當務之急。這三件大事的彈性都很大,做的好與壞,與各級官署吏員
的能力和執法寬嚴有極大關係。他出巡之前,已經從櫟陽派出了大批吏員以商人身份東出函谷
關,去秘密動員三晉窮苦民眾移居秦國。他巡視各縣的第一急務,便是嚴厲督導縣府預定好移
民定居的土地,並親自到預定的移民區踏勘。若是縣府將移民區定在了荒涼貧瘠的山區,便立
即責令換到河邊土地。返身路過再踏勘,若沒有換到臨水地區,便斷然罷免縣令!做得出色的
,立即晉爵獎賞。這種雷厲風行賞罰嚴明的做派,使秦國上下官署緊張得晝夜忙碌,不敢有絲
毫懈怠。庶民們驚歎不已,覺得官府變法竟然是說到就到,快捷得令人目不暇接。官老爺們竟
然像兩個輪子的馬車,日夜風轉,一有官司便當即了斷,誰家有功便立即獎賞,誰家犯法便立
即查辦,幾乎等不到第二天,辦事情便當極了。
  各郡縣的六國商人們驚歎,「秦人瘋了!山東六國三年辦不完的事,秦國一個月就妥了!」
  雖然如此,衛鞅覺得最費精力的還是強制分居這件事。秦人數百年來與戎狄之民雜居共處
,共同的風俗都是大家庭生活,家愈大愈好,人越多越好,三代不分家者比比皆是。要使他們
分解為夫婦自立的小家庭,難處多矣!有的分開立戶沒有房子住,有的男子到了分戶年齡卻因
沒有妻子而無法自立生活,有的老人重病需要兒子照顧,有的家全是女兒,找不到男子入贅也
無法自立,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許多時間,衛鞅都耗在與縣令縣吏商討如何變通這些具體細
節上,一個一個解決,再頒行全國作為法例允許他縣效仿。
  幾個月下來,總算將其中難題一一化解,一歸總,秦國竟然增加了十萬民戶!趕衛鞅東歸
時,移居關中的三晉庶民也已經有將近六萬戶,可謂始料不及的大收穫。
  同行的景監感到奇怪,總覺得衛鞅這種急如星火的巡視督導有點兒不對勁。當衛鞅站在軺
車傘蓋下凝望渭水河灘的山東移民區時,那種含淚不捨的情景使景監產生了一種深深的不安。
他敏銳的感到,衛鞅一定有心事。
  道邊歇息時衛鞅慨然一嘆,「景監啊,再過幾年,一定要提醒君上遷都。櫟陽不合做國都
的。」
  景監終於忍不住了,「左庶長何出此言?莫非,幾年後你不在秦國了?」
  「有了第二次變法開端,我也就放心了。」衛鞅似乎沒有聽見,又是感慨嘆息。
  「鞅兄何難?可否見告一二?」
  衛鞅搖搖頭笑道:「景監兄,回櫟陽後我到你家,看看令狐姑娘,你該和她成婚了。」
  景監笑道:「日出西山了,左庶長竟也想起了兒女之事?好,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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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回到櫟陽,景監督促所有吏員,按照衛鞅吩咐,三日之內將所有的公文清理完畢並分類歸
案。衛鞅自己則埋頭書房,就著燎爐火盆,整整忙碌了一夜半日。次日晌午,衛鞅匆匆忙忙的
吃了幾口飯,又寫了一信,派荊南送去渭風客棧,自己才倒頭睡了兩個時辰。
  傍晚時分,衛鞅醒來,略事梳洗便信步向景監府走來。
  屈指八年,櫟陽街市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店舖林立,夜市已經很熱鬧了。想起初入秦國
時櫟陽的冷清窮困,衛鞅不禁感慨中來,在樹陰裡遙望燈火闌珊的夜市,兩行熱淚不禁悄悄的
流到臉頰。景監住的那條熟悉的小巷也今非昔比了,街中鋪成了整齊的青石路面,兩邊也蓋滿
了青磚瓦房,道中車馬轔轔,民居燈火明亮,一片小康安樂的氣氛竟是無處不在。
  「大哥,在這兒呢!」一個綠衫少女在街邊向衛鞅高興的招手。
  「啊,小令狐!我都認不出了。這是你家?很氣派了嘛。」
  「就是門房和院子大了些,也叫氣派麼?大哥,快進來。」
  衛鞅走進門廳,繞過影壁,見院中整潔乾淨燈火明亮,簡直讓人想像不出這個小院子幾年
前家徒四壁的冷清困窘。景監聞聲迎出,卻也是一身夾袍風采奕奕,拱手笑道:「鞅兄啊,我
說讓你好好找找,也看看櫟陽民居的變化。令狐偏說不能讓你著急,要出去等你。來,上房就
座。」
  「若非小令狐接我,還真難找到呢。不想這幾年之間,櫟陽竟是殷實小康之境了。」衛鞅
走進屋中,四顧感慨,「不錯嘛,像個家了。」
  「大哥啊,沒有變法,哪有今日?」小令狐端著銅盤輕盈走進,在燈下白皙豐滿,滿面紅
光,任誰也想不到她就是幾年前那個黝黑細瘦的小女孩子。
  「小令狐,你長成大姑娘了。」衛鞅由衷的笑歎。
  「還說呢,整個秦國都變了,小妹能不爭氣?」小令狐噘起了嘴巴。
  衛鞅不禁大笑,「啊,小令狐是為變法爭氣,才美起來的?好!再過幾年更美!」
  「那是自然,老百姓都知道呢。」
  「噢?老百姓也知道你日後更美?」
  「哪兒啊?大哥沒聽近日的櫟陽童謠?」
  衛鞅搖搖頭,「說說,童謠如何?」
  小令狐斟好茶,肅然站立,輕聲念誦道:「山原兩川,十年三變。五年河西,六年崤函。
泱泱大都,歲在十三。」念完紅著臉笑了,「我也不懂說的甚,反正秦國要變,還要變呢。」
  景監笑道:「我也是剛聽說的,揣摩不來後幾句何意?」
  衛鞅沉默思忖有頃,笑道:「我不大通占卜讖語這些陰陽之學,大約是小令狐說的,秦國
還要變吧。哎,景監兄,今晚我來,是要飲喜酒的呢。」
  「喜酒?」景監一怔,臉色泛紅,「還是,日後再提此事吧。」
  小令狐聞言,已經跑到廚下忙去了。衛鞅慨然歎道:「景兄啊,小令狐的心志我最瞭解。
她從來都沒有認你是義父,而將你做兄長看待。十幾年了,她對你的一片深情沒有絲毫改變。
你要將此等尷尬維持到何年何月?君上不知詳情,其他人也不好拆解這件事。只有我對你和令
狐姑娘知之甚深,我倆又是患難至交,我來為你們辦這件事最合適。景兄啊,不要再拖了。」
  景監不無難堪的笑道:「道理雖如此,總覺得問心有愧一般。」
  「景兄啊,不要迂腐了。都像儒家那樣對待女人與情感,不知要淹沒世間多少美好呢。你
在孤身一人的艱難時刻,高風大義,撫養了一個朋友的遺孤。這個遺孤在風雨坎坷的歲月裡,
對你深情無改,能僅僅說她是知恩圖報麼?若景兄堅執拒絕這歲月磨練的純真情義,曠達之士
該說你沽名釣譽了。衛鞅以為,景兄與令狐姑娘成婚,深情相守,忠貞白頭,就是景兄義舉的
最好歸宿,也是對朋友亡靈的最好告慰。景兄以為然否?」
  虛掩的門外,有小令狐的哽咽哭聲。
  景監慨然拱手,「好吧,但憑鞅兄做主。」
  突然響起了敲門聲。聽見小令狐不情願的慢慢去開門,衛鞅笑了。
  「請問,你是令狐妹妹麼?」院中傳來白雪的聲音。
  「你,你是何人?」
  「我是衛鞅的義妹,你們的朋友啊。」
  衛鞅和景監已經來到院中。衛鞅笑道:「景兄,她是我的未婚妻,白雪姑娘。雪妹。這是
景監兄。」景監與白雪相互見禮,各自想起安邑往事,不禁大笑一陣。景監高興異常,「咳,
想不到你們倆到了一起,上天有眼啊!令狐,快快見過嫂夫人!」小令狐擦擦眼淚高興得忙不
迭走來,「令狐見過嫂夫人,願大哥嫂嫂百年和好。」白雪笑道:「令狐姑娘純情嬌美,景監
兄果真艷福也。」一片笑聲中,白雪向外面招招手,「抬進來吧。」但見梅姑推開大門,街中
停著一輛牛車,兩名僕人已經將車上的三個大木箱抬到門口。梅姑指揮他們小心翼翼的將大箱
搬進院中,便吩咐兩個僕人趕著牛車走了。
  「這是做甚?」景監驚訝。
  「做甚?」衛鞅模仿著景監的秦音笑道:「今晚就給你們完婚。」
  景監更加驚訝,「鞅兄,莫非你,你想––走?」
  衛鞅哈哈大笑,「哪裡話來?我欠你太多,難道辦不得一件好事麼?」
  小令狐扯扯景監衣袖,低聲嬌嗔道:「大哥一片好心嘛,不領情!」
  景監無可奈何的笑笑,「好吧,但憑兄嫂做主了。」
  白雪笑著吩咐,「梅姑,將荊南也喚進來,一起收拾。景兄你們倆說話,順便讓鞅兄將你
收拾一番。我來打扮新娘。」
  梅姑將守在門外的荊南叫了進來,打開木箱,就快捷利落的佈置了起來。雖然也是年輕姑
娘,梅姑卻是從小經受過嚴格訓練的女管家材料,又在安邑白氏府中操持過許多大場面,對這
種臨時應急的喜慶自然極有章法。她指揮著荊南,不消半個時辰,景監庭院便變了一個模樣,
張燈結綵,洞房花燭,洋溢出一片濃濃的喜慶氣氛。然後又將一個大箱抬到廚下,一個人有條
不紊的忙碌起來。
  月上中天,衛鞅在正廳廊下高聲宣道:「子時開元––,婚典伊始––!」
  梅姑操琴,荊南吹起一隻陶塤,舒緩祥和的雅樂瀰漫在紅燈高照的庭院。一身雪白長裙的
白雪攙扶著一身大紅吉服的新娘從廊下緩步而來。頭戴玉冠,斜披大紅喜帶的景監在正廳門口
拱手相迎,拉起新娘的手,走向院中設置好犧牲的香案前。
  「大拜上天––,明月證婚––!」
  一對相濡以沫十幾年的「義父孤女」,深深叩頭,禱告上蒼賦予他們新的生命。小令狐一
叩之下,竟是伏地大哭––白雪看著這對從禮儀羈絆中掙脫的情人,兩行淚水不禁盈眶湧出。
  拜完天地,景監與令狐堅執省去了洞房之禮。小令狐抹著笑意盈盈的淚水,脫去長裙,利
落的與梅姑一起擺置小宴,要大家一起痛飲。白雪也破例的大爵飲酒,天亮時分,四個人都醉
了。梅姑看著白雪臉上兩行細細的淚痕,不禁抱住了醉昏過去的白雪。
  衛鞅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傍晚了。
  府中吏員難得見衛鞅大睡一次,竟是奔走相告,沒有一個人來打擾。景監午後來過一次,
吩咐所有的公務都推到明日,讓左庶長歇個透。吏員們第一次沒有了夜間公務,高興的早早回
了家,左庶長府竟是難得的清靜起來。一覺醒來,衛鞅渾身充滿了輕鬆的疲倦。月亮爬上城頭
時,他喝了一鼎濃濃的胡羊羹,便在幽靜的庭院中漫步。看著熟悉的院落,他油然想起這座院
子還是招賢館時的破舊和熱鬧,想起初入秦國時的種種風波。光陰荏苒,世事難料,自己就要
離開這主宰了八年的左庶長府了,卻是一絲輕鬆,一片惆悵。既然已經決定和心愛的人一起隱
居,卻為何心中如此的煩亂?這已經是幾個月來的深思熟慮了,難道你衛鞅也是那種拿得起放
不下的人麼?連在秦國唯一一個朋友的情誼債都還了,還有何事迷茫惆悵?衛鞅嘲笑著自己,
覺得頓時清醒起來,幾天之內還有許多事要對各方交代,如何有此悠哉悠哉的時間?你衛鞅以
後有的是閒暇歲月,這幾天還是先忙吧。
  大步走向書房,卻聽見一聲輕輕的嘆息。白雪?衛鞅輕步走進,果然是白雪熟悉的背影。
她還是昨夜那身雪白的長裙,長長的黑髮用白絲帶在腦後隨意的束起,顯得淡素高雅。她跪坐
案前,撫摩著書案上歸置整齊的權力象徵––銅銹班駁的鎮秦劍、晶瑩圓潤的白玉圭、銅匣鎖
就的左庶長大印、折疊整齊的繡金斗篷。最後,她的手停留在一卷已經封好的《辭官書》上。
衛鞅看見,她的身體微微顫抖著。
  「你,想好了?」白雪沒有回頭。
  「是的,想好了。」衛鞅平靜的回答。
  「為何不與我事先商議?」
  「當為則為,莫非你不贊同麼?」衛鞅努力輕鬆的笑著。
  「鞅,我是來向你道別的。我的確不贊同你這樣做。」白雪異乎尋常的平靜。
  「不贊同?為,為什麼?」衛鞅感到意外的驚訝。
  「鞅,你太得輕率,沒有權衡,缺乏深思。」
  「豈有此理?」衛鞅驟然發作,「維護至真的情愛也需要權衡?力行心中的誓言也需要深
思?相愛十年,積累一朝,也算輕率?小妹,情愛不是商事,不需要斤斤計較精打細算,她需
要激情,需要忠誠,需要敢於拋開一切身外之物的勇氣!十年前守陵時,我第一次看見你顯出
女兒本色,就知道我生命中不能沒有你。如今,我已經在秦國展示了我的為政信念,完成了我
的治國志向,變法已經走上了正軌。我還有什麼不能捨棄?我還需要權衡什麼?深思什麼?三
個月前,我的心意就已經決斷,我就開始為告退做準備了,難道徘徊延誤直至陷入尷尬,才叫
深思熟慮麼––不要胡思亂想了,你那是關心則亂。準備吧,我們將再也不會分開了!」衛鞅
慷慨激昂,語氣凌厲,擲地有聲的宣言中卻似乎有一種難以名狀的火氣。
  白雪靜靜的聽著,始終看著火氣十足的衛鞅,明亮的眼睛中溢滿愛意與寬容,彷彿一個母
親看著暴躁的發洩委屈的兒子。她從案前站起,輕輕的將衛鞅扶著坐到長案前,又給他斟了一
盞濃釅的苦茶,跪坐在衛鞅對面,「鞅,我們的至真情愛,我從來沒有絲毫動搖過。然則,我
們面臨的不是會不會失去我們的愛,而是我們的愛該當有一個什麼樣的歸宿?鞅,我們面臨的
是婚嫁的挑戰,而不是情愛本身的危機。情愛需要激情與勇氣,婚姻則需要權衡與深思。」
  「婚嫁是情愛的歸宿。只有大婚,我們的情愛才是完滿的。」
  「鞅,婚嫁是情愛的歸宿,但卻不是唯一的歸宿。當情愛不能與婚嫁並立的時候,情愛反
而會更加純真美艷,驚世駭俗。」
  衛鞅又一次深深的驚訝,「你?你想,將我們的情愛與婚嫁分開?匪夷所思!」
  白雪嫣然一笑,「鞅,你不是尋常士子,你所遇到的婚嫁,也不是一場尋常的婚嫁。而你
卻選擇了尋常士子處理尋常婚嫁的辦法。這就是沒有權衡,沒有深思。」
  「小妹,只要走得通,簡單尋常有何不好?」
  「不。你是在逃避自己,最終毀滅自己。」
  衛鞅哈哈大笑,「小妹啊,你這是何苦來哉?危言聳聽了––」
  「鞅,不要逃避靈魂的本色。假若我們真的退隱山林,我就會失去你的靈魂,而只擁有你
的生命與肉身。那樣的事兒,白雪可不想做。」她一絲不苟的話語中沒有一點兒笑意
  「癡人說夢!」衛鞅卻是揶揄的微微一笑。
  突然,白雪也對著衛鞅輕輕一笑,低頭默默不語。過得片刻,白雪抬起頭來平靜的看著衛
鞅,「莫要躁氣,你我之間,無須辯白什麼,也無須迴避什麼。你一定要耐下性子,聽聽我的
心裡話。可好?」
  衛鞅認真的點點頭。
  「鞅,我比你更懂得你的心。我用生命與靈魂在撫摸他,用我的癡愛之心在感知他,熟悉
他的一溝一壑一平一凹。鞅,你是天生的鐵腕執政家。你的意志,你的靈魂,你的秉性,你的
智慧,都是為政為治而生的。你的血液中奔流著有為權臣的無盡激情,你的內心深處湧動著強
烈的權力慾望,你可以為了自己的治國信念去做犧牲,而無怨無悔。你的超人品性,注定了你
更適合於創造烈烈偉業,而不是隱居田園,去譜寫生生死死如歌如泣的情愛奇蹟。你不是陶朱
公范蠡,你缺乏散淡超脫。你歸整、嚴厲、追求生命的每一刻都有實際價值。所有這些,都是
蕪雜散漫的田園情愛所無法給予你的。沒有了權力,沒有了運用權力創造國家秩序的機會,你
的生命價值就會失去最燦爛的光彩,你的靈魂就會不由自主的沉淪。當我們隱居田園,泛舟湖
海,開始了那平淡漫長的二人之旅時,你會慢慢的感到空虛無聊,寂寞難耐。並非你不愛我了
,而是你最堅實的生命根基已經化成了流沙。你可能變成一個狂夫,變成一個放蕩任性的遊俠
,去尋找新的生命刺激。你也可能變成一個酒徒,變成一個行吟詩人,將自己獻給朝陽、落日
、山海、林濤。一個生機勃勃的政壇巨星,必然要銷蝕隕落在平凡瑣細的消磨中去了。那時候
,你只有一具或狂放或墮落的生命之軀,你的靈魂,將無可挽回的漂泊失落。而我,也只有更
加痛苦。我所深愛的那個人已經不復存在,我寄託在他身上的人生情懷,也永遠的化成了泡影
。那時候,我們的田園生活,我們的詩情畫意,還會有麼?––」
  衛鞅陷入了深深的沉默––白雪的清晰深徹,又一次擊中了他靈魂深處的根基。細細想來
,自己在做出抉擇後的惆悵煩亂,不正是這種朦朧隱約的取捨衝突麼?他雖然不止一次的感受
到白雪的才智與清醒,但還是為她在如此重大的抉擇面前,竟然有如此深遠的思慮和人生智慧
感到震驚。人生有知音若此,夫復何憾?
  衛鞅慨然一歎,「小妹,我們成婚,我也不走,如何?」
  「鞅,你知道吳起為何要離開魏國麼?」
  「魏武侯嫉賢妒能,奪吳起兵權,吳起憤然逃魏。此事天下皆知。」
  白雪輕輕搖頭,「魏武侯並非昏庸之君,吳起更是大才磐磐。這裡有一個鮮為人知的秘密
。」
  「秘密?我在魏國數年,如何不知?」
  白雪微笑著,「鞅,胸有大志者眼光往往粗疏。若你等之人,看此等之事,往往拘泥正道
得失,忽略權力場中情感人生的糾纏對大政的左右。有時候即或知道了,也不屑一顧,不做深
思。多少大才就是這樣被莫名其妙的逐出了中樞,多少庸才也是這樣莫名其妙的常居高位。前
者如吳起,後者如公子卬。」
  「噫,吳起究竟是如何離開魏國的?」
  白雪淡淡緩緩的講了一個宮廷陰謀的故事––
  魏文侯死後,太子魏擊即位,也就是魏武侯。此時吳起是魏國上將軍,其赫赫戰功與傑出
的治國才能,使他在魏國乃至天下諸侯中享有極高威望。他在魏文侯時期,率領魏軍與天下諸
侯大戰七十六次,全勝六十四次,戰和十二次,魏國的疆土在吳起的鐵騎下伸展了一倍還多,
使魏國成為最強大的戰國。諸侯戰國懼怕他,魏國朝野崇敬他。由於變法大師李悝隱居,吳起
便成了魏國舉足輕重的權臣柱石。魏武侯時當盛年,想依靠吳起繼續變法,創造更為輝煌的霸
業,又怕吳起這樣的元勳功臣萬一生變,就要把自己的小妹妹嫁給吳起為妻,以圖和吳起結成
鞏固的君臣聯盟。
  吳起早年在魯國時,有朝臣懷疑吳起的妻子不是魯國人,攛掇國君不用吳起為將。吳妻得
訊,憤然自殺。自此,吳起身背「殺妻求將」的惡名離開魯國,一直沒有正妻。正因為如此,
魏國一些佞臣不斷吹風,說吳起這樣連家小也不想有的人,如何能在魏國長久?遲早要逃走。
此時魏武侯要將公主嫁於吳起,正是君臣結盟的大好時機。大婚告成,吳起就會成為丞相兼上
將軍,出將入相,充分施展其超凡才華。
  誰知就在這時候,一個小小的陰謀,卻改變了這一切。
  那時候,魏國的丞相是公叔侖,他的妻子也是公主––魏武侯的大妹妹。公叔侖深怕吳起
根基穩固後自己丟掉丞相權力,便和妻子秘密商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圈套。
  有一天,吳起被鄭重邀請來到公叔府「商討軍國急務」。奇怪的是,大公主竟然以主人身
份迎接他,陪伴他。公叔丞相則謹小慎微的坐在下手,不斷的瞄著公主的臉色,對吳起說話反
倒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酒宴開始,公主以主人身份開鼎敬酒。公叔侖一時緊張將酒嗆進了喉嚨
,滿臉通紅連連咳嗽。公主鄙夷怒視,竟然一掌打到公叔臉上!公叔驚愕不已,顯得大是難堪
,但卻沒有一聲辯駁,竟是默默忍受了。吳起深鎖眉頭,內心大大的不以為然。
  公主移坐吳起身旁,熱烈的訴說自己對吳起的敬佩,又命令公叔給吳起斟酒。公叔慌亂斟
酒,卻不防跌倒,將跪坐的公主壓翻在地。公主大怒,厲聲叱罵,「公叔老小子,別說你是丞
相,還不是我魏家的老奴一個!跪那兒,自己打十個嘴巴!」公叔竟然陪著笑臉,端端正正跪
好,真的打起了自己的臉!
  吳起驚訝了,也憤怒了,便霍然起身告辭。公主賠笑挽留,「上將軍莫要見笑,我已經沒
有火氣了。若是我小妹,還不知如何折騰這老小子呢。請將軍留步,小妹即刻就到了。」吳起
正色道:「請公主自重。大臣,不是家奴。」大袖一拂,昂然而去。
  幾天後,魏武侯向吳起正式提起將公主嫁給吳起。吳起婉言謝絕了,說自己在魯國已經再
娶了妻子。魏武侯自然不信,反覆說服,吳起始終沉默。魏武侯終於嘆息一聲,讓吳起走了。
  衛鞅久久沉默,故事的結局他自然明白,不禁長長的一聲嘆息。
  白雪笑道:「這件事很小,進不了史家的春秋之筆,但它卻釀成了一代雄才的悲愴結局。
公叔夫婦的齷齪陰謀,使吳起誤以為小公主也是悍婦,拒絕了與國君的婚姻結盟。魏武侯又因
此誤以為吳起有了逃魏之心,便奪了吳起的統帥大權。吳起呢,又誤以為國君嫉妒功臣,要加
害於自己,便逃到楚國去了。六年後吳起慘死楚國,終究沒有完成變法大業。」
  「秦公是秦公,絕不是魏武侯。」衛鞅有一種莫名氣惱。
  白雪搖頭,「鞅,人莫不在變化。秦國的世族元老,與你原本就是冰炭不能同器,太子勢
力與公子虔軍中勢力,也成了你的敵人。若再拒絕公主婚事,太后與公主又將成為你的敵人。
秦國朝野,變法新人的力量,還遠遠不足以支撐如此多的壓力與衝擊。若沒有秦公對你的撐持
,朝野敵對勢力隨時可能將你們淹沒。在秦國,你和秦公的結盟,就是變法成功的根本。」
  「我與秦公,生死相扶。這是誓言。」
  「鞅,你真的相信君臣盟誓?切莫忘記,時也勢也。在秦國這樣的諸侯戰國,與公主成婚
,遠遠勝過千萬條盟誓。這種婚嫁,意味著一個人進入了亙古不變的血親勢力範圍。它將使你
的變法權力生出神聖的光環,震懾敵人,使他們對你、對變法,都要退避三舍。否則,你將進
退維谷,權力受制,功業流產。」
  「那我們到中原去,齊國或趙國。來得及,我至少還有三十年時間。」
  「普天之下,不會有秦公這般雄才大略的君主了。」
  衛鞅沉默。白雪說出的,是他內心最為深刻的感受,如何能否認?一想到要離開秦國,離
開秦孝公,他的心就隱隱做痛。對各國變法做過深入勘研的衛鞅,確信天下將不會再有秦公與
他這樣的君臣遇合。
  良久,他嘆息一聲,「小妹,讓我想想吧,也許還有其他辦法可以兩全。」
  白雪搖頭,「鞅,不要猶豫,你必須和公主成婚。我已經讓侯嬴兄回秦公,說你已經答應
了。」
  「如何?!」衛鞅霍然站起,氣得團團亂轉,「你怎麼可以,可以,如此胡鬧!」
  「鞅,你不是我白雪一個人的。你屬於天下財富,屬於秦國庶民。你愛我,願意隨我而去
,我就滿足了。白雪從愛你的第一天起,就立下誓言,願意犧牲一切,成就你的偉業,包括捨
棄做你的妻子––我,只是沒有想到,它來得這麼快,這麼突然––」驟然,熱淚奪眶而出,
白雪再也說不下去了。
  衛鞅緊緊抱住白雪,「雪妹,衛鞅今生來世,永遠都是你的––」
  朦朧的月光下,倆人走出左庶長府,回到了白雪寧靜的小庭院。
  第二天晚上,當衛鞅如約來到時,小庭院已經沒有了燈光,寢室門上懸掛著一幅白布大字
––我去也,君自保重。衛鞅一下子癱在院中,卻又立即躍起,出門馳馬飛出櫟陽!他不解白
雪為何突然離去?原本答應他的,至少在櫟陽再住一個月,看看事情有無新的變化?為何突然
就走了,竟然還不告而別!此刻衛鞅只有一個念頭,追上白雪,至少送她一程。
  白雪是午後悄悄走的。她和梅姑又恢復了男裝士子的扮相,一輛篷車轔轔而去。她心裡很
清楚,只要她在櫟陽一天,衛鞅就不會安心。雖然她相信衛鞅的自省能力,但情之所至,難保
不會出現他因情緒激動而生出事端,最終陷於尷尬困境。只有她斷然離開,使他痛定思痛,慢
慢恢復,才是唯一的方法。她走得很急,而且出城不遠就棄車換馬,從崤山小道向大河而來。
  當深秋的太陽湧出大河地平線時,兩騎快馬來到大河西岸。白雪立馬山頭,遙望對岸葦草
茫茫的茅津渡,不禁潸然淚下。正待下馬登船,卻聽身後馬蹄聲疾,梅姑驚喜叫喊:「侯大哥
來了!侯大哥,在這兒––」。
  侯嬴飛身下馬,「白姑娘,你,就這樣離開秦國了?」
  白雪凝視著侯嬴,下馬深深一躬,「侯兄,待衛鞅成婚後,相機告訴他,我,已經有他的
孩子了––幾年之後,我才能見他。望他保重自己,善待公主––侯兄,後會有期了。」說完
,頭也不回的向岸邊小船走去。
  當那隻小船悠悠離開河岸時,飛馳一夜的衛鞅終於趕到了河邊。
  寬闊的河面在秋陽下滾滾滔滔,小船悠悠北去,一條火紅的長裙在小船上緩緩揮舞,那是
她向他做最後的告別。漸漸的,小船紅裙與波濤霞光,終於消融在了一起。
  衛鞅頹然坐在高高的山頭,一任淚水將自己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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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02:13:0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節】

  櫟陽後宮沉浸在一片喜慶中,公主瑩玉的婚禮正在忙碌的準備著。
  秦孝公聽到侯嬴回報的消息後,長吁一聲,頓感欣慰輕鬆。自己一直沒有大婚,母后就一
直不高興。若瑩玉的婚事再沒有著落,母后該憂思成疾了。而今瑩玉的婚嫁結局竟是難得的理
想,母后贊同,瑩玉自己更是一心嚮往,他自然也大是贊同。
  秦孝公想得更多。秦國變法正在最要害的半坡上爬,衛鞅已經隱隱成為朝臣中的一個孤島
,連秦孝公自己也感到了世族元老的疏遠冷漠。自從嬴虔遭受劓刑,公孫賈被黥刑放逐,太子
被貶黜庶民離開櫟陽,秦國的朝局便頓時嚴峻起來了。嬴虔的封閉門戶,宣告了秦國世族大臣
全部退出了變法勢力。原先的故舊權臣幾乎全都在變法中受到了打擊或損害,國人庶民中的老
秦舊部族也在變法中經受了很大的利益損害––顯赫地位降低、世襲特權被剝奪、附屬隸農脫
籍成為自由民、私家武裝被取締,成了與庶民家族同等的尋常部族。當此之時,如果變法本身
出現混亂、意外或那怕是某些方面的失敗,都會引起這些勢力的合流反對,秦國必然出現混亂
動盪乃至政變,秦孝公和衛鞅也會一起葬身在復辟勢力的憤怒復仇中!那時候,變法在秦國將
像風一樣吹過。
  要避免這樣的結局,就要確保變法順利進展,確保衛鞅和他的變法班底穩如泰山。要做到
這一點,秦孝公與衛鞅的君臣合力是根本。嬴虔沒出事的時候,秦孝公––衛鞅––嬴虔,是
支撐變法的三足鼎架,等閒勢力難以撼動。而今,一足折損,唯餘兩足支撐。若兩足之間稍生
嫌隙,大局就有傾覆的可能。當今天下,向世人宣示結盟的最有力手段就是君臣聯姻。受到劓
刑後的嬴虔之所以反對,恰恰說明了這件事正是局勢的癥結。秦孝公其所以親自去找侯嬴斡旋
,就是因為他清醒意識到了,秦國局勢的要害在於君主與變法大臣的堅實結盟。他深知衛鞅長
於國政而短於人事,衛鞅關注的是民情國力,對權力場本身的利害衝突,遠不如對國事衝突的
敏銳與智慧。要衛鞅自覺認識到這一點,幾乎是不可能的。然則衛鞅畢竟是天賦過人的大才,
名士的自尊心又極為強烈,若由秦孝公親自對衛鞅說明,必然會給衛鞅一種難以回絕的壓力。
採取傳統的媒妁之言,給衛鞅以迴旋的餘地,這是孝公反覆思慮的最佳辦法。
  所幸的是,衛鞅最終贊同了,而衛鞅第一次是回絕了嬴虔的。這說明,衛鞅也洞悉了朝局
的微妙危機,決意以最傳統但也是最徹底的方式,顯示君臣同盟的力量。然則既有一次回絕,
就意味著衛鞅必然有難言的苦衷。秦孝公和太后、瑩玉細緻商議,一則大張旗鼓的準備婚典,
讓這個消息傳遍朝野;二則不催促衛鞅,給他一段充分的善後時間。
  在衛鞅和公主即將大婚的消息迅速傳開時,秦孝公最充分的利用了這個時機,一舉升任衛
鞅為大良造,兼行丞相與上將軍職權,將嬴虔遺留的部分軍權和分散在孟西白三族將領的軍權
全部轉移到衛鞅手中!
  大良造是秦國傳統爵位的第十六級,是最高爵位中囊括軍政實權的實際爵位,其上的四級
爵位基本上是虛銜。在戰國秦的歷史上,只有衛鞅和後來的白起做了赫赫大良造。戰國後期軍
政分權,大良造爵位便成為榮譽虛銜,以至最終消失。衛鞅升任大良造的消息傳開,震驚秦國
朝野,世族大臣們瞠目結舌卻無話可說。根據秦國傳統,與公室聯姻的大臣自然便是公室貴族
成員,也自然是高爵重臣,即或功勳平平,也能晉陞高爵,何況衛鞅兩次變法的赫赫功勞,誰
能提出反駁?然則,貴族們還是對衛鞅的一舉躍升六級(左庶長乃第十級爵位)、總攬軍國大
政感到震驚。對這樣一個驟然集公室貴族身份和軍國權力與一身的衛鞅,誰還能輕易撼動他呢?
  秦孝公此舉,幾乎是將整個國家權力交給了衛鞅,一舉廓清了瀰漫朝野的等待衛鞅失勢的
復辟陰霾!庶民們奔走相告,不再擔心變法再變回去。陰沉沉的世族們則大大洩氣,開始慢慢
的向衛鞅的變法勢力靠攏了。
  當這兩個消息震盪秦國朝野時,蝸居書房的甘龍一動不動,就像一條陰鷙的老狐。
  孤獨無形的密謀,一舉將嬴虔和太子從變法勢力中分離出來,而且給衛鞅樹了一個異常頑
強的敵人!這是甘龍的陰謀傑作。可是,他還沒有暗自高興幾天,局勢就發生了更大的變化,
秦公與衛鞅聯姻,衛鞅升任大良造並總攬軍政大權!從內心講,甘龍對衛鞅這種只知做事而不
知做人的才士並不感到畏懼,這樣的人倒台很容易。但是,甘龍對秦公的權術謀略卻感到莫名
其妙的畏懼,這個與衛鞅同樣年輕的國君,簡直天生的權謀奇才!他那不露痕跡的權謀動作,
每次都擊到了朝局的要害,似乎誰也沒覺得針對自己,卻結結實實的震懾著每一個或明或暗的
對手。他沒有尋常國君惜權如命的弱點,敢於將最大權力交給他所信任的重臣,他不關注細緻
具體的政務,只在關鍵時刻扭轉危局。秦公天生就是一個罕見的明君,衛鞅天生就是一個罕見
的強臣,如今這倆人緊緊攜手結為一體,甘龍難道注定要無聲無息的老死不成?
  「父親,杜摯前來探病。我說父親身體不適,他堅執求見。」兒子甘成輕聲稟報。
  「讓他進來吧。否則,那頭強驢會坐三天三夜的。」
  杜摯黑著臉走了進來,深深一躬,「老太師,杜摯想辭官還雍城老家,敢請賜教。」
  甘龍絲毫沒有驚訝,嘆息一聲,「可惜呀,秦國從此永遠沒有杜摯這個人了。」
  「隱居故鄉,強如在櫟陽窩囊下去。」
  「蠢也,蠢也,一葉障目啊。」
  「老太師,此話怎講?」
  甘龍蒼老嘶啞的聲音一字一板,「秦國正在連根折騰,舉國無淨土,豈有隱居之地?庶人
之身還鄉,即刻編入連坐保甲,躬耕參戰,躲無可躲,藏無可藏。新法不二出,拒絕農戰者皆
為疲民,一個村正就能將你置於死地。你杜摯身為貴胄,縱然忍得與賤民為伍,能保定自己不
犯法或不受別人連坐?屆時,卻來何人救你?」
  杜摯一頭冷汗,「哪,逃亡山東如何?」
  「逃?老秦人出逃,株連九族,你能舉族逃走麼?」
  杜摯沉默有頃,忿忿道:「難道讓衛鞅悶死不成?」
  甘龍一陣沉默,最後長長的吁了一口氣,倚身書案招手,「你呀,過來。」
  待得杜摯靠近,甘龍悠悠道:「秦國大勢,已難扭轉,嬴鞅一體,其志難奪。我等惟有靜
觀其變了。也許,上天會給我等一個機會。記住了,只要不違法,此人就不會動我們!他是強
法明理,唯法是從的那種人。颶風摧木,伏草惟存。慎之慎之啊。」
  「老太師是說,利用此人弱點,長期蟄居偃伏?」
  老甘龍閉著眼睛點點頭。
  「這,有把握麼?」
  老甘龍冷冷一笑,輕蔑的拉長聲調,「回去好生想想吧,那個越王勾踐是如何做的?––
但有命在,焉有不變的世事?」
  煥然一新的大良造府矗立在國府西側,一片喜慶氣象。
  門前小街被闢成了一方車馬場,拴馬的石柱均繫著紅布,停車場則是罕見的清一色大青磚
鋪成。門前右側樹立著一方高大的藍田玉碑,四個大字赫然在目––權兼將相!左側同樣的玉
碑大書––功蓋管吳!正中牌坊是四個青銅大字––大良造府。牌坊與後面的大門都結上了碩
大的紅色布花。進得大門,迎面的白玉影壁上凸現著黑玉雕成的法獸獬猘,影壁背面,一個黑
玉鑲嵌的斗大的「法」字。庭院內的政事廳刷得煥然一新,門額大字換成了「大良造政堂」。
原先作為衛鞅起居的小跨院,已經擴大成一個幾乎與正院同樣大小的園林庭院,小池山石青松
石亭,顯得幽靜寬敞。北面正房門額大書「書劍立身」,兩側廊柱的頂端各有一個銅字「祥」
「瑞」,柱身用繡著金色鳳凰的紅綾包裹。自從周文王時期有「鳳鳴岐山」的故事流傳,秦人
便像周人一樣,將鳳凰作為吉祥的神鳥,作為對女子幸福的最高祝願。正廳的東側的起居室,
現下是華貴喜慶的洞房,門額鑲嵌著「風雅頌」三個銅字。衛鞅的書房還是在正廳西側,除了
門面刷新,惟獨這裡沒有任何變化。
  對大良造府的修葺改造,是秦孝公委派黑伯監督的。他給黑伯說了八個字,「彰顯權力,
浸漬祥瑞」。他知道,衛鞅從來不重視表面文章,更不會去將自己的府邸弄得冠冕堂皇。但這
是需要,國人民眾認這些,世族元老也認這些,他就是要使衛鞅的大良造府邸聲威赫赫,震懾
那些潛藏的野心與陰謀。除了庭院稍有擴大外,這座府邸沒有任何名貴奢侈的排場,它的赫赫
威勢主要在於昭彰權力與尊貴的那些碑和字。然則,恰恰這些東西是尋常大臣所無法擅自銘刻
的,那是國君賦予大臣的權力象徵和地位框定。有了諸如「權兼將相,功蓋管吳」這樣的銘刻
定論,國人能不肅然起敬?朝臣同僚能不刮目相看?
  除此之外,秦孝公更大的動作,是賜給大良造衛鞅六尺車蓋的青銅軺車一輛、鐵甲騎士二
百作為出巡護衛儀仗,連同原來的穆公鎮秦劍,這一切都強烈的向朝野昭告:衛鞅的權力是不
可動搖的,秦國的變法是不會動搖的!但是,秦孝公沒有料到,這些聲威赫赫的權力象徵,在
他死後,卻變成了世族大臣與儒家士子攻擊衛鞅的口實。
  盛大的婚典,終於在冬天到來之前舉行了。
  那一天,櫟陽國人與六國商人幾乎是萬人空巷,湧上街頭目睹秦國罕見的公室權臣之間的
大婚。世族大臣更是由於國君親臨而人人親赴。當公主瑩玉的結紅軺車和隨行送親的國君大臣
的車隊轔轔駛上街頭時,櫟陽國人為美麗高貴的公主激動了!「公主萬歲––!」的聲浪竟然
淹沒了一切歡聲笑語。當白衣玉冠的衛鞅站在青銅軺車上迎出府門,與紅裙拖曳的公主遙遙相
對時,淳樸的國人被眼前天神般的英雄美人的婚姻感動了,不知誰人帶頭,滿街人群都手舞足
蹈的高喊著「公主大良造!秦國洪福照!」國人們將這場美麗高貴的婚姻看成了國運興隆的吉
兆,喜極而泣,如醉如癡。
  大良造府邸門前的兩方樂隊奏起了宏大祥和的雅樂,伴著深沉明淨的和聲歌唱:
  風兮雅兮 國人將樂
  春雨頌兮 秋谷送子
  鳳長鳴兮 美若琴瑟
  天心順兮 人道祥和
  長街之上,國人相和,祝福的歌聲響徹了整個櫟陽。當一輪秋月悠悠飄到櫟陽箭樓頂上時
,儘管城中夜市還瀰漫著國人聚相慶賀的喧鬧,大良造府卻早已經一片幽靜了。
  瑩玉在洞房中獨自徘徊,她很興奮,白天的婚典盛況和國人的虔誠祝願還在心中流淌。她
也很惶恐,為自己即將面對久已崇敬的英雄名士竟不知所措。慢慢扯下覆蓋銅鏡的紅綾,她端
詳著銅鏡中紅撲撲的臉龐,對自己做個鬼臉呢喃自語,「他來了,我該如何呢?」突然,身後
響起清晰的腳步,她竟不由自主的摀住了自己的臉不敢回身。
  「公主,請先行歇息。衛鞅還要到書房辦理幾件緊急公文。」
  瑩玉慢慢回過頭來,看著平靜如常的衛鞅,恬靜的一笑,「孔夫子似的,如此多禮?去吧
,我等你了。」
  衛鞅再沒有說話,轉身走了。
  瑩玉在銅鏡中看見了自己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兒,不禁生氣的噘起小嘴,「不是想好的麼
?沒出息。」莞爾一笑,抹抹眼淚,便信步走到庭院中漫步。她端詳著庭院中的池塘、假山、
松樹、石亭,想像著自己將如何在這裡做女主人,如何與自己的夫君在這裡吟誦美麗的詩章。
想著想著,便醉心的笑了。她輕手輕腳的走到書房門前,從門縫兒向裡張望,看見衛鞅眉頭深
鎖的坐在長大的書案前,手邊批完的竹簡已經摞起了一尺多高。她驚訝的發現,他在燈下的面
龐,看起來竟然不像在陽光下的軺車上面對萬千庶民時那樣光彩明亮;寬闊的前額已經有了粗
深的皺紋,緊鎖深思的眉頭和明亮的雙眸,竟然也延伸出細細的魚尾紋,英挺的鼻梁帶有些微
的鷹勾,顯出凜然難犯的一種嚴厲;不厚然而卻很寬闊的嘴唇緊閉著,嘴角伸出兩條深深的腮
線。似乎隱藏了太多的人世滄桑,那平靜淡漠而又專注的神情,給人難以窺視的深沉和隱秘––
  瑩玉驀然想起,當年在大哥書房見到衛鞅時,那是一副多麼英俊而明亮的青春面容!光陰
荏苒,嘔心瀝血,竟至於青春亮色倏忽消逝!猛然之間,瑩玉不禁心頭一陣熱流。她默默離開
了書房,一個人久久凝望著那輪西斜的秋月。片刻後,她又飄然來到書房門前,輕輕的叩門。
  「呵,請進吧。」衛鞅顯然知道僕人是不會敲門的,聲音平淡禮貌。
  「飲點兒熱酒好麼?夜涼了呢。」瑩玉托著一個銅盤,上面放著一個棉布包裹的陶罐,臉
上洋溢著純真甜蜜的笑意。
  「呵,好吧。」衛鞅似乎沒有料到,手頭的鵝翎大筆還點在竹簡上。
  瑩玉撩起長裙,跪坐在長案的橫頭,從陶罐中斟出一碗熱氣騰騰的黃米稠酒,雙手捧到衛
鞅面前,「來,大哥一次能喝半罈呢。」待衛鞅接過,她又利落的將燎爐撥旺,加了幾片木炭
,又靜靜的端詳著衛鞅,臉上泛起一片紅潮,「我,該如何稱你?夫君?鞅?還是––」還沒
說完,已經羞怯的低下了頭,只有雪白的脖頸對著衛鞅。
  「你說呢?」衛鞅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一問,不禁笑了一下。
  「哪?我能叫你名字麼?」
  衛鞅喉頭猛然一哽,便想起了白雪的神情,閃念間又感到瑩玉的無辜,「叫吧,隨你了。」
  「還是,先,叫你夫君吧。」
  「也可。」衛鞅笑笑,「好吧,再來一碗。你先去歇息。我要將這些批完。新都城即刻開
工,要急用。」
  「知道。不會擾你的。」瑩玉一笑,卻沒有離開,「新都城在哪兒?能帶我去看看麼?」
  「好吧。開春後新都啟工,正好要去。」
  「真好。」瑩玉笑著起身,「那我先去了。」便輕柔的離開了書房,將門輕輕掩上。
  天色微明,當庭院中傳來僕人灑掃庭除的聲音時,衛鞅才疲憊的離開書案,匆匆來到已經
是花燭洞房的寢室。粗大的紅燭依舊在風罩中搖曳,已經凝成了大塊的淚結,偶爾彈起爆響的
燭花。瑩玉和衣倚在臥榻欄杆上睡著了,臉上是燦爛的笑容,眼角卻有一絲細細的淚珠。
  衛鞅怔怔的站立良久,不禁輕輕的嘆息一聲,拿過自己寬大的夾層斗篷,輕輕披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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