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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一 黑色裂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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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02:10:3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節】

  事情還是從郿縣生出來的。這次是白氏家族領的頭兒。
  說起白氏家族,在櫟陽做將軍的白縉一支是嫡系正宗。但這正宗嫡系的白氏,人口卻很少
,只有三百餘口。在秦獻公以前,所有的白氏旁系都居住在郿縣,人口逾萬,整整二十三個大
村。秦獻公東遷櫟陽,將郿縣的孟西白三族老秦人各遷往東部一半,形成了「西白」與「東白
」,其他兩族也一樣。在孟西白三族中,白氏家族的傳統最為勇武厚重,在秦軍中有許多中下
級將領和軍吏,老秦人甚至流傳有「無白不成軍」的說法。另一方面,白氏家族又很擅長農耕
,對侍弄土地有特殊的稟賦。有人說,白氏家族是農神後稷的傳人,天生的種田人。無論在郿
縣,還是在秦東,只要在白氏族人居住的地面上發生了和土地耕耘有關的大事,歷來離不開白
氏家族的參與。
  旁系白氏家族有兩個族長,一個是「西白」的白龍,一個是「東白」的白虎。年輕時候,
白龍白虎都是秦軍中赫赫有名的千夫長。在秦獻公時期,和魏國爭奪龍門要塞的激戰中,白龍
斷了一條右臂,白虎斷了一條左腿,不得不離開軍旅。倏忽二十多年過去,倆人竟然都成了白
髮蒼蒼的老族長。白龍處事狡黠精細,白虎則憨猛粗率。上次孟西白三族和戎狄移民爭水惡鬥
,白龍大不以為然,說是「挺著脖子往刀口上送,張著大嘴往風頭上嗆」,不主張和新法令硬
上。結果雖然拗不過孟族和西乞族以及本族人眾的嚷嚷,派出了一百來人參與「作戰」,但卻
都是女人和少年,他自己也沒有去。雖然當時大大得罪了兩族人眾,但在渭水大法場後,孟族
和西乞族的老族長都在法場上悔悟自殺,唯一留下來的白龍,便贏得了族人極好的口碑,隱隱
然成了郿縣孟西白三族的核心。
  但是,白龍卻變得鬱鬱寡歡起來。當初,他不主張和戎狄移民械鬥,並不是擁戴新法,而
是覺得風頭不對。渭水大法場之後,他感到新法太得嚴酷,心中老大不是滋味。如今又要廢除
井田封地,他無論如何是忍不住了。
  這得說說井田制的廢除方法。
  井田制下,農戶各家的房子都在自己的田裡,分散居住,遙遙相望,才有所謂的「雞犬之
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之說。官府所謂的「村」,指的只是一個治理區域,而沒有集中的居
住地。廢除井田則要來一番大折騰。首先,農戶(不管是自由民還是依附隸農)要從井田裡搬
出來,在不能耕種的山坡或荒灘集中蓋房子居住。一拆一遷一蓋,對農人來說,都是了不得的
大事。其次,井田中原來的莊基地和原來的田界以及原來的車道、毛渠道,都要開墾出來合併
成耕田一併分配,合起來叫「開阡陌」。原先分散在田中居住,各家的院子和打穀場都很大,
佔了很大一部分可耕地。私田之間,地界很寬很高,幾乎和小路一樣,也佔去了一部分可耕良
田。更佔地的是縱橫田間的車道。春秋和戰國初期的戰爭是車戰,戰車又是農家自造(每十戶
或更多,出一輛戰車)。所以在田野裡必須留出戰車道路。更有大規模車戰碾出的道路和毀壞
的田野。這些又佔去了許多良田。如今要農人搬出田野,以村為單元集中居住,將田中的車道
、地界、莊基場院和廢棄的渠道統統開墾出來,變為良田重新分配。這樣,一方面是節省土地
(集中居住的村莊占的是荒地),一方面是大量增加土地。一正一反,秦國的土地資源便大大
豐富起來。但是這一拆一遷、集中成村、開墾路界、重新分地,人力財力大折騰,引出的利害
衝突可當真不少。
  白氏家族的不滿,尚不在這些表面衝突之中。
  以孟西白三族在鄉閭之間的勢力與影響,他們不會擔心在拆遷聚村和重新分配中折損了自
己的什麼,他們的好田好地不會因為新法而減少,反而會增多。他們都是殷實的老族農家,尋
常農戶在拆遷搬家中的艱難對他們並不構成威脅,也傷不了他們的元氣。白氏家族的不滿,不
在尋常農家的這些瑣碎擔憂,而在他們的特殊地位將在新田制中失去。
  郿縣的孟西白三族,都是自由民,向來被秦國公室當作「國人」對待,其地位本來就與依
附隸農不可同日而語,甚至與普通的自由民也有很大的不同。白族的最特殊之處在於,在孟西
白三族中,惟有白族是太子封地!太子封地,是秦國在春秋時期的傳統做法––太子一旦明確
,無論其年長年幼,都有一塊儲君封地。這種封地與權臣豪族的領地不同,一則,農家庶民不
改變原來的自由民身份或隸農身份(豪族領地的農人一律是依附隸農),譬如白氏家族被確定
為太子封地,但依然是顯赫的自由民;二則,太子對封地民眾只有象徵性的治權。也就是說,
既不像豪族領地那樣的完全治權,也不像尋常土地那樣完全歸郡縣官府治理。太子府向郿縣封
地派出的常住官吏只有一個,而且不管民治,只管督導農耕和收繳賦稅。三則,太子封地享有
許多農人不可企及的特權。最簡單的一點,若逢天旱,百里渠的渠水便要首先保證太子封地的
農田澆灌。如果縣令執行不力,或有與封地搶水之類的事端發生,封地的常住官吏就會立即上
報太子府,給予嚴厲懲治。夏天搶水與戎狄移民械鬥時,白龍其所以比較冷靜遲緩,也是因為
白氏家族從來沒有感受到缺水對他們的威脅。
  如今,衛鞅的新法令非但要廢除井田,而且要取消公室貴族的封地––新法令規定,公室
貴族必須對國家有大功方能封爵封地,不能僅憑貴族身份享有封地。這樣一來,太子的封地自
然要被取消,白氏家族作為太子封地所享有的特權也將隨之煙消雲散。白龍心裡很彆扭,覺得
這新法令處處透著一股斜乎勁兒,硬是和體面人家過不去!眼看著白氏家業和老祖先創下的家
族榮譽要在新法令中沉淪下去,自己也要成為白氏家族最沒出息的一代族長,窩火得吃不下睡
不著,幾天不說一句話。八月頭上,老白龍準備了一份特殊的鄉禮,帶著族中一個識得字的先
生,趕到了櫟陽。
  「老族長,到櫟陽見誰呀?」將到櫟陽,細長鬍鬚的先生小心翼翼的問。
  「多嘴。到時候自然知道。」
  進得櫟陽,天色傍黑。白龍走馬向國府偏門徑直而來。細鬍鬚先生驚訝得合不攏嘴,看來
,老族長要走「天路」了!
  「老族長,」細鬍鬚先生壓低聲音道:「是否先見見當家的白將軍?」
  白龍默默的搖搖頭,下馬拴馬,走到門前對守門軍吏拱手道:「郿縣白龍,求見太子,相
煩將軍通稟。」軍吏笑笑,「太子封地的白族長啊,請稍待。」便匆匆進門去了。細鬍鬚先生
沒想到老族長如此體面,簡直和櫟陽朝臣一般,又一次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合不攏。頃刻之間,
軍吏出來拱手道:「白族長請。」白龍一拱手,大步進門,細鬍鬚先生背著青布包袱也匆匆跟
了進來。
  太子府很小,只是櫟陽國府的一個三進四開間的偏院。太子正在第二進的書房裡聽太子傅
公孫賈講解《尚書》。軍吏稟報白龍求見,太子皺皺眉頭,「帶他去見總管吧,公孫師正在講
書呢。」公孫賈卻笑道:「既是封地族長,太子還是見見吧,講書無甚耽擱。」太子便道:「既
然如此,讓他進來吧。公孫師無須迴避,也幫我聽聽。」公孫賈拱手笑道:「臣遵命就是。」
  白龍是第二次見這位太子了。第一次是五年前初封地時的「賜封」晉見,那時太子才六歲
。白龍只知道太子叫嬴駟,是新任國君的唯一的兒子。但就是那短短的一次禮儀性的晉見,白
龍已經對太子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白龍的第一感覺是太子不像個年僅六歲的孩童,他舉止得體
,說話清楚,竟然還問了白氏家族的人口、地畝和收成年景。白龍事後感慨萬端,直說:「龍
種就是龍種!」就因了這特殊的好感,白龍在每年兩次上繳五穀賦稅時,都要給太子特備一份
少年王子準定喜歡的禮物,或是一張良弓與一壺好箭,或是一隻上好獵犬。有一年是一把戎狄
人用的鋒利匕首,太子高興得直說,「白老族長好!」。在這種極少見面卻又慢慢滲透著的一
種好感中,白龍和小太子之間,好像有了一種忘年的神交。白龍委託封地官吏請太子恩准的一
些變通,幾乎是有求必應,沒有遭到過一次拒絕。白龍覺得這個太子少年世故,胸有城府,做
事比大人還有主見,確實有王者氣象。倏忽五年不見,太子該沒有變吧?
  「郿縣封地族長白龍,參見太子––!」白龍匍匐在地,大禮三叩。他是一介庶民,和太
子直是天地之別,就選擇了這種異乎尋常的禮節。
  「白老族長呵,快快請起。幾年不見,族長老了許多呢。」
  「屈指五年,太子卻是長大了,一身英氣,老朽高興哪。」
  「老族長請坐。上茶。老族長遠道而來,有事就說吧,說完了用飯。」
  白龍坐在長案前雖顯侷促,卻也讓人覺得實在可靠,他拱手慨然道:「也沒甚大事,幾年
不晉見太子,心中老大不安。此來櫟陽,買些須農具,順便拜見太子,帶來三張貂皮,給太子
冬天做件披風,暖和得緊呢。」話音落點,細鬍鬚先生忙打開青布包袱,恭敬捧上三張治好的
貂皮。太子接過笑道:「呀,如此雪白細軟!我還真沒見過這等上好的貂皮。公孫師,你看看
。」公孫賈接過撫摩一番,讚歎道:「毛色好,做工細,端的上等皮子也。」白龍笑道:「這是
老朽去年冬雪天,在陰山下獵得的。胡人說,此等貂皮化雪於三尺之外。老朽不知真假,請太
子試著穿吧。」太子高興的笑起來,「好!我今冬狩獵不怕風雪了。」公孫賈點頭道:「白族
長終歸是老秦人,老封地,事事想著太子,竟是難得。」白龍長吁一聲,只是低頭不語。
  公孫賈打量著這個陌生老人,心中一動,「老族長啊,新法分地,郿縣進展如何?白族長
分了幾多好田?」
  「對呀,老族長,說說,分了幾多好地?」太子也興致勃勃,
  卻不料老白龍「噢––」的一聲痛哭起來,嘶啞嗚咽,淒慘酸楚,那一隻斷了胳膊的空袖
管也在簌簌抖動。只有十二歲的太子嬴駟慌得無所措手足,蹲在老人面前連連道:「老族長莫
哭,莫哭,有事盡說,有事盡說。」公孫賈嘆息一聲,「老族長啊,你是太子府的自家人,有
太子替你做主,哭個甚?說吧,賦稅重了?」太子笑道:「那還不易?太子府明年減半收。我
這太子府,也吃不了恁多糧食呢。」
  老白龍抹抹眼淚,搖頭哽咽,「太子哪裡話來?白氏千戶,做了太子封地,是天大的幸事
。咱老秦人,誰個兒不想給太子府多貢點兒物事?老朽所哭,為的是不能再給太子效犬馬之勞
了,這條路,走到頭了。」
  「卻是為何?」太子驚訝,臉竟驟然脹紅起來。
  公孫賈淡淡笑道:「太子一時心迷,竟忘了?新法要取締公室封地的。」
  「啊?取締公室封地?太子封地也取締麼?公孫師,我如何不知道?」
  「國君有令,只給太子講書,暫不給太子講秦國新法。」公孫賈拱手回答。
  太子怔怔的站著,一時竟沒有話說。
  白龍卻是痛心疾首,「郿縣和華山的孟西白三族,原本都要做太子的封地。這新法邪乎,
竟要取締公室封地,還要搶走先君穆公賜封給功臣的養生田!天理何存哪?男女老少都害怕,
都請做太子封地哪!太子不為老秦人做主,老秦人就完了––」說著說著,聲淚俱下。太子焦
躁,在書房中走來走去,「這,這,是新法?我聽君父說,秦國要變法,這就是變法麼?豈有
此理?老秦人如此苦楚,那個衛鞅,不知道麼?」
  公孫賈默默搖頭,沉重嘆息,卻是一言不發。
  太子猛然站定,慷慨激昂,「老族長,本太子沒奉君命,封地還是封地,誰也不能動!」
  「孟族,西乞族,也一樣可憐哪。」老白龍淚流滿面。
  「那是增加封地的事,我要稟明君父再說。」
  就這樣,老白龍扛著太子這把「尚坊劍」回到了郿縣,召來族人一說,舉族歡呼雀躍。消
息傳開,孟族西乞族立即呼應,一面上書國府請做太子封地,一面拒絕拆遷房屋,穩穩的按兵
不動。孟西白三族抗命,其餘稍有點兒根基的家族也聞風即停,郿縣的新田制推行頓時癱了下
來。三天之內,華山西邊的孟西白三族也立即傚法,非但上書請為封地,而且趕走了縣令派來
的分田縣吏!做得更為明目張膽。
  所有的人都懷著一個心思,有太子為老秦人說話,一個衛鞅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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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02:10:36 |只看該作者
【第八節】

  事情一出,先急壞了郿縣令趙亢。
  趙亢本想在秦國變法中大大作為一番,治好郿縣,為儒家名士爭點兒面子,免得天下人說
只有法家能變法理民。但是,夏天的渭水大法場,使他一下子跌進了冰窖裡。夜裡睡覺,夢中
老是刀光鮮血人頭骨碌碌滾到腳邊,悚然醒來,也是大汗淋漓心驚肉跳。一個月下來,他覺得
新法令竟是森森然令人畏懼,對變法的熱烈情懷竟漸漸由陌生而冷漠起來,不知不覺的對「仁
政」,對「小國寡民」的閒散恬淡油然生出嚮往之情。趙亢開始後悔自己入世做官,更後悔貿
然捲入變法,對兄長趙良選擇的稷下學宮倒是分外懷念了。然則,如何退卻?能向國君上書,
訴說自己的害怕和後悔?那豈非令天下人笑掉大牙?反覆思慮,趙亢覺得唯一的辦法是先拖上
一段時日,然後以有病為理由上書告退,萬一國君不允,就請左遷做個清廟文官,脫離變法,
日後再徐徐圖之。心意一定,趙亢對推行新田制就淡漠起來,公事派給幾個縣吏去做,自己整
日價在書房裡埋頭不出。誰想就在這時候郿縣出事了!
  縣吏們流星般趕回縣城稟報,等待著趙亢的決斷。趙亢一下子慌了手腳,急得團團亂轉。
他知道,這個時候出事,那個殺伐嚴厲的左庶長衛鞅決不會給他好看。萬般無奈,趙亢帶著一
班縣吏連夜趕到了太子封地白鄉。
  等了約莫一頓飯工夫,老白龍才「拜見」了縣令大人。趙亢溫言悅色的問起事情的起因,
白龍卻只有硬邦邦的兩句話,「功臣賜田,太子封地,誰也休想動。」趙亢再說,白龍乾脆板
著臉一言不發。趙亢急了,厲聲道:「老族長,你就不怕左庶長的大法場?」白龍冷笑:「老秦
人流了那麼多血,再多流點兒,又有何妨?」趙亢頓時僵在當場無話,想想不能硬逼,便軟語
相求,讓白龍念在一方安危上,不要和新法令頂牛。磨了半個時辰,白龍慢騰騰道:「縣令大
人,不是我白龍不辦。這是太子封地,我得見太子手諭,你說是不?」趙亢道:「有太子手諭
,你就動?」白龍淡淡點頭,「那是自然。」趙亢一拱手,「告辭。」
  一出白鄉,趙亢帶了一名縣吏,飛馬向櫟陽趕來。
  衛鞅的左庶長府,早已經知道了郿縣抗法、分田癱瘓的事。景監著急,請命趕赴郿縣。衛
鞅沉思半日,卻擺手道:「事大宜緩,且看看再說。」衛鞅對廢除井田制的艱難早已想透,在
秦國這樣的老牌諸侯國,進行如此千古大變,若一帆風順,他倒是會覺得奇怪,有意外阻力,
他一點兒也不覺得奇怪。但事情從太子封地生出來,他倒確實沒有想到。太子才十二歲,一個
公室貴族的少年儲君,如何能對封地如此敏感執著?後邊肯定有難以說清的人和事。
  衛鞅感到不解的是,事發三天,郿縣令趙亢如何不見動靜?上次爭水械鬥,趙亢雖然未做
直接處置,卻也立時飛馬趕來稟報請命,這次卻如何聲息不聞?難道趙亢正在斷然處置,要等
平息了此事再稟報不成?反覆思忖,衛鞅打消了這個念頭。他對趙亢雖知之不深,卻也有一種
基本的判斷。初見趙亢,他就覺得此人聰敏熱烈,閃爍的目光中卻總是透出一種謹慎和優柔,
對爭水械鬥事件的處置,也確實證明此人缺乏殺伐決斷。指望他去撞擊孟西白三族和太子封地
這樣的大山,肯定是不可能的。那麼,趙亢作為縣令,究竟在做何事?為何對他這個總攝國政
推行變法的左庶長沒有個交代?
  這時候,景監輕輕走進來,說趙亢到了太子府,和太子一起去晉見了國君,君上請左庶長
立即到國府去。衛鞅既感到驚訝,又感到好笑。這個趙亢,徑直找到太子,豈非將事情攪得更
複雜?讓國君儲君都攪進來,國家沒有了一種超然於衝突之外的力量,豈能保持最終的穩定?
看來,這個趙亢還真是個有幾分呆氣的儒生。
  衛鞅沒有停留,立即策馬趕往國府。
  秦孝公已經聽完太子和趙亢的陳述,冷若冰霜的坐著,一句話也不說。他最生氣的是太子
嬴駟,稚氣未脫,竟然鼻涕眼淚的請求保留他的太子封地,還要將孟西白三族全部擴大進來。
還有那個秦國的賢士縣令趙亢,非但不反對,竟然也主張保留太子封地,以穩定老秦人之心。
這算得個變法縣令麼?還有一層,既然是縣令推行變法,為何不向左庶長府稟報政事,卻徑直
找到太子和國君這裡來?變法大事,政出多門,全無秩序,豈非大亂?一個是少不更事的太子
,一個是膽小怕事的儒生,竟然一個鼻孔出氣,合起來添亂!秦孝公第一次感到了怒不可遏,
但還是咬咬牙強忍住自己,若沒有趙亢這個縣令在當面,他可能早已經對太子大發雷霆了。
  「臣衛鞅,參見君上。」
  直到衛鞅進得書房,秦孝公始終面如寒霜的肅然端坐,一言不發。太子和趙亢站立兩旁,
侷促忐忑,不知如何是好?見衛鞅到來,秦孝公點點頭正色道:「左庶長,郿縣令趙亢與太子
所請,乃變法大事,交你依法度處置。」說完,便起身拂袖而去。
  衛鞅略一思忖,已知就裡,淡淡問道:「敢問太子,所請何事?」
  太子被父親冷落,大為尷尬,滿臉漲紅,期期艾艾道:「沒,沒,沒甚。我自會對公父說
的。你,不用再問了。」
  衛鞅微微一笑,「那麼趙亢,你是國府命官,如何講說?」趙亢已經從秦孝公冷若冰霜的
沉默中預感到不妙,自然也不敢像太子那樣拒絕回答,他拭拭額頭上的冷汗,拱手答道:「啟
稟左庶長,郿縣三族上書,請做太子封地。下官稟報太子,以為若不取締太子封地,可保秦國
安穩。」
  「三族上書交於何人?」
  「在,在下官手裡。」
  「你該當稟報何處?」
  「該,該報左庶長府處置?」
  「然則,你卻報送何處?」
  「報送,報送了太子。下官以為,事關太子––」趙亢已經是大汗淋漓。
  衛鞅正色道:「太子乃國家儲君,尚在少年,素未參與國政,更未預聞變法。你身為大臣
,不力行法令,反擅自干擾太子,為抗法者說情,又越權擾亂君上,可知何罪麼?」
  趙亢沮喪恐懼,看了太子一眼,低頭咬牙,死死沉默。
  「左庶長,今日之事,係嬴駟所為,與縣令無關。」太子著急,亢聲攬事。
  「茲事體大,須依法論處。二位請吧。」衛鞅平淡冷漠。
  「到哪裡去?」太子急問。
  「自然是左庶長府。」衛鞅淡漠冷峻。
  「衛鞅,你好大膽!竟妄圖拘禁儲君?」太子面紅耳赤,聲音尖銳。
  正在此時,頂盔貫甲的車英大步走進,「國君有令,太子須到左庶長府聽憑發落,不得違
抗。」
  太子狠狠的瞪了衛鞅一眼,騰騰騰急步出門。到得院中,卻被荊南嘿的一聲攔住。太子正
要發作,荊南抱劍一拱,伸手向旁邊的一輛黑布篷車一指。太子「咳」的一跺腳,跳上篷車。
趙亢拭拭額頭汗水,也匆匆碎步走出來鑽進篷車。車英一擺手,已經在篷車馭手位置就座的荊
南一抖馬韁,篷車轔轔駛出國府。衛鞅換乘甲士馬匹,隨後趕出。
  來到左庶長府,衛鞅對景監一陣吩咐,兩人便分頭行事。景監將太子請到衛鞅書房,為其
講解變法原由和新法令的內容。衛鞅則將趙亢帶到政事廳,訊問抗法事件的詳細經過和趙亢的
政令舉措。一個時辰後,衛鞅結束訊問,來到書房。太子一副專心聽景監講解法令的樣子,目
不斜視。衛鞅正色命令,「景監長史,將太子留左庶長府十日,研習新法,十日後考校。」景
監答應一聲「遵命」,拱手道:「太子,請到小書房。」太子驚訝萬分,銳聲道:「如何?爾等
敢軟禁太子?!」衛鞅拱手道:「太子尚未加冠,卻擅自干政,臣代君上執法,不得不罰。」
說完大袖一甩,逕自出門。景監拱手道:「太子,左庶長是在保護你,其中深意尚請太子細察
。」太子冷冷一笑,「保護?哼!走吧。」便逕自出門。景監將太子安頓在備好的一間小書房
,又安排好護衛和僕役,方才匆忙的去見衛鞅,也顧不得太子老大不愉快。
  暮色時分,衛鞅帶著全副班底並一千名鐵甲騎士,飛馳郿縣。
  秋風一起,大地一片蒼黃。樹葉飄落,遍佈井田的民居便疏疏落落毫無遮掩的裸露在田野
裡。按照衛鞅的變法部署,現下本該是忙忙碌碌的拆遷、整田和分田了,田野裡也自當該是熱
氣騰騰了。但是一路所見,除了櫟陽城外的田野裡有動靜外,所過處竟是一片冷清,秋風掠過
曠野,觸目儘是蒼涼。
  馬隊奔馳在井田的車道上,衛鞅覺得特別不是滋味兒。他沒有料到趙亢作為一個秦國名士
,作為一個大縣縣令,竟是如此懦弱。也沒有料到太子作為國家儲君,竟是如此的幼稚衝動。
但是他心中十分清楚,這兩個人都不是興風作浪者,他們的背後肯定有更為陰鷙的人物。對於
變法過程所能遇到的種種阻力,衛鞅都做了周密的預想,他不但精細的揣摩了各國變法失敗的
原因,而且在魏國親自經歷了官場的種種陰謀沆瀣,自然不會將掀翻舊制的變法看成唾手可得
的美事。雖然他不能預料,陰謀和阻力在秦國將以何種形式出現,但是各種基本的應變方略他
是有準備的。對目下的「抗田事件」,衛鞅雖然感到了沉重的壓力,卻是絲毫沒有驚慌,他有
自己獨特的處置方法。
  進得郿縣城,衛鞅吩咐車英立即在縣府外的車馬場搭築一座轅門大帳。
  這轅門大帳,本來是軍中統帥在戰場上採用的,縣城有官府,再搭轅門就頗顯蹊蹺。車英
不解,對景監示個眼色,意思是提醒一下衛鞅不必多此一舉。景監卻擺手道:「搭吧,左庶長
自有用場。」車英不再猶豫,令旗一擺,一隊甲士片刻之間便將大帳搭起,二十輛兵車一圍,
一座轅門帥帳頓時顯出。衛鞅又吩咐景監在轅門口樹起一塊兩丈餘高的木牌,大書「左庶長衛
鞅力行新田制之總帳」。大牌一立,旗幟招展,甲士環列,一片威嚴肅殺的氣氛頓時瀰漫開來。
  衛鞅進入大帳,立即吩咐景監率一班文吏進入縣府清理民籍田冊,並立即發一道緊急公文
到櫟陽東部的下邽,命令下邽縣令立即押解東部孟西白三族的族長,火速趕到郿縣。東去特使
出發後,衛鞅又命令車英帶六十名甲士,即刻前去白氏田莊。
  白氏族人居住在平原地帶。郿縣的渭水平原主要在渭水北岸,大約五六十里寬。孟西白三
族就佔去了三十多里寬的地面,其中白氏一族地土最廣,約占三族的一半。白龍身為族長,和
六個兒子都有田籍,七家井田共佔地將近五千畝。白龍一人的「大井」,就有田八百多畝,清
一色的臨渠水田。但是,白龍的莊園卻建在大兒子的井田中,沒有佔用最好的水田。這片莊園
佔地五六畝,瓦屋二十餘間,居住這白龍一家三代八十餘口,算得上農家罕見的大家庭。白家
能夠勞作耕耘的人口不過十來個,卻如何種得如此多的土地?這就得說說自由民和隸農的關係。
  西周和春秋時期,公室的領地和貴族的封地,都直接由奴隸耕作,貴族和公室、王室直接
管理,直接收穫。那時候,自由民和奴隸(隸農)沒有直接關係,自由民佔有的土地數量不大
而且必須自己耕耘,直接向官府繳納賦稅(實物徭役多錢幣少)。後來,商品交換的活躍,大
大改變了各個諸侯國新貴族的觀念,覺得直接管理大量奴隸在廣袤田野上耕作的舊方法太得笨
拙,管理吏員龐大且效率不高。就有許多新貴族將封地土地分散委託給富有耕作經驗的自由民
,同時也將原來的奴隸(隸農)分配給自由民,由自由民督導管理隸農耕耘,貴族直接從自由
民收取應該得到的「租稅」。戰國初期,這種形式在東方國家已經比較普遍,一些大諸侯國變
法後,許多隸農也變成了自由民。但在秦國,還延續著自由民管轄隸農的老式井田制。這時的
秦國,所有的可耕田都分割在自由民名下。官府只承認自由民的「田籍」(分田占田的資格)
。官府和貴族分派給自由民的奴隸(隸農),只是勞動力,只在「地主」的土地上勞動。於是
,自由民都成了大大小小的「地主」,擁有或多或少的奴隸(隸農)。
  白龍是自由民中的顯赫人物,父子七人各有一井,每井有八家隸農,白家共擁有五十六戶
戶隸農。儘管有隸農耕耘,但白氏家人依舊勤奮。每天日出,白家的男女老少都走出莊園,到
白龍劃定的「家田」裡去勞作耕耘。白龍則帶著掌事的大兒子到處走動,查看田野,督促隸農
耕耘。日落時分,則聚家同食。成年男子一屋,婦人一屋。所有的三十多個小兒,卻都在兩棵
固定的「大樹」吃「板碗飯」,竟是奇特的一景。這兩棵「大樹」,是兩塊又長又厚的木板,
板上每隔兩尺便鑲嵌一個銅碗,白氏家人叫做「板碗」。每到飯時,幾個兒媳便將飯菜用大盆
抬出,分到每個板碗裡。「咥飯!」掌家的二兒媳一聲令下,守在院子裡的三十多個孩子們,
便按照年齡大小與男女次序,快步走到自己的板碗前開吃,直至吃完,沒有一個孩童敢說話。
即或旁邊有客人觀看,孩童們也沒有人張望。僅此一端,老白龍的治家聲望便大大有名。晚飯
後,則是閤家計議農事和白龍處置族中事務的時候。三年前,白龍已經將家中農事交由長子掌
管,將家務交由夫人和次子掌管,自己主要處置族中事務,對家事農事只是偶然過問一下便了。
  變法以來,白氏家族平靜有序的生活,被完全打亂了。
  以往,辛勤的農人們的白日都交給了田野,幾乎所有的家事族事都放在晚上找人。但自從
《田法》頒布以來,登白氏門者絡繹不絕,尤其是白龍從櫟陽回來,天天都有人聚來問訊計議。
  今日從晌午開始,族中六十歲以上的老人便都聚到了白龍家,一直說到日落還沒有結束。
白龍的主意挺正,一再說就是秦國全部搞了新田制,孟西白三族也還是太子封地。可那些族老
們卻總是憂心忡忡,說著聽來看來的各種傳聞和事實,竟是老大的不安。最令人沮喪的是,族
中老巫師竟期期艾艾嘆息著說:「孟西白三族,興旺了百多年,氣數衰了,不能硬挺啊。」此
話一出,族老們更是一片沉默,憂鬱的瞅著白龍。
  驟然間,白龍火氣上衝,獨臂一揮,「不能挺也要挺!守不住祖業,我白龍無顏面見祖宗
!」
  突然,一陣急驟的馬蹄聲傳來,屋中老人不約而同的站了起來。他們都曾經是身經百戰的
軍中老卒,從馬蹄氣勢,便知來者是鐵甲騎士。白龍微微冷笑:「一身老骨頭,慌個鳥!」話
音落點,馬蹄聲已經逼近。白龍長子飛跑進來,「父親,國府鐵騎!」白龍冷冷道:「打開莊
門。」
  莊門打開時,馬隊已經從縱橫田野的車道上飛馳到白家門外的打穀場。車英一擺手中令旗
,馬隊便迅速列成了一個小小方陣。車英下馬,一招手,前排六名甲士也縱身下馬,跟隨車英
走進莊園。繞過高大的磚石影壁,車英一怔,只見二十多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怒目站立在院中,
分明便是一個步卒拚殺的小陣!白龍的長子站在老人陣外,竟是緊張得無所措手足。車英彷彿
沒看見眼前的陣仗,從斜挎腰間的皮袋中摸出一卷竹簡展開,高聲道:「奉左庶長令,緝拿白
龍歸案。白龍何人?出來受綁!」
  一個老人撥開擋在他身前的幾個老者,昂然走出,「老夫便是白龍,走吧。」車英一打量
,只見面前老人白髮披肩,長身獨臂,一臉無所畏懼的冷笑,便知確實是白龍無差。車英一揮
手,身後甲士便上前拿人。
  「不能拿人!」白龍身後的老人們一聲大吼,四面圍住了車英和六名甲士。
  「如何?白氏族老們要抗命亂法?」車英冷冷一笑。
  一個老人高聲喝問,「你只說,為何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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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族長乃太子封地掌事,沒有太子書命,誰敢緝拿?!」又一個老人大吼。
  車英冷冷道:「白龍身犯何罪?到左庶長帳下自然明白。族老們再不讓開,車英就要依法
誅殺抗命刁民了。」
  「殺吧!怕死不是白氏後人!」老人們一片怒吼,圍了上來。
  「退下!」老白龍面色漲紅。他心中清楚,一旦與官府弄出血戰,太子想出力維護也不行
了,沒有太子,白氏族人縱然鮮血流盡,又如何當得官府行事?他一聲大喝,「一人做事一人
當,知道麼?誰再胡來,白龍立即撞死!」在老人們沉默愣怔的瞬間,白龍伸手就縛,赳赳出
門。
  馬隊遠去時,身後莊園傳來一片哭聲和吼叫聲。
  次日深夜,下邽縣令也押解著東部孟西白三族的族長到達郿縣。衛鞅在轅門大帳裡審問了
三位族長,三人對上書請做太子封地供認不諱,而且對廢除井田制和隸農制大是不滿,同聲要
求面見國君,辯訴冤情。接著,衛鞅又審問了白龍,白龍竟是只說一句話:「此事請太子說話
。」便再也不開口。衛鞅冷笑,也不再多問,吩咐押起人犯,便來到後帳。景監正在後帳整理
郿縣田籍,見衛鞅進來,便拍拍案頭高高的一摞竹簡,「田籍就緒,單等分田到民了。」
  「景監,此次抗田的要害何在?」衛鞅突兀發問。
  景監沉吟有頃,「要害?自然在白龍抗命。」
  「不對。要害在國府,在官員。」
  「左庶長是說,在太子?在郿縣令?」
  「對。沒有大樹,焉有風聲?平民抗命,豈有如此強硬?」
  景監似乎從衛鞅冷峻的口吻中感到了事態的嚴重,猶豫問道:「難道。左庶長準備將太子
、縣令作為人犯處置?」
  衛鞅踱步道:「太子是國家儲君,又在少年稚嫩之時,沒有蠱惑之人,豈有荒唐之事?太
子背後當還有一個影子。」
  「正是,我亦有同感。查出來,一起處置,解脫太子。」
  「法家論罪,得講究真憑實據,不能僅憑猜測與感覺處置。」
  「左庶長未免太過拘泥。維護太子,大局當先,何須對佞臣講究法度?」景監第一次對衛
鞅的做法表示異議。
  衛鞅目光炯炯的盯住景監,似乎感到驚訝,沉默有頃,肅然道:「內史之言差矣。查奸不
拘細行,此乃儒墨道三家與王道治國之說。他們將查奸治罪,寄託於聖王賢臣,以為此等人神
目如電,可以洞察奸佞,無須具體查證細行。實際上就是說,沒有真憑實據便可治人於死罪。
此乃人治。法治則不然。法治必須依法治政,依法治民,依法治國。何謂依法治政?就是對國
家官員的言行功罪,要依照法律判定,而不是按照國君或權臣的洞察判定。依法判罪,就要講
究真憑實據,而不依賴人君權臣的一己聖明。這便是人治與法治的根本不同。」
  「如此說來,法家治國,要等奸佞之臣坐大,而後才能論罪?尾大不掉,豈不大大危險?
」景監很是不服氣。
  「不然。」衛鞅淡淡一笑,「只要依法治國,奸佞之臣永遠不可能坐大。原因何在?大凡
奸佞,必有奸行。奸行必違法,違法必治罪,何能使奸佞坐大?反之,一個人沒有違法之奸行
,於國無害,於民無害,又如何能憑空洞察為奸佞?」
  「能。人心品性,足可為憑。」
  衛鞅面色肅然,一字一字道:「法治不誅心,誅心非法治。請君謹記。」
  景監笑道:「那就是說,法家不察人心之善惡,只看言行之是否合法?」
  「對了。」衛鞅微笑道:「人心如海,汪洋恣肆,僅善惡二字如何包容?春秋四百年,天
下諸侯大體都是人治。賢愚忠奸,多賴國君洞察臣下之心跡品性而評判。對臣下國人隨意懲罰
殺戮,致使人人自危,一味的討好國君權臣,而荒疏國事。為官者以揣摩權術為要務,為民者
以潔身自好為根本。國家有難,官吏退縮。作奸犯科,民不舉發。政變連綿不斷,國家無一穩
定。究其竟,皆在沒有固定法度,賞功罰罪,皆在國君權臣的一念之間。晉國的趙盾乃國家干
城,忠貞威烈,卻被晉景公斷為權奸滅族。屠岸賈真正奸佞,卻被晉景公視為忠信大臣。致使
晉國內亂綿綿不斷,終於被魏趙韓三家瓜分。假若晉國明修法度,依法治政,安有此等慘劇?」
  景監默然,顯然已經明白了衛鞅的想法,只是一下還摔不掉篤信明君聖賢的舊轍。他嘆息
一聲,「那,就等吧,等他們自己跳出來再說。」
  衛鞅看著景監沮喪的神情,卻爽朗大笑,「說得好!法治就是後發制人。景監兄但放寬心
,真正的復辟奸佞遲早會跳出來,你摁也摁不住的。新法頒行,沒摁住私鬥吧?照樣有人頂風
犯罪。田法頒行,沒摁住白龍吧?請君拭目以待,不久便有更大的物事跳出水面!」
  「你是說,法網恢恢,疏而不漏?這樣?」景監做了一個砍頭手勢。
  衛鞅哈哈大笑,景監也大笑起來。
  第二天,衛鞅下令關押趙亢。當車英率領武士到趙亢的小院子時,趙亢驚訝莫名,愣怔得
半天說不出話來。自衛鞅到達郿縣,趙亢便奉命將一應公事交給了景監,軟禁在縣府後院的家
中思過。趙亢的從政豪情已經消磨淨盡,準備此間事情一了,便學大哥趙良的路子,到稷下學
宮去修習學問。至於這次風波,他也有接受處罰的精神準備。在他看來,最重的處罰就是貶官
降俸,告示朝野。自古以來,刑不上大夫,秦國自穆公百里奚以來,有王道仁政的傳統,根本
沒有重罰過一個官員。像郿縣令這樣的首席地方大臣,更不會有刑罰之虞。所以趙亢想的完全
是另外一回事。他擔心國府仍然會讓自己留任郿縣,陷在這個是非之地不能自拔。自己畢竟是
秦國名士,想隱居遊學談何容易?三天以來,他思慮的中心是如何辭官歸隱。今晨卯時,他肅
然坐於書案前,開始按照幾天來的構思提筆寫「辭官書」。方得寫完,一陣沉重的腳步聲,車
英帶領武士便進了庭院。「爾,爾等,意欲何為?」翎筆「噗」的掉在地上,趙亢才回過神來。
  「奉左庶長命,緝拿趙亢歸案。」車英展開一卷竹簡高聲宣讀。
  「且慢且慢。」趙亢擺擺手,「將軍莫非搞錯,本官乃郿縣令趙亢!」
  車英強忍住笑意,冷冷道:「絲毫無錯,正是緝拿郿縣令趙亢!」
  趙亢半日沉默,終於指著案上的羊皮紙道:「請將本官之《辭官書》交於左庶長。趙亢不
做官足矣,何罪之有?」說完,昂首就縛。
  衛鞅拿著趙亢的《辭官書》沉思良久,親自來到關押趙亢的監獄石屋。
  趙亢對於衛鞅的到來絲毫不覺得驚訝。在趙亢看來,就算是國君,見了他的《辭官書》表
露的高潔情懷,也會尊敬他的,又何況衛鞅?他見衛鞅隻身前來,並沒有前呼後擁,不禁從破
席上坐起,淡然一笑,「左庶長,我去意已定,不要挽留我。趙亢,不是做官的材料。」衛鞅
也是淡淡一笑,「趙亢兄,衛鞅不明白你言下何意?」趙亢一怔,「如何?你不是來挽留我的
?」衛鞅道:「為何要挽留你?」趙亢釋然笑道:「那你是要放我走了,如此更好,趙亢先行謝
過。」衛鞅搖搖頭收斂笑容,「為何要放你走?」趙亢真的驚訝了,茫然問道:「哪?你來卻
是作甚?」
  衛鞅當真是又氣又笑,揶揄道:「來拜望你這個秦國賢士啊。」
  「既知敬賢,何故差人緝拿,斯文掃地?」趙亢昂然挺胸。
  衛鞅不禁大笑:「趙亢呵趙亢,你當真不知自己是帶罪之身?」
  「趙亢追慕聖賢,敬祖畏天,知書達禮,潔身自好。縱然無能從政,亦是有所為有所不為
而已,談何帶罪之身?」趙亢面色脹紅,理直氣壯。
  驟然間,衛鞅犀利的目光直視趙亢,冷冷道:「好一個追慕聖賢,敬祖畏天,知書達禮,
潔身自好,有所為有所不為。可惜,你趙亢不是一介儒生,不是在學宮講書。你是秦國的縣令
,是自認名士來報效國家的官員。在你管轄的縣境內,國法傚尤,政令不通,疲民滋事,貴族
亂政,食國家俸祿的趙亢,你卻到哪裡去了?」
  趙亢覺得這種申斥有辱尊嚴,不禁怒火上衝,「對你那種悖逆天理,只知道殺人的法令,
趙亢豈能俯首聽命?」
  衛鞅哈哈大笑,「如此說來,你這個儒家名士是有意抗法了?」
  「正是。左庶長如何處置?」趙亢昂頭望著屋頂,喉頭不斷抖動。
  衛鞅沉默有頃,長吁一聲,平靜的道:「趙亢,衛鞅知道你是儒生本性,不想對你講說法
家治國的道理。然則你我都是國家官員,各司其職,都得忠實的行使自己的權力,否則便褻瀆
了這頂玉冠。衛鞅今日前來,是想告訴你,按照秦國新法,你是死罪。」
  「如何如何?你再說一遍!」剎那之間,趙亢面色蒼白。
  「按照秦國新法,你是死罪。」
  「自,自古以來,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三代不同禮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刑上大夫,自秦國變法始。」
  趙亢像霜打了的秋草一般,低下了高傲執拗的頭顱,額頭上冒出了涔涔細汗。死罪!對他
不啻是一個晴天霹靂。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身為秦國名士,秦國首席縣令,三代貴族之身,
會僅僅因為同情抗田就要被斬首。他其所以對衛鞅不以為然,是內心始終認為衛鞅即或是總攝
國政的左庶長,也不敢擅殺大臣,至少要稟報國君。而國君絕不會突兀的改變秦國倚重貴族的
傳統,一定會害怕招來「殺賢」的罪名而挽留他,至少也會讓他平安的歸隱山林。此刻在震驚
之下,他竟是神奇的清醒起來,驚詫自己何以忘記了招賢館那段日子裡耳聞目睹的無數故事,
國君與衛鞅意氣相投,舉國相託,立誓變法,又為何能阻撓衛鞅依法治吏?渭水草灘一次斬首
七百餘人,國君尚鼎力支持,不怕擔「暴君」惡名,如何能為他趙亢一個縣令變了章法?猛然
,趙亢心念電閃,想到了殺一個像自己這樣的貴族名士出身的縣令,可以震懾貴族反對變法的
氣焰,而絕不會激起國人的動亂。安知衛鞅不是處心積慮的尋找這樣一個警世鐘?自己硬邦邦
的撞上來,人家豈有不敢殺之理?
  趙亢深深的懊悔,長吁一聲,「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兩行眼淚便斷線般滴答下來。
  「大仁不仁,大善不惠。趙亢兄盡可視衛鞅為刻薄酷吏。」衛鞅一拱,轉身大步出門。
  「且慢!」趙亢猛然醒來,顫聲招手。
  衛鞅轉身,冷冷問:「還有事麼?」
  趙亢淚流滿面,「能,能否讓我見長兄趙良,最,最後一面?」
  衛鞅不假思索,「不能。舉國同法,庶民人犯何曾見過家人?」
  趙亢頓足捶胸,「衛鞅,你好狠毒!上天,會懲罰你的––!」
  衛鞅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兩天後,渭水草灘的刑場又一次堆成了人山人海。這次,庶民們已經沒有了上一次的恐懼
,人人都在興奮的議論著十三名人犯。上次刑殺的七百名人犯中,大多數還是庶民百姓,而這
次這些待死之人,卻都是秦國赫赫有名的顯貴族長。最令庶民們激動不已的是,縣令趙亢也要
被斬首!趙亢趙良這兩個名字,秦國人老早就很熟,他們很有學問,在落後閉塞的秦國,趙良
趙亢兄弟二人簡直就是鳳毛麟角般珍貴耀眼。尤其是雲陽百姓,遇見生人總喜歡說,「我是雲
陽人,就是趙良趙亢那個縣。」初遇之人也就特別的肅然起敬,將面前的「雲陽人」看作知書
達禮的王化之民,有話好說,有生意好做。趙亢做了郿縣縣令,郿縣人比雲陽人還驕傲,動輒
便是:「有趙縣令變法,咱郿縣的日子一定好過。」想不到的是,變法開始將近一年,郿縣卻
成了一鍋疙瘩粥,大族械鬥,東西爭水,目下又分不動土地,日子不但沒有好過,反而死了許
多人,使郿縣成了「殺人刑場」的代名詞。郿縣人心冷了,怨言也驟然多了,期盼變法帶來好
日子的庶民隸農們更是變得愁眉苦臉。對趙縣令救星般的讚頌也越來越少了。郿縣人原本將趙
亢當作百里奚那樣的賢臣想像,渴盼他能像傳說中的百里奚那樣到民間噓寒問暖,處置糾紛,
解民倒懸。可是,郿縣人既沒有見到這個「百里奚」,也見不到外縣熱熱鬧鬧的變法氣象,死
水一潭,竟還貼進去那麼多人命!
  終於,庶民們的崇敬期盼,變成了言談間的冷漠嘲笑和嗤之以鼻。「人家是官身貴人,如
何能替螻蟻庶民說話?」「變法?變個鳥!趙縣令都害怕白氏呢,」「再變下去,郿縣就要死
光了。」「百里奚?我看是白日死!」幾個月過去,郿縣竟流傳開了一支童謠,唱道:
  月亮走小 百里不遙
  點下幾日 秋草做刀
  流傳之初,誰也弄不懂童謠唱的什麼。但是,深信「小兒天作口」的秦國人朦朦朧朧的覺
得郿縣將有大事發生,是禍是福,誰也料不定,人人都在惴惴不安。如今,左庶長要將這赫赫
大名的縣令問斬,郿縣人可是炸開了鍋!他們想起了那首神秘的童謠,頓時覺得明明白白。那
「月亮走小,點下幾日」不就是趙亢的名字麼?那「百里不遙」,分明便是說這個假百里奚不
會長遠。「秋草如刀」,不就是在秋天來臨時殺趙亢麼?
  人們在紛紛議論中,不禁驚歎這是冥冥天意!
  正午時分,渭水草灘一陣尖銳的號角,趙亢、白龍和十一位抗田族長的頭顱噴濺著鮮血,
滾到了黃綠色的秋草上!人山人海的渭水草灘,爆發出前所未有的一片歡騰。
  哨聲隱隱,又一隻黑色的鴿子衝上藍天,飛向東南方的蒼莽大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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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02:10:4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政俠發難


【第一節】

  天高雲淡。一隻黑色的鴿子帶著勁急的哨音,飛過秋草枯黃的渭水平原,飛過南山,飛進
溝壑縱橫的綠色蒼茫之中。山山水水在緩慢的向後退去,黑色鴿子像永遠不停的箭頭,向著東
南疾飛。
  這是黃河水系和長江水系之間的萬千群山。這片群山在渭水南岸的百里之遙拔地而起,橫
空出世,形成第一道高峰絕谷,時人叫做南山,後人稱為秦嶺。天下水流從這道南山分開,北
面的河流絕大部分流入黃河,南面的河流絕大部分流入長江。這南山便成為大河流域和江水流
域的分水嶺。古人將四條獨立入海的大川稱為「四瀆」,就是河(黃河)、江(長江)、淮(
淮水)、濟(濟水)。「四瀆」的主要支脈為「八流」,分別是渭水、洛水(黃河支脈),漢
水、沔水(長江支脈),穎水、汝水、泗水、沂水(淮水支脈)。這「四瀆八流」是具有神性
的大水,其他河川不能與之相提並論。其所以如此,原因有兩個。一是這「四瀆八流」都源出
名山,河出崑崙,江出岷山,濟出王屋,淮出桐柏。「八流」中的沂水最小,而且先流入泗水
再流入淮水,是支流的支流,但因為它發源於神聖的泰山,所以躋身於名水之中。二則是,「
四瀆八流」流經的區域都是王化文明區域,楚國嶺南的幾條大川因在蠻荒山野,所以不能進入
名水。在「四瀆八流」中,最大的自然是黃河長江。古人為了表示對這兩條大川的敬畏,採用
了獨一無二的稱謂,黃河叫「河」,長江叫「江」,其餘河流一律叫做「水」。天下只有一條
「河」,一條「江」。說到「河」字,那一定確鑿無疑的是黃河,說到「江」字,則確鑿無疑
的是長江。
  在古人的觀念裡,山是水的生命之源,山水相連,山生水,水養萬物。茫茫蒼蒼的群山是
天地的支柱,是一切生命的陽性之根。山將水分割開來,框定起來,鬼斧神工般雕出驚險奇絕
的峽谷險灘千尺飛瀑,將萬千的生命姿態賦予本無定性的流水。水將山擁抱起來,描繪起來,
使層巒疊嶂的群山長青蒼翠,虎嘯猿啼,鳥鳴花香,多姿多彩的矗立在天地之間。名山大川相
依存的地區,必生出天地靈氣,孕育出超凡人物,流播著瑰麗的故事。
  黑鴿子飛進的這片茫茫大山,北挽黃河,南擁長江,從西北到東南橫亙千里,人跡罕至,
是天地元氣最為充沛的隱秘之地。當先民們還在穿獸皮食野果的時候,有個被呼為神農氏的奇
人,就在這片大山中嘗遍百草,不但發現了許多可吃的野果,還採集奇異的靈草靈花當作藥材
,年年月月的治病救人。神農氏牛頭人身,一步一步的從南山進入這片無名群山,踏遍了這片
大山的每一個山頭每一道峽谷,回到人群送藥的時候還要教人們耕種。為了登山採藥,他發明
了挖土的耒和耜。他將這兩種工具傳授給人們,使先民們能夠開墾荒地耕種莊稼,不再忍饑挨
餓。年復一年的跋涉奔波,神農氏終於累死在這片莽蒼蒼的群山之中,再也沒有回到人們中間
。先民們從渭水出發,進入南山,在這片無名大山中尋找了三年,也沒有找到牛頭人身的神農
氏。先民們都說,神農氏嘗完了百草,採完了藥材,教會了人們耕作,人間的事辦完了,一定
是回天上歇乏去了。
  從此,這片茫茫青山就叫了大神農山。
  先民們看見這片茫茫青山,就想起了牛頭人身堅韌博大的神農氏。先民們怕驚動神農氏的
長眠,相約從此不再踏進這片青山。成千上萬年時光流去,這片青山就變成了人跡罕至的茫茫
林海。淡淡白雲下,秀峰迭起,刺破青天。林木蕭森,離離蔚蔚,峽谷峻絕,水流如帶,全然
不見人間煙火,唯聞長風掠過林海的隱隱濤聲。在這淹沒一切的茫茫綠色中,沒有人能夠分清
方向,沒有人能夠走出走進這片無垠的山海。
  但是,那隻黑色的鴿子依舊頑強的飛向茫茫青山的深處,碧藍的天空,響徹著嗡嗡嗡的哨
音。猛然,均勻的嗡嗡哨音變成了尖銳的長嘯,鴿子像一支黑色的箭頭,衝向一座高峰的後面
––一道綠色的峽谷豁然展開,半山腰露出了一片黃色的屋頂。黑色鴿子繞屋頂飛翔了一圈,
「嗡––」的一聲,俯衝而下。
  就在鴿子嗡嗡嗡繞著屋頂飛翔時,院中走出了一個長鬚黝黑的中年人,身著粗短布衣,赤
著雙腳。他走到牆邊,伸手拍了一下鑲在牆體中的一塊圓石,籠罩屋頂的銅網便帶著輕微脆亮
的金屬聲縮了回來。之後,他向天上打了一個響亮的呼哨,飛翔迴旋的黑色鴿子便「嗡––」
的一聲噗嚕嚕落了下來。黝黑的中年人親切的笑了,「焦明,來,先吃點兒喝點兒。」說著便
在院中一塊很乾淨的方磚上撒下一把穀子,擺上一盅清水。「焦明」卻只是咕咕叫著,不斷的
拍打右翅,不去啄穀飲水。中年人笑道:「焦明莫急,我來取信。」說著報起鴿子,從牠右腿
下解下一個小竹管,打開一看,中年人驟然變色,「焦明,有大事,我要去稟報大師兄了。」
鴿子咕咕兩聲,點點頭,便自顧啄米飲水去了。
  中年人剛剛走開,空中一隻蒼鷹便長鳴一聲,箭一般俯衝下來撲向鴿子!黑色鴿子在蒼鷹
長鳴時便警覺抬頭,蒼鷹俯衝時,鴿子「咕––」的一聲尖叫,嗖的撲進牆上的石窟中,不斷
發出「咕咕!咕咕!」的銳急叫聲。蒼鷹一撲不中,倏忽展翅,飛出院子在藍天中盤旋等待。
一個布衣少年聞聲衝出,怒喝一聲,「何方餓鷹,竟敢闖我墨家禁地?看箭!」怒喝間,手中
的小小弩機一揚,一支短箭帶著尖銳的嘯聲疾衝藍天。蒼鷹一聲長唳,便墜向茫茫林海。少年
自言自語,「苦獲兄呵,你怎的忘了關上天網?」說著一拍牆上圓石,屋頂的銅網珵珵珵展開
,攔住了碧藍的天空。少年轉身笑道:「焦明莫怕,出來吧。」黑色鴿子噗嚕嚕飛出,對少年
咕咕咕叫了幾聲,又低頭啄米,安詳如故。少年笑道:「焦明焦明,師姐給你取這個名字,說
你是五方神鳥之一呢,怕甚來?我去找師姐來看你,啊。」說完,疾步走進了院子深處。片刻
之後,一個布衣少女匆匆走來,「啊,焦明回來了。」鴿子興奮的拍著翅膀,咕咕幾聲,飛進
少女的懷中。少女抱著鴿子,撫摩著牠光滑閃亮的黑色羽毛,柔聲道:「焦明,是從秦國回來
麼?」說著伸出右手向西北方向一指。鴿子咕咕兩聲,伸頭看著少女。正在這時,那位少年匆
匆走來,「玄奇師姐,大師兄請你速到到議政堂。」少女答應一聲,放下鴿子笑道:「焦明,
姐姐走了,乖乖吃。」便匆匆走了。
  玄奇自從和大父在韓國分開,在安邑依靠墨家據點暗中掩護衛鞅去了秦國,便到齊國去找
大父會合。爺孫倆在臨淄逗留半年,原想將逃離魏國的孫臏設法秘密運送到秦國去。不想孫臏
斷肢傷殘後身心元氣大傷,客居大將軍田忌的府邸養息,田忌對孫臏敬如上賓,一時間根本無
法著手。春去秋來,玄奇要回墨家總院,勸爺爺一起到大山中盤桓歇息,頤養天年。百里老人
卻執意要留下,等待機會說動孫臏去秦國,說這是他一生為秦國辦的最後一件大事,完了立即
到神農大山中來。爺爺曾是鬼谷子一門的要人,與孫臏有同門之緣,在齊國又多有故舊,相信
自己一定能完成心願。玄奇便也不再勉強爺爺,獨自跋山涉水,回到了神農大山的墨家總院。
一年多來,她對秦國的消息知道得很少,只在臨淄聽說秦國已經開始變法,而且勢頭很是兇猛
,殺了許多人。她掛懷著秦國變法,但她更是掛懷著烙在心頭的嬴渠梁。從齊國歸來,她很想
選擇從函谷關入秦,再由南山進入神農大山這條路,順便在櫟陽看看他,以了濃濃思念。然則
臨淄的墨家客棧卻給她帶來鉅子的命令,必須盡快回到總院,有大事要做。玄奇像所有的墨家
子弟一樣,對墨家的事業忠誠無二,對鉅子的命令絕對服從。一接到傳訊,她立即改道從齊國
入楚,從丹水徑進神農大山。匆匆歸來半月有餘,她的老師,也就是墨家鉅子,卻沒有見她,
代替鉅子處置日常事務的大師兄禽滑釐也沒有交代任何急務。
  玄奇頗為納悶,風風火火的召她回來,何以卻動靜全無?後來又在總院遇到許多派往外地
的師兄師弟,才知道鉅子召回了在外活動的全部骨幹弟子,卻沒有接見任何一個人。隱隱約約
的,玄奇覺得一定有非同尋常的大事要做。她知道,在墨家的歷史上,只有數十年前援助宋國
抵禦楚國入侵的那一次,提前一個月集中了全部三百名墨家弟子,由大師兄禽滑釐率領,星夜
奔赴宋國守護。老師鉅子則只帶了三名少年弟子,逕到楚國郢都和發明雲梯的公輸班較量攻防
謀略。那一次,墨家全面勝利,老師戰勝了公輸班,弟子們則將守城戰術傳遍了弱小國家,非
但挽救了宋國,而且大大滅了好戰大國的氣焰。那一次,墨家名揚天下,被天下諸侯呼之為「
政俠墨家」!
  那時候,玄奇還沒有出生,但每每聽到這段動人的故事,就感到熱血沸騰不勝嚮往。這次
,難道也有了那樣千載難逢的機會?玄奇一直在暗自揣摩,這次的對象是哪個國家?反覆比較
,玄奇認定是魏國。魏國的上將軍龐涓非但殘害自己的同門師弟孫臏,而且窮兵黷武,妄圖吞
掉衛國、薛國,甚至企圖吃掉中山國和韓國,夥同大國瓜分秦國。魏王大興土木興建大梁王宮
,勞民傷財,賦稅大大加重。那個新任宰相公子卬更是貪財受賄的膏粱子弟,使魏國變得腐爛
不堪。這些作為,墨家稱之為「惡政」,比「暴政」更甚。按照墨家「誅暴去惡,兼愛非攻」
的道義準繩,那是絲毫不能容忍的。要在以往,墨家早就出動了。也是老師年高,墨家在進入
戰國以後有所收斂,才沒有對魏國動手。但玄奇也知道,老師一直在尋找重振墨家正道的時機
。震懾像魏國這樣的強國,能為天下伸張正氣,能大滅惡政與腐敗的氣焰,何樂而不為?要誅
殺龐涓、公子卬和魏王,玄奇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主動請命,為天下除去這幫惡政之徒。
  聽到大師兄召喚,玄奇的心中猛然一動,心中閃著紛紛亂亂的念頭,疾步向山腰的議政堂
奔來。
  墨家總院是神農大山中的一座秘密城堡。自老墨子成名時算起,愚公移山般經營了四十餘
年,才形成了完整的規模。這座城堡在這千山萬壑的茫茫林海中確實小得難以發現,但實際的
房屋數量,卻也抵得上小諸侯國的一座三里之城五里之廓。這座城堡依山而建,每邊石牆長一
里,內中共有八百六十四間房屋,六十四口水井,四百多畝耕地和許多個秘密石洞倉庫。墨家
子弟足不出城,即可以在這裡永遠生存下去。墨家崇尚百工之術,老墨子和每一個弟子都是第
一流的工師算師,將城堡建得堅固實用而且機關密佈,等閒大軍也休想接近。這座城堡的每一
構思都有實用意義上的講究。高處房屋的屋頂全部塗成黃色,是為了分佈在天下的一百多隻信
鴿能在茫茫林海中準確找到落點。屋頂之下,全部塗成綠色,是為了迷惑能夠縱躥跳躍的猿猴
山貓等野獸。整個城堡的院落屋頂全部拉起銅網,是為了防備空中的猛禽襲擊信鴿與獵犬。城
堡內的所有房屋都用山石砌成,盡量建在樹叢或山巖之下,除了堅固和冬暖夏涼的好處,就是
隱蔽。在高處看,除了用做信鴿落點標誌的幾座黃色屋頂,很難發現大片的房子。重要的所在
,則都設在有秘道通行的石窟。
  玄奇要去的議政堂,是墨家的核心重地之一,是一座極為隱秘的寬敞山洞。玄奇到達時,
墨家的「子門」四大弟子已經全部到齊,只差她這個最小的「子門」師妹了。墨家子弟的排行
輩次與天下學派大不相同。尋常學派或者劍士門派,輩次嚴格,師承關係按照血緣關係類比排
列,分為師祖、師爺、師父、學生幾代,同門旁系則稱師叔祖、師叔等,一個學派就是一個嚴
格有序的家族序列。墨子兼愛天下,所有求學的子弟不分輩次,一律互稱師兄師弟,全部墨家
只有墨子一個被稱為「老師」。學生的輩次排列按照地支分為子、丑、寅、卯四個梯次,分別
稱為子門、丑門、寅門、卯門。梯次的劃分不按照進入墨家的先後和受業的順序,而是按照學
生的才能特長與職守劃分。「子門」弟子很少,均是文武工三方面造詣很高的資深弟子。「丑
門」弟子以修文和辯物(即後人說的科學)為主,都是些有奇思妙想的特異之才。「寅門」弟
子以兵學(不是單純的劍術武功)為主,是墨家實行「非攻」防禦和誅滅暴政的主要力量。「
卯門」則全部是少年弟子,邊耕耘邊修習,長大後視其特長分別列入各門。墨家的四門弟子之
外,還有一個「虎門」,全部由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無法讀書識字但又必須收留的特異人物組
成,這些人不列為墨家的正式弟子,但卻必須接受墨家嚴酷的訓練,人人都有精湛的劍術和搏
擊術。這些虎門弟子是神農大山的險道關隘與墨家總院的主要守護力量,實際上就是墨家的一
支私家武裝。所有這些弟子(包括虎門非正式弟子),都沒有身份上的尊卑之分,但卻有極為
嚴格的紀律服從,互稱兄弟姐妹而不失令行禁止。
  這種獨有的愛心與理想,獨有的平等精神與結構風貌,極大的凝聚著激勵著所有的墨家弟
子。他們熱愛墨家,為了墨家的信念與理想,人人都準備隨時獻身。時人評說「墨家子弟,皆
能赴火蹈刃,死不旋踵」!這種獻身精神,是天下所有學派都望塵莫及的。
  在墨家子弟中,玄奇是「子門」的唯一女弟子。玄奇的父親和秦國的絕大多數青壯年一樣
,死在了年年都有的戰場上。母親也和絕大多數秦國女人一樣,不到三十歲就累死在桑麻田中
。從三歲開始,玄奇就跟著大父在王屋山中的「鬼門」山莊生活。但是,鬼谷子一門從來不收
女弟子。玄奇六歲時,爺爺跋山涉水,將她送到了神農大山的墨家門下。爺爺說,墨家最適合
將人錘煉得自立於天地之間,且墨家又有「卯門」少年院,生活起居上也不用擔心。那時候,
老墨子禿頭上的一圈白髮已經霜雪一般,沒有人能夠說清他的年歲。念及和爺爺的忘年之交,
老墨子才破例收了這個秀麗聰敏的小女孩兒。在墨家的十二年中,玄奇顯示出非凡的天賦與刻
苦勤奮,對墨家經典、各種技能以及兵學劍術,均有上乘的修習造詣,彷彿墨家的一切都天生
的與她的好惡相合,竟使她孜孜不倦如魚得水。她的天賦與品性深為老墨子所欣賞,破例將她
排列在「子門」,成為墨家年輕一代的重要人物。
  先行到達的墨家四大弟子是禽滑釐、相里勤、鄧陵子、苦獲。墨家事務由這四人主持,已
經有了十餘年的時間。見玄奇匆匆進來,苦獲笑道:「小師妹,就等你了,快坐。」玄奇答應
一聲,坐在最末位的石墩上。
  「三位師弟,玄奇師妹,今日有要事相商。」首座弟子禽滑釐已經五十二歲,睿智威嚴,
素來不苟言笑,此刻肅然道:「三月之前,秦國在渭水草灘刑殺七百庶民。今日,焦明從秦國
飛回,帶來的消息是,秦國又在渭水斬決十三名族長和郿縣縣令趙亢。這是天下進入戰國以來
,最大規模的暴政殺人。主刑殺人者是秦國的左庶長衛鞅。此人號稱變法強國,實則蒙蔽國君
嬴渠梁,推行霸道暴政。此等震驚天下的大事,發生在墨家眼前,諸位以為,該當如何處置?」
  鄧陵子性急,禽滑釐話音落點便已經面色通紅,一口楚語短促尖銳:「以變法之名,行殺
人之實,當是暴政無疑。暴政必殺啦!這是墨家救世的準繩。不用商議,立即派虎門劍士誅殺
衛鞅!」
  「莫急嘛。」寬厚穩健的相里勤悠然一笑,「墨家尚同。要『同』,就要議,不議如何得
『同』?當初三家分晉後,魏國李悝率先變法,雖然也有弊端,殺了不少人,但畢竟是強了國
富了民,給天下帶來了極大變化。也就是從那以後,老師決意對列國變法取審慎對策,不輕易
將變法殺人做暴政對待。為此,我墨家多年不出山行動。今衛鞅在秦國變法,本是好事,第一
次殺了七百人,我們墨家也沒有輕率出動,而是派了十餘名精幹弟子去細緻打探。這次送回的
消息,非但有殺害十三族長,而且還有一個縣令趙亢。這趙亢乃秦國雲陽名士,其兄趙良是稷
下學宮唯一的秦國士子。趙氏兄弟素有賢名,民間口碑極好。殺得此人,足以證明衛鞅變法大
有暴虐邪惡處。上次所殺七百餘人的詳情,苦獲師弟,你謹細,說說。」
  苦獲嘴唇厚闊,永遠擰著眉頭,似乎總是在愁苦的思慮,「衛鞅第一次殺的七百人,有三
百一十三人乃孟西白三族之庶民,二百一十六人乃三族隸民,一百零一人乃國中疲民,四十人
乃遊俠劍士,三十三人乃各族族長,二十一人乃族中巫師。共殺七百二十四人,確為濫使刑殺
,震驚天下。這次又殺了秦國名士趙亢和勤耕不輟的白氏族長。此等暴政酷吏,即或變法成功
,也是塗炭生靈,用庶民的鮮血澆灌自己的功業,必須給予嚴厲懲戒!否則,墨家之兼愛天下
就是空談。」苦獲一字一板的說來,肅殺痛心,場中一陣沉默。禽滑釐點點頭,問:「玄奇師
妹,你對秦國甚為熟悉,有何見地?」「玄奇師妹,怎麼了?病了?」相里勤關切問道。
  玄奇面色蒼白,愣怔著不說話,見相里勤發問,猛然驚醒過來,脫口道:「不會!絕不會
如此!他如何能行暴政?定然是搞錯了?」
  「玄奇師妹,你說如何?誰出錯了?」禽滑釐正色問。
  玄奇默然了。她知道墨家子弟探事的傳統和紀律,那是絕對不允許出錯的。可是,說秦孝
公推行殘害民眾的暴政,她是絕然不會相信的。秦孝公是國君,衛鞅變法如果濫殺無辜,他豈
能不知?知道了又豈能允許?如果他知道而且也不反對,那就一定另有隱情。然則,墨家探事
子弟帶回的消息證據鑿鑿,她能說什麼呢?將近一年,她一直在齊國,對秦國的情況確實不甚
了了,能僅僅用自己的信任推翻探事子弟的證據麼?自然不能。然則,秦孝公與衛鞅是暴君酷
吏麼?絕不可能。一時間,玄奇心亂如麻,強自鎮靜道:「玄奇以為,秦國刑殺之事定然另有
隱情,尚須再查,不宜輕動,請四位師兄詳察。」
  禽滑釐道:「玄奇師妹,是否暴政,墨家素來看事實。你所言隱情,乃是一種臆測,如何
能改變查核過的事實?」
  鄧陵子銳聲道:「玄奇師妹。是否你自己心中有隱情?秦國目下是什麼人都敢殺,連巫師
、遊俠都殺。更可恨者,連最窮苦的隸農都殺!墨家兼愛天下,如果不為庶民苦難伸張正氣,
我墨家有何面目對這『政俠』二字?墨家向來不徇私情,師妹當自省才是啦。」
  「鄧陵子,且莫如此講話。」相里勤平靜的笑笑,「要『尚同』就必有爭議,玄奇師妹縱
有私心,也不至於為暴政張目,無非要查清楚罷了。現既已查清,玄奇師妹也會和我們一樣的
。」
  苦獲硬邦邦道:「事不宜遲,當盡快動手,滅暴政氣焰,為怨民張目。」
  玄奇急得面色通紅,「不然。若諸位師兄皆持此論,玄奇提請老師定奪。」
  四人一怔,竟是沉默無言。墨家事務多年來已經由四大弟子處置,事後只對老墨子稟報結
果。但老墨子當初交出權力的時候立下定規:一,子門首席弟子禽滑釐只是主掌事務,不稱鉅
子,墨家鉅子仍然是他本人。二,參與議事的任何一人若對決策提出異議,必須稟報他裁定。
也就是說,子門弟子們對大事的意見只要一致,就可以不經過墨子,意見不一致,則必須經過
老墨子。
  多年以來,第一次出現這種情況,四大弟子不禁驚訝沉默。
  禽滑釐沉吟有頃道:「好吧,就交由鉅子定奪。日暮之後,到尚同坊會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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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02:10:5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節】

  神農大山中的秋日忒短,晌午飯剛過一個時辰,茫茫山林就暗淡下來。
  墨家講究節用苦修,即或財貨富有,也生活得異常簡樸。墨子和子弟們一樣,一天只吃兩
頓飯。第一頓叫「早飯」,在早晨的辰時,日頭爬上山頂的晨練之後。第二頓叫「晌午飯」,
在未時太陽西斜之際。晚上叫「喝湯」,不算做正餐,只供給耕田、採藥、習武和職司防衛的
虎門弟子。有大的全體性行動時,則所有人都有晚湯。目下正常時日,玄奇沒有必要喝湯,太
陽落下西山之後,便向總院城堡最深處的尚同坊而來。
  尚同坊在山根,是老墨子會見弟子議論大事的山洞。所謂「尚同」,就是崇尚同一。見諸
實踐,就是追求統一。這是墨子的十大主張之一,用之於山洞命名,寓意著這座山洞是弟子與
老師達到同一主張,從而統一行動的地方。隨著老墨子年高隱退,墨家弟子們已經很少在尚同
坊議事了。玄奇在神農大山十二年,只在這裡和老師見過三次。當然,她作為老墨子晚年唯一
的親授弟子,一年中總能見到老師幾次。但在這裡和老師見面與在書房和老師見面大不相同。
在書房解惑,老師是一個慈祥的老人,但在尚同坊議事,老師就變成了堅剛嚴厲的「鉅子」。
每逢在尚同坊議事,玄奇便忐忑不安,覺得這裡最缺少墨家的親和,連老師在內,每個人都冷
冰冰的。將近山洞,她又一次心跳起來,總覺得心裡不塌實,但一想到老師的明睿深邃和博大
胸懷,又一下子坦然起來,步子也不覺輕快了。
  尚同坊原先是個滴水的巖洞。墨家建城,那些通曉百工的弟子們,在墨子指導下將這座陰
暗潮濕的滴水洞進行了大改造。非但神奇的解決了滴水,而且鑿出了幾條通向山體外的風洞光
窗,那乾爽山風便浩浩湧入,日間還可以照到一兩個時辰的陽光。數年之後,這座山洞便成了
乾燥舒適的一個所在。最奇妙的是,這座山洞流進來的風中充滿了濃郁的綠樹山花的清新香味
兒,竟是山中其他任何地方也沒有的。誰走進這裡,都要情不自禁的做一番深深的吐納。為了
這個奇妙的好處,四大弟子一致認為應該將老師的書房建在此處,有利於老師延年益壽。老墨
子卻哈哈大笑,「老夫兼愛天下,豈能獨享上天所賜?」於是這座山洞便做了尚同坊,平日裡
誰都可以來,身體衰弱的弟子,還可以搬到尚同坊隔開的小間裡養息。
  此刻,執事子弟已經將石墩在洞口的岩石平台上擺好。按照墨家的「節用」規矩,凡有山
月,便不可做燈。今夜秋月高懸,明澄清澈,自然便成了月下議事。玄奇第一個到來,她看了
看石墩位置,便將一個自己帶來的布棉墊兒鋪在了老師的石墩上。正在收拾的少年執事弟子笑
道:「玄奇姐姐,我知道你會帶來的。我等要鋪上熊皮墊兒,老師準定要罵要扔呢。只要你鋪
上,老師皺皺眉頭也就坐了。真沒辦法。」玄奇笑道:「老師年高,石墩太得冰涼,略微襯襯
最好。熊皮太燒,老師尚健旺,坐不得呢。這個棉墊兒乾脆留下,我不參加議事時你就給老師
鋪上。」少年高興道:「好也!聽玄奇姐姐的。我去請老師了。」便一溜小跑走了。
  離尚同坊一箭之地的一座小竹樓裡,一個老人正凝望著天上的月亮沉思,一動不動,彷彿
佇立在那裡的一座銅像。良久,老人一聲深重的嘆息。
  「老師,師兄師姐已經到了尚同坊。」少年弟子跑來輕聲稟報。
  「知道了。」老人轉過身來,「走吧。」
  「老師,請穿上這雙布履,很軟的。」少年蹲下來為老人穿鞋。
  「忒煩。老夫一生打赤腳,小子不曉得?」老人笑罵。
  「玄奇姐姐說,秋霜冰冷,腳下要暖和一些呢。」
  「又是玄奇姐姐,小妮子!難道老夫的禿頂也要戴上棉冠不成?走也,休要囉嗦。」老人
一邊笑罵,一邊下樓,竹梯竟然毫無聲息。下得竹樓,老人赤腳走在石板道上,腦後一圈長長
的白髮襯著紅亮的禿頂,大袖飄飄,步履輕快,竟是沒有絲毫的老態。
  這個老人,就是名震天下的墨子。
  春秋以來,有兩個名聲若日月的「子」使天下人撲朔迷離,一個是鬼谷子,另一個就是這
個墨子。所謂撲朔迷離,一是沒有人能夠確切的說清他們是何方人氏?二是誰也不知曉他們活
了多大年歲?三是他們都有天下人所不能理解的諸多特立獨行處,多被人罵為「賤行乖僻」。
  先說這一,鬼谷子生身生地雖然朦朧,畢竟還限定在中原哪一國人的爭論上。這墨子不然
,儘管有人說他是宋國人,在宋國做過大夫。也有人說他是魯國人,在魯國儒家求學多年。但
更多的人認為,他根本不是華夏子民,而是來自西方異國的怪人,甚或有人說墨子根本就是天
外來客!這是因為他生得與中原人迥然有異,高鼻深目,身材高大卻又略有佝僂,天生禿頂,
一生赤腳。儒家的孟子最恨墨子,一罵他「無父」,二罵他「摩頂放踵利天下」。「無父」是
罵墨子生身不明,終身無家,自己無生父,也不做人生父!「摩頂放踵利天下」,罵的是這個
禿頂(摩頂)沒有別的本事,就是憑著一副異相與一身苦行施小惠於天下!言外之意,是罵墨
子沒有正經的救世主張。首座弟子禽滑釐氣憤孟子刻薄,請老師自陳身世以正視聽。墨子大笑
,「聖者以言行立於天下。吾生於何方,與大道何干?」竟是不予理睬。後來,墨子無意中對
苦獲說了一句,「吾乃北方之鄙人也。」只此一句,言猶未盡,卻不再說了。究竟是北方何地
何國?戎狄?匈奴?還是華夏?誰也不知道。再說這二,鬼谷子與墨子都在春秋中後期和戰國
初期有頻繁活動,誰也說不清他們活了多大年歲。鬼谷子的知名弟子主要在戰國初中期,還可
以大體上說個八九不離十。墨子則幾乎無從說起。他在儒家與孔子的孫子子思同門修習,不滿
儒家的迂闊復古,與儒家子弟們激烈論戰,使孔門三盈三虛,名聲大振,旋即自創墨家學派,
長期在列國奔走推行。這該當是春秋中後期的事兒,到戰國初期,已經有將近百年,墨家已經
是天下顯學了。孟子是子思的學生,子思已經不在人世了,儒家的孟子已經成了風雲名士,可
與子思同門修習的墨子竟然還時時有蛛絲馬跡。說老墨子還活著吧,經常是十數年不見動靜,
這在戰國大師級的名士中幾乎不可能做到。可說老墨子死了吧,又常常在人們完全無法想像的
時候突然的閃現––有些事是只有老墨子才能做出來的。久而久之,老墨子就變成了神龍見首
不見尾的神秘人物,誰也說不清楚他的生滅蹤跡。有人說墨子早死了,有人說他還很健旺的活
著,還能活一百年。就是身邊的弟子,也沒有人能說清他的確切年歲。
  這三就更是說不清楚。鬼谷子與墨子,都有世人難以理解的奇特主張和行為。鬼谷子崇尚
法制、權術與兵學,認為只有這些強力神秘的東西才能消滅人的惡性。他詆毀一切迂闊無用的
儒家道家陰陽家,門下弟子不是治國大才就是軍中上將,前者如李悝,後者如龐涓孫臏以及後
來大名赫赫的蘇秦張儀。墨子則不然,他彷彿生來就有悲天憫人的胸懷,痛感庶民的無盡痛苦
,對治國弄權那一套很是冷淡,所有的學問都為了拯救賤民。他提出了救世的十大主張:兼愛
、非攻、節用、節葬、尚賢、尚同、敬天、明鬼、非樂、非命。這十大主張都是為了窮苦的賤
民和辛辛苦苦不得志的賢者。十大主張中,兼愛是根本,是太陽,其餘的都是兼愛生發出來的
星辰枝葉。墨子非但這樣說,也實實在在的這樣做。不娶妻,不生子,布衣赤腳,粗茶淡飯,
自耕自食,風餐露宿,帶著弟子奔走列國,教庶民百姓百工之術,制止強國對小國弱國的刀兵
欺凌。貴族名士罵他的所作所為是「賤人之行」,是「無父之徒」,極盡刻薄。但墨子從來不
為所動,堅韌不拔的身體力行,人格學問竟像泰山北斗一般矗立起來,名振列國,天下景仰。
追隨墨子的弟子越來越多,墨家的勢力也越來越大。而且這些弟子都是忠心耿耿,一聲令下,
赴火蹈刃,死不旋踵(面對死亡,絕不轉動腳跟逃跑)。鬼谷子的怪異,在於驚世駭俗的多種
高精尖學問,不是治一學而成大家,而是治多學皆成大家!這在天下諸子百家中絕無僅有。墨
子的怪異,則在於終其一生與世俗強權格格不入,胸懷經天緯地之才而甘為賤人苦行,不做官
更不求官,風風火火的奔走全部為的扶弱救困;兼愛天下,蔑視強權,卻在墨家內部搞出一套
權威分明的「鉅子」制;巧思巧工,連著名工師公輸般都自歎弗如,卻又崇信鬼神怪異––端
的是龐大博雜得理不出頭緒。這樣的流派諸子百家中更是絕無僅有。
  然則,無論多麼不為天下人理解,數十年間,墨家竟無可置疑的成了天下諸侯誰也不敢小
視的一支力量!有人說,墨家是天下的「政俠」,是超然於所有國家之外的正義力量。強悍的
大國縱然有戰車鐵騎,可是對那些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的墨家劍士也畏懼三分。天下之大,唯墨
家敢於仗劍而起,血流五步,而使天下縞素!這對一切邪惡的力量都是一種極大的震懾。春秋
戰國之世,大國提起墨家就搖頭,小國提起墨家卻讚美不止。暴虐國君說到墨家就額頭冒汗,
賢明國君說到墨子就坦然舒暢。
  雖則如此,進入戰國,老墨子還是深居簡出,誅暴利劍輕易不出鞘了,墨家大隊也極少開
出這座神農大山。將近三十多年,天下關於墨家的神奇故事漸漸少了起來,有人說墨子早已經
死了,墨家也散伙了。流言傳入深山,老墨子哈哈大笑,但依然隱居大山紋絲不動。
  老墨子踏著月光,走得很輕快。他很瘦,很高,頭很大,寬闊的前額和那片紅亮的禿頂連
成了一片廣闊的智慧高地,一圈霜雪般的白髮在高地邊緣銀絲閃亮,就像紅色岩石上永不解凍
的冰雪。他的步幅很大,一雙大赤腳片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發出與穿鞋者一模一樣的清晰堅
實的腳步聲,可知他腳上的老繭有多厚!玄奇有次笑問:「老師腳上的老繭,有大禹腿上的老
繭厚麼?」老墨子大笑,「大禹只磨了十三年,股繭何足道哉!老夫腳繭,惟刀幣可比耳!」
  當墨子走到尚同坊外的時候,已經遠遠看見了等候在月下的弟子們的身影。弟子們也已經
聽見了老師的腳步聲,一齊在岩石平台上遙遙拱手,「子門弟子恭候老師。」老墨子大手一揚
:「多日不見,想爾等小子哪。」一陣大笑,竟是山鳴谷應。
  玄奇快步走來,扶著墨子走到中間石墩前。老墨子看看石墩上的棉布墊兒,又看看玄奇,
搖搖頭卻沒說話,便坐了下去。執事的少年弟子在背後偷偷向玄奇做個鬼臉,玄奇不禁「嗤」
的笑了出來。老墨子回頭一瞪眼,少年弟子連忙便跑,玄奇和禽滑釐幾個哈哈大笑,老墨子笑
罵道:「小子好沒出息。」瞬間笑容斂去,緩緩道:「何事?說吧。」
  禽滑釐拱手道:「稟報鉅子,衛鞅在秦國名為變法,實則大肆殺戮。我等議定誅暴救秦。
玄奇師妹提出異議。呈請鉅子裁決。」
  「玄奇,說說你的道理。」老墨子淡淡緩緩。
  玄奇從石墩上站起拱手道:「稟報鉅子,玄奇以為,衛鞅乃法家名士,嬴渠梁乃發奮之君
,他們君臣不會亂施刑殺,其中肯定另有隱情。望鉅子詳查定奪。」
  「玄奇,你瞭解衛鞅?瞭解嬴渠梁?」老墨子半閉的眼睛陡然睜開,銳利的目光從深邃的
眼眶中射出,彷彿能穿透人的五臟六腑。
  「稟報鉅子,玄奇在魏國安邑見過衛鞅,其人舉止方正,論政極有見地,是以玄奇曾助他
逃出魏國。秦國新君嬴渠梁,玄奇隨大父見過兩次,其人發憤圖強,求賢若渴,絕然不是昏暴
國君。請鉅子詳查定奪。」
  老墨子微微冷笑:「玄奇,爾語音顫抖,面色泛紅,辭色偏激,何曾有墨家子弟論政定暴
之公允心境?從實說,爾之論斷,有無隱情?」
  「老師,不,鉅子。」玄奇驟然慌亂起來,脫口而出,「他絕然不是暴君!不會濫施刑殺
!」
  老墨子聲音一沉,「玄奇,你對申不害、韓侯,也會如此論斷麼?」
  「稟報鉅子,玄奇不瞭解申不害與韓侯,不敢貿然評判。」
  「玄奇,」老墨子冷冷道:「小小年歲,就有了機心?爾與大父,在韓國和申不害談論三
個時辰,何以就不敢貿然評判?」
  玄奇大感意外,一時語塞,竟說不出話來。
  「再說,爾為何對秦國新君如此堅定,竟不顧墨家查實的消息?」
  玄奇本想將自己對嬴渠梁、對衛鞅、對秦國的瞭解和想法向老師細細講說,也相信老師會
像教誨他們學問時一樣耐心聽,認真想。萬萬沒有想到一開始就讓老師覺得不對味兒,將自己
陷於尷尬困窘。關心則亂,智慧的玄奇竟然心亂如麻,後悔自己沒有冷靜的準備說辭,也後悔
自己忘記了老師在作為「鉅子」斷事時和作為「老師」解惑時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此時此刻
,說自己和這個新任國君有淵源麼?萬萬不能,那樣非但會在墨家被定為「私情枉法」的大罪
,而且會給他幫倒忙,使事情不可收拾。哪麼,如何解釋自己明確堅定的判斷呢?看來只有將
錯就錯,好在自己並不違背良心,不是為一個真正的暴君開脫。心念及此,玄奇抬頭看著老師
,明明朗朗道:「回鉅子,對秦國新君的評判,乃弟子親自觀察所得,當否尚請鉅子決斷。」
  鄧陵子冷笑道:「觀察?玄奇師妹,你對申不害難道就沒有觀察啦?」
  老墨子大手一揮:「鄧陵子休得多言。論事焉有誅心之理?」
  禽滑釐拱手道:「弟子以為,秦國之事當重事實。玄奇師妹與秦國素有淵源,且在櫟陽見
識過秦國新君,持有異議不足為奇,現已尚同,鉅子不必追究。」
  「好!禽滑釐襟懷,爾等當做楷模。」老墨子爽朗大笑,又驟然收斂,肅然道:「秦國暴
政,老夫略知。我墨家三十餘年收劍封刀,意在觀察變法之效。目下韓國、秦國、齊國都在變
法,然均以殺戮為變法手段,不去觸及根本。墨家要讓天下知曉:靠殺人變法者,天理不容。
墨家要給天下一個警示。爾等以為,當從何入手?」
  「從秦國入手!」四大弟子異口同聲。
  墨子面色肅殺,「正是如此。秦國起於戎狄,長久征戰,本多暴戾之氣。若以變法為理由
,殺戮過甚,這個國家就會走上邪路,庶民就會永無寧日。不給秦國以血的教訓,秦國君臣就
不會珍惜庶民性命。爾等說說,該當如何教訓秦國?」
  禽滑釐:「弟子之意,當由苦獲師弟率神殺劍士三十名潛入櫟陽,奪衛鞅首級。由鄧陵子
師弟率虎門勇士二十名,將嬴渠梁擒來總院,由鉅子給予教誨。另由弟子與相里勤師弟率墨家
劍陣,在陳倉峽谷接應。」
  「大師兄部署甚善,請鉅子定奪!」鄧陵子很是激動。
  老墨子凌厲的目光盯住玄奇,「苦獲一路,當由玄奇率領。其餘可也。」
  玄奇看著老師,驚訝愣怔著說不出話來,猛然,她一頭栽倒在地上。相里勤驚叫一聲,上
前扶住玄奇,「苦獲,快,銀針!」
  老墨子臉色驟變,大袖一甩,「成何體統?讓她醒來見我!」大步而去。
  老墨子顯然很憤怒。他雖然將墨家的日常事務交禽滑釐率子門弟子處理,但最重大的決策
和最重要的權力他仍然掌握在自己手裡。其所以如此,並非墨子以權術之道治理學派,而是基
於非常實際的考慮。一來是自己並沒有年邁力衰神志不清。二來是惟恐弟子們在大行動中有失
洞察而損害墨家的信仰。三呢,則是墨子對自己的骨幹弟子們不很滿意。雖說禽滑釐幾個大弟
子也算久經風雨,但在胸懷氣度學問技能以及品德修為方面,總是缺少一種大師風範。這一點
,墨子倒是佩服自己的宿敵儒家,孔子之後竟然出了個孟子,將瀕臨絕境風雨飄搖的儒家竟硬
是挺了起來,在戰國時期仍然成為天下顯學。自己身後眼看是沒有這樣的大才,墨子心中總是
有些空蕩蕩的。對於墨子而言,沒有妻子,沒有兒子,完全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但在畢生
開創的正義大業上沒有一個理想的繼承者,卻是一種深深的遺憾。
  墨子相信天道鬼神,認為這些冥冥之中的意志,總要在人世尋找一種防止人群頹廢墮落的
力量,這種力量就是自己和自己創立的墨家。墨家的正義之劍其所以所向無敵,從根本上說,
那是天道的意志,是鬼神的力量。上天其所以選擇墨家,那是因為墨子具有超凡的天賦品性和
學問技能,他所倡導的主張能夠代上天言道,能夠代鬼神辨明人世間的善惡恩怨,能夠堅如山
嶽般的懲惡揚善。墨子沒有父親,母親是遙遠北方的大山裡的一個女人。在墨子的記憶中,母
親獨居大山,一生都沒有見過一個男人。有一年春天,女人到山中砍柴,累倒在清泉邊的山石
上,夢見一隻黑色的大鳥飛入懷中,醒來時已經生下了一個男孩兒。母親給他取名「烏」,因
為他是黑鳥的兒子。母親說他生下來就是只有一圈頭髮的禿頭,腳很大,腳繭厚得教人吃驚,
就像一個滄桑跋涉的老頭兒!墨子記得自己長得驚人的快,六歲時已經成了一個身高五尺的少
年。幼小的他,內心總是隱隱約約的覺得自己應當離開大山,應當向南邊去,竟整天怔怔的望
著南方發呆。八歲時,健壯的母親竟然莫名其妙的死了,無疾而終,彷彿到人世來就是為了生
下這個兒子。墨子在山腰密林挖了一個土坑,埋葬了母親,就漫無目標的向南方流浪。記不清
走了幾年,墨子終於到了繁華富庶的華夏中原。
  在大河南岸的宋國,一個小吏收留了這個怪異的小流浪者,讓他做家裡的僕人。
  小僕人在收拾書房竹簡時,竟然發現自己對竹簡上的字似乎隱隱約約都認識,等主人回來
一問,竟然念得大體都對!小吏大驚,視為天人,立即舉薦給宋國君主,於是小僕人「烏」就
做了宋國的太廟小吏。「烏」覺得自己的名字不好叫,自己給自己改名,將「烏」變做「墨」
為姓,取名為「翟」,意思是深山裡一個長尾巴的野雞。從此以後,中原就有了墨翟這個人。
三年以後,墨翟辭官掛冠,出遊魯國,在孔子的後輩儒家門下求學。那時候,墨翟才十八歲。
可是這個禿頂赤腳高鼻深目的青年,卻驚動了所有的儒家弟子。他好像延續了一種未知的智慧
,對艱深博大的儒家學問竟是過目不忘,一通百通。一年之後,墨翟開始向儒家挑戰,駁斥儒
家學派的荒謬虛偽守舊和迂闊。儒家子弟輪番上陣,竟是不能抵擋!即使孔子的孫子子思,在
與墨翟的論戰中也敗下陣來。天下學子聞名而來,大會魯國,卻都盡在聽墨翟論學,使儒家丟
盡了臉面。儒家子弟群起聲討,墨翟憤而離開儒家,到處講學,幾年內便創立了自己的一套墨
家學說。
  天下名士無不驚異,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後生學子,如何竟能提出非飽經人生憂患而不能提
出的許多高深命題和主張?更重要的是,墨翟提出的這些主張,個個擊中人世苦難的要害,每
一個命題都煥發出絢爛的光芒,給勞苦庶民和飽受蹂躪的人世,活生生呈現出一張救世的風帆
。更令天下學子汗顏的是,墨子非但言論驚人,行動更是驚人。他是天下學派宗師中唯一拒絕
入仕而苦行救世的一個!布衣粗食,扶危濟困,誅殺酷吏,消滅暴政,使兼愛的光芒普照苦難
的人生––這種境界,這種精神,這種意志,這種品性,這種力量,是天下任何學派都不能望
其項背的。
  天下名士尊墨翟為墨子,推墨家為天下顯學。
  當然,墨子也不是沒有敵人。除了儒家處處刻薄惡毒的咒罵––墨子對那些刻薄言辭從來
報以輕蔑的大笑––也還有穩健有力的正面敵人,這就是法家。法家是戰國時代一支最有實力
的正面力量。他們認為,墨子的主張與行為乖張偏激,只能拯救人世的小苦小難,而無法使庶
民實實在在的富裕,無法使國家實實在在的強大。與其竭盡心力幫助弱國防止侵略,何如法家
全心全意的使弱國強大?與其一點一滴的扶危救困,何如法家推行變法而使國富民強?墨家是
揚湯止沸,而法家是釜底抽薪。這是法家最有力的駁斥。更重要的是,法家反對墨家無視國家
法制的俠義行為,認為墨家對變法潮流是一種悖逆,是一種偏狹的擾亂,根本上與儒家的迂闊
倒退沒有兩樣!
  墨子可以輕視儒家,但是不能輕視法家。法家學子素來敬重墨子,從來沒有一個法家名士
對墨子進行過人身攻擊。法家講的是理,儒家罵的是人。假若墨子不是一個超凡的哲人,他也
許會在法家的變法潮流和宏大立論面前自甘隱退。然則墨子不是這樣,法家的發難,絲毫沒有
動搖墨子。從心底說,墨子也認為法家是匡正亂世的支柱,但是墨家守定的是人世間另一道警
戒線,要「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弊」,要誅滅的是一切邪惡殘暴,包括法家變法中出現的邪
惡和殘暴。人的惡性會從所有的競爭縫隙擠出來,自然包括法家變法這樣的潮流。早期的李悝
變法和吳起變法,都在邪惡的鮮血中失敗,李悝退隱,吳起慘死。能因為魏國楚國變法,就抹
煞兩國變法中的殘暴麼?近幾年韓國的申不害變法、齊國的齊威王變法、秦國的衛鞅變法,都
充滿了殺戮。韓國殺了幾乎所有的權臣,齊國更是用大鼎烹煮官吏,秦國最甚,竟大肆殺戮平
民農夫甚至最為苦難的奴隸!如此暴行,能因了他們是變法而一筆勾銷麼?天下沒有變法固然
不行,然則沒有抑制變法暴行的霹靂力量更不行。沒有墨家,沒有墨子,天下暴君酷吏豈非要
甚囂塵上?
  老墨子沒有糊塗。他靜觀變法三十年沒有出山,就在於他期望天下變法能夠以兼愛天下的
博大胸懷去做,能夠給天下帶來平和康寧。可是,他最終失望了。且不說變法中的血腥暴行,
就是變法後的強國,也沒有變成溫和自重的國家,他們依然在窮兵黷武,在頻頻用兵,在吞滅
一個又一個小國弱國!假如變法不能給天下播撒愛的種子,反而使刀兵爭奪更為窮凶極惡,變
法之正義何在?如今,秦國這樣一個具有好戰之風的國家,又開始了殺人變法,即或他強大了
,也只會給天下帶來更多的災難。對於這樣的殘酷變法,墨家不應該給予懲戒麼?
  望遠處說,墨家和秦國還是有些淵源的。在春秋諸侯蔑視秦國的年代裡,只有道家墨家不
將秦國做另類看待,照樣入秦遊學。尤其是墨子將根基紮在神農大山中時,曾經從秦國的南山
商道運輸了許多磚石、鐵器與糧食進山。當時秦國雖然很窮,但對於墨家還是很敬重的,只要
墨家有要求,秦國關卡從來都是順利放行。秦國雖然不夠強大,但是山東諸侯也是奈何不了秦
國。所以墨家也沒有將秦國作為必須援助的小國弱國對待,長期以來,雙方都保持著一種和諧
的相處,井水不犯河水,誰也沒有給誰帶來過麻煩與不快。
  老墨子的憤怒,在於他感到,秦國變法似乎完全忘記了墨家剷除暴政的力量,竟然敢如此
大規模的嚴刑殺戮!是可忍,孰不可忍?骨幹弟子們的反應也似乎太遲鈍了一些。
  老墨子本來在一個月前就看到了秘密弟子單獨給他送來的密報,他沒有動作,就是在等待
禽滑釐他們的反應,想考驗一下骨幹弟子們對這件大事的反應能力。結果竟是差強人意,老墨
子老大不高興。尤其是他最鍾愛的女弟子玄奇,竟然為秦國暴行辯護,直是匪夷所思。
  老墨子站在小竹樓上,仰望中天圓月,不禁浩歎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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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函谷關西來的官道上,一輛兩馬駕拉的黑布篷車不緊不慢的轔轔行進著。
  這輛車沒有駕車的馭手。車旁一個俊秀少年,騎著一匹神駿的紅馬,手中一條馬鞭,偶然
在岔道口指點一下駕車的白馬,並不時笑著對車中說幾句話,顯得興奮而好奇。看看前面左手
就是華山,少年笑道:「公子,前面就是華山了。快看,好高耶!」車中一陣笑聲,「望前走
,南山更高了。」少年笑道:「如此平展展的田野,怎的都是荒地?」車中一聲嘆息,「這是
魏國的客地,來來往往都是打仗,誰願來種田?」少年問:「客地?什麼叫客地?」車中人回
答:「就是佔別人的土地,自己顧不上治理。」少年笑道:「呀,明白了。這莫非就是秦國的河
西之地?」車中人笑道:「你個小丫頭,還有明白的時候?」少年噓了一聲笑道:「哎,小姐,
可不敢叫我丫頭,小心人家聽見。看,前邊有人了。」只見車篷布中間稍稍張開,車中人顯然
向外望了一眼,「誰是小姐?自己小心。奇怪,好熱鬧。」少年道:「狩獵?不像。耕田?也
不像。秋收都完了,這麼多人在田野裡吵吵嚷嚷做什麼?」車中人道:「打馬,到前邊看看。
」少年噘著嘴,「算了吧,還是趕路要緊呢,你不著急了?」車中人拍拍車廂板,「已經到了
秦國地界,如何不看?急什麼?」少年做個鬼臉笑道:「好吧。主人不急,我急甚來?」說完
一揚手中馬鞭,少年坐下紅馬與兩匹駕車駿馬大跑起來。
  片刻之間,已經到了紛紛嚷嚷的地頭。馬車停穩,少年下馬,警惕的四周張望,不斷下意
識的碰碰腰間的短劍。車中走下一個俊拔的布衣青年,一方白巾挽著長髮,站在地頭饒有興致
的打量起來。
  時已秋日黃昏,收割乾淨的田野極目無垠。原先井田裡星星點點的民居竟然神奇的消失了
,惟有殘留的莊園楊柳,使人想到這裡昔日的炊煙。井田之間又寬又高的「封疆」(田界)也
沒有了。更令人驚奇的是,田野中縱橫交錯的「阡陌」全部消失,都被開墾成了耕田,新翻的
黃土踏上去特別鬆軟。這種田間小道,縱的叫「阡」,橫的叫「陌」,是專門用來供戰車通行
的。春秋以來,刀兵連綿,幾乎沒有不打仗的國家,所以這兵車阡陌是官府最看重的。農人要
不留,戰車來了便橫行田野,莊稼種了也是白種,所以無論多麼需要土地,這兵車阡陌是任誰
也不敢動的。車道交錯,占田極多。《商君書》中有一篇《算地》,說田間道路加上星羅棋布
的民居,佔去了十分之四左右的耕地!雖然如此,誰也不能動,雖然車戰已經被淘汰,但那些
縱橫交錯荒草搖搖的車道卻依然盤踞在田疇之中,將珍貴的土地分割成無數零零碎碎的小塊。
即或是最發達文明的魏國,也還保留著田疇中的廢棄車道。如今在秦國,竟沒有了封疆阡陌,
平展展的良田一望無際,豈能不令人驚奇?
  白巾青年大感新鮮,索性走到田野去看。身後少年緊張得一溜碎步跟了上來。
  田野中散佈著布衣襤褸的男女老幼。精壯男人們大多圍在一名黑衣小吏周圍,女人們則惑
聚或散的嘖嘖議論,總角小兒們則在鬆軟的新土中追逐嬉鬧。白巾青年走到青壯男子們聚攏的
地方,只見那個黑衣小吏對著三個白髮蒼蒼的老人高聲道:「記準了,六尺一步,百步一畝,
不准絲毫有差!左庶長新法:步過六尺者罰,畝過百步者刑!諸位都是族中長老,素有公平人
望,若有虛假,新法不容!」
  一個老人拱手高聲道:「我等曉得,左庶長執法如山,誰敢觸法?」
  一個青年男子高聲問:「敢問王廧夫,每個戶主可是五百畝?」
  「對呀!」黑衣小吏王廧夫頗為矜持的一揮手,「開始,分地!」
  人群一片歡呼雀躍,小兒們趕來圍住一個老人拍手齊喊:「走啊!走––」老人神色肅然
的整整衣襟,雙手抱拳向上天深深一躬,挺直身板,右手「啪啪」敲了兩下膝蓋,終於抬起了
右腳。隨著老人的右腳起落,小兒們高興的數起來,「一,二,三––」大人們則屏著呼吸跟
著老人往前走。白巾青年也隨著人們一步一步的向田野深處走去。人群後邊,兩名壯漢手扯麻
繩拉成一條直線跟在老人身後,另有十幾個青壯年手執鐵鏟沿麻繩堆起一道長長的田埂,算是
新的「封疆」。終於到了地頭,又有一群男人女人在田埂頂端立起了一方大石。
  步丈土地的老人對著石碑高聲念道:「地主––鯨老六!地數––五百畝!」黑衣吏一揮
手,「記定了,五百畝!黑老六!」人群嘩然拍掌高喊:「自家的地!老六萬歲!」一個粗黑
的壯年人向人群後興奮招手,「暮旦媽,快點兒拿來啊!」一個渾身補丁的女人挎著一個竹籃
子從人群後擠出來嚷道:「誰能想到,咱這黑斑脙,還佔了個鰲頭!」眾人不禁轟聲大笑。
  白巾青年注意到粗黑的鯨六額角有一塊肉紅色的大傷疤,心念一閃,笑著問身旁一個後生
,「敢問,這『黑斑脙』為何物?」
  青年笑得直流眼淚,「這黑斑脙麼––何物?就是這兒,看見了麼?」使勁的拍拍腦袋。
  白巾青年疑惑道:「脙,就是頭?」
  後生搖頭晃腦的學著斯文口氣,「然也。」
  白巾青年仍然不解,「哪,黑斑脙呢?莫非頭上生了黑斑?」後生使勁憋住笑點頭,「差
不多吧,就是說這人背運倒霉。他呀,原先是官奴,你沒看見他臉上那塊烙疤麼?你不懂秦人
土話?哪國人?」
  白巾青年卻笑指田野道:「快看,敬天了。」
  精瘦黝黑的黑老六和挎竹籃子的女人,已經跪在了地頭石碑下,身後還並排跪著兩男一女
三個少年。粗壯的女人從竹籃子裡拿出兩碗紅色方肉和兩碗染紅了的雞蛋,遞給黑六。男人恭
敬的捧著那粗糙的陶碗,輕輕放到碑前的鬆軟土地上,又接過女人遞過來的三支香點燃,小心
翼翼的插到鬆土裡,而後抱拳向天高聲吶喊般道:「上天哪上天,黑家九代為奴,給人家當了
三百年牛馬。今日,我黑六有自己的地了,五百畝!天哪,天,你老人家有好生之德,差遣左
庶長秦國變法,奴人有了自由身,窮人可吃飽穿暖咧。求上天賜福左庶長大人壽比南山,永作
農人的守護大神哪!」一番嘶喊,黑六竟是淚流滿面。女人顫聲高喊,「磕頭!拜地!地神呀
,年年保佑好莊稼––!」一家五口連連叩頭。田中農人們感慨唏噓,竟是喜極而泣,哭成了
一片。
  白巾青年神色肅然,兩行熱淚湧出,滴落在腳下鬆軟的黃土中。
  一個老人高聲道:「今日乃我村大喜之日,晚來行社火大禮!縣吏王大人和這兩位小哥,
乃逢喜貴客,務請到村社同喜!」說完,向三人深深一躬。
  眾人齊喊:「大喜同喜!來者有席!大喜同喜!來者有席!」
  白巾青年深深一躬:「天地翻覆,理當與父老共慶。」身後少年皺著眉頭,卻也忙跟著深
深一躬。
  秋夜,山腳下的一座茅亭邊燃起了幾堆熊熊篝火。
  這是新建的望華村,十個「井」的農戶搬進了這座新村莊,八十戶人家,騰出了井田中的
六百多畝耕地,村莊佔用的土地是山腳下新開墾的荒地。那時候的畝分為大畝和小畝,大畝二
百四十方步,大約相當於後來的九分地左右;小畝一百方步,大約相當於後來的半畝地左右。
秦國商鞅變法開始時,採用的是東方諸侯傳統的百步畝,直到定都咸陽後,才改制為二百四十
步大畝。這是後話。這個新村的東南就是險峻的華山,白日裡華山的巍峨青峰清晰可見,所以
被命名為望華村。村中的十井八十戶農人,都是原來孟西白三族的隸農。新法規定:隸農除籍
分地成為新自由民後,須得與原先的宗主戶分開,各自集中建村。其所以如此,是為了盡可能
的避免無謂的歧視偏見與衝突,盡可能的消滅村族械鬥的根源。這些昔日的隸農除去了隸籍,
有了自己安身立命的土地財富,又和宗主戶分開村居住,身心在陡然間完全擺脫了束縛,獲得
了自由,第一次嘗到了挺直腰桿做人的味道,其興奮激動之情自然要狂放的發洩出來。
  篝火周圍擺了十多張長大木几,沒有油漆,還是粗糙的木質本色。几前坐著村中的老人、
縣吏和作為貴客的白巾青年,以及那位始終拿著馬鞭的少年。木几上擺著裝酒的大陶罐,一碗
方肉,一碗苦菜。木几外圍,層層疊疊坐著望華村的男女老幼三百餘口,十多人一圈,每圈中
間有兩碗菜一罐酒,總角小兒們在篝火間竄來竄去的嬉鬧著。精瘦的鯨六坐在長大木几的最邊
緣,顯得很是侷促。
  木几中間的一個白髮老人向縣吏、貴客和鯨六點點頭,拍拍手,全場頓時安靜下來。老人
蒼老沙啞的聲音在夜空迴旋:「父老兄弟姐妹們,今日變法三喜:望華新村落成,土地重新分
過,我等成了自由民!來,我等為此三樁大喜,先乾這一碗了!」說著端起面前的陶碗和鄰座
白巾青年「噹」的一碰。
  「乾––!」全場轟然笑叫,叮叮噹噹碰起來喝下去。
  老人一抹白鬚,慨然道:「這社火大會,一來為了慶賀,二來為了交代一下公事。新法按
一村一治,不再是一族一治。同村可以多姓雜居,族長不再是官府認可的吏員。村社公務今後
就由村正辦理了。我這族長從今日起,也就退隱了。王大人,請你委任村正吧。」
  黑衣縣吏站起來高聲道:「奉下邽縣令之命,委任鯨六為望華村村正,推行官府新法,依
法治理村務!」
  「采––!」全場拍掌歡呼:「鯨六萬歲!」
  鯨六滿臉通紅,站起來連連向場中抱拳打躬,使勁清清嗓子,「鯨六蠢材,以往是個黑斑
脙,斗大字不識半升。官府抬舉,趕我這黑斑脙上陣,只好奉命。我望華村分為八甲連保,每
甲十戶。日後八個甲長要多操心,村人須得嚴守新法,不然,官府要連坐治罪哩。我望華村是
新民村,大夥兒都是剛剛脫籍的泥猴兒黑斑脙,一定要爭光!」
  一個老人高聲道:「村正放心,左庶長法令嚴明,孟西白三族族長都被處了斬刑,誰還敢
以身試法?」
  一個女人大聲說:「只要日子好,犯法吃撐啦!」
  眾人大笑,亂紛紛喊彩喊好。鯨六長胳膊一掄,
  「好,舞社火了!」
  「舞社火了––!」眾人一片歡呼,年輕的姑娘後生們笑著跳著,在篝火上點燃了事先準
備好的松木火把,高高舉著成群結隊的跑向村邊,小兒們也笑鬧著竄前竄後,一片童聲嚷叫,
圍繞新村的小道頓時成了一條火龍,一條歡笑的河流。很快,所有女人和壯年男子也都加入了
社火行列,他們漫山遍野的揮舞著火把,手舞足蹈,粗獷熱烈的跳了起來,放開嗓子滿喉而吼
,山野間充滿了狂野的吶喊。留在篝火邊的老人們則點起了三柱香,各自拿出樂器,凝神的奏
起村社歌謠。那樂器只是最簡單的陶塤和竹篪,也是民間最基本的兩樣樂器。然而在月色清冷
的秋夜曠野,卻顯得飽滿而激烈,淒婉而悠長。《詩經》云「如塤如篪」,說的就是塤篪合奏
的音樂境界。陶塤嗚咽低沉,如泣如訴。竹篪清亮悲愴,如慷如慨。塤篪合奏,剛柔相濟,將
秦人秦風那種酸楚激昂的憤激情懷淋漓盡致的現了出來!樂聲中一個老人敲著瓦片,席地高歌:
  皇天后土 育我子民
  狐兔碩鼠 咥我苦心
  背臥黃土 求我天神
  滅卻狐鼠 富我大秦
  農人們深沉的唱和著,「滅卻狐鼠,富我大秦––」
  白巾青年聽得淚光瑩然,慨然長嘆,「入得秦地,方知塤篪之個中三昧也!」主持社火開
場的老人不禁問道:「後生呵,看你是個山東讀書人。你說,魏國變法幾十年了,庶民百姓有
秦國這光景麼?」白巾青年搖搖頭,「老人家呵,魏國是蛇蛻之變,秦國可是龍騰之變哪,不
能比的。」老人哈哈大笑,「說得好!秦國這龍頭,就是左庶長!」白巾青年不禁搖頭低聲笑
道:「老人家,可不敢這樣說,這是犯忌也。」老人倔強的梗著脖子,「咋?犯甚忌?那是你
們山東六國人的小肚雞腸。我大秦左庶長說了,秦法誅行不誅心。懂麼?年輕人。」白巾青年
一怔,喃喃自語,「誅行不誅心。好,說得好,有長進。」又抬頭笑道:「老人家,左庶長對
老百姓好,老百姓也要對左庶長好,是麼?」
  「那還用說?」
  「既然如此,不能給左庶長幫倒忙喲。」
  「幫倒忙?別急,我想想––你這後生想得蠻深的,可是要去櫟陽?」
  「想去看看。」
  「可是要去求官?」
  白巾青年一笑,「做不了官兒,做生意。」
  「做生意好啊。我秦人眼看日子就要好起來了,你們就將山東的好東西多運過來些兒。針
頭線腦呵,桑麻粗布呵,鹽呵鐵呵的。老秦人實誠,不會虧你們的。」
  白巾青年大笑起來,「好啊老爹,我記住了,一定給你送來。」
  次日清晨,那輛篷車離開了望華村。一上官道,少年便甩響了馬鞭,兩馬展蹄車行轔轔,
向西疾馳而來。暮色時分,行至驪山腳下,西北方向的櫟陽城已經遙遙在望。這時,騎馬少年
笑道:「公子快看,那是秦國騎兵麼?好怪!」
  車蓬布掀開,白巾青年向驪山看去,只見大約一里之外一支馬隊從南邊的山原上飛下,馬
上騎士背負短劍身姿矯健,騎術顯然十分高超,只是沒有頭盔鐵甲,而且都是黑白兩色的布衣
,在秋日暮色中顯得很是怪異。眼見馬隊倏忽間飛進了驪山谷中,白巾青年大皺眉頭,「這不
像軍中騎兵,倒像遊俠一般。然則,哪有結隊成行的遊俠?」說話間已經跳下車來,「莫慌,
稍微等等看。」少年笑道:「曉得了。」便將內側馬匹的肚帶解下來,做出修理的樣子擺弄著
。白巾青年則悠閒的踱步,眼睛卻沒有離開那道山谷。
  片刻之後,只見山谷中斷斷續續的的走出來二三十個挑擔之人,最後是一輛光哩光當的牛
車。一出山谷,這些人便分散到不同的田野小道,從不同方向朝官道走來。白巾青年目光閃爍
著低聲道:「沉住氣,照舊。」挑擔者們陸續走上了官道,有人挑著乾柴,有人挑著草藥,有
人挑著獸皮。他們都穿著補丁黑粗布衣,擦著汗光著腳各自從篷車旁匆匆走過,沒有一個人看
白巾青年和少年一眼。
  最後那輛牛車光光當當駛來時,趕車者拱手笑問:「先生何故停車?可否要我幫忙?」白
巾青年連忙拱手回答:「馬肚帶斷了,足下可修得?」黝黑的趕車人笑道:「常年趕車,小事一
樁。小哥,我來看看。」便走到少年面前,拿過馬具肚帶一打量笑道:「這八成新的肚帶,如
何能斷?小哥會不會駕車?」少年低頭,「剛學會。」「難怪呢。」黝黑漢子利落的從懷中摸
出四根鐵釘在口中泯泯,又從隨身皮袋中摸出一個小鐵錘和一塊牛皮,將肚帶在路邊一塊青石
上鋪平,用牛皮包住斷口,噹噹噹將四根鐵釘釘實打平,遞到少年手裡,「好了。我走了。」
白巾青年拱手笑道:「看足下做工,如同工師般神妙,佩服佩服。」黝黑漢子笑道:「多承褒獎
,我本來就是鐵工。好。你們走吧。」白巾青年問:「足下可是到櫟陽做農具生意?不妨同行
。」黝黑漢子道:「我是受雇給人家送貨。牛車忒慢,先生自管走吧。」說罷,牛鞭一揚「得
」的一聲吆喝,牛車便光當光當的走了。白巾青年望著牛車漢子的背影沉思有頃,說聲「我們
走吧。」便上了車。少年上馬一揚馬鞭,車馬便轔轔而行,竟直到櫟陽城外才趕上牛車和挑擔
者們。
  白巾青年向車篷外一瞄,腳下一跺,篷車便進了櫟陽東門,直奔渭風客棧。
  侯嬴正在焦急不安。五天前,安邑捎來書信,說白雪姑娘馬上要到櫟陽,一是先不要告訴
衛鞅,二是就住在渭風客棧。侯嬴知道白雪辦事向來準點準時,便準備好房間等候。按照路程
,昨日就該到達,何以今日天色已黑還不見蹤跡?侯嬴本想到左庶長府告知衛鞅,想了想,決
定還是等等再說,今夜要是不到,那便一定要去找衛鞅。正在庭院愣怔沉思間,猛然聽得門外
車輪之聲,大步走出,卻見一輛篷車已經停在門口,馬上少年笑盈盈問,「足下可是侯嬴大哥
?」有此一問,車中不是少主白姑娘還能有誰?侯嬴連忙拱手答道:「在下正是侯嬴。白姑娘
,請。」車中走下白巾青年,「侯兄,別來無恙?」侯嬴笑道:「一切尚好。白姑娘真讓我認
不出來了呢。請。」白巾青年笑道:「路途方便,豈有他哉。」便跨進了高高的青石門檻。
  侯嬴領著白雪穿過兩排寬敞整齊的客房,來到後院,又拐進一個圓門,來到一座僻靜的跨
院。但見小小庭院,三間精舍掩在黃葉蕭疏的樹木之中,石牆石門,堅固隱蔽,幽靜非常。侯
嬴拱手道:「白姑娘,櫟陽不比安邑,只有這處小地方了。」白雪笑道:「多好啊!我還想不到
你有如此幽雅的小院呢。他在這裡也住過麼?」侯嬴道:「正是,衛鞅兄在此住過三個月。河
丫,快來見過白姐姐。」
  「哎,來了。」精舍中一聲清脆的答應,一個乾淨整齊的布衣村姑跑了出來,手中還拿著
抹布,臉上紅撲撲兩團紅暈,沒說話先甜甜的一笑,「大哥,白姐姐是哪個嗎?」侯嬴指著白
雪道:「這位是白姐姐。」村姑天真的笑道:「喲,好漂亮的大哥哥,是姐姐麼?」說著便一躬
到底,卻是男子禮法。白雪、侯嬴與少年一齊大笑起來,白雪笑道:「這位是梅姑姐姐,也見
過了。」村姑嗤的一笑,「姑姐姐?這是甚叫法?」又是一躬到底。白雪梅姑被村姑的天真憨
漫逗得樂不可支,白雪笑問:「她是侯兄僱傭的丫頭?」侯嬴笑道:「不是。她是衛鞅兄訪秦時
帶回來的一個小村姑,家窮養不起,剛來時和泥猴一般,名字也是衛鞅兄取的,叫陳河丫。」
白雪感動得眼眶一紅,撫摩著小河丫的頭髮,「河丫,跟著大姐吧。大姐讓你不再受苦。」河
丫咯咯笑道:「我要回去了呢。爹捎話來,我家有地了!大姐到我家住去,好麼?」白雪笑道
:「好啊,一定去。」
  說話間已經到了掌燈時分,河丫已經將房子收拾得妥貼乾淨,梅姑又利落的擺置好隨身帶
來的一應物事,小庭院便成了溫馨幽靜的閨房。吃飯前,白雪將侯嬴叫到一邊,悄悄說了路上
的奇遇,兩人商議一番便吩咐開飯。飯後分頭稍事準備,侯嬴便和梅姑紮束停當,飛出了客棧
。等了一會兒,白雪也換了裝束,出得客棧,向左庶長府悠然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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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左庶長府燈火通明,依舊是一片忙碌。
  抗田風波平息後,新田法在秦國勢不可當的推行開來。貴族們一片沉寂,聽任擺佈。衛鞅
卻從這種沉寂中嗅到了一絲異味兒,幾天來反覆思慮,想捕捉到事情的癥結。這天晚飯後,他
將自己關在書房裡,反覆在牆上掛著的新法條幅前踱步思索回顧,想找出那種異常感覺的根子
。思索良久,他的雙腳還是釘在了《田法》下面。他覺得好像清晰了一些,可是始終抓不準那
個點。這種感覺使衛鞅不禁噗哧笑出聲來。他想起了自己在山中修習時有幾次身上發癢,將身
上抓得大片大片紅,可就是找不準那個「癢根」。一旦找到,只消用指甲輕輕一摁,輕微的一
陣疼痛,身上的奇癢就海水退潮般蕩然無存。可是你假如找不到那個「癢根」,就是將全身抓
破也無濟於事,癢還是癢。目下就是要找這個「癢根」,而且還不能亂抓。那個「癢根」往往
是身上一個不起眼的小紅點兒,雖然不是大傷口,可引起的全身不寧竟絲毫不亞於一個傷口和
一場病痛。變法給秦國帶來的這種異常氣息,就是那種怪癢。可是,這個「癢根」究竟在哪裡
呢?刑殺太重?不是。那是疼痛。賞功過烈?不是。那是眩暈。隸農除籍?不是。那是舒暢。
抑制貴族?也不是。那是憋氣。究竟在哪裡?
  猛然,衛鞅腦海裡一道閃電劃過!他驀然醒悟––對,是封地!
  在秦國取消封地,而且以郿縣風波為契機,竟先行取締了太子的封地,這件事有點兒過頭
?對,是有點兒過頭。將封地制度徹底取締,本意是將世襲貴族養尊處優的基礎連根拔除。然
則卻給整個貴族和未來的功臣以無處著落的空蕩蕩的感覺,功勞再大,也就是爵位、官職與俸
祿,還能有什麼不朽的標記?再說,對國君好像也有一種激賞乏力的感覺。秦公頒布《求賢令
》時,曾明確告白天下「賓客群臣有能出奇計強秦者,吾且尊官,與之分土。」自古以來,擁
有一方土地,非但是人臣極致,也是君王激勵國人奇士的最有力手段。如今,秦國的封地制度
如果徹底取締,在這戰爭連綿刀兵不斷需要激賞功臣的戰國時期,究竟好不好呢?完整保留封
地制,自然不可能,那無異於回到諸侯制。但徹底取締,似乎也太早。對,這裡分明便是「癢
根」!既然如此,只消輕輕一摁便可也。
  如何「一摁」呢?衛鞅凝神有頃,爽朗大笑,「好!便是這般。」回頭便走向書案––
  突然,衛鞅發現書案有異。緊走兩步,仔細一看,竟是一支短箭釘在書案上!箭頭下還帶
著一片白布,扯出一看,上面分明畫著一柄短劍刺進一個白衣人的胸膛,下面還有四個大字–
–暴政必殺!衛鞅驚訝的四面打量,窗戶、屋頂都沒有發現異常,竟想不出什麼人能夠在什麼
時候將這短箭射進來?猛然,他心中一動,快步走出,廊下卻不見了荊南!平日任何時候,只
要衛鞅在書房,荊南都守在書房廊下。衛鞅趕出來,也正是想讓荊南看看這樣東西的來路。如
何荊南突然不見了?衛鞅感到情況異常,卻也沒有絲毫驚慌。他知道,這種刺客依靠人多勢眾
是防不住的,除非你永遠躲在萬馬軍中。他沒有叫車英和景監,重新走進書房,將書房門大開
,燈燭全部點亮,對著書案上的白布短箭沉思起來。
  「暴政必殺」––從這四個字看,刺客不是尋常的遊俠,而是對變法刑殺有激烈仇恨的人
或團體。這種人在秦國只有三種,一是秦國的孟西白族人和疲民遊俠,二是上層貴族,三是趙
亢之兄趙良。然仔細一想,又都不大可能。孟西白三族雖有數百人和幾名族長服刑,但三族均
是老秦之民,雖好勇鬥狠,但卻素來沒有遊俠暗殺的習俗,他們寧可公開決鬥。秦國的遊俠呢
?自從數十名挑唆私鬥者服刑之後,其餘都被收繳兵器做了良民。目下他們都分了大片土地,
興高采烈的忙於整田,好像沒有跡象要替犯法的遊俠復仇。上層貴族雖有仇恨,但目下變法還
沒有從根本上觸動他們的利益,誰有足夠的仇恨心理來出頭組織如此規模的暗殺呢?好像一個
都沒有。趙亢之死,倒是有可能招致遊俠復仇,他畢竟是秦國名士,其兄趙良又是稷下學宮的
名士,在齊國多有交遊。但是趙亢趙良兄弟都是儒家學人,素來與遊俠格格不入,遊俠劍士也
素來蔑視儒家,兩種人素不搭界,何能有一批本領高強的俠者為他復仇?
  哪麼,是秦國之外的力量麼?可秦國之外有何種力量呢?是期望秦國變法失敗的山東六國
派出的刺客麼?不大可能。山東六國雖說早想置秦國於死地而瓜分之,但那只會通過正面的戰
爭較量去完成,而不會採取謀殺手段。戰國以來,大國君主和執政大臣歷來崇尚陽謀––正面
的實力較量,歷來蔑視陰謀––背後暗殺別國君主和大臣。所以戰國以來近百年之間,大國的
內亂政變與殺戮,比春秋時代已經大為減少,一個國家以暗殺顛覆另一個國家的事還從來沒有
發生過。大家都在憋足勁兒強國變法增長實力,誰也沒想到暗殺對手而取勝。魏國在忙著整軍
遷都,韓國忙著變法練兵,齊國忙著整頓吏治,趙國燕國忙著爭奪中山國,就是最沒有生氣的
楚國,也忙著吞併嶺南的山夷苗蠻呢。再說,山東六國確實還在嘲笑蔑視秦國的變法,誰也沒
有認真的將秦國的變法看成未來的威脅。這種情況下,哪個國家會花大力氣做這種貽笑天下的
勾當?如此說來,還有別的力量注視著秦國變法?什麼力量呢?衛鞅心中閃過天下一個一個的
學派團體,心中突然一頓,莫非––正在此時,屋頂一陣極輕微的咯咯響動!衛鞅眉頭一挑,
快步走到庭院中的沒遮攔處佇立不動。此時正當月初,沒有月亮,夜黑如漆,秋風呼嘯,衛鞅
隨風抖動的白色長衫分外顯眼。衛鞅注目屋頂,已經看見兩個極模糊的黑影伏在屋脊。他的右
手輕輕搭在腰間,依舊一動不動的站著。
  突然,屋脊上的兩個黑影暴起!黑暗中只聽一片尖銳的嘯聲,數不清的箭頭從四面八方向
衛鞅飛來!
  瞬間之際,衛鞅腰間的素女劍正欲展開,卻見一個黑色斗篷的身形從後飛出,撲入箭雨,
劍光大起間短箭紛紛落地。黑色斗篷一個翻身,像一隻大鷹般飛上屋頂。此時屋頂已經有四個
黑色身影打在了一起,顯然有人攔住了刺客。待黑色斗篷飛上屋頂,只聽一聲尖銳的口哨,兩
個黑影竟凌空而去。
  衛鞅在院中拱手道:「何方朋友幫忙?請到屋中一敘,衛鞅尚要請教。」
  屋頂飄然飛下一人,另兩人卻倏忽不見。衛鞅拱手道:「請屋內敘話。」來人也不做聲,
默默跟隨衛鞅走進書房外間。燈下,來人揭去面上的黑紗,衛鞅驚訝笑道:「侯嬴兄?你如何
也成了大俠?」侯嬴微笑,「不是白姑娘,我豈能趕巧?」衛鞅一怔,「你說白雪?她到櫟陽
了?」侯嬴點點頭,「他就在客棧,你去麼?」衛鞅笑道:「這還用問麼?走吧。哎,侯嬴兄
,荊南失蹤了。」侯嬴一驚,「失蹤了?何時?」衛鞅道:「大約一個時辰。」侯嬴沉吟有頃
道:「先去客棧。這事我來查。」說著倆人便出了書房。來到庭院,衛鞅道:「侯嬴兄稍待。」
到旁邊的政事廳對景監交代了一番,便和侯嬴匆匆出門。
  櫟陽城本來不大,衛鞅二人大步匆匆,片刻便到。
  小庭院外,侯嬴說他要處置幾件急務,告辭先去了。衛鞅佇立在小門外,不禁思緒萬千,
敲門的手竟然遲遲停在半空。疏忽之間兩年多了,他只接到過白雪託侯嬴轉來的兩封信,無限
的思戀都被繁忙緊張的公務深深壓在了心底,即或在更深人靜的時分,他也是伏案辛勞,想國
事多想白雪少。當他倒頭睡去的時候,往往已經是雞鳴五更,疲勞之極,連做夢的機會也沒有
。他唯一能做到的,便是左手長時間的撫摩在腰間那把柔韌的素女劍上。他知道白雪一定會來
,但無論如何沒有想到,白雪會在這個危險的關頭來到櫟陽。他自己被那個神秘的團體當作暴
政酷吏盯上了倒也不當緊,白雪要被裹進去可就是麻煩,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那比他自己出
事更令他難以忍受。他多想白雪永遠留在自己身邊甘苦共嘗,但又不忍心她為了他而生出意外
。以白雪的性格,她知道自己所愛之人有危險,一定是捨身排解,可是,這次衛鞅面對的絕不
是遊俠之類的獨行劍士,而是一個具有霹靂手段、高超技能、堅定信念和博大學問的誅暴團體
。這個誤會能否澄清?衛鞅自己能否安保無恙?連衛鞅自己也說不清楚。當此之時,白雪和自
己在一起,的確有很大風險。
  「篤,篤,篤」衛鞅終於敲門了。
  小門「吱呀」一聲開了,梅姑興奮的叫道:「小姐!衛,大人來了!」
  衛鞅大笑,「亂叫。這裡有大人麼?」便往裡走去。
  白雪已經匆匆迎了出來。黑暗中,兩個身影緊緊抱在了一起,久久沒有分開。梅姑抹著淚
水跑進屋裡去收拾了。良久,白雪放開了衛鞅,「瘦多了,鬍鬚也有了。走吧,進去說話。」
便拉著衛鞅走進了自己的臥房。
  白雪的臥房佈置得精緻舒適,明亮的燭光下潔淨異常。一面大銅鏡立在中央,擋住了背後
帳幔低垂的臥榻。一柄短劍橫置在榻前的劍架上,劍架後是兩個堆滿竹簡的書架,書架與劍架
中間是一方書案。除了銅鏡和紅色的帳幔,屋中充溢著濃濃的書卷氣息,絲毫沒有匆匆來去的
臨時居所的那種草率痕跡。
  「沒想到,這地方經你一收拾,竟是如此愜意。」衛鞅讚賞點頭。
  白雪紅著臉笑道:「這是我們在櫟陽的家,豈能草率?坐吧,這兒。」說著在臥榻上拿過
一個楦軟的棉墊兒靠在書案旁的書架上,摁著衛鞅的肩膀讓他靠著棉墊兒坐在厚厚的地氈上,
「如何?可愜意?」
  「妙極。比我那書房舒適多了。」衛鞅靠著書架,伸直雙腿,身心頓時放鬆。
  白雪跪坐在衛鞅對面,抑制不住的柔情寫滿在紅撲撲的臉上,「給你說也,我慢了兩天,
是在路上被變法分田的喜慶景象給吸引住了。秦國鄉野開了鍋似的,熱鬧忙碌極了,山搖地動
一般呢。隸農將你當天神般敬,富人說你勞民傷財草菅人命,可知曉麼?我的左庶長大人?」
  衛鞅笑了笑,「變法之難,難在起始。一兩年內,罵聲必多。目下有讚有罵,比我所預料
的還好一些。你說,變法究竟變什麼?說到底,還不是該變舊的利害關係,建就一種新的利害
關係?隸農得益最大,自然最高興。富裕農戶尚未得益,自然怨罵。你且拭目以待,三年以後
,秦國朝野定將對變法刮目相看。」
  「何用三年?我在路上就刮目相看了!」白雪激動的拍手讚歎,又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你受了那麼多屈辱,走了那麼多彎路,終於在這個窮國,紮實的邁出了第一步。一路上,我常
常忍不住自己的淚水,我,真為你高興––」白雪忍不住撲到衛鞅肩頭,竟是又哭又笑。衛鞅
緊緊摟著白雪,撫摩著她長長的黑髮,心中也是一陣異常的激動。只有在白雪面前,他那不苟
言笑的冷峻才會不翼而飛,才是一個本色的男人,高興了就想大笑,悲傷了就想流淚。那是因
為她那溫柔細膩而又明晰的女兒心總是像潺潺小溪,能夠滲透到他心田的溝溝壑壑,激起他的
豪情,挽起他的悲傷,點燃他的心燈,化解他的失落,使他情不自禁的現出內心的本色。當熱
熱的淚水湧出眼眶時,內心淤積的陰暗和繃緊的心弦便頓時溶化了鬆弛了。白雪滾燙的臉頰貼
在他的耳根,同樣滾燙的淚水在他的臉上湧流著,和他的淚水交會在一起,溫熱的淚線順著他
的脖頸流向胸前和心頭,就像一隻無形的手在神奇的撫摸他的四肢百骸,直使他物我兩忘。
  輕微的一聲響動,梅姑放下了一個銅壺,輕輕帶上門出去了。
  兩人終於分開。衛鞅揉揉眼睛笑道:「呀,這就叫溫柔鄉吧,快睡著了呢。」
  白雪嫣然一笑,「快,來一碗熱酒。」輕柔的將銅壺中的熱酒斟進陶碗,雙手捧給衛鞅。
衛鞅接過,一飲而盡,嘖嘖道:「好酒!來塊涼面巾。」白雪咯咯笑道:「啊,昏頭了。等等。
」便起身從外間拿進來一方浸過涼水的面巾,跪在衛鞅面前為他輕柔的擦拭,而後又擦擦自己
的臉,掠掠散亂的長髮,將面巾撂進書案上的銅盤中,移坐案前斟茶。
  「小妹,你和他們,方才都到我那裡去了?」衛鞅笑問。
  白雪沉吟有頃,點頭「嗯」了一聲。
  「你在路上發現了他們?」
  白雪點點頭,又「嗯」了一聲。
  「你覺得他們是哪個路數?」
  白雪搖搖頭,「一下看不出來。但,我覺得他們絕不是尋常的遊俠劍士。」
  「對,他們絕不是尋常遊俠。」
  「你知曉他們來路?」白雪驚喜道。
  衛鞅搖搖頭,「不能確定。我有一種預感,他們是墨家神殺團。」
  白雪可是大大驚訝,「墨家?你從何推斷?這可是太教人想不到了。」
  「聽我說。其一,瞄著變法,警語是暴政必殺。這就是說,他們的暗殺,不是衝著個人仇
恨來的,而是為了誅滅暴政權臣。你想想,普天之下,這樣的團體焉有第二家?其二,荊南失
蹤。侯嬴兄當初對我講荊南的身世和經歷時,我就想到了荊南有可能是墨家的門外弟子。若是
尋常遊俠,荊南豈能毫無抵抗?其三,暗殺時機。目下國君正在西部巡視,我在櫟陽獨當國政
,正是分而治之的機會。這種謀劃與魄力,尋常遊俠和團體絕然沒有。我斷定十有八九是墨家
所為。你看,這是他們的警告袖箭。」衛鞅將書案上的帶著白布畫的短箭遞給白雪。
  白雪接過箭畫端詳,「發現這袖箭,距離刺客出現有多少辰光?」
  「不超過一個時辰。」
  白雪笑道:「還真有氣魄,暗殺還先下戰書,不愧是兼愛之心呢。如此說來,當是墨家無
疑了。你打算如何面對呢?」
  「這是飛來橫劍,應對方略我還得想想。我目下要說的是你。」
  「我?說吧,教我做甚?赴火蹈刃,死不旋踵。」白雪念著墨家誓詞笑答。
  「你必須立即離開櫟陽,回安邑等我。」衛鞅沒有一點兒笑容。
  「如何?我回安邑?不!」白雪驚訝得驟然高聲。
  「聽我說,小妹。櫟陽目下很是危險,依墨家的能力和縝密,渭風客棧一定是監視之列。
尤其是今晚,你們狙擊了他們的第一次攻擊,他們不久一定會發現你們。墨家雖然講兼愛天下
,但對行動中的擾亂和對手卻從不手軟,歷來如此,我瞭解他們。不但你必須離開,侯嬴兄也
必須離開,渭風客棧暫時關閉。」
  「哪你呢?你也逃出櫟陽城麼?」白雪淡淡笑問。
  衛鞅哈哈大笑,「豈有此理?秦公託國於我,我豈能退避三舍?我還要看看墨家究竟有何
種高明手段呢?」
  「那我呢?為何要離開?就因了這點兒風險?」
  「你如何就不明白?」衛鞅著急起來,「你在櫟陽,我不得幾頭分心麼?萬一你有個閃失
,我––」
  白雪見衛鞅如此為自己著急,心中一陣熱流,思忖有頃,淡淡笑道:「好吧,我走,明天
。」
  「小妹。」衛鞅長長的一聲嘆息,「其實,我何嘗想讓你你走啊。」
  「我曉得。我走。」白雪嫣然一笑,「可是,今天晚上,你不能走。」
  衛鞅笑了,「交換麼?好,我今天不走。」
  白雪輕輕抱住衛鞅,在他耳邊悄聲道:「在這兒稍等片刻,我安頓一下上路的事就來。」
說完,輕盈的轉身走出了臥房。
  秋深涼如水,風停了,細細的霜花卻開始降落。白雪來到侯嬴屋中,侯嬴和梅姑正就著燎
爐火盆議論晚上的神秘刺客。白雪來到,說了衛鞅的主張,兩人都很不高興。白雪低聲說了一
個主意,兩人又興奮起來。三個人秘密計議了一個時辰,方得散了。
  回到臥房一看,白雪不禁笑了。衛鞅竟然手中握著一卷竹簡,背靠著書架坐地,卻是沉沉
的睡去了。白雪撥亮了燎爐火盆,伏身輕輕抱起衛鞅放到了帳幔之中。聽得櫟陽城樓上的刁斗
聲已經是三更四點,白雪打來一盆熱水,脫去了衛鞅的衣服,輕柔仔細的為他洗腳擦身。一切
做完,白雪又收拾好自己,便輕輕的坐在了衛鞅身邊。燈下,她仔細的端詳著經常出現在她夢
中的這副面孔––他黑了,瘦了,下頜的鬍鬚也留起來了。兩年有半,一個姿容挺拔的年輕士
子,臉上竟然刻下了深深的滄桑憂患。看著看著,白雪的熱淚就情不自禁的湧流出來,斷線似
的掉到衛鞅的臉上。
  衛鞅醒來了,猛然抱住了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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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日上東山,櫟陽城四門進進出出,一片忙碌景象。
  變法開始以來,尤其是推行新田制以來,老秦人似乎忘記了節令。往年霜降一過,田野淨
光,就進入了漫長的窩冬期。早晨開城,除了幾撥外國商旅,農人幾乎無人出進。目下可不一
樣了,早城未開,已經有人牽牛執耒成群結隊的在城門洞等候出城。巳時一過,又有絡繹不絕
的女人孩童提著陶罐竹籃出城送飯,或有牛車不斷的拉著從田中砍伐的樹木進城。太陽落山,
人們才依依不捨的離開土地,陸陸續續的回到城裡。櫟陽令王軾已經將城門開關的時間改了三
次,國人還是埋怨開城太遲閉城太早。王軾無奈,稟報左庶長府。衛鞅下令,改為五更開城二
更關城,簡直只差幾個時辰便是晝夜開城了。這在刀兵不斷的戰國,可是驚人的早開晚閉,除
了魏國安邑、齊國臨淄,櫟陽便是第三家!國人們喜氣洋洋,忙忙碌碌的收拾整治自己的土地
,準備來年春天掙個大年成,竟是出城更早,回城更晚。農人一振作,城內工匠商賈也忙了起
來,東西有人買了,農具、鐵器、粗鹽、布帛等需要量大增。工匠們要擴大作坊,商賈們要擴
大鋪面,外國商人要進來開店,秦國商人要出去採購。如此一來,櫟陽城竟然整日整夜的有人
要出出進進,將一個小城堡搞得熱鬧非凡,生氣勃勃。左庶長府直接下令王軾,晝夜開城!
  這可是天下獨一份,那個國家也不敢做的事。衛鞅卻笑著說:「當年吳起尚說,固國不以
山河之險。況乎今日?況乎變法之世?」
  在川流不息的人群車馬中,一輛篷車轔轔出城,趕車的依然是那個騎馬少年。
  城內的渭風客棧掛起了「屋漏停宿」的大木牌,大門緊緊關閉了。一個身穿黑色布衫的中
年人牽馬從偏門走出,翻身上馬,從容出城。
  篷車駛向櫟陽城南的河谷,又轔轔進入河谷南面的山林之中。秋野山岡,樹木蕭疏,眼界
很寬,但卻難以看清這片岩石嶙峋的山谷。篷車在隱蔽處停了下來,少年下馬笑道:「耶!好
去處,誰都找不見呢。」篷車裡一陣笑聲,走出一個白巾青年笑道:「又不是作賊,怕人找見
麼?」少年做個鬼臉,「我才不怕,有人怕呢。」白巾青年笑道:「小妮子!快看看,侯大哥
來了沒有?」少年一縱身便飛上了一方高高的岩石,手搭涼棚一望,「來了,侯大哥騎術滿高
耶。」白巾青年笑道:「侯大哥本領你還沒領教過呢。二十年前就是著名劍士了呢。」少年跳
下岩石,「那就好,我們三個就行了,何必再找人呢?」白巾青年板著臉道:「做事要的是成
功,不是逞能,明白?」少年吐吐舌頭笑道:「明白,公子大哥。」
  但聞林外馬蹄聲響,一個黑衣騎士已經從林間小道飛上山頭林中。到得岩石後面下馬,從
容拱手道:「公子到了。」白巾青年笑道:「侯大哥,挺快。先將我們的車馬安頓下來吧。」黑
衣騎士道:「不難。當年我修這個貨倉大著呢,你們來看。」便將馬拴到一棵大樹上,領二人
來到小山頭背後。山頭背後是陽面,一片樹林在錯綜零亂的岩石縫隙中生長出來,枝蔓紛拏,
灌木叢生,覆蓋了這片嶙峋嵯峨的岩石山頭。
  「這兒有什麼呀?」少年的馬鞭抽打著枯黃的草稍。
  黑衣人笑道:「別急,跟我來。」便繞過幾塊山石,來到一個低窪避風的山坳,撥開山體
的一片灌木,一個山洞便顯露出來。「跟我來。」黑衣人走進山洞,白巾青年和少年跟著進入
,發現山洞裡空蕩蕩一無物事,只有暖烘烘的乾燥氣息和腳下的敗草枯葉,怎麼看也是一個空
蕩蕩的尋常山洞。「侯大哥,這就是貨倉麼?」少年驚訝。黑衣人沒有答話,走到洞底,刨開
腳下的亂草,在一塊大石上連跺三腳。片刻間,只見山洞盡頭的大石軋軋分開,一個寬闊的洞
口頓時顯現出來!
  「侯大哥,用心良苦呵。」白巾青年點頭讚歎。
  「姑娘有所不知,白公在世時,要求開在每個諸侯國的店面,都必須有隱蔽的秘密貨倉,
既能就近儲存貨物,又能防止被戰亂洗劫。我是學白公的。後來打仗不停,不再擴大商事規模
,這貨倉也就用處不大了。」黑衣人頗有感慨。
  「不,用處照樣大,目下秦國可是大商機來了呢。」白衣青年興致勃勃。
  「姑娘有心商機?」黑衣人頗是驚喜。
  「我呀,老父說了,不是經商的材料。我是說,侯兄可以在秦國大做一番了。」
  黑衣人大笑,「好吧,過了這一關再說。」
  「哎,侯大哥,裡邊儲存水和食物了麼?」少年急迫的問。
  「有。還有餵馬草料呢。戰亂一起,這裡便是我們的藏身之地。」說著,黑衣人便前行走
進,白巾青年與少年也跟進洞中。只見主洞寬敞,約有十丈方圓,洞中間是石桌石凳,角落裡
是拴馬樁與馬槽。主洞四周有六個封閉的小洞,顯然那便是真正的貨倉。黑衣人指著小洞道:
「小洞只有兩個儲存貨物了。昨夜我已經將另外幾個小洞重新收拾,可做安歇之地。這洞中冬
暖夏涼,惟有水源稍稍不足。」
  「好。我們便將車馬藏在這裡,好生休憩一番,晚上行動。」
  片刻後,三人出了山洞,繞過山頭,將篷車馬匹趕進了山洞。
  入夜,山風呼嘯,三個黑影飄上山頭,掠過櫟水,向櫟陽城南門而來。夜不關城的櫟陽,
初夜時分正是商旅進出頻繁的時候,三個黑衣人在服飾各異的列國商人中毫不起眼,順利入城
。三人陸續來到渭風客棧,悄無聲息的從偏門進去了。三更時分,夜深人靜,三個黑影飛出客
棧,分頭急速的消失在櫟陽城狹長的小巷裡。
  櫟陽北門裡的鐵工作坊,最近熱鬧了起來。這是櫟陽官府唯一的鐵工作坊,也是秦國最大
的鐵器製造所。其餘的六家鐵工坊都是私家開設,是那種一個師傅帶兩三個徒弟的小工匠作坊
。三年前,秦孝公即位時,由於六國封鎖,生鐵奇缺,櫟陽的私家鐵作坊幾乎全部關閉,唯一
的官府鐵坊也只有二三十個鐵工在維持。變法一年後,形勢大變。一則是六國各自內急,顧不
得秦國。二則六國商人惟利是圖,紛紛湧入需求量大增的秦國。櫟陽城的鐵工作坊便首先振興
起來。兵器、農具、菜刀這三樣基本商品竟總是供不應求。官府鐵坊便廣求鐵工,私人鐵坊也
重新起火,搜求鐵工。但是,鐵工作為戰國時代最寶貴的「百工第一才」,各國都盡力搜羅,
要想大批招募,真是談何容易。就在櫟陽令王軾百思無計的時候,三天前,忽然陸續來了十幾
個山東六國的鐵工!上爐試手,在辨器、鍛鐵、淬火、錘工幾方面竟然都是良工。王軾大喜,
下令全部接納,俸金從優。奇怪的是,說沒有一個沒有,說有竟然就都有了。幾家私家鐵坊也
都相繼收下了三兩個手藝不錯的工匠。王軾本想將這些人一體擄到官府鐵坊,怎奈私家鐵坊也
是國人百工,新法又激勵百工立功,官府不能與他們爭利過甚,只好忍痛割愛。
  殊不想,這些技藝純熟的鐵工,便是墨家的神殺劍士!
  鄧陵子很是機警聰敏,這次率隊下山,他謀劃得非常精細。第一步,根據秦國極需要鐵工
的實際,利用墨家子弟的百工之長,名正言順的立足櫟陽。第二步,進入櫟陽的當晚,便向衛
鞅發出警告,進行第一次試探性暗殺。第三步,在櫟陽城人心惶惶之際,多方出擊,一舉斬獲
衛鞅首級。鄧陵子知道,暗殺衛鞅是墨家震懾天下暴政並重振雄風的關鍵所在,也是自己建功
立業成名於天下的關鍵所在,一定要快捷乾淨的體現墨家的霹靂手段。他對玄奇的脆弱很是蔑
視,也很是高興。這個小師妹本是老師的鍾愛弟子,在墨家可謂出類拔萃的後起之秀。誰能想
到,她竟在最重大的「辨惡除暴」的關節點上與老師相違?假如不是老師震怒,懲罰了玄奇,
剝奪了她帶隊斬殺衛鞅的資格,鄧陵子還只能做接應後援,衝不到第一陣來。現下,由他對付
衛鞅,苦獲師弟擒拿嬴渠梁,相里勤帶隊後援接應,這才是墨家最有力的搭配。誰都知道,墨
家從來都將最危險的暗殺權臣的行動作為首功的。這次,鄧陵子無疑是墨家重新出山的劍鋒,
是崇尚死難的墨家的最大榮譽所繫,鄧陵子豈能不熱血沸騰?
  想不到的是,櫟陽的情況並不像他們在山中想像的那樣脆弱,那樣民心怨憤,那樣一擊成
功。第一夜出擊,兩名弟子便碰到了強硬對手。後來探查,秦國國君嬴渠梁竟然也不在櫟陽。
苦獲便帶著他的一隊劍士,秘密離開了櫟陽西去。鄧陵子對苦獲離去而失去配合力量,非但沒
有感到沮喪,反而有一種大功獨建的豪情。他想,櫟陽的民心民情沒有必要報告老師,否則,
老師也會以為他和玄奇一樣善惡不辨。他和幾個骨幹弟子秘密計議停當,準備先行探察清楚左
庶長府的詳細情況和衛鞅的出入行止,再伺機一擊成功。
  鐵坊的勞作是辛苦的,每天晚上初更才能結束一天的鍛造錘打。之後,家在櫟陽的老鐵工
們沖洗之後便回家去了。客籍鐵工們吃完官飯,便在作坊大屋裡倒頭睡覺。官府的三名鐵坊吏
便鎖上大門,清點器物,登錄鐵器,完畢也便回家睡覺去了。這時候,鐵作坊大院裡便一片寧
靜,只有鐵工們悠長粗重的鼾聲。
  三更剛過,鄧陵子在黑暗中豁然睜開眼睛,輕輕的吹了一聲口哨。屋中「鐵工」便紛紛在
黑暗中坐了起來。奇怪的是,所有坐起來的人,都照舊打著粗重悠長的鼾聲。
  「三人留守。其餘人出發探察,四更尾須全部回來。」鄧陵子輕聲命令。
  打著鼾聲的人影迅速起身––猛然,一聲低沉的犬吠從院中傳來!
  「躺下!」鄧陵子覺得怪異,鐵坊的尋常犬哪有如此的叫聲?
  剛剛起身的劍士立即迅速的回到臥榻上躺下,滿屋鼾聲大起。鄧陵子斷定,這是鐵坊吏員
的夜間巡查,會很快過去。
  突然,關得嚴嚴實實的窗扇上「彭!」的一聲大響,屋頂也似乎有輕微的喀喀聲!鄧陵子
心念電閃,已經認定絕不是鐵坊吏員的巡查響動,而是有了對手。他位置正靠窗戶,翻身躍起
,拉開窗扇,一眼看見一支短箭帶著一片白布釘在厚厚的木窗扇上,竟有兩寸餘深,箭桿尚在
微微顫動!他拔下短箭,關上窗戶,低聲命令,「點燈!」
  燭光下可見白布上清晰的八個大字––擾政亂法,作速離秦!
  鄧陵子驟然變色,急迫命令,「天地劍陣,務除強敵!出門!」
  墨家子弟是在和強國軍隊的對抗中錘煉出來的,素來有團體行動的極高素質。每個劍士非
但是單獨的劍道高手,而且有結陣而戰的軍事傳統。「二人出行,必有配置。三人出行,必有
陣法」是墨家的行動紀律。凡三人以上者,墨家子弟必結陣而戰,從不像江湖遊俠那樣追求單
打獨鬥。在墨家的觀念中,任何行動都是作戰,而不是個人決鬥,必須最快的消滅對手。現下
其所以有十三人在櫟陽的官府鐵坊「做工」,而私家作坊則是三三兩兩,為的就是在這裡保持
最強的「天地劍陣」。天地劍陣,是按照天干地支搭配作戰的一種步戰結構。墨家子弟甚至在
騎兵衝鋒的洶湧波濤中,也能依靠這小單元陣法結成孤島巋然不動。墨子年老之後,天地陣法
由禽滑釐一代不斷完善,成了墨家十餘人攻防的基本陣式。十二人出戰,一人留守,是鄧陵子
早就謀劃好的應急對策,只是想不到這麼早就要突然使用。大門無聲的驟然閃開,十二條黑影
箭一般連續衝出,眨眼之間便在院中站成一個錐形的陣式,每人手中的劍竟然長短不一。鄧陵
子站在錐形的底邊中央,向屋頂拱手道:「何方高朋?請顯身答話。」
  話音方落,四面屋頂上陡然像樹林般立起一道人牆黑影!
  一個弟子低聲道:「報師兄,二十三個。」
  鄧陵子冷冷笑道:「爾等為暴政張目,究竟受何人差遣?」
  屋頂一個粗啞的聲音也冷笑道:「天下大事,並非墨家所能包攬。事關善惡是非,庶民禍
福,我門為何管不得?」
  鄧陵子厲聲喝道:「天下何時冒出一個管大事者?從實說!爾等意欲如何?」
  「爾等必須立即出城回山。否則,我門將誅滅亂法刺客。」聲音像磨刀石般粗礪。
  「誅滅?」鄧陵子哈哈大笑,「天下真有不自量力者也,請吧。」
  「放箭!」隨著屋頂粗礪的怒喝,四面火箭齊發,道道藍光尖利的呼嘯著向院中疾射!不
等鄧陵子發令,墨家劍陣便自行發動,劍光霍霍,將藍光箭雨紛紛擊落,竟是沒有一個人受傷
。雖則如此,那帶磷燃燒的火油箭極難熄滅,許多被打落擊飛釘在門戶窗扇上,竟是將門窗燃
燒起來。夜半秋風正猛,不消片刻便引得大火四起!
  屋頂黑影齊聲高喝,「墨家殺人放火嘍––!快來看啊––!」便倏忽散去,屋頂上竟是
沒有了一個人影。
  鄧陵子氣得連連跺腳怒喝,「卑鄙小人!焉敢以正道自居?!」內心卻很清楚,大火一起
,官府必然派兵前來救火拿人,屋頂喊聲又點明了墨家,豈能再隱蔽下去?對方明明是逼自己
離開櫟陽,倉促間自己卻想不出留在櫟陽的辦法––必須撤出!否則,墨家弟子落入秦國官府
被押上刑場,赫赫墨家顏面何存?心念電閃間一跺腳大喝,「撤出櫟陽!我自斷後!」
  墨家紀律嚴明,令行禁止。鄧陵子一聲令下,墨家弟子全數飛上四面屋脊,四面散去。鄧
陵子已經聽見街中人喊馬嘶,知是秦軍開來,情急間一劍砍斷左手食指,在土牆上大書幾字,
飛身而去。
  這鐵工作坊本是要害所在,大火一起,滿城驚慌。櫟陽令王軾首先率領一百名甲士趕到。
正在救火間,鐵工坊官吏與鐵工們也急急忙忙的趕到。片刻之後,衛鞅和景監也飛馬趕來。大
火撲滅,清點器物,竟是絲毫無損,只是客籍鐵工們全不見了蹤影。
  突然,有人喊道:「牆上有字!」
  衛鞅疾步向前,火把下可見黃土牆上紫紅的大字––墨家無過,惡政有報!
  衛鞅思忖有頃,向王軾淡淡笑道:「明告國人,無須驚擾。」
  王軾會意,便不再佈置查究緝拿,只是專心督促重建鐵工坊。好在鐵料鐵器與一應工具爐
具沒有任何損失,房屋蓋好便一切正常。三五天之內,櫟陽城又恢復了生氣勃勃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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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02:11:3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節】

  秦國西部的官道上,一隊騎士放馬奔馳,為首將領正是車英。
  按照衛鞅的推測判斷,墨家一定要分兵襲擊國君。秦孝公此次西巡,只帶了三名衛士,如
何能對付墨家劍士的突然攻擊?衛鞅心急如焚,命令車英帶一百名精銳的鐵甲騎士星夜趕赴西
秦,保護國君。車英兼程疾馳,追過杜郵、廢丘、郿縣、虢縣、雍城,還是沒有追上秦孝公。
雍城令說,國君一路西行,在虢縣只住了一個晚上,天不亮便起程西進,沒有說去哪裡。車英
瞭解秦孝公的稟性,推測他肯定要去隴西巡視,便馬不停蹄的向陳倉方向趕來。
  陳倉,原本是一片山的名字。它扼守在關中、隴西、漢水地區的三岔口上。古人說,黃帝
曾在這裡建都,當時叫陳。後來黃帝與炎帝在阪泉大戰後便東遷而去了,數千年滄桑,這裡便
又回到了莽蒼荒野。渭水東來,越過陳倉山便進入了渭水平原的狹長脖頸。漢水地區要北上,
也必須先越過大散嶺,再越過陳倉山,才能進入渭水平原。而從渭水平原無論是去隴西還是去
漢水,陳倉山都是必經的咽喉之地。西周時期,陳倉山和大散嶺便是扼守巴蜀和西部戎狄的重
要關隘。當時只在大散嶺建了散關,一併守衛大散嶺和陳倉山。傳說的老子要出關西入流沙,
被關令尹喜強留請著書,因而寫下了不朽的《道德經》。那個關便是散關。周平王東遷洛陽,
秦國成為渭水平原的主人後,由於漢水流域大部分屬楚國土地,所以大散嶺的散關依舊是重要
隘口。而隴西本是秦人的老根基,所以扼守在隴西與渭水平原脖頸處的陳倉山倒一直沒有建立
關隘,而只有一座驛站。通常商旅之行,都是在陳倉驛站養足精神,而後或西出隴西,或南下
散關入楚入蜀。
  車英預料,在雍城與陳倉之間大體可以追上國君。他下令疲勞難行的馬匹緩行,自己帶領
三十名快馬騎士先行全力追趕。將近陳倉山,遙遙可見兩山夾峙的古道中正有三騎身影。
  「君上––,慢行––!」車英放喉高喊。
  山風迎面呼嘯,前行者不可能聽見後面的呼喊之聲,依舊向谷中走馬而去。
  正在此時,一聲尖厲的山鷹鳴叫,兩岸山頭撲下一群黑色身影,向谷中三騎凌空襲擊!車
英大吼一聲:「箭隊衝殺!快!」一聲淒厲的牛角號聲,三十騎鐵甲騎士以車英為箭頭,狂飆
般向山谷捲來。
  前行三騎正是秦孝公嬴渠梁和他的兩名衛士。進入陳倉山,他正在仰望兩岸險峻的山勢,
猛然聽見山鷹怪叫,心中一緊,腰間長劍已經拔出。幾乎就在拔劍的同時,兩邊山頭的人影在
黑白交錯中已經凌空飛下,霍霍劍光夾著一片繩網迎頭罩來。秦孝公少年從軍,久經沙場,是
秦軍中智勇雙全的名將,眼光一掃,便知強敵已將前後上三路封堵嚴實,最大危險便是頭頂的
劍擊與繩網。電閃之間,他採用了戰場上騎兵慣用的抵抗手段,身體一伏,機警的粘著馬腹滑
到馬下。身後的兩名衛士已經從馬背飛身躍起,兩支閃亮的闊身短劍迎住了空中的劍光繩網。
只聽兩聲沉悶的低哼,鮮血飛濺,兩名衛士像石板一樣跌落在地!此刻秦孝公已經飛快貼緊了
戰馬右側,那匹神駿異常的彤雲駒嘶鳴跳躍間,已經緊緊靠住了北面的山體。秦孝公飛身縱躍
到一塊大石後面,彤雲駒則死死擋在大石前人立嘶鳴,用那雙鐵蹄不斷踩踏衝上來的黑白身影
。雖然如此,凌空飛來的強敵似乎根本沒有看在眼裡,兩條靈動的繩鉤貼地飛出,「卡!」的
搭住兩隻馬蹄猛力一扯,赤風駒頓時轟然倒地。幾乎就在同時,十餘個黑白身影如大鷹般越過
戰馬圍住山石,一聲齊吼:「生擒暴君嬴渠梁!」
  生死關頭,秦孝公熱血沸騰,大吼一聲,飛身突刺,一個黑白人頓時被洞穿胸膛,倒地死
去。抽劍之際,身形一蹲,便躲過了頭頂身後撲來的身影,隨即一個急轉身,長劍迎面劃出一
個圓弧,強敵卻飛身後退,一齊大喝:「嬴渠梁棄劍受縛,饒爾不死!」秦孝公嘶聲大喝,「
赳赳老秦,有死無降!」跳下大石,揮動長劍,直衝強敵圈中。
  正在此時,谷口響起暴風驟雨般的馬蹄聲,車英率領三十名鐵甲騎士趕到!
  高處一聲大喝:「撤––!」黑白身影倏忽間消失在山石密林中無蹤無影。
  「君上––!」車英飛身下馬,一個縱躍便到了秦孝公面前,「君上可有劍傷?」
  「沒有。」秦孝公猶自望著山林,眉頭緊緊擰在一起。
  「君上,請勿在險地停留,當速回驛站定奪行止。」車英面色仍很緊張。
  「好吧,就回驛站再做計較。」秦孝公回頭看看兩名衛士的屍體,吩咐道:「運回驛站交
虢縣令妥為安葬,賜爵一級,家人免勞役賦稅三年。」車英答應一聲,命令將衛士屍體馱上戰
馬,迅速保護秦孝公回到陳倉驛站。
  陳倉驛站雖然不大,但由於位在要塞,所以建得像一個小城堡,十分堅固。一百多間房子
靠山建成梯次形,護牆大門全部由巨石砌成,平時住客,戰時駐兵,實際上起著關隘盤查的作
用。驛站丞五十餘歲,老兵出身,雖然做了小吏,依然穿著一身破舊的盔甲,腰繫一支闊身短
劍,雄赳赳的向秦孝公施禮,「陳倉吏山石頭參見君上!」秦孝公笑道:「山石頭,在你這兒
歇息一晚了。」「是!陳倉吏遵命!」山石頭雄赳赳前行領路,「君上請跟我到上正大屋!」
上正大屋,便是最高處的一排正房,眼界開闊,用矮矮的石牆圈成了一座小院子。孝公住下。
車英便在山頭和小院內外佈置好隱蔽的甲士,又安置好其餘騎士輪換就餐餵馬,以防突然襲擊
。一切安頓就緒,車英來見秦孝公。
  「車英,你是如何趕來的?」孝公仍然在思考今日的怪異襲擊。
  「稟報君上,墨家在櫟陽對左庶長行刺未遂,左庶長派我晝夜兼程趕來保護。」
  「行刺?」秦孝公面色微變,「如何知曉是墨家?」
  車英便將荊南失蹤和衛鞅的推斷說了一遍,秦孝公冷笑道,「看來墨家動了殺機,要將我
和左庶長做暴君酷吏剷除了。車英,你以為該當如何?」
  「君上,墨家劍士,防不勝防。唯一的辦法是,剿滅其根基以絕後患!」
  秦孝公搖頭笑道:「不能。墨家天下顯學,義劍誅暴,兼愛救世,乃近百年來天下正義之
旗。秦國出兵剿滅墨家,且不說能否成功,大軍一動,秦國就將激怒天下,自取其辱。」
  車英醒悟,「臣思慮淺薄,君上恕罪。此舉不可行,君上就當速回櫟陽,增加精銳護衛,
防備墨家再度襲擊。」
  秦孝公緩緩踱步道:「此事當真難辦。對秦國變法,墨家顯然誤會極深。墨家素來堅忍不
拔,絕不會因為一次失敗而罷手。兵來將當,雙方必有死傷,舊恨新仇屢屢糾纏,變法局面就
有可能反覆,有可能引起大局動盪––為今之計,只有一條路可走。」
  「敢問君上何計?」
  「我親赴墨家,澄清誤會,釜底抽薪,安定大局。」
  「君上,不可!」車英急迫道:「墨家本來就要擒獲君上,君上身繫國家根本,豈能自投
羅網?請君上修書一封,臣做特使前往墨家,務必澄清誤會!」
  秦孝公搖搖頭,「此事惟有我親自前往,無人可以替代。」
  「君上––!」車英哭喊一聲,伏地叩頭不止,「萬萬不可,秦國不能沒有君上啊。讓我
去吧,縱然粉身碎骨,車英也不辱君命!」
  秦孝公扶起車英,感慨嘆息,「車英啊,你忠肝義膽,我豈能不信?然墨家素來以神明裁
判自居,惟以老墨子學說為生殺準繩,從不聽外人辯解,任何人做特使都會適得其反。你還有
更重大的使命,回櫟陽保護左庶長。」
  「臣不能回櫟陽。臣縱獲罪,也要跟定君上!」
  「車英啊,你我都是老秦人了,這塊土地上滲透了我們祖祖輩輩的鮮血。能使秦國強大,
誰捨棄生命都不足惜。如今秦國變法圖強,絕處逢生,正在關鍵時機。現下,秦國的生命在哪
裡?秦國的靈魂在哪裡?你應該知道。秦國不能沒有左庶長,不能沒有變法!如果需要做犧牲
,首先當是我等老秦子弟。荊南失蹤,左庶長處境更危險,誰能說荊南不是墨家斥候?左庶長
是秦國新生的希望,你一定要回櫟陽,一定要保護左庶長安然無恙!」秦孝公深沉激昂,沒有
迴旋的餘地。
  「君上,只是你孤身去闖墨家,臣卻如何放心得下?」
  「車英,」秦孝公輕鬆的笑了笑,「墨家雖然自負霸道了一些,但卻畢竟是講道理的。看
今日陣勢,他們並未一力死戰,一定要殺死我,倒像是要俘獲我––我去墨家,雖則危險,然
若處置得當,也不會即刻就有殺身之禍。你放心回櫟陽去吧。」
  車英默默的低下頭,大滴的淚水斷線似的掉到腳下。
  第二天清晨,少有的晴朗天氣。在陳倉驛站外的岔道口,秦孝公與車英分手,帶領兩名新
衛士向西南大山中進發。秦孝公的謀劃的路徑,是越過大散嶺從漢水進入神農大山。他雖然不
知道墨家總院確切位置,但他對神農大山卻並不陌生,那裡是秦楚接壤的連綿群山,他曾經三
次跟隨公父去巡視要塞,三次從神農山腹地穿行。那時候,墨家的故事使他感到神秘,為此也
對那片莽莽群山生出了敬意。
  要到大散嶺,須得走出陳倉山小道。這是一條在山腰蜿蜒的傍山古道,雖是濃濃秋色,兩
邊山頭卻也是蒼黃中滲著青綠,道邊小溪淙淙流向渭水,山谷中一片幽靜。秦孝公走在一前一
後兩個衛士中間,不斷觀察著四面山勢。
  突然,山腰傳來一陣清亮的女聲山歌,在山谷中悠悠迴盪。秦孝公不禁駐足傾聽,那歌聲
彷彿從天外飛來,在空谷中飄渺迴旋,令人迴腸蕩氣:
  生人莫要戀樂土噢
  樂土原有千般苦啊
  何日天下兼相愛也
 
 拋卻矛戈共耕織喲
  孝公聽得入神,卻又微微一怔,手搭涼棚極目山原,竟沒有發現一個人影。他覺得這聲音
似乎在那裡聽過,卻又想不起來。猛然,他心中一動,放吼歌唱:
  莫道樂土千般苦
  甘泉原從苦中出
  若得天下兼相愛
  猶是日月兩聚頭
  山悄悄,寂靜無聲,山腰傳來一聲飄飄渺渺的嘆息,卻再也沒有清亮的歌聲了。
  一種悵然若失的情緒突然湧上秦孝公心頭。他茫然四顧,竟是青山杳杳,了無聲息,不禁
輕輕一歎,順著山道繼續前行。突然,一聲短促的尖叫,山腰傳來一陣異響!
  兩名衛士飛身躍起,將秦孝公掩在一塊大石後,長劍飛快出鞘。此刻只見山上土塊石塊嘩
啦啦滾下。秦孝公在大石死角抬頭觀察,只見石子土塊激起的塵霧中一個身影翻滾而下,顯然
是有人失足摔落。山坡陡峭,又兼草木衰落無可阻擋,那身影竟是翻翻滾滾落下!秦孝公眼疾
身快,從大石下一躍而起,衝上山坡,抱住那個在陡坡上翻滾的身影。兩個衛士也立即衝上山
坡,從身後擁住秦孝公站穩。到山下小道,秦孝公將那人放到大石上,一個衛士便給傷者擦拭
臉上的灰土血跡。孝公看著山上,想著方纔的歌聲,心思迷茫。
  「君上,是個女的!」衛士驚訝的叫道。
  孝公回身一看,不禁驚怔的說不出話來––眼前傷者露出了秀麗蒼白的臉龐,長髮散亂,
不是玄奇卻是誰?她身上穿著從中間分為黑白兩色的粗布衣,布靴綁腿上還插著一支袖珍劍–
–孝公一眼看見,那就是自己贈給玄奇的護身劍!
  衛士低聲道:「君上,是墨家女殺手,小心!」便擋在秦孝公身前,對另一個衛士道:「保
護君上,這個我來對付。」孝公恍然醒悟,正色擺手道:「退後。我認識她。」說著伏下身來
,「水!」接過衛士遞過的水袋,右臂攬起玄奇,便給她慢慢餵水。
  女子睜開了眼睛,迷濛喘息,「方纔,誰在唱歌兒?」
  「玄奇妹妹,是我。看看,我。」
  玄奇身體輕輕一顫,凝目注視,驚訝的「啊」了一聲,一下子昏了過去。
  孝公情急,輕輕搖著玄奇呼喚:「玄奇妹妹,玄奇妹妹,醒醒啊––」
  玄奇蒼白的臉龐上湧出了兩行淚水,「不要,不要看見你。你,快回櫟陽。」
  孝公壓抑著酸楚激動,將玄奇的身體靠在山石上放正,平靜的笑道:「玄奇妹妹,睜開眼
睛,看看我吧。一別三載,山水未改呵。」
  玄奇睜開眼睛,冷冷道:「世無不動之物。你速回櫟陽,無須多言。」
  秦孝公淡淡一笑,「我不回櫟陽。我要到神農大山,找墨家總院。」
  「你,你說什麼?」玄奇驟然變色,紅潮湧上了蒼白的臉龐。
  「我要去墨家總院。」孝公一字一頓。
  瞬息之間,玄奇恢復了平靜冷漠,「嬴渠梁,山外有山,我勸你回櫟陽去。」
  「不越高山,無得通衢。縱然失足,此心無憾。」
  「嬴渠梁,世間大事,不逞口舌之辯。」
  「無口舌之辯,不足以明公理正是非。」
  「一身之難,不足以填溝壑。一忍之勇,可以育山川。」
  「士有不忍之辱,國有不避之難。」
  玄奇沉默了。突然,她抱住孝公痛哭失聲,身體顫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孝公輕輕拍著她
的肩膀,理順她散亂的長髮,「小妹,你是從來不流眼淚的呀。來,對我說說,你現下在做何
事?要去何方?」
  「也許,有一天你會知道的。」玄奇拭去了淚水。
  「小妹,我現下就想知道,我到五玄莊不知多少次了。」孝公著急起來。
  玄奇明亮的眼睛撲閃撲閃的,「哪?你可願意一個人跟我走?」
  「好啊,走吧。」秦孝公說著就站了起來,向兩個衛士吩咐道:「你們兩個回陳倉驛站等
我。」便來攙扶玄奇。
  「君上不可!」兩個衛士急切道:「她是墨家––,萬一有詐––」
  「不許胡言。你們知道她是誰麼?」秦孝公正色呵斥衛士。
  玄奇笑道:「兩位寬心。墨家除惡,嚴禁騙殺惡行,你們的國君不會有事的。」
  兩個衛士無奈的拱手領命,看著秦孝公扶著玄奇向山腰小道走去。
  到得山頂,玄奇遙指山谷,「看,那裡,就是我的家。」
  孝公順玄奇所指望去,但見兩山之間一條小河流過,河畔一片小小谷地。秋色清爽,草黃
葉落,一間茅屋孤零零坐落在蕭疏之中,茅屋四周的籬笆竹牆影影綽綽。不遠處的草灘上有一
匹紅馬在悠閒的吃草,時而長嘶一聲,山鳴谷應。
  「玄奇呵,你簡直是世外高人了嘛。」
  玄奇沒有笑,「走吧,下去看看。不用扶了,沒摔傷。」
  兩人順著一條經年踩出的羊腸小道下山,玄奇默默前行,孝公默默跟隨,二人一路竟然無
話。到得谷底,但見小道旁收割後的穀茬已經枯黃,旁邊幾畦菜田卻是青綠蔥蔥。孝公笑問:「
這是秋葵還是蘿蔔?」玄奇揶揄道,「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說了能記住?」孝公笑笑便不再
言語。將到茅屋,卻見一株桑樹已經是綠色將盡樹葉金黃,樹下卻放置了一個大木盆,盆中沙
沙有聲。孝公驚訝笑道:「霜降已過,尚能養蠶麼?」玄奇回頭笑道:「此乃寒蠶。你又如何曉
得?」孝公感慨,又見茅屋前面的土牆上整整齊齊的掛著鐵鏟藥鋤木耒連枷等一應農具。茅屋
前的一片土地壓磨得光滑平整,邊上有一垛摞得很整齊的穀草。孝公知道,這肯定是打穀場了。
  「吱呀」一聲,玄奇推開茅屋小門,「請吧,國君大人。」
  孝公笑笑,走進茅屋。小屋中明明亮亮,卻幾乎沒有任何陳設。東牆邊一張竹榻,榻柱上
掛著一支皮鞘已經黑紅的闊身短劍。榻側一個小小的木台,放著一把普通的木梳。榻前一張本
色無漆的粗製木几,上面是幾摞竹簡。這些東西只佔了一個小小角落。中間卻是一個石桌,一
片白布苫蓋著一張古琴。沒有女兒家必備的銅鏡,也沒有華彩的衣物,整個屋子空蕩蕩冷清清
的。
  孝公一路留心,進屋打量,此時已經是眼眶濕潤了。玄奇卻似乎沒有覺察,從陶罐裡倒出
一木碗清水,「河中活水,喝吧。」孝公接過木碗,咕咚咚飲盡。玄奇坐到竹榻上,卻看著孝
公不說話。
  「小妹,大父哪裡去了?」孝公的聲音有些顫抖。「爺爺雲遊四海,我也不知道此刻他在
哪裡。」
  「小妹,倏忽一別,就如此生分,世情原也淡薄也。」孝公一聲嘆息。
  「你,是用衛鞅為左庶長變法了麼?」玄奇突然問。
  孝公驚訝,卻又高興,「是啊,你知道了?」
  「是否在渭水草灘一次刑殺七百三十六人?」
  「是啊。你也知道了?」
  「是否殺了名士趙亢?是否毀掉了民居數十萬?是否還要準備焚燒民間《詩》《書》?你
說,是不是?」玄奇疾言厲色,一連串追問竟是滿臉脹紅。
  孝公點點頭,笑容已經從臉上褪去,「玄奇,這些都是事實,但卻不是你說的那個味道,
也不是墨家所說的暴政。」
  玄奇嘴唇青紫,牙關緊咬,卻突然淚如泉湧,趴在小台上飲泣,「嬴渠梁,你為何要那樣
做?為何呀?難道變法就一定要那樣麼––」
  孝公走到竹榻前扶著玄奇的雙肩,「小妹,不要傷心,許多事我們都要慢慢說。你如果相
信我嬴渠梁,就給我一個說話的機會,好麼?」
  玄奇回身,猛然抱住孝公,吞聲飲泣不止。孝公心中一陣酸楚,大滴淚水滾落在玄奇烏黑
的頭髮上。玄奇覺察,抬頭仰望著那張誠實痛苦的臉龐,止住了哭聲。她伸手為孝公拭去淚水
,輕柔細緻,明亮的眼中一片體恤。孝公卻是心中潮湧,猛然抓住她的雙手,臉龐伏在她小小
的溫熱手心,強忍哭聲,卻也是淚如泉湧,渾身顫抖。玄奇將孝公的頭緊緊抱在胸前,輕聲道
:「想哭就哭吧,有我陪你,不怕。我什麼都對你說,什麼都說,哪怕他們殺了我––」
  天色將晚時分,兩人終於平靜了下來。玄奇詳細講述了墨家要對秦國動手的經過和自己受
懲罰的原因,「老師斥責我大事迷亂,不堪大任,罰我在這裡自省三年,同時探察秦國有無改
弦更張。我今日上山採藥,聽得有人和歌,聲音似很熟悉,一個不慎,腳下踩空,便滾了下來
。誰想果然是你呢。」孝公也說了秦國變法、衛鞅遇刺、自己遭到襲擊等事,嘆息一聲,「我
最擔心的就是衛鞅。秦國不能沒有衛鞅,不能沒有變法啊。」
  「莫得擔心。墨家子弟在櫟陽受到了意外襲擊,大約鬼谷子門人有意阻撓。老師見冬天將
至,已經命令鄧陵子撤回大山,來春再進櫟陽。至於對你這個暴君,苦獲一擊未中,料你還要
去隴西,正準備第二次捕獲呢。怕不怕?」
  孝公爽朗大笑,「捕獲?我正要送上門去呢。老墨子也忒小瞧嬴渠梁了。」
  玄奇笑道:「你真的不怕在墨家生出意外?」
  孝公肅然,「墨家子弟為了學派信念,尚死不旋踵。嬴渠梁肩負一國正道,豈能逃避風險
而苟且偷安?」
  玄奇在孝公臉上輕輕親了一口,「我從開始就知道,你是個秦川強牛!」
  秦孝公哈哈大笑,「你呢?不也是個墨家強妞?」卻將「妞」念成了「牛」,使一口溫婉
官話的玄奇不禁笑得前仰後合。
  秋月已上東山,玄奇在茅屋裡做了野菜餅和米粥。孝公生平第一次如此貼近的看女子下廚
,見玄奇圍著粗布圍裙,又顯得明艷本色,不禁一股溫暖湧上心頭,暗自感慨隱居田園的愉悅
灑脫,自己卻偏偏無緣。片刻之間,青綠的野菜麵餅和金黃的米粥便擺在了木几上,孝公胃口
大開,吃喝得嘖咂呼嚕,聲氣大作。玄奇笑得不亦樂乎,「我的國君大人,你慢點兒好麼?饞
相!」便拿面巾輕拭他額頭汗水,孝公高聲道:「再來一碗!」理直氣壯的樣子儼然夫君。玄
奇拍拍他的頭,「吆喝什麼?村漢一般。」孝公慨然道:「村漢好啊,一個老妻三間屋––下
邊什麼來著?」玄奇咯咯笑得彎腰蹲在地上,眼中卻閃著晶瑩的淚光,上氣不接下氣,「冬來
,火炕,春來––」卻不再說了,轉身盛粥。
  「哎,這春來如何?」
  玄奇悠然一歎,「春來哭啊。」
  孝公笑道:「這詞兒不好,春來哭甚?」
  「暖陽陽,餓斷腸。不哭麼?」
  孝公恍然歎道:「是了是了,難怪孔夫子沒有沒有將它編進《詩》裡呢。」
  玄奇揶揄道:「村漢好麼?」孝公默然一嘆。
  吃罷晚飯,明月已到中天。玄奇領著孝公在河谷漫步。孝公猛然問:「小妹,你一個人如
何在這裡維持生計?能自食其力?」顯然,這個問題一直擱在他心頭。
  玄奇笑道:「做國君就是傻。給你說吧,每一個墨家子弟,在總院之外都有一個自立的小
田園。這些小田園必須是自己親手開墾的,一則做在外遊學的根基,二則是總院在各國的活動
根基。這片河谷小園,是我在三年之間斷斷續續開墾的。你來看,這裡是我的穀田,小十畝,
足夠吃。這裡是菜田,大約一畝,也夠了。山上,還有取之不盡的藥材野菜呢。」
  「那還有衣服、農具、其他所需器物呢?」
  「換呀。拿我不用的東西到集市上換。」
  「你拿什麼換?家徒四壁,有用不上的物事?」
  玄奇笑笑,「我的國君,你還真得好好學學呢。你看,這是兩株桑樹,那一株細小的是女
桑,那株高大的叫柘桑。記得孟子的話麼?」
  孝公恍然笑道:「啊,孟子曰,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
  「如此便是了。」
  「話雖如此,可這兩株桑樹,究竟能做甚物事?我終不明白。」
  玄奇咯咯笑著,「你也就是問我吧。」掰著指頭訴說起來,「聽好了。三年桑枝,可以做
老杖,三錢一支。十年桑枝,可做馬鞭,一支二十錢。十五年乾枝,可做弓材,一張弓兩三百
錢。做木屐,一雙百錢。做劍柄刀柄,一具十錢。二十年老桑,便可做軺車良材,一輛軺車,
可值幾多?曉得麼?」
  孝公驚訝道:「軺車一輛,萬錢左右呢。」
  「是啊。桑樹還可做上好馬鞍。桑椹則可食可賣。我那株柘桑盡皆寶貝,柘桑皮是藥材,
也還是染料,能染出柘黃色絲綢呢。柘桑葉餵蠶,其絲異常細韌,可做上好琴弦,清鳴響徹,
勝凡絲遠矣。凡此等等,豈不能換來等閒日用之物?那株女桑更寶貴,不對你說了。」玄奇一
口氣說來,竟是珠玉落盤般脆亮。
  孝公不禁感慨嘆息,「我只知公室之桑,由國后於春三月沐浴而種,可絲衣。竟不知桑樹
有此等諸多用途,何其蠢也!」
  玄奇大笑,「蠢蠢蠢!蠢哥哥!」拉著孝公雙手,「想不想聽我奏琴?」
  「好啊,我正想聽聽柘蠶絲做的琴弦呢。」
  玄奇高興的搬出古琴,安放在穀草垛旁的一塊青石上,又恭敬的燃了一炷香插在琴前香爐
裡,坐正身子,輕撥琴弦,一陣清亮渾厚的叮咚琴聲便在谷中盪開,典雅曠遠。玄奇望著圓圓
的秋月,輕聲吟唱:
  陳倉河谷兮渭水之陽
  養育斯人兮慰我肝腸
  女桑柘桑兮齊我百物
  禾田菜園兮做我穀倉
  淙淙流水兮琴聲泱泱
  山月皎潔兮與訴衷腸
  松濤嗚咽兮入我夢鄉
  青燈黃卷兮流我時光
  今欲別去兮誰做惆悵
  女兒依依兮戀我陳倉
  戀我陳倉兮永莫相忘
  衣食父母兮山高水長––
  琴聲戛然而止,那飄渺的餘音卻在山谷久久迴盪,孝公不禁聽得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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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02:11:38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霹靂手段


【第一節】

  衛鞅從來沒有這樣生氣過。
  鐵工坊的大火撲滅,剷除了焦土廢墟,不消幾日,磚石砌成的大屋代替了原先土牆木柱的
破舊房子和工棚,鐵工們一片歡呼,立即又緊張忙碌起來。就鐵工坊而言,更新了破舊作坊,
鐵器產量有所增加,未嘗不是好事。但是,鐵坊事件的當晚,墨家劍客刺殺衛鞅的消息便不脛
而走,櫟陽城人心惴惴不安,各種流言又一次瀰漫開來,波及到不明真相的郡縣村莊。衛鞅的
氣惱正在於此。他很清楚,襲擊並趕走墨家子弟者,必定是同情變法維護自己的某種勢力。但
他們卻是幫了一個倒忙,使櫟陽城乃至秦國冬眠的反變法勢力甦醒了過來,國人因為獲得土地
而喚起的變法激情頓時被潑了一盆冷水,又忐忑不安的懷疑起來。這肯定是襲擊墨家的勢力始
料不及的。
  他們究竟是什麼勢力呢?以衛鞅對天下民間力量的瞭解,竟是想不清來路。能在櫟陽城將
三十個墨家劍客在片刻之間乾淨利索的趕走,絕不是等閒門派。戰國學派中,能和墨家在秘密
行動上一爭高下者,惟有鬼谷子一門。其餘學派雖多有深藏不露的特出劍士,但畢竟是修學為
主,不可能實施這種霹靂風暴般的襲擊行動。即或是名將淵藪的兵家,也因志不在此而素來不
搞秘密行動。那麼說,是鬼門發動了這場襲擊?有可能。因為鬼谷子一門在政學上是堅定的法
家,歷來反對墨家用大而無當的「兼愛非攻」干預國家法制。再者,鬼門多奇能異士,高明如
百里老人者當有百數十人之多,雖在整體行動上與墨家無法抗衡,但在一次行動中擊敗墨家還
是完全有可能的。但是,鬼門一旦出山,組織非常嚴密,不可能不給自己一個消息。難道老師
違背了讓他獨自承擔人世風險的諾言,想伸手幫他?不。不可能。老師對他的約定,凝聚了漫
長的思考,那是老師對抗天下的秘密試驗,不可能改變。再說,以鬼門的為政智慧,豈能想不
到這樣做的後果?豈能幫他一個倒忙?應該說,不會是鬼門所為。哪,能有何人呢?難道山東
六國會保護我衛鞅麼?匪夷所思!衛鞅為這個念頭感到滑稽,不禁哈哈大笑。
  「左庶長,何事可樂?」景監走進書房。
  「歧路亡羊,四顧茫然,安得不樂?有事麼?」
  「我聞,近日甘龍給太子講書了,講得是《尚書》之《洪範》。」
  衛鞅頓感詫異。這甘龍是太師,儘管名位尊崇,但畢竟不是太子傅,等閒情況下是不能給
太子講書的。按照秦國慣例,太子傅之外的大臣要給太子講書,首先要由太子傅上報國君,國
君許可,方得講書。如今秦孝公遠在西陲巡視,何人許可甘龍對太子講書?太子傅只有兩人,
嬴虔居左領銜,公孫賈居右講書,難道是嬴虔做主請甘龍講書的?這件事情看起來微不足道,
但是卻有著微妙深遠的糾葛。太子乃國家儲君,變法國策能否延續,太子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
。而太子接受何種治國主張,則又是國策變化的根基所在。秦孝公不可能不明白其中奧妙。但
是太子正在少年,同時為了安撫元老重臣以保證變法順利,秦孝公才讓公孫賈做了太子傅,為
防萬一,又讓耿耿忠心的兄長嬴虔居左領銜;同時明確告誡公孫賈,三年之內,主要給太子講
授技能性知識性經典,諸如農書、樂書、兵書與儒家六藝等。秦孝公曾對衛鞅暗示,合適時候
,將把教導太子的重任交給衛鞅。衛鞅心裡也很明白這一點。如何不遲不早,偏偏在墨家刺客
暴露而流言四起的時候,甘龍竟然給太子講書了?而且是赫赫有名的《尚書‧洪範篇》!
  「景監,我要去拜會公子虔,你以為如何?」
  「該當如此。公子虔乃首席太子傅,也許與他有關聯。」
  片刻之後,一輛粗樸的軺車駛出左庶長府,直奔上將軍嬴虔府邸而來。變法繁劇,衛鞅已
經很長時間沒有與嬴虔單獨見面了。作為現任執政大臣與曾經執掌軍政大權的重臣,衛鞅與嬴
虔本該經常溝通的。衛鞅心中十分明白此中三昧,然則秉性所致,衛鞅對沒有公事內容的諸種
拜會與溝通始終沒有熱情。「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是當時名士們對衛鞅的評價。這種性
格在尋常士子身上即或有,也難以極端化的表現出來。但在衛鞅這樣的執政大臣身上,則這種
極端性格完全可能將人變成冷冰冰的公務機器。繁劇的公務淹沒了一切,滲透在衛鞅的行動與
生活中。這種無私忘我的稟賦,就在無窮盡的公務中放大了,極端化了。在官場交往中,衛鞅
沒有私交,惟有公務。與任何人謀面,公事一完立即送客。他處置公務的速度令所有的屬吏吃
驚,滿蕩蕩兩案公文晚上抬進書房,第二天卯時便準時分發到各個官署,從來沒有延誤過那怕
半個時辰。吏員報事,沒有人超過半柱細香的時間。衛鞅有規矩,銅壺滴過二十,吏員還不能
將一件事說明白,便立即讓他下去理清頭緒再來。三次超出,便罰俸一石,六次超出,貶職左
遷,調出左庶長府。兩年多來,衛鞅已經罰了十三人,貶了九人。沒有專精公事而心無旁鶩的
秉性,這種極高的公務速度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要這樣一個執政大臣去經常性的拜會應酬,自然也是無暇為之了。
  與衛鞅相反,嬴虔卻是悠閒得很。自嬴虔將左庶長位置讓給衛鞅,嬴虔的公事就大大減少
。官場政壇,公事多少就是權力大小。一個悠閒的官員,即或是位高名尊,假若必須做的公事
很少,無疑就是權力已經流失了。秦國的左庶長爵位不高,但歷來是兼領軍政的權臣位置。嬴
虔既然讓出了這個位置,原本在軍中的事務便也漸漸減少。上將軍職位雖在,但在不打仗時卻
沒有多少實際事務。因為日常性的軍中大事也歸左庶長,具體軍務則有車英這樣的衛尉和大小
將領。所以,這個上將軍也幾乎成了一個掛名的統帥。至於太子傅一職,對他更是有名無實,
本來就可以撒手不管。再說,讓他這個火暴性子去細緻調教一個少年侄子,也真是未做先煩。
如此一來,正當青壯的嬴虔,竟然和老太師甘龍一樣閒暇了起來。雖則如此,嬴虔並沒有任何
怨言。他知道為政在專,多一個人插手,往往倒是事倍功半。當初自己既然對尚賢讓權有功,
今日又何須無事生非?嬴虔很通達,無非總覺得空落落而已。每日裡練劍讀書,便成了他最主
要的兩件事。聽得衛鞅來到,嬴虔高興的迎出門來,「呵,左庶長大駕光臨,當真稀客!」說
著便走到車前,伸手要扶衛鞅下車。
  衛鞅一旦將拜會來往當作公務,心思便機警細緻,對每個細節都非常注意。他在軺車上一
直站著,見嬴虔出門走來,便遙遙拱手,軺車尚未停穩便跳下車來,迎住了嬴虔的雙手爽朗大
笑,「太子傅,別來無恙?」使勁搖搖嬴虔的胳膊,就像軍旅中老友相見一樣粗率。
  「手勁兒好大!我可是不行了。」嬴虔大笑,拍打著衛鞅肩膀,「進去說話。」便拉著衛
鞅的手一路笑談著進得府來。嬴虔府邸在秦國尚算寬敞,五開間四進帶一個小跨院,一進門廳
護衛,二進一座小庭院,三進正廳,四進書房劍房。嬴虔領著衛鞅穿房過廳,邊走邊指點介紹
,最後推開劍房走廊的一道圓門笑道:「此地如何?」
  眼前竟是一座幽靜的小院!幾株桑樹,一畦菜田,頂頭竟是一座土堆的山包,山上有一座
小小石亭,亭下有石桌石墩。整個院子整潔乾淨,使人身心為之一爽。衛鞅不禁讚歎道:「身
居城堡,有此田園小築,此生足矣!」
  嬴虔大笑,「這是小跨院改的,左右無事,我花了半年工夫。」
  「你我就在石亭敘談,如何?」
  嬴虔拊掌笑道:「妙!我也正有此意。家老,搬一罈好酒來!」
  兩人在山頂石亭坐定,秋陽無力,涼風半透,竟是分外清爽。家老搬來一罈好酒、兩尊食
鼎並一應食具,一切周到,便悄悄下了亭子。
  「來,你我經年不見,先乾此一爵!」嬴虔慨然舉起大大的酒爵。
  衛鞅舉爵,「近在咫尺,少來拜望,先行謝罪了。」一飲而盡。
  「哪裡話來?你公務繁劇,我疏懶成習,各杖五十!乾!」嬴虔大笑飲盡。
  衛鞅咂咂嘴,拍案笑道:「這是趙酒!多年未沾了,今日竟有此口福,再乾!」
  嬴虔臉上迅速掠過一片紅潮,慨然笑道:「慚愧慚愧。這是趙國一個故交馬商送了一車。
我歷來不飲趙酒,都送了公孫賈幾個,留下幾罈,偶爾飲了一回,嗨!娘的,就是不一般!早
知你如此品評功夫,你我分了豈不大好?竟便宜豎子也!」又是一陣大笑。
  「酒茶無家,原是放不住的。」衛鞅笑道:「公孫賈也好酒麼?」
  嬴虔搖搖頭,「哪裡?他拿我的酒給老甘龍上貢呢。」
  「豈有此理?老太師滴酒不沾的呀。」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老甘龍在外不飲酒,然在家卻用酒浸草藥飲之。」
  「浸藥之酒,宜醇厚凜冽,趙酒正是對路。」
  「正是如此。」嬴虔笑道:「那公孫賈便來我這兒討去幾罈,送了老甘龍。」
  「也是。公孫賈與老太師畢竟有師生之名,敬師原是該當的。」
  嬴虔微微冷笑,「敬師?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公孫賈也。他是為了勞動老甘龍替他講書
。」
  「講書?請老太師教誨他兒子麼?」
  「那裡。給太子講書。公孫賈在我這裡絮叨,言說他自己修習甚淺,幾篇古文揣摩不透,
想請老甘龍給太子課講。你說此等小事也來聒噪,煩不?過了幾日,又來絮叨,說老甘龍已經
答應,問我該講何典籍?我哪兒懂啊?就說你自己看吧。不想他竟厚著面皮向我討酒,說我不
飲趙酒,不妨讓他孝敬老師。你說,他如何就知道我不飲趙酒?那個笑呵,讓我發膩。我就給
了他幾罈酒,立馬送客!」嬉笑怒罵間,嬴虔竟是充滿對公孫賈的輕蔑與厭惡。
  衛鞅聽得分明,心中不禁一個激靈––好個陰鷙的公孫賈!事事都向首席太子傅「稟報」
了,又事事都按照自己的謀劃辦了。嬴虔卻是什麼也不知道,卻又無法說自己不知道,但凡有
事,又必須擔待!仔細一想,此事還只有嬴虔這個角色可以扳過來。衛鞅便又大飲了一爵,慨
然笑問,「公子,可知老太師給太子所講何書?」
  嬴虔搖搖頭,「管他甚書?還不都一樣?酒!」
  「老太師講的是《尚書》之《洪範篇》。」
  「有何不妥麼?」
  「公子,《尚書》之《洪範篇》,乃殷商箕子對商王講述的治國主張,王道陰陽學說之經
典,師古敬天,貶斥人為。王道之說,無出其右。」
  嬴虔一怔,思忖間臉色便陰沉起來,「啪!」的一掌拍在石桌上,「直娘賊!」彷彿又在
軍中,粗魯的罵了一聲霍然站起,「左庶長自回。我去太子府。」
  甘龍正在侃侃講書,陰陽頓挫,有聲有色。
  秦國的太子府,實際上是國府宮的一個偏院。院中最大的是書房,六間房子中分為二,東
面是講書廳,西面是讀書寫字房。公孫賈給太子的作息時間劃分得簡單明瞭:五更至卯時練劍
,早晨練字並刻簡,午飯後講書,晚間一個時辰溫習。
  太子嬴駟是秦孝公與比他大六歲的一個宮女所生。那個宮女叫採桑,生下嬴駟後一個月便
突然失蹤了。她在嬴駟身旁留下了一方白布,血寫著八個大字––身患內疾,遠遁山林!從此
便再也沒有回來。初知人事的嬴渠梁那時很是氣憤,認為採桑是個無情無義的女子。及至加冠
成年,嬴渠梁才理解了那個美麗宮女的苦心––老秦風習樸野,私生子倒是照常承繼大業,然
對其母卻往往有諸多非議。採桑若留在宮中,蠱惑儲君的惡名在宮廷糾葛中隨時可能成為兒子
的致命陷坑。斷然離開,一了百了,豈非聰敏絕頂的奇女子!從那以後,嬴渠梁翻然悔悟,發
憤立身,竟是一直沒有娶妻立后。嬴駟由太后撫養長大,天賦過人,性格成熟很早,十二三歲
就像一個成年人般深沉多思。尋常時間聽公孫賈講書,他極少像一般孩童那樣問來問去,偶然
問一句,卻往往令公孫賈難以做答。有次,公孫賈講許行的《農經》。嬴駟突然問:「先生言
,許行楚人,南蠻嚼舌,如何便通中原農事?」公孫賈面紅耳赤,沉默片刻方才答道:「此乃
孟子之言也,吾何以知之?」
  今日講書的是甘龍,嬴駟倒是非常恭敬,聽講一個時辰竟是神色肅然。小太子很景仰這個
白髮蒼蒼的老太師,從小就知道他是秦國的三世老臣、學富五車的東方名士。《尚書》又是他
第一次聽治國大道,確實是津津有味。
  「統而言之,《洪範篇》乃萬世楷模。五行、五事、八政、五紀、三德、五福、六極,乃
天地萬物運行之恆轍,治國理民之大綱,交友為人之準繩也。三代之治,所以垂世,皆賴箕子
《洪範》之力也。春秋以降,王道式微,霸道崛起,此所以天下大失康寧,水深火熱之故也。
惜我秦國,本東周開國諸侯,自穆公百里奚力行王道,大出天下以來,竟是世風日下,淳厚盡
失,王道湮滅,國勢淪落;河西之地盡失,隴西之族屢叛,庶民惶惶,朝野怏怏,國將不國,
殊為痛心。嗚呼!穆公安在?百里奚安在哉?!」老太師甘龍講到最後,竟是白頭顫抖,伏案
痛哭失聲。
  嬴駟畢竟童稚純真,驚訝非常,連忙上前撫慰,「老太師莫要傷慟,國家大政,從長計議
嘛。公父回來,嬴駟定然稟明老太師一片忠心,力諫老太師主政治國便是了。」
  「咳!」公孫賈重重的嘆息一聲,淚光晶瑩,哽咽有聲,「太子啊,今非昔比,斷斷不可
莽撞。老太師一片苦心,太子心知足矣,何敢奢望亡羊補牢也。」
  「老師之言差矣!」嬴駟慷慨正色,「亡羊補牢,猶未晚也,何談奢望?爾等老臣,難道
以為公父乃昏庸之輩,不納忠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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