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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孫皓暉] 大秦帝國系列一 黑色裂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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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02:14:40 |只看該作者
  「先生,魏國已經大舉進攻趙國,同時在巨野澤北岸屯兵八萬。先生對此有何高見?」齊
威王倒是開門見山,謙恭求教。
  孫臏淡淡一笑,「噢,終究是開始了。」他一點兒沒覺得突兀,侃侃道:「魏國攻趙,是
吞併天下第一步。趙成侯新喪,太子剛剛即位,魏國抓住這個時機,顯然想一舉滅趙。以趙國
目下之將才兵力,絕非魏國對手。近日之內,趙國必然要向齊國求救。」
  「齊國當如何應對?」
  孫臏微微一笑,「敢問齊王之志若何?」
  「先生何意?」
  「齊王若滿足於偏安東海之濱,則趙國可任其自生自滅。齊王若志在天下,則趙國存亡事
關重大。」孫臏笑著頓住了。
  齊威王拊掌大笑,「東海一隅,窩得人心慌呢。」
  孫臏點了點頭,「齊王須知,趙為大國,可使魏國增加六百餘萬人口、一千餘里國土。趙
國一滅,燕國與中山國便失去屏障,魏國可順勢攻滅。那時候,整個大河之北,直到陰山草原
與遼東海濱,縱橫萬里,皆成魏國,其勢將難以阻擋。」
  「先生之言,洞察深徹。上將軍薦舉先生為齊軍統帥,籌劃救趙之戰,懇請先生萬莫推辭
。」突然之間,齊威王說出了來時尚有猶豫的決斷。孫臏的短短剖析,已經使他感到了這位兵
家名士並未因這場人生災變而心智衰頹,他的智慧依然在熠熠閃光,而且更有了一種老辣洗練
的成熟與深沉。歷經劫難而身負大任,這種人絕不會誤事!這便是齊威王在瞬息之間的判斷。
  孫臏依舊是淡淡微笑,「臣致力兵學,自當為祖國盡忠效力。然則,我王需聽臣一言。」
  「先生請講。」
  「臣肢體殘損,提兵戰陣之間,不能激勵士氣,反遭敵無端嘲笑。以臣之見,當以上將軍
為統帥,臣願為軍師,一力籌劃,擊敗魏軍。」
  田忌笑道:「我薦舉先生,因只有先生才敵得龐涓。先生卻反來薦我,豈有此理?」
  孫臏大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此之謂也。」
  齊威王思忖有頃,點頭道:「先生之言,出自肺腑,亦較為周全。自即日起,田忌為三軍
統帥,孫臏為齊國軍師,即刻辦理兵符印信,進入大戰準備。」
  「臣等遵命!」田忌孫臏慨然應命。
  三天之後的深夜,趙國特使急如星火般趕到臨淄,向齊國求救!
  齊威王對特使說,出兵事大,需要和臣下們認真商議,請特使在驛館等候幾天。不想三天
之內,趙國連派三名特使請求齊國救援。最後的特使還帶來新君趙肅侯的親筆信,答應魏國退
兵之後向齊國割讓十座城池。雖則如此,齊威王還是到了第十天才正式回答趙國特使,齊國決
定出兵援救趙國,但齊國大軍與糧草輜重的調集需要時間,趙國至少要堅守一個月,齊軍才能
到達。趙國特使雖然焦急,也只有連連答應,留下一名聯絡斥候,便急如星火的趕回邯鄲報信
去了。
  這時候,趙國正陷在驚慌動盪和全力激戰之中,邯鄲城已經岌岌可危。
  在七大戰國的初期,全面強大的次序大體是:魏國、楚國、齊國、韓國、趙國、燕國、秦
國。趙氏部族在晉國時期,是四大部族(智氏、趙氏、魏氏、韓氏)中最為悍勇善戰的一支。
四大部族中,惟有趙氏歷代為將,執掌晉國兵權,具有久遠的軍爭傳統。但是在趙魏韓三族聯
合消滅了最強大的智氏,進而三家分晉之後,趙國卻始終沒有湧現出像魏文侯魏武侯那樣英明
的君主,更沒有進行像魏國、楚國、齊國甚至韓國那樣的變法,所以被一個一個的變法之國甩
在了後邊,成為稍強於燕國與秦國的二流戰國。這種狀況一直維持到戰國中期的趙武靈王胡服
騎射之前。成侯趙種是趙國前期最有為的君主,曾對燕國和中山國造成巨大壓力,幾次幾乎就
要吞滅中山國!但趙種有一個最致命的缺陷,就是性格的激烈偏狹,不善於採納良謀,不善於
與鄰國斡旋。最大的失誤,就是失去了與韓國合作消滅魏國的那次天賜機會。趙國在他掌權的
時期,雖然始終在氣勢洶洶的南征北討,國土民眾卻幾乎沒有增加。趙種做了二十六年國君,
就積勞去世了。太子趙語只有十八九歲,很缺乏歷練。這正是國家最忌諱的「主少國疑」的微
妙時期––國君年少,舉國疑慮。同時,趙國又沒有久經風浪的棟樑大臣與著名將領支撐局面
,正是最害怕強敵入侵的脆弱時期。
  魏國恰恰選擇了這個機會,向趙國猛烈進攻!
  魏國二十萬大軍在龐涓率領下分三路北上。第一路右軍五萬,從澠池北上,渡過少水,從
南面逼近邯鄲。第二路左軍五萬,從魏國北部的離石要塞向東開進,攻克晉陽,再從北面壓迫
邯鄲。第三路中軍十萬,由龐涓親自統領,從平陽東渡汾水,攻克上黨要塞,從西邊直逼邯鄲
!半個月內,三路大軍竟是勢如破竹,連克沿途二十餘城,將邯鄲北西南三面圍定,只留下東
面缺口,而邯鄲的東面,又恰恰是洶湧的漳水!
  歇兵數日,龐涓下令攻城。魏國的步兵歷來強於騎兵,所謂馳名天下的「魏武卒」,說得
正是魏國步兵。攻城作戰,步兵是絕對主力,正是魏武卒大大的用武之地。趙國則因為長期與
北方的匈奴、林胡的遊牧騎兵作戰,便自然形成了很有戰力的騎兵,步兵則相對較弱。守城防
禦戰,主要依靠的恰恰是步兵。兩相比較,魏國以其特長,攻擊趙國所短,邯鄲城的陷落自是
必然的了。龐涓乃兵家名士,早在出山之前就對列國兵力、特長及弱點瞭如指掌,所以勝算在
胸,不急不躁,讓士兵們養足了精神再從容進攻。魏軍將士在舉國狂熱中已經滋養出傲視天下
的激情和勇氣,人人熱血沸騰,個個狂野躁動,竟是完全不將趙軍放在眼裡。
  當三百多面牛皮大鼓開始沉雷般轟鳴時,魏軍武卒的方陣也轟隆隆開動了。
  方陣以一百人為一個方隊,配備一架雲梯,形成一個進攻單元。每十個方隊組成一個獨立
方陣。邯鄲城西面城牆最長,魏軍主力展開了二十個方陣兩萬武卒,作為第一輪猛攻。縱深地
帶的四十個方陣也已經排列就緒,準備做第二輪第三輪的連續猛攻。按照龐涓的謀劃,三輪猛
攻之後,邯鄲必破!西北南三面城牆同時猛攻,趙軍必然從沒有魏軍的東門逃走,這是龐涓專
門留給趙軍的逃亡路線,也是「圍師必闕」的古老兵訓。龐涓其所以照搬了這條古訓,在於他
不想四面圍定而讓趙軍做絕望的困獸死鬥,城池反而難破。給趙軍留下一條退路,實際上是瓦
解趙軍鬥志的妙著。但是,龐涓又絕不能讓趙國君臣的殘兵真正逃跑,那是後患無窮。他已經
在漳水西岸和東岸埋伏了三萬精銳騎兵,專門對付漏網之魚。
  龐涓相信,滅趙的整體謀劃是嚴密得當的,趙國一定會被一舉消滅。這是他出山以來真正
的滅國大戰,也是他龐涓躋身一代名將的成名大戰,絕不能有絲毫差錯。
  龐涓站在與城牆等高又可自由推動的木樓司令台上,猛然劈下令旗!
  隨著大鼓轟鳴,早已經整肅排列在方陣之後的兩萬名二十石強弩手驟然發動,向邯鄲城頭
的女牆垛口萬箭齊發,使城頭守軍不敢露頭。與此同時,魏軍方陣在震天戰鼓中隆隆推進。瞬
息之間,雲梯便靠緊了城牆,震天動地的吶喊聲驟然響徹原野。魏軍武卒迅猛有序的爬上雲梯
,殺上城頭。這時,寂靜無聲的邯鄲城頭,卻驟然立起了一道人牆!
  一場殘酷激烈的浴血攻防戰開始了。
  數千里之外的臨淄郊野卻異常平靜。連綿軍燈伸向遠方,溶匯在漫天星斗之中。如果不是
偶爾的戰馬嘶鳴,誰也想不到這片山地裡隱藏著十餘萬大軍。在這片軍營的中心地帶,一桿大
纛旗迎風舒展,斗大的一個「田」字隱約可見。大纛旗下的中軍大帳裡燈火通明,兩個身影清
晰的印在帳幕上。
  「先生,明天我軍便直撲邯鄲,和龐涓決戰,給先生復仇!」田忌慷慨激昂。
  孫臏在輪椅上微笑著,「將軍以為,齊軍戰力與魏軍如何?」
  田忌沉吟,「齊軍技擊聞名,然與魏武卒相比,稍遜一籌。」
  「將軍,此戰對我軍有四不利。」孫臏平靜的掰著手指,「齊軍戰力較弱,為其一。我軍
長途奔襲,魏軍以逸待勞,為其二。我軍十五萬,魏軍二十萬,敵眾我寡,為其三。直撲邯鄲
,魏軍八萬卡在巨野要道,少不了要衝殺損傷,到了邯鄲兵力更少,此其四。將軍以為然否?」
  田忌沉默良久,點頭,「以先生之意,此仗不能打了?」
  孫臏搖搖頭,「那倒不是。此戰只能智取,不能硬拚。」
  「縱然智取,也得到邯鄲打仗啊。」
  「不一定。」孫臏搖頭微笑。
  「不一定?」田忌訝然失笑,「救趙救趙,不去邯鄲,如何救趙?」
  「將軍,此戰糾葛甚多,不能以常法謀劃,須得出奇制勝。這個『奇』字,就在於我軍不
赴邯鄲尋戰,而直搗魏國大梁。大梁,乃魏國在建新都,軍輜重地,魏國絕不允許大梁陷落,
必得回兵救援。此謂攻其必救也。此戰制勝處,在於我軍於魏軍回救大梁時,中途伏擊,一舉
擊潰,事半功倍也。」孫臏沒有笑,也說得很慢,彷彿在將長期的思慮一絲一絲的抽了出來。
  田忌卻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打過多少仗了,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打仗竟然可以這樣打
?不去戰場而去後方!仔細咀嚼一番,竟是大有奧妙。大梁離齊國邊境只有三百多里地,騎兵
大半日可到,步兵晝夜兼程也就一天一夜;而邯鄲則有千里之遙,利弊自然一眼可見。再者,
齊軍開赴趙國的大路只有一條,這正是已經被魏軍封堵的巨野要道!而齊國通往魏國的道路可
是很多,魏國根本沒有重兵防守,也無法全面防守。秘密進軍大梁,可以說不會有任何麻煩或
抵抗––想到這裡,田忌不禁恍然大笑,「快哉快哉!先生奇人奇策也!」
  田忌畢竟也是久經沙場的名將,一旦豁然貫通,立即按照孫臏的謀劃行動起來。
  第二天清晨,孫臏出手第一顆棋子––派出兩萬兵馬,由副將訾牛率領,偽裝成十萬大軍
,大張旗鼓的從巨野北面的燕齊邊境向趙國方向進發,引誘魏國太子申和公子卬的八萬人馬離
開巨野,去「增援」龐涓。巨野魏軍一旦入趙,訾牛人馬便立即秘密撤回,到桂陵山地埋伏。
  日暮時分,孫臏出手第二顆棋子––六萬騎兵由田忌親自率領,向大梁快速進發,天亮趕
到城下,立即發動猛烈攻勢。七萬步兵隨後兼程進發,第二天午後趕到,立即加入攻城,給魏
國造成大梁行將陷落的強大壓力。
  由於魏國的強大,數十年來,魏國本土沒有過戰爭。長期的安寧富庶和「大魏無敵於天下
」的自信,大梁的三萬多守軍已經被風華商市將悍勇之氣淘洗得乾乾淨淨了,整齊威武的甲冑
,寒光閃爍的兵器,僅僅只有對庶民國人凜凜生威了。在刀兵連綿的戰國時代,竟有這樣一支
「老爺兵」,倒是確實罕見。當闌珊華美的夜市燈火還在滿城閃亮的時候,城外突然戰鼓如雷
喊殺連天,齊軍恍如天外飛來,竟突然出現在大梁城下猛攻!大梁城內的驚慌失措可想而知。
要不是大梁有天下最寬闊堅固的城牆,有用之不竭的長弓硬弩,大梁城幾乎要真正的陷落了。
  從黎明到午後的大半天之內,大梁守將竟然向安邑魏惠王派出了六次快馬特使求援!
  此時,孫臏出手第三顆棋子––主將田忌率領六萬精銳騎兵,撤出大梁,秘密回師桂陵山
地,與訾牛的兩萬人馬會合設伏,準備伏擊龐涓的回救大軍。
  暮色蒼茫之中,齊國的步兵對大梁展開了更加猛烈的攻勢!在天下大國的軍隊中,齊軍以
「技擊之士」聞名。也就是說,齊國軍卒的單兵技藝非常出色,長矛投擲、劍術搏殺、弓弩箭
法、徒手格鬥,都堪稱一流。實戰之中,攻城一方的團體衝鋒,往往被防守軍士的種種反擊所
分割,恰恰更需要單兵的勇猛精神和技擊能力去突破。齊軍步兵得其所長,攻城的威力竟是絲
毫不亞於魏軍對邯鄲的攻擊。更由於有意張揚聲威,在氣勢上竟是比邯鄲之戰更為猛烈。
  魏惠王大為驚慌,向龐涓接連發出十道緊急王書,命令他緊急回救大梁!
  而此時的太子申和公子卬也愚蠢中計,竟帶領八萬大軍匆匆趕往邯鄲。這兩個對打仗一竅
不通的「大將」,眼見齊軍聲勢浩大的越過燕國邊境去救援趙國,既怕龐涓兩面受敵,又怕龐
涓已經攻下邯鄲獨佔大功,反覆商討,竟是緊隨齊軍「追擊」,一直進了趙國東部。然則未到
漳水,齊軍卻突然在夜晚消失!兩人又是反覆計議,認為齊軍既然畏懼撤回,再回防巨野也就
沒有意義了,不如殺到邯鄲與龐涓一起滅趙,掙一份大大的軍功。於是一聲令下,八萬大軍便
直撲了邯鄲!
  此時的邯鄲城外,大軍已經攻破西門了。龐涓沒有理會魏惠王的緊急命令,沉著的下令繼
續猛攻,務必全面攻陷邯鄲。但是,當魏惠王的第十道手令到達時,龐涓終於慌亂了,若再抗
命不回,如果大梁真的陷落,那可是十個邯鄲也補不回來的。
  遙望洞開的城門和遍野的煙火屍體,龐涓臉色鐵青,痛苦的一拳砸在了大旗桿上。不偏不
倚,令旗「噗!」的落下,竟恰恰罩在龐涓頭上!龐涓大怒,一把扯下令旗,卻將頭盔連帶扯
落,頓時長髮散亂,猙獰可怖!左右護衛不由驚恐的後退。
  「三軍撤退!回救大梁!」龐涓嘶聲怒喝,眼中卻湧出了無可遏止的淚水。
  就在龐涓大軍悻悻撤出邯鄲,星夜奔赴在回師途中時,器宇軒昂的太子申公子卬也率大軍
趕到了邯鄲城外。兩人望著漆黑的曠野和肅殺的邯鄲箭樓,竟不知道如何是好?邯鄲城內的趙
肅侯君臣卻嚇壞了,以為龐涓回師,連忙計議如何趁著夜色逃出。如果這時太子申和公子卬能
夠猛攻邯鄲,也許趙國從此就消失於戰國歷史了。奈何兩人沒有一個正才,看見夜色中的煙火
屍體都瑟瑟發抖,又兼不知道龐涓為何退兵,反倒更害怕趙國軍隊出城襲擊。於是,八萬大軍
便尾隨著龐涓大軍的路標,逃竄一般的南撤回師。歷史的機遇,便和這兩個草包擦肩而過了。
  這時候,孫臏已經在桂陵 山道布下了第四顆棋子。
  桂陵山地是魏國的邊緣地區,西南距大梁二百里左右,東北面一百餘里便是齊魏交界的巨
野澤,東南數十里便是濟水。龐涓大軍回師大梁,若從魏國境內的安邑折向大梁,非但要走一
個大大的「弓背」,且大軍急行馳驅在繁華本土,速度更要減慢許多。而從趙國入齊的巨野大
道經桂陵到大梁,非但路程縮短三分之二,且在人煙稀少的邊境山原可兼程急行,速度自然快
了許多。所謂兵貴神速,龐涓不回軍則已,回軍則必須追求快速,否則便會兩頭功勞全落空。
孫臏自然很清楚這其中奧妙,料定這桂陵山地便是龐涓大軍回救大梁的必經要道。這片山原林
木茂密,山道狹長,十萬大軍埋伏在縱深三十多里的兩邊山原,竟是不露痕跡。
  一路之上,龐涓怒火中燒。齊國人無恥之尤,不敢救趙,還偏要在天下做對抗魏國的盟主
,分明是趁火打劫,奪取大梁的財富!一場滅國大業,竟被如此鼠竊狗盜的手段破壞,真真將
人氣煞!這樣的宵小之輩不徹底消滅,魏國豈能安寧?龐涓有何臉面做魏國上將軍?怒氣沖沖
的龐涓下令步兵後行,親自率領八萬騎兵,暴風驟雨般從巨野大道向南壓來,要將齊國軍隊堵
在大梁城下全部殲滅!
  巨野距離大梁只有兩三百里地,魏國鐵騎兩三個時辰就可以衝到大梁,齊軍縱然攻破大梁
,也要使他吐出嘴裡的肥肉。龐涓作為名將,對桂陵山地本應有一定的警覺。可是,此刻他卻
已經完全被憤怒和驕傲淹沒了。再說,這片山地也並不算特別的荒涼偏僻,谷地道路也不算很
狹窄,鐵騎通過並不算很艱難。兵家常識,只要騎兵能稍微展開,一般就不是最佳的埋伏地點
。大約在龐涓的心目中,也沒有特別留意過桂陵山地。所以,他在進入桂陵山地前下的唯一命
令是––散騎隊形,快速通過谷地!所謂散騎,就是騎士不再做五騎一列的「成伍」並進,而
是根據山間地形相對自由的選擇道路前進。這是騎兵通過山谷最快的方法。命令下達,魏軍的
八萬鐵騎在三十多里長的山谷中全面撒開,山道、山坡遍佈飛馳的騎兵,馬蹄如雷,山鳴谷應!
  孫臏在龐涓大軍進入齊國巨野大道前,撒出了第五顆棋子––圍攻大梁的七萬步兵快速回
師,從南面封堵桂陵山口,截擊漏網的魏國騎兵!龐涓率領騎兵前行,本是孫臏預料到的,這
時候撤出進攻大梁的兵力,大梁要經過安邑魏惠王再給龐涓通報,已經是來不及了。即或來得
及,龐涓也要全速前進,迎面截擊消滅齊軍,他決不允許齊軍逃走,更不會想到自己會有什麼
危險。孫臏摸透了龐涓的性格,大膽回兵,最充分的利用齊國的現有兵力來實現桂陵伏擊。
  夕陽暮色,龐涓騎兵深入桂陵山谷。突然,山腰戰鼓如同晴天霹靂在頭頂炸響!滾木擂石
排山倒海般從陡峭的山坡湧下,鐵蔟箭尖利的嘯叫著如急雨般飛來。山谷中奔馳的馬隊頓時擁
擠踐踏,人仰馬翻者不計其數。在魏軍尚未清醒的時候,齊軍便像洶湧的洪水,呼嘯著吶喊著
從兩面山坡猛撲而下!在這種狹窄險峻的山谷作戰,鐵甲騎兵無以奔馳騰挪,被齊國棄馬步戰
的八萬大軍壓在谷地,竟是無法伸展。
  面對漫山遍野的被動挨殺,龐涓驟然間清醒過來,大吼一聲,「全體下馬步戰!衝出山谷
!」
  經過兩個時辰的激烈拚殺,龐涓大軍折損大半,但也終於衝到了桂陵山地的出口。卻不想
恰恰遇上從大梁回師的齊國步兵,只見遍野火把,刀矛閃亮,箭如驟雨,堪堪封堵在山口!
  拚殺到夜半時分,龐涓只帶著殺出重圍的三四千人狼狽逃到大梁。後面兼程趕來的魏國步
兵也被齊軍回師截殺,一舉擊潰!僅僅一個晚上,龐涓率領的整整二十萬大軍,便損失了十三
萬之多。最可惜的是,所向無敵的魏國鐵騎幾乎全軍覆沒,驕傲的魏國武卒––天下唯一一支
重甲步兵也潰不成軍了。
  孫臏的圍魏救趙,像暗夜中一道強烈的閃電,照亮了被霧靄掩蓋的戰爭空間。
  人們猛然醒悟,原來戰爭空間竟是如此廣闊,竟可以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在運動中將戰場
無限拓寬!在騎兵步兵代替老式戰車的歷史轉換關頭,孫臏的圍魏救趙,使步騎野戰真正走進
了戰爭新天地。戰爭的動態形式,兵家的詭道本質,被真正的運動戰淋漓盡致的揮灑了出來。
從此,智慧與計謀在戰爭中大放異彩,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成為戰爭長河的奇
觀。兩千多年後,大戰略家毛澤東在史書上批了八個大字––圍魏救趙,千古高手!其所以如
此,在於圍魏救趙以綜合的形式,囊括了幾乎所有的重要的運動戰原則:避亢搗虛、攻其必救
、圍城打援、聲東擊西、製造假象、選地設伏、兵貴神速、集中分散、出奇制勝、揣情度理、
精神激怒等等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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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桂陵之戰,齊軍大勝,使得孟子黯然失色。
  且不說朝野間頌揚的都是孫臏田忌,最令孟子難堪的是,齊國許多重臣元老竟然都借此對
孟子生出莫名其妙的非議,彷彿孟子曾經反對過這場大戰一般。這些人中以丞相騶忌為甚,他
公然對齊威王說,孟子是迂腐過時的老古董,齊國最需要孫臏這樣的兵家大才。就連稷下學宮
的名士鄒衍、慎到、淳于髡、田駢一班人,也說了許多貶損孟子的話。相比之下,倒是那個少
正卯一般「偏激險惡」的荀況倒是公然讚頌孟子,上書齊威王,主張齊國應當竭力留住「博大
淵深坦率真誠」的孟子,「不用其為政之道,而用其治學之法,為齊國樹起文明的大纛!」一
日三傳,流言紛紛,孟子竟是感慨萬端。他當然很清楚,騶忌這樣的權力重臣反對他,是怕他
受到齊威王重用。這般人也很清楚,對孟子這樣名滿天下的大師,要麼不用,要麼重用,絕不
會打發他一個中大夫之類的閒職了事。孟子一旦重用,縱然不免去騶忌的丞相官職,也會分掌
丞相的一大半權力。對於騶忌這種琴師出身的士子,一旦失去丞相官職,就等於從貴族階層永
遠退出,甚至還有殺身之禍。孟子覺得這種將一生根基立在一頂高冠上的所謂名士,其實很可
憐,也很渺小,和他們共事一堂,很是齷齪。稷下學宮的鄒衍非議他,是怕他做了學宮令而奪
去自己「天下學帥」的地位。其他諸子跟著反對,則是畏懼孟子的學問辯才淹沒了他們在稷下
學宮的光彩。縱然是坦蕩磊落的荀況,也不認為他能治國理民,而只能治學。如此一片蜚聲,
顯然便是伸展無望的徵候了。孟子對齊國的一片熱誠,便也漸漸冷了下來。雖說齊威王對這些
議論還沒有任何表示,但孟子已經看到了齊國不是久留之地。
  這天晚上,孟子寫了一札坦率而又委婉的《辭齊書》,準備第二天呈給齊威王。
  萬章匆匆走進,很是興奮,「稟報夫子,齊王已經到了大門之外!」
  「噢?何人同行?」
  「齊王單車,無人同行。」
  孟子怦然心動,「打開中門,迎候齊王。」
  當孟子迎出大門的時候,齊威王已經下車向門口走來。孟子深深一躬,齊威王便拱手笑道
:「久未拜望夫子,心中甚是不安,今日特來討教。」孟子笑道:「孟軻何德何能,敢勞齊王造
訪?請。」說著便並行陪著齊威王來到正廳。孟子的弟子們都很興奮,肅然在庭院站成兩排,
聆聽老師與齊王的對話。公孫丑恭敬上茶,侍立一旁。萬章則在木屏風後準備錄寫夫子言論。
  「夫子啊,我軍雖大勝魏國,救了趙國,然本王卻遇到了難題。趙國對齊國竟很淡漠,不
結盟,不稱臣。燕國呢,一反常態,敵視齊國,挑釁邊境。楚國原先極力求我結盟伐秦,現下
卻突然背盟,倒向了戰敗的魏國。請夫子教我,此三國何以如此?齊國當如何應對?」齊威王
很困惑,也很認真。
  孟子卻微微一笑,「邦交詭道,小伎也,孟軻一無所知。」
  「詭道小伎?依夫子看來,何為正道大計?」齊威王驚訝了。
  「正道者,邦國法度也。大計者,庶民安樂也。」
  「然則,夫子不操小伎,何以治國安邦?」齊威王語氣中顯然有些惋惜。
  孟子卻異常平淡,「大道不舉,詭道何益?徒謀詭道小伎,非立國圖王之道也。」
  齊威王輕輕的嘆息了一聲,一時竟是無話。孟子從大袖中拿出一卷竹簡雙手捧上,「齊王
,這是孟軻的《辭齊書》。多謝齊王對孟軻的優厚相待。」
  「如何?夫子要離開齊國?卻是為何?」
  「孟軻家有老母,待得侍奉老母入土,孟軻也許可再來齊國。」
  齊威王默然良久,「夫子至孝,何能強留?」深重的嘆息一聲,似不勝惋惜。
  孟子不再多說,向來談笑揮灑的齊威王似乎也無話可說。孟子恭敬莊重的將齊威王送到大
門外,齊威王慨然拱手道:「夫子,三日後,本王為你長亭餞行。」
  那天晚上,弟子們都有些落寞之感,齊國和稷下學宮剛剛激起了他們心中的豪情大志,卻
突然要走,一時間不禁迷惘失落,圍在孟子周圍默默相向。
  「爾等鬱鬱無言,莫非怨為師離開齊國?」孟子微笑。
  公孫丑拱手道:「弟子以為,夫子當敬重齊王愛賢之心,倉促離去,似有唐突。」
  孟子依然是淡淡的微笑,「遊歷於諸侯則藐之,莫將其巍巍然置於心目。我儒家秉承大道
,當此頹廢之世,當為王者師,不可為王者器。為王者器,必行詭道小伎,其身必為芻狗。為
王者師,必行正道大計,其身不朽。方今齊國,芻狗橫行,大道湮滅,豈可蠅營狗苟,與之比
肩爭冠?」
  滿廳寂然,一股肅穆悲壯的殉道之氣,在弟子們心中油然生出。
  三天後,齊威王率領群臣諸子,在臨淄城外的郊迎長亭為孟子隆重餞行。氣氛似乎比迎接
孟子時還要熱烈。孟子在長亭外下車後,立即被大臣和稷下學宮的諸子們圍了起來,關切的問
候,熱烈的挽留,慇勤的撫慰,衷心的頌揚,熙熙攘攘的圍著孟子纏繞飛揚。孟子依舊是一副
永遠不變的沉靜微笑,拱手環視,便將所有的熱烈都照拂了一遍。
  「百官諸子入席––!」司禮大臣一聲高宣,才結束了熙熙攘攘的讚頌和關照。
  齊威王在祥和的樂聲中拉起孟子的手,並肩走進大石亭,其他百官諸子都在亭外一圈帳篷
下的長案前落座。樂聲終止,齊威王高聲道:「孟夫子至孝大賢,乃天下楷模。今日為孟夫子
餞行,來日願孟夫子早日回齊!」
  「願孟夫子早日回齊––!」一片呼應,也是特別的熱烈。
  孟子在齊威王身邊拱手笑道:「多謝齊王君臣盛情,孟軻永誌不忘。」
  齊威王舉爵,「來,為孟夫子高堂康健,乾!」
  「孟夫子高堂康健––!乾––!」
  孟子抱爵環拱,一飲而盡,表示了向齊王君臣的深深謝意。
  剛剛入座,上將軍田忌從緊挨石亭的帳篷下站起,拱手道:「夫子今日要走,田忌有一事
不能自解,尚請夫子賜教。」
  孟子笑答:「不敢言教,但盡所能。」
  田忌恭謹道:「楚國獻來一劍,百官諸子無人能識。素聞儒家辯物治學,博大淵深,當初
孔夫子就曾為列國解過不知幾多疑難之物,是以敢請夫子辨識此劍,為天下解惑。」
  齊威王拱手道:「多勞夫子了。」
  「請一觀楚劍。」孟子竟絲毫沒有推辭。
  田忌一招手,內侍用大盤托著一支古劍呈到孟子面前。盤中古劍約有二尺許長,青銅劍鞘
上古紋斑駁,有金石古器的神韻。孟子拿過古劍,左手一掂,右手一按劍扣,但聞一陣清越振
音隱隱而起,青光乍閃,古劍竟滑出劍鞘一尺許!隨著劍身完全抽出劍鞘,一道清冷的光芒在
亭中閃爍不定。亭外遙觀,竟恍若一面銅鏡的反光!群臣諸子不由一陣驚歎。孟子端詳劍鋒有
許,又以手指輕彈劍身,青揚的金聲竟嗡嗡繞樑。孟子又用一方白絲巾細細的拭抹了一遍劍身
,若有所思的將古劍放回大盤。全場不禁屏息。
  「此劍乃魚腸劍,確係古劍神品。」孟子肯定的回答。
  齊威王:「煩請夫子詳加拆解。」
  孟子從容道:「要說劍器,須說源流。鑄劍術源於黃帝時之蚩尤部族。蚩尤以天賜銅料鑄
劍三千,曾屢敗黃帝大軍。相傳蚩尤部族所鑄最有名的劍,是彎月形的『蚩尤天月劍』,惜乎
此劍湮滅後世,渺渺難尋。三千多年後,吳越大山中有神工巧匠歐冶子,善以鐵料輔以銅、金
鑄劍,遂使鑄劍術成為一門極深的學問。春秋時又有吳國神工干將、楚國神工風胡子,兩門派
比肩而立,鑄劍術此時達於登峰造極。此三人先後為天下鑄成十口名劍,每一口均是稀世珍寶
,兵中神品。」
  田忌驚訝了,「田忌愧為大將,只知二三,敢問十劍之名?」
  「何謂十劍?一曰干將,二曰莫邪,三曰龍淵,四曰太阿,五曰工布,六曰湛盧,七曰純
鈞,八曰勝邪,九曰魚腸,十曰巨闕。其中後五劍分為大三、小二,稱大刑三、小刑二。即湛
盧、純鈞、勝邪,均為長劍。魚腸、巨闕,則為短劍。前五劍為雌雄、三名神劍。干將、莫邪
為雌雄劍。泰阿、龍淵、工布為三名劍。此謂十劍之名。」孟子不禁說得有些神往。
  「十劍落於何處?夫子可知?」齊威王大感興趣。
  「十劍出,天下為之爭城奪地,到手則密不示人,是以十劍下落均難確定。越國曾有著名
相劍師薛燭,為酷愛劍器的越王勾踐相過五口名劍,即大刑三小刑二。可知五劍曾一時落於越
國。干將莫邪百餘年來未聞出世。其餘各劍,也是偶有所聞,倏忽不知其所。」
  「楚國特使私下說,這口劍是干將。」田忌脫口而出。
  「非也。」孟子搖搖頭笑道,「此劍斷非干將,有三不是。其一,劍形不是。干將為雄劍
,英挺雄長,當有三尺左右。此劍短而稍寬,不足二尺,乃小刑之象。其二,劍鋒不是。干將
莫邪者,乃夫婦合煉而得名之雌雄劍。妻子莫邪投身入爐,而使鐵汁大出。劍成後,雄劍劍鋒
有紋絡斑痕,那是雌劍血淚灑於雄劍所致。眼前古劍雖有紋絡,然卻在劍身,不在劍鋒,且通
體有紋,故非干將也。其三,劍音不是。劍為百兵之神。舉凡名劍,皆有靈性神韻,遇大奸大
惡,則鳴於鞘中;劍鳴通於琴鳴,一旦出鞘,則先聲奪人。干將莫邪之振音,不同於任何名劍
;匣中警示之鳴,宛如寒風過林,悲鳴低嘯;劍身出鞘,則鏘鏘然若蕭蕭馬鳴;若指彈劍身,
則其振音低沉悠長,宛若長夜悲淒。而眼前古劍,則振音清越,餘音明朗繞樑,與干將大異。」
  「夫子認定此劍為魚腸,可有來歷?」鄒衍忍不住高聲問。
  孟子再度抽出古劍,「此劍,形制短小,為其一。振音清越,為其二。但根本之點,尚在
劍身紋絡。名劍除干將莫邪有血淚斑外,其餘八劍均有不同紋絡,且皆在劍身。龍淵紋絡如高
山臨淵,泰阿紋絡如流水微瀾,工布紋絡則如大河巨浪。諸公請看,眼前古劍之紋絡屈襞蟠曲
,酷似魚腸,此劍魚腸之名,正根據紋絡之形而來。是以孟軻斷定此劍為魚腸古劍。春秋時專
諸刺僚,所用之劍即此劍。專諸藏之蒸魚腹中,魚上酒案,此劍竟破腹而立,竟使專諸飛劍殺
吳王僚,推出了吳王闔閭,成就一段功業矣。」
  年輕的荀況霍然起身,高聲道:「天下皆說儒家只通禮樂,怎知孟夫子對劍道如此精深?
佩服之至!」
  眾臣齊聲附和,「孟夫子博大淵深,佩服之至!」
  孟子對這個年輕的荀況本來就反感,加之眾人對他附和,心中更覺膩歪,不由高聲道:「
儒家教人,文武並進,六藝皆精,何來只通禮樂之事?」
  石亭外的孫臏遙遙拱手做禮,「曾聞孟夫子射技超人,敢請夫子一展風采。」
  眾人知道孫臏久在魏國,而孟子也在魏國有年,孫臏的話斷無差錯,不由齊聲附和,「願
睹夫子射技––!」
  齊威王卻是大有疑慮,孟夫子雖為大師,畢竟一介書生,如何便能精通箭術?他猛然警覺
,是否有人要給孟子難堪?心念一閃,他對孟子笑道:「夫子高才,何在乎鼓勇小技,莫與爾
等當真便了。」
  孟子本當婉辭,不想聽到齊威王的「小技」二字,卻猛然想起自己對齊威王講的「小伎」
一辭。當世之人,無不對具有實用價值的學問技能推崇備至,獨孟子公然稱實用學問為「小伎
」,致使天下以為儒家對實用技能與學問一竅不通,常常報以輕蔑的嘲笑,常常也在一些場合
公開詆毀儒家。方才孟子已經覺察到,辨認魚腸劍給齊國君臣帶來了震動,此刻他猛然想到,
應當真實顯示儒家的全貌,改變天下對儒家的偏見!心念及此,孟子霍然起身,「齊王並諸位
大人,孟軻今日獻醜了。」寬大的布袍一撩,便走出亭外,場中頓時一片歡呼。
  郊迎長亭外本是專停車馬的空場,田忌立即指揮兵士將車馬轉移,讓出一條寬闊的箭道,
樹起一座高大的箭靶。齊國群臣諸子一齊興奮的夾道而立,護衛軍兵也站在高處觀看,整個箭
道被密匝匝包圍了起來。齊威王則站在亭外高出人群許多的王車上,饒有興致而又不無擔心的
觀看這場文人彎弓。
  孟子來到人群夾道之中,向前一瞄,笑道:「上將軍,如此能叫射技麼?換最小箭靶,擺
到一百八十步。」
  全場驚訝得鴉雀無聲。誰都知道,給孟子擺的箭靶是射箭初學者用的大靶,比真人還要高
大,而且只擺了六十多步遠。儘管如此,能射中三箭,對於孟子這樣的學問泰斗,就已經是非
常非常的罕見了。稷下學宮研修實用學問的諸子,又有幾個能射箭、擊劍、駕車?所以一聞孟
子要求最小靶,而且要一百八十步,所有人都不禁驚訝失色。要知道,最小靶、一百八十步,
那是軍中神射都極少使用的,尋常被稱為神射者也不過「百步穿楊」。一百八十步,意味著射
手必須具有開二十石強弓的力量,必須有久經訓練的極好的目力,這樣的射手,在幾十萬大軍
中也是寥寥無幾的!齊軍長於技擊,對神射箭術極為推崇,自然是人人知道其中難度,一時間
竟是難以相信,卻又不敢言聲,全場靜得空山幽谷一般。
  田忌稍有沉吟,斷然命令,「延長箭道!換神靶!」命令一下,官兵人群自動的嘩然後撤
,箭道驟然開闊,遠處的小小箭靶,就像獵場上的一隻兔子般隱隱約約。
  一名軍吏捧上一張長弓、三支鐵箭。孟子掂了掂,笑道:「請用王弓兵矢。」
  軍吏困惑:「此乃軍中最好弓箭,小吏未嘗聞王弓兵矢。」
  孟子大是嘆息,「齊為大國,兵械卻如此貧乏,何以強兵?弓有八種,箭有十二類。王弓
力強,遠射戰車與皮革。兵矢以精鐵為簇,長羽為尾,遠程射殺方不致飄飛。如此利器,豈能
無備?」孟子本是不世而出的教育大師,凡事皆能說得透徹簡明且誨人不倦。此時一番評點,
就是軍中將士竟也聞所未聞,一時人人乍舌,對孟子肅然起敬。
  齊威王高聲道:「夫子,請用本王弓箭!」說著便摘下王車上的長弓與箭壺。
  田忌上前接過,恭敬捧給孟子。孟子向齊威王遙遙拱手做謝,然後接過弓箭一掂,「此弓
乃唐弓,此箭乃殺矢。唐弓力道厚重,宜於射深。殺矢桿重簇銳,遠射穩健,亦算良弓名矢了
。上將軍,戰陣攻殺,僅王者有利器,可是無用哪。」
  田忌深深一躬,「謹遵教誨。齊軍當重新改制軍器,配置全軍。」
  孟子不再多說,脫去寬大布袍,露出緊身白布衫褲,兩鬢白髮襯出溝壑縱橫的古銅色面孔
,顯出一種天命之年飽經風霜憂患的威武穩健。他背起箭壺,執弓試拉,似乎覺得弓箭尚算差
強人意,便搭上長箭,緩緩開弓。那強勁的唐弓倏忽間滿月般張開,孟子雙腿前蹬後弓,紋絲
不動的引弓佇立,瞄一眼已經很少見他射箭的弟子,殷殷叮囑:「射藝之本,在於力神合一,
常引而不發,直練至視靶中鵠心其大如盤、其近在鼻,方可引弓滿射。」
  話音剛落,嗖––!嗖––!嗖––!三箭連發。長箭帶著尖利的嘯聲,飛向隱隱約約的
兔子般的小小箭靶,穿透了靶心。最後一箭穿過靶心時,隱約可見的小木靶竟轟然倒地,激打
起一陣塵土!
  全場驚愕有頃,響起雷鳴般的掌聲喝采聲與歡呼聲。齊國軍兵歡呼雀躍,齊聲大喊:「請
孟夫子為齊軍教習––!」
  孟子穿好長袍,神靜氣閒的向官員軍兵微笑拱手。齊威王已經興奮的下了車,向孟子一躬
到底,「夫子藝業驚人,卻何其深藏不露也?夫子請進亭入座,田因齊有話。」
  孟子進入石亭落座,朝臣諸子也都復歸原位,凝神傾聽齊王要說出什麼。
  齊威王鄭重拱手道:「夫子深藏藝業之學,田因齊深為感慨。今鄭重相求,若夫子放棄仁
政禮治之道,即在我齊國任丞相之職,統攝國政,不知夫子意下如何?」
  田忌慨然道:「孟夫子為齊國丞相,正當其所。」田忌與騶忌不和,立即響應。
  騶忌也立即道:「我王以孟夫子為相,上順天心,下應民意。」他對孟子這種人的秉性甚
為瞭解,竟是泰然自若。
  倒是稷下學宮的諸子們大為惶恐,轟轟嗡嗡的各抒己見議論起來。
  孟子喟然一歎,「孟軻之不能放棄仁政禮治,正若齊王之不能放棄王霸法治。道不同,不
相為謀。孟軻寧不任丞相,亦當固守孔夫子的為政大道。」
  荀況站起高聲道:「夫子之道,崇高美好,然卻遠離當今時世,實則以良善之心倒行逆施
。若以此道為政,殃及萬民。荀況願夫子永遠治學,莫為卿相!」
  慎到也拱手高聲道:「夫子若能像我法家衛鞅那般,使弱國強大,儒家方有再生之根基。
空言復辟井田,猶如水上浮萍,何以為政治國?」
  孟子臉上露出了一種悲天憫人的微笑,「秦國變法,實乃苛政之變。苛政猛於虎,必不長
久矣。我儒家追求大同之境,為萬世立極,雖明知不可而為之,無怨無悔。為給冷酷的人世保
存一縷良知,儒家子弟寧殺身以成仁,捨生以取義,而絕無苟且。」說罷他緩緩起立,走出石
亭,來到筵席帳篷中間的大紅地氈上,從田忌手中拿過一口長劍。眾人不禁大為驚愕。
  「齊王並諸位大人,請聽孟軻一曲,以為分別大禮。」說罷,孟子踏步舞劍,大袖飄飄,
劍光搖搖,俄而長歌,歌聲中充滿了一種悲壯幻滅:
  禮崩樂壞兮 瓦釜雷鳴
  高岸為谷兮 深谷為陵
  痛我生民兮 遍地哀鴻
  念我大同兮 恍若大夢
  天命何歸兮 四海飄蓬
  弟子們人人肅穆,低沉蒼涼的和唱著,「天命何歸兮,四海飄蓬––」
  歌聲反覆,化成天地間悠遠的回聲。在那個風雷激盪鐵血競爭的時代,儒家以深刻的智慧
、高遠的理想與不合時宜的復古主張,被天下大勢逼上了祭壇,做了犧牲。兩百多年後,儒家
又以特有的禮教功能被推上「獨尊」的學霸地位,扼殺了一切具有蓬勃生機的主流學派,最終
,自己也在悠悠歲月中僵化窒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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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02:14:50 |只看該作者
【第七節】

  路過魏國,孟子想到安邑見見魏惠王。在孟子看來,魏罌這個國君畢竟還算是有敬賢之心
的,當初不用自己,也是自己的仁政主張天下皆知,無論那個國家都不敢用自己,又何況魏國
?辭了齊國,孟子把一切都想透了。儒家與戰國潮流是格格不入的,在這種情況下,各大戰國
還對他孟子待以「王師」之禮,也算難能可貴了。所以,孟子對以往在列國所受的種種禮遇下
的冷漠,自覺寬容了許多,路過魏國,便生出了見見魏罌的念頭,播撒一些學問的種子,畢竟
也不是壞事也。
  誰知派出公孫丑一探聽,魏國竟是去不得了!公孫丑的說法是,「魏國大動,舉國躁急,
危邦不可居也。」孟子站在軺車傘蓋下遙望安邑良久,長長的嘆息了一聲,「魏罌啊,何須自
取其辱?」
  「老師,你以為魏國不要復仇?不宜再動了麼?」萬章顯然感到很困惑。
  孟子淡淡的一笑,「走吧,三個月內,你等便會明白了。」
  的確,桂陵之戰不但沒有使魏國清醒,反而激起了一股同仇敵愾的血氣。從魏惠王、太子
申、丞相公子卬、上將軍龐涓,到軍中將士與安邑大梁的國人,無不痛罵齊國人鼠竊狗偷、孫
臏「廢人」陰險狠毒。總之是驚人的一致––魏國不小心遭了一次暗算,齊國其實差得很遠!
精明開朗的魏國人覺得,魏國沒有一點兒錯,滅趙是應當的,回兵援救大梁更是應當的,壞就
壞在孫臏陰毒,竟然卡在半道上偷襲!朝野上下對太子與丞相更是一片頌揚,他們率兵「追擊
」齊軍到邯鄲,又及時回師,何等英明!否則又被孫臏偷偷摸摸包了進去,損失更大!驟然之
間,太子申和公子卬竟自然而然的成了保存魏軍「主力」的名將,齊軍所消滅的只是魏軍的「
偏師」而已。
  魏國朝野便如此這般的總結了桂陵兵敗,洶湧迸發出強烈的復仇呼聲。
  復仇的方略是太子申、公子卬兩位「名將」提出來的,歸結為「滅韓震齊」四個字。理由
是:上次趙國距離太遠,孫臏鑽了空子;這次魏國全力攻滅距離最近的韓國,孫臏絕沒有可能
再鑽空子;因為,魏國大梁和韓國都城新鄭相距僅僅一百多里,且全部是平原地帶,風馳電掣
的騎兵半個時辰就可趕到;齊國膽敢再攻大梁,正可一舉殲滅,收一箭雙鵰之功效;若齊國不
敢來救,魏國滅韓後立即向齊國宣戰,一舉滅之!
  「滅齊震韓的要旨,在於誘齊發兵!」太子申振振有辭。
  「齊國若故伎重演,則正中我下懷!」公子卬興奮補充。
  對兩位後起「名將」的周詳謀劃,大臣們異口同聲的讚頌備至。魏惠王更是大為快慰,太
子申有如此長進,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頓時覺得對龐涓的依賴減輕了許多。他大手一揮:「太
子、丞相良謀若此,本王深感快慰。本次滅韓大戰,以太子申為主將,丞相與上將軍輔之,報
我大仇,興我大業!」他甚至沒有徵詢龐涓的看法,而龐涓也始終一言未發。
  龐涓清楚極了,也痛苦極了,卻什麼也不能說,什麼也不能做。桂陵戰敗,他最恨孫臏,
卻又對孫臏的戰法有一絲莫測高深的隱憂。他對這位同門師弟的智慧從來就沒有低估過,否則
,他當初絕不會想到除掉孫臏。火急回師的時候,他還不知道齊軍的實際統帥是孫臏,否則他
可能會謹慎一些。戰敗之後,知道了這是孫臏的運籌謀略,從心底講,龐涓已經不再認為這是
齊軍誤打誤撞揀來的運氣,而認為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極為高明的戰役。即或在事後想對策,
他還是必須回師救援,難道還能真的丟了大梁?而回師救援,還是必須走桂陵山地,還是必然
鑽入伏擊圈。事後都想不出脫困對策,能說孫臏不是精心運籌?儘管如此,他卻只能跟著魏國
上下人等大罵齊國卑劣,而不能真正的講出自己的想法,否則,便等於宣告自己根本不是孫臏
的對手。為了上將軍權力不會被剝奪,他必須迎合那些平素他極為蔑視的酒囊飯袋,且不能揭
破太子申與公子卬的謊言。而只要他龐涓這個貨真價實的名將不提出異議,魏國廟堂這種驚人
的一致就會包容每個人。如果說,這些帶給龐涓的還僅僅是痛苦和壓抑,那麼魏王任命太子申
為伐韓主將,則使龐涓感到了莫大屈辱。太子申比公子卬還要酒囊飯袋,還要志大才疏。這樣
一個「統帥」,再加上一個善於奉迎滑不留手的公子卬,自己這個上將軍豈不是成了一個只能
領命作戰的前敵先鋒?戰勝了,主要功勞肯定與自己無緣,戰敗了,罪責則無疑將由自己一人
承擔。
  這種尷尬,龐涓還真是第一次遇到。沒有爭到丞相,他已經很是窩火了。而今連上將軍也
弄成了名不副實,兩個酒囊飯袋頂著「名將」的光環架在他頭上,這仗能打好麼?軍權貴專,
號令貴一,所以才有「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典訓。這是人人皆知的常理。龐涓身為名將,
平日更是厭煩庸君權臣對軍旅兵事的干預。而今,最厭煩的事恰恰在最要命的時候無端生出在
自己頭上,而且還不能反對,當真令龐涓吃了蒼蠅一般。
  難消胸中塊壘,龐涓回到府中就病倒了。
  安邑沒有秘密。就在魏國確定滅韓大計的同時,消息就已經紛紛揚揚的傳播開來了。朝野
振奮,魏國上下又一次激昂起來了。韓國商人大為驚慌,立即快馬飛報新鄭。
  韓國丞相申不害接到急報,冷冷一笑,立即進宮。
  從第二天起,新鄭開始了大規模的防禦準備。大捆大捆的箭矢、長矛、刀劍,無數的滾木
擂石,專門用來焚燒雲梯的牛油火把以及大筐的乾糧乾肉,被運上四面城牆囤積起來。新鄭本
來是春秋時期鄭國的都城,城池不大,卻有兩個極為突出的特點:一是城牆寬闊高峻,而且全
部用石條和特製大青磚砌成,女牆箭樓更是全部用石料築成。二是城外有一條寬約三丈的護城
河,水源引自城外流過的洧水,滾滾滔滔,與尋常護城溝河的小水細流相比,的確是難以逾越
。從春秋時代起,新鄭就享有「深溝高壘,金城湯池」的威名,除了圍困,從來沒有被真正攻
克過。韓國遷都於新鄭,看重的也正是新鄭雄踞沃野而又易守難攻的長處。而今韓國已經變法
十六年,國力軍力皆大有增長,攻滅別國雖力不能及,然要固守自保,還是顯得游刃有餘。這
正是申不害的信心所在。
  變法期間,申不害強行取締了舊貴族的私家武裝,納入國府統轄,將全國軍隊整編訓練為
八萬新軍,四萬分佈在周邊要塞,三萬駐紮在新鄭城外,一萬駐紮在新鄭城內。申不害自認「
法家為主,雜學深廣」,對兵事頗為通達。韓國新軍的整編訓練,申不害始終是事必躬親,嚴
格督導,將一支新軍確實訓練得有了「勁韓」氣象。恰逢韓國沒有帶兵名將,韓昭侯對申不害
又信任有加,申不害便自領上將軍,權兼將相,統攝國政。申不害認為,韓國的變法已經完成
,剩下來的就是消滅幾個小諸侯,開拓國土增強實力,然後相機與大國抗衡。因為韓國畢竟太
小,又夾在幾個大國之中,沒有縱深可以迴旋。這一點,韓國甚至不如秦國。秦國有廣闊的隴
西縱深,丟了關中也不至於亡國。韓國則不同,新鄭一失,敵軍鐵騎一夜之間便可踏遍全國,
逃無可逃,只有亡國滅族!基於這種判斷,申不害對韓昭侯提出了「吞併周陳,開疆拓土,十
年成為大國」的大方略。韓昭侯大是欣然,詔令申不害全權籌劃總領。
  申不害成算在胸:兩年滅周,吞併周室的三川地區;一年滅陳,吞併淮水北岸的山原要塞
;而後幾年,再相機從齊楚兩大國的夾縫裡搶得宋、薛、鄒、魯任何一兩個小國,韓國就成了
地廣三千里的大戰國,一展雄圖當不是難事。
  就在申不害雄心勃勃的將要開始動手時,魏國卻要來滅韓!
  申不害大為氣憤,對韓昭侯慷慨陳策,「魏國強大,韓國不得不先行放棄滅周滅陳大計,
聯合齊趙兩國,全力抵禦魏國。戰勝之後,韓國挾戰勝之威西進滅周,南下滅陳,則更為順利
。由此觀之,魏國攻韓,未嘗不是好事。此中關鍵,在於韓國要頂住魏國攻勢。只要新鄭不陷
落,韓國的霸業大計,就功成泰半!」
  韓昭侯頻頻點頭,當場賜申不害名貴甲冑與繡金斗篷一領。
  申不害向齊國趙國派出緊急特使,請求與兩國結成盟約,共同對付魏國的滅國野心。趙國
已經從邯鄲大戰的噩夢中清醒過來,國力有所恢復,趙肅侯立即答應結盟,屆時從魏國背後襲
擊。齊國則表示盟約暫不締結,但一定不會坐視韓國民眾的災難。兩路特使回報,申不害頓時
安心。這個結果是他早預料到的,趙國和魏國有了仇恨,自然是一拍即合。齊國已經成為隱隱
然與魏國爭霸的超強戰國,極希望魏國消耗國力;其所以不願過早的與韓國結盟,是怕魏國知
難而退,這場大仗反而打不起來了。
  韓國尋求的最佳結果是,三國盟約達成,迫使魏國不敢攻韓,韓國便可以繼續滅周滅陳大
計。齊國卻恰恰相反,是希望戰爭發生,方能趁機再度打敗魏國,所以不能與韓國達成盟約。
趙國力量大大削弱,不能單獨對魏國作戰,自然對加入「反魏聯盟」極為積極。申不害對這種
戰國詐道深知就裡,豈能一廂情願的自顧做夢?但無論如何,齊國會救援韓國,這是鐵定的。
因為這不是韓國利益,而是齊國必然要尋找機會壓倒魏國所決定的。
  申不害立即向韓國臣民公佈了「與齊趙結盟抗魏」的大好消息。韓國人心裡有了底,抵抗
魏國的鬥志更加高昂起來,新鄭城瀰漫出大戰將臨的緊張氣息。
  魏惠王雖然氣昂昂的宣佈了太子申為滅韓統帥,但心中總覺得有些發虛。公子卬何等機警
,見魏惠王沉吟不語,自然是心有靈犀,他一臉肅然的提出,「太子身繫國家安危,不宜前敵
涉險。臣以為,滅韓大戰仍當以龐涓為主將,臣輔之,太子以統帥總監軍為上策。」魏惠王欣
然贊同,明下詔書:「滅韓戰事由上將軍龐涓統領,太子申統帥監軍。」
  詔書下到上將軍府,這才使龐涓有了一個台階。雖說這「統帥監軍」的名頭聞所未聞,「
統領」的職分也頗為含糊,實在是兵家大忌。然則事已至此,魏惠王在熱昏的朝野共識下,明
擺著讓他做實際主將,讓太子這個「名將」做只立功不受過的統帥。有什麼辦法?除了歸山,
龐涓只有接受。想了兩天,龐涓還是帶病出征,挑起了這副重擔。
  一旦回到中軍大帳,龐涓便立即精神大振,將那些齷齪丟在了腦後。經過一個月夜以繼日
的準備,龐涓終於發出號令,魏國主力大軍秘密向韓國進發!
  公元前三百四十二年初夏,魏國終於發動了滅韓大戰。
  龐涓對各國地形要塞及軍力部署,歷來非常清楚,那國稍有變更,他便在那副秘密地圖上
作出記號。對於韓國這樣土地狹小的國家,他更是瞭如指掌。他的攻擊方略是:
  第一步,派出一萬精銳步卒秘密堵截洧水上游,使新鄭的護城河變成一條乾溝。
  第二步,派出五萬騎兵,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銜枚疾進,突然插進新鄭城外的三萬韓軍
於新鄭之間,發動猛攻,將三萬城外韓軍一舉擊潰!
  第三步,派出六萬重甲武卒扼守新鄭城外的三條要道,狙擊從韓國周邊要塞趕回來救援的
四萬步騎大軍。
  最後一步,自己親自統率十萬主力大軍從東北兩面泰山壓頂般猛攻新鄭!
  為了避免混亂,龐涓沒有讓太子申與公子卬獨當任何一面,而只讓他們以三軍統帥與副統
帥的尊貴身份,高車駟馬的隨同中軍前進。這樣做,其實正中公子卬下懷。太子申還有些不滿
,被公子卬一番附耳低語,也說得大展眉頭,不再要求獨當大任了。
  三天之內,龐涓的外圍作戰全部順利完成,做好了對新鄭的攻城準備。
  申不害有些慌亂了。他沒有想到洧水斷流,更沒有想到城外駐軍被一舉擊潰。更要命的是
,周遍要塞駐軍的來援要道,竟也被全部卡死!突然之間,新鄭就變成了一片孤島,城內的一
萬多軍士成了唯一的支柱。明擺的形勢,如果齊國趙國沒有主力大軍前來救援,新鄭就是砧板
上的一塊魚肉!
  「龐涓豎子,當真狠毒!」申不害站在新鄭城頭,遙望原野上連綿不斷的紅色軍營,就像
秋日裡火紅的楓林,不禁佩服龐涓的用兵狠辣,竟覺得頗合自己胃口。
  本來,任何一座都城裡都不可能駐紮主力大軍。所謂城防,更主要的是城外要塞與城外駐
軍。城內駐軍只能對付小型攻擊,更主要的功能是防止內部動亂。城外大軍與城內駐軍相互策
應,才是全面防守。從這一基本原則出發,申不害在城外駐紮三萬大軍,是完全正確的,這才
是真正的城防力量。但申不害萬萬沒有想到,魏軍的精銳鐵騎在平原上攻擊力太強,韓軍竟在
一夜之間被分割擊潰!如此一來,形勢大變,新鄭城西南兩面的洧水,如今既阻擋了突圍之路
,也阻擋了援救之路。東北兩面的三條大道也全部被堵死,且還有十萬魏國大軍的猛攻,縱能
衝出重圍,顯然也是自投羅網。
  為今之計,只有依賴新鄭的城牆和城內充足的糧草,做拚死一戰了。
  龐涓自然不會給申不害留下悠閒的喘息機會,大軍一到,立即猛烈攻擊。
  第一波攻勢,是在五萬強弓硬弩的掩護下,五萬步卒全力衝到城下,填平護城泥溝。護城
河雖然斷水,但仍然是兩丈多深三丈多寬的泥濘大溝,雲梯無法推進,是全面攻城的很大障礙
。在雷鳴般的戰鼓中,魏國武卒的強弓遠射發揮出強大威力,密如驟雨的羽箭封鎖了女牆的每
個垛口,韓軍根本無法抬頭,只有偶然推下的幾根滾木轟隆隆砸下,反倒滾入護城河替魏軍填
了溝。魏軍五萬步卒分為三個梯隊,人手一張大鐵鏟,猛撲溝邊鏟土填溝。半個時辰輪換一次
,不消兩個時辰,大溝便被填成了平地。
  此時日近暮色,龐涓下令休整一個時辰,紮好營寨飽餐戰飯。天黑時,魏軍展開第二波夜
間猛攻。便野火把之下,龐涓手執長劍,頂盔貫甲,站在距城牆不到一箭之地的一座土台上,
親自指揮攻城作戰。太子申與公子卬兩位統帥,則站在遠離城牆三箭之遙的木樓上觀看戰況,
津津評點,猶如看熱鬧一般。
  夜幕下的廣闊平原上人喊馬嘶,火把連天,鼓聲殺聲震天動地。新鄭城頭也是燈火連綿,
韓軍盔明甲亮,人人奮勇做殊死搏鬥。申不害命令運來大批豬牛油脂,分裝於陶罐,齊齊的擺
在女牆之下。火把下魏軍攻到,韓軍立即將油脂陶罐狠狠砸向雲梯!在陶罐油脂炸開,濺滿雲
梯和魏軍步卒的剎那之間,能夠持久燃燒的牛油火把也隨之摔下,轟然一聲,烈焰飛騰,魏軍
武卒便連連慘叫著翻滾摔落。隨後便是密集的滾木擂石從城頭滾砸壓下,將雲梯攔腰砸斷,將
魏軍士兵砸死在城牆之下。魏軍雖有強弓硬弩,但這種遠射兵器在夜間攻城中卻不能使用,否
則會誤傷自己士兵。再者,箭矢再多也是有限,射出去又收不回來,如何能無限度濫射?
  夜攻兩個時辰,對新鄭城竟是無可奈何,龐涓便下令停止攻擊。
  當夜,韓國外圍要塞立即派出多路特使,飛騎馳向臨淄和邯鄲,催促兩國發兵救援新鄭。
  接到求救急報,趙肅侯本欲立即起兵五萬,襲擊魏國北部。但上大夫腹擊卻力主不能妄動
,應當和齊國同時發兵;否則,萬一齊國不動,趙國將陷於危險境地。趙肅侯猛然醒悟,立即
改變主張,一方面答應出兵,一方面派特使入齊探聽齊國的真正意圖。
  齊威王穩住兩國特使,便與田忌立即來見孫臏。
  孫臏在桂陵之戰後,再三辭退了上卿高位。齊威王便仍然保留了孫臏的「軍師」封號,以
上大夫規格專門為他建了一座八進府邸。府邸的右跨院是一片十多畝地大的園林,竹林茂密,
池水清澈,假山石亭,分外幽靜。孫臏又在竹林中建了幾間茅屋,大部分時光便都在這座園林
度過,正院府邸反倒空了起來,僅僅成了招待少數幾個稷下學子的場所。孫臏深居簡出,極少
與官員來往,除了使女推著輪椅在竹林漫遊,便沉浸在茅屋書房裡,或刻簡或讀書,倒也悠悠
自在。經過一場人生巨變,孫臏的將相雄心已經化成了散淡的隱士情懷。他唯一的寄託便是兩
件大事,一件是整理先祖兵書,寫一部自己的《孫臏兵法》;另一件,與龐涓再打一場大仗,
一抒胸中塊壘。他料定,龐涓決然不服氣上次的失敗,魏國朝野上下也同樣不服氣。任何事情
都可以退避三舍,惟獨在兵學戰陣的較量上,孫臏絕不讓步。且不說兵法戰陣之學就是他生命
的全部意義,就說自己是兵聖孫武的後裔這一條,孫臏也不想給祖宗丟臉。他之所以還沒有隱
居山林,就是在等待這次大戰。打完這一仗,他就該進山寫書了。
  齊威王和田忌直接來到園林中,孫臏正在茅屋中讀《吳子兵法》。
  「先生對吳起兵法,可有評點?」齊威王笑問。
  孫臏淡淡笑道:「吳子為距今最近的名將,一生與諸侯大戰七十六次,戰勝六十四次,戰
平十二次,未嘗敗北,自是堂堂正正的兵學大家。然則,吳子為時勢所限,尚無大規模的步騎
野戰,其兵法主旨在於強軍之道,缺少戰場謀劃之道。究其竟,那時攻防之戰粗樸簡約,軍旅
要害在於精兵,而不在良謀。吳子兵法所短,正在於良謀不足。吳子久為魏國上將軍,此精兵
傳統已植根於魏國軍隊,正與龐涓所長不期而合,亦正與龐涓所短不期而合。時也,勢也。」
不禁感慨嘆息。
  田忌笑道:「先生之意,步騎野戰,奇謀可抵精兵?」
  孫臏大笑,「啊,有精兵自然更佳。」
  齊威王見使女上茶後已經退出,便落座拱手道:「魏軍已經大舉攻韓,先生有何見教?」
  孫臏絲毫沒有感到驚訝意外,淡然笑道:「魏韓大戰與魏趙大戰不同。其一,韓國雖小,
戰力卻強於趙國。其二,魏國與新鄭相距不過一百里,與邯鄲相距卻有四百餘里。其三,此次
龐涓有太子申與公子卬掣肘,對手又是略通兵法且堅忍不拔的申不害。有此三不同,齊國一定
要發兵救韓,而且能再勝魏國,為齊國大出奠定根基。然則,一定不能急於發兵。」孫臏雖然
不假思索,但卻說得很慢。
  齊威王會意的點頭,「先生以為,發兵時機當如何確定?」
  「以臣預料,申不害雖只有一萬餘兵力,卻足以抗擊魏國三月左右。其時韓國消耗殆盡,
魏軍亦急躁不安,齊國與趙國同時出動,當可大勝。」
  「好!就以先生謀劃。仍是先生與田忌統軍。」齊威王拍案定策。
  「我王,上將軍統帥,臣只是軍師。」孫臏糾正得很認真,齊威王與田忌不禁笑了起來。
  韓國特使得到齊威王「稍做準備,即發救兵」的確定答覆,未敢停留,星夜回韓,放出久
經訓練的信鴿進入新鄭。這時的新鄭,已經頑強抵禦了一個多月,軍民傷亡兩萬有餘,國人軍
兵疲憊不堪,士氣漸漸低落。申不害得到信鴿傳書,立即向新鄭軍民宣佈了「齊軍將不日出兵
救援」的消息。新鄭軍民看到了希望,精神大振,士氣重新高漲。好在新鄭城內糧草兵器倒是
充足,只要有人作戰,再挺一段也非難事。申不害抓緊時機補充新兵,將城內五十歲以下十五
歲以上的男子,全數徵發為軍卒,居然有一萬之眾,與剩餘的五千多精兵混編,新鄭城頭居然
又是旌旗招展,盔明甲亮軍卒密佈,沒有一點兒山窮水盡的樣子。
  龐涓久攻不下,本來就非常惱火,見新鄭城頭驟然威風抖擻,彷彿向魏軍挑戰一般。龐涓
不禁大怒,登上高台,仔細觀察半日,竟是哈哈大笑。回到中軍大帳,龐涓當即召集眾將下令
:「新鄭已經是孤注一擲,迴光返照。我大軍明日開始輪番猛攻,晝夜不停,一舉拿下新鄭!
」部署好兵力與攻城方法,魏軍當夜偃旗息鼓。
  此日清晨,太陽尚未出山,魏國大軍列陣。龐涓登上高高土台,遙遙可見北門中央箭樓垛
口的申不害,兩人都是大紅披風,相互看得很是清楚。龐涓長劍指向箭樓,高聲喊道:「申不
害,本上將軍敬佩你硬骨錚錚,已經下令不對你施放冷箭,我與你堂堂正正的見個高低,如何
?」申不害哈哈大笑,長劍直指,「龐涓,本丞相一片孤城,無法像孫臏那樣與你鬥智,就與
你硬拚一場,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龐涓聽申不害用孫臏嘲笑他,頓時臉色鐵青,令旗一劈,戰鼓驟然雷鳴而起!
  魏軍開始了猛烈進攻。全軍分為四輪,每輪兩萬精兵,猛攻兩個時辰便換上另一輪。如此
保持每一輪都是精銳的生力軍。新鄭守軍本來就兵力單薄,加之又是新老混編,不可能同樣輪
番替換,只有全體在城頭死守。
  幾個晝夜下來,新鄭城頭的女牆,已經被一層又一層鮮血糊成了醬紅色,血流像淙淙小溪
般順著城牆流淌,三丈多高的城牆,在五月的陽光下竟是猩紅發亮。
  面對城下震天動地的喊殺聲,韓國守軍個個血氣蒸騰,殺紅了眼,喊啞了聲,只能像啞巴
一樣狠狠的揮舞刀矛猛烈砍殺!所有的弓箭都被鮮血浸泡得滑不留手,射出去的箭,如同醉漢
一般在空中飄搖。所有堆積在城牆上的滾木擂石磚頭瓦塊,都帶著血水汗水以及黏黏糊糊的飯
菜殘渣滾砸下城牆。刀劍已經砍得鋒刃殘缺,變成了鐵片,也顧不上換一把。每個韓國軍士,
無論新兵老兵,全都殺得昏天黑地,血透甲袍。後來乾脆摔掉甲冑,光著膀子,披頭散髮的死
命拚殺!但不消片刻,每個人又都變成了血人,連白森森的兩排牙齒也變得血紅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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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02:14:55 |只看該作者
  新鄭的民眾,更是老幼男女一齊出動,向城頭搬運滾木擂石。最後又開始急拆民房官署,
將所有的木椽、磚頭、瓦片一齊搬上城頭,充做滾木擂石。眼見繁華街市被拆得狼籍廢墟,新
鄭民眾的一片哭聲變成了惡毒的咒罵,最後竟是連咒罵也沒有了時間,只有咬牙飛跑。街道、
馬道、廢墟、城頭,累死壓死戰死哭死者不知幾多,屍體堆成了巷道,卻是誰也顧不上搬運。
官吏、內侍、宮女與所有嬪妃,在太子率領下也氣喘吁吁的出動了。十萬人口的新鄭舉城皆兵
,只有韓昭侯一個人沒有出宮了。
  申不害已經沒有時間在箭樓指揮了,奔跑在各個危險地段,臉上又髒又黑,鬍鬚頭髮散亂
糾纏,雙手揮舞著帶血的長劍,到處連連吼叫,「殺!守住!齊國援兵就要到了!到了––!
」彷彿一隻被困在籠中的猛獸。除了那件早已經變成紫黑色的「紅色」斗篷,他和每一個士兵
已經沒有任何區別了。
  城下的魏國軍陣中,太子申與公子卬生平第一次見到如此惡戰,兩個多月「督察」下來,
經常面色煞白,心跳不止,竟是連連嘔吐,被護衛軍士扶回大帳。高台上的龐涓卻是惡氣難消
,這是他軍旅生涯中所遇見的最大的硬仗惡仗,已經死傷了兩萬精銳武卒,新鄭城竟然還是沒
有攻破,當真是不可思議!今日他心裡很清楚,這是最要緊的關頭,再咬牙猛攻兩個時辰,韓
國人的意志必然崩潰,絕不能給申不害一絲喘息機會。
  看看西下的落日,龐涓高聲下令,「曉諭三軍,猛攻兩個時辰,今夜拿下新鄭!」
  高台四周的傳令軍吏立即四散飛馬,「猛攻兩個時辰––!今夜拿下新鄭––!」
  魏軍士氣振作,一個衝鋒大潮便喊殺湧上。可是衝到城下,血糊糊的雲梯搭上血糊糊的城
牆,立即就滑倒城下。縱然僥倖搭住,士兵剛踩上去,腳下就滑跌下來。加上城頭守軍不斷用
長鉤猛拉雲梯,磚頭石頭不斷砸下,半個時辰中竟沒有一副雲梯牢牢靠上城牆。大軍惡戰,任
何荒誕神奇的功夫都派不上用場,縱然有個別人能飛上城牆,面對洶湧的死戰猛士也肯定是頃
刻間化為肉醬。這裡需要嚴格的配合與整體的力量,去一刀一槍的搏殺,而不是任何奇能異士
的一己之力所能奏效的。
  龐涓作為久經戰陣的大將,自然深知其中道理。他接到三次無法攀城的急報後,憤然高喊
:「停止攻城––!」
  一陣大鑼鳴金,魏軍武卒一下子全癱倒在了城下曠野。
  城頭韓軍,也無聲的伏在城牆垛口大喘氣,連罵一聲魏軍的力氣都沒有了。
  夕陽殘照,蕭蕭馬鳴,戰場驟然沉寂下來。城頭煙火瀰漫,緩緩飄動著血染的戰旗。城下
也緩緩飄動著血紅的戰旗,煙火瀰漫在茫茫曠野。到處都是鮮血,到處都是屍體,到處都是傷
兵,連兵刃的閃光也被血污掩蓋了。
  申不害站在城頭箭樓,龐涓站在陣前高台,兩人遙望對視,伸出長劍互相指向對方,卻都
沒有力氣再高喊一聲。
  新鄭宮殿的廊柱下,韓昭侯木呆呆的佇立著。幾隻烏鴉噗嚕嚕飛來,驚得他打了個激靈。
驟然的沉寂,使他覺得森森可怖,連那昏黃的夕陽也撲朔迷離起來。仗打了這麼長時間,他始
終沒有邁出宮門一步,但心裡卻很清楚,新鄭將要湮滅了。一國防守,連太子嬪妃宮女內侍官
吏都出動了,這仗還有打得麼?面對魏國,能撐持這麼長時間,已經不錯了,韓國亡於一場惡
戰,也算對得起列祖列宗了––突然,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響起,在死一般寂靜的大殿竟像雷聲
一樣驚人,韓昭侯不禁一陣恐慌,難道魏軍破城了?抬頭盯視宮門,卻見一個長髮散亂的血人
披著一領滴血的斗篷,緩緩向他走來!
  彷彿白日見鬼,韓昭侯伸手一指,面色煞白,驟然軟癱在廊柱下,牙齒得得得語不成聲。
  「臣––申,不害,回,來了––」血人嘶聲低語,軟軟癱倒在門柱下。
  韓昭侯兩腿發軟,靠著廊柱長吁一聲,「丞相––,辛苦,你了。」
  「君侯,龐涓,攻不動了。一片,血城。雲梯,沒用了!」申不害突然放聲狂笑起來,嘶
啞得像是慘嚎,森森然在大殿迴盪。
  韓昭侯一陣發抖,久久沉默,「丞相,這仗,不打也罷––」
  申不害卻突然了站起,帶著一身血腥,赳赳走到韓昭侯面前嘶聲喊道:「如何?君侯害怕
了?不能啊。齊國快來了!他們就是要等韓國人鮮血流乾,才肯發兵!君侯,三天之內,必有
救兵!要挺,挺起來!你是韓國君主,君主啊!」
  韓昭侯依舊木然沉默。
  「君侯––到城頭,撫慰一下,將士們吧。」申不害連眼淚也沒有了。
  韓昭侯費力的倚著廊柱,站了起來,嘆息一聲,跟著申不害,走出了空曠的宮殿。
  新鄭城頭。夕陽將沒,曠野中血紅的魏軍營寨和血紅的新鄭城溶成了一片,在血紅的霞光
下瀰漫著紅色流光,荒誕而又迷離怪異。士兵們都變成了血人,全部躺在城跺下昏睡,分不清
是死人還是活人,也沒有一個人站起來迎接君主。韓昭侯想說話,嘴唇卻只是簌簌抖動著,一
個字也吐不出來。他步履蹣跚的走到垛口前,費力的扶住女牆,手卻膠沾在溫熱的糊糊中,猛
然縮手,卻見雙手沾滿了粘稠的淤血!他驚叫一聲,便是一陣噁心,猛烈的嘔吐起來––原野
的血色軍營,化成血海巨浪,向他迎面撲來!他大叫抬頭,火紅的霞光又燃成漫天大火,向他
燒了過來!驚駭低頭,血兵們竟然一個個站了起來,僵硬的向他逼來––
  韓昭侯慘叫一聲,狂笑不止,手舞足蹈間滾倒在地,驟然變成了一個血人,毛髮賁張,森
森可怖!
  「君侯––!」申不害覺得不妙,立即搶上前來。
  韓昭侯猛烈旋轉,陀螺般不能停止!猛然,他長嚎一聲,口中鮮血箭一般噴出,軟無聲息
的倒了下去。
  「君侯––」申不害趴到韓昭侯屍身之上,久久不動,無聲無息。
  太陽落山了。暮色蒼茫,城頭原野一片死寂。申不害終於抬起頭來,撫平了韓昭侯驚恐圓
睜的雙眼,站起身來,脫下自己那件浸透鮮血的戰袍,輕輕覆蓋了韓昭侯,恭恭敬敬的躬身三
拜。他凝視著西方的落日,緩緩抽出長劍,「君侯,士為知己者死,申不害豈能獨生?」他安
詳的倒轉長劍,猛的刺入了自己腹中!
  鮮血飛濺,城頭籠罩在無邊無際的夜色之中。
  在這剎那之間,申不害驀然想到了秦國,想到了衛鞅,想到了那個至今不知姓名的「高人
兄」––韓國的變法夭折了,自己與衛鞅較量變法,也是自己慘敗了;成者千古不朽,敗者萬
世笑柄,一切都隨著這場血戰泯滅了。難道,這就是天意麼––申不害費力的睜開眼睛,最後
看了一眼已經變成了紫色的新鄭箭樓,大叫一聲,頹然伏在了韓昭侯身上!
  一陣急驟的馬蹄聲,撕碎了原野軍營的寂靜。龐涓霍然警覺,仗劍衝出大帳。
  戰馬人立嘶鳴,驟然停頓間騎士已經滾下馬來撲倒在地,「上將軍,大梁危機!王命急救
––」特使從懷中摸出已經被汗水浸濕的一卷竹簡,昏倒在地。
  龐涓怒喝:「三軍拔營!回師大梁––!」
  龐涓怒火中燒。即或在攻韓最激烈的時候,他也沒有忘記齊國援救的可能。而在內心,他
把與孫臏再次較量,看得比攻韓重要一百倍,縱然滅了韓國,天下也不會因此而讚頌他,因為
韓國太小,申不害也不通軍事。齊國孫臏則不同,孫武之後,名門高足,同門師弟,又有桂陵
大敗龐涓的煌煌戰績,才是龐涓真正的對手,也是龐涓面前的「龍門」。打敗孫臏,龐涓才稱
得上真正的名將。否則,龐涓在天下永遠都只是一個二流將領。高傲而又雄心勃勃的龐涓,豈
能如此屈辱的斷送自己?這個孫臏也真是利令智昏,竟敢故伎重演?難道龐涓真是白癡不成?
  正在拔營之際,又接快馬急報,趙國八萬精銳騎兵,由上黨渡少水直撲安邑!
  龐涓沒有片刻猶豫,立即「命令」太子申與公子卬分兵三萬,北上截殺趙軍。已經大亂方
寸的兩員「名將」立即高興的接受了。他們很清楚,安邑本來就有一萬守軍,再加上龍賈的幾
萬河西守軍可以隨時策應,救援安邑當然是有驚無險。若要去打連龐涓都不是對手的孫臏,那
可是九死一生。龐涓也樂得支走這兩個大權在握卻又酒囊飯袋的累贅,利利索索的與孫臏大戰
一場。
  一個時辰後,訓練有素的魏軍兵分兩路。龐涓自領十萬大軍全速疾進,直撲大梁。
  大梁城下的齊國兵馬竟然沒有撤退,繼續著猛烈的攻城戰。直到看見鋪天蓋地的火把,齊
軍才突然從大梁城下消失。大梁人的歡呼聲浪還沒有沉寂,龐涓自領的前軍馬隊就暴風驟雨般
捲到了。登高一望,龐涓遙遙可見齊軍遍野北去,火把旗幟散亂無序,斷然下令:「全力追擊
!一舉擊潰!」
  漆黑的原野上,魏軍的鐵甲騎兵風馳電掣般向北追擊,步兵則從距離騎兵數里之遙的另一
條大路兼程疾進。天亮時分,追到濟水南岸,竟被齊軍堪堪渡河北竄。再次登高遠望,龐涓已
經清楚了,齊軍的撤退路線是順長垣、東郡北上,進入齊國境內的東阿。這條路大約七八百里
,在東郡之前沒有山地。而東郡到東阿的二百餘里中,只有一片小山,也不足以設伏偷襲。況
且,以魏軍鐵騎與武卒的追擊速度,在東郡之前的五百多里一定能夠截住齊軍,絕然不會進入
東阿以南的馬陵山地。
  龐涓思慮停當,下令軍吏清點齊軍留下的軍灶。不消片刻,軍吏回報:「軍灶六萬有餘。
」按照軍中定規,一灶可供三十人左右的戰飯,六萬多軍灶,說明齊軍攻擊大梁出動了將近二
十萬大軍。這正是齊國軍隊的常數。龐涓不禁冷笑,別看齊軍比魏軍多了幾乎一倍,但還是經
不起魏軍的強大衝擊。這一點,大約齊國人自己也知道,否則,何必倉皇逃竄?孫臏縱然善於
運籌,仗還得兵士來打,只要追上齊軍,孫臏的任何計謀都會無從施展。
  龐涓下令,就著齊軍軍灶埋鍋造飯,飽餐後攜帶三天乾糧乾肉,一氣追擊!
  太陽出山時,魏軍渡過濟水。兩個時辰後,齊軍旗幟遙遙在望。魏軍士氣大振,呼嘯猛追
!奇怪的是,總能看見旗幟散亂的齊軍,卻硬是無法追上包抄。
  龐涓自然無從知道,前面「逃竄」的,恰恰是齊國善於騎射技擊的三萬精銳騎士。
  為了這場大戰,孫臏可謂處心積慮。當他對田忌說還是採取上次打法時,田忌驚訝得說不
出話來。面對龐涓這樣的沙場宿將、兵家名士,豈能再次讓他鑽入圈套?孫臏卻說:「龐涓熟
讀兵書,卻又刻板過分。此次,讓他覺得自己是在按照兵法行事,而齊軍卻反其道而行之,誘
他入伏。此謂兵不厭詐。惟其故伎重演,才能激怒龐涓追殲齊軍。」雖然有理,田忌還是有些
忐忑不安,及至親自率領三萬精騎將龐涓引誘過了濟水,田忌才大大鬆了一口氣,不禁對孫臏
的謀劃由衷歎服。
  這次對攻擊大梁,孫臏做了不同於上次的安排:五萬騎兵,兩萬步兵,旗號營寨卻打出十
五萬大軍的聲勢;同時在新鄭大梁之間,遍佈裝束成庶民模樣的斥候,隨時回報魏軍動靜;魏
軍回援的前一天,兩萬步兵已經撤離,另外兩萬二流騎兵也提前兩個時辰撤離;三萬精騎由田
忌親自率領,誘敵深入。沿途路徑與各種細節,孫臏都一一做了精細部署。部署妥當,孫臏便
坐鎮伏擊山地,秘密調集齊國境內沒有出動的步騎大軍,專門在夜間向這片山地運動,做好充
分的伏擊準備。
  追擊到當天晚上,龐涓大軍已經越過長垣,發現齊軍的灶坑銳減到四萬!分明是齊軍逃亡
很多,兵員大減,只剩下十一二萬了。龐涓下令繼續猛追,第二天午後,已經進入大河東岸的
濮陽地面,再往前不到一百里,便是東郡山地了。此時龐涓有些猶豫,清點齊軍灶坑,卻只剩
下不到兩萬三千多。此時前軍騎兵恰又俘獲了兩百多名潰散傷兵,還有幾百名潰散的齊軍步卒
前來投降。經過縝密訊問,方知齊軍沿途逃亡嚴重,只剩下了七八萬人馬,步卒們都走不動了
,齊軍幾乎就要崩潰了。
  「孫臏可在軍中?」龐涓威嚴的問一個中軍百夫長。
  「軍師與步卒同行,一個百人隊輪換抬著。上將軍率領騎兵掩護。」百夫長很沮喪。
  龐涓高聲下令,「後軍五千,留守輜重。全軍輕裝疾進!」
  片刻之間,魏軍甩下各種車輛雲梯帳篷炊鍋等,全副輕裝,向北猛追,決意要在東阿之南
截住齊軍一鼓全殲。龐涓派出五十名軍吏在路邊奔馳穿梭,向大軍高喊:「擒殺孫臏田忌者,
封千戶––!」魏軍士氣大振,吶喊呼嘯著「擒殺孫臏田忌––!殺––!」捲起漫天煙塵,
在廣闊的原野象滾滾沉雷向北壓來。
  孫臏的大軍,此刻正埋伏在齊國邊境重鎮東阿以南一百多里的馬陵山地。這片丘陵地帶,
當時尚是衛國土地。由於衛國弱小,夾在魏齊兩大國中間奄奄待斃,所以對任何「假道」大軍
都無力干預,只好聽之任之。這片山地,不是險峻高絕的兵家險地,尋常有人連名字也叫不出
。從地形說,西南是平原,穿出山地又是平原,山前山後沒有大河,全部山地只有二三十里。
這種半山半原的丘陵,對於閃電般的精銳鐵騎,實在算不得險地。但是孫臏看中的,恰恰是它
貌似平庸這一點。他當初被齊國特使秘密救回的時候,走的就是這條山道。對地形地貌有著本
能敏銳的孫臏,本來躺在車中,過山時卻爬起來看了整整一個時辰。
  兵貴山水。河流高山從來都是兵家必須刻骨銘心的,看得透,用得好,一條河流一道山原
,足可抵十萬大軍!孫臏留意到這片看似舒緩的馬陵山地,實則是外圓緩而內險曲。山口是舒
緩的小山包,大道寬闊,可是越往裡走越是狹窄曲折,兩邊山勢也隨之高了起來,加之山體土
多石少,所以林木竟是特別茂密。孫臏熟悉龐涓,也知道他手中有老師贈送的一副「天下山水
圖」,龐涓不可能不知道這片山地。但是,龐涓肯定沒有親自走過這條山道。這是孫臏特意查
過的。山中學兵時,兩人一起遊歷天下,但都是名山大川,如何能走遍每片山地每條河流?知
名不知實,恰在知與不知之間。孫臏利用的就是龐涓這種缺陷,料定龐涓會因為知道這片山地
而不會過分小心。更重要的是,孫臏將龐涓進入山道的時間擠在了晚上,使齊軍能夠最充分的
發揮這種出乎意料的地形戰力。
  日落之前,孫臏秘密增調的十多萬步兵已經全數到位,北面的出口已經被堵死。封堵南面
山口的騎兵,也已經等候在十多里之外的密林中。他要將龐涓的十萬人馬,全殲在這條默默無
聞的馬陵道。
  夕陽將落,高山頂上的孫臏看見南邊原野上漫天煙塵暴起,不用斥候回報,也知道龐涓大
軍到了。不消一刻,便看見前邊「逃竄」的齊國騎兵,散亂的旗幟和毫無章法的亂兵洪水般洶
湧而來。將近谷口時,田忌的護衛親軍連中軍大旗都丟了。一時間,齊軍丟盔棄甲,兵器遺落
,驚慌失措的湧進了山谷。
  孫臏不禁笑了。
  五月天長,太陽雖已經落山,原野的景色依然遙遙可見。一片暮色中,可見旌旗招展殺聲
震天,龐涓大軍排山倒海般壓來!接近山口,前軍驟然勒馬,一片戰馬嘶鳴便響徹原野。龐涓
飛騎趕到前軍,長劍一指,「前方便是馬陵道,穿谷而出便是開闊平原。我軍入谷,兩騎並行
,前後相隨,宜快不宜慢。出谷後立即展開,截殺齊軍!點起火把,入谷!」
  「點起火把––!兩兩入谷––!」前軍主將高聲下令。
  驟然之間,火把照亮了廣闊的原野。魏軍鐵騎井然有序的高舉火把,走馬入谷。
  山風吹拂,高山頂上的孫臏哈哈大笑,「龐涓哪龐涓,你也有今日啊!」
  田忌的精銳騎兵一進入山谷,立即從事先開闢好的小道,分東西兩路反身出山,加入堵截
南山口的騎兵大軍。一萬多齊國步兵立即接替了「逃竄」,丟盔棄甲的向深山逃去。魏軍入谷
,不斷清理著道中丟棄的兵刃與木石障礙,遙遙可聞前方的馬嘶人喊,對追上齊軍深信不疑,
便只顧急急趕路。火把照耀下,卻見山道越來越窄,越來越崎嶇難行,堪堪兩騎並行就塞滿了
山道。山彎頻頻,竟將大軍分割得前不見後,後不見前,長蛇般在谷中穿行。
  大約一個時辰,龐涓的中軍精銳進入崎嶇險道,後軍也已經進了山口。龐涓已經覺察到這
山道崎嶇狹窄得大出所料,然則已經進入,只有盡速通過,斷無後退之理。他斷然下令,「全
軍下馬,人馬並行,盡速出谷!」
  剛剛傳出命令,前軍斥候急報:「前方道旁有異情!前將軍請上將軍速往!」
  「何事?」龐涓冷冷問。
  「在下,不敢說。」斥候面色漲紅。
  龐涓心中一動,「豈有此理!領路我看!」帶領十多名護衛壯士匆匆向前。
  山坡一棵大樹下,立著一個高大的草人,草人脖子上吊著一塊大木牌,火把圍照下可見赫
然大字––龐涓死於馬陵道!
  龐涓一怔,隨之揮手哈哈大笑,「彫蟲小技耳,繼續行軍!」
  一陣山風呼嘯而過,龐涓卻油然生出一片迷濛,一絲恐懼。
  突然,彷彿晴空驚雷,戰鼓遍山轟隆,喊殺聲從兩面山頭如潮水般壓來!
  龐涓未及下令,箭簇便如漫天激雨般嘯叫飛來!
  瞬息之間,龐涓與手執火把的十多名衛士便像刺蝟般滿身帶箭,倒在路邊!
  山谷中頓時大亂,魏軍被山洪般湧下的齊軍分割成無數小段,廝殺在一起!
  龐涓已經奄奄一息,看著山谷中被打懵了的魏軍將士人自為戰的搏殺,一絲淚水湧出了眼
眶。十多年精心訓練的這支鐵軍,將全軍覆沒,他自己也將帶著永遠的仇恨和無盡遺憾離開人
世,建功立業出將入相的勃勃雄心,就這樣頃刻間隨風而去了。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一道閃電
從腦海掠過,他瞬息間洞察了孫臏的全部謀劃,連最後置他於死地的計謀也計算得如此精到–
–引誘他到山坡孤立處,集中強弓硬弩向火把圈子齊射!孫臏啊孫臏,你可謂用心良苦,做得
乾淨徹底!龐涓要有你如此鐵石心腸,豈能讓你活到今日?你,終於成名了,你是踩著我龐涓
的屍骨成名的––
  龐涓抽出甲帶上的短劍,用盡全力,猛然插向自己的腹中!
  經過一夜激戰,太陽出來時,馬陵山地沉寂了下來,惟有齊軍的歡呼聲響徹山谷。
  魏國最精銳的十萬大軍,就這樣被全部殲滅在這片平淡無奇的山谷裡。
  馬陵道大戰的消息迅速傳開,各國頓感輕鬆,天下彈冠相慶。
  馬陵之戰,使魏國用雄厚的財富與漫長的時間堆砌起來的最具威懾力的精銳主力毀於一旦
,魏國唯一一個極有統兵才能的上將軍龐涓,也死於非命。從此,這個超強戰國,便在齷齪的
內耗中日復一日的衰落下去,使戰國初期形成的格局為之一變,為戰國中期爭雄的新局面拉開
了序幕。
  魏國留下了短暫的霸主真空,齊國卻並沒有立即填補上去。
  馬陵大戰後,齊國將相失和,田忌與騶忌相互傾軋,騶忌巧妙的給田忌設了一個「謀反」
圈套,田忌被迫逃亡到楚國去了。孫臏失望的秘密離開了臨淄,去山野隱居了。齊國的強國優
勢,便因為失去兩大名將而大為遜色。
  一個短暫的均勢,罕見的出現在戰國時期。
  一個百年不遇的大好時機,驟然推到了秦國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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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收復河西


【第一節】

  馬陵道大戰後,最感輕鬆的是秦國。
  還在龐涓剛剛開始進攻韓國時,衛鞅就預感到這對秦國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如果說幾年前
魏國進攻趙國時,秦國的實力還不足以有大動作的話,現下就大不一樣了。衛鞅在安邑公叔丞
相府多年,雖然對孫臏所知不多,但卻深知龐涓在軍旅戰陣上的正統拘泥,料到他必然第二次
敗在孫臏手裡。衛鞅當即對秦孝公提出,抓住時機,立即遷都咸陽!
  秦孝公自然明白,遷都這樣的大事,最要緊的是時間。徵用民力數十萬,幾乎是舉國大動
,快也得一半年,沒有一段絕對安全的時間,萬萬不能動手。目下魏國調集兵馬滅韓,函谷關
以西的精銳大軍全數東調,櫟陽威脅頓時解除。此時遷都,正是大好時機。君臣一拍即合,決
策立即遷都咸陽。
  時當初夏,正是手腳舒展的好季節。關中平原的所有道路都是車馬載道,日夜川流不息。
關中臨近夏忙,三丁抽一,隴西遊牧部族則是兩丁抽一。五十多萬民伕,三個月便將小小櫟陽
城的國府、官署並所有的官邸搬空。倒是在咸陽大大忙碌了幾個月,比搬遷櫟陽還費事。一則
是咸陽城規模頗大,可容納民眾十多萬戶,幾乎與臨淄、大梁不相上下。遷入咸陽的人口主要
是西部雍城和東部櫟陽兩個老都城的老秦人。衛鞅的部署是,櫟陽城的人口三分之二遷往咸陽
,雍城的人口一半遷入咸陽,加上東方商賈和國府官署,咸陽城一次遷入了六萬多戶將近三十
萬人,大約只佔了咸陽城的一半。秦孝公本來還想多遷進一些人口,衛鞅卻說,十年之後,咸
陽城就是天下中心,豈能不留下餘地?秦孝公爽朗大笑,連連讚歎衛鞅目光遠大,便停止了繼
續遷入的打算。
  就在咸陽新都尚未安排就緒的時候,馬陵道魏國大敗的消息傳來,秦國朝野一片欣喜。百
年以來,將秦國封鎖在關內的,是魏國;越過黃河攻進函谷關奪去河西千里之地的,也是魏國
;糾結六國企圖瓜分秦國的,還是魏國;策動秦國內亂鼓動民眾逃亡,又派商人大賺秦國血汗
的,仍然是魏國。自從三家分晉有了這個魏國,秦國就一直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秦獻公和魏國
血戰而死,秦孝公被魏國壓迫得立了國恥碑,秦國人的鮮血、淚水、仇恨、恥辱,都集中在魏
國身上。如今,這個百年夙敵竟然一朝大敗,還死了個熱衷於滅國大戰的龐涓,壓在秦國頭上
的大山驟然沒有了重量,秦國朝野豈能不大喜過望?就是衛鞅和秦孝公,也沒有想到魏國敗的
如此之慘,也都是振奮異常。
  「君上最感高興的,是何事?」衛鞅問秦孝公。
  「龐涓戰死!此人勝過雄兵十萬。」秦孝公不假思索,「大良造呢?」
  「秦國大出於天下的機會來了!」衛鞅也毫不猶豫。
  兩人不約而同的哈哈大笑。
  櫟陽城和咸陽城幾乎同時沸騰起來!老秦人無論男女老幼,個個穿上了新衣,就像過年一
樣走親串戶,高聲大氣的談論著傳播著馬陵道的種種傳聞,肆無忌憚的的嘲笑著魏國的失敗。
國人不斷在街頭相聚,興奮之情難以抑制,便相互角力比武,圍觀者人山人海。於是角力比武
者越來越多,櫟陽咸陽的大街小巷都在歡呼,連比武失敗者也都是興高采烈。入夜,櫟陽城史
無前例的大舉夜市,燈火照亮了小城堡的每個角落,社火歌舞也走上了街頭。每個商家店舖前
都是人頭攢動,每個酒肆飯館中都是高談闊論。未成格局的咸陽,也燈火闌珊的擺起了夜市,
推出了社火,連正在奉命勞作的民伕們也聚酒暢飲,不亦樂乎,於是便有七十歲老人三百餘人
上書國府,請求舉行「大酺」,以慰國人之心。
  大酺,就是國庫出錢,舉國飲宴歡慶。在春秋戰國時期,這是一個國家最大規模的盛事慶
典,很少有國家能夠舉行。秦國窮弱,在變法前是想也不敢想的。十多年之後,秦國大富,又
遇上如此令國人快慰的大好事,人們自然想到了要大大的慶賀一番。
  上書呈送大良造府,衛鞅皺起眉頭:「景監長史,你以為該當大酺麼?」
  「此事,無可無不可。」景監笑道。
  「何謂無可無不可?明是不可。仗是齊國人打勝的,鷸蚌相爭,漁人得利。高興可也,何
能當作自己的勝利舉國大酺?老秦人要惕厲自省,昏昏然必當大虧。」衛鞅臉色語氣都很嚴厲。
  景監一時尷尬,卻也悚然大悟:「大良造切中要害,當下令昭示國人。」
  此日,櫟陽、咸陽兩城都張掛出《大良造責令》,赫然大書:
  大良造訓誡國人:民氣為國之根本。民氣正則國強盛,民氣頹則國黯弱。今魏國大敗,非
我秦人之力,賀固可賀,何當大酺?今我河西之地未復,昭昭國恥未雪,我民卻以他國之勝狂
喜,豈非民氣之羞也?責我國人,須惕厲自省,方可雪恥圖強,竊喜他勝,徒滅心志也!秦公
十八年九月。
  此令張掛兩城四門,國人觀之如潮。一經識文斷字者念誦,立時人人低頭鴉雀無聲,頃刻
間便散去了。半日之間,櫟陽、咸陽就恢復了忙碌緊張的勞作,再也沒有大喜大樂的聚酒歡宴
了。秦國庶民對大良造更加敬畏,覺得他簡直就是教誨子民的聖賢尊神。上書的老人中竟有三
十餘人羞愧自殺,一時間舉國沉默。
  衛鞅顧不上理會這些,他正在與秦孝公秘談,提出了一個驚人主張,「君上,魏國新敗,
秦國的大好時機已到。若不立即出動,時機稍縱即逝。」
  秦孝公驚訝,「大良造是說,收復河西?」
  「正是。君上以為如何?」
  秦孝公沉吟道:「魏國是一面,根本是我方實力。我新軍只有五萬,還沒有統兵大將。魏
國的河西守軍八萬,稍一湊集,十幾萬大軍對魏國不是難事,龍賈又是百戰老將。若無必勝把
握,再等幾年也無不可。魏國肯定是日益衰落,秦國肯定是不斷強大。大良造,收復河西事大
,寧可稍緩,不可再挫國人銳氣啊。」
  衛鞅明白秦孝公的擔心所在。論雪恥之心,這位比自己只長一歲的國君比誰都激切。論軍
旅戰陣,他少年為將久經沙場,與魏軍拚殺的願望比誰都強烈。但他身為國君,卻竟然能夠在
復仇火焰的燃燒中冷靜的等待,何其難能可貴!但是就事情本身而言,衛鞅卻覺得自己更為超
脫冷靜,秦孝公反倒由於長期沉浸於國恥思緒,關心則亂,過分謹慎。他覺得自己不能沉默,
必須說出自己的周密思慮,他相信秦孝公的決斷能力。
  「君上,以目下情勢,臣以為魏有三弱,秦有三強,可出河西一戰。其一,魏國朝野沮喪
頹廢,喪失鬥志。魏人浮躁狂傲,可勝不可敗。桂陵一敗後,不思自省,反呼上當,舉國求戰
,並非真正的大勇,實則盲目驕狂。馬陵再敗,精兵盡失,大將陣亡,魏人之狂傲驟然潰散,
舉國又陷於低靡,短期內絕不能恢復。相比之下,秦國十餘年埋首變法,國富民強,士氣高昂
,雪恥復仇,求戰心切,民氣鬥志大大強於魏國。其二,魏國宮廷腐敗,忌賢妒能。魏王志大
才疏,偏又剛愎自用。大戰一起,必相互掣肘,力不能聚。相比之下,我秦國卻是舉國同心,
君臣無猜,將士用命。其三,魏國河西守軍雖可湊集十餘萬之多,但多為地方守軍,且老少卒
居多,戰力遠非龐涓精兵可比。河西將軍龍賈雖是老將,但目下太子申與公子卬已被魏國朝野
捧為『名將』,大戰若起,這兩人與龍賈必生齷齪,而給我可乘之機。相比之下,我新軍精銳
戰力極強,上下合力,如臂使指,必可大勝。」
  秦孝公點點頭,「此三條不錯。」卻又沉吟著不再說話。
  「更重要的還是時機。目下,魏國知我正在遷都,以為我絕不可能此時發兵河西。一旦我
大軍東出,魏國必倉促應對。魏國素來蔑視秦國,雖倉促應戰,也必是漫不經心。我軍突襲作
戰,勝算極大。」
  「大良造,誰為統帥呢?」秦孝公輕輕嘆息一聲,顯然,他最大的心事在這裡,「車英似
有不足,嬴虔又不可能復出。將才難求啊。」
  衛鞅微笑,「君上,臣自將兵,收復河西。」
  秦孝公驚訝的看著衛鞅,半日沉默,眼光顯然在詢問,「大良造竟然知兵?」
  「君上,臣之兵學,尚強於法學。秦國不強,臣無用武之地。」
  秦孝公更為驚訝,突然大笑起來,「大良造之兵學,尚強於法學?」
  「正是。」衛鞅認真道:「我師因材施教,以為臣有兵學天賦,定臣學兵。臣五年學完,
自請轉修法家治國之學。」
  秦孝公豁然醒悟,連連拍案,大笑不止,「上天哪上天,何其佑護秦國也!」他深知衛鞅
不是虛言之人,竟是大喜過望。要知道,名相名將皆天下奇才,往往是得其一便可成大業。吳
王闔閭得孫武、齊桓公得管仲、魏文侯得李悝、魏武侯得吳起、齊威王得孫臏、韓昭侯得申不
害,皆成一時大業。秦國得衛鞅,變法成效已經證明,衛鞅乃不世出的治國大才,可如何又能
想到,他竟然也是兵學大才?這種兼通文武的將相人才更是百年難遇,戰國以來,只有吳起堪
稱出將入相的特異之才。今日自己眼前的衛鞅,竟然也是如此特異之才,而且更為深沉成熟,
如何不教秦孝公驚喜非常?驟然之間,他覺得塊壘全消,對衛鞅深深一躬,肅然道:「嬴渠梁
不識泰山北斗,今日拜將了。」
  衛鞅連忙扶住,「臣得君上知遇大恩,方能一展所學,自當報效國家。」
  咸陽城樓抹上了一縷火紅的霞光,君臣二人的密談尚興猶未盡。正午時分,一騎快馬飛出
咸陽,飛往陳倉峽谷。三天之後,秦國的五萬新軍在夜間分路秘密東進,集中到咸陽北面一百
里左右的雲陽山地,便秘密駐紮了下來。
  旬日之間,衛鞅的中軍將領便配置完成––車英為副將,景監為行軍司空專司輜重糧草,
大良造府精選的十名軍吏做行軍司馬
 。本來,太后、瑩玉和大臣們都要為衛鞅在郊外壯行,甚至秦孝公也想為大軍一壯行色。但
是,衛鞅都婉言辭謝了。這是一場長途奔襲戰,要收奇兵之效,就要盡量隱秘,若朝野間大張
旗鼓的壯行,實際上便等於公開向魏國宣戰,如何能打魏國一個措手不及?
  九月二十三夜裡,月色朦朧。衛鞅帶領中軍將佐並二百名鐵甲騎士出咸陽北門,兼程疾進
,一個時辰便趕到了雲陽山谷。勘合兵符後大軍立即開拔,沿途繞開了所有的縣府城堡,經高
奴,沿洛水一路北上。旬日之後,秦國新軍在洛水西岸的一片河谷地帶秘密紮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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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烏雲遮月,一隊騎士沿著大河東岸向南飛馳,清晨時分到達安邑。
  魏惠王剛剛梳洗完畢。這些天他一直悶悶不樂,火氣很大,連柔媚有術的狐姬也不敢來討
好他了。龐涓一死,魏惠王頓時覺得膽氣虛了。龐涓活著時,魏國的精兵名將天下第一,可以
任他對列國頤指氣使,說攻誰就攻誰!各國使者無不成年累月的泡在安邑看他的臉色,刺探到
一星半點兒的消息,立即快馬回報本國。那時候,別說他這個魏王,就是魏國一個大夫,列國
都奉若神明,生怕惹腦了魏國。魏惠王打個噴嚏,列國都要傷風咳嗽,那是何等的威風愜意!
縱然在桂陵戰敗後,列國也還是唯唯諾諾。誰想馬陵道一戰後,各國竟然一齊翻臉。且不說同
出一源的韓國趙國,那早已經是勢同水火了,連向來以魏國馬首是瞻的楚國,也驟然翻臉,非
但同齊國結盟,而且要討回自願割讓給魏國的淮北九城!還有燕國這個最沒出息的老牌軟蛋,
竟然也敢撤回使者,給魏國一個冷臉。齊國不消說,已經是魏國大敵了。秦國呢,更是百年以
來對魏國恨之入骨的夙敵。這些大國風向驟轉不要說起,就連魯國、鄒國、薛國、宋國、衛國
這些小諸侯,竟也撤回了駐安邑使者,紛紛向齊國楚國獻媚去了。
  魏惠王是在兩代霸業的基礎上即位稱王的,近三十年來,他從來沒嘗過被天下如此冷淡的
滋味兒,一時窩火得不知摔碎了多少名貴寶器。想來想去,他竟恨上了龐涓,也恨上了孫臏,
甚至連鬼谷子都恨上了。這個老東西忒邪門兒,教出兩個鬼學生,沒一個堂堂正正的主兒!一
個只會硬碰硬,一個只會使陰招兒,害得他十幾萬精兵竟做了屈死的冤鬼。要不是太子申、公
子卬帶領三萬精兵趕回,別說安邑不保,就連威震天下的魏武卒只怕也會一個不剩的死在馬陵
道。
  梳洗完畢,魏惠王獨自一人到園林漫步去了。他是個喜好熱鬧豪闊的君主,身邊從來都是
鶯鶯燕語一大群,要麼就是和狐姬糾纏在一起。像今日這樣獨自漫步,還真是數十年來第一次
,宮中的內侍與侍女竟然都不知道該不該跟著國君了。走了一陣,他覺得累了,便坐在草地石
墩上望著波光粼粼的湖水發呆。若非上天有眼,保住了太子申、公子卬這兩員大將和三萬魏武
卒,就是趙國這樣的二流戰國來攻安邑,也無法自保了呢。魏罌啊魏罌,魏氏祖先的基業如何
被你弄成了這般模樣––就在他煩躁不安的時候,內侍來報,說河西將軍龍賈星夜趕回,正在
宮外求見。
  「讓他進來吧。」魏惠王不耐的揮揮手,沒辦法,只有回宮見這個倔強的「龍不死」了。
  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老將軍龍賈大步匆匆的走了進來,風塵僕僕,汗流滿面,頭盔下
的白髮水淋淋的貼在兩鬢。立即,一股濃濃的汗腥味兒便在這芬芳的大廳中瀰漫開來,魏惠王
不禁皺了皺眉頭。
  「臣,河西守將龍賈,參見我王。」
  「龍老將軍,何事如此匆忙啊?」
  「秦國大軍,已經秘密開進了洛水東岸。臣察其意圖,欲與我在河西決戰。我軍新敗,士
氣受挫,臣請我王速做部署。」龍賈顯然很急迫。
  魏惠王一驚一怔,又略一沉吟,便哈哈大笑起來,「秦國?老軍破車!敢打河西的主意?
老將軍弄錯了吧。」
  「斷無差錯。」龍賈大手一捋,將臉上的汗水甩掉。魏惠王連忙後退兩步,又是大皺眉頭
。龍賈毫無覺察,肅然正色道:「我軍連遭敗績,皆因輕視敵國而起。十多年來,秦國已經今
非昔比。若無精銳新軍,秦國斷不致與我做河西決戰。我河西守軍步卒佔八成以上,且多老少
,難以抵禦。」
  「以老將軍之見呢?」
  「速將安邑的三萬精銳鐵騎調往河西,歸臣統轄,方可與秦軍周旋。」
  「如何?」魏惠王一下子驚訝的瞪起了眼睛,「三萬鐵騎給你?那安邑如何防守?」
  「趙韓兩國皆在休養生息,斷不會進攻安邑。」龍賈充滿了果斷自信,
  魏惠王卻大為不耐,「老將軍,都城安危,豈是兒戲?目下韓趙齊三國是魏國死敵,最大
的危險是趙國偷襲安邑、齊國再次來攻,而非秦國之騷擾!」
  「我王差矣。」龍賈面色漲紅,「秦國絕非騷擾,而是要奪回河西。我大魏只有集中兵力
,周密部署,我王親自督戰,與秦軍速戰速決。屆時,縱然齊趙襲擊,我軍也可立即回師,安
邑絕然無憂。」
  魏惠王真的有些生氣了。幾十年來,魏國大小臣子,包括那個死硬的龐涓,誰敢說他「差
矣」?想不到打了兩次敗仗,一個差點兒被人遺忘的老朽也狂妄起來,竟敢公然指斥他「差矣
」!還有點兒規矩麼?他臉一沉,「軍國大計,本王自有運籌,老將軍無須多慮。」
  「臣啟我王––」
  正在此時,內侍高聲報號,「太子、丞相晉見––!」
  魏惠王笑了,「讓他們進來。老將軍哪,你還是聽聽名將的謀劃吧。」
  龍賈臉色鐵青,默然佇立。他當然知道魏王說的「名將」是誰了。
  太子申與公子卬精神抖擻的走了進來。現下整個魏國,可能也就這兩個人的士氣鬥志絲毫
沒有受到影響,也只有這兩個人是兩次大敗仗的受益者。馬陵之戰,他們倆率三萬鐵騎回援安
邑,恰遇趙國五萬兵馬做試探進攻,龍賈的河西守軍又及時趕到,還沒有認真開戰,趙國就迅
速撤回了。如此一來,安邑「解圍」,國人歡慶,倆人便被譽為「千里馳驅,力克強敵」,名
將的光環便更加璀璨了。如果說桂陵之戰那一次,倆人對「名將」稱號還有點兒不大自然,這
次可是心安理得了。仗是自己打的,而且也確實大勝,名將稱號自然是當之無愧!事後倆人對
龐涓大加評點,竟列出了龐涓用兵的「十大缺失」!朝中臣僚自然是驚歎不已,魏惠王更是後
悔沒有將兵權交給兩員名將,否則,孫臏豈非早已經是階下囚了?有如此兩個如日中天的國家
干城,魏惠王真不明白像龍賈這樣的「老軍」操得什麼心?
  目下兩「名將」正當得志,人各一領大紅繡金斗篷,綠色玉冠上鑲嵌著魏惠王特意賞賜的
光華燦爛的國寶明珠。這倆人都有帶劍進宮的赫赫特權,太子申手持一口王室古劍,面如冠玉
般嫩白,顯得俊秀風流。公子卬更是帶著那口稀世絕品「蚩尤天月劍」,容光煥發英氣勃勃。
相比之下,老將龍賈的鐵甲布衣倍顯寒酸,就像一名土氣拙樸的老卒。魏惠王父子與公子卬,
都是在聲色犬馬中浸淫出來的宮廷雅人,極為講究衣食住行,尤其是衣著的精美考究更是上心
。此刻看見龍賈粗土猥瑣的樣子,兩位名將不由大皺眉頭。
  倆人行過參見禮,公子卬看著龍賈笑道:「夫上將軍者,威風凜凜,老將軍卻何其土著?
本丞相可是無欠軍餉也。」
  魏惠王和太子申不禁哈哈大笑。
  龍賈面色通紅,肅然拱手道:「丞相,龍賈是回宮急報軍情,何須金玉其外?」
  公子卬最善周旋,一點兒不生氣,反而親切笑道:「噢?是何軍情啊?」
  太子申也立即凝神注目。這二人現下一聽「軍情」二字,就會莫名興奮起來。
  「秦國大軍,秘密開進拉幫結伙洛水東岸。」龍賈硬邦邦回答。
  「噢?誰人統兵?」太子申立即提出了一個極為要害的問題。
  「斥候探察,秦國大良造衛鞅親自統兵。」
  「老將軍,你說何人?」公子卬憋住笑意,似乎沒有聽清。
  「秦國大良造,衛鞅。」龍賈淡淡重複。
  突然,公子卬縱聲大笑:「我還以為嬴虔出山了呢,原是那個中庶子啊!」
  「中庶子?父王,衛鞅何人?做過中庶子?」太子申很冷靜。
  魏惠王悠然笑道:「我也差點兒忘記了。這個衛鞅,當初是公叔丞相的中庶子,公叔拿他
做國寶一般。龐涓呢,卻認為他只能做個行軍司馬。後來,他就跑到秦國去了,竟然做了秦國
大良造,這秦國變法麼,也是可想而知了。」
  「這個衛鞅,帶兵多少犯我?」太子申沒有一絲笑意,竭力做出名將氣度。
  「號稱十萬。臣多方探察,以為大約有五六萬之眾。」龍賈回答。
  「五六萬?」太子申也禁不住笑了,「五六萬就想拿下河西?」
  龍賈正色道:「太子不聞兵諺,『萬人被刃,橫行天下』?吳起昔日只有精兵三萬,卻是
無堅不摧。兵貴精,不貴多。秦國五萬新軍,不可小視。」
  太子申大為不悅,當初他就極是厭惡龐涓對他的這種訓誡口吻,但也無可奈何,龐涓畢竟
是名門上將。如今一個老龍賈也來教訓他,好像將他當做沒上過戰場的黃口小兒一般,當真豈
有此理!他正要斥責龍賈,公子卬卻眨眼示意,嘲諷笑道:「龍老將軍,秦國五萬兵馬,河西
八萬魏軍。他能橫行天下,難道你就不能麼?」
  龍賈亢聲道:「八萬魏軍並非精銳,丞相應當知曉。」
  「兵不精,將之過也。鎮守河西十餘年,老將軍竟將精兵帶成了衰兵,盡失為將之道,難
道有功了麼?」公子卬儼然一副訓誡的口吻。
  龍賈氣得雪白的鬍鬚簌簌抖動,激奮高聲,「丞相差矣!當初我王與龐涓上將軍反覆說河
西無戰事,只給老夫留下老弱步兵六萬。十多年來,老夫慘淡經營,收留林胡降卒游勇,兵力
增加為八萬,訓練得尚能一戰,難道有罪了麼?」
  魏惠王見龍賈認真起來,知道這個三朝老將剛烈之極,生怕當場有個三長兩短,連忙擺手
道:「老將軍息怒,丞相隨便說說而已,何必當真計較?現下說說,這仗究竟如何打法?老將
軍高見?」魏惠王特意撫慰一下猶自喘息的老將。
  「臣已說過,三萬精兵調往河西,臣與秦軍周旋到底。」龍賈還是咬定那個主意。
  太子申冷冷一笑,「周旋?打仗就是打仗,如何周旋?貓鼠做戲麼?」
  龍賈強忍怒火,「太子當知,兵機多變,未曾臨敵,如何能虛言打法?」
  「沒有成算,為何要精兵三萬?老將軍打盲仗麼?」公子卬揶揄笑問。
  龍賈剛烈坦直,又拙於言辭,被三個機變高手揶揄奚落得憤懣不堪,卻又無從辯駁周旋,
想想長吁一聲,拱手道:「老臣無能,但憑我王部署。」
  魏惠王笑了,「終究是老將軍,明白事理。兩位名將說,如何應對秦國?」
  太子申慨然請命,「兒臣請與丞相同率大軍,活擒衛鞅,振我國威!」
  「好!」魏惠王拍案讚歎,「丞相之意呢?」
  公子卬肅然做禮,「臣以為,太子乃國家儲君,當鎮守國都,以防齊趙萬一偷襲。臣自請
精兵兩萬,再加河西八萬大軍,將那個中庶子獻於我王闕下!」
  魏惠王大笑,「妙極!讓衛鞅再做丞相中庶子!」他霍然起身,「本王決意,丞相為河西
統帥,龍老將軍副之,一舉消滅秦軍!太子申鎮守安邑,預防齊趙!」
  「臣等遵命!」三人齊聲應命。
  出得王宮,公子卬拿起統帥架勢,讓龍賈等在宮門,他自己去辦妥了兵符印信,方才悠然
轉來,笑著命令,「龍老將軍,你先星夜趕回河西,不得妄動。等我大軍到來,再一舉殲敵,
明白麼?」
  「丞相,你的精銳鐵騎不能延誤,我看衛鞅絕非善類。」龍賈憂心忡忡。
  公子卬大笑起來,「老將軍怕衛鞅,我卻視他如草芥一般耳!」驟然收斂笑容,「方纔,
是本帥第一道將令,可曾聽清楚了?」
  「末將明白。」龍賈見公子卬根本無視他的提醒,也不再多說,大步匆匆的走了。
  公子卬輕快的上了軺車,趕魏惠王的秋季大獵去了。
  深秋暮色,河西官道上幾乎沒有行人,只有一隊鐵騎放馬奔馳。這便是龍賈的親兵騎隊。
老將軍沒有吃飯,更沒有回府與老妻重溫一宿生疏日久的敦倫之樂,便飛馬回程了。
  龍賈已經七十三歲了,非但是魏國僅存的三朝老將,而且也是列國聞名的老將軍之一。還
在魏文侯時期,他便少年從戎,一刀一槍的苦掙功勞,從伍長、什長、百夫長、千夫長,一步
一步的錘煉成了軍中猛將。在吳起為統帥時,他終於做到了前軍主將,跟隨吳起與天下諸侯惡
戰七十六次,竟然沒有戰死,當真是軍旅罕見。時間一長,魏軍中便呼他為「龍不死」。吳起
離開魏國後,魏武侯便冊封龍賈為河西將軍,鎮守離石要塞,專司對秦趙作戰。那時候,魏國
的主要戰場有兩個,一是與秦國爭奪河西,二是與趙國爭奪上黨。河西將軍在實際上便是魏軍
的主力統帥。魏惠王即位後,信任丞相公叔痤,魏國幾次對秦獻公的惡戰都是公叔痤統帥迎敵
。龍賈這個河西將軍,反倒被調到東面戰場與趙國對峙。結果是公叔痤被秦獻公殺得大敗,連
公叔痤自己都成了俘虜。魏惠王這才改變部署,重新以龍賈為河西將軍,率軍二十萬鎮守離石
要塞。就在這時候,恰恰是秦獻公戰死,秦國無力東進。龍賈便主張趁勢大舉滅秦。可魏惠王
對龍賈這個「老軍」總是心存疑慮,龍賈每次請命伐秦,魏惠王都是不置可否。不久,便有了
龐涓做上將軍,龍賈便成了釘在河西的一個「不戰」將軍。精銳的河西大軍全部被龐涓調走,
留給他的只是老少步卒。十多年來,龍賈再沒有打過一次真正的大仗,他這個身經百戰的沙場
老將,竟然在魏國幾次大惡戰中只能遙遙觀望,那種憋悶,是任何人都難以體味到的。
  進攻趙國沒有他,進攻韓國也沒有他,與此相連,桂陵大戰與馬陵大戰自然也沒有他。整
個魏國似乎都將他這個最有資格就戰場說話的老將忘記了,這使他很是窩火。假若他在大軍中
,他絕不會讓龐涓進入桂陵、馬陵那樣的山地!龍賈對那些山地太熟悉了,熟得就像自家的後
院一般。他還記得,吳起當年率軍與齊國作戰時說過,「桂陵、馬陵,外緩內險,魏齊但有大
戰,這裡便是伏擊好戰場也!」龐涓雖然通曉兵法,但是卻不熟悉地形,如何有他這個老軍頭
在這些戰場險地摸爬滾打的經歷?可是,他能做什麼?竟然只有眼睜睜看著魏國精銳大軍覆沒
!對於一個打了一輩子仗的老將來說,沒有再被這更令人痛心的了。
  這次秦軍來犯,龍賈精神大振,決意要讓天下看看吳起時代老將軍的威風!他非常自信,
只要將魏國僅存的三萬精銳鐵騎歸入河西守軍,他一定能夠戰勝秦軍。儘管他本能的感到,河
西很危險,衛鞅定然是個不循常法作戰的可怕對手。他的人生滄桑告訴他,一個十幾年便能將
秦國大翻身的人,絕不會是公子卬他們說的那樣是個欺世盜名的草包!但是,不管衛鞅如何厲
害,仗總是要一刀一槍打的,只要有魏國的三萬鐵騎在手,縱然衛鞅是吳起再生,在河西這片
土地上也休想佔得龍賈便宜!
  但是,今日安邑一行,龍賈的心卻猛然沉了下去。
  那兩個荷花大少般的人物,竟然也算得名將?還有一個竟然就真的成了河西統帥!龍賈當
真是苦笑不得了。他隱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莫非上天真要魏國滅亡麼?否則,如何事事都
是陰差陽錯?這樣的國君,這樣的名將,和他這個一輩子在戰場上滾爬的老軍頭,能擰在一起
麼?他當真是心裡沒底。如果僅僅是個人委屈,他完全可以忍受。這些膏粱名將瞧他土氣而奚
落他嘲笑他,可以忍了;國君對他這樣年高的老軍特有的辛苦沒有一聲撫慰,也可以忍了;這
個膏粱統帥那樣冷漠的讓他連夜趕回河西,也可以忍了;更何況他本來就是打算連夜趕回的,
只不過原來想的是率領三萬鐵騎趕回,現下卻是隻身趕回而已。這些都可以忍。可是,老龍賈
實在不知道,如果那些膏粱名將要指揮他胡亂打仗,要拿近十萬將士的生命瞎折騰,他還能不
能忍受?當年,他這個「龍不死」,可是連威名赫赫的吳起都敢頂撞的呀。那個吳起啊,只要
你頂撞得對,他非但不記仇,事後反而給你報功升爵!就憑這一點,吳起與軍中將士結下了生
生死死的情誼,打起仗來一聲吼,人人拚死命!沒有一個士兵逃亡過,沒有一個將領戰場上做
過手腳,甚至,不打仗時連個違反軍紀的都沒有。那個仗打得呀,才叫痛快淋漓。
  兵諺云,「一將不良,窩死千軍!」而今遇上了如此一個不知打仗為何物的「名將」,還
要事事聽命於他,看樣子,他是絕不會允許部屬頂撞的––該如何與這樣一個統帥相處呢?老
龍賈可真是束手無策了。
  能怎麼樣呢?也只有,但求問心無愧了。
  秋風掠過原野,雪白的長鬚拂過臉頰,老龍賈不禁打了個激靈,一股老淚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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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6 02:15:3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節】

  洛水東岸的高山頂上,衛鞅和車英、景監正在凝神東望。
  遙遙可見大河之水劈開崇山峻嶺,從林胡雲中的白雲深處澎湃而來,在鬱鬱蔥蔥的廣袤高
原上一瀉千里向南流去。那滾滾滔滔的大河水,帶著敕勒川大草原的清新,帶著陰山大森林的
青綠,在萬里無雲的碧藍天空下,就像一條閃亮透明的緞帶,溫柔的纏繞著雄峻粗獷的千山萬
壑,竟是壯麗異常。
  「大良造,那就是河東的離石要塞。」車英遙遙指向大河對面。
  正是秋高氣爽,遠眺之下,依稀可見大河東岸山頭上的紅色旗幟和灰色城堡。衛鞅知道,
那就是魏國河西大軍依託的本土根據地––離石要塞。大河在這裡被兩山夾峙,河面狹窄,水
流又深又急,河面上一座大石橋直通河西,是上下千里唯一的一座大河石橋。從位置說,離石
要塞東北不到二百里,便是趙國重鎮晉陽;東南二百多里,便是魏國北部重鎮平陽,離石要塞
恰恰在趙秦魏三國交合地帶,自然成為魏國北部的屏障與根基。離石要塞雖然只是一個很小的
城堡,但卻是卡在大河上游的一道門戶!離石在手,既可以東面威脅趙國、中山國,又可以西
面渡河,威脅秦國。魏文侯後期,吳起正是以平陽為第一跳板,以離石要塞為第二跳板,渡過
大河,與秦國在河西大戰三年,盡奪河西千里土地的。
  「離石要塞,懸在秦國頭上的一把利劍。」景監說。
  「奪過離石要塞,將這把利劍架在魏國脖子上!」車英接道。
  衛鞅沒有說話,默默的將目光轉向大河西岸的魏軍營寨,心中不禁讚歎龍賈的老辣。龍賈
的河西大軍自然不會駐紮在離石要塞,那裡只是他的後援基地。所謂河西大軍,分別駐紮在大
河西岸的三個山頭。這三個山頭,東距大河五六十里,西距洛水也是五六十里,在兩河的中間
地帶形成一個天然的「品」字形,互為犄角之勢。中央山頭上一面大纛旗迎風招展,顯然便是
龍賈的中軍大營。北面前出的山頭上,隱隱有戰馬嘶鳴,應當是龍賈的騎兵右軍。南面前出的
山頭營寨前,隱隱可見鹿角壕溝,顯然是龍賈的步兵左軍。三座山頭各自相隔二三里,中間各
是一片開闊的谷地。四面山原地勢都很低緩,魏軍營寨完全是居高臨下,既可迅速展開,又可
快速回攏。無論怎麼看,都是一片易守難攻的營地。
  「你們說,龍賈的糧草輜重藏在何處?」衛鞅沒有回頭。
  車英:「當在大河西岸的那片山溝裡。大良造請看,那條路伸到山下就沒了。」
  「我看也是。那座山過河就是離石要塞,兩邊均可救急。」景監贊同。
  衛鞅微微點頭,回頭吩咐,「車英,立即命行軍司馬,尋找幾個當地老秦人,請到中軍。
走,我等回帳。」
  回到中軍大帳,衛士立即給衛鞅拿來秦軍的傳統戰飯,一塊很鹹很辣的乾牛肉,一塊又硬
又酥的乾烙餅,一大碗野菜湯。幾百年來,深受遊牧部族騎兵影響的秦軍,歷來的糧草輜重都
比別國軍隊簡單。非但每人攜帶五斤乾肉、五斤乾餅算做三天軍糧,而且輜重隊伍也不運穀麥
生糧,騾馬大隊馱運的全部是乾餅、乾肉和馬料。大軍歇息,從來不用埋鍋造飯,但有飲水便
成。如果是兼程疾進,士兵們就邊走邊吃。所以,秦軍的輜重後軍從來沒有牛車挑夫,非常精
悍且行動迅速,幾乎從來都是與大軍同步前進。主力大軍中也沒有專門的炊兵,全部是作戰兵
士。只有在紮營休戰的時間裡,秦軍士兵門才採來野菜,埋鍋煮湯。衛鞅很喜歡這種簡單生活
,真正是與士兵們一模一樣,竟覺得比官署宮廷還酣暢了許多。
  衛鞅剛剛用過戰飯,車英就帶來了三位老人。
  車英一說這是大良造,老人們就一齊拜倒,唏噓流淚的哭訴起來。
  魏國佔領河西已經四五十年了。魏文侯後期與魏武侯時期,的確是雄心勃勃的將河西之地
當作本土一樣治理。但在魏惠王即位後,卻由於秦獻公拚死抗爭,連年進行收復河西的大戰,
加之魏國君臣都志在中原爭霸,便認為河西之地是「兵家戰區」,撤回了官吏和魏國老農戶,
任這裡的老秦人自生自滅。雖然沒有了官府管轄,龍賈的幾萬大軍還是照樣向河西老秦人徵賦
徵役,散兵游勇欺壓老秦人的事,更是屢見不鮮。於是,河西老秦人便部族相結,紛紛逃亡到
山中自保。近十幾年來,河西老秦人聽說秦國變法後大富起來了,便又成群結伙的偷偷下山,
想逃向關中。不想山口要道都被魏軍封鎖,雖零零星星逃走了一些,大部分老秦人還是在山中
過著半匪半民的日子。近日秦軍開過洛水,龍賈收縮兵力,撤回了封堵山口要道的軍兵。老秦
人們方才得以偷偷出山打探,才知道秦國大軍到了,奔走相告間竟是喜不自勝,卻又聽說秦國
法令嚴苛,疑惑會不會接納他們這些遺民,一時間竟是不敢出山。
  「我等三人,在山外採藥,被幾位軍爺找來,請大良造饒恕我等遺民。」一個白髮蒼蒼的
老人叩頭不止。
  衛鞅連忙扶起老人,連連感慨嘆息,「丟土遺民,國府之責,庶民何罪?河西老秦人飽受
淪喪之苦,衛鞅代國君向河西父老賠罪了。」說罷,便是深深三躬。
  老人們大出所料,一陣激動,竟一齊伏地,放聲大哭起來。
  衛鞅車英也唏噓不止,連忙將老人們扶起入座,吩咐拿來戰飯菜湯讓老人們充飢。
  一個老人驚訝了,「還是秦軍老戰飯也!大良造也用如此戰飯麼?」
  車英笑道:「老人家,大良造和士兵們一模一樣,有時比士兵吃得還簡樸呢。」
  老人拭淚感慨,「二十年前,我也是秦軍騎士呢。大將如此,秦國有望啊––」
  「老人家,你當過秦軍騎士麼?」衛鞅目光閃亮。
  老人點頭,「少梁之戰,我身負重傷,被埋在死屍堆裡了。夜裡爬出來,爬到天亮,卻不
想迷失了山向。要不是這兩個採藥老哥哥,早沒我了––」
  「你便和兩位老人家,一直採藥?」
  老人點點頭:「兩位老哥哥教我的,他們還懂點兒醫道呢。」
  「老人家,你等對這一帶山地很熟悉麼?」
  「那熟!大路小路,人道獸道,閉上眼都能走出去!」老騎士慨然回答。
  「魏軍紮營的三座山,也熟麼?」
  「熟!」另一個精瘦的老人笑道:「那三座山本來沒有名字,我等叫它三熊山。中間那座
山有黑熊,北邊那座山有白熊,南邊那座山有灰熊。就叫它三熊山可!」
  「後山有路麼?」
  老騎士沉吟,「有是有,很難走,大狗熊踩踏出來可。」
  「魏軍可知道這些路麼?」
  老騎士連連搖頭,「說甚來?他們咋個知道?我哥兒仨經常爬到後山頂看魏軍操練,魏狗
子一點兒都沒得覺察!」
  「一萬人上山,大約要多長時間?」
  老騎士瞇著眼想了片刻,「夜間上山,要大半夜,五更到山頂可!」
  「三位老人家,夜裡可能帶路麼?」
  老騎士哈哈大笑,「說甚來?咋不能?只怕兵娃子還跟不上我等老弟兄可!」
  「好!」衛鞅拍案吩咐軍吏,「將三位老人家請下去好生歇息。老人家,請。」
  三位老人下去後,衛鞅立即和車英景監秘密計議,一個奇襲方略便在半個時辰內迅速形成
了。片刻之後,將令傳下:兩萬騎兵堅守營寨,三萬步軍立即輕裝!
  天色暮黑,烏雲遮月。秦軍營寨依舊燈火連綿,衛鞅的三萬步軍分成三支,悄無聲息的開
出大營,沿著隱秘的山道急行。在三位採藥老人的帶領下,疾行一個時辰,便各自到達三熊山
的背後,散開隊形便悄悄開始登山。
  天交四鼓時分,兩萬騎兵摘去馬鈴,包裹馬蹄,馬口銜枚,便在漆黑的夜色裡開出大營,
秘密行進到三熊山正面的山谷裡埋伏下來。
  秦軍的營寨依舊燈火連綿,不時傳來隱隱的戰馬嘶鳴。
  此時,龍賈正在通往河西的大道上飛騎奔馳。他總有一種隱隱的不安,覺得衛鞅大軍靜悄
悄的駐紮在河西卻不動手,大有蹊蹺。按照以往大國開戰的傳統,一般都會派出使者下戰書,
而後發兵交戰。即或不下戰書,大軍開到戰區後也必然有所動作。以最近發生的大戰看,也都
是這樣:魏國攻趙是大張旗鼓,攻韓也是大張旗鼓,齊國兩次猛攻大梁,更是大張旗鼓;桂陵
、馬陵兩次伏擊是被動作戰,自然悄無聲息,但這是另類打法,不是收復失地的進攻性作戰。
目下秦國開出數萬大軍,駐紮在隱秘的洛水河谷,卻是毫無動作,當真怪誕!據斥候消息,秦
國大軍似乎還不是從咸陽出發的,因為咸陽沒有任何歡送大軍出征的舉動。那麼,這支大軍必
是從秦國西部的訓練營地出發的了。如果說是到北地郡駐防,卻為何開到早已經被魏國佔領四
十餘年的河西地帶?如果要收復河西,卻為何靜悄悄貓在那裡不動呢?這個衛鞅,還當真教人
難以揣摩。想著想著,龍賈甚至後悔回這一趟安邑,非但受了一通奚落嘲笑,還沒有帶回預想
的三萬鐵騎,而且還得等待那位膏粱統帥的兵馬會合後才能行動,這可真是自縛手腳了。
  作為久經戰陣的三朝老將,他並不畏懼秦軍,更想依靠自己的八萬守軍一舉擊退衛鞅的進
犯。但他畢竟久在前沿,深知秦國已經今非昔比,自己縱然擊退秦軍,若不能斬首全殲,依然
是後患無窮。為今之計,也只有趕回去堅守,吸住秦軍,等待精銳鐵騎到來再聚殲秦軍。但願
自己離開的這兩天,河西不會有事––可是,秦軍萬一趁機突襲呢?
  一想到這裡,龍賈的心驟然一緊,打馬一鞭,星夜急趕!
  天交五鼓,正是天地最為黑暗的時分。莽莽山原,盡皆溶入無邊的暗夜,惟有魏軍大營的
軍燈在山上明滅閃爍,就像天上遙遠的星星。隱隱約約的刁斗聲混合著隱隱約約的大河濤聲,
在秋天的山風中,就像山河在嗚咽。
  「鏜––鏜––鏜––鏜––鏜––」魏國軍營的刁斗悠長的響了五次。
  突然,彷彿天塌地陷,三座山頭的戰鼓驟然間驚雷般炸響,山頂倏忽湧出連天火把,呼嘯
著吶喊著衝入山腰處魏國的營寨!魏軍的山後本來就沒有設防,只有攔截野獸的最簡單的鹿角
木柵。就是這些簡單障礙,也早被秦軍悄悄挖掉了,後營幾乎成了沒有任何障礙的山坡。秦軍
步卒俯衝殺來,簡直就像滾滾山洪,勢不可當!魏軍長期蔑視秦軍,縱然明知秦軍就在洛水河
谷駐紮,也絲毫不以為意。統帥龍賈又不在,三軍更沒有絲毫的戰事準備。如今被精銳的秦軍
步兵在黎明的沉沉睡夢中突襲強攻,立即陷入了一片無邊的混亂。營寨成了漫無邊際的火海,
魏軍懵懂竄突,自相踐踏,完全潰不成軍,慌張之中,便如蝗蟲般湧向山口寨門。半個時辰內
,三座大營的魏軍殘兵,便狼狽的湧進了正面的谷地之中。
  突然,又一陣雷鳴般的戰鼓,秦國的兩萬鐵騎在晨曦霧靄中兩翼展開,赫然堵截在谷口!
  就在這時,一支紅色鐵騎從山谷衝進茫茫慌亂的魏軍之中,所到之處,紅色魏軍一片歡呼
!這正是老將龍賈率領他的百人騎隊趕了回來,在亂軍中突進山谷了。曙光之中,可見一面「
龍」字戰旗迎風招展,一員大將白髮紅袍,手持一條長戟,胯下紅色戰馬,在狼狽鼠突的亂軍
中竟是勇邁非凡––正是赫赫猛將老龍賈到了!他拔劍怒喝,連斬三名驚恐四竄的百夫長,魏
軍的三四萬殘兵居然整肅下來,迅速列成了一個方陣。
  此時,一陣悠長的牛角號響徹山谷。站在山坡大纛旗下的衛鞅高聲笑道:「龍老將軍,我
已下令步軍停止攻殺,老將軍下馬投降吧。」
  龍賈戟指衛鞅,怒喝一聲,「衛鞅偷襲,有何炫耀?!」
  衛鞅大笑:「兵者,詭道也。吳起當年若不偷襲,焉有河西之地?老將軍乃魏國少有的骨
鯁之臣,只要退出河西,秦軍放你生路一條。」
  龍賈憤然高聲,「為大將者,自當戰死疆場,丟土全師,豈是我龍賈所為!」
  「好!」衛鞅揚鞭一指,「老將軍尚有四萬之眾,我只用兩萬鐵騎,一個時辰全殲魏軍!」
  龍賈哈哈大笑,「衛鞅,你打過仗麼?一個時辰全殲?狂妄之極!列陣––!」
  衛鞅手中令旗一揚,猛然劈下!
  車英舉劍大喝一聲「殺––!」便閃電般衝出,身後兩萬鐵騎自動展開,分成三路狂風驟
雨般捲進山谷!步騎平川決戰,步兵本來就是劣勢。加上魏國河西守軍多年沒有實戰,更不是
龐涓原先率領的精銳武卒,經突襲之後驚慌逃竄出來,士氣正在沮喪,如何經得起鬥志高昂訓
練有素的秦軍鐵騎的猛烈衝擊?一個衝鋒,魏軍便被分割成小塊擠壓在山根,完全成了秦軍騎
士劍下的劈刺活靶。就是龍賈率領的百人鐵騎,也被一個秦軍百騎隊猛烈衝散,只三四個回合
便死傷了大半。秦軍對魏軍的仇恨由來已久,加上新軍首戰,鋒芒初試,人人要奮勇立功,剽
悍猛勇之氣竟是勢不可當!
  還不到一個時辰,山谷中的四萬魏國步兵,竟沒有一個能夠站著的了。
  惟有孤零零的龍賈,血染白髮,像一尊石雕般立馬層層疊疊的屍體之中。
  那時候,騎兵將領也和騎士一樣,用的都是短兵器,使用長戟者極少。直到戰國末期,騎
兵將領使用長兵器才日漸多了起來。這龍賈卻是天生異稟,膂力過人,一支鐵桿長戟五十餘斤
,在騎兵短劍的戰陣之中從來都是所向披靡勢不可當!身經百戰「龍不死」,與龍賈的特異兵
器不無關係。但是,打仗畢竟不是兒戲,大將無論如何勇猛,如何抵得山呼海嘯般的千軍萬馬
?仗,總是要依靠全體士卒一刀一槍的整體拚殺的。龍賈身經百戰,豈能不明白如此簡單的道
理?當他眼見自己的三四萬步兵在秦軍黑色風暴衝擊下潰不成軍,根本沒有機會形成有效的陣
形抵抗時,他就知道這將是他一生的最後一戰。他勇猛衝殺,不斷撲向秦軍的將領,發誓至少
要將車英斬首馬下!然則秦國的騎兵訓練別出心裁,五騎一伍,小陣形配合廝殺,絕不做憨蠻
的個人比拚。眼見龍賈勇猛,便有兩個騎伍十名鐵甲長劍騎士衝上,將龍賈圍定在核心做輪番
攻殺!在往昔血戰中,龍賈曾經身陷百騎包圍之中,也是照樣殺破包圍。可今日秦軍騎兵這戰
法確實奇特––十馬連環,個個騎術精湛,風車般圍著龍賈飛馳,劍光閃閃,竟是沒有絲毫縫
隙可乘;長戟堪堪砍刺出去,身後便有長劍劈刺到人身馬身,竟是容不得他伸展長大兵器的威
力。堪堪半個時辰,龍賈竟是衝不出這十騎圈子!眼看紅色步兵一片一片的倒在山谷之中,龍
賈終於長嘆一聲,突兀勒馬––
  數百名騎士湧來,拈弓搭箭,圍住了龍賈。衛鞅飛馬趕到,高聲大喝,「不得對龍老將軍
無理!」走馬入圍,肅然拱手道:「龍老將軍,你可以走了。」
  龍賈淒慘淡漠的笑笑,拱手慨然一嘆,「衛鞅啊,秦國銳士將天下無敵。老夫佩服!」說
罷拔出長劍,一劍刎頸,沉重的栽倒在馬下。
  衛鞅嘆息一聲,「馬革裹屍,戰後安葬老將軍。」又轉身對車英下令,「多派游騎,封鎖
道路山卡,莫使消息走漏魏國!」
  「遵命!」車英一聲答應,便去佈置了。
  太陽堪堪升起,魏國八萬大軍的屍體覆蓋了山野,在秋日晨霧中濛濛一片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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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旬日之後,公子卬率領三萬鐵騎,還有魏惠王特賜的一千虎騎衛士,浩浩蕩蕩的向河西開
來。一路上,他既很驕傲又很生氣。驕傲的是,他終於做了三軍統帥,成就了「出將入相」的
功業頂峰。看著原野上旌旗招展戰馬嘶鳴煙塵蔽日的壯闊景象,看著斥候穿梭般向他稟報沿途
情勢,又飛馬傳達他的各種命令,他深深體會到了統帥的美妙滋味兒––這軍中權威與丞相權
威,竟又是另一番天地呢。生氣的是,龍賈這個老軍頭既沒有軍情回報,也沒有前來迎接,分
明竟是狂妄之極。
  兵行到離石要塞,公子卬思忖一陣,命令紮營歇兵。他的中軍大帳便紮在要塞城堡的西門
外,比城堡裡黑糊糊的石頭房子舒服多了。大帳紮定,公子卬又痛痛快快的沐浴了一番,才輕
裘出帳,派出行軍司馬飛馳河西,宣龍賈火速前來晉見!如果治不順這個老軍頭,日後這個三
軍統帥還有顏面麼?
  那個行軍司馬過了大河石橋,便遙遙看見山頭上三座河西大營的紅色旗幟。飛馬疾進,卻
聞得山谷裡瀰漫出一股血腥臭味兒!雖然驚奇,卻也不及多想,不消片刻便來到營前。報號驗
令之後,行軍司馬匆匆進營,剛剛走得幾步,便被兩個軍卒猛然撲倒,眼睛蒙上黑布,暈暈忽
忽被一隊戰馬馱走了。
  天將暮色時分,一個紅衣軍吏飛馬來到河東的離石要塞向公子卬稟報:老將軍龍賈染病不
起,行軍司馬不慎摔傷,正在軍營療傷,老將軍命他前來火速稟報,請大元帥即刻發兵會合共
破秦軍。
  公子卬冷冷笑道:「何謂『共破』?老將軍還能打仗麼?傳令老將軍,大軍明日開到,本
帥自有破敵良策。老將軍麼,儘管養病就是。」
  軍吏領命,飛馬馳回河西去了。
  公子卬傳令上飯,準備飯後再好好思慮一下破敵良策。一名艷麗的侍女輕柔的從後帳捧來
一個銅盤,在長案上擺下了一鼎一爵一盤。鼎中是逢澤麋鹿肉,爵中是上上品的宋國米酒,盤
中是鬆軟的大梁酥餅。公子卬坐到案前,不禁油然感念夫人對他的關切。夫人心細,知道他雖
然吃得極少,卻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竟特意進宮通過狐姬請得魏王准許,派了府中最能幹也
最得夫君喜愛的一名侍女,隨軍侍候他的衣食起居。夫人又極盡疏通,每天從安邑派出一名快
馬特使,為他送來各種名貴飲食,使他猶如在家安臥一般。昨日一天行軍,夫人特使竟送來了
兩次軍食。第一次是安邑洞香春的金匣白玉羹,第二次竟是楚國的玉裝蛇段!連他也感到驚訝
,不知夫人如何竟能知曉他經常和魏王一起享用的這些珍饈佳餚?今日是逢澤麋鹿肉和宋酒梁
餅,每一樣都價值數十金彌足珍貴呢。在安邑大梁,這一餐便將近百金,相當於一個中大夫半
年的爵祿!然則,公子卬對這種些須小事從來不會放在心上,他是國家的棟樑丞相,又是國家
的干城元帥,衣食起居這樣的瑣碎小事,聽任夫人侍女安排便了,無須計較。他要思慮的是國
家的興亡安危。
  細細的咀嚼著逢澤麋鹿,品嚐著那恰到好處的肉筋彈性和奇特的野香,公子卬知道,這是
一頭幼鹿,而且是極具滋陰功效的母鹿。心中一動,他不禁瞄了一眼跪坐在身旁的侍女,那雪
白的脖頸散發出的醉人香味兒與小母鹿的肉香混合在一起,不禁使他一陣心動!
  這個侍女一直是他心目中的尤物。以往,夫人總是有意無意的防著他和她在一起。這次,
夫人卻竟然將這個小尤物公然送給了他,實在令他喜出望外。看來,他的將相功業已經使夫人
折服了,這次大勝班師回去,夫人還不知道要如何獻媚給他呢?女人哪女人,天生便是英雄與
功業的奴隸啊。打敗秦軍,我公子卬便是力挽狂瀾的功臣。望前走呢,魏王已經昏聵,失去了
朝野人心,我公子卬王族出身,魏王的庶出兄弟,難道不能取而代之麼?念頭一閃,公子卬便
心頭狂跳,熱血驟然湧上頭頂!剎那之間,他覺得身邊侍女竟如糞土一般。對,為何不能擁有
像狐姬那樣的奇珍異品?戰國之世強力相爭,誰有實力,誰便能登上權力顛峰,我們魏氏祖先
原來還不是晉國的一家臣子?這次大勝秦軍,我公子卬兵權在手,政權在握,將魏國的乾坤顛
倒過來有何難哉?
  猛然,公子卬覺得身上燥熱起來,敲敲長案,「撤下去,本帥還有軍機大事。」
  艷麗的侍女誘人的一笑,撤下了長案上的精美器皿。
  公子卬在華貴的大帳中踩著厚厚的地氈,踱步沉思起來。猛然,他心中一閃,一個絕妙的
主意湧上心頭,立即高聲命令,「筆墨伺候!」艷麗侍女恭敬輕柔的捧來筆墨皮紙,公子卬略
微思忖便提筆疾書,片刻之間寫完,高聲道:「司馬何在?」一個行軍司馬大步走進,公子卬
命令,「將此書信,即刻送往秦軍大營,帶回衛鞅回書!」又秘密叮囑了一番。
  行軍司馬接過封好的書信,上馬飛馳河西去了。
  衛鞅的五萬軍馬依舊駐紮在洛水河谷。秋日枯水,洛水河面大縮,河谷倍加寬闊。秦軍在
這裡紮營,一可以就近利用水源,二可以迅速渡河進退自如。全殲龍賈大軍後,衛鞅下令將魏
軍屍體全數搬往一道隱秘的山谷,整理三熊山營寨,虛設魏軍旗幟,又派一千鐵騎扮做魏軍駐
紮營內,卡住所有通往河東的要道,對離石要塞封鎖消息。
  衛鞅最擔心的是,公子卬被嚇得縮了回去,不能全殲。衛鞅沒有料到的是,公子卬竟然如
此遲緩,竟在龍賈大軍被全殲後十天才趕到離石要塞。及至活擒了公子卬的行軍司馬,知道了
魏軍詳情,衛鞅不禁哈哈大笑起來。近年來,他也風聞魏國的太子申和公子卬被譽為「名將」
,雖說他深知兩人底細,但還是不敢有絲毫輕敵大意,世道滄桑人事多變,萬一公子卬真有長
進了呢?十天來,衛鞅和車英、景監反覆計議,謀劃了三套應敵方略,準備著大破魏軍最後一
支精銳鐵騎。
  軍燈點亮的時分,衛鞅接到裝扮魏軍司馬的偏將回報,說公子卬大軍明日開到河西!衛鞅
立即聚將到中軍大帳,部署大軍明日行動。剛剛結束,公子卬的軍使就飛馬趕到,向衛鞅遞交
了公子卬的親筆書信。
  「兩軍議和?龍賈老將軍答應麼?」衛鞅將書信撂在案上,微微冷笑。
  魏軍使者高聲回答,「元帥將令,龍賈安敢不從?」
  「如此說來,元帥沒有向龍老將軍知會了?」
  「正是。」魏軍使者赳赳回答。
  衛鞅故做沉吟,「也好,兩軍議和,避免了一場流血大戰。我這裡回書一封,請貴使帶回
便了。」
  「是。我軍元帥正是此意。」魏人歷來蔑視秦人,這個小小司馬也是一臉傲氣,看得帳中
將士眼中冒火。
  衛鞅卻彷彿沒有看見,微笑著寫了回書,封好交使者帶回。
  軍使剛一出帳,衛鞅便向車英使個眼色,車英快步出帳,命令斥候飛馬「龍賈魏營」,告
知「魏軍」,軍使不進營便放他回去河東,一旦進營便立即拿獲。片刻之後斥候回報,魏軍特
使飛馬直回河東,而且專門走了一條遠離三熊山的小路。帳中將士們不禁轟然笑了起來,覺得
大為奇異。
  衛鞅笑道:「公子卬多有小智,自卑自負卻又野心勃勃。他根本想不到龍賈已經被我軍全
殲,卻以為是龍賈等一班老將怠慢於他,不和他聯絡,便有意冷落龍賈,更不和他聯絡。所謂
與我軍議和,不過是公子卬想拋開龍賈,單獨建立大功,好在班師安邑後做上將軍而已。此等
卑劣猥瑣之人,豈能忠心謀國?魏國連戰皆敗,全在於此等人物當道也。」
  「我軍當如何全殲魏軍?請大良造下令。」車英慨然拱手。
  衛鞅肅然拍案,「這次我軍要徹底震懾魏軍。車英聽令,命你率領一萬鐵騎,隱蔽在大河
西岸山谷,明日魏軍開過河西後,立即飛兵河東,奪取離石要塞!」
  「車英遵命!」
  「景監聽令,命你率領五千鐵騎隱蔽在三熊山後,魏國大軍一旦過山,立即陳兵要道,堵
截魏軍退路。」
  「景監遵命!」
  「步軍三將聽令,兩萬步軍連夜構築圓陣,精心準備,明日大破魏軍鐵騎。」
  「步軍遵命!」
  部署完畢,將領們匆匆出帳,分頭緊張的準備去了。
  朦朧夜色中,秦軍營地又一次井然有序的秘密運動起來。
  河東的離石要塞,卻是一片歡騰氣息。公子卬已經傳令三軍「飽餐鼾睡,明日迫使秦軍退
回!」將士們對這種聞所未聞的奇特軍令感到驚訝,一時間竟是三軍嘩然。魏軍鐵騎在龐涓統
領的時期,從來不許「飽餐」,更不許「鼾睡」,以免遇到緊急偷襲或需要兼程疾進時騎士過
於笨拙懵懂。這本來是精銳軍隊的基本規矩,魏軍將士自然習以為常。今日軍令忒煞作怪,竟
公然是「飽餐鼾睡」!如何不令訓練有素的魏國精銳騎兵感到做夢一般?飽餐戰飯後,軍帳裡
便處處議論,都說丞相乃上天星宿,魏國福將,跟著丞相打仗,不辛苦不流血還照樣立功!丞
相說「明日迫使秦軍退兵」,那就一定有妙算!說不定丞相已經命龍賈將秦軍後路都抄了呢。
秦軍和魏軍打了多少年仗,秦國人哪裡勝過了?將士們越說越安心,便紛紛倒下頭去,軍營裡
便瀰漫開一片一片沉重的鼾聲。
  三軍統帥公子卬卻沒有睡,他很興奮,卻總覺得有件什麼事兒沒有辦,踱步沉思,猛然大
悟,高聲對著帳門,「來人!」
  行軍司馬匆匆走進,「聽元帥號令!」
  「我軍樂舞可曾帶來?」公子卬正色問道。
  「回元帥,軍中從無樂舞,這次也沒有帶。」行軍司馬小心翼翼。
  「何其蠢也!威之以力,服之以德,魏國大軍如何能沒有樂舞?明日兩軍議和,我要德威
並舉,豈能沒有樂舞?想想,離石要塞有沒有?」
  「離石要塞––只有長短號。」行軍司馬低著頭。
  「牛角號麼?」
  「是。魏國軍制,千軍一旗三號,我軍也有近百支牛角號。」
  「好!那即刻將我軍號手集中起來,練吹雅樂!」公子卬很是果斷。
  行軍司馬卻大為驚訝,「元帥,軍號手何曾吹過雅樂?連樂譜也沒有啊。」
  公子卬不耐的訓誡,「爾等何其無能也!即刻集中號手,本帥給你默寫《鹿鳴》樂譜。」
  「是!」行軍司馬匆匆去了。
  「筆墨伺候!」公子卬一聲吩咐,艷麗侍女便捧來筆墨皮紙,跪坐磨墨。公子卬思忖片刻
,便提起雁翎大筆,竟然將一曲《小雅‧鹿鳴》的曲譜彎彎曲曲的畫了出來,驚得艷麗侍女對
他如天神般仰慕。他踱步欣賞片刻,便親自拿著曲譜出帳了。
  在三軍統帥公子卬的親自指揮下,離石要塞外的軍營裡響起了嗚嗚咽咽參差不齊的牛角號
聲,昂揚淒厲的牛角號,變成了靡靡蕩蕩的催眠曲。三萬騎士在斷斷續續的樂聲中各自做著光
怪陸離的夢,便到了東方發白的時候。
  秋霜初降,河西山原一片蒼茫枯黃。咸陽櫟陽也許還是秋陽如春,這裡卻已經是寒風料峭
了。衛鞅起得特別早,他踏著秋霜登上洛水東岸的小山,凝望著東方大河,等待著那紅色的隊
伍。他不習慣那套銅盔鐵甲的上將裝束,只穿了一身軟甲,外罩著那件白色斗篷,頭上帶著一
頂斥候用的較輕的牛皮盔,行動大是輕便。四望寂靜空曠的山原,他的思緒已經飛到了函谷關
,這裡一結束,就必須連續秘密行軍,只有將魏軍徹底趕出函谷關,河西之地才算全部收復!
  令他高興的是,一個二十三歲的千夫長向他提出了一個奇襲函谷關的方略,並且自請三千
鐵騎,一舉收復函谷關。這個千夫長叫司馬錯,厚重穩健,非但作戰勇猛,而且謀劃間頗通兵
法!衛鞅很是興奮,和車英一起與這個司馬錯談了整整一個時辰。最後決定,派司馬錯接替景
監,率領五千鐵騎斷絕魏軍後路,騰出景監與他共同對付這個公子卬。衛鞅心中已定,司馬錯
若能打好這一仗,秦國就將湧現一個年輕的將才,對於目下的秦國來說,這一點太重要了。
  「大良造,魏軍旗號!」行軍司馬遙遙一指。
  河西山地騰起大片煙塵,紅色旗幟隱隱可見,顯然是公子卬的精銳鐵騎開過來了。衛鞅下
令,「號令三軍,於三熊山大營嚴陣以待!」
  高高山頂上,一面黑色大旗連續擺動,悠長的號角響徹山谷。
  公子卬的謀劃是先入龍賈大營,再將衛鞅請來議和;衛鞅若不退兵,就當場擒殺,然後一
舉擊潰秦軍!他已經部署妥當,自領一萬騎兵進入龍賈大營,兩萬騎兵在谷口列陣,擒殺衛鞅
後,谷口騎兵立即向秦軍的洛水大營發動猛攻。他根本就沒有想讓龍賈的兵馬參戰,他已經給
魏王擬好了一個「三萬鐵騎獨破秦軍十萬」的捷報,只等天黑發出了。公子卬長於應酬頗有心
機,他不能讓衛鞅覺得自己殺氣騰騰而來,怕嚇跑了衛鞅。「示敵以偽,麻痺秦軍」是他的精
心謀劃。
  夜來想好了這八個字時,他興奮的很是大笑了一陣,覺得自己天生就是雄才大略,對兵法
簡直就是無師自通!心中充滿豪情的統帥,便將那個尤物侍女拉了過來,一反尋常對女人的耐
心挑逗,三兩下便粗魯的將侍女尤物扒了個精光,壓在身下狠狠蹂躪了整整一個時辰!發洩完
畢,公子卬看著長髮散亂滿面紅潮像一灘軟泥般癱在地氈上的雪白又青紫的肉體,覺得這樣猛
士式的玩弄女人,真令人輕鬆極了!出將入相,王者之風,一切女人都是他腳下溫順的奴隸,
日後還要嬪妃成群,哪裡有機會去細細玩味女人?正是這般生吞活剝,才有吞吐天下的氣概!
之後,公子卬破天荒的鼾聲如雷,大睡了一個時辰。行軍司馬喚醒他時,他懵懵懂懂的,竟忘
記了為什麼要起來這麼早?盯著豪華的軍帳呆了一會兒,才縱聲大笑。
  所以,今日公子卬擺出的是一副喜慶議和的排場,一百多名長號手列在最前,在林立的旌
旗中吹著祥和的《鹿鳴》雅樂,浩浩蕩蕩向三熊山的大營而來。
  就在魏軍三萬騎兵進入開闊的谷地,已經能夠清晰的看見「龍賈大營」的寨門時,突然一
陣戰鼓大作,所有的紅色旗幟驟然消失,全部大營神奇的變成了一道黑色的城牆矗立在山腰,
分明便是黑色旗幟和黑衣黑甲的秦國大軍!
  魏軍一片嘩然,長號雅樂驟然沉寂。公子卬不禁愕然,莫非龍賈投降了秦軍?
  「元帥!你看!那裡––」身邊行軍司馬驚訝高喊。
  卻見中軍大營門外的山頭上,大片弓箭手挽弓待發,中間一個白衣人哈哈大笑,「公子卬
,別來無恙乎?」
  「衛鞅?」公子卬揚鞭一指,怒聲喝道:「衛鞅!本帥未請,如何擅入我營?」
  秦軍一齊轟然大笑。衛鞅揶揄笑道:「公子卬,是龍賈老將軍請我先來也。」
  「大膽龍賈!快來見我!」公子卬真的憤怒了––龍賈居心叵測!
  秦軍又一陣轟然大笑,彷彿看一隻籠中的猴子一般。
  衛鞅高聲道:「公子卬,爾身為三軍統帥,卻竟如此愚蠢?明說也罷,龍賈大軍於半個月
前,已經被我全部殲滅了!」
  「啊哈哈哈哈––」公子卬大笑,「衛鞅,休欺龍賈臥病,便癡人說夢也。豎子機巧多變
,脅迫龍賈可也,奈何騙不了本帥!」
  衛鞅揚鞭一指,冷冷笑道:「公子卬,你且到身後峽谷一看。」
  早有行軍司馬飛馬而出,片刻後驚慌回報,「稟報元帥,谷中儘是我軍屍體!」
  公子卬大驚失色,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心中卻在大罵龍賈無能,如何竟讓衛鞅這個從來
沒帶過兵打過仗的中庶子得手?雖然驚慌,一想到面前對手不過是昔日小小一個中庶子,便頓
時寬心,做出一副頗有氣度的樣子高聲道:「衛鞅,意欲何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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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帥啊,不是你要請求議和麼?」衛鞅很是淡漠。
  公子卬精神大振,衛鞅雖然打敗了龍賈那個老軍頭,但對我還是敬畏有加依舊想議和的,
也罷,給他個機會,免得打打殺殺敗興。心念及此,高聲笑道:「衛鞅,只要你帶兵退出河西
,再將櫟陽以東二百里割讓給魏國,以懲罰你偷襲龍賈之罪,本帥就放你回去,不做計較!明
白麼?」
  「這就是公子卬的議和條件?」衛鞅笑得很開心。
  「衛鞅,此乃本帥念及與你多年朋友的交情,否則,豈能與你議和?」公子卬辭色嚴厲。
  衛鞅突然變得面色陰沉,冷冷道:「公子卬,衛鞅幾曾有過你這樣一個朋友?你以為薦舉
衛鞅做個小吏,衛鞅與你酒肉周旋,就算朋友了?公子卬呵公子卬,你如何解得大丈夫情懷心
志?今日衛鞅明告你這個紈褲膏粱,你乃天下人所共知的酒囊飯袋,小人得志,中山狼也!你
貌似豪爽義氣,實則浮滑虛偽,好大喜功,心胸狹隘,嫉賢妒能。沒有你這個丞相元帥,龐涓
能死麼?龍賈能死麼?魏國能一敗塗地麼?你實乃魏國草包,天下笑柄,居然大言不慚,臉皮
當真厚極。」
  兩軍相對,這一番折辱可是任誰也難以忍受,連魏軍將士也面紅過耳,大為難堪。然則公
子卬卻沒有生氣,他在宮廷官場磨練得從來不怕羞辱,魏惠王經常當著狐姬刻薄的戲弄他嘲笑
他,當著太子也將他罵得狗血淋頭,可他從來都是笑臉相迎。沒有如此胸懷,能做丞相麼?能
做三軍統帥麼?你衛鞅刻薄我損我,只能說明你嫉恨我怕我,還能如何呢?然則今日衛鞅是敵
人,自然不能笑臉相迎。咳嗽一聲,他很矜持很平靜也很威嚴的開了口,「衛鞅,休逞小人口
舌之能,究竟願否議和?」
  衛鞅內心暗暗驚訝,卻不禁開懷大笑,「多年不見,公子卬果然大有長進啊。好!衛鞅明
白告訴你,要想議和,魏國須得全部歸還我河西之地,還得加上河東離石要塞與函谷關外的崤
山六百里險要之地。如何啊?」
  這次卻是公子卬大笑起來,「衛鞅啊衛鞅,你莫非瘋了不成?本帥不是龍賈,本帥可有十
萬鐵騎在此!」
  此時有軍吏匆匆走近衛鞅,附耳低語一陣。衛鞅馬鞭一指笑道:「公子卬,你的兵倒點的
不錯,三萬變十萬,佩服啊佩服。不過,我要告訴你,我軍已經奪取了離石要塞,你想回也回
不去了,還是下馬投降吧。」
  公子卬一下子不知道衛鞅說的是真還是假?正當猶豫,猛然聽山谷外戰鼓如雷黑旗招展!
探馬飛報:「稟報元帥,秦軍近萬騎兵從河東撤回,封住了谷口!」公子卬頓時懵懂,只覺嗡
的一聲,眼前金星亂冒,便手足無措起來,低聲問左右,「如何處置?投降麼?」周圍將士卻
都對他怒目相向,沒有一個人回答。
  公子不由愣怔怔的盯著半山腰的衛鞅,說不出話來。
  衛鞅笑道:「公子卬,你不是有十萬精銳鐵騎麼?害怕了?」
  「你說只有三萬!如何便有十萬了?」公子卬衝口而出,竟是理直氣壯!
  「轟––!」山上秦軍不禁大笑起來,前仰後合,開心極了。
  山下魏軍卻是一片尷尬的沉默,人人臉上一片血紅。
  「公子卬,」衛鞅收斂笑容高聲道:「我今日只用兩萬步卒,與你三萬鐵騎決戰,你若勝
出,我絕不使用騎兵追擊。你若不勝,就作速撤出函谷關!唯此一路,別無它途。」
  公子卬愣怔片刻,不知這仗能不能打,連忙問身旁諸將,「如何?攻他兩萬步卒?」
  騎兵大將憤憤然道:「秦軍太得猖狂!大魏鐵騎戰無不勝,要決戰,就與他騎兵決戰。攻
他步卒,哼,徒使天下笑話!」
  「正是。與秦軍騎兵決一死戰!」將領們異口同聲。
  見將領們信心十足,公子卬大為快慰,精神陡長,臉上卻一副肅然,低聲且頗有神秘意味
的訓誡道:「兵家以戰勝為本,何爭虛名?衛鞅從來不會打仗,竟然讓步卒對騎兵,送我一個
大大的便宜。切勿說破,全殲他就是。否則他步騎合圍,我軍若當真吃敗如何是好?速做準備
,我與他立規便了。」
  「謹遵將令。」將領們不好辯駁,齊聲應命,卻沒有了方纔的騎士氣概。
  公子卬回身高聲道:「衛鞅,本帥就依你所言,騎兵攻你步卒。然則本帥只有三萬騎兵,
不是十萬,也算公平決戰了。你若勝出,我即刻奏明魏王還你河西。你若敗陣,則不得騎兵追
擊,還須得退兵割地,如何?」
  衛鞅又一陣哈哈大笑,彷彿看一個怪物,大手一揮,「好!就算公平。我兩萬步卒,就在
龍賈這中軍山下設陣,與你三萬騎兵決戰。」回身下令,「步軍入陣!」
  一陣淒厲的牛角號響過,隨著隆隆的行進鼓聲,三個步卒方陣分別從兩邊山口和中央大營
開出。陽光之下,但見秦軍黑衣黑甲,步伍整肅,矛戈刀劍像一片閃亮的森林。隨著戰鼓節奏
,三個方陣在山下隆隆聚合。又聞號聲大作,方陣驟然啟動旋轉,旗幟紛亂穿插,不消片刻,
便變成了一個大大的圓陣。三熊山中間的開闊地雖說叫山谷,實際上並不是兩山夾峙的死谷,
而是「品」字形山頭之間的「丫」字形谷地,與周圍山原相連暢通。但是如今秦軍的步卒戰陣
恰恰卡住了前邊的兩條通道,後邊的出口又被景監司馬錯率領的騎兵堵住,魏軍三萬騎兵事實
上已經被壓縮在中間谷地,攻不破步卒圓陣,便只有全軍覆沒!
  秦軍開出時,公子卬已經灑脫的將攻殺指揮權交給了騎兵大將,自己好進退皆有說辭。
  騎兵大將一揮令旗,先斷然高喝:「號手歸隊!」聚起來吹奏雅樂的號手們便迅速回歸各
軍。又一揮令旗,三萬騎兵井然有序的退後三里之遙,列成衝鋒梯隊。這是騎兵發動大型攻勢
所需要的最短距離。公子卬卻看得莫名其妙,大皺眉頭卻又不便發作。見秦軍陣地已經列好,
魏軍騎兵大將令旗猛然劈下,魏軍兩側戰鼓大作號聲齊鳴,大將拔劍高呼「殺––!」兩翼各
自飛出五個千騎隊,就像層層紅色巨浪,呼嘯著向黑色陣地捲來。
  這是龐涓為魏國騎兵制定的基本戰法––騎步決戰,騎兵不可全軍而出,只可以能夠展開
殺傷隊形的最大容量排定梯次兵力,否則擁做一團,反倒減低騎兵戰力。龐涓為此定了一條軍
規:敵步過萬,則半數擊之。魏國三軍對龐涓心悅誠服,這位騎兵大將自然謹遵傳統戰法,以
一萬騎兵做第一波衝擊。公子卬卻看得大為惱火––三萬對兩萬,應當一舉壓上,牛刀殺雞,
豈不痛快全殲?真是愚蠢!
  就在公子卬自顧氣惱時,紅色浪頭已經閃電般壓向黑色圓陣!黑色圓陣卻靜如山嶽,鴉雀
無聲。紅色浪頭堪堪撲到百步之遙,黑色陣地戰鼓驟起,第一道高大的鐵灰色盾牌牆後驟然站
起層層強弓射手,箭如驟雨飛蝗,勁急嘯叫著射向紅色騎兵。瞬息之間,人喊馬嘶,騎士紛紛
落馬,紅色浪頭驟然受阻大亂!秦軍的強弓硬弩卻絲毫沒有停息,箭雨封鎖了整個衝鋒隊形。
在魏軍騎兵被這聞所未聞的箭雨壓得抬不起頭時,一陣尖利的牛角號響遏行雲,秦軍五千盾刀
手吶喊殺出,三人一組,對亂了陣形的騎兵分割廝殺!騎兵一旦被步兵衝亂隊形分開纏鬥,便
相互難以為伍,併攏靠近反相互掣肘。步兵卻恰恰相反,三人結組,縱躍靈便,一人對馬上騎
士,一人對地下戰馬,一人左右呼叫掩護,大是得力。
  不消半個時辰,魏軍第一次衝鋒的一萬騎兵,便丟下幾千具人馬屍體潰退了。
  黑色步兵在和紅色騎兵搏殺中,始終和圓陣主力保持著一兩百步的距離,只殺眼前騎兵,
絲毫不做追擊。見紅色騎兵潰退,黑色步兵反而立即撤回嚴陣以待。這便是衛鞅事先部署好的
方略「一擊即退,逐次殺敵」。衛鞅和將士們都很清楚,魏軍無論如何也逃不脫,不衝殺就得
投降,只要秦軍步卒陣地巋然不動,魏軍不是瓦解投降,就是全軍覆沒,完全不必急於攻殺。
  公子卬卻看得心急胸悶,大是煩躁,對騎兵大將吼道:「全數壓上去!十則圍之,倍則攻
之!懂麼?蠢材!」騎兵大將急促辯解,「元帥,地窄人多,施展不開,窩我兵力。」公子卬
見他竟敢頂撞,不由大怒,「大膽!壓上去!否則立即斬首!」騎兵大將臉色鐵青,拔劍嘶聲
大吼,「拚死一戰!壓上去!殺––!」一馬當先,風馳電掣般衝殺出去。
  兩萬多騎兵一聲吶喊,排山倒海般壓了過來。
  黑色陣地一陣戰鼓,一通號角,驟然縮進事先挖好的壕溝,彷彿突然從地面神奇的消失了
一般。騎兵大將發覺有異,想勒馬叫停也來不及了。這騎兵大陣一旦發動,急難驟然收剎,這
就是其所以需要起碼縱深的原因。此刻衝鋒潮頭已經迫近秦軍陣地,前面縱然是刀山火海也得
捨身衝鋒,否則,前停後衝,必得自相踐踏大亂!剎那間,紅色浪頭便淹沒了覆蓋了黑色陣地
,刀劍劈下,竟是砍不到一個敵兵。整個壕溝地面卻是一片鐵灰色盾牌,戰馬踩踏過去,猶如
捲地沉雷!前鋒堪堪衝到山下,紅色巨浪已經全部覆蓋黑色陣地。
  此時,卻聽鼓號齊鳴,黑色步兵萬眾怒吼,挺劍持盾從壕溝中突兀躍起,吶喊著插入騎兵
縫隙廝殺!魏軍騎兵素來習慣於原野衝殺,何曾見過如此怪異的戰法?一時間,兩萬多騎兵和
兩萬步卒便密密麻麻的分割糾纏在一起。魏國騎兵大是驚慌失措,稍不留神便馬失前蹄,栽進
壕溝立馬便是人頭落地!慌亂之下,人喊馬嘶,自相踐踏,一片混亂不堪。秦軍步卒卻是有備
而來,三三兩兩各組為戰,殺得痛快淋漓。
  片刻之後,魏軍騎兵銳減一半,卻也清醒了過來。秦軍壕溝也被五六萬人馬踩成了坑坑窪
窪的「平地」。戰馬腳下陷坑消失,頓時靈動起來。渾身鮮血的騎兵大將奔馳衝突,將所剩騎
兵聚攏起來,與秦軍步卒展開了浴血拚殺。
  猛然,一聲尖利的呼哨響徹山谷!秦軍步卒聞哨一起後退,後陣數千名步卒驟然變成強弓
硬弩,向聚攏成陣的騎兵猛烈射出密集箭雨。在此同時,前陣步卒一齊擲掉手中厚背短刀,每
人手中驟然出現了一支白光森然的大頭兵器,左手鐵盾,右手異兵,一聲吶喊,盾牌排成城牆
一般,步伐整齊的向魏軍騎兵推進過來。紅色騎兵在箭雨激射之下正在後退,又對這轟轟而來
的怪異兵器不知所以,一陣慌亂間,騎兵大將眼見已經退到山根,退無可退,嘶聲大喊:「馬
披鐵甲!殺––!」
  只聽一陣叮噹之聲,魏軍騎兵突然放下馬頭鐵甲面具,洶湧巨浪般又衝殺過來。
  兩軍轟然相撞,展開了一場戰國時期聞所未聞的步騎搏殺。秦軍步卒手裡的白色短兵,正
是新軍對付騎兵的秘密武器,日後威振天下的「短木大槌」。衛鞅和秦孝公視察新軍後,對這
種取材方便、使用簡單、威力奇大的步兵武器十分讚賞,命令步軍人手一支,務必訓練純熟。
那個精悍的千夫長山甲,便成了全軍的木槌教習,辛苦訓練,竟使步卒人人運用自如。今日上
陣,果然是威不可當!推進的步卒每遇騎兵,左手舉起盾牌抵擋騎士,右手便一槌猛擊馬頭。
饒是魏軍馬頭戴著鐵甲,也被砸得鮮血飛濺撲倒在地。渾身鐵甲的騎士轟然落馬,不及翻身,
便被隨之而來的木槌砸得頭顱開花。魏軍大是驚駭,吶喊一聲,回馬便撤。但在衝殺期間,強
弓硬弩早已經將退路封死,退回者一律中箭落馬,無一漏網。
  兩個時辰,魏國三萬紅色鐵騎,竟是乾淨徹底的全部躺在了狹長的山谷。
  公子卬面如死灰,瑟瑟發抖,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衛鞅早已下山,信步來到公子卬面前,「元帥啊,我軍戰力,你還服氣麼?」
  公子卬渾身顫抖著被一個司馬扶下馬來,面色煞白,「服,服氣––大良造,我?」此刻
他最怕衛鞅一劍殺了自己。
  衛鞅微微一笑,「公子卬命貴,我自然知道。然則,貨貴者價錢也大,是麼?」
  公子卬抖得牙齒得得得響,「你你你,說,我有,奇珍異寶,無,無數。這,這支蚩尤劍
先,送,送給,大,大良造––」說著便摘下腰間彎月形長劍,雙手遞上。
  衛鞅冷冷道:「元帥,看看這位,認識麼?」
  公子卬抬頭,驚得目瞪口呆,「你,你,你不是,薛國商人?」
  頂盔貫甲的景監哈哈大笑,「公子卬哪公子卬,有你在,何愁魏國不滅?」
  公子卬卻是一副笑臉,「說得是,說得是。當初怠慢,將軍勿怪。」
  衛鞅揶揄道:「公子卬,我要將你做一回人質,看魏王是否願意拿函谷關與崤山換你?請
你這個元帥即刻修書,派行軍司馬為特使送回安邑。我軍只等六日,明白麼?六日一過,若無
音信,縱然我想救你,三軍將士也不答應。」
  「是是是,我即刻,修,修書。」公子卬竟是畢恭畢敬。
  衛鞅蔑視而又厭惡的看了公子卬一眼,拂袖去了。
  第四天早晨,魏國特使便從安邑返回了河西。他帶著蓋有魏惠王紅色大方印的國書在中軍
大帳晉見衛鞅,遞上國書,反覆陳述魏國願交出河西與秦國罷兵息戰的願望。
  「何時撤出函谷關?秦國需要確切時間。」衛鞅根本不看國書。
  「魏王已經下令,即刻撤出函谷關與華山軍營,三日後當有軍報。」
  「好!」衛鞅下令,「車英,你率一萬精銳鐵騎,兼程趕赴函谷關與崤山接防。」
  「是!」車英立即出帳準備去了。
  「司馬錯聽令。」
  「末將在!」
  「你率領五千鐵騎星夜赴華山魏營接防,魏軍若有抵抗,立即全殲!」
  「遵命!」年輕的將領雄赳赳去了。
  衛鞅笑道:「至於特使嘛,你還得在這裡等幾天。一俟我軍在函谷關等地接防完畢,貴使
與元帥即可返回魏國。」衛鞅說罷便下令軍吏,「將魏國特使帶下。」
  「且慢。」特使急迫道:「我王懇請大良造,將離石要塞歸還魏國。」
  「歸還魏國?」衛鞅冷笑,「貴使幾曾聽說過,戰勝者的土地能歸還別人?」
  「魏國已經將函谷關歸還秦國。秦國亦當歸還我離石要塞。」
  衛鞅大笑,「離石要塞豈能與函谷關相比?魏國不還函谷關,我軍還不是一舉而下?離石
要塞乃魏國欺凌秦國之要害,又是我戰勝得來。魏國不服,盡可以再派名將太子申領兵來奪,
我倒很想再見識一番,魏國到底有多少個酒囊飯袋?」
  魏國特使低下頭喘息著,「既然如此,請大良造准許丞相與我相見。」
  衛鞅一擺手,「可也。帶特使與飯袋元帥同宿一帳。」
  旬日後,車英與司馬錯相繼從函谷關與華山派軍使飛馬回報,他們的鐵騎已經駐守函谷關
、崤山與華山,關內所有魏軍已經撤出,崤山華山魏軍也已撤走,秦軍已經在崤山各個關口設
卡完畢。衛鞅接報,終於鬆了一口氣。
  次日清晨,衛鞅親自帶領一百名騎士,將公子卬和魏國特使走馬送到大河東岸。遙見不遠
處的離石要塞城堡上飄揚著秦國的黑色軍旗,魏國特使不禁悄悄拭淚。公子卬卻是渾然不覺,
帶著慶幸逃生的滿臉笑容拱手道:「大良造,你我既是早年摯友,又都是兩國丞相上將軍,日
後這魏秦結好,就要多多仰仗了。」
  衛鞅不禁大笑起來。公子卬茫然,「大良造,笑從何來啊?」
  衛鞅走馬上前,靠近低聲道:「告你一個秘密。你我只是相熟,不是朋友,更非摯友。衛
鞅放你回去,只是因為有你當權,對秦國有好處。記住了?秘密。」
  公子卬一怔,卻又立即仰天大笑,「好好好,兩國結盟好!」
  衛鞅忍俊不住,更是開懷大笑。
  魏國特使奇怪的看著公子卬,一個大大的疑團在心中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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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公元前三百三十九年春三月,衛鞅班師回到咸陽。
  去年深秋的兩場大戰,河西之地全部收回。北起膚施高原,南到桃林山地,東起大河,西
到高奴、雕陰,被魏國佔領將近一百年的河西屏障,終於一舉回到了秦國。戰勝施壓的結果,
黃河東岸的離石要塞和函谷關外的崤山也被奪了過來。這兩個地方對秦國而言,非但是加固河
西屏障的外圍形勝,而且是伸進中原的兩塊東方根據,其意義之大,無論如何估計都不會過份
。衛鞅為了徹底鞏固河西,戰勝後暫時沒有班師,快馬報捷的同時,請秦孝公選派二十多名精
明強幹的縣令郡守立即趕赴河西軍營。衛鞅和這些縣令郡守詳細謀劃了安撫聚攏河西老秦人的
辦法,以及在河西全面變法的步驟;又在河西招募兵士,組成了各郡縣的地方守護力量。整整
一個冬天,雖然是大雪飛揚,寒風料峭,縣令郡守們卻是每人帶領一百名鐵騎立即趕赴任所,
在傳統的「窩冬」時期便開始了緊張的變法準備。
  開春時分,護送縣令郡守赴任的騎士隊先後回到了河西大營,各縣的變法也蓬蓬勃勃的開
始了。衛鞅分出兩千軍馬駐守離石要塞,便在柳枝吐芽的時候班師了。
  這時候,秦國河西大捷的消息早已傳遍中原,引起了高山雪崩般的連鎖反應!
  首先是魏國朝野震恐,深感安邑處在離石要塞和崤山的遙遙夾擊之中,立即議決遷都大梁
。魏國都城南遷雖說已準備多年,但丟失河西之後的南遷,與本來準備的南遷卻有著天壤之別
。未失河西,魏國南遷大梁,是要將北部安邑變成與燕趙齊三國放手大戰的重鎮,南部大梁則
泰山壓頂般威懾楚韓兩國,從而完成統一天下的宏大構想。那時候,魏國根本沒有將秦國的力
量考慮在內,因為整個河西地區就像壓在秦國頭頂的一座大山,秦國根本無力東出中原。如今
情勢竟然大變。秦國非但全殲了魏國僅有的精銳大軍,一舉收復了河西,還硬生生奪取了離石
要塞,又壓魏國退出了函谷關外的崤山。如此一來,魏國北部完全處在秦國和趙國的巨大壓力
之下,魏國西部則被崤山像一根楔子一樣釘在那裡。要不是中間夾了一個東周洛陽,秦國兩個
時辰就可以從崤山攻到大梁!這種形勢,恰恰是魏國當初壓迫秦國的翻版。秦國對魏國安邑大
梁的威脅,恰恰就像當年魏國對秦國櫟陽的威脅,同樣近在咫尺,同樣痛苦難當。這種形勢下
魏國遷都,明顯是一種龜縮,而不是謀求伸展。
  中原戰國自然立即抓住了壓縮魏國的大好機會。
  首先是與魏國同出一源,但又對魏國恨之入骨的趙國和韓國。趙國立即趁勢奪取了安邑北
部的上黨山地和平陽重鎮,將魏國北部的屏障全部摧毀。韓國則立即北進,襲擊佔領了滎陽、
廣武,封鎖了鴻溝上游,非但使大梁水源受到威脅,而且將魏國包圍東周王室三川地區的優勢
搶奪過來,準備隨時吞滅東周。
  如此一變,魏趙韓三國又處在了強弱大體相等的位置。
  最北部的燕國,則趁著趙國南下的時機,一舉奪取了多年夢想的大半個中山國,又奪取了
林胡部族的大片草原,從北面對趙國形成壓力。
  楚國早憋了一肚子氣,見魏國丟土喪師,楚宣王立即親自率軍向北推進,非但奪回了割讓
給魏國的淮北六城,而且佔據了鴻溝下游、穎水上游的重鎮陳城,準備將國都由郢都遷往這裡
,與中原爭奪淮水以北的大片土地。
  齊國作為首先鬆動魏國霸主格局的東方強國,自然更不會坐失良機。齊威王派田忌首先南
下奪取了楚國東北的琅邪地區,將楚國的海濱地帶壓縮到蘭陵以南;又西進奪取了魏國巨野澤
以南地區,將魏齊邊境延伸到桂陵山地。一夜之間,魏國東部的屏障竟全部變成了齊國的西進
跳板。
  與此同時,中原戰國、東周王室與天下諸侯,對秦國的「驟然」強大都大為震動。誰能想
到,本來最弱小的秦國,非但一舉恢復了始封諸侯時的廣大國土,而且將腳步邁出了黃河與函
谷關,成了壓迫魏國的強大力量!更令天下震驚的,還是秦國這支新軍。河西兩戰,秦國新軍
竟然摧枯拉朽般全殲魏軍!魏國鐵騎與魏國武卒,原本是令天下談虎色變的第一流精兵,就是
齊國的「技擊之師」也無法與之正面對抗,也只有依靠伏擊戰取勝。而秦國新軍完全不同,非
但是正面對抗,而且是用步兵兩萬全殲了騎兵三萬。這種戰力,當真是匪夷所思!戰國之世,
人人知兵,誰都知道秦國這支新軍對天下意味著什麼。
  一時間,秦國新軍被天下傳揚為「銳士」,各國莫不以秦國「銳士」為目標訓練大軍。
  秦國強大,使戰國格局發生了重大變化––戰國初期的魏國霸主時代已經結束,戰國中期
的列強縱橫已經拉開了序幕。
  就在衛鞅大軍班師的同時,函谷關外的大道上軺車如流,中原各國紛紛派出特使,進入函
谷關向秦國表示祝賀,爭相與秦國結好。
  咸陽城真正的沸騰起來了。老秦人何曾品嚐過一等強國的滋味兒?簡直是欣喜若狂了。
  都知道春天要迎接大軍班師,並正式舉行新都大典。人們從寒冷的冬天就開始喜孜孜的準
備了。尤其是那些有子弟從軍的家庭家族,早早就仔細的修葺門額,準備懸掛爵位銅匾了。那
些女兒與從軍子弟有婚約的人家,便喜孜孜的請媒妁到男家議定婚期,一定要在受爵的那一天
使勇士成為新郎,雙喜臨門!做嫁妝的、修門房的、置辦喜宴的、準備送兒子從軍的、準備大
社火的等等等等,家家在忙,人人在忙,整個秦國都瀰漫著濃濃的難以化解的喜慶氣氛。在河
西有親戚朋友的國人,則不斷傳遞著河西的種種變化,期待著夏天去河西走走。開春以後,春
耕大典完畢,老秦人就白天春耕,晚上忙碌那些永遠也準備不完的喜慶事宜。村社田野,都城
內外,沉浸在漫無邊際的歡樂之中。
  秦孝公卻顧不上高興。自從衛鞅兵出河西,他便全力以赴的督促遷都,招募訓練第二支新
軍,並向河西選派縣令郡守。迎接大軍班師並定都大典的準備事宜,秦孝公全部交給了已經晉
陞為咸陽內史的王軾,他自己卻在忙碌之餘,依舊沉浸在書房默思苦想。
  三月底,衛鞅率領大軍從函谷關開進了關中。衛鞅沒有從上郡走捷徑回咸陽,而是沿大河
南下,出桃林高地再出函谷關,再繞道崤山又重進函谷關。這樣做,為的是督察這塊離開秦國
近一百年的土地上的關口要塞與防務民治。他反覆提醒官吏將士,絕不能像魏國那樣粗疏的對
待邊境土地,否則奪回來也守不住。進入函谷關後,他又繞道華山,察看了魏軍丟下的舊軍營
,下令立即修葺這座廢棄的營盤,依山修建一座要塞城堡,做關中的第二道門戶。兵行到櫟陽
,衛鞅大軍受到櫟陽民眾的夾道歡迎,男女老幼簞食壺漿,竟將大軍殷殷送出十里之外。
  將近咸陽,衛鞅將大軍交給了車英景監,自己卻換上便裝帶了荊南,悄悄從咸陽北門進了
城。誰知剛剛走馬到府門,秦孝公卻大笑著從門口迎來,「大良造啊,我就知道你會一個人回
來。瑩玉,快來。」
  衛鞅連忙下馬,未及行禮,已經被秦孝公扶住,兩人默默對視,猛然抱在一起。瑩玉已經
忙不迭趕來,唏噓拭淚,「夫君––黑了,瘦了。」
  衛鞅笑道:「也更結實了,你看。」擄起大袖,黝黑的臂膀鼓起堅硬的肌肉。
  三人一齊大笑。秦孝公拉住衛鞅的手,「大良造,上車,今日可是兩大慶典呢。」不由分
說便將衛鞅扶上青銅軺車,「瑩玉,你乘後邊一輛。」說罷親自坐上馭手位置,一抖馬韁,駕
車向咸陽宮前馳來。荊南則跳上公主瑩玉乘坐的第二輛軺車,駕車緊緊隨後而來。
  氣勢宏大的咸陽宮廣場已經是人山人海,先行到達的新軍已在廣場中央列成兩個整肅威武
的方陣,中間紅氈鋪地的大道直達三九(二十七級)台階之上的巍峨大殿。見兩輛軺車駛來,
廣場響起震天動地的歡呼:「國君萬歲!」「大良造萬歲!」「公主萬歲!」秦孝公駕車在白
玉階下停止,親自扶下衛鞅,又殷殷拉起衛鞅的一隻手,走上了大殿平台。
  兩座丈餘高的大鼎下,秦國的全體大臣一齊行禮,「參見君上!參見大良造!」秦孝公拉
著衛鞅走到中央高台上,向司禮大臣微微點頭。
  「大秦國,河西大捷並遷都大典,開始––!」
  頓時,整個咸陽廣場都轟鳴了起來。那不是絲竹塤篪之音,而是沉重轟鳴的戰鼓號角與黃
鐘大呂,宏大低沉,氣勢壯闊得令人心神沸騰。
  「國君詔告天地臣民––!」
  秦孝公展開一卷竹簡,激越渾厚的嗓音在廣場迴盪著,「昊昊上天,冥冥大地,秦國朝野
臣民:收復河西舊地,遷都咸陽新城,乃我秦國百年以來之兩大盛典!二十有年,秦國順天應
人,力行變法,由弱變強,走過了一條浸透淚水、汗水與鮮血的道路。秦國擺脫了舊日貧困,
洗刷了先祖屈辱,痛雪了百年仇恨。茲此昭告,天地人神共鑒––!」
  全場山呼:「大秦萬歲––!」「變法萬歲––」
  「國君親封––!」
  秦孝公咳嗽了一聲,高聲宣佈:「人心昭昭,天地悠悠。大良造衛鞅之不世功勳將永載史
冊。為昭當年求賢令之信,今封商於之地十三縣為衛鞅領地,封號商君––!」
  話音落點,全場沸騰,「商君萬歲––!」「新法萬歲––!」
  衛鞅深深一躬,「臣衛鞅,謝過君上大恩。」
  接著,立即由司禮大臣宣讀了封賞功臣的詔書:車英進爵三級,晉陞國尉;景監進爵三級
,晉陞上大夫;新軍將士按照斬首數字與其他軍功,四萬餘隸農、平民出身的士卒,分別獲得
了初級爵位,其中三千餘勇士升爵達到四級;戰死的數千名將士盡皆賜爵四級,厚葬故鄉。
  詔書讀完,人山人海的咸陽廣場竟然安靜得像幽深的山谷,唯聞連綿不斷的粗重喘息。普
天之下,隸農平民得到國家爵位難於登天,爵位權力天生與賤民無緣。可是,就在今日這光天
化日之下,萬千庶民親眼看見了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兄弟從國君手中,從大良造手中,拜受了
爵書玉印,拜受了象徵著家族榮耀的府邸賜匾與繡著金線的戰袍!埋藏在多少隸農心中的輝煌
大夢,竟然真的一朝實現了!年輕的銳士們捧著摞滿榮譽的銅盤哭了,廣場上的萬千庶民也哭
了––良久,廣場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聲浪,「變法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
  秦孝公的眼睛濕潤了。衛鞅的眼睛濕潤了。
  老內侍黑伯走來輕聲稟報:「君上,洛陽王室派特使前來慶賀。」
  東周的洛陽王室雖然已經名存實亡,但「天下共主」的名義卻是誰也沒有公然否認。那一
國有了戰勝之功,洛陽都會派出特使「嘉獎」慶賀,目的只有一個,就是避免戰勝國對自己動
手。惟獨與周室源遠流長的秦國,自秦獻公打了一場勝仗後,已經有三十多年沒有接待過「天
子嘉獎」的特使了。然則,周室畢竟在最困難的時候支持過秦國,秦孝公自然是要隆重接待的
。他拉起衛鞅,一同迎到了平台邊緣。
  紅衣高冠的「天子」特使,正從紅氈鋪地的高高台階拾級而上,卻又忍不住四面打量這威
勢赫赫的軍陣廣場,看看將近平台,遠遠就向秦孝公和衛鞅深深一躬。
  秦孝公與衛鞅一齊躬身大禮,「秦國小邦,何敢勞動天子大禮?」
  特使恭敬的拱手笑道:「世事滄桑,秦國終究大出了––請秦公接受王命嘉勉。」
  秦孝公與衛鞅及全體大臣跪拜在地。特使展開一卷竹簡,高聲讀了起來,「茲爾秦公,順
天應命,民富國強,討魏建功,遷都咸陽,西土平定。天子特詔,冊封秦公嬴渠梁為西土諸國
盟主,享代天子征伐大權。周室第四十一王二十六年春。」
  「謝天子盛恩!我王萬歲––!」秦孝公衛鞅率領群臣叩拜。
  黑伯又來稟報:「報君上,六大戰國特使慶賀。」
  秦孝公點頭,司禮大臣領六國使者魚貫而入,一一遞交國書的同時,又一一用最美好的言
辭讚頌祝賀了秦國的河西大捷,又一一滿臉笑容的表示了願意與秦國結好的真誠願望,連串走
完,已經是將近半個時辰。秦孝公和衛鞅均以最大的耐心,始終微笑著聽完了不聽也知道內容
的篇篇言辭。
  黑伯又來了,「報君上,二十六諸侯國派特使前來祝賀。」
  秦孝公擺擺手,「請他們入座便了。」
  在司禮大臣引導下,一長串使者誠惶誠恐的魚貫走進,頃刻間,套紅賀表與各種禮物便堆
滿了長案。秦孝公和衛鞅相互對視,不約而同的笑了。
  司禮大臣高聲宣佈:「請列國特使,觀看大典兵舞––!」
  大殿平台上的車英猛然一揮令旗,兩個方陣各自退後,將一個四千銳士的方陣留在了中央
。驟然間便聞戰鼓號角齊鳴,四千名劍盾甲士踏著整齊的步伐揮劍起舞,殺聲不斷。一排軍中
歌手在高台上引吭高歌:
  西有大秦 如日方升
  百年國恨 滄海難平
  天下紛擾 何得康寧
  秦有銳士 誰與爭雄
  所有的特使都如芒刺在背,驚訝得笑不出來,魏國特使竟然不斷的擦拭著額頭的汗水。的
確,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在盛大的慶典中以如此獨特的兵舞,宣告結束屈辱並公然向天下挑戰。
「秦有銳士,誰與爭雄?」在戰國近一百年的歷史上,這無疑是一個令山東六國心驚肉跳的信
號。
  衛鞅卻彷彿沒有聽見,他的心已經飛向了遙遠的東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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